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一笑作春温
作者：平川公子 更新：2018-07-18 23:07 字数：5392
夜深千帐灯。
不费吹灰之力便俘虏了敌国皇帝，此夜过后，便是还乡、受赏，士兵都高兴得睡不着，领军带着几位副将在帐篷宴饮，无管理之意。
周诚意拒了邀请，托言如今未出京畿，时有乱民流窜，还是应多加防范。
来邀的白千户拍了拍周诚意的肩，笑道：“还是你为人慎重。”
周诚意坐在唯一漆黑的帐篷前，看着白明玉向主帐走去。
看了会儿天，凭着极好的耳力听了几位士兵的八卦，身后帐篷的灯忽然开了。
里面的人急忙出来，是个侍女，一眼看见周诚意坐在门口，吓了一跳，连忙行礼道：“周千户。”
周诚意叫她起身，仍然坐着，仰视着面前的侍女，表情镇定：“何事？”
那侍女低着头却不看周诚意，回道：“皇上想要您进去。”
周诚意皱眉。
这个皇帝今年十四登基，半大不小了，行事却十分荒唐，之前在元帅面前拽着周诚意的袖子，嚷着要让他陪睡。
想了想，在侍女催促的目光下，周诚意还是起身进了帐篷。
就看见床上趴着一个人，穿着蓝色薄衫，一截瓷白腰肢露出来，浑身颤抖，隐隐有啜泣之声。
周诚意站定，行了个礼，道：“不知皇上召臣何事？”
那皇帝听见他的声音，登地跳起来，朝站在一米外的周诚意直扑过去。
周诚意一惊，手里的剑就要刺出去，手抖了抖还是忍住了，身姿稳如泰山，让皇帝扑了个满怀。
玄麟搂住周诚意的脖子，在他颊边轻轻吸了口气，叹道：“我好想你啊。”少年声音如碎玉击石。
小皇帝身上有股清甜的香气。
周诚意漠然站着：“皇上，这不合体统。”
玄麟道：“这有何不合体统，朕欢喜你，就要与你亲昵。”
周诚意提着皇帝的脖子把他仍回床上，皇帝惊叫一声，周诚意仍是木着脸：“皇上如今乃我大魏俘虏，还是不要像在东都宫中那般行事。”
玄麟轻哼一声，翻身起来，光着白嫩的脚跑在周诚意面前，搂住他的腰下，脸埋在他的胸口，不久，便又啜泣起来。
周诚意看着这人乌黑的发顶，眼中滑过戏谑。
这皇帝，指望他同情他么？做戏也不成个样子，旁人轻易便能看破。
玄麟趴在周诚意怀里睡着了，周诚意将人抱回床上，就听见玄麟睡梦里咕哝了一声：“你不记得我了么？”
莫名心中一震。
周诚意在侍女感激的目光下出了帐篷，看了看天，觉得疲累，又安排几人守着，叮嘱好好守着，回自个帐篷睡了。
还未到第二日，一阵兵荒马乱将周诚意吵醒了。
周诚意未脱衣甲，起身出了帐篷，拉住守帐篷的士兵道：“何事？”
那士兵道：“将军，那小皇帝不见了。”
周诚意皱眉：“不是派人看守了么？”
士兵：“看守喝醉了。”
“子信！”
周诚意抬头，只见白明玉拿着一把长戟快步走来，边道：“随我去主帐，关中叛乱了。”
周诚意紧跟着白明玉，脑子里突然冒出小皇帝一张明丽的脸。
主帐里，阿鲁撒坐在主位，面沉如水，下面站着一众将领，都垂着头。
阿鲁撒见周诚意来了，便道：“昨日不是你守着小皇帝吗？”
周诚意直直看着阿鲁撒，道：“昨夜我有些疲惫。”周诚意一顿，想起来什么。
阿鲁撒抬头看着他：“说。”
周诚意却摇头：“我有错，给了那小皇帝空子。”
白明玉在一旁道：“元帅，现下不是追究谁错了，关中叛乱，老皇帝和旧臣就在江南，我们目前是腹背受敌。”
白明玉虽是汉人，但足智多谋，阿鲁撒很尊敬他。
听他这么一说，阿鲁撒点头，对周诚意道：“不能全怪你。”
周诚意抱了抱拳。
周诚意浑身疼痛，背部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已经发炎，左腿骨断裂，只能右侧着身体蜷缩在稻草堆上。
