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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堪显泾渭
作者:妙颂九方01      更新:2018-05-03 21:57      字数:13910
  龙车凤辇进皇城,御街上来了我讨饭人。

  眼不明观不见花花美景,看不见汴梁城文武公卿。

  叫皇儿搀为娘忙下车轮, 耳边厢又听得接驾声音。

  王延龄在我朝忠心秉正,老陈琳是哀家救命的恩人。

  好一个忠良小包拯, 你为哀家巧扮花灯。

  待等大事安排定,我保你的官职就往上升。—京剧《打龙袍》选段

  台上随着一记干脆的锣声收音,将唱段结束,观众席间立刻响起四门兜底般的掌声喝彩声。以至于即使剧场建筑四壁都有收音装置,叶成林还是觉得身下的座位有震颤感。就在台上的老旦开口的第一句唱‘龙车凤辇进皇城··’时,他分明瞥见奶奶在喝彩声响起的瞬间泪水崩落。

  封家早年是仕宦宅门,广亮高宅中的子弟们票戏、包堂会、听歌剧,是极其普遍的交际活动。封令霜早年投身革命的介绍人也是这个交际圈子里的。但是经过十数年的‘纯洁革命队伍’清理举措,熟知往事的人几乎死绝了,以致发生在多年前所有的波诡云谲、风起云涌,也随之沉没在岁月流沙之下;如果没有象今日这般对应的机会,心间那片几近死寂情怀,很难再被被翻搅起来。

  震颤再次出现时,叶成林惊觉到是来自腰间的寻呼机,而且接连不断,震得肚子上的肉都觉着痒痒了。他摸起汉显call机按了读取键,是通过单位总机发的传呼,让他尽快给组里回电话。跟着封令霜的勤务员丁慧琴早留意到叶成林的动作,很及时的递上了‘大哥大’,说是‘剧场里没有公用电话,用她的机子回话,免得耽误了工作。’

  叶成林谢了一声,接过无绳话机低下身形钻出剧场侧门。他今天是特意陪奶奶出来看戏的,如果不是对方催命似的打传呼,他是真不打算理会这种八小时之外的骚扰。

  发传呼的人是纺织组毛呢小组组长李金荣。她上周回家途中,在公交车上被偷了钱包,把刚发的奖金和几张重要单据都丢了。按她自己的小算盘是不想声张,上班时私下里找人抄两张复写联。偏偏今天有印染厂来人找到柜面上,就日前那一大批毛料货品结算洗染工序尾款。李金荣丢失的几张单据里,正好就有相关结算记录。

  领导那里是不见票据符合不予批款签字,会计不见签字盖章就不开支票;李金荣知道叶成林是实物负责人,手上还有一份用来盘账核查的复写存根,可以临时借来与厂家的票据做对应结算。然而那个票根夹子锁在叶成林办公桌抽屉里,于是李金荣就玩儿命催着求着让叶成林把票据存根夹子借给她,并捶胸跺脚的保证给叶子兄弟掏钱打车。

  叶成林钻回来交还‘大哥大’,顺便向奶奶抱歉并说明了事情缘由。封太君非常通情达理的关照孙子以工作为主尽快赶回去。

  待叶成林跟着剧场工作人员的手电照明离开后,丁惠琴倾身凑近封太君请示:回去后是否给林林置办一部移动电话。——封太君沉默片刻后摇摇头,似乎是自言自语的说:“现在先不用呢,挺贵的东西···再说,他爸爸的工作调回来之前,还是谨慎些的好,别让孩子太过招摇了,也不利于成长。”

  【妙颂解词——大哥大,90年代初期的移动电话,采取模拟信号,只有接打电话的功能。那时移动电话刚进入大陆地区,一部正牌电话、电话号全办齐了起码要3~4万人民币,几乎与一辆低配汽车等价,是普通人根本不敢想的奢侈品。】

  叶成林火急火燎赶到商场时,李金荣朝着他一个劲作揖鞠躬,口称救苦救难单活菩萨,恨不得给他跪下拜谢;刚才一口承诺给叶子出打车钱的事,愣是一个泡儿都不冒了。

  叶成林先听了李金荣的描述,说印染厂来送货的人脾气狗怂,差点要和接货的人打起来了。转而即从组员的牢骚中得知,送货人和李金荣之间没说两句,就呛呛起来了,好悬把送货人挤兑的摔车门子原道回厂。幸好丝绸专柜上的实物负责人邵坡很有外面儿,招待印染厂的送货人和司机到食堂吃了饭,又去会议室里看录像片,同时催着组里的人急忙查找叶成林的联系方式。再拖延下去,整个纺织品组都要‘一槽烂’了。

  叶成林翻出票据跑进会议室里,录像正播放着当前音像市场火热传播放映的美国片《007-金枪人》,送货人、司机已经被精彩剧情吸引着,好说好道把随行带来的货票交给叶成林让他去核票对货。叶成林十分热情和气的为两人点烟续茶,然后才接了票据转身出来。

