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梅
作者:樓非
【武林轶事】
【武林轶事】 【一】
  “这个故事发生在建和元年——诸位大侠稍安勿躁,若此故事发生在越国,便是平光三年;若是在赵国,便是太武二年。不凑巧的,此事发生在梁国。那一年六月飞雪,哎呦,今日正好下雪了,南方来的客官们正好在雪下听书,算是应景了。你道是六月飞雪,必有冤情,他却说天降祥瑞,国运昌顺……”

  “烤羊肉上了!”店小二把一盘羊肉重重地撂在桌上,然后潇洒地转身走了,一刻不留。

  “诶,小二。”站在桌边的小厮上前拦住店小二,“你这算哪门子的待客之道?”

  店小二是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生平最看不惯南方那种白净瘦弱的男子,一手就把小厮推开了。小厮不争气,踉踉跄跄地退回东家身边。忽听店小二吼了一声,扶着腰无力地摔在地上,小厮不问个究竟,直接拍手就笑了起来。

  还是做东家的管得太过宽松。

  店小二从腰间拔出一根银针,问道:“谁他娘的阴老子?”

  “万俟不才。”披着黑貂皮的男子横了店小二一眼,就这一眼,那店小二就屁滚尿流地下楼了。

  原来是归雁山庄的万俟大公子。

  附近的食客顿时没了听书的心思,虽目不斜视,却把耳朵都对向了他。

  “北方人粗野惯了,不拘小节,阿骓别记在心里。”

  “不碍事,是冬林在南方给养娇气了。”那个穿红狐裘的清秀男子说,“事隔五年,阿言的名声越来越响了。”

  万俟言笑了笑,夹了一块烤羊肉放在秦骓的碗里,心不在焉地听起说书来。秦骓却不感兴趣,在南方看惯了戏,说书的就显得没滋没味了。何况这个故事每五年就说一遍,他打小听到大,就更没趣了。

  那是老掉牙的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八十年前梁国靠一个奇才造了一批兴邦立国的兵器,得以与越赵两国鼎足三立,没想到梁国称帝后,新帝就对一众老臣下了杀手。那奇才自知死期已到,就把那本兵器谱给了养子,养子一路逃到北方,躲在羊城以北的大漠里。

  那养子就是归雁山庄的老祖宗。归雁山庄每五年办一次羊城大会,这老祖宗便每五年给溜出来一次。难得的是说书的已经七十岁,说了这么多年,依然中气十足。

  秦骓只吃了一口羊肉就放下了,只用盐烤,膻味太重,吞也吞不下。

  “今年可有什么好玩的先给我看看?”秦骓刻意压低声音,靠在万俟言的耳边说。

  万俟言又是一声笑,这儿的人耳朵都比狗还精,这秦骓却是故意要他们运了内功,把耳朵张得更大。好玩的那件已经在他的手里,他用玉扳指撞了酒杯一下,叮的一声极响极长,冲撞到意欲偷听的人耳里,痛得他们捂着耳朵,耳朵内却依然嗡嗡的响个不停。

  “你们秦家是神算,我以为你能算出来。”

  “这些东西可算不出来。”秦骓耸肩,喝了一口茶,却又把茶吐回杯子里,“得空时,你真该来南方一趟。”

  万俟言摇摇头,大口地吃了一块秦骓嫌膻的羊肉。不就是一块肉吗?弄出再多花样不也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对于武器以外的事物,他都不感兴趣。

  忽而街上传来一阵骚动。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还没有探头出去,已听到一个男人大吼:“有贼儿!”

  简直就是狮吼功。

  “羊城果然卧虎藏龙。”秦骓笑着探头出去,只见一个厚衣也遮不住大肚子的男人步速极快,踏着细雪追赶着一个身形修长,穿着肮脏破烂的麻布,戴着黑色面巾的男子。

  那男子动作不快,手里拿着一个白花花的包子,眼看要给追上了,他竟然停下来,飞快地咬了那个包子一口,然后定住不动。秦骓忍俊不禁,哪儿来的小乞丐啊?

  大肚子一掌按在小乞丐的肩上,五指使劲。

  万俟言摆了摆手,把小厮木子辉招了过来,耳语了两句。木子辉个子不高,却很灵活,直接翻身跳出窗外,落在大肚子的面前。正要出手,却见小乞丐左手握着大肚子的手背,将他整个人提起,从背后摔到面前。

  砰的一声,吓得木子辉也退了一步。

  小乞丐坐在大肚子上,手里把玩着不知道哪儿来的匕首,冷冷地问:“我吃一个包子怎么了?”

  大肚子显然也是习武之人,看着力气也大。他双脚抵地,举起下半身,握着小乞丐细嫩的脚踝,起身的同时把他自下而上的拎起来。小乞丐一把匕首插在大肚子的左脚板,痛得大肚子松开了手,他一个漂亮的翻身就下地了,大肚子却还在痛嚎。

  木子辉为难地看了楼上一眼,见万俟言摇头了,他才硬着头皮上前,对小乞丐说:“我家少爷看公子身手不凡,可是来参加羊城大会的?”

  小乞丐盯着他,将他推开了,手里又一把不知道哪儿来的匕首,一下就捉住了正要逃跑的大肚子,把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

  “我吃一个包子怎么了?”

  叮——他的匕首被打落了。他低头看着穿过锋刃的银针,顺着刚刚掠过他脸颊的力气看向街上唯一的高楼,敞开的窗户里坐着两个男子,他直觉地盯住披着黑貂毛的那个。

  明明距离不近,但万俟言还是清楚地看到小乞丐漂亮的双眼。忽见小乞丐打出两指,他心里一句不妙,只来得及举起面前的酒瓶,下一刻酒瓶就在他手上碎了。酒泻在他的手上,一根银针插在木桌上。

  秦骓默然地看着那根银针,半晌才说得出一句话:“好厉害。”

  “时日长了,总会有外来的不清楚羊城大会的规矩。他看着年纪小,兴许来凑个热闹而已,没出人命就罢了。”万俟言抽出帕子擦手,而后让冬林把窗关上了。

  不一会儿木子辉回来了。他说,原来是小乞丐偷了格尔大爷的包子,格尔大爷本来只想给他一点教训,哪想到小乞丐竟想对他下杀手,真是丢脸啊。

  “格尔给我送了两个包子,谢谢公子出手。”

  万俟言仅是一笑,又心不在焉地听起说书来。

  “那年的飞雪已经没了踪迹,故人七零八落,就盼百年之后还有人记得當年万俟公子如何深入大漠。”说书的老者落寞地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五年前老者尚不觉得自己老,今日半黑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一时感慨,才多了一句肺腑之言。只是在座的都是正值壮年的英雄豪侠,这句话就进了左耳,从右耳溜了,没有痕迹。

  独有万俟言愣了一下,听进心坎。

  只是飞雪无情,大漠荒芜,百年之后,他又奈之若何?
【武林轶事】 【二】
  咚!——咚!咚!