蒙巫突然驾崩，其二子旭耶和三子撒烈争夺汗位，无心中原，阿鲁撒一众只有两万，前无救兵，腹背受敌，苦苦支撑三月还是全军覆没了。
周诚意觉得眼睛有点疼，勉强抬起手，看见手上的血污又放下了。
本来疼得睡不着，迷迷糊糊闻到淡淡的甜香，周诚意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这时，门“吱”的一声，打开了，昏暗的灯光透进来，惊起一地灰尘。
玄麟站在门口眯着眼看了看杂乱堆积着稻草的小柴房，眼神定在了蜷缩在稻草堆上的人。
玄麟接过一盏鎏金莲花铜灯，轻轻道：“你退下吧。”
侍女小声应了，看着自家尊贵的皇帝穿着一身海棠云纹白锦，毫不犹豫进了又脏又乱的小柴房，默默在他身后带上门。
玄麟将铜灯放在周诚意脸侧稻草上，看着他带着血污的苍白面孔，轻轻笑了起来。
他捂住脸，浑身颤抖，明明在笑，却仿佛痛到了极致。
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魏兵南下，梁怀帝带着百官南逃，中途跑丢了唯一的儿子，怕魏国以此为要挟，便将此事隐瞒下来，派人扮做寻常百姓，偷偷寻找。
周诚意的父亲周云，幽州知州，投降了。
不投降，魏兵便会屠城。周云是个爱民如子的文官，投降一事，他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做对还是做错了。
魏国大汉亲自率兵，仍任周云为知州，幽州百姓录为大魏三等民，留下一名千户和一千兵，便率兵继续南下。
小太子是周云在城郊一户人家家中发现的。
周云每月惯常要去看看百姓境况，来到一户陈姓人家门口，传来小孩哭声。
周云记性很好，他记得这户夫妇家中数十年无一子，为此向自己哭诉好几回。
那陈屠夫也不隐瞒，便与周云说了实情。
原来一月前魏军南下，梁怀帝南逃路过此地，一阵兵荒马乱，不知哪家京城大户丢了孩子，就在城墙角下。夫妇看到孩子的时候，孩子不知几天没有吃喝了，哭都哭不出。
周云被贬到幽州前，认识京城不少大员，便让那对夫妇把孩子抱出来，此前身上衣物也拿出来。
陈氏不太乐意，周云便训斥道：“为人父母的心情你们现在也理解了，将心比心，哪家父母丢了孩子不着急、不难过？”
陈氏连连称是，抱了孩子出来，陈屠夫进去拿衣物。
那孩子一两岁的样子，哭闹个不休，模样仍然是好看得紧。
周云看了会，也没看出这孩子像谁，抬眼见那陈屠夫手里拿着的一件白色小袍子，密密绣着勾连的纹路。
周云接过一看，脸色就变了。
陈氏夫妇见知州面色变了，吓得扑通跪倒在地上。
周云看着陈氏夫妇平静地道：“你们起来吧，这孩子恰好是故人之子，我一时有些激动，孩子我带走了，此事勿要再提。”
陈氏夫妇连忙点头称是。
周云把孩子搂在怀里带回府上。
那时周子信十四岁，跟父亲不一样，从小喜欢练武。周云不是重文轻武的迂腐性子，还专门找了厉害的师傅教。
周云回去的时候，周子信正在前院练武，前院种了桃花树，正当花季，灼灼其华。
少年一身白色练武服，拿一把长剑，翻转戳刺，宛若游龙。
周云看了会儿才出声：“诚儿。”
周子信收了剑势，朝周云抱拳：“爹。”
再定睛一看，周子信确定父亲怀里的确抱了个孩子。
因为周知州与夫人一向和睦，周子信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好奇地走到父亲面前，问道：“这是这家的孩子？”
周云：“京城旧友之子。”
周子信见父亲很严肃的样子，就没有再问。只是伸手把小孩从父亲怀里接过。
小孩已经睡着了，睫毛长长的，漂亮得紧。
“你先带着，我与你娘商量此事。”
周子信点头。
玄麟醒来的时候，周子信坐在院子里秋千上，单手把他搂在怀里，另一手执剑慢慢在空中比划。桃花纷纷然然往下落。
