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敲了两下门，得到应允之后叶明绅推开门朝房间里走了几步，冲办公桌后的男人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报告师座，我回来了。”
　　坐了一夜的火车，刚下车就赶回司令部，叶明绅一身风尘仆仆，头发有些凌乱地翘着，腋下还夹着黑色牛皮的公文包。
　　韩东略军服披在肩上，手边放着一杯茶水，烟灰缸里积了数十个烟头，显然已经工作了很久，见到叶明绅他放下笔冲叶明绅微微一笑，“辛苦了，明绅。”
　　叶明绅微微一笑，上前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公文双手递到韩东略面前，后者接过来翻看了几页，合上放到一边。
　　“很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这些资料收集整理完，你真的很能干。”
　　韩东略平时里虽说很有威严，但对下属还算客气，不过这样直白夸奖的时候却不多，叶明绅腼腆地笑了笑。
　　“这次辛苦你了，明天你在家休息一天，不必来上班了。”
　　叶明绅是真的有些累了，能得一天假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
　　“谢谢师座。”他抬手敬礼，“那我出去了。”
　　韩东略点点头。
　　叶明绅转身往外走，然而没走几步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韩东略。
　　韩东略原本在看文件，察觉他还没走，抬头问了一句：“还有事？”
　　犹豫了一下，叶明绅还是问了一句：“路九，他来了么？”
　　韩东略笑了，说：“来了。”
　　路九虽然人混了点儿，但倒真的是说到做到，答应了叶明绅果然没两天就去军区报到了。
　　不过他也不是一个人去的，早之前他就找人给青龙寨上捎了信，让一众弟兄们上潮海来，留几个守着寨子，这是赵奕的主意，说总要留条后路。
　　韩东略也是说到做到，真让路九当了个营长，他带来的那些手下自然也就被编到了他的营里。
　　而这期间叶明绅被韩东略派出去办事，足足去了一个礼拜才回来，快中午的时候到的司令部，也没来得及休息，马不停蹄地去韩东略那里复命。
　　听到韩东略说路九来了，叶明绅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他……没惹什么事吧？”
　　韩东略这回干脆笑出声，“他才来几天，能惹出什么事？怎么？”他有点揶揄地问：“你这么担心这位老乡？”
　　叶明绅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言不由衷地笑了笑。
　　担心他个鬼！

　　出了司令部，叶明绅在马路边叫了辆黄包车。
　　“长官去哪儿？”他坐上车之后，拉车的一边将车架起来一边问。
　　叶明绅报了家里的地址，拉车的吆喝了一声“好嘞”，刚跑出几步，叶明绅突然想到了什么，“等一下！”
　　拉车的猛地停下来回头看他，以为他临时反悔不坐了。
　　叶明绅垂下眼想了想，说：“去另一个地方……”

