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叫徐子源，他已經十歲了，跟其他的十歲喜歡吱吱喳喳說個不停的孩子不同，他很少說話，事實是他幾乎不說話，所以，「笨」這個字總是如影隨行的跟著他，附近的小孩見他一次就會指著他說一次。

  「可憐」這兩個字他也滿常聽到的，不過說的人換成大人。

  「媽媽」這兩字徐子源很早就學會怎麼說，可是他從他四歲以後再也沒開口叫過，而應被他叫為媽媽的那個人最常對他說的是「如果沒有你就好了」，說的時候那個女人總是哭，徐子源一直都搞不情楚，到底那女人是為自己而哭，還是為他徐子源而哭。

  一直到徐子源十歲之前，徐子源最常說的一個字是「餓」。

  「餓」是徐子源出生以後體會最多的感覺，反倒是最常被說的「可憐」他感受的很少，一直到長大後，徐子源也從不覺得自己可憐。

  徐詠琳是他的母親，徐啟昱是他的父親，家裡的親戚提起他父母親總離不開冤孽兩個字，十歲的徐子源無法冤孽兩個字的意思了解的很透徹，於是他去查了字典，字典解釋裡寫著「冤孽：冤仇惡報。例前世冤孽。」看完，徐子源卻覺得他對冤孽這兩個字的意思越來越不了解，一直等到好多年後，等到他懂了以後，徐子源覺得其實那些親戚都說錯了，他的父母，徐啟昱和徐詠琳那不叫冤孽，畢竟他也沒像眾人詛咒的那樣缺了胳臂少了腿，或者腦子有問題什麼的，他徐子源再正常不過，沒有什麼缺陷，甚至比其它人還要再聰明一點點，喔，忘了一提，他的父母是堂兄妹，遠房的堂兄妹，雖然他爸的爺爺和他媽媽的爺爺是兄弟，早已不在三等親內，就算結婚也不犯法的，可是，徐家是非常親密的家族，全家族都住在附近，徐子源他媽從小就喊他爸「哥」長大，所以所有家族裡的人都認為徐詠琳和徐啟昱在一起是亂倫。

  那個年代，醫學不發達，知識不普遍，傳言非常多。

  妹妹嫁哥哥在這個年代大家聽見了只當趣聞奇聞聽聽，可在那個年代就像同性戀一樣禁忌，是一種病，一種詛咒，徐詠琳，也就是徐子源的母親，甚至為此被抓到寺廟裡暴打趨邪。

  很多年後，徐子源在家裡床下一個小鐵盒發現數本定頁筆記本，筆記本裡清楚的記錄下徐啟昱六歲到二十六歲發生的事件與心情，活像是部傳記，看完日記徐子源發現一件有趣的事，其實當時要不是外祖母和祖母把徐詠琳綁到寺廟裡趨邪，徐啟昱也不至於愛上徐詠琳，所以他的爸爸媽媽，徐啟昱和徐詠琳會走到那一步不是冤孽所至，是愚蠢造成的。

  所謂「愛憐，愛憐」，愛的成份裡本來就包括了憐憫。

  原本就長得清秀可人的徐詠琳從寺廟回到家時，已被折磨的宛如一隻傷痕累累、飽受驚嚇的幼獸，雙臂紫紫青青，十指手指都被夾腫了，見到隔著窗子偷偷來探望她的徐啟昱也不說話，就是看著徐啟昱流著淚，有句話說無聲勝有聲，徐啟昱那時覺得千言萬語都抵不過徐詠琳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原本對徐詠琳並無瑕想的徐啟昱在那夜種下心魔，不到一個月後就抵抗不過心魔日日夜夜的撩撥，趁夜破門帶走了被軟禁的徐詠琳。

  看到這裡徐子源真覺得徐詠琳和徐啟昱之間除了因為長輩的愚昧所至以外，還有命運捉弄，一切一切都那麼巧合，徐子源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看著照片裡的徐詠琳，徐子源心想，他和徐詠琳長的還真的是很像，憑他們這樣的長相，等徐詠琳到了大學一定是追求者成群，那時徐啟昱就不會再是徐詠琳見過的唯一一個大學生，就不會再是唯一一個能和徐詠琳談尼采，論國富論的人，從日記裡看來，徐子源覺得徐啟昱其實是個平凡的人，長相平凡，才智平平，甚至可以說是平庸，只有勤苦耐勞這個優點可取，但是也就是這個優點讓徐啟昱和徐詠琳陷入不可挽救的悲劇裡。