玄麟伸出白嫩的小手抓住了眼前雪白的衣领。
周子信把剑插在地上，双手夹在玄麟的胳膊下，凑近他的小脸蛋，含笑道：“你醒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玄麟颤巍巍地，小脸要哭不哭的样子。
周子信拿手指戳了戳圆嘟嘟的脸蛋，玄麟终于一扁嘴，哭了起来。
周子信不知道怀里的正是当今大梁太子，未来的大梁皇帝，只觉得这小孩哭起来特别有意思，眼睛里蒙着泪，长而卷的睫毛挂着泪珠，眼睛红红的，嘴巴也是小小的、红红的。
作为家中独子长到十四岁，尽管有不少从兄从弟，但是现在一个小生命就掌握在自己手里，有一种别样的满足感和责任感。
周子信把玄麟搂在怀里，任凭他把眼泪鼻涕蹭在自己的练功服上。
小玄麟觉得这个人怀里好香、好温暖，声音也好听，慢慢平静下来。
周子信用脚轻轻晃着秋千，看着桃花瓣纷纷落下，蓝天赤瓦青壁，觉得很安详。
他不知道的是，怀里的小家伙，会打破他原本尚算平静的日子。
话说梁怀帝未及彻查是谁丢了太子，看顾的奶娘便趁机溜了，带着不少偷来的皇家宝物，路上被魏军逮个正着，便直接泄露的小太子丢失的消息，在进一步逼问下，把丢失大致地点也说了。
周云早有所料，做了第二件背弃国家之事。
他主动把小太子交给了魏军，为独子请一个军中千户之职。
周子信理解周云投降，但当时的他绝对不会理解父亲用小太子的命去换自己一个军职这种违背道义的事，所以周云从头到尾也没有告诉他，只命他去前线为魏军作战。
周子信答应了，只身出发。
一个少年，带着一个孩子，原本骑马半月便能到，走了足足一月。
玄麟口味很挑，肠胃又脆弱，周子信一路上想尽各种办法给他弄吃的。
晚上睡觉怕玄麟着凉，燃一堆火，终夜不息。
周子信很会哄孩子，一路上除了饿了，玄麟基本没有哭闹。
玄麟这辈子，最安心的就是这段漂泊的日子。
到了建康，周子信把玄麟装在竹筐里，交给了一个年轻人。
周子信初见此人，见他一身粗布衣，虽然年轻，性子却很沉稳，没有多问，按父亲交代，交了孩子转身就走。
这时原本睡着的玄麟醒了，哭闹起来。
周子信犹豫了一下，还是回来，把玄麟抱出来，在怀里轻轻哄着，一边哄，一边叮嘱那年轻人养玄麟的注意事项。
白明玉淡淡听着，觉得周子信这人挺有意思的，值得一交，不过今后见面可能就是厮杀，还是算了。
把玄麟哄睡着了，周子信上马便走了，没有丝毫犹豫。
走了很远，才觉得怀里空落落的。
周子信坐在马上，呆呆看着空寂的树林和头顶的天。
但是转念想到马上可以到真正的战场见识让人热血沸腾的厮杀和战士豪情，立刻就精神了。
高高扬起鞭，直指前线。
之后便是长达三年的长久作战，双方都吃不消，于是签了盟约，结为兄弟之国。
期间，周诚意只回了一次家，为父母安葬。
白明玉带回太子，立了功，皇帝授了个副将。几年过去，白明玉一直在大梁众官里受排挤，便干脆投魏，费劲心机才拿到一个千户之职，其实千户之职乃世袭，象征贵族身份，所以每次喝酒都感叹周子信有个好爹，但是从未告诉他真相。
何必多此一举。
玄麟早慧，过目不忘，出生三个月之后的事，只要他愿意想，没有想不起来的。
所以十二年后第一眼见到骑在高头大马上银剑玄甲的青年，玄麟就想起了过去那段时光，并仔细回忆了自己的十四年，好像只有那一段算是幸福的。
只有这个人，是美好的。
现在这个美好的青年，蜷缩在稻草堆上，浑身是伤，又脏又落魄，没有剑，也没有桃花。
他还是很喜欢。
这个人眉目温淡，懂得明哲保身，又从不世故圆滑。认真却从不拼命，容易心软又该死得理智。
玄麟伸出手抚摸周诚意苍白的脸，指尖停留在干枯无色的唇瓣上。
“要怎么才能得到你？”玄麟低语。