  关好门窗,提防盗贼。

  竹梆子被敲响了,更夫扯着喉咙沿街叫喊,三更到了。不用更夫的提醒,门窗早就关严紧了,普通人家提防的不是为羊城大会而来的英雄豪侠,而是趁着热闹过来浑水摸鱼的鼠窃狗盗。万俟府却倒过头来,防的正是那些所谓的英雄豪侠。

  三更月下影凌乱——羊城大会前后总是如此。

  哐当一声,一个羊脂玉茶杯摔在地上,断成玉碎。托着下巴打瞌睡的人猛然惊醒,睁大眼睛,左顾右盼,却没看出半分异样来,原来是自己把茶杯推下去了。

  “阿言,兴许是你多虑了。”秦骓耐不住困倦,打了个呵欠,“我给你算过一卦,这次羊城大会肯定万无一失。”

  “公子从来不会多虑。”守在一边的木子辉不满地说。

  冬林护主地瞪了他一眼,说道:“我们公子的卦也不会出错。”

  “若然我不是个多虑的人,阿骓就不应卜得此卦了。”万俟言温和地笑着,“万无一失是因为那些贼子不能如愿,而非不来。你若累了,便先就寝吧。”

  “都等到三更了,要是现在就睡觉,不就白费我的等待?无论如何,我也要见见那些贼子。”

  既然秦骓这么说,万俟言只能为他再倒一杯新茶了。

  又等了一刻钟左右,悬挂在柱子上的金铃终于响动,万俟言把黑貂皮披好,冒着寒风离开后厅。

  秦骓立即跟上,寒风扑鼻而来,他打了个哆嗦就清醒了,一步都不敢跟丢。听说这万俟府布满迷障,处处机关,万一跟丢了就不是他算几个卦可以活着走出来的。

  他们拐了几个弯,到了书房,还没有进去就听到几个人在吵嚷。

  秦骓噗嗤一声笑,哪儿来的笨贼啊?

  木子辉提着蜡烛,把门推开,就见里头三个黑衣人。一个给绳索绑着左腿,倒吊在天花板;一个衣服上尽是钉子,整个人给钉在墙壁;一个趴在地上,一只脚和一只手给上了铁扣。

  万俟言逆着寒风进来,那三个黑衣人顿时不吵也不嚷了。等不到万俟言开口,他们就先咬了嘴里的毒药,口喷黑血,歪头死了。

  “何必如此?”万俟言蹲在那个趴着的黑衣人面前,用手把那双流露着恐惧的眼睛合上,“只是几个探路的贼子,我没想过要你们的命。”

  “算了吧,阿言,你们万俟家的刑罚连我们身在久留山都听说过。与其落在你们手里,还不如自尽来得痛快。”

  万俟言不做辩解,起来退了两步,刚好府中的暗卫举着火把来了,就把此处交给他们了。

  “哈哈哈,万俟公子,谢过你的图纸了。”一把清脆的女生在夜空中响起,万俟言抬头一看,便见一个娇小的身影踩着屋顶,轻快地走了。

  这个刚走,西边的院落又传来吵闹声,一个暗卫匆匆跑过来,低头说:“公子,图纸给盗了。”

  “盗了?”秦骓一脸不相信,居然这么轻易就从传说中机关重重的万俟府盗取了图纸?

  “那就追上去看看吧。”万俟言从黑貂皮里伸出手,拿过一个火把。

  说是追,倒不是假的,暗卫一个跃起就追上去了,但万俟言却带着秦骓不急不忙地踏出府门。要说心急的话,秦骓皱起来的小脸看起来比他更急。

  他们沿着漆黑的大街走,万俟言和木子辉一前一后拿着火把,手指都要冷僵了。忽而有踏踏的马蹄声从远到近跑过来,万俟言拉着秦骓站到一旁,不一会儿,就听到马儿嘶叫了一声,急停在他们面前。

  “万俟公子!”一个人从马背上利落地下来,手里捧着一个锦盒,递到万俟言面前,“一个不长眼的偷了万俟公子的东西被我们皇子抓住了,皇子特意命小人前来归还。”

  万俟言点点头,木子辉就替他接过锦盒。

  “都是几十年前的旧图纸了,还劳二皇子费心,万俟有罪。”

  火光摇曳下,侍卫的脸好像一阵青一阵白。他对万俟言抱了抱拳,说道:“公子言重,天气寒冷,还是不要在外面久留了。”

  侍卫策马奔腾而去,万俟言歪头对秦骓莞尔一笑,看得秦骓想手撕了这个笑容,看看他一肚子有多少坏水。

  这不,一个刚退场,另一个糙汉子就绑着那个少女赶着上场了。

  “万俟老弟!夜深天冷,为何还在街上晃荡呢?莫非是万俟府出了状况?”

  “秦大公子初入羊城,想看看羊城的夜生活,万俟只好带他逛一趟了。”万俟言瞥了少女一眼,意会地点点头:“夜深天冷,的确需要个暖床的,武大哥还是不要让佳人久等了。”

  见过睁眼说瞎话的,却没见过这么不害臊的,糙汉子心态顿时崩了。突然,那少女跪在地上,凄凄惨惨地哭起来。

  “爹爹病危,家里连一口余粮都没有,奴家才会去盗公子亲绘的图纸,就是想给二皇子卖个好价钱,让爹爹治病……”

  秦骓在女人堆中长大,最是怜香惜玉的,正要扶起她,万俟言却比他早了一步。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万俟家没什么值钱的,要是这几张儿时的画作能卖得几个钱,就当作是万俟送给姑娘的吧。倘若姑娘不嫌弃,这儿还有一些旧图纸,盼望能为姑娘多筹几个救命钱。”

  万俟言对木子辉使了个眼色,木子辉就把锦盒递给了少女。

  见少女接过了锦盒,万俟言才对他们抱抱拳,告辞了。糙汉子和少女呆在原地,看着万俟言远去,听着他话里藏针。

  “阿骓,都说羊城的晚上比白日更热闹,今个儿的戏好看不?”

  秦骓放肆地笑了出声。寒风夹着笑声,犹如利刃,狠狠地刮着他们羞红的脸。
【武林轶事】 【三】
  他们沿着大街回府。

  出来时,一片空荡,现在却有一只庞然大物趴在路边。往前一看,原来是一只骆驼收起了四肢,跪趴在地上睡觉。再走前两步,就见一个人靠在骆驼身上睡着了。

  “这不是下午那个小乞丐吗?”秦骓弯下腰,看小乞丐还是一身单薄,戴着面巾,窝在骆驼温暖的皮毛里睡得正熟。

  恰巧下雪了。

  雪点点碎碎地落下,秦骓看着白雪落在小乞丐秀长的双眉和浓密的睫毛上。忽而,睫毛轻晃了一下,像是不满被白雪惊扰。秦骓心里一动,竟被蛊惑得伸出手,想掀开小乞丐的面巾。但他的手才碰到面巾,就见小乞丐睁开了眼,紧紧地盯着他。

  小乞丐有一双澄明的桃花眼,却冷得让人不寒而栗。

  他的手动了——同一时间,万俟言将火把扔给了木子辉,然后一手将秦骓推到一旁,小乞丐一个翻身起来了。

  小乞丐蹙眉不语,指缝间突然夹着四根银针,朝万俟言推出去。万俟言一个转身,针就打向他的黑貂皮,却窣窣地掉在地上。

  “为什么要脱我的面巾?”小乞丐冷冷问道。

  “是我们冒犯了。”

  小乞丐双眉皱得更紧,又问一遍:“为什么要脱我的面巾?”

  冬林看不惯小乞丐气势凌人的模样,将秦骓护在身后,哼道:“我们公子想看看你长什么模样,那是你的福气,莫非你下半边脸丑得不能示人——”

  “啪”的一声,冬林给扇了一巴掌。

  冬林错愕地盯着小乞丐,左脸火烫得厉害。小乞丐眨了眨眼,竟是在脑海里搜刮着骂人的用语,一时想不出来,只能再举起手,又要落下一巴掌。

  但他手腕被从后扣住了。

  万俟言说:“只是一场误会,小公子何必出手伤人?”