  出门后他没忘了给邵坡点上支烟表示感谢,并趁机快速交接了之前的沟通细节。邵坡回忆说:印染厂的人刚进门时就把话说明了,人家也乐得早点对上数儿,快点放下货再去忙活下一家。你拿出你记的数儿就行,人家不会较真你拿的是什么票据。私下里其实是想着走走关系,通过商场的出厂价搞台进口原装的电器。可是李金荣一脸公事公办的架势,张嘴就把对方撅回去了:别跟我搞这套不正之风···对方被李金荣撅得烧鸡大窝脖儿,哪里还能挂得住笑纹儿,当场就要回车走人。

  问题是如果今天结不了账令送货车原道返回,事后即使商场上门提货也要多付出一份钱,作为库房管理金和违约金。这笔钱肯定走不了商场公账,而只能是组内消化。钱不算太多也是小几万呢。李金荣被吓蒙了,随后就在组内放话说,她个人出不起这笔钱,而且她已经丢一份钱了,又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要求在组内人员平摊这笔钱。可这两万多块钱平摊在每个组员头上,起码是一千多块钱,相当于一个普通售货员两三个月的工资奖金总和,谁能同意呀!?组里因此闹得气氛紧张,都快打起来了。

  幸亏是邵坡警醒,拿精彩录像片和好烟好茶做调剂,安抚住这两位踏踏实实的坐等了两个多小时,不然,若按李金荣的办事态度、处置办法,这会儿整个纺织组真就乱成一锅粥了。

  由叶成林亲自接手之后,事情办起来就顺当了许多;兑票收货,入库上账,签字开支票,一个多小时功夫就全部完成了。送货人临走时,也如愿地由小叶经理协调帮忙,走商场进货价搞了一台三洋牌原装录像机。

  眼看着印染厂的送货车走远,叶成林回头叫住了欲图溜走的李金荣,让她就刚才的‘费用平摊’话题问题作出解释。

  李金荣见先前的行径败露,吭叽了几分钟组织不出一段整话,就开始抹泪甩鼻涕的哭穷道惨。直把自己描绘成了足叫六月飞霜的世间第一命运悲惨之人。从接班在商场干临时工逐步转正,扯到了为给病故母亲还账,不得已嫁给大她十多岁的男人,给人做填房媳妇,最后又扯上了与婆家人关系紧张··等等一系列又臭又长的家常里短。她说被偷的那二百多块奖金原本是计划给家里继女添置一身像样衣裳,没成想挤车回家就遭了贼。如果今天不是叶子经理及时回来救场,她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笔罚款···她是真的被吓坏了才口不择言的。

  叶成林最终被李金荣哭天抹泪儿的模样,给膈应到了。连连摆手截住话题:“行行行行,你就此打住吧。这次的事情你处理方式失当,不可能不问责。周末小组长例会上做检查,宣布对你的的处罚。明天把你手里的出入库、往来账票据整理出来,该誊抄的、该补齐的都整理清楚,交给我。”

  公事办妥,记好工作记录,再看表已是快下班的时候了。出门时恰好遇见商场正头儿(经理)张同贤,又不出预料的被抓了差。张同贤明天上午要去区里开会,关照叶成林明天换早班来盯早儿,负责接收往来报表、应对工作电话;如此调整后张同贤明天就可以从家出发直接去往开会地点了。

  员工宿舍的床位基本都是有主儿的,再则叶成林从小利落惯了,不愿意去挤着睡那种满是汗酸味的硬板床。他琢磨着不妨回继父那边过夜,就找五金专柜的哥们儿借辆自行车。

  自行车专柜上的严涛指着靠在墙根儿的车子,说你就骑那辆攒(Cuan)的车走吧。别看车架子和前后轮挡都显得土吧锵锵的,其实特别好骑.而且是碎件儿攒出来的物件也不怕丢。这年头儿大家属区里住家户丢自行车是家常事,尤其新旧在六成以上、品相干净的车,基本都是保养得当磨合性好的,所以也是最容易被偷的;再则普通的后轮圈锁压根就是形同虚设,片儿懒鞋底子拍两下就拍开了,哪有咱这钢丝拧成的锁结实!

  叶成林谢过严涛,推着旧自行车先去了商场后北街的咸亨酒家。这家饭馆做的馅饼皮薄馅鲜,真正是物美价廉经济实惠。如叶成林这样的小伙子,花不到十块钱就能吃饱,还能有的剩儿,作明天的早点。(剩儿-隔夜的菜肴饭食,并非是味道欠佳,而是吃饭人饭量小才留作次日吃)

  由于到了晚间饭口,桌位早已被占满,食客们只能挑拣着位子拼桌。叶成林摆弄着随身听卡机里的磁带,左右张望了一番,凭着直觉选了一处父子对坐的空位走过去。那张桌面上除去调料盘、筷笼,并无碗碟餐具,父亲正看着儿子写作业,显然是刚点了餐在等饭菜上桌。

  “劳驾,您对面儿座上有人吗?”——父亲模样的中年男子抬起头,和和气气的回答:“没有人,您坐吧。”遂即又关照男孩收理桌面:“璋璋,把作业收了,你换到大大身边来,给这位大哥哥让个位子。”