周诚意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华美的宫室，呆呆看着床顶青色的流苏，茫然无措。
他被一众梁兵俘虏，原本那个小将领是要杀了他，后来又没有杀，把他关进了一个柴房。
现在他却躺在这个地方。
“周千户？”
碎玉般的少年声音在耳畔响起，很熟悉。
周诚意转头看到床边突然出现了梁朝小皇帝一张清丽的脸。
“恕下臣无法行礼。”周诚意看着他淡淡道。
玄麟微微一笑：“无妨，周千户好生养伤。”
周诚意轻轻应了，又觉得躺着很难受，便想坐起来，腿轻轻一动，刺骨的疼就从左腿骨处传来。
玄麟体贴地扶着周诚意起身，又道：“方才我喂你喝了药，你若是觉得饿了，我便叫人给你端一碗粥来。”
周诚意点头：“麻烦皇上。”
一旁的侍女会意，立刻下去吩咐厨房。
只是侍女黄莺总觉得周千户跟皇上相处起来好怪啊，虽然皇上说自小就认识周千户，但是周千户看起来说话很客气，可是实际上又没有那么客气。
周诚意看着玄麟，玄麟也看着他。半晌，玄麟突然道：“周千户，你知道我是怎么喂你喝药的吗？”
周诚意老实地摇头。
玄麟得意地道：“我用竹管喂的，就是喝青梅汁用的那种竹管。”
周诚意想了想，道：“多谢皇上，不过下臣听闻喝青梅汁是不用吸管的。”
玄麟紧盯着周诚意的脸，追问：“要是喂小孩喝呢？”
周诚意摇头：“不知，下臣没有子嗣，多年征战也没有机会看到小孩子喝青梅汁。”
玄麟突然就笑了，眼里仿佛有光：“那，你为什么不娶妻啊？”
周诚意看着帐顶，语气有些哀伤：“下臣曾有喜欢的女子，可是身为将领就要终年外出打仗，越是喜欢，越舍不得让她等在家中，担惊受怕。后来她就嫁人了，出嫁前托人送了下臣一个荷包，这个荷包如今好像已经丢失了。”
玄麟一边微笑着听，一边握紧了手。
“好可怜呐。”他毫无诚意地说。
“下臣的衣物可还在？”周诚意突然道。
“没、没有了。”玄麟一脸无辜地看着周诚意。
“那荷包应是在丢失的衣服里，我早料到有这么一天，战场上，本来什么都不应该带。无论是牵挂还是荷包。”
“我拒绝了一份牵挂，现在又弄丢了荷包。”
周诚意声音低哑，仿佛要哭了，可是表情依旧很平淡，只是眼神中有很深的东西。
玄麟这才意识到，周诚意十四岁上战场，经历的，比他多得多，如今十四岁的他根本看不透。
但是很心疼。
玄麟轻轻握住周诚意的手，周诚意没有拒绝。
好温暖，玄麟想，这个人从来都好温暖。
第二天周诚意醒来，看见枕头边熟悉的荷包，微微一笑。
周诚意病好了，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要求，只是有时会在院子里练剑。
玄麟每天都会来看他，洗去朝堂上的肃杀，换上一身白色云锦。
又到一年桃花开，灼灼其华。
周诚意在院子里练剑，穿着雪白的练功服，桃花洒落在他身上。
不同于十二年前纯粹的赏心悦目，每一招，都带着战场上的戾气。
周诚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他转身看着早已来到的玄麟，他十五岁了，个子长得很快，眉目中已经有了属于一个天子应有的沉着与冷厉。
周诚意把剑插到地上，走到玄麟面前。
“小家伙长得好快，这十几年过得好吗？”周诚意看着玄麟微笑着说。
玄麟愣愣地，看着青年，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哥哥。”
他哽咽着地叫出了一直想叫却没有叫出的称呼。
周诚意摸着他的头顶，轻哄着：“莫哭，哥哥买糖吃。”
玄麟紧紧搂住周诚意的腰，眼泪鼻涕都蹭在雪白的练功服上。周诚意抬头看着碧蓝的天，微笑。
