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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天机难窥
作者:妙颂九方      更新:2015-12-23 14:10      字数:0
  倚在书架中的电子钟显示时间是早六点三刻,清晨时被耳边低低的唏嘘惊醒浅眠,顾寒江没有丝毫犯起床气的烦躁,反而是欣喜若狂。转头发觉薛中泽眉头紧皱双眼紧闭,一行泪直坠枕边。探手触其额头未见发烫,料想是被噩梦困住了。

  “笑笑,换个姿势手别压着胸口。好了,还早呢,哥搂着再躺会儿。”怀里那位反倒被摩挲醒了,于是按捺住满怀冲动,重新拥他在怀抱里。“跟哥学说一下,梦见什么啦,嗯?做了噩梦找人说出来,就不会存在心里了。”

  薛中泽把脸钻在顾寒江怀里使劲嗅了一下,声音含混更加着几分委屈:“我看着你独自坐在燕山大堂沙发里。我想过去,却被锁在监控室里···使劲捶门,可是没人听见···要是那次我能出去,就不会又绕了那么长时间···”

  顾寒江略加了些许搂抱的力道,摸起他的手臂围在自己体侧,在其颊边额头软软的亲着,做着轻缓顺毛抚摸的动作。“不要紧的啊,哥在呢。来拿手摸摸,哥在这呢。从今往后,我会一直跟在你身边的。”

  记得是龙强大厦建成时,顾寒江特意要求在埋下奠基石的地方,立起绘有一百只白鹤的许愿墙。他坚信苍天不负有心人,属于他的鹤梦终有圆满之日:有朝一日,他不需睁眼、纵然浅眠,触之即成欣慰感受,怀抱里是充实的,身边是温暖的,心里是宁静踏实的。

  薛中泽揉揉眼睛,聚精会神的研究片刻,才终于确定,那股熟悉的体味真真切切是近在身边,真的就在眼前,不是骤然惊醒中一掠而过,也不是残留在某个位置上几近于无;而是和他近在眉睫,肉贴着肉,清楚浓郁包围着他。

  顾寒江都被看毛了,捏着他的脸问:“琢磨什么呢,怀疑是做梦?咱俩是真的躺在一块儿呢,抵赖不了。”——薛中泽闻言突然呲咪一笑凑上前抢了个吻:“爱妃,今后朕定会加倍宠爱你的。”

  顾寒江满腔的柔情被他逗得瞬间放了炮,猛一翻身也不分反正的就将之压在身下,拣了处软和有肉的位置,张嘴就是一口,咬得薛中泽一嗓子标成了高音C:“嗷,你改属蜘蛛了,交配完了就吃掉老公!”——“你再胡说?!看我收拾你!”顾寒江叼着那口肉,含混不清的臭贫道。

  “呀—!亲哥,别咬了。真疼。”见顾寒江不理会告饶,薛中泽索性把两腿向后一盘,把顾寒江锁在自己背上,然后故意撅着屁股顶他,“张嘴!不松嘴是吧?我可学驴叫唤了啊?”——背上那位倒真是立即松嘴了,把手掏到了敏感地段并抓个满把:“叫啊,我还真没听过小猫学驴叫春呢。”

  一贫一逗,两人都笑得松了劲。就这么前胸贴后背的紧紧叠着一起赖床,可是连一分钟都没有,差点又把男人那点儿晨起反应勾出来。顾寒江闭目念了数遍静心诀后,搓摩着薛中泽的肩背,柔声打着商量:“咱还是起床吧,一起下楼吃早点。上午数据处的人还等着咱们过去碰个面,把三维成像的初样和对应名称复合出来。”——“您昨晚可说过我今天是公休的。”

  薛中泽蹭着想转为仰卧,被顾寒江一把按住,手上加了些力道,缓缓为他搓揉腰背。要是再放任着猫儿这么蹭着逗火,肯定要做回“晨练”,那就得一起睡到下午了。他们俩无论谁睡懒觉都不奇怪,奇怪的是明火执仗一起睡懒觉。下属们自然不会明说质疑,可是上司一旦究问必要有个说辞。他们都不在乎被人洞悉所谓的内情,而是极为一致的认为:没必要在外人眼前故意显摆属于私人的情感。就好比大腿根上长胎记,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非要举个大喇叭喊得尽人皆知,就不是标新立异的个性问题,而是绝对的缺心眼儿。