  “他说我丑。”小乞丐转身过来,直勾勾地打量着万俟言,“可是我比你们都好看。”

  火光摇曳,隐约能看到万俟言的模样。他眉眼寡淡,胜在鼻梁高耸挺直,嘴唇微薄,风度雅淡。小乞丐的脸容虽被面巾遮掩,但眉目精致,的确有底气说出这句话。

  万俟言重新露出温和的笑容,不见刚才的恼怒。

  “家中的小厮不懂规矩,小公子不要记在心上。”

  小乞丐不明所以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闷闷地问:“你为什么叫我小公子?”

  万俟言给自己吞咽的口水呛了一下,活了二十五年,头一次被问住了。他看小乞丐武功高强,应该是个机灵的,偏偏言辞间又觉得他脑袋不太灵光。

  看他骑着骆驼,莫非是从大漠来的?偏偏他的相貌气质却像南方人——难怪到了北方也不知御寒。他瞥了一眼小乞丐单薄破烂的麻衣,忽而解下自己的黑貂皮,披到小乞丐的身上。

  “公子——”木子辉着急地说,却见万俟言抬一抬手指,止住他的话。

  小乞丐一愣,摸了摸还留有余温的貂皮,问道:“你是好人吗?”

  万俟言顺着小乞丐的话,终于对上了他的思路,反问:“你觉得他们都是坏人吗?”

  小乞丐毫不犹豫地点头了,见万俟言不答他,又不甘心地再问一遍:“那你是好人吗?”

  寒风刮来,秦骓打了一个喷嚏,顿时招来小乞丐一眼冷刀子。小乞丐的手段狠辣,招招取命,秦骓已不敢再肖想他的容颜,只想赶紧与万俟言回府。

  偏生万俟言却被这个问题困住了脚步。

  今晚他的所作所为实在与“好人”二字沾不上边,唯一的善意大概是给小乞丐披上他的黑貂皮。不过是小恩小惠,谈何好人?但既然小乞丐高看他一眼,他也愿意再给他一点善意。

  他掏出自己的钱袋,递到小乞丐面前。

  “你是来凑羊城大会的热闹吧?这儿有一些银两,足够你找一家好的客栈,住上一个月了。”

  小乞丐摇摇头,推却了万俟言的好意,从自己腰间解下一个钱袋,拉开绳索,给万俟言看了一眼,竟然是个名不副实的小乞丐。

  “我也有两个大金子,但他们说我没有通行证,不能住客栈。”

  三国虽烽火不断,但平民百姓并非不能往来,只是都得到官府办一张通行证。像羊城大会这样的盛事,武林高手云集,各国奸细不断,客栈又怎敢留一个没有通行证的人呢?

  偏偏客栈不敢留的,他万俟府敢。

  万俟言笑道:“恰巧我的府上还有空房,就是要屈就小——你了。”

  小乞丐双眼转了一圈,不太明白“屈就”的意思,问道:“你是让我住到你家里吗?”一看万俟点头,他就踢醒了打着呼噜的骆驼,说:“驼驼,我们有地方住了。”

  “牠叫驼驼?”

  “是啊。你是好人,我才告诉你的。”他亲昵地勾着万俟言的臂弯,另一手牵着骆驼的绳索,开心地说:“我爹爹总说人间都是坏人,我看不尽然。”

  “人间?”万俟言对这个字感到奇怪,但又有一些新鲜,“你府上——你家在哪里呢?”

  “我家在良常山。那儿不比人间,什么都没有。”

  原来是山上下来的孩子,难怪全然不懂人情世故。

  “天下太大,我还没有听说过良常山,日后有机会定要去游览一番。”

  那是客气话,小乞丐却记在心上了。

  “那你家呢?”

  “我家是归雁山庄。虽叫山庄,却是在大漠里头,只是老祖宗记挂南方往事,才取这个名字,盼望总有一日能够随雁南归。”

  “归雁山庄。”小乞丐念了一下,又摇了摇头,“我也没去过,以后我能跟你去玩吗?”

  秦骓等人被小乞丐彻底无视了,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但一听到这番话,都不觉胆战心惊,担心万俟言就此发难,但他们又打不过小乞丐。归雁山庄从不许外人进去的,不然万俟家每五年的武器大会就不该叫羊城大会,而该叫归雁大会了。

  万俟言谨记家规,脸上依然挂着温和的笑容,只是眸底渐冷,没有再答话了。
【武林轶事】 【四】
  ——你叫什么名字?

  ——万俟言,复姓万俟。

  ——我叫梅知叶,不复姓。

  他墨黑的瞳孔里似有繁星,璀璨明亮,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但万俟言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亲自把他安顿后,就转身离去了。他一时愣在原地,但很快就闪身追上了万俟言。

  万俟言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掠过一阵怪风,错愕地回过头去。同时,木子辉亮出挂在腰间的短刀,戒备地挡在万俟言面前。梅知叶蹙着眉,徒手接着刀刃,眼睛不眨地把短刀折断了。

  他举着刀刃,手掌里的血汨汨流出,阴冷诡异,吓得木子辉紧护着万俟言退后。

  “你让开。”梅知叶冷冷地说,见木子辉半步不让,只好扯着他的衣襟,把他扔到一旁,然后眉眼弯弯地站在万俟言面前,问道:“我的名字动听吗?”

  就为了这个?

  万俟言凝住笑容,双目幽深,看着梅知叶纯粹的眼睛,饶他看透过多少富有心计的人,此时竟也看不穿这个山上来的小乞丐。

  他是真的脑子不灵光,还是假意接近?

  血顺着他白皙的手腕流下,一红一白,刺目得很,所有的猜疑终是在这血红中化为一声叹息。

  “好听。”万俟言伸出手掌,说道:“把刀给我吧。”

  梅知叶摇了摇头,将刀刃扔在地上,一脚把它踩碎了,而后踏着轻快的脚步转身走了。他还披着那件黑貂皮,此时万俟言站在他身后,才发现貂皮长得曳地了。

  他低声对木子辉说:“明日把那件白狐裘拿出来,给梅公子送去。再请李老来给他量身,做几件新衣。”

  “可是——”

  没等到木子辉犹豫不决的话,万俟言已经鬼使神差似的追上去了。他和梅知叶并肩回到厢房,拉着他跪坐在烛火前,掏出一个尾指般大小的瓶子,里面是他亲自炼制的金疮药。

  “我看看你的伤势。”

  梅知叶顺从地张开手,只见掌心处的伤已经结疤了。万俟言惊异地抬头,却又对上了那双干净的眼眸,顿时什么都问不出口。

  他收起金疮药,佯作镇定,说道:“夜深了,早点休息。”

  门关上了,万俟言侧身在门纸上戳了一个洞。

  这世间有没有一种功夫能让划开的皮肉愈合得这么快?

  从洞里看去,只看到梅知叶的背影。

  他将面巾放在桌上,而后站起来,解下貂皮,搭在一旁的桁架上,再把那破烂单薄的麻衣脱下来,却是随便地放在椅子上。

  万俟言屏息地看着他光滑白皙的后背,瘦劲的腰身,隐约有一丝期待他会转过身来。但是蜡烛被吹灭了,一片漆黑。

  万俟言一无所获,转身走了。

  梅知叶坐在床上,听着那微乎其微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直到再听不见了,才安心地躺在床上。他一闭上眼睛,耳边就回响起他爹爹的告诫。

  ——七七,人心险恶。他们所信奉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会真心与我们交好。

  万俟言,你呢?你真是个好人吗?