  男孩爽快的应言,利索的收齐书本笔盒,挪到了紧邻中年男子的座上落座。叶成林含笑点头道了谢,落座放包,随机攀谈起来。

  “是您的小孩儿?真是用功。”叶成林有一搭无一搭的赞赏道。——“是我们同事的儿子,他母亲去另外办事,我帮着照看一会儿。”中年男子含笑更正。

  说话间,服务员用大托盘端来两份蘑菇卤面。中年男子端起其中一碗,把铺在面条上的面码浇卤全都兑进另一碗中,然后把双份打卤的面碗推给了男孩:“来,小子(音-Za),大大近几天得留着嗓子,口轻,你就多吃点儿。”——男孩扶着碗,没有立即动筷子:“那您刚才不如单要一碗白水捞面呢。”

  中年男子用筷子缓缓拌着自己手边的面,轻轻一摆头,和蔼的笑答:“诶,那可不成。那是过去市面上的‘三青子、歪毛儿淘气儿’犯坏祸祸人家生意的损招儿,正经懂规矩人不能那么干。”

  听中年男子这么一说,连叶成林都起了好奇心,忍不住和男孩一起动问求解。中年男子爽快的放下筷子解说‘白坯儿面’的缘由,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叶成林和男孩都听得津津有味。

  【妙颂解词——白坯儿面:在解放前的胡同巷尾多有面向底层消费的面铺面馆儿。这类小本生意大多经营形式单一,食客都是一些赶路顺道的人士。面铺老板为招揽生意薄利多销,通常是面卤、菜码儿收钱,面条则只收一个钱儿,随便吃。

  有些做苦工短工的人,为图省事、省钱,只要一碗出锅白面条,这有个名称叫白坯儿,经凉水涮过的叫‘过水儿’,直接装碗的称谓‘锅挑儿’。针对此类食客,但凡是有外场、会做事儿的老板,都会不拘哪样往碗里浇一勺打卤、炸酱的锅底儿,称作‘白饶’。在外走动三分情面。如此一来食客们口口相传,回头客也会越来越多。当然也会有性子抠唆的老板手紧,要一碗白水面,就真的只给端上一碗面。

  对这样行事小气的老板,性子纯厚老实的人也不嗔叨,顶多是以后不来这家儿了。但有性子刁钻的小痞子不甘心吃哑巴亏;就会扭头去小杂货铺买两臭豆腐,塞进热面条里,拎个空碗把面焖着;再故意溜达到稍远的菜摊儿上,讨条摔断的黄瓜、裂口的萝卜回来就着吃面。

  前后磨蹭够了坐回凳子,把碗一掀,故意抡开胳膊戳碎臭豆腐拌面···臭豆腐被热面闷过,再经过一番搅合,那味道简直是逆风都能臭出两里地;别说屋子里的食客坐不住了,就是想进来吃饭的人也能臭味儿被熏跑了。偏偏臭豆腐是闻着臭吃着够味儿,最后整个面铺堂面上,就只剩下这位要白坯儿面的人,吃的携风带雨酣畅淋漓,连掌柜都被熏得跑到门口外面蹲着。要想接着做生意,只能是说好话,收走这碗臭卤面,白饶给他一套正经的打卤面。

  如是类因为占不到小便宜故意报复祸祸人的行径,都会令教养人非常不齿。】

  叶成林尽顾听故事,笑得肚子疼,到馅饼上桌时竟然觉得食欲减半。中年男子颇显歉意的笑道:“也怪我尽顾说闲话了。老人们总说,食不言睡不语,就是这个道理。”——“我是就近捡笑话听,哪儿能怪您呢。刚听您说近日要留着嗓子··我猜您是搞声乐方面工作的吧。”

  中年男子做了个较隐蔽的抱拳拱手,淡笑道:“承蒙您高抬,我在京剧团工作,和您所说的声乐称谓多少沾边儿。我这行当里,嗓音固然重要,更多的是看身法儿做派。”言至于此,中年男子适可而止的收住话题,朝叶成林做个‘请便’的手势,就低头吃面。

  叶成林很快吃饱,起身去找服务员拿餐盒打包。返回来时见餐桌前靠男孩身后站了人,以为是等座的食客,就紧走几步上前。

  听到叶成林疾步上前念叨“稍等”,男孩身后的年轻女子回头含笑道:“哦,您不用着急呢,我不是等座吃饭,是来接孩子的。”言罢,她又转头向座上的中年男子,很随意的把手抚在男孩肩上,继续述说。“梅姐让我转告您不用担心孩子。说儿子现在正在科委举办的兴趣训练营里,算是进修。好像这批孩子是科委特招的,定向培养特长生,对于成绩优秀的孩子,将来升学工作都包分配的。老哥啊,您别担心,我觉得这对孩子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对于普通家庭的孩子而言,说是‘青云直上’也不为过的。再者说孩子也不是不回来看您了。”

  “是,是呀。老妹儿这话,说得在理呀。孩子跟着他母亲,比跟着我···更有前途。”饶是如此说,中年男子还是别过脸去,掩饰着眼圈涨红的样子。

  在饭馆门口开自行车锁时,同桌的三个人也款步出来,就在间距不远的位置上相互道别。“成吧,老妹妹,带孩子赶紧往家走吧,那边晚班车间隔时间长。”——“不碍事儿,我和大宋约好了到北大西门等他,搭顺路车回去。老哥您往家骑车也慢着点儿;璋璋跟薛大大说再见。”