天涯踏遍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
不费吹灰之力便俘虏了敌国皇帝，此夜过后，便是还乡、受赏，士兵都高兴得睡不着，领军带着几位副将在帐篷宴饮，无管理之意。
周诚意拒了邀请，托言如今未出京畿，时有乱民流窜，还是应多加防范。
来邀的白千户拍了拍周诚意的肩，笑道：“还是你为人慎重。”
周诚意坐在唯一漆黑的帐篷前，看着白明玉向主帐走去。
看了会儿天，凭着极好的耳力听了几位士兵的八卦，身后帐篷的灯忽然开了。
里面的人急忙出来，是个侍女，一眼看见周诚意坐在门口，吓了一跳，连忙行礼道：“周千户。”
周诚意叫她起身，仍然坐着，仰视着面前的侍女，表情镇定：“何事？”
那侍女低着头却不看周诚意，回道：“皇上想要您进去。”
周诚意皱眉。
这个皇帝今年十四登基，半大不小了，行事却十分荒唐，之前在元帅面前拽着周诚意的袖子，嚷着要让他陪睡。
想了想，在侍女催促的目光下，周诚意还是起身进了帐篷。
就看见床上趴着一个人，穿着蓝色薄衫，一截瓷白腰肢露出来，浑身颤抖，隐隐有啜泣之声。
周诚意站定，行了个礼，道：“不知皇上召臣何事？”
那皇帝听见他的声音，登地跳起来，朝站在一米外的周诚意直扑过去。
周诚意一惊，手里的剑就要刺出去，手抖了抖还是忍住了，身姿稳如泰山，让皇帝扑了个满怀。
玄麟搂住周诚意的脖子，在他颊边轻轻吸了口气，叹道：“我好想你啊。”少年声音如碎玉击石。
小皇帝身上有股清甜的香气。
周诚意漠然站着：“皇上，这不合体统。”
玄麟道：“这有何不合体统，朕欢喜你，就要与你亲昵。”
周诚意提着皇帝的脖子把他仍回床上，皇帝惊叫一声，周诚意仍是木着脸：“皇上如今乃我大魏俘虏，还是不要像在东都宫中那般行事。”
玄麟轻哼一声，翻身起来，光着白嫩的脚跑在周诚意面前，搂住他的腰下，脸埋在他的胸口，不久，便又啜泣起来。
周诚意看着这人乌黑的发顶，眼中滑过戏谑。
这皇帝，指望他同情他么？做戏也不成个样子，旁人轻易便能看破。
玄麟趴在周诚意怀里睡着了，周诚意将人抱回床上，就听见玄麟睡梦里咕哝了一声：“你不记得我了么？”
莫名心中一震。
周诚意在侍女感激的目光下出了帐篷，看了看天，觉得疲累，又安排几人守着，叮嘱好好守着，回自个帐篷睡了。
还未到第二日，一阵兵荒马乱将周诚意吵醒了。
周诚意未脱衣甲，起身出了帐篷，拉住守帐篷的士兵道：“何事？”
那士兵道：“将军，那小皇帝不见了。”
周诚意皱眉：“不是派人看守了么？”
士兵：“看守喝醉了。”
“子信！”
周诚意抬头，只见白明玉拿着一把长戟快步走来，边道：“随我去主帐，关中叛乱了。”
周诚意紧跟着白明玉，脑子里突然冒出小皇帝一张明丽的脸。
主帐里，阿鲁撒坐在主位，面沉如水，下面站着一众将领，都垂着头。
阿鲁撒见周诚意来了，便道：“昨日不是你守着小皇帝吗？”
周诚意直直看着阿鲁撒，道：“昨夜我有些疲惫。”周诚意一顿，想起来什么。
阿鲁撒抬头看着他：“说。”
周诚意却摇头：“我有错，给了那小皇帝空子。”
白明玉在一旁道：“元帅，现下不是追究谁错了，关中叛乱，老皇帝和旧臣就在江南，我们目前是腹背受敌。”
白明玉虽是汉人，但足智多谋，阿鲁撒很尊敬他。
听他这么一说，阿鲁撒点头，对周诚意道：“不能全怪你。”
周诚意抱了抱拳。
周诚意浑身疼痛，背部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已经发炎，左腿骨断裂，只能右侧着身体蜷缩在稻草堆上。
蒙巫突然驾崩，其二子旭耶和三子撒烈争夺汗位，无心中原，阿鲁撒一众只有两万，前无救兵，腹背受敌，苦苦支撑三月还是全军覆没了。