  晌午时分,万俟言和秦骓用过午饭,就坐在书房里看归雁山庄新炼制的弯刀。那弯刀前臂一般长,秦骓举起来,竟比想象中轻,便随意地挥了两下,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把弯刀放下了。

  “这刀用骆驼的尿液和脂肪淬火成钢,刀刃刚柔兼得,估计能卖得好价钱。”万俟言解释道,忽又想起昨晚轻易就被梅知叶踏踩碎的短刀,竟想把弯刀拿给他看看。

  秦骓却没有这个好兴致,一听到是用畜牲的尿液炼制,就唤冬林打一盆水给他洗手。

  “阿言,我看那个小乞丐不安好心。”他推开了案上的铁鞭子,坚决不再碰这屋里钢铁造的武器。

  “他武功高强,留在外面也是一个祸患。”万俟言揉了揉生疼的额角,说:“这是我头一次操办羊城大会,不容有失。把他放在我的眼底,我才能安心。

  “我是担心你引狼入室,真不知道他在图谋什么。”

  “公子,出事了!”木子辉呼喊着跑过来,指着西院那边,说:“梅公子把李老吊在树下了。”

  万俟言二话不说就跟着木子辉赶过去,秦骓随后跟上,却还没有反应过来哪个公子姓梅。直到赶到西院,才看到梅知叶披着黑貂皮,坐在一张白狐裘上,抬头看着被他吊在树干的老伯。

  原来是那个小乞丐。秦骓立马躲在万俟言身后,却又好奇地探出头来。

  “公子,救救我。”李老满头白发,身形矮小,双手给绑在树干上,一看就承受不了这个苦。

  万俟言气急败坏地说:“马上把人放下来!”

  “接好了。”梅知叶随意在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扔到绳结上。

  绳结给划破了,李老直直地摔下来,幸好木子辉眼明手快,把李老接住了,再把他放到残雪上,低声安抚。

  梅知叶回头一看,只见万俟言脸色青白,抿着嘴,不发一言,好像是生气了?

  “小乞丐,阿言好心让李老来给量身做衣服,你为什么要把人吊起来啊?”秦骓问道。

  李老是裁缝,万俟家的衣服全都是他做的。万俟言让李老亲自来为梅知叶量身,的确是一片善意,没想到就这样被梅知叶糟蹋了。

  “谁让他对我动手动脚的。”

  “真冤枉了,哪个量身的不是那样量的?”

  梅知叶走到万俟言面前,放软声音,“我就不要他替我量身,你要是想给我做衣服,你来给我量身。”

  说得好像是万俟言求着给他做新衣服似的。

  万俟言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露出温和地笑容,对李老说:“梅公子是客人,不能怠慢,把工具给我吧。”
【武林轶事】 【五】
  一道门将闲余人等隔绝在厢房外。

  万俟言走近火盆,拿起钳子,从火灰里挑起一块还是烧红的火炭,吹了几口,就把火引出来了,再添上几块新炭,火就旺了。

  “暖一下手吧。”

  有了火,房内就暖和起来。

  梅知叶脱下黑貂皮,再学着万俟言将手放在火炉上。他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好看得很。他一翻转掌心,昨夜的伤痕只剩下一道淡不可见的疤,仿佛那刻流的血只是一场集体错觉。

  “你的伤好得真快。”

  梅知叶一愣。他听得出万俟言有试探的意思,但看他笑容温和,又不似有恶意,便说:“我爹爹的伤也愈合得很快。”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何况这江湖之中,奇人异事就更多了。

  万俟言虽然久居大漠,却也明白这个道理,便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话锋一转,问道:“看你的功夫很高,不知道师承哪一个门派呢?”

  “我的功夫都是跟爹爹学的。”

  看来是山上的世外高人了。

  “我替你量一下身。”万俟言拿起一根绳子,走到梅知叶身后,“张开手。”

  万俟言的声音低沉浑厚,梅知叶觉得好听极了,便顺从地张开手臂。

  冷硬的绳子隔着麻布落在他的左臂上,一只温热的大掌将绳头按在他的左肩,拇指和中指按着绳子,一节一节地顺着来到手腕,而后放开了。咔擦一声,他听到万俟言用剪刀将绳子剪断了。

  又一根绳子落到他的脖子下,一只拇指按着绳头,另一只拇指和中指顺着背部下去,在腰间顿住。忽而,绳头那端松开了,腰间那处却被按紧。背后高大的阴影消失了,他知道万俟言蹲了下来。两根手指略过他的臀部,从大腿处爬到小腿肚。

  明明老裁缝的手艺更加纯熟,但当他的手指落在他的身上,他却觉得被黑不溜秋的虫子缠上了,浑身不适。万俟言慢悠悠的,他却没有一分厌恶。

  咔擦一声,又剪断了一根绳子。高大的阴影重新回到他的背后,两只手拿着绳子绕到他身前,很快就回到背后。他却捕捉到他温热的气息,似乎暖了他终年的冰凉。

  咔嚓,手起刀落。

  万俟言用破布将三根绳子收好,一边解释:“李老是羊城里最好的裁缝,我打小的衣服都是他做的。”他顿了顿,才说:“李老没有轻薄你的意思。”

  梅知叶听出他话中的怪责之意,却想,我不过是吊起一个老头儿而已,又没有取他的性命。

  他哼道:“他一碰我,我就想起那些不识好歹的人。”

  “有人对你图谋不轨?”万俟言一个回头,就对上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光是这双眼已经胜过所有他见过的美人,若然不是有绝世的美貌,又怎么会一直带着这个黑面巾呢?何况在这乱世之中,不说寻常百姓家,光是那些手无寸铁的世家小姐,甚至是俊秀的少年郎,被污辱的传闻也是月月年年新。

  “是啊,一下山就遇到了。”梅知叶弯起眼睛,“他们要脱我的衣服,你却给我披上貂毛,所以你是好人。”

  “那他们——”

  可有得逞?

  “当然是给我杀了。”他依然是眉眼弯弯,神色中并不把这人命当做一回事。

  要是在盛世,难免会出一些义正辞严的君子。但乱世多祸,江湖险恶,人命如草芥,要是当日梅知叶不取那些人的性命,今日命丧黄泉的可能就是他了。

  万俟言一声轻笑,说道:“如此听来,你果真不难看。”

  他是玩笑之言,梅知叶却较真了。他只是不愿再遇上那些登徒浪子,却也不愿意让人误以为他长得丑。

  于是他拉下那块黑面巾,着急地说:“真的不难看。”

  万俟言定住双眼,连手指头都僵住了。

  只有心如乱鼓。

  桃花眼底下是挺拔的鼻子,中和了眼睛的阴柔,嘴巴棱角分明,突出的唇珠却把这硬朗调和了。他似乎对北方干旱的天气没有半点不适应,双颊白里透红,粉唇皓齿。

  自他父亲病逝后,各方势力都想对他施以美人计,这几年山庄里收下各色美人,唯有今日的梅知叶是真绝色。

  这等美色能叫大侠抛却大义,君子厌弃圣贤书,而万俟言不如大侠,也并非君子,除非把一颗心挖掉了,否则如何按得住这狂乱躁动的心脏?

  梅公子,你把万俟看高了。

  见万俟言抿唇不语,梅知叶便沉不住气,问道:“我不好看吗?”

  “你很好看。”万俟言收回目光,“我今日坦白问你一遍,可有人指示你来羊城大会?”

  梅知叶摇头了,“我一路听说羊城大会好玩,才跟着来的。”

  “这几天得空时,我带你逛逛,但不能再偷东西了。”

  话音一落,就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不满地看着他。

  他大概猜到梅知叶心中的想法,便解释道:“城里跟山上不同,街上所有东西都离不开一个钱字。昨日你想吃包子,就得真金实银地买,不问自取就是偷。”

  “我知道了。”梅知叶闷闷地说,然后解下腰间的钱袋,放到桌子上,“这个我也是偷的,你别生气。”

  钱袋绣工精致,万俟言翻转一看,竟然绣了一个“昇”字。这是梁国二皇子的钱袋,他身边护卫重重,梅知叶是怎样把他的钱袋偷到手呢?