  看完日記，他真心為徐詠琳敢到可惜，如果沒有徐啟昱，就不會有他徐子源，那徐詠琳應該會唸完大學，甚至是更高，憑她的美貌和才智襲捲一世，成就美麗與事業雙贏的一生傳奇，只可惜徐詠琳的父母見識不遠，只可惜徐詠琳的父母只是小農村裡的小農，所以他們一發現徐詠琳的小欽慕就大驚小怪，以致一步步終將徐詠琳推向一個不可回頭的絕境。

  徐子源甚至覺得，如果徐詠琳像他一樣早早成了孤兒，說不定徐詠琳的結局還會好一點。

  徐詠琳死時徐子源十歲，他待在昏黃甚至有點幽暗的屋子裡看著所謂的親人翻開每一個抽屜，每一個廚櫃，他們在這不到十坪初的屋子裡翻出了八千多塊錢，那位應該被徐子源稱之為舅舅的人臉色終於沒有那麼難看，十歲的徐子源雖然對很多事都不暸解，卻也看得出來那個笑容裡的涵意。

  辦完喪事剩下的錢去那裡沒有人提，徐子源的祖父已經過逝，他的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在多年之後終於又開始跟對方說話，卻說得這樣面紅耳赤，談的內容是徐子源的去留。

  「我那裡不去，我要住在家裡，跟媽媽一起。」

  這是徐子源至徐啟昱死後第一次開口說出媽媽這兩個字，雖然徐啟昱死前他開口叫的次數也不多，因為他很少見到徐詠琳，而見到徐詠琳的時候，徐詠琳不是拿著書逼著他看，就是一言不語的對著他哭，到長大了以後他仍清楚記得當時的感覺，面對那樣的人，徐子源實在開不了口叫媽媽，在徐子源心底，媽媽該是像座大山，像個大海，任誰也撼動不了，永遠包容保護著自己的孩子。

  所以，徐詠琳不是他媽媽，徐詠琳只是生他的人。

  「你說什麼？小孩子別亂說話，你媽死了你知不知道？你一個人在這裡怎麼活？」這是徐子源祖母說的話，因為老太太這樣說，所以以後老太太打電話來，徐子源還願意接，願意叫一聲祖母，其它人，徐子源都是「你你你」的叫，人家說他是沒媽教才這樣，徐子源只是木著一張臉，他本來就沒媽，他也沒爸，所以他也沒有親戚，自然也沒有舅舅伯伯叔叔嬸啊什麼的。

  「說起來他也十歲了，十歲村裡的男孩子都能下田。」

  「就是，六歲我就開鍋煮飯給一家子吃了。」

  「十歲我也能擔菜去市裡賣了。」

  徐子源冷冷的笑，徐詠琳的錢大家爭著放進口袋，徐詠琳身上掉下了的一塊肉大家卻是避之為恐不及。

  「說什麼？你家狗大都十二了，有下過田、有巡過一次田水嗎？還有你家阿雄十四了，有去自己一個人去市場裡做過一天生意、賣過一根菜嗎？怎麼說這也是你弟弟，你妹妹的兒子，怎麼可以讓他一個人留在這裡？」老太太破著聲，指著這個又指著那個。

  那個應被徐子源叫做伯母的人泣道：「我們自己都有三個孩子，我肚子還有一個，阿生下田能賺多少錢？么叔的孩子唸書還要我們幫忙出註冊費，媽你說，接回家我們拿什麼養他，老二、老三那裡一個子都不給你了，有可能幫忙養小叔的兒子嗎？跟著我們還不是只能跟著我們受苦，你看他手細腳細，皮膚比狗大白嫩多少？能像狗大一樣擔肥料，跟著割稻收稻曬稻子嗎？」

  正所謂情勢比人強，還要依靠兒子媳婦的老太太到這裡也是有口難言，嘴張了幾次，擠不出一句話。

  「我跟媽媽長的最像，我想要留在媽媽的屋子裡。」徐子源刻意遮住了徐啟昱的臉，把相片裡徐詠琳的臉放在自己的旁邊，想到徐詠琳把自己唯一個唸大學的兒子給折騰沒了，老太太也沈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