　　你说担心也好还是看热闹也罢，叶明绅还是去了路九那里，鬼使神差一般。
　　在门口下了车，叶明绅付了车钱，看了一眼路九家敞开的大门。
　　此时刚过晌午，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托了那几棵大树的福，路公馆的院子里倒是凉快。
院里子有人正拿着皮管子给花草浇水，正是那天撞破路九和叶明绅“奸情”的女佣，看到叶明绅马上就反应过来，叫了一声：“叶少爷。”
　　这一声“少爷”也不知道是不是路九教的。
　　叶明绅微微点头，问：“路九在么？”
　　“在，您进去吧。”然后又像是怕他不明白，又补了一句：“老爷吩咐了，叶少爷来就让您像进自己家一样，谁也不准拦着。”
　　真是……叶明绅皱眉，瞪了一眼不远处的洋房，大步走了过去。
　　一进门，路九就坐在厅里，背对着叶明绅没看见他来了，坐在沙发上嘴里叼着不知道哪儿弄来的雪茄，吐云吞雾的，叶明绅看着就来气，结果这时路九“咳咳”被呛了一下，骂了句：“操！抽不习惯啊！”
　　他一个没忍住笑出来，心想这家伙也就是个抽旱烟袋的命。
　　路九听见笑声一回头，见是叶明绅咧嘴一笑，放下雪茄站起来了。
　　叶明绅愣了，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的是军装。
　　“怎么样？老子穿这身衣服不比韩东略差吧？”路九拍了拍胸脯，一脸得意。
　　叶明绅皱了皱眉，觉得眼前的人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不过你还别说，穿着短褂扎着裤腿的路九看着是一身匪气，如今换上这军装马裤和小牛皮靴，感觉立马就不一样了，不说话往那一坐就是一股威严。加上他与生俱来的那股子狂傲劲儿，生生被他穿出几分“枭雄”味道，看得叶明绅都有点咬牙切齿了。
　　不过他冷笑了一声，“我说过，你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以为换身皮就是个正经人了？”
　　路九是早就被他气习惯了，笑着问：“正经人？我什么时候想当正经人了？我要是正经人就不能占你便宜了，我可不干。”说着就伸手过来要抱叶明绅。
　　果然土匪就是土匪，换多少皮都没用。
　　“路九！”叶明绅喝了一声，一把推开路九伸到腰上的手，“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路九笑了一声，“我打什么主意你还不知道？”我不就是打你的主意么？
　　叶明绅是真跟他没话可说了。
　　刚才他从韩东略那里走的时候，韩东略对他说，路九是颗好棋，但是要看你怎么用？用得不好，他会反过来吃了下棋的。
　　这已经是句狠话，虽然韩东略说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语气也仿佛只是玩笑，但叶明绅当时觉得心里都有点发凉。
　　他没想到这么快他就没办法跟路九撇清关系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应该是上次和韩东略一起去路九家的时候，也可能是……不管怎么样，如果路九出事了，他有可能也很难独善其身。
　　叶明绅现在才反应过来，在韩东略心里，他和路九是脱不了干系的。
　　而他现在需要做的、也是暂时唯一能做的就是看住了路九了。叶明绅在心里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嬉皮笑脸的男人，又看了看那身军装，“你现在既然是军部里的人了，首先要做的就是管住你那张嘴。”这家伙当惯了土匪口无遮拦的，指不定哪天就祸从口出了。
　　“啧啧啧！”路九笑了两声，“你这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你自己啊？”
　　叶明绅眉头一皱，“看来你很清楚你我现在的立场？路九，你自己想换条路走就不要拿我当借口。”
　　没说话，路九嘴角笑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话锋一转，拉着叶明绅往沙发那边走，“好了，别说这些了，我弄来样好东西。”
　　“你……”叶明绅不满他突然岔开话题，但又无可奈何，绕过沙发路九松开手拿起摆在茶几上的一样东西举到他面前，一看，竟然是架相机。
　　叶明绅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又留过洋，相机是见过的，但路九手里这个一看就是德国进口的好货，比那英国来的记者用的还要好，先不说价格，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档口的确是个稀罕物。
　　“你哪儿抢来的？”他问。
　　“什么叫抢来的？”路九不乐意了，掂量了一下“我现在好歹也是个当兵的，哪能还干劫富济贫那一套？”
　　“你他妈要不要脸？”叶明绅都要被他气乐了，还劫富济贫？不劫贫的是根本看不上吧？
　　路九一张脸是早就不要了，他过来和叶明绅靠在一起捣鼓一会儿那相机，因为的确少见叶明绅也很有兴趣。
　　“别光看，我叫人给咱们照一个。”路九突然提议，然后朝屋里喊了一声：“来人！”
　　“谁要跟你照……”叶明绅嫌弃地把相机塞回路九手里，而这时有人进来了。
　　他本以为路九叫的是屋里的佣人，结果来的竟然是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或者说是男孩儿更准确一切，穿着军装却仍稍显稚嫩，顶多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
　　叶明绅愣了一下，问：“他是谁？”
　　“哦？”路九看了那人一眼，“他是韩司令给我派的勤务兵，叫小何，我也弄不清这什么勤务兵到底是干什么的，后来他说就是个打下手的。”
　　“叶副官，你好。”小何朝叶明绅敬了个礼，笑眯眯地说：“我叫何明，叫我小何就行了。”
　　叶明绅微微一笑，没说话。
　　“小何过来跟给我和叶副官照个相。”路九手一伸把相机递给何明，后者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
　　“来来，摆个好姿势。”路九回来跟叶明绅并肩站着，想伸手搂他又知道叶明绅肯定不答应，只好想办法靠紧点儿。
　　叶明绅本来不想跟他拍什么照，但是有何明在场又怕不答应路九再说出什么不着调的话，只好站在那里跟木桩子似得任由路九靠在他旁边。
　　“两位长官稍等一下，我研究一下……”何明低头摆弄手里的相机，他不是不会用是没用过这么好的，不敢怠慢。
　　“行，你慢慢弄，坐下弄，一定得给我照好了。”路九巴不得他多弄一会儿。
　　知道他那点儿心思，叶明绅冷哼一声，看着低头研究相机的何明，说：“你倒是挺有派头，连勤务兵都有了。”
　　路九乐了，一条胳膊搂住他的腰，叶明绅还没等挣扎就听他小声说了一句：“你真当我傻啊……”
　　路九低头凑到叶明绅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什么勤务兵，不就是找个人监视我……”
　　从旁人看来两人现在就是靠在一起亲密耳语，何明抬了一下头，又马上低下去了，相机他也研究好了却不知道应不应该现在说。
　　叶明绅哼笑一声，斜睨了路九一眼，“没想到你还有点儿脑子……”
　　“什么叫有点儿？我有的东西多了……”路九说完正经的又开始恢复不正经本色，“咱俩是不是应该再亲密点儿？要不坐着，你坐我腿上……啊！”
　　叶明绅拿手肘往后狠狠捅了他一下，路九捂着肚子问何明：“好了没啊？”
　　“好了好了！”何明举起相机，“可以拍了。”
　　叶明绅不耐烦地看着镜头，路九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来，笑一个。”说完自己抬起头对着镜头咧开嘴。
　　“噗”一声，闪光灯闪了一下，叶明绅这才猛地回过神，却有种一切都晚了的感觉，刚才他的表情一定很狰狞。
　　就这样，两人稀里糊涂地就照了一张、也是唯一一张合影。

　　相片洗出来那天，路九怎么看怎么满意，拿在赵奕面前显摆，“怎么样？有没有夫妻相？”
　　赵奕翻了个白眼儿，“像恶霸军阀抢了富家少爷。”
　　路九觉得这形容也没错，看着照片上仪表堂堂的叶明绅是越看越喜欢，尤其还是站在自己身边的，越看越相配。
　　这照片太有纪念意义，他觉得应该写点什么，万一将来再看的时候要是记不起来也好有个提醒。
　　于是路九让赵奕在纸上先写了一遍，然后自己照着又练了好几十遍，最后拿着钢笔在相片背后小心翼翼、一笔一划地写上：路九、葉明紳，一九XX年六月26日攝於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