  顾寒江往上撑着身体坐起来一些,双手捂着薛中泽的颈后,慢慢搓揉:“今天这事儿特别重要,得尽快画出图像初稿,以便尽快查处对应名称;非得你领头做才行。”——薛中泽像猫似的撅起屁股抻了个懒腰;蹭着下床趿拉起拖鞋,拾起两人的内衣往洗手间走:“行吧。准卿所奏,晚间以身相许作为酬谢!”转而拎了条湿毛巾回来,递在顾寒江手上。

  顾寒江接过毛巾仔细擦脸戴上眼镜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捧着薛中泽的脸认真亲上一下。两人相视一笑都明白这一吻中饱含着多少感慨欢欣。

  这样梦寐以求的晨起情景,曾经是和吃饭穿衣一样无比自然,编排在当年的日常工作生活中,也曾经多次出现在各自形单影只、清冷独眠的梦里。

  曾经的寒暑假和周末假日,薛中泽来‘陪着’顾寒江值班。斗室之内不时响起画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和书页翻动的声响;一人在看书,另一人画临摹,没有对话谈论的题目时,就彼此静守感受着来自对方的温度。

  顾寒江四肢伸展的倚在铺满晨光的沙发里,重新享受着属于他们的晨起感觉。眼神跟在那人身上,听着顺嘴哼唱的“今日痛饮庆功酒”的唱段,有条不紊的收拾床具、开窗通风,收拣上午要用的画具···一个没留神差点儿闹笑话,薛中泽拎着洗好的内衣要往阳光露台上挂···

  顾寒江忙提高声音阻止说:盥洗室里有烘干机可以用,花架子旁有折叠晾衣架,照样也能阳光照射紫外线消毒。可若是顾大局长窗内挂起成双的内衣,被下属看见岂不笑掉大牙?——薛中泽嘻嘻奸笑着摆开晒衣架说:我是想借此让‘事实’于无声处的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从今往后,寒江大公子就是薛家的人了。

  顾寒江被臊得脸皮差点裂成开片儿瓷,朝着猫儿直作揖,结结巴巴‘追悔不已’:“行了,小少爷,杀人不过头点地,你给我留点脸吧。哥欠你的情一定补回来。”

  赶着猫儿去洗漱时,顾寒江抓空儿给萧正拨了电话,向老爷子请教关于特别脱密规定的事。几分钟之后顾寒江收到了加密邮件,手机上也接到了对应解锁密码。顾寒江托着脸将那份邮件读了两遍之后,脸上浮起“甚和朕心”的笑容。

  那天早晨,龙强员工餐厅的人最先看到,他们的冷面老总竟然有兴趣来吃早点了;还与那位同行的属下分吃茶鸡蛋(顾寒江吃蛋黄,薛中泽吃蛋清)。再后来,办公区里所有人都有同感:今天阳光格外灿烂,径直照射到人心田里。尤其得蒙顾总亲自驾临查看工作的数据部员工,更加是如沐冬日暖阳一般。

  一上午的时间,顾寒江时而倒剪双臂巡看着电脑、画板上不断变化的线稿,时而静坐在旁,手中不紧不慢的削着绘图铅笔;看着画板上标注勾画着线稿图,偶尔配合着提示校对,音色缓和的提出疑问。在场者都有所觉,顾总依然是一派含而不露、傲居首座的姿态,唯有眼中溢动着欢欣是盖都盖不住的。

  绘图小女生搬来高脚凳给薛中泽,被他磨着牙谢绝:画画的人尤其坐不下来,必须要来回走动,随时调整校准画图的角度、明暗对比度。言罢薛中泽故意将手上铅笔的芯崴断,转身到顾寒江跟前换铅笔时,动舌齿不动唇的嘀咕:“您回自己办公室行不行?!你在这儿坐着,他们不敢停手,我就更不好意思停下来。”——顾寒江继续低着头削铅笔,借以掩饰神色变化,声音低的只有他们能听见:“我怕累到你嘛;要不是急着看这些图定稿,肯定不能让你再画了。中午带你去楼下吃鱼啊。”