  他一声失笑,想到梅知叶武艺高超,自然不会把那些护卫放在眼里。

  他走到火炉前,将钱袋放到里面烧。

  烧得正旺时,就听到木子辉大喊:“公子,二皇子到。”

  “你想看戏吗?”他回过头来,含笑地说,“让你看看这座人间是多么的假情假意,又有多少阴险诡计,好叫你不枉走这羊城一趟。”

  梅知叶却是大惊,问道:“他们是要害你吗?”

  “他们害不了我。”

  梅知叶点点头,心里想道,大不了一掌打死他们。

  他拿起面巾,正要戴上,却被万俟言拿走了。

  “你光明正大的,又不是见不得人。”万俟言拿起吊在桁架上的黑貂皮,披在梅知叶身上,问:“你不喜欢那白狐裘吗?这貂皮太长了,我还有几件上等的皮裘,待会带你去挑。”

  万俟言打开门,将包裹好的绳子交给李老,吩咐他先送几套衣服来,再按梅知叶的尺寸做几套新衣。然而李老没有接过绳子,他跟木子辉和秦骓一样,呆立在原地,定睛看着梅知叶。

  “阿言,他、他——”

  “他是梅知叶。”他低头说:“知叶,这是秦骓。”

  一声知叶,叫进了他的心坎,兴许是因为他的声音醇厚动听。

  他却冷眼看了秦骓一眼,说道:“你不要叫我知叶,叫我梅生。”

  秦骓哪管他叫梅知叶还是梅生?只知道红颜祸水,一个男子长成他这样的容貌,谁能安心让他留在万俟言身边?

  忽又听万俟言说:“羊城大会期间,他会一直跟着我。”

  秦骓气得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疯了!你疯了!”
【武林轶事】 【六】
  秦骓失态了。

  但他自恃身份,很快就别过头,没有跟一个小乞丐计较下去。只是当梅知叶又亲昵地勾着万俟言的臂弯时,他才低声提醒:“阿言,注意身份。”

  “无碍。”万俟言对梅知叶一笑,似乎很满意他的亲近。

  他们一行人来到厅堂,才刚跨过门槛,万俟言就扬声道:“不知二皇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俟失礼了。”

  “阿言千万不要这么说,建昇不请自来,还望见谅。”

  身穿宝蓝锦缎袍子的男子站起来,朝万俟言抱拳,眼睛却落在梅知叶上,再也移不开。

  就这么一个眼神惹起了梅知叶的反感,他将空着的左手反到背后,指缝中夹着四根银针。身后的木子辉吓得顿住脚步,万俟言察觉到后头的异样,一想,就想到身旁这位可是动不动就要取人性命的。

  他压低声音说:“收起东西。”而后嘴角上扬,带着梅知叶和秦骓来到李建昇面前,瞥了一眼他身后的面纱女郎,才对他抱了抱拳,说:“万俟见过二皇子。”

  “都是老朋友,何必见外。”李建昇收起手,目不转睛地看着梅知叶,问道:“这两位是?”

  “这位是久留山的秦骓公子。”

  秦骓抱抱拳,说:“秦骓见过二皇子。”

  他的目光落在面纱女郎上,忽然心领神会,明白了万俟言带着梅知叶的原因。

  小乞丐寒碜归寒碜,但相貌上乘,世间无出其右。有了他在身边,哪个不长眼的还敢强塞人到万俟言身边?这不,想使美人计的反被美人所惑了。

  要不是他领教过小乞丐的毒辣,估计也会堕入迷阵。

  “这位是梅生公子。”

  梅知叶仅是点点头,已是给了万俟言最大的面子。

  万俟言拍了拍他的手,笑道:“他年纪小,不懂事,望二皇子海涵。”

  度量大不大,要看自身,也分对象。

  李建昇不是个名声好的,据说养在宠妃膝下,骄横跋扈,睚眦必报。不过万俟言还没有见过他这一面,与他相交的人都是一副谦谦君子的面孔——只是他不相信,但也习惯了。

  试玉要烧三日满,辩材须待七年期。

  亏得这二皇子是个耐性子的,流言一套,他做一套,起码人前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也做足了十年。要是那正宫的太子多一份进取,也不至于被压了这么多年。

  李建昇收回目光,对梅知叶宽和一笑。

  他们都知道光梅知叶这副皮相,已经足以让李建昇另眼相看。

  “二皇子,请坐。”

  他们脱下鞋子,席地而坐,每张席子前都放了小桌案。

  万俟言和李建昇坐在中心主位,秦骓懂规矩地坐到左边次座,还给梅知叶打了个眼色,让他坐到他的旁边。梅知叶却正眼不看他,径自抢了木子辉的位置,跪坐在万俟言身后。

  实在是黏得很。

  “相别五年,要不是大漠路远,建昇还真是想到山庄拜访一下。”他呷了一口茶,眼睛又不经意地瞥过梅知叶。

  “二皇子客气,要知道二皇子到了羊城,该是万俟上门拜访。”

  “得了,赵越两国的皇子都到了,要是你统统都要拜访,得拜访到什么年日?”

  “论交情,肯定是先拜访二皇子。”

  虽是客套话,李建昇却满意极了。

  “你我的交情就不必拘泥于谁先上门了。 ”他笑着说:“就是不知道阿言会否卖我一个面子,透露一下今年的言品,让我有个预算。”

  万俟言摇了摇头,“身在江湖,不得不讲江湖规矩,只能说五年前父亲的永品卖了三千两黄金,今年的,只多不少。”

  羊城大会的压轴好戏是当家人亲自炼制的珍品,上一位当家名为万俟永,坊间便把他亲炼的武器叫做永品,如今他当家,便叫作言品。

  那一年的永品是一副黄金甲,刀枪不入,被越国太子高价买去,后来披在越国的冯穆将军身上。

  这几年的战事冯将军胜多败少,这黄金甲就被越传越神乎了。

  听闻越国太子进境时十几匹马驮着一箱箱黄金,看来对于今年的言品也是志在必得了。

  李建昇点点头,话锋一转,说道:“昨晚进城恰巧碰上盗图纸的小贼,幸好都是陈年旧图。归雁山庄距离羊城甚远,若阿言带的护卫不够,不妨从我这边借一点兵力过去。”

  “万俟不敢。”他说:“府里的东西怎么比得上二皇子的安全?要是二皇子有个万一,万俟怎么担当得起?”

  乱世之中,一件言品可以卖出至少三千两黄金,李建昇却不敢说自己的项上人头值不值这个钱。

  “此言差矣。羊城大会都是为了阿言而来的,各方高手虎视眈眈,要是再让贼人潜进府邸,就不是盗取旧图纸如此简单了。”

  “不必了。”一把冷冷的声音突兀地打住万俟言刚张开的嘴,“他有我就够了。”

  秦骓手一抖,茶杯溅出茶水,愕然地抬头看着梅知叶,这句话有点暧昧吧?不过一看到李建昇两眼发直地盯着梅知叶,他又按下不满,想看看这小乞丐怎样拆解这个局面。

  李建昇笑道:“梅生公子看着不像会武功。”

  万俟言回头看了梅知叶一眼,想道,他何止会武功,还偷过你的钱袋呢。

  他摇摇头,说:“不得无礼。”

  “出言不逊,他才无礼。”梅知叶翻身到一个背着剑的侍卫面前,抽出他的剑,架在那侍卫的脖子上。

  一连串动作快如闪电,轻如鸿毛落地,直到脖子上又冷飕飕的剑气,那侍卫才恍然回神,浑身打颤。

  梅知叶冷哼一声,“这样的人,你派一百个也抵不上我一个。”

  “好功夫!”李建昇站起来鼓掌,情不自禁地走近梅知叶,却被他用剑抵住了胸膛。

  刺进来吧、刺进来吧——李建昇心里叫嚷着,只等他刺进来了,就给他个罪名。有了罪名,梅知叶就是他的了,所以请刺进来吧。

  哐当!

