林正輝醒是醒了，但非常虛弱。他已經90歲了，不管他之前的身體有多麼硬朗，畢竟歲月不饒人。看到這樣的父親，林照貞的眼圈不禁泛紅。林照東的妻子林龐麗雲正在一點點地餵老公公喝湯。林正輝的甦醒令林家人都非常的高興。

  林照羽的妻子林韓茜在一旁幫忙。林正輝喝下的湯會有一部分從嘴裡流出來，林韓茜拿著毛巾不停地給公公擦嘴。長輩圍在病床邊，小一輩的六個人站在外圍。這一刻，林家人所表現出來的孝心還是令人感動的。

  “大哥、二哥，醫生怎麼說？”

  林照貞問。

  林照東眉頭緊鎖地搖了搖頭，林照貞見狀眼淚差點就出來了。不想當著父親的面說這些事，林照東給了林照貞一個眼神，讓她克制。林照貞把眼淚逼回去，低聲問：“江姨有說無意什麼時候到嗎？要不要派車去接？”

  在林照貞說“無意”的時候，所有人都看到林正輝的手指明顯地動了。每個人的心裡都升起了一絲異樣感。林照東看著父親說：“於之，你打個電話去問問你小叔什麼時候能到，要派車去機場接他。”

  林於之拿出手機，沒有出去，當著爺爺的面直接打江衣媛的手機。電話鈴聲似乎就在門外響起，林於之頓住，切斷電話，其他人都轉身看向了門口，距離門最近的沈笑微打開了門。門口，是拿著手機的江衣媛，她的身後站著一位戴著墨鏡、面色蒼白的男子。

  病房裡的氣氛一下子變了，林照東、林照羽和林照貞盯著江衣媛身後的人，明顯的錯愕。似乎也不知道該怎麼和病房裡的人打招呼，坐了二十多個小時飛機趕回香港的林無意朝病房裡的眾人點了下頭，然後把行李箱放在門口，越過母親走進了病房。林照東拍了下妻子，林龐麗雲站起來讓開床邊的位置。擋在途中的沈笑微、林於舟和林於之都主動讓開了地方。

  一步步走進來的、帶著一身疲憊與傷心的男人，墨鏡下出現了兩行淚。他走到病床邊，稍顯無力地取下肩上的電腦包隨手丟在地上，然後緩緩在椅子上坐下。壓抑的哭聲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江衣媛站在兒子的身後，低低地對病床上的那個人說：“正輝。無意回來了。”

  林正輝的手指劇烈顫抖了幾下，他緩緩扭動腦袋，努力睜開眼睛。

  “爸……”

  帶著悔恨與自責的哭聲溢出，林無意摘下了墨鏡，淚眼模糊地緊緊握住老父的手。

  “爸……我回來了……無意回來了……”

  林正輝張開嘴，艱難地吐出兩個字：“無……意……”

  “是我，是我，我回來了，爸，我回來了……”

  眼淚滴落，林無意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打濕。本就白皙的面龐更是多了幾分憔悴的蒼白。他用力握著老父佈滿老人斑的手，磁性柔軟的聲音是後悔的顫抖。明明前幾天爸爸還在電話裡和他有說有笑，現在卻如此虛弱地躺在病床上，林無意無法接受。

  “爸……對不起……對不起……我回來晚了……爸……爸……”

  眼淚落在不夠紅潤的唇上，林無意無暇去管病房裡還有很多他並不怎麼熟悉的家人。他在父親的面前哭出自己的後悔，哭出自己的害怕。他用自己發抖冰冷的手試圖溫暖父親比他還要冰冷的手掌。林家的人怔怔地看著那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看著那個似乎比他們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傷心的男人，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江衣媛也在哭。兒子的回來讓她再也支撐不住內心的害怕。一人扶住江衣媛的肩膀，低聲說：“我們出去吧，讓他們父子二人說說話。”

  江衣媛回頭，是林照貞。

  病床上，林正輝渾濁的雙眼一直看著林無意，林無意的淚眼一直看著父親。江衣媛拿開放在兒子肩膀上的手，和林照貞出去了，其他人也紛紛退出病房。幾個年輕人最後離開，離開前，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回頭。

  病房的門關上了，林無意一手摸上父親的臉，一遍遍地喊：“爸……爸……爸……”