  几台电脑屏幕上的绘图相继成型时,薛中泽也抹得两手铅华,两只脚也都麻木了。跨坐在桌案边刚想歇歇腿,裤子口袋里手机就抖动起来,震得肉皮直发痒。薛中泽想拿手机,低头看到新换长裤是象牙白,必定一按就是一个铅灰手印,就乍着两手左顾右看的找湿纸巾。

  领导在旁哼声问:“嗳,找铅笔还是画纸?”——“找湿纸巾擦手,有电话。”

  领导不咸不淡的招招手:“办公期间不得接打私人电话,何况你还是主持会议的。过来,手机没收。”——薛中泽何尝品不出顾总话里话外的酸味儿,自然而然的朝那边一送胯;让顾寒江伸手隔着布料,一推一提捏出手机,将屏幕转给他看。“是我堂哥的手机号,要不您替我接吧。”

  顾寒江挑挑眉毛,捏着手机踱到飘窗旁接通了电话。室内列会者见两人的来往言行举动,也不约而同的放轻了声调、动作。

  “你好,薛中泽正在和同事开会商讨工作,不能接电话。我啊,我是他的···领导;有事尽管讲,我来转达···哦,是这样啊,好,我帮你转告他。哦,你那边飞机起飞前,把航班号和起飞时间发个短信给他,也免得他担心。不客气,再见。”

  领导接听对话的同时,眼神始终盯着众人的工作进度。因此在顾总挂断电话并将手机顺进自己口袋之后,众人的动作也向拧过几道发条似的加快起来。

  午休时两人去了位于大厦底商的淮柳居家常菜。薛中泽捶着后腰慢慢坐在沙发椅中,对顾寒江扇着手说,您点什么我吃什么。我现在就想好好歇歇腿脚,这一上午‘练站姿’站得我腰都要断了。

  顾寒江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还给薛中泽,一面翻菜谱选着菜,一面随意闲聊:“你喜欢吃鱼,就要鱼蓉粥吧,既不上火又养胃。你堂哥薛昌华说,受当地强雷雨天气影响,返回的航班要推迟起飞。恐怕到京落地时间要推迟八到十个小时。老爷子让转告你:不必去机场接,京剧团方面已经安排了接机场的车。通讯处已经记录了薛昌华的电话号码。万一你不便出面处理时,及时安排其他人帮你料理。”

  薛中泽点头默许。作为正式归队在编人员,自然明白规章条例的不可质疑、无从宽泛的特性。特勤日常授受接洽都有相关约束,事急从权、便宜行事等诸多特权,也势必对应着之于严格规章制度的绝对服从。尤其到了顾大局长这儿,旦有丝毫妨碍到薛中泽安全的可能性存在,都会被第一时间销除干净。

  服务员笑盈盈的上前送餐前小点心,顾寒江指着其中的卤香蛋干儿让服务员撤走,换成果仁冰激凌。薛中泽从小就有吃鸡蛋黄儿容易噎着的‘古怪’;而今即使长大了,这个小毛病依旧在。

  薛中泽拿起湿毛巾又擦了手,笑着闲聊道:“不用我接了?那也好。老爷子最忌讳被周围人像出土文物似的对待。要不是当着我的话,别人说他象四十来岁正当年,他才最高兴呢。”——顾寒江闻言险险柠檬水喷到桌布上:“哈哈···扯吧,你就。有这么给人挖坑玩儿的吗?有句歇后语:坟地改菜园子——拉平儿。你这是窜得让我对着老丈人叫大哥,不是擎着找老丈人跟我拼命呢!”

  “老丈人?可不带这么占便宜的!我好心好意谦让,您真就顺手牵羊,把我划成顾家人了。”薛中泽假装把脸一沉,捏着长柄小勺抠着冰激凌里的碎干果。“早上睁眼那会儿,我愣半天才醒过闷儿来,好像又被推进坑里了。原来您早就静待时机成熟,直接下手抄底收盘。”

  顾寒江忍俊不禁地听着数落,对自己昨晚的果断作为感觉甚佳:“别说这种欠打的话!实话跟你说吧,梅阿姨早就把你交给我管了。就动乱那年,她当着萧叔的面亲口对我说的。直到今天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寒江,小竞就只服你管束;从今而后你之于他就如师长父兄一般。这孩子就托付给你了。如今梅阿姨走了,我对你就更是板上钉钉、责无旁贷的。你当哥是公园里的长椅,任谁都能垫张报纸坐一下的。”