  万俟言勃然大怒,将白玉杯敲到案上,捡起其中一块碎片,直打到梅知叶的手腕,愤然地站起来。

  梅知叶愣住了,一个松手,剑就脱下了。

  “放肆!二皇子是贵客,自幼师承大家,轮得到你在他面前班门弄斧吗?你要是不懂规矩就滚回西院去,没我的命令不要再出来。”

  滚?命令?

  梅知叶张开掌,手心向下,掉在地上的剑就回到他的掌中。他提着剑,一步一步地向万俟言走去,一双冷眼对上万俟言凌厉的眉目——原来他所谓的假情假意就是他的变脸。

  李建昇的目光饶有兴致地追随着梅知叶的背影,万俟言显然是为他解围,但他好像不领情?够冷够烈,美得带劲儿。

  顿时,他带来的秀丽女子就减了几分颜色,没滋没味的。

  梅知叶越来越近,万俟言闪过一丝慌张,让木子辉挡在他面前。

  “你答应过我会听话,我才带你出来。”

  梅知叶顿住在原地。他只是不通晓人情世故,却不是傻子,也相信以万俟言的才智不可能转头就把说过的话记错了。

  他在距离万俟言两步外掉下剑,拉着他的手,低声说:“我知错了。”

  万俟言松了一口气,秦骓悬起的心也放下了。

  “阿言是养了一匹好狼狗啊。”李建昇轻笑一声,“得此狼狗我也不好让阿言见笑了。若然再有不知好歹的盗贼,只要你派人到行宫,我马上替你出兵。”

  万俟言抱抱拳,“得二皇子此言,万俟就放心了。”

  一个下人跑进来跪在地上,说:“公子,越国太子送来拜帖,午时一刻到。”

  “二皇子,您看——”

  “建昇不会让阿言难做,我们就大会当天再见吧。”他摆了摆手就转身离去,但没走两步,又停下来,说:“这个女子素仰阿言的雅名,既然阿言要在羊城住上院一月,何不留下她,起码有个知冷知热的。”

  万俟言不可能再拒绝李建昇的好意,只好笑道:“那就请姑娘摘下面纱,若是合眼缘,也无不可。”

  面纱女子摘下面纱,露出清秀五官。若说梅知叶是冬日里的一支红梅,那她就是秋日里的白菊,清素淡雅,眉眼低垂,叫人心生怜爱。

  可惜梅知叶是那朵高岭不可攀的梅,与他一对比,她就黯然失色了。

  不过万俟言还是点了点头,将她留在含芳阁了。
【武林轶事】 【七】
  离午时一刻还有半个时辰,万俟言亲自带着梅知叶和秦骓到了仓库。

  库门上扣着一个浑圆铜色的锁,上头有一块块的方格,顺着圆身绕了一圈,每行四个,每个上面都刻了一个字。

  万俟言侧身让出铜锁,说:“你们来试试。”

  秦骓举起铜锁,认真地一个一个字看。这些字均是小篆所刻,幸亏他学过,看得懂。既然是字,想必能够成句。他先转出了“北雁南飞”四字,不见有反应,便又转出“孟冬十月”,还是没有解开。

  北雁南飞,归雁山庄的梦。

  孟冬十月,万俟言在这个时节出生。

  秦家与万俟家虽相隔千里,却是世交,秦骓清楚唯有这两组诗句与万俟家对得上。他陷入了死胡同,仿若敲打着墙,却没有回头看路。

  若然密码是与万俟家相关,不是太过浅显了吗?

  “看来,纵然是神算,也有算不过人的时候。”万俟言笑道。

  “你知道我学艺不精,就别笑话我了。”秦骓让出铜锁,说:“梅生试试。”

  梅知叶执起铜锁,看着上头像图画一样的线条,只能胡乱地转了一通。转不通,便急得想用蛮力将锁掰开。但还没有使上一分劲,就有一只大掌就包覆着他的手了。

  暖和得很。

  万俟言看到他着急的样子,不禁觉得新奇。

  “上面刻的是小篆,一种文字,你有学过吗?”

  “我不认识什么大转小转,也不曾学过字。”

  话音一落,就听到秦骓一声嗤笑,暗想,果然是乞丐出身的。

  万俟言轻皱眉头,拿过铜锁,转了几下,锁就开了。他将密码展现给秦骓看,又对梅知叶说:“上面写的是晏五为鬼。”

  “阿言!”秦骓不认同地看向万俟言,正要说什么,就给他打住了。

  “我相信他。”万俟言眉头舒开,对梅知叶一笑,“我会在羊城待一个月,这段时间,我来教你认字。”

  梅知叶一怔。

  他与爹爹久居良常山,一身修为学识都是爹爹口传身授,因为爹爹说,他们都没必要讨人间的欢心,学人间的字,反正人间年年月月都在变,今日学会了,可能明日就用不着。

  没想到今日万俟言要亲自教他认字,就像他爹爹一样,愿意对他付出耐心和时间。

  “为什么——”他瞥了秦骓一眼,不想在他眼前问,便话锋一转,问道:“为什么是这个密码?”

  “你们猜猜,要是猜对了,有奖。”

  秦骓不愿让梅知叶猜中,抢先问:“晏五是名字吗?”

  万俟言摇摇头。

  “是晏家第五个孩子?哪个晏家?他早夭?还是横遭什么灾难,死了?”

  还是摇头。

  “不急,你们哪天想到了再把答案告诉我。”万俟言推开门,“请进。”

  他们跟着万俟言进了仓库,梅知叶还是一边动着嘴皮,低声地念叨着“晏五为鬼”、“晏五为鬼”,对万俟言的奖励很是上心。

  万俟言忍俊不禁,说道:“现在想不通的话,就暂且放下,过些日子再想,可能就会有答案。”

  梅知叶颔首,四处张望。

  仓库很大,一个接一个木架子并排着,形形色色的武器或竖立,或悬挂。

  秦骓驻足在一根鞭子前,鞭子上包覆着活灵活现的银色蛇鳞,以手工论的话,这银蛇鞭无疑是上品,可是邪性得很,五年前给高价买走后,辗转落到三个人手里,而这三个人都死于非命,最后还是万俟家的人攀山涉水地把它带回来。

  他看了一圈,原来都是过去的旧兵器,有些依然是单品,有些却已经量产了。他满是疑心地看向梅知叶,就怕他转过头把仓库抖落出去,万俟府不得安宁。

  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万俟言却似乎没有这个顾虑,依然是言笑晏晏,直带着他们到了一堆裘皮前。

  大漠天寒,这些年来送到万俟府上的毛裘不计其数,其中的上品就收进了仓库里。梅知叶蹙着眉,左挑右挑,终是摇了摇头。

  “梅生公子,眼光不低。”秦骓哼了一声,瞥向梅知叶身上的黑貂皮,“看来你是想要万俟家亲自缝制的裘皮。”

  万俟家亲自缝制的,自然又与别人送来的不一样。单说这黑貂皮是万俟言亲手所制,毛色上等,御寒极佳,夹层缝了金丝和藤条交织的护甲,刀枪不入。

  “没事,随他挑。”万俟言又领着他们到了一个木架前,上面只挂了三张裘皮——一黑狐、一紫貂,一白羔。

  梅知叶挑都没挑,就指着那张黑狐裘,“就这张吧,与你的一个颜色。”