  “薛大大再见,您路上慢着点儿,注意安全。”男孩在年轻女子的照顾下背上双肩背书包,笑模笑样的挥手道别。或许是光线变化的缘故,至此才看出来,男孩的模样清秀恬淡,一对吊梢眼眯着笑意,格外讨喜。

  被称作薛大大的中年男子快速开锁推了自行车,挥手还礼:“璋璋回家抓紧时间写完作业,早点跟你妈妈回来,薛大大也好带你练身法儿哈。别耽误了,再见再见。”

  终于拧开锈蚀的车锁,叶成林把餐盒袋子挂在车把上,推着车子躲闪着来往行人往大路上走。

  真是世事难料,短短半小时竟然目睹一番离合悲欢,使得他心底里在不知觉间荡漾起物伤其类的感怀,和另一番莫名的庆幸。凭着同命相连的敏感,他大致能猜出些情形:那显然是个离异家庭,孩子判给女方,男方定期探视。但随着孩子逐渐长大随之出现各种客观原因,致使父子亲近的机会就此被一次次隔断。

  推车步行到商场东面的区政府小街上,叶成林抬腿跨上车,右脚勾起脚踏,一蹬一推就力就势的骑起来,朝科学园住宅区方向而去。到达目的地,用钢丝锁把车绕锁在车棚柱子上,拎着餐盒先去了母亲和继父住的正房,把吃食先放在冰箱里。

  谢智璘与夫人方桐都在中科院工作,79年之后逐步落实知识分子落实政策后,分配的住房在中关村科学院住宅楼区中,谢智璘的职称级别提高之后,院后勤部门又为他另补为三居。

  五、六十年代建造的老式住宅楼都是两居室,另补的小间在同楼层对门儿,和另外一家人共用一个两居单元;卫生间、门厅共用,厨房全部交给隔壁邻居用。如此划分倒也皆大欢喜。小房间里分出安放双人床、书桌的地方留给叶成林用,剩下都用来码放夫妇二人的书籍、论文资料、各种各样的照片、证书。

  所谓的正屋里其实早被书籍塞得连角落都没有了;但即使如此,仍有一张特别放大的照片,用镜框镶着摆在书堆中间最醒目的位置上。那是74年国庆招待会,谢智璘与其他几位科学专业人士经国务院总理点名安排参会,受到总理亲切接见鼓励的照片。因为正是从那次会议开始,包括谢智璘在内的众多科学研究人士得以走出受迫害的绝望困境,重新回到学术研究岗位。对于谢智璘而言,那是如同重生的巨大转折点。

  “欲哭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叶成林时常看到谢智璘望着照片,手抚额头的伤疤,轻轻吟诵这首诗;谢智璘告诉继子说:那首五言小诗屈指可数的二十个字,却是漫天白花、十里素槁中,凝聚回响起的最纯粹的良知,最强烈的共鸣。

  叶成林与继父的关系,既不象长幼间的亲和呵护,也没有刻意捏合在一起而产生的抵触排斥;长幼间的关系就那么平平和和、淡淡如水,说是忘年交也行,比作君子交也不算突兀。

  一进门听到大屋里有说话声音,想来是男主人正在会客。叶成林把食物放进位于门厅角落的老冰箱,然后走到房门口向里面打招呼。

  “哦,阿林,侬来了!侬自个做些饭食吧,偶似在三堂恰过才回来的(我是在食堂吃过才回来的)。”谢智璘操着较重的江沪口音应答道。——“我也吃过了。您有客人?那我不打扰去那边看书了。”叶成林一边答对,一边向室内的客人点头致意。

  室内,在特别腾出空当的沙发上挤坐着两个人,由于要扶挡身侧的书堆不至散落,两人欠身起立时都难免窘迫了些;最后谢智璘从正审看的文稿中抬起头,从其中一位手上接过余下的稿子,一并摞在身后写字桌上。双方才得以彼此见礼。

  “莫有打扰,他们都弗算是客人。靠书桌坐的是偶家的小族弟,名唤谢蔚;抱稿子的是谢蔚的学弟英飏。文革期间我被下放做锅炉工、摇铃的那间中学,恰好就是他们的学校。74年年底之后,我做了一段时间代课老师,曾经教过他们物理化学课。”

  英飏抬手推了下眼镜,略呈木然的接言道:“如果不是在那段时间里,有幸遇到谢老为我启蒙,我现在就留在老家务农了。”他的眼镜是那种有眉毛装饰的金属镜架,沉而且显老。再加上色泽黯淡的白棉布衬衫,使得整个人显得刻板僵滞,说此人年近五旬,恐怕也有人信。

  寒暄谈笑之际,方桐回家进门,叶成林起身迎出去,也算是适时的让出位置。方桐落座后回头关照儿子去厨房点火烧水,预备泡茶待客用。室内的谈话在女主人加入后依旧持续。

  在厨房看着火时,模糊地听到方桐的问话:“当年同老谢一道在水房看锅炉的人,还有个老苏。记得他教的地理课,讲的真是别开生面呢。”