  薛中泽含着勺子,无比错愕的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呀?我怎不记得我妈说过这话。可这也不对呀,就算我小时候当真淘了点儿,她也不至于把我卖给人家做童养夫吧。”

  “去,少来这贫嘴刮舌的臭德行吧。要不信尽可以去问萧叔呀。说吧,下午是乖乖回楼上呆着呀,还是回楼上呀,你还是回楼上呀?”顾寒江棱着眼神儿往薛中泽脸上扫着,骨灰瓷鱼盘中的香焗银鳕鱼,被他切得象行刑完毕的腰斩死囚似的,一片碎肉支离。——薛中泽伸筷子抠下鱼骨头上的肉块儿,放到顾寒江的小碗中,嘻噼奸笑道:“我要是不跟您回楼上,这条鱼就是我的榜样吗?”

  顾寒江终于没撑住寒色,嗤一声笑了场。“你连续折腾这么多天,必须得让你歇歇脑子;若今晚你还是睡眠不好,就必须联系医疗组专员了。”他盛好一碗粥递过去,在薛中泽伸手接碗时,又将一张‘痕迹纸’放在他指间。

  薛中泽缓缓搅动热粥散热,单手打开白纸轻轻触摸默读,竟然是一份新条例的摘抄传达:自8月起开始执行新特字脱密标准。特勤人员担任行政职级者脱密最低年限为十年;尤其特能人员脱密审查将执行最高级别的‘一条否决制’。也就是说审查项目将由直属领导逐项开列评审,旦有任何一项出现含糊其辞,该员脱密申请都将全部否决。

  薛中泽愤懑的把粥碗一推,软糯鲜香的鱼蓉粥居然吃出塞牙感觉:“这有点草木皆兵了吧。人体功能没有绝对确实的监测数据,用以衡量能力存续与否。这‘一条否决制’不就等于是终身在编吗!照此标准看,相对最为可信安全的监测结果,就是该人员被确定为脑死亡。都嗝儿屁着凉了,还用得着什么脱密审查呀。”

  顾寒江听罢牢骚不免略沉下脸色,收回纸张塞进了粥煲下面的酒精炉化作灰烬。“特能学自立项时起就列为最高级管控编制范畴;换言之,编内人员无论在职与否都属于国宝级别。以你为例来讲:视觉、触觉、嗅觉从理论上说是受控于脑波,实际上根本支配权还是取决于个人。就像你区别对待陆正纲和我一样,得不到你认可的人,你就是不合作。那么试想,除我之外谁敢来担保、确保该人员的忠信度?”

  “那··我的婚育问题,也得由您来审批吗?”——顾寒江眉毛一挑,随之收住话题:“行了,先好好吃饭,等你歇够了再掰扯这类问题吧。”

  用过午饭,顾寒江缀在薛中泽身后不到一米的距离上,暗暗押解着把人直接送进楼层寝室。

  反手推上密码锁大门,顾寒江长臂将薛中泽圈回怀中。“以后不许再拿那类话题跟我胡搅蛮缠。你非要有个明确答复的话,那我就明确告诉你,从今而后你和我的命运是浇筑在一起的。”——“哥,你是不是怪我恃宠而骄?”

  顾寒江紧紧环住薛中泽的肩背,含笑纠正道:“没有,只许你才有这个资格!”

  薛中泽点点头没有再吭声,只是圈双臂回应拥抱。他明白顾寒江所说的“资格”可谓意义重大:除你之外,今后再没有第三个让我甘愿交付身家性命和全副身心的人。能让顾大公子吐出心里话,即使由他来做,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今顾寒江竟然毫不含糊一吐而尽,足以说明这番心意不仅是对搭档表达的,更是对爱人说的。

  若照顾寒江的安排,稍后哄着猫儿倒头睡下好好补个午觉,由他拿走手机代为接听电话,并从外面落下密码锁。孰料薛中泽刚把T恤褪下来,顾寒江的手机屏幕上就跳出许淙的电话号码。