  一听,秦骓立即变了脸色,瞪了梅知叶一眼。

  梅知叶自觉忍他够久了,反瞪回去,把拳头举到他面前,“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揍你。”

  “别孩子气。”万俟言笑着按下他的拳头,然后拿下那黑狐裘,说道:“这张皮的肩上和背上都有细针,别人靠近不了你。”

  梅知叶却只看了几眼,并不觉得有多稀奇似的。他眼角余光瞥到放在角落的皮毛帽子,好奇地取了一顶白狐毛做的,戴在头上,回头一笑。

  万俟言的心又漏了一拍。

  他竟然比白狐更白,衬得一双桃花眼更明亮。

  “我没有戴过这种帽子,我能要吗?”梅知叶问。

  万俟言点点头,虽然表情没有太大变化,甚至称得上是隐忍,但是秦骓看在眼里,却清楚万俟言已经一点一点地陷进去了。若然梅知叶是一环美人计,送他来的人是真高明,也是真狠心。

  但若然他不是计谋呢?若然世间上真有巧合和缘分,难道万俟言就不配得到吗?

  偏偏秦家信奉人一辈子自有命运,除非逆天改命,否则如何来、如何去皆是命定之数,世上的事都环环相扣,没有巧合。

  而万俟言的命数呢?按秦老爷所算,他万事俱成,只是命中无妻无儿,幼年定过亲的姑娘早夭了,六年前定亲的姑娘与别个汉子私奔了。

  若然梅知叶不是计谋,他们二人终究要落下一个不美的结局,今日的动心就是他日的劫难了。

  秦骓暗叹一口气,用食指按了一下眉心,开了天眼,认真地看向梅知叶。却是一惊,竟不知他是怎样来,也不知将会怎样去。

  他看不到他的命数。
【武林轶事】 【八】
  桌上已备好午饭——几个硬邦邦的胡饼和一盘炒羊肉。

  梅知叶瞧着新奇,吃得高兴,一手拿饼,一手抓羊肉,满嘴油光,吃完还舔了舔手指。万俟言看着他吃,顿时觉得饼没那么干巴巴,羊肉也没那么膻了。

  秦骓的吃相就斯文多了,拿着筷子,左挑右挑,最终只咬了一口胡饼。

  万俟言知道他吃不惯,便吩咐木子辉:“让厨房给阿骓下一碗牛肉面。”

  “不用,今日胃口一般,啃个饼就够了。”

  秦骓啃着饼,盯着梅知叶,天眼所见,依然是一片空白。

  秦家祖宗当年有恩于盘古族人,得到天眼神力,能窥凡人三世命运。天眼由嫡长子继承,代代相传,直到亡族。秦家看尽了生死,知道万物盛极必衰,有始必有终,所以秦家长子启蒙以来,要谨记的就是福祸相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前朝复亡前,秦老爷所观之新生婴孩大多死于及冠之前,只有少数过了及冠,抓住机遇,大富大贵,但最终免不了死于非命。

  他料定烽火将起,便举家迁到久留山。

  久留山地灵人杰,秦骓小的时候既见过山神,也曾有妖鬼为伴。他贪玩地开过天眼,神妖鬼怪,无一不是空白。

  所以梅知叶不是人,但他也没有妖气和鬼气。

  那他是什么?”为何而来?

  万俟言看秦骓咬着饼一动不动地,便喊了他几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秦骓放下饼,笑道:“梅生公子可有听说过久留山秦家?”

  梅知叶无情地说:“没听过。”

  “阿骓这样问,是要为知叶算一卦吗?”

  “我能为梅生公子算姻缘。”

  万俟言听出了他的意思,不过是想叫他死心。他摇头一笑,想告诉秦骓多虑了,不说梅知叶是男儿身,他明知道自己这辈子只能孑然一身,又怎么会多想?

  梅知叶冷眼看向他,“我爹爹曾说,月老的树上没有系我的红线,你不可能算到我的姻缘。”

  “要是月老树上没有知叶的红线,知叶就一辈子都不成亲吗?”万俟言打趣道,然后打了个手势,下人就把桌上的空盘子撤走。

  “月老不敢系我的红线,他朝我遇到所爱,便自己把红线系上。”

  “若世上真有红线,还望知叶赠我一条。”

  “月老也没有系你的红线吗?”

  万俟言笑道:“世间姻缘无数,他老人家可能把我忘了。”

  梅知叶偏头一想,点头应允了。

  一番话听得秦骓惊心动魄的,唯恐梅知叶赖上万俟言,把他带到月老树下,系上他俩的红线。

  但他确实多虑了。

  此时的梅知叶还不懂得情为何物,万俟言亦只把此话当作童言无忌。

  三个下人各端着一盘清水进来,分别跪坐他们身侧。梅知叶看着他们用清水洗手,再看自己刚刚抓过羊肉的手,便跟着把手探到水里,竟然是温水。

  “擦擦手。”万俟言说。

  梅知叶把双手摊开,放在万俟言面前。一对上他晶莹的双眼,万俟言就无从拒绝,顺从地抽出手帕,握着他的手,替他擦拭起来。

  “梅生公子架子大,还要我们万俟公子替你擦手。”秦骓状似开玩笑地说,“阿言也是给人伺候长大的,哪里伺候过人?”

  梅知叶听得出他话中有话,气得想一根银针封住他的嘴巴,但是万俟言温和的声音又轻易地浇灭了他心中的火气。

  “举手之劳,知叶不用放在心上。”

  “越国太子到府门了。”木子辉进来传话。

  “快请。”万俟言刚踏出饭厅,就回头对梅知叶低声说:“待会收起暗器,跟着阿骓坐到一边,也不要胡乱说话。”

  万俟言领头到厅堂前迎接越国太子吕弘,只见一个魁梧大汉带着两个侍卫阔步过来。

  他直接给了万俟言一个结实的拥抱,一掌拍到他的背上,“万俟老弟,五年不见了,今个儿可要跟老哥好好聚旧。”

  “万俟惶恐,不敢与殿下称兄道弟。”万俟言侧身伸手,指向厅堂,“我们进去再说。”

  他回头的时候,脸色紫黑。梅知叶和秦骓立即猜到吕弘一掌带了内力,而他硬生生接住了。秦骓无计可施,只能默默地跟在后头。

  梅知叶却扣住万俟言的手腕,没有多言,只一刹那就汇了一点灵力给他。

  万俟言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转了,刚凝聚在喉咙的血好像也被化解了。

  看他安然无恙,吕弘放声大笑,“五年不见,老弟的身体壮实了不少。”

  秦骓也是吃惊的,不由得高看了梅知叶一眼。

  “家父临终前,叮嘱万俟要勤加锻炼,才能担起一大家子。”他低声叹气,“五年来,万俟勤勤恳恳,不敢松懈,就怕违逆了父意。”

  “父皇闲时总会感叹叔叔去世太早了。”吕弘跟着叹息。

  “人生一世,但求无憾。家父去世前,闻说冯穆将军身披黄金甲,又传捷报,终是含笑而去,此辈子是圆满了。”

  “是啊,那年的永品横空出场,黄金甲金光璀璨,人人争相竞投,真是仿若昨日。”吕弘举起酒杯,敬了万俟言一杯,“往事已矣,今年就看老弟的言品了。冯穆将军虽不能至,却是志在必得的。”