  随后是谢蔚接言的话音:“阿嫂讲得是呢。苏老师教课时有个自说自答的习惯,而且说话同时还有咽吐沫的习惯动作。”再接下来是模仿口音:“侬晓得中国最大的沙漠是洒(啥)个地方?···塔克拉玛干。侬晓得塔克拉玛干是洒(啥)个意思?···就是码进去次弗来格(迈进去出不来)。”继而响起一阵笑声,想必是谢蔚的模仿绘声绘色,令两位观者见之如见故人音容笑貌,以至乐不可支。

  然而这团欢快气氛在方桐询问苏老师的近况之后,很快就淡漠下去。叶成林用搪瓷托盘托着杯子进去送水时,只见谢蔚已是神色黯然,将手顶在口鼻之间。“苏老师没能熬到文革之后,‘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开始后,苏老师被他的继子朱志强再次揭发检举成潜伏在人民内部多年的大内奸,遭到了毒打批斗···最后被那个禽兽用一壶开水灌顶而下,活生生的烫死了!”

  “这···简直是令人发指!”言未落地,谢方夫妇、英飏几乎是异口同声的惊呼道。

  为避免情绪激动,被热水烫到,叶成林默然将托盘放在相对文档且不碍行动的书堆上,然后依着母亲的动作,斜签着倚坐在她身后,搂住她的双肩。

  叶成林加力搂紧母亲的肩膀以作安抚,轻声问道:“妈妈您和这位苏老师也认识吗?”——方桐良久地攥着儿子的手,仿佛是欲由此汲取到了额外的精神支撑:“我和这位苏老师接触的不多,你谢叔叔和他很熟。那是位胸藏锦绣、腹纳江川的学者。谢蔚、英飏对他印象最深,那位老师上课时只拿两只粉笔,从不带书。可是讲起课来声情并茂绘声绘色,五十分钟一节课,高潮迭起无比精彩。”

  谢蔚小心的啜饮了一口茶,怆然道:“苏老师就是太过善良了。明知道所遇之人是‘母子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依旧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即使是后来女儿被逐出家门参加下乡运动,惨死在外,自己被恶妇逆子揭发诬告,也还是对我们解读说:人生苦短,都不容易··”

  谢蔚等人谈论的这位老师,名叫苏彦廷,解放前就是某师范学院的高材生,毕业后在某所公立学校教国文和地理。苏老师还另有一重身份:他所在的进步教职工工会,与当时华北区中共党组织有着密切联系。

  随着全国解放,该组织过渡划归为市属教委领导;所谓的思想进步人士也随时融入人民群众行列。尤其是在苏老师转折调动工作到后来这所学校任教时,所有的色彩都已褪尽了。人们只是知道他有个女儿,孩子母亲是病故了的。

  苏老师后娶的媳妇姓朱,压根不是个安生主儿。五十年代中期前夫经检举揭发,定位潜伏大陆的美蒋特务,经公审后执行枪决。布告贴出来后,大家才知道原来最后送交证据,促成罪名定性把男人踹进鬼门关的,正是他家里正在奶孩子的女人。事后政府宣布鉴于朱某阶级警惕觉悟高,勇于揭发检举大义灭亲,政府不会冤枉株连无辜,不仅下发了一笔抚恤,还在当地校办厂给她安排的工作。

  有一天,朱某忽然跑到校党委办公室,死活闹着要校长和书记给她做主,说苏老师对她有不良企图;非要校领导给她个解决。反复究问原因,原来是教职工住的连排房宿舍是依山坡建筑,苏家房门正对朱家房子的后墙窗户;她一口咬定苏老师经常在她家后窗户外走动··

  经过一顿胡搅蛮缠强词夺理,朱某就此说明心思。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有意带着儿子再往前迈一步。妇道人家没那么宽的见识,她就看中了苏老师待人和气,家境利落,又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想请校领导出面撮合,两家合成一家。

  与苏彦廷交往较近的教师、校工听说这一事情,都劝苏老师回绝此事。却没料到朱某玩起了‘混不要脸’的做派,隔三差五就往拽着孩子去苏家“串门”,转天就满世界显摆:说手上的针线活是给苏家父女做的。或是直接找到校领导办公室坐地泡,最后把校长和校党委书记搞得都觉得没脸见人了,反过来做苏彦廷的思想工作,勉强撮合了一桩事。

  然而随着革命运动如火如荼燎原展开,朱家女人和他儿子也斗志昂扬的投身于革命洪流中去。明里促进暗里搅闹的,把苏姑娘半哄半赶推去参加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就此远走外乡。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大标题正式见诸报端后,朱家母子又一次祭出惯行伎俩。向住校工宣队上交了许多留存信件、备课笔记,作为可疑物证用以检举苏彦廷历史问题不清楚;而她们母子身为有思想觉悟的革命群众,要坚决捍卫革命成果,与反动文人不共戴天,坚决彻底的和反动分子断绝关系划清界限。

  当时当势,没有人会敢于彻底究问朱姓女人与工宣队队长之间,做过何等勾当和交易;只是看到次日,课堂上突然冲进一群红卫兵,直接给苏老师挂上牌子拖出去开批斗会。后来再看到苏彦廷,是在学校锅炉房里,顶着剃得坑坑洼洼的阴阳头,搓煤装车烧锅炉。

  朱姓女人因反戈一击有功,被破格任用做了政治思想宣传积极分子,每天捧着语录本扎着红袖标,到各样小组会上现身说法,宣传提高革命警惕性,保卫红色政权,誓死捍卫领袖方针捍卫革命路线。

  艰难爬进七十年代后,革命运动东风压倒西风也在不断的转换着。短暂的静默时期,也不过是又一批人士被拉下马、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老百姓心头都藏着一个疑问:这个人不是刚得到伟大领袖的接见谈话吗,应该是可以改造好了的,怎么还是出问题了?!