  接听之后,顾寒江叨唠一句:“得了,睡不成了。随我下楼会客吧。”他摆手让薛中泽放下T恤,从衣柜里提出一件短袖制服衬衫哄着他换上。

  许淙正在楼下大厅里,接待一位登门拜访的特别客人。

  朱景升的官面身份是祁省三和萧正的保健医疗组组长;实际是Z字门内医疗组高级主任。许淙随顾寒江出入那座部委大院次数不少,与朱景升也算得上是相熟。

  据许淙自己承认,他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朱医生满脸笑容穿起白大褂。某年春节随顾局回大院里给老爷子们拜年,朱医生出面约酒局,邀请与顾寒江、祁思源同辈的几个人一起聚聚。

  许淙以为自己不算这个圈子里的人,不好掺和这群太子党的聚会,就推说最近的酒局饭局太多,肚子里满档的连溜缝装水的空儿都没有。朱景升就笑嘻嘻的穿起白大褂,让许淙伸着舌头,小狗儿似的哈哧哈哧喘了半分钟,然后开出诊断说许淙胃火太重,尤其肝脏被酒精欺侵过甚,很容易落下酒精肝的毛病;必须尽快消食去火,并送了一包红茶让他泡水喝,说是利尿、疏肝。

  许淙不疑有他,回到顾家小楼里就找保姆要了开水泡茶···结果那之后的一整天,许淙坐在顾家客卧的洗手间马桶上,泻火泻得两眼发直。最后还是请来朱景升,在许淙的羞涩三角区扎了一溜儿针,才制住了那场怪异泻痢。

  更糗的是,扎针之前被严令必须做备皮消毒。许淙本来张着两腿躺在手术床上,就臊得没脸见人了;再眼瞧着雪亮的剃刀在自己下三路位置挥过来闪过去的,吓得心惊肉跳的,差点在手术床上就尿了。

  顾寒江听闻此事后,就猜到朱景升是在捉弄许淙:扎针灸又不是火针或者针刀,做的哪门子备皮消毒呢?他只是呵呵一阵笑并没说破,弹着烟灰说:“红楼梦里有胡庸医乱用虎狼药,咱们院是朱医生巧试泻火茶。以后好好听朱医生的话,把他招翻了可不是好玩儿的,;只是红茶掺泻叶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他家传的针灸出神入化,一套水火针能扎得你挺大个子的人天天尿床晒被褥。”

  自此之后,许淙见了朱景升必定是笑脸相迎,不敢吐半个不字。

  朱景升今天是受祁省三、萧正、顾熔三位老爷子委托,奉命“巡游”。不久之前顾寒江与祁思源相互配合着摆一把连环阵,却也险险把自己陷在酒杯里。先前多是赶回来找朱景升采取针灸汤醪祛酒,这次却是仰仗薛中泽利用自身特能,硬是帮着他大量快速的排汗,将体内酒精强行催发出来。

  许淙对朱景升汇报此事,不敢有半句虚言。朱景升对此一直颇感兴趣。这次刚好借着出来看望祁、顾两位公子,顺便见见某位异人。

  朱景升轻嗅着茶盅里的淡香,微微笑道:“近几年常听几位老爷子说起这个‘小竞竞’,说这孩子脑子好、可人疼。如今才逐渐明白是老爷子们手上封藏多年的暗剑,难怪寒江公子那么心急如焚。”

  品茶时朱景升的眼睛也没闲着,一直在环视欣赏着客厅中的摆设。终于镇放在云头案桌上的硬木框奇石画,吸引住他的目光。

  那是一幅利用石头天然花纹俏色自然形成画境的写意佳品。石面左上角一点青黄,仿佛月色半隐;两抹成八字形摆列的青黛色,恍如两道山岭巨臂抱拥;青黛色中间呈现出断断续续若有似无的蓝灰色段,颇似一条水泽绵延不断淙淙流动于冰雪覆盖之间。

  见朱景升欣赏石屏看得颇为认真,许淙捏着玻璃茶壶续了茶,笑着解说:那是顾总近日新得的爱物-取名为‘上善若水’。朱景升轻轻“哦”了一声没有接话,暗暗觉得这一解说难免差强人意。以他对画面的审评,石屏画的意境分明是在表现: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而顾寒江那样倨傲的人,是不可能做如是怨女之态的,尤其还是近日所得视作爱物。

