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生，你怎么在这里？”见着八年不见的弟弟，林润安很吃惊。二娘当年拿走的钱财不少，足够供他娘俩吃喝一辈子，弟弟怎会跑出来吃军饷？

  林润生低头道：“当年爸爸给娘的那些钱，娘都拿去养小白脸，不出几年钱就被人骗个精光。今年初我满二十，大帅征人，娘让我报名，说反正好几年不打仗，到军队不过吃些苦，不至于丢性命。”

  怎么有这样的娘！

  林润安在心里控诉二娘，低头一想，当年弟弟不过十二岁，心性纯正，家里发生了什么大概也不很清楚。弟弟和他一样，最听母亲的话，多半是二娘拿了钱财骗他是爸爸让他们出去避风头，他才跟着自己亲娘离开的。

  “二娘呢？”

  “我娘住在城西一间小公寓里。”

  “你的饷银够生活？”

  提到这个，林润生低下头，小声说：“不够。”转瞬，又开朗起来说：“我吃住在营里，又不要添置衣裳，饷银都给我娘花。”

  眼前的小弟弟已经长到他的耳朵附近，个子虽不高，眉宇间却比他更像父亲，五官看起来很有男子汉气概，林润安不由得想起八年前那个软软胖胖的白嫩小少爷。

  如今弟弟在军营里过苦日子，完全是被他所累，以他的处境也无法提供太多帮助，心里不由得十分愧疚。

  抬手拍拍弟弟的肩膀道：“你好好干。”

  “嗯！”林润生转头望望停在医院门前的汽车问：“哥哥你在帅府做事？”

  “没有，不过和陈医生有些私人方面的交情，托他的人情让母亲住进这里治病。”林润安不愿提到自己与白冉闵的关系，只这么敷衍。

  “大娘的病很重？”虽然润生年初才入军营，陈医生的面却见过一两回，知道他是大帅身边的红人，医术高超，而这医院一般不收治普通百姓，哥哥是最不肯欠人人情的人，现在托了情，大娘的病一定不轻。

  他自小与大娘感情深厚，这会担心得紧。

  “已经好转了，今天便来接她出院。”兄弟虽阔别八年，但陈医生跟着，他也不好太耽误别人的时间，说罢，左右看看，请一位护士停住脚，问她要了纸笔，在上头写下借住的公寓地址交给润生道：“我现在住在这儿，你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不过我在经济上也不太周转得动，大概也帮不上多少。”

  “谢谢哥哥！我晚上换班后就请假去。”

  林润生送走哥哥，低头看那条子上的字，知道这是省城富人云集的地方，觉得林润安说自己经济上周转不过的话是客气话，不由得生出几分喜悦。他自小娇生惯养，这些年撑持着挥金如土的亲娘过活，已经十分劳累，现在既有了住得起公馆的哥哥照应，生活方面应该能轻松一些。

  同陈医生一起，林润安进了病房见着母亲。

  大医院的医生手段自然不同，心上又少了对林润安的担心，母亲的身体好转许多，不但咳嗽减轻了，也能扶着下床略微走动。

  林润安见着日渐好转的母亲，眼眶不由得红了。

  “润安，你来了。”母亲挣脱护士的手，踉踉跄跄朝林润安过来。

  林润安赶紧上前扶住。

  “你的舌头好些没？给妈看看。”林母依然记挂着林润安舌头上的伤。

  林润安知道不给母亲看，她会始终担心着，对她的身体不好，便听话的张开嘴忍痛伸出舌头让母亲查看。

  林母见林润安舌头上好几条伤口，缝合的线发着黑，想象林润安受的苦，眼泪自己落下来，搂住林润安的腰身，捶着他的背哭道：“哎哟，咬得这么重，你真忍得下心。古书演义里那些贞洁烈妇一心求死时都咬这舌头，你怎么就下得了心咬，万一真咬得丢了命，还不把妈活活心疼死。”

  “妈你放心，有妈活着的一天，儿子就算遇上天大的难事也不会寻死。”咬舌头时不过是一时气急攻心，如今见着母亲便后悔起来，林润安抚着母亲的背安慰，边把母亲往病房里带。

  两人相互切切安慰着进了病房门，护士早接了电话通知，这会见两人进来，后面又跟着陈医生，知晓该干些甚么，着手收拾东西。

  虽然是住院却没什么东西要收拾，只有一些医院开的药品和打针用的工具要拿，护士将这些收拾到一只药箱里装着，跟着三人出了病房。林润安以为她不过是送到门口，心下也不甚在意。

  走到门口时，润生看见大娘被大哥扶着走出来，他不过是新兵蛋子，一激动便忘记了军规，赶紧脱离了队伍跑过去。

  原本作为岗哨是不准随意脱离队伍的，那带队的小头目见林润生的哥哥身边有陈医生跟着，门口又跟的是大帅府上的亲兵，听两人的对话，心中揣测林润生的哥哥与大帅关系不一般，便由得他随意走动。

  “大娘！哥哥！”润生心里喜悦，一张脸红彤彤的，映得他那和父亲一般端庄方正的脸也透出几分稚气来。

  见着这样的弟弟，林润安对二娘的恨便减轻了一些。

  她虽做出不义之事，不过也是为自己和这小弟弟的出路考虑，出来被小白脸骗，也源于她青楼妓女的出身所限。自小出卖身子靠男人养着，她能有什么样的开阔眼界？

  何况出事那时，连自己的大伯也抢了他家的宅子，他埋了父亲后带着母亲上舅舅家求助也吃了闭门羹，三娘、四娘本是母亲的陪嫁丫头，也带着体己改了嫁，而这本就图着钱嫁入他家的二姨太，又能奢望她做出怎样的大义之举呢？