周诚意觉得眼睛有点疼，勉强抬起手，看见手上的血污又放下了。
本来疼得睡不着，迷迷糊糊闻到淡淡的甜香，周诚意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这时，门“吱”的一声，打开了，昏暗的灯光透进来，惊起一地灰尘。
玄麟站在门口眯着眼看了看杂乱堆积着稻草的小柴房，眼神定在了蜷缩在稻草堆上的人。
玄麟接过一盏鎏金莲花铜灯，轻轻道：“你退下吧。”
侍女小声应了，看着自家尊贵的皇帝穿着一身海棠云纹白锦，毫不犹豫进了又脏又乱的小柴房，默默在他身后带上门。
玄麟将铜灯放在周诚意脸侧稻草上，看着他带着血污的苍白面孔，轻轻笑了起来。
他捂住脸，浑身颤抖，明明在笑，却仿佛痛到了极致。
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魏兵南下，梁怀帝带着百官南逃，中途跑丢了唯一的儿子，怕魏国以此为要挟，便将此事隐瞒下来，派人扮做寻常百姓，偷偷寻找。
周诚意的父亲周云，幽州知州，投降了。
不投降，魏兵便会屠城。周云是个爱民如子的文官，投降一事，他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做对还是做错了。
魏国大汉亲自率兵，仍任周云为知州，幽州百姓录为大魏三等民，留下一名千户和一千兵，便率兵继续南下。
小太子是周云在城郊一户人家家中发现的。
周云每月惯常要去看看百姓境况，来到一户陈姓人家门口，传来小孩哭声。
周云记性很好，他记得这户夫妇家中数十年无一子，为此向自己哭诉好几回。
那陈屠夫也不隐瞒，便与周云说了实情。
原来一月前魏军南下，梁怀帝南逃路过此地，一阵兵荒马乱，不知哪家京城大户丢了孩子，就在城墙角下。夫妇看到孩子的时候，孩子不知几天没有吃喝了，哭都哭不出。
周云被贬到幽州前，认识京城不少大员，便让那对夫妇把孩子抱出来，此前身上衣物也拿出来。
陈氏不太乐意，周云便训斥道：“为人父母的心情你们现在也理解了，将心比心，哪家父母丢了孩子不着急、不难过？”
陈氏连连称是，抱了孩子出来，陈屠夫进去拿衣物。
那孩子一两岁的样子，哭闹个不休，模样仍然是好看得紧。
周云看了会，也没看出这孩子像谁，抬眼见那陈屠夫手里拿着的一件白色小袍子，密密绣着勾连的纹路。
周云接过一看，脸色就变了。
陈氏夫妇见知州面色变了，吓得扑通跪倒在地上。
周云看着陈氏夫妇平静地道：“你们起来吧，这孩子恰好是故人之子，我一时有些激动，孩子我带走了，此事勿要再提。”
陈氏夫妇连忙点头称是。
周云把孩子搂在怀里带回府上。
那时周子信十四岁，跟父亲不一样，从小喜欢练武。周云不是重文轻武的迂腐性子，还专门找了厉害的师傅教。
周云回去的时候，周子信正在前院练武，前院种了桃花树，正当花季，灼灼其华。
少年一身白色练武服，拿一把长剑，翻转戳刺，宛若游龙。
周云看了会儿才出声：“诚儿。”
周子信收了剑势，朝周云抱拳：“爹。”
再定睛一看，周子信确定父亲怀里的确抱了个孩子。
因为周知州与夫人一向和睦，周子信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好奇地走到父亲面前，问道：“这是这家的孩子？”
周云：“京城旧友之子。”
周子信见父亲很严肃的样子，就没有再问。只是伸手把小孩从父亲怀里接过。
小孩已经睡着了，睫毛长长的，漂亮得紧。
“你先带着，我与你娘商量此事。”
周子信点头。
玄麟醒来的时候，周子信坐在院子里秋千上，单手把他搂在怀里，另一手执剑慢慢在空中比划。桃花纷纷然然往下落。
玄麟伸出白嫩的小手抓住了眼前雪白的衣领。