  一天傍晚,苏彦廷突然叫到校领导办公室,两个身穿涤卡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召见了苏彦廷以及被临时抓来的苏家幼子。苏家姑娘在下放改造地,对其父亲的历史遗留问题交代检举不清,被隔离审查。不料苏女本人政治思想意识中的封建反动色彩中毒过深,对上级检查组领导的帮助教育,不仅不与配合、不予悔悟,最后竟然以自杀作为对抗政治工作的恶劣手段。

  领导上本着对教育改造的同志深挖狠批帮助到底的工作原则,现将未结束的交代反省工作交接给远地方领导;同时要求苏某的检举对象-苏彦廷必须对于其女的反动落后的思想意识行为,作出书面批判和认识。

  无法回述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景:让激愤病弱交加的父亲,和刚刚懂事说话就已堕入世事炎凉的孩子,面对着一包所谓的遗物,面对着骤然间崩裂断绝的血脉亲情,面对着死因不明却又是死不能见尸的女儿(长姐);却还要昧着良心对自己的罪恶表示痛心疾首,同时还要往那缕冤魂上踏脚唾弃。

  在那次召见之后,苏彦廷向造反派头头上交了一份反省材料。材料中还有一张决心书,是苏彦廷握着幼子的手写的,以孩子的语气表示自愿与父亲脱离关系,回转老家改造成长。结果,由此一别也成了父子之间的永别。

  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苍天有眼之类的感怀,都只是心余良善公允的人们在面对昏聩绝望而翻出的无力祈盼罢了。

  在终于走出政治风暴席卷的阴霾之后,百姓无从窥探报应循环,无从预见时代起落。以致于朱姓母子在八十年代初期的严打中,幡然落地的结果,被当地众口一词的归结为: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报全报。那个禽兽逆子朱志强被群众举报到当地公安部门,多次拦截侮辱妇女,后续又被揭发其组织青年女工在集体宿舍跳裸体舞,被公安收押审查,后被定为流氓罪判处死刑;颈挂名牌五花大绑,沿途游街示众押往刑场枪决。朱姓女人在街巷间浑浑噩噩的流窜了一年的光景,最终在某个风雨交集后清晨,被人发觉飘在引水渠河面上。

  河工用通化粪井的竹竿子把尸体钩上岸,然后报告当地派出所,由公家人出面联络到死者生前街道,核实了身份、家庭情况、死因,就交给就近的某个医院无害化处理了。

  唏嘘激愤之后,又在面面相觑中迅速归于长久沉默。原因无他,此刻在场的人都不约而同意识到,以他们自身积累的修为准则,已经搜索不出更为恶毒的言语,来表达形容心中的怒火愤慨。

  世间总有那么一类披着类似人皮的生物,用他们超乎想象、超乎伦理标准的下作恶劣和猥琐,去不断刷新着人们的道德标准底线。当你善良理智尚存时,肆无忌惮的挥洒蔓延着他们下作和龌龊;当你忍无可忍加以反击时,他们又瞬间排出一系列招式,极尽肮脏下流之能事,哭闹撒泼,装可怜装死,无所不用其极。总而言之就是要让旁观者明白,你跟他这种下流物种计较对错,你根本就是该死,就是自掘坟墓。

  谢智璘摘下花镜,用手背压着泪水崩落的眼睛,勉强出声:“那么,文革结束后,中央全面实施平反政策···对老苏是怎么落实的?”——“是从乡下找到苏老师的小儿子认领的。苏老师和姓朱的女人生的孩子,后来被交给了苏老师的妹妹收留。好像是76年年底,他儿子凭着这套平反文件报名参军了,后来也没再回乡。听说86年百万大裁军之后,调到北京来工作。其他情况就无从得知了。”

  方桐擦过泪水后,把手绢攥在手心里:“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忍心连舐犊之情都能断绝呢。不堪想象啊。”——英飏扒下眼镜,揉着被镜框压疼鼻根,缓声道:“您忘了还有句俗话,叫做——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熙熙攘攘趋利来往,正是此类人自古而然的本性。”

  叶成林为岔开浓重的伤怀,起身把茶水依次递送给作客之人:“我替二老问一句,您知道苏家幼子的名字吗,以及苏老师其他家人的近况?”