  扶母亲站着，林润安对着弟弟微笑。

  “哎哟！这不是润生吗？”林母伸手揽住穿着军装站在她跟前，跟大孩子一般稚气的润生，细细看了一回，又惊又喜道：“真的是润生！”

  林润生虽然是二姨太所生，在家却由林母抚养教育，因此两人感情深厚，润生身上也没有他娘的那诸多坏习气，这会儿见着大娘，想起自己这些年吃的苦头，润生不由得红了眼眶。

  “你这些年被你娘带着跑去了哪里？”林母捧着润生的脸，语气里满是心疼。

  润生抱着林母，哭道：“没有跑远，没有跑远，我被娘带着，离开家后就到了省城。初始时，娘用爸爸给的钱买了一间小公馆住，娘每天出去跳舞，我还上学，后来钱就越来越少，现在娘在城西赁了一间小房子住，我在白大帅营里做事。”

  二姨太本是卷款潜逃，润生却不知晓，将两人的经历全部说清。郭家村和省城相隔不过四十里地，这些年却一次也没碰见，林母更加心疼这个小儿子。

  这孩子她带了十二年，知道他不是那种心眼多的孩子，晓得他是被自己娘用花言巧语给骗得离家。现下见他这些年个子并未长高多少，便清楚那二姨太这些年大概也并不怎么管他，又见他才脱稚气却穿上军装，心里不由得十分心疼，伸手抚摸他那瘦削的肩膀。

  “大娘，我晚上可以去找你吗？”润生吃了这些年苦，现下见着疼爱自己的大娘，生出孩子心性，想好好撒一回娇。

  “可以，可以。”林母捞起衣襟，擦擦眼泪，道：“叫你哥哥给你地址。”

  润生高高兴兴道：“哥哥给过我地址了，等晚上我换了班请假过去！”说毕，自己跑回队伍，昂首挺胸站得笔挺端正。

  当年因为润安是个双儿，把润生拿过来养，目的便是日后让他继承家业，见润生努力做出独当一面的样子，林母由衷的高兴。

  既已让母亲和弟弟见过面，林润安扶着林母道：“妈，我们走吧，不能太耽搁陈医生的时间。”

  母子上了轿车，林润安见那护士背着药箱坐到副驾驶位才知道是要跟去那边照顾他母亲，但当着母亲的面也不好向陈医生辞谢，盘算着等回家安顿好母亲才同陈医生商量让这名护士回去。

  安顿好母亲躺下，林润安走出房子，立在院里，又见前门站着四名士兵，另外的兵找了两间佣人房，正各自忙着打地铺挨挨挤挤住下，心中顿时明白白冉闵并未放手。

  这些兵除了保护他外，更大的功用在于监视看守，虽然换了地方，他还是处于被软禁的状态。

  林润安找到陈医生，开门见山问：“陈医生，您老实同我讲，这宅子究竟是您的还是白冉闵的。”

  被林润安一眼看穿，陈医生既不撒谎也不敷衍，笑道：“这宅子当然是大帅的产业。”

  他原以为陈医生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对他的帮助是出于私人的理由，现下得了答案，发觉他仍旧是孤零零一人，心里不免难过起来。

  难过虽难过，转念一想，陈医生是军医，白冉闵随口一句话对他来说便是军令。军令如山，陈医生又怎好不照白冉闵的指示去做？

  想通这些，林润安也不去难为陈医生，自己走回房间，躺在床上恨自己没有早日看清事实，错过了离开的时机，以致现下弄成不过是换个地方被软禁的局面。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林润安下楼准备前往帅府找白冉闵当面说清楚，好让他死心放手。

  陈医生先行坐黄包车回了帅府，留下来时乘坐的汽车供林润安调度使用。原本白冉闵的命令是不能让他随意走动，但听林润安要前往帅府，一车的兵便跟在林润安乘坐的汽车后头，余下一车留在小公馆护卫。

  被人派兵软禁，林润安无计可施，只好任由他们跟着。

  回到帅府，林润安找不见白冉闵，便转过伙房这边找郭小川。

  郭小川那日看过白冉闵宝贝一般对待林润安的态度，又得了一百块赏钱，再无法把林润安当做同乡看待。

  林润安十分不习惯郭小川唯唯诺诺的姿态，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对郭小川来说反而是一种负担，和他略微寒暄几句便出了伙房。

  郭小川的态度让林润安心头的寂寞更浓一层，竟然有举目无友的感觉。

  出了伙房，林润安打算去找陈医生，走过一间屋子却听见白冉闵在里头说话。

  白冉闵声音虽然沙哑，提高音量说话时嗓门却不小，林润安听得他提到“郭家村布阵”几个字，想到白冉闵惯常使用的卑鄙粗劣做法，心下主观的认定他这是要以郭家村百姓的命为筹码，逼他就范。

  林润安紧走两步，伸手嘭嗵一声将门推开。

  门里面，一屋子围着大地图的军装纷纷抬头盯着站在门口的林润安。

  被这么多道视线审视，林润安知道自己出现得不是时机，面上一红，道声抱歉，关上门，远远的立在廊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