周子信把剑插在地上，双手夹在玄麟的胳膊下，凑近他的小脸蛋，含笑道：“你醒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玄麟颤巍巍地，小脸要哭不哭的样子。
周子信拿手指戳了戳圆嘟嘟的脸蛋，玄麟终于一扁嘴，哭了起来。
周子信不知道怀里的正是当今大梁太子，未来的大梁皇帝，只觉得这小孩哭起来特别有意思，眼睛里蒙着泪，长而卷的睫毛挂着泪珠，眼睛红红的，嘴巴也是小小的、红红的。
作为家中独子长到十四岁，尽管有不少从兄从弟，但是现在一个小生命就掌握在自己手里，有一种别样的满足感和责任感。
周子信把玄麟搂在怀里，任凭他把眼泪鼻涕蹭在自己的练功服上。
小玄麟觉得这个人怀里好香、好温暖，声音也好听，慢慢平静下来。
周子信用脚轻轻晃着秋千，看着桃花瓣纷纷落下，蓝天赤瓦青壁，觉得很安详。
他不知道的是，怀里的小家伙，会打破他原本尚算平静的日子。
话说梁怀帝未及彻查是谁丢了太子，看顾的奶娘便趁机溜了，带着不少偷来的皇家宝物，路上被魏军逮个正着，便直接泄露的小太子丢失的消息，在进一步逼问下，把丢失大致地点也说了。
周云早有所料，做了第二件背弃国家之事。
他主动把小太子交给了魏军，为独子请一个军中千户之职。
周子信理解周云投降，但当时的他绝对不会理解父亲用小太子的命去换自己一个军职这种违背道义的事，所以周云从头到尾也没有告诉他，只命他去前线为魏军作战。
周子信答应了，只身出发。
一个少年，带着一个孩子，原本骑马半月便能到，走了足足一月。
玄麟口味很挑，肠胃又脆弱，周子信一路上想尽各种办法给他弄吃的。
晚上睡觉怕玄麟着凉，燃一堆火，终夜不息。
周子信很会哄孩子，一路上除了饿了，玄麟基本没有哭闹。
玄麟这辈子，最安心的就是这段漂泊的日子。
到了建康，周子信把玄麟装在竹筐里，交给了一个年轻人。
周子信初见此人，见他一身粗布衣，虽然年轻，性子却很沉稳，没有多问，按父亲交代，交了孩子转身就走。
这时原本睡着的玄麟醒了，哭闹起来。
周子信犹豫了一下，还是回来，把玄麟抱出来，在怀里轻轻哄着，一边哄，一边叮嘱那年轻人养玄麟的注意事项。
白明玉淡淡听着，觉得周子信这人挺有意思的，值得一交，不过今后见面可能就是厮杀，还是算了。
把玄麟哄睡着了，周子信上马便走了，没有丝毫犹豫。
走了很远，才觉得怀里空落落的。
周子信坐在马上，呆呆看着空寂的树林和头顶的天。
但是转念想到马上可以到真正的战场见识让人热血沸腾的厮杀和战士豪情，立刻就精神了。
高高扬起鞭，直指前线。
之后便是长达三年的长久作战，双方都吃不消，于是签了盟约，结为兄弟之国。
期间，周诚意只回了一次家，为父母安葬。
白明玉带回太子，立了功，皇帝授了个副将。几年过去，白明玉一直在大梁众官里受排挤，便干脆投魏，费劲心机才拿到一个千户之职，其实千户之职乃世袭，象征贵族身份，所以每次喝酒都感叹周子信有个好爹，但是从未告诉他真相。
何必多此一举。
玄麟早慧，过目不忘，出生三个月之后的事，只要他愿意想，没有想不起来的。
所以十二年后第一眼见到骑在高头大马上银剑玄甲的青年，玄麟就想起了过去那段时光，并仔细回忆了自己的十四年，好像只有那一段算是幸福的。
只有这个人，是美好的。
现在这个美好的青年，蜷缩在稻草堆上，浑身是伤，又脏又落魄，没有剑，也没有桃花。
他还是很喜欢。
这个人眉目温淡，懂得明哲保身，又从不世故圆滑。认真却从不拼命，容易心软又该死得理智。
玄麟伸出手抚摸周诚意苍白的脸，指尖停留在干枯无色的唇瓣上。
“要怎么才能得到你？”玄麟低语。
周诚意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华美的宫室，呆呆看着床顶青色的流苏，茫然无措。