  “能否再创高价,就看殿下了。”万俟言笑了笑,撩起衣袖,为吕弘添酒,“不过梁国二皇子和赵国太子都是有备而来,殿下不可掉以轻心。”

  吕弘耸耸肩,似乎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李建昇就是个狗东西,不配与本宫争。”他凶狠地说,“听说他昨日派人來盗图纸,可恶至极,若本宫有真凭实据,定把他削了。”

  “隔墙有耳,请殿下体谅万俟,不要轻言。昨夜二皇子已把歹徒捉拿,并交还图纸。”万俟言笑道:“其实都是一些旧图纸,有劳殿下费心了。”

  “老弟客气了。”吕弘皮笑肉不笑,“老哥最费心的就是老弟的终生大事。老弟都二十有五了,却连一个妾都没有。这不,老哥为你物色了一个楚姓美人,待会就留在府上为你温暖床铺,你千万不要推决。”

  万俟言点头接受了,转头吩咐木子辉把含芳阁收拾好。

  梅知叶托着下巴,听着无聊,只想让这个大汉早点离开,好让万俟言陪他。

  所以当吕弘的视线扫过他时,他就微眯着眼,捕捉了他的心神,在心中默念——时间差不多了,你要回去了。

  吕弘突兀地站起来,抱了抱拳,“羊城大会事务繁重,本宫就不打扰老弟了。”

  万俟言一愣,没想到吕弘说走就走,连忙起来抱拳,亲自送他到府门外。吕弘策马而去,留下一个异域美人。

  他正眼不看,只吩咐道:“子辉,送楚姑娘到含芳阁。”
【武林轶事】 【九】
  梅知叶的身份未明,秦骓有心提醒,但又架不住他武功高强,不敢明言,越想越气,越气越不待见他。

  他衣袖一甩,说:“反正今日不出门,我回去午睡了。”

  万俟言看得出他心情不佳,正要上前细问,却被梅知叶拉着衣袖。

  “为什么今日不出门?”

  罢了。其实万俟言能猜到秦骓的忧虑,既然暂且辩解不清,还是随得他走吧。

  他一回头,就对上梅知叶明亮的桃花眼,心神微乱,却又移不开视线。

  冬日阳光温暖,越过光秃的枝丫,洒在梅知叶的脸上。

  他不由得想起两年前父亲离世,他临危受命,要炼制出今年的言品。他来不及悲伤就闭关在炼器房内,与一室冷冰冰的武器同吃同卧。却在一个早上,一支寒梅从窗外探进来。

  就像眼前的人,是唯一的亮色。

  “为什么今日不出门?”梅知叶得不到回答,心底焦急,又问了一遍。

  万俟言回过神来,答道:“赵国太子晚些会来,但不知道具体时辰,只能在府中等候。”

  “这个太子与那个太子为什么不能一起来?”

  “因为他们不是同一国。”

  “为什么他们不是同一国?”

  “要是同一国的话,就不会有两个太子了。”

  “那还是一国好,要是一国的话,你只需要见他们一次。”

  万俟言终于听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你要是想出去逛逛,我可以让子辉陪着你。你们带上银两,喜欢什么买什么。”

  梅知叶的双颊染上红霞,有些难为情,“你刚才说要教我写字,还作准吗?”

  “当然作准。”

  万俟言带着梅知叶到了书房。

  依然是万俟言把火炉烧热,梅知叶脱下白狐帽子和黑貂皮,挂到桁架上,又弯身脱鞋,跪坐在书案前,拿起一支毛笔敲来敲去。

  闻声,万俟言回过头去,就看到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上拿着的还是自己最爱的兔毫。

  换了别个,万俟言心里肯定会有芥蒂。但当他看着梅知叶笑得灿烂,顿时恨不得把自己拥有的珍品都奉上。

  他在案面铺了一张麻纸,亲自磨墨。

  “你会执笔吗?”

  梅知叶拿着笔,握成一个拳头,像个小孩一样。万俟言忍俊不禁,拿起另一支狼毫,让梅知叶模仿他二指执笔的动作。

  “这样对吗?”

  “不错。”万俟言笑道:“来,你想写什么字?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梅知叶摇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麻纸,等着万俟言下笔。

  墨水沾落纸上,缓缓出现了三个方正的字。梅知叶双目睁圆,转脸看向万俟言。

  “这些字与那个大转小转不同。”

  “知叶真聪明。

  万俟言又写下了“梅知叶”三字的篆体,线条圆润,与刚刚平直的笔画很不一样。

  梅知叶指着中间的“知”字,说:“这一边像个人,我写给你看看。这一笔下去是头和身躯,然后是垂下的双手,肩膀要连着脖子,再写一横腰,腰以下就是两条腿了。”

  “的确像个人。那右边呢,右边像什么?”见梅知叶摇头,他便说:“这是口字,应该是像嘴巴。”

  “像嘴巴吗?我倒是觉得像舌头。”他抬头对着万俟言微张开嘴,伸出舌头,用上齿轻咬着舌面。

  他舌尖粉嫩,齿如齐贝,美得像被甘露滋养。

  他嘴巴里肯定是甜的——万俟言匆匆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只能糊里糊涂地点头,说:“像舌头啊。”

  “你的名字呢?让我看看你的名字怎样写。”

  万俟言定住心神,将名字写在纸上。看他写完了,梅知叶就举起手指,指着那三个字念道:“万俟言。”又指着自己的名字,念道:“梅知叶。”

  万俟言,梅知叶。

  念着念着,他就笑了出声,“你叫万俟言,我刻在心里了。很多年以后,阿言,我依然会记得你。”

  万俟言低头一笑,夹杂着喜和悲。

  他说:“那我这一个月都要对你好,要你一想起我,全都是好的。”

  “我也会对你好!”

  “我一辈子都会记着你的好,等我老了,你还是这般年少美好。”

  “可我们是不一样的。我是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后还会记得你,你却下辈子就把我忘了。”梅知叶偏头一想,“要么到了你下辈子,我再下山找你玩,到时候我来教你写字。”

  万俟言还是把这些话当作童言童语,大概是梅父在知叶幼时给他说的故事吧。

  他顺着话问:“要是我下辈子不再是好人呢?”

  “你这辈子对我好,下辈子也定然会对我好。”

  “那你记得来找我,只要你找到我,在我的身边,我就生生世世都对你好。”

  梅知叶点点头,向天竖起三指,道:“我以父亲之名发愿,不论万俟言生在何处,我梅知叶都会找到他,为此我甘愿付出——”

  万俟言连忙捂着他的嘴巴,“谁教你胡乱发愿的?”

  “父亲教的。”

  “知叶,我与你认识不过两日。有些话口上说完,两相欢喜,就足矣。不用发愿,不用承诺。”

  “若你活得够长,就知道一日的欢喜已经抵得过千年。”

  梅知叶直勾勾地盯着万俟言,似乎万俟言不让他发愿,他就会继续纠缠在这件事情上。但他们各不退让,最后竟是梅知叶退了一步。

  梅知叶指着万俟言的“俟”字,弯起眼睛,“这个字里面也有个小人。”

  “是啊。”万俟言重新拿起笔,又用楷体写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圈起中间的“矢”部件,“这个字念‘矢’,有箭的意思。”

  梅知叶圈起“知”和“言”的口部件,笑道:“我知道,这是口字。”

  “聪明。”

  梅知叶笑了几声,就执笔写起他们的名字来。万俟言在一旁安静地看,虽字迹稚嫩潦草,但却是一片赤心,满纸都是他和他。

  他这辈子大概将在炼器中度过,可是他永远都不会炼出一根属于自己的红线。

  看着梅知叶俊丽的侧脸,他终于生出一点贪念来。

  他想索取一个月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