  谢蔚起身接过茶杯,点头致谢,继续答道 :“我依稀记得听苏家大姐叫孩子—小恒。苏家大姐名叫至樱,因此猜度,苏小弟的名字大约是取发音相近的字,叫志恒;若他成年后没有改名,或许通过相关部门协助可以查访到。苏老师的妹妹妹夫在文革之后就相继病故了,膝下一儿一女各自成家另过不知所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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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下早班,叶成林依然是回母亲家,很大因素在于这个家里的气氛令他感到轻松,不必像在总字大院里那样,脑子里时刻绷紧一根弦儿。

  骑车拐进家属区小街时,他在街口的小卖部里买了两个瓷瓶装的酸奶,到家后没喘气儿都给‘销账’了,然后又打开门窗做成穿堂风,甩了长裤在木床上看书凉快。不成想一股邪风飕了肚脐,他急忙推上单元大门,钻进卫生间解决内急。

  室内光线随着外面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时,街门被咚的一声拱开,撞到了门厅墙上,随后响起邻居家一系列的招呼应答,是诸如家长去上夜班,嘱咐孩子和来访客人在家自己做饭,晚间早睡之类的嘱咐。

  如是类型的生活琐碎平时都可以忽略而过,但今天显然是躲不过去。隔壁家来的客人进门后没多久就想借用卫生间,已经在门外捂着肚子敲门了。叶成林无奈的应声后,尽快收拾完了冲水开门。门外的人匆匆道声“谢啦”,就钻进去推上门,紧接着里面就响起一串哼哼哈哈稀里哗啦的混响···

  邻居家男主人姓包,两口子都在科学院某研究所食堂工作。儿子名叫包喆,比叶成林略小一两岁,目前在一家外事职高上学,也是学厨师的。老包对于儿子报考的专业很是自豪:那可是技术高明的厨师任教,正规教学培训出来的专业学科;比起儿子的技术来,他最多算是灶头军、伙夫。

  大约十分钟后,包喆来敲门向叶成林表示歉意。着急忙慌找厕所且还是把别人硬拽开,这么糗的事儿总得表示一下,于是就请叶成林一起尝尝他试做的小零食。

  手挑门帘迈进包家,“抢蹲位”的人拎着吉他起身,爽快的点头打招呼。包喆一边放着盛放排叉的搪瓷盆,一边左右动着头做引荐。“这位是我家邻居林子,他母亲是对门住的方工。这是我初中同学,叫姜越;被我特意拽来给我做厨艺鉴定的。”

  今天实在是赶巧,包喆回到上中学的学校去看老师,正好遇到了姜越,再行细问得知,原来姜越在这附近工作。而更凑巧的还在于叶成林今天下早班,又被姜越堵了厕所门··否则前赶后错,都是谁也赶不上谁。年轻人在一起是很容易融合的,更何况彼此间眼缘甚佳,又有着饭桌交际的良好口感做基础,三人很快聊到了一起。

  包喆是个快嘴率性,因而话匣子被筷子支开没多久,恨不得连姜越的小名都报给叶成林听。恨得姜越直咬牙,用筷子腿戳着包喆的圆脸蛋儿说:“就冲你这性子,也就当个好厨子了,肯定当不了革命者。好家伙的,肚子里搁不住东西。鸡蛋大点儿的事儿就能把你憋死。人都说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你怎么就包不住馅儿呢,你这张嘴真得加把锁了。”

  包喆对于同学的提醒显得不屑,捏起个炸排叉咯吱咯吱的嚼着,“红豆沙现在正好儿喝,你俩自己动手盛。咱仨一个商场售货员,一个厨子,外加一个宾馆保卫,又不是国家保密职业,有什么可掖着藏着的。怎么,你怕有朝一日突然蹦出个二愣子举个葫芦朝你喊:叫你一声敢答应吗?姜四喜儿!”话音方落,叶成林和姜越分别把汤碗墩在桌面上,捂着嘴闷笑,免得把刚喝进的红豆沙喷出来。

  继续闲聊问到姜越的工作单位,姜越回答他在燕山大酒店保卫部,刚上班不到一个月,还是试用期。叶成林适时的调剂着话题内容道:“那也是个不错的差事呢。外事服务口儿的工资水平本来就比普通职工的级别高,就算是试用期工资,也相当于一个普通四级工的月工资了。何况你那个单位是安全部旗下的三产,没点硬关系未见得能进门呢。所以也难怪你和包子相比,就多出一层警惕性。”

  包喆闻言一拍大腿,挑着大拇指赞叹:“跟明白人说话就是长见识吗。真让林子说着了,姜越的小表叔一家都在中直机关工作。把姜越弄进本系统旗下的单位,还不是手拿把攥的事儿。”

  不等他念叨完,姜越伸手捏住了他的脸。包喆张了张被故意挤成的‘鸟嘴’,似乎略有所悟:“呃,这也不能乱说。那就听哥们儿数道数道现在遇到的坎儿吧”

  包喆现在面临学校毕业分配,班里已经有人被用人单位挑走了,去的都是星级涉外饭店酒店。像包家这样没有任何门路的普通家庭,除去静等学校向选人单位推荐,再就是看是否有机会,到研究所食堂接老包的班。尤其,接班儿这条路颇为老包看好期许。

  年轻人都有不甘于被埋没的心境,包喆也如是;换言之,让一个经过系统学习培训过三年的厨师,钻进单位食堂,操持堪比百年不变的熬炒咕嘟炖饭食,简直就是巨大的浪费。他想凭着本事自己找接收单位。在听闻姜越说了目前工作的单位性质后,觉得比较可心,单位性质稳妥又有对口儿工作。于是今天拉着姜越来他家小坐,以便进一步问问细情。