  病房外，除了江衣媛之外，每一個人的心裡都是深深的疑惑。誰能相信病房裡的那一對父子會有如此深的父子之情？他們，是不是遺漏了什麼？

  林照東、林照羽和林照貞都看向江衣媛。江衣媛坐在兒子的行李箱上低著頭一言不發。但她的傷心瞞不過任何人。這不是一個與“前夫”分手多年的女人會有的表現。不過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刻、這種場合來問出內心的疑問。他們站在門口等著裡面的父子兩人平靜。

  沉默地在門口等了半個多小時，病房裡沒有聲音了。林照貞看向兩位兄長，林照東的手放在了門把手上，輕輕擰開。當門內的景象映入他眼中時，他愣在了那裡。

  “哥？”

  “噓——”

  讓妹妹不要出聲，林照東推門放輕腳步。林照貞疑惑地跟在二哥的身後進入，當她看清楚之後，她的眼瞳猛地緊縮。

  所有人都停在了門口的位置，不知道要不要過去。床邊，少年模樣的林無意腦袋枕在床邊似乎是睡著了，一滴淚從他的眼角湧出，在他的鼻樑上滑過一道水痕消失在床單。林正輝的手放在林無意的腦袋上，眼睛閉著，似乎也睡著了。又是一道水痕滑下，林無意沒有動靜。眼底明顯的青色告訴眾人他有多麼的疲憊。好像從普羅斯旺到香港的這段漫長的行程中，他根本就沒有休息。此刻，在父親的身邊，他露出了疲憊，安心地睡下。

  林正輝的睡顏不再是前兩日的痛苦，帶著明顯的安然。他放在林無意腦袋上的枯手看上去是那麼的慈祥。好像是說：“孩子，安心地睡吧，爸爸就在你的身邊。”

  林於惠轉身出去了，眼淚奪眶。沈茹微的嘴角顫抖，還是小女孩兒的她更是被此情此景勾起了女性的易感。沈笑微出去了，林於舟出去了，林於鴻出去了，林於之出去了。林照東拉著妻子出去了，林照羽示意妻子和他離開。

  病房的門又一次關閉，那是屬於林正輝、江衣媛和他們的兒子林無意的世界。

  “我先回公司了，晚上再過來。”林於之丟下一句話離開。

  “我也回公司了。”林於鴻離開。

  “我看我們也回去好了。”沈笑微提議。

  “走吧。晚一點再過來。”林照東發話。誰也沒有異議。

  病房裡，江衣媛坐在病床的另一頭，輕輕靠著林正輝的肩膀也閉上了眼睛。她對這個男人也許已經沒有了愛情，但是還有其他許多許多的感情。沒有林正輝，就沒有現在的江衣媛，這個男人是她可以四處遊蕩的靠山，是她可以任性生活的底氣。

  ※

  沒想到自己後來竟然睡著了。直到脖子不舒服不得不醒來，林無意才懊惱地發現自己又錯過了一些和父親相處的時間。林正輝在林無意抬起頭時手指有了動作，也是要醒了。林無意看著父親慢慢睜開眼睛，在眼淚不受控制前對父親露出一抹笑容。

  “爸。”

  林正輝比剛剛又清醒了一些，看著兒子的眼神不再是慈祥溫和，而是帶著不悅。

  林無意的笑容加深，握住老父的手：“爸。”

  林正輝的眼神透著一種訊息——你這個不孝子！

  “爸，我去洗個臉，換身衣服。一身的汗，好不舒服。”

  放開父親的手，林無意去提自己的行李箱。林正輝在兒子放開他的那一霎那有一個想要抓住兒子的動作，隨即他又放棄。

  沒帶太多行李，林無意不想在機場提取行李處浪費時間。時值五月，香港已進入夏天，他拿了短袖和長褲進了病房的衛生間。在衛生間洗了把臉，漱了漱口，換了衣服，精神恢復一些的林無意開門出去。一眼就看到老父還在用那種指控的眼神看著他。林無意的笑容背後是更深的自責和不安。走到病床邊坐下，執起老父無力的手放在自己的頭頂，林無意趴在父親的身邊，如孩子般說：“爸，我錯了，我應該早點回來陪你。”眼淚又要忍不住了。終究是自己的兒子，林正輝的眼裡沒有了不悅，似乎是說只要兒子肯回來就夠了。

  勉強對父親露出一抹笑容，林無意看著父親說：“這回我再也不走了。我打算在香港定居了。”