  许淙没有看到朱景升的表情,故作不明的问着刚才的话题:“您刚才所言暗剑之词从何说起?”——“据我所知,陆正纲麾下日前新得一人,名叫张永生。仅看容貌平淡无奇,扔在人堆里立即沉底找不着影儿的,但他却有隔空取物的异能。就事论事而谈,我只确信寒江公子不可能赤手空拳垂手而治。”

  顾寒江迈步进门首先对朱景升拱手称歉:“景升兄驾临,小弟们理当出门远迎。实在是被手上事务拖沓缀住,还望兄台海涵呐。”言罢,他向旁侧身,让薛中泽上前一步立在他侧前位置。

  “寒江公子之言我实在是不敢当。”朱景升向顾寒江躬身回礼罢,又略看了薛中泽一下,刚聚结在心间的疑问豁然明了:“寒江实在是过谦了。以您素来秋水寒锋的快利,还能被事物缀住?!我猜或许不是为事情繁琐,而是寒江公子乐于被羁绊在些许繁琐之内。能否有请寒江公子给引荐一下?”

  顾寒江畅笑一声拍着薛中泽的肩头道:“景升兄目力如炬,口风也要稳住呐。我来介绍:这位是朱景升医生,祁老、萧老两位老爷子跟前保医专辖组主任,在祁大大和萧叔身边工作,差不多也快七八年了吧。这位就是李竞,现改用名——薛中泽,从十二岁起就跟在我身边,接受培养、协助工作。”

  朱景升面露惊愕的伸手与薛中泽握住手,笑道:“尽管是初次会面,但我可是久仰你的大名呢。”——薛中泽与朱景升快速握了下手反问:“我是高中毕业当年就参军离开那个大院的;所以要按顾局所说的时间段推想,您听到的关于我的所谓大名,十之七八是恶名。”

  “怎么会,老爷子们心里是非评断分明着呢。每次提起‘小竞竞’就没有不夸的,说是可着大院儿里数所有的孩子,竞竞是最可人疼的。”说笑间三人相互让着分宾主落座。“不期叨扰还望海涵。早上萧老接寒江公子的电话时,可巧三位老人家正一起打门球呢;顾老在旁听见对话了,门球就玩不下去了。一直在惦念:说怎么好好的,寒江会突然问起脱密考察的事?萧老就交代我下午出来走动走动,看看寒江和思源两位公子,也好让顾老、祁老安心不是。”

  “有劳景升兄了。请代为转告几位老爷子:中泽在协助我赶着准备一份重要‘图表’,需要我们在场随时校准核对。中泽,按现在的进度,明后天应该能完成了吧?”顾寒江陈述同时没忘了照顾到薛中泽,得到他的点头默认后,又回头对朱景升回答:“等全部定稿之后,我必定带中泽回去向老爷子们汇报工作。”

  朱景升捏着茶盅轻呷了一口茶,饶有兴致的看着薛中泽。顾寒江发觉朱景升的目光中探索意味过浓,便假咳了一声:“今早打电话向萧叔请教那个问题,主要是正考虑着为许淙和小薛报请提级的事;我是想趁着小许的人事关系还在我这儿,多少的给他谋点福利。也怪我电话里没说清楚这番意思,倒让老爷子们误会了。”

  薛中泽正要倾身去拿茶盅,裤带中的手机猛的抖动起来。他摸出来看了是大厦内线,就起身走到一边去接电话。彼此应答几句后坐回到顾寒江身边,低头附耳道:“先出来三份人物头像样稿。数据处主管说不太敢定,让我去确定一下。”——“按照你的样稿画,还有什么不敢确定的。”

  “就是因为按我的线稿画出来,他们才没敢做确定。应该是该人模样对应的官讳名称比较特殊。”——顾寒江闻言遂即放下茶盅:“那一起去看看吧。”转而又向朱景升致歉道:“报歉得很,景升兄。工作要紧,恕不能相陪闲谈了。小许你代我尽地主之谊,陪景升兄多坐会儿;楼下那家酒楼很不错,陪景升兄去尝尝。”

  朱景升还没顾及放下茶盅起身答对,顾寒江已经领着薛中泽风一样的刮出客厅。款步走在楼道里,薛中泽半扭着头问:“案上那个石头是新得的好玩意儿?”——“前些日子雷金纳德董事会主席沈赫筠从西边回来,带回一箱奇石。约我过去品茶赏石,我就挑了这块石头。好看吧。”

  “看意境好像有些萧瑟吧,月照残雪···”——顾寒江猛地回手把薛中泽的嘴捂住:“看我的口型:月-漫-江-雪-好-还-乡!下次再顺嘴胡说,我就打你,使劲打,让全楼的人都听见你喊疼!”