  姜越没有立即回绝,只是一再地说包喆性格太单纯,怕他适应不来那么复杂的环境。叶成林捏着椒盐排叉,慢条斯理的说:“我倒是觉得事在人为。仅从咱们眼前这桌小吃的成色味道上说,我觉得包子的手艺够硬。其次,燕山酒店那个地方,无论其背后属性是归谁旗下,他根本本质是酒店经营。脑门上顶个门派标志,在那种地方未见得就是好事。这一点我想小姜自也应该是有感觉的。再者说,包子是厨师,管好自己手里的刀铲炒勺就行,关不着背景的事儿。莫如你帮包子问问你们酒店求职招聘的程序、时间,让包子直接去求职。”

  叶成林的话虽不多,却令姜越很有豁然明朗之感;随着交流内容范围逐渐铺开深化,也随之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共同话题,比如:自小成长的环境、家中长辈们早年的经历。当听说叶成林家里人基本都当过兵,他自己也刚复员回来工作,姜越脸上像是点起一把火似的,兀然见腾热起来。

  包喆见他们彼此间越说越近,竟都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就故意拿菜来打岔说笑:“来,来,最后一道压轴的档口横食儿,货真价实的四喜丸子。”——姜越懊恼的一捂脸:“我算知道了,你这个包子里的肉馅儿都是滚刀肉做的。”

  【档口横食儿—多指一个餐桌上最好吃的一道主菜。】

  碗盖揭开,一只红亮鲜香的四喜丸子豁然亮相,转瞬间腾起的香味,催得人目不能移、口中津液爆蓬,十指大动。包喆用小刀、筷子把丸子切分开,分别布给叶姜二人,那两人遂即摸起筷子,吃得连头都不抬了。

  几分钟后见两人都吃完了,包喆向姜越提议,权当是闲磨牙唠嗑,讲讲关于‘四喜’这个小名的由来。姜越搓着脸自认吃人家嘴短,把脸一摩挲,来个‘我说你听想当初’。

  姜越上面有个哥哥姜竣,可惜是先天畸形儿。母亲怀着头生子时正是世道混乱,挺着肚子还要爬梯子修剪果树、挑粪施肥,积极的参加革命生产。结果把胎儿挤了;姜竣生下来,从脖子往下的右半边肢体是朝外拧着的。在老辈子人眼中,先天残疾的孩字不能算正常人口。

  姜越的母亲生他时前赶后错的撞上了好日子,农历腊月二十六。民间俗语里念叨:二十六,割块肉。但是在战斗红旗迎风舞,革命阶级斗争高于一切的年月,谁也不能以生产压革命,就更别说生孩子。敢念叨这种话题,会被革命群众揭发成“封建主义的孝子贤孙”,拎出去游街、挂牌子批斗的。即使如此姜越他爸也还是扶着媳妇勉强坐起身,手举着语录本红宝书,向着墙上的领袖像,汇报加赞和的忙活了好一通:在伟大领袖的英明指引和领导之下,我家里的老婆才顺利生出了健康的娃。【这种赞和词后来再回味起来,怎么都觉得怪怪的】

  姜越得以顺利健康出生,使得母亲终于挺直腰杆扬眉吐气。转过年来,姜妈的工作调动问题得以解决,转到了离家很近的乡办合作商社工作;姜爸也因为工作踏实吃苦耐劳,得到领导表扬,上调了一级工资。胖儿子的出世为姜家接连增添喜庆,为此姜越就得了个小名:四喜。

  姜家所住的职工宿舍区隶属于某部精密仪表研究所,是军民联防的半军管型单位,职工宿舍区域内设有连排的军用营房,厂区的职工食堂也是军民混用的。

  60年代末进到70年代,国属级单位的物资供应已经是可以保证的。厂里后勤科为照顾大多数双职工的实际生活困难,逐步组建起幼儿园、子弟小学;同时与部队搞联防共建,组织了助老帮残小组。

  姜四喜自懂事时起,先是跟在哥哥后面,实际是跟在解放军叔叔的队伍里,拎着饭盒、搪瓷菜盆,去工商合作社旁职工食堂,用餐票买馒头和熟菜;再长大些上了小学,就是自己跑去买饭买菜。每天带见不见的,总是能有两次见到战士们列队行进的景象,一次是中午食堂打饭,一次是傍晚出操活动。

  姜爸工作的地方是厂里专设的汽车连,负责接送职工的班车运转、厂里其他各部门车间仪器材料采购运送、厂领导进城开会等所有车辆往来使用、及维修保养。驻防连队的车辆偶尔出现机械维修问题,都是就近送来这里,找修理工帮着处理。时间长了,部队上的连长、指导员都和姜爸很有交情。

  连队指导员曾经对姜爸直白浅显的说过:姜师傅,您家二小子长得真喜欢人儿,到岁数了送他参军吧。这么好的孩子到部队上锻炼两年打个好底子,将来大有前途。老大先天有残是没不能改变的事实,只要他能够生活自理,不招灾生病的就行。今后弟弟成家立业了,多少也能照顾着他哥的生活。不至于让同胞手足无依无靠。

  姜越他爸一直很信服这位搞思想政治工作的军队干部;姜越高二毕业后,也真如其言地送姜越报名参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