他被一众梁兵俘虏，原本那个小将领是要杀了他，后来又没有杀，把他关进了一个柴房。
现在他却躺在这个地方。
“周千户？”
碎玉般的少年声音在耳畔响起，很熟悉。
周诚意转头看到床边突然出现了梁朝小皇帝一张清丽的脸。
“恕下臣无法行礼。”周诚意看着他淡淡道。
玄麟微微一笑：“无妨，周千户好生养伤。”
周诚意轻轻应了，又觉得躺着很难受，便想坐起来，腿轻轻一动，刺骨的疼就从左腿骨处传来。
玄麟体贴地扶着周诚意起身，又道：“方才我喂你喝了药，你若是觉得饿了，我便叫人给你端一碗粥来。”
周诚意点头：“麻烦皇上。”
一旁的侍女会意，立刻下去吩咐厨房。
只是侍女黄莺总觉得周千户跟皇上相处起来好怪啊，虽然皇上说自小就认识周千户，但是周千户看起来说话很客气，可是实际上又没有那么客气。
周诚意看着玄麟，玄麟也看着他。半晌，玄麟突然道：“周千户，你知道我是怎么喂你喝药的吗？”
周诚意老实地摇头。
玄麟得意地道：“我用竹管喂的，就是喝青梅汁用的那种竹管。”
周诚意想了想，道：“多谢皇上，不过下臣听闻喝青梅汁是不用吸管的。”
玄麟紧盯着周诚意的脸，追问：“要是喂小孩喝呢？”
周诚意摇头：“不知，下臣没有子嗣，多年征战也没有机会看到小孩子喝青梅汁。”
玄麟突然就笑了，眼里仿佛有光：“那，你为什么不娶妻啊？”
周诚意看着帐顶，语气有些哀伤：“下臣曾有喜欢的女子，可是身为将领就要终年外出打仗，越是喜欢，越舍不得让她等在家中，担惊受怕。后来她就嫁人了，出嫁前托人送了下臣一个荷包，这个荷包如今好像已经丢失了。”
玄麟一边微笑着听，一边握紧了手。
“好可怜呐。”他毫无诚意地说。
“下臣的衣物可还在？”周诚意突然道。
“没、没有了。”玄麟一脸无辜地看着周诚意。
“那荷包应是在丢失的衣服里，我早料到有这么一天，战场上，本来什么都不应该带。无论是牵挂还是荷包。”
“我拒绝了一份牵挂，现在又弄丢了荷包。”
周诚意声音低哑，仿佛要哭了，可是表情依旧很平淡，只是眼神中有很深的东西。
玄麟这才意识到，周诚意十四岁上战场，经历的，比他多得多，如今十四岁的他根本看不透。
但是很心疼。
玄麟轻轻握住周诚意的手，周诚意没有拒绝。
好温暖，玄麟想，这个人从来都好温暖。
第二天周诚意醒来，看见枕头边熟悉的荷包，微微一笑。
周诚意病好了，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要求，只是有时会在院子里练剑。
玄麟每天都会来看他，洗去朝堂上的肃杀，换上一身白色云锦。
又到一年桃花开，灼灼其华。
周诚意在院子里练剑，穿着雪白的练功服，桃花洒落在他身上。
不同于十二年前纯粹的赏心悦目，每一招，都带着战场上的戾气。
周诚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他转身看着早已来到的玄麟，他十五岁了，个子长得很快，眉目中已经有了属于一个天子应有的沉着与冷厉。
周诚意把剑插到地上，走到玄麟面前。
“小家伙长得好快，这十几年过得好吗？”周诚意看着玄麟微笑着说。
玄麟愣愣地，看着青年，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哥哥。”
他哽咽着地叫出了一直想叫却没有叫出的称呼。
周诚意摸着他的头顶，轻哄着：“莫哭，哥哥买糖吃。”
玄麟紧紧搂住周诚意的腰，眼泪鼻涕都蹭在雪白的练功服上。周诚意抬头看着碧蓝的天，微笑。
天涯踏遍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