  林正輝的眼裡浮現滿意。他老了，希望兒子能時刻陪在他的身邊。

  林無意低下頭抹去眼淚，再抬起頭時，嘴角依然帶著笑容。“我本來想帶達芙妮回來看你，但是時間太趕，只能暫時留在普羅斯旺由貝蒂她們照顧。它又胖了。我想給它減肥，可每次看到它可憐兮兮地和我要零食我就心軟了。”

  林正輝放在兒子腦袋上的手指勾了勾。

  “我給你曬了一些新的花茶，帶回來了。我嚐過了，和以前的味道一樣香。”

  手指輕摸。

  “卡若琳又向我催稿了，可是我這次怎麼都沒有思緒。我的腦袋裡有兩個人。一個對我說：‘林無意，你不能鬆懈，不能偷懶，你已經拖稿很久了，你要振作。’”——正義的聲音。

  “一個對我說：‘林無意，不想寫就不要寫了。你應該去度假，去放鬆，你談戀愛，去揮霍青春。’”——邪惡的聲音。

  “爸，你說我要聽誰的？”——兒子的聲音。

  林正輝緩緩收起三根手指。

  林無意笑了，蹭蹭父親的手掌。

  “那我就聽爸的。暫時放下工作，揮霍青春。”

  林正輝的嘴角有了一抹淡淡的笑容，很滿意兒子的聽話。如果兒子以前也這麼聽話就好了。林無意忍著心傷，對著父親笑。看著那張只有鼻尖像自己的臉，林正輝的手指又動了動。這個兒子，模樣不像他，性格不像他，卻是最令他放不下的。

  咔嚓，病房的門開了。林無意立刻扭頭去看。進來的人令林無意臉上的笑容加深。

  “媽。”

  “醒了？”

  提著飯盒，江衣媛走到病床邊，彎身毫不吝嗇地在林正輝的臉上給了一個家人般的親吻，她把飯盒放在桌上，這才對兒子說：“我想你可能餓了，去給你買了點吃的。”

  林無意揉揉肚子：“啊，確實餓了。飛機餐太難吃了。”

  江衣媛笑著打開飯盒，撲鼻的香氣引來林無意的歡呼，他是真的餓了。回來的路上他根本沒有胃口吃飯。

  看著兒子狼吞虎咽地吃飯，江衣媛和林正輝眼裡的疼愛一致。江衣媛握住林正輝的手，林正輝的拇指在江衣媛的手背上緩慢輕蹭。他愛過這個女人，如今，這個女人是他不能放開的家人。很多時候，在一起的不一定是最愛的；而不在一起的，不一定是不想見的。

  添飽了肚子，林無意又像剛才那般趴在父親的身邊，腦袋上是父親沒什麼力氣的手。江衣媛陪著父子兩人，安靜地聽兒子對父親說一些在別人聽來毫無營養的話。快6點的時候，林無意離開了病房，提著自己的行李去了母親暫住的酒店，江衣媛還在病房裡陪著。6點一刻，林家人陸陸續續抵達，江衣媛告訴他們兒子太累了，她讓兒子先回酒店休息。

  按理說林無意應該住在林家大宅，可是江衣媛在酒店，讓他們母子兩人分開似乎不合適。所以林照東、林照羽和林照貞都沒表示什麼不滿，儘管心裡他們是有點介意的。林無意在他們來之前離開，似乎有意避開他們。

  林正輝對子女和孫兒們的到來有了更多的反應。看得出他的精神在林無意回來之後明顯好了許多。江衣媛的身份有些尷尬，又多呆了一會兒她也離開了。一直到林家人離開，江衣媛和林無意都沒有再出現在病房。

  林家人離開前，林正輝單獨留下了長子和次子。對這兩個兒子，他一直都一視同仁，此刻也是。他對兩個兒子說了些話。林照東和林照羽離開病房的時候眉宇緊擰。病房裡一下子就空蕩盪的了。林正輝望著天花板吐出胸口的濁氣，手掌下似乎還殘留著小兒子頭頂的熱度。就在他陷入回憶中時，有人進了病房，他看了過去，下一刻，他的眼裡是喜悅，是疼愛。

  “爸。”

  好像是在做壞事的孩子，林無意的動作中透著幾分小心翼翼。輕輕關了門，他走到父親的病床邊坐下，執起父親的手放在自己的頭頂，然後趴下。

  “爸，晚上我陪著你。”

  林正輝搖頭，讓兒子回去休息。

  “我想陪著你。”

  林正輝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