  目送那两人拍拍跳跳的走远,朱景升呵呵一笑解嘲道:“发现金矿也不至于这么急吧;这壶茶真是口味特别。”——许淙托着茶壶为朱景升添了茶,“再大的金矿也是有价的。能够令顾总疾步过去查看的,必定是比金矿更有价值的东西。”

  朱景升老实不客气的把茶盅一撂,嘻嘻奸笑一声:“既然寒江公子要忙工作,那小淙淙就继续给朱哥做三陪吧:陪喝茶,陪吃饭,陪聊天儿。侍奉不周的话···”——“朱哥您手下留情吧。我都三十多了,可不能天天兜着尿不湿。”

  又连着牛饮了四五杯茶后,朱景升说不能再喝了,他还要去探望祁家少爷,让许淙开车送他去雷金纳德酒店那边。许淙说只要朱景升不对他呲牙笑,不给他扎针,就是要让他背着朱大人走到祁公子那边都行。

  车子拐出龙强大楼并进主干道后,朱景升把车内空调换成循环风。然后就凉嗖嗖的突然开口:“小许,听朱哥一句良言相劝。无论是雇主还是上司,顾总都是无可挑剔的好领导。可我必须实话提醒你,就趁着顾总这次有意为你提职,也就此撤步淡出吧。你和那位薛中泽不可能并存列席于顾总跟前。”——“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

  “你不是听不懂,是不想让自己懂。那两人之间的眼神做派已经说明一切了。打个比方说,你或许可以算是寒江公子窗台前,曾经的一轮月色。但薛中泽却是他心口窝里的朱砂痣,就算他自己下狠手抠下来,原处也会留下一个血窟窿···”

  另有句话在朱景升唇齿间回复游弋,最终还是没挤出来。他想说:刚才看到薛中泽的第一眼,他就明白了顾寒江何以那么喜欢那副石画立屏,因为那副石画根本不是‘上善若水’,更不是‘春潮淙淙’,而应该是‘雪沃寒江’。

  接下来的路程两个人都沉默了,许淙什么辩驳之词都没有,手上的烟则一根接一根的点。直至拐进酒店地库固定车位,许淙刺啦一声拉上手刹,摘开安全带;下车第一件事是倒烟灰盒子,把垃圾桶磕打得整个地库都能听见回响。朱景升明白,那个烟灰盒子其实是想往他头上砸的。

  甩手推上车门落中控锁,许淙看着朱景升笑了,像是看着举着勾魂牌的鬼差步步逼近似的那么凄然:“朱哥,你不愧是家传针灸,说话看事和取穴下针一样,稳准狠。”——“我是医者,且尚存仁心。当日我见你时,疾在腠理汤熨可及,所以送你茶,可惜未着其里收效不佳。如今你症在肌肤,针石可及,自然还要试手相助。总归论着朋友一场,不忍见你病入肠胃再侵入骨髓,刀火难济走火入魔。”

  朱景升按着电梯按键等着许淙缓步挪进去,又按了楼层数字键。“小许,喜欢上同性,不是什么罪不容赦的事。但你犯了两样最忌讳的错误:喜欢上自己的工作直属上司,还是个直人;等他终于甘心自己掰弯时,却根本不是为了你,而是因为,他心里藏着的人恰是同性罢了。更何况对于寒江公子,只有他去感情绑架别人,绝对容不得被别人绑架感情的。”

  电梯升上地面二层时,朱景升摸出突然震动起来的手机接听,随即满面笑容:“哦,思源啊。我已经进电梯走到二楼了···哦,好,我就在二楼等你。”说话间许淙已伸手按了2号键,电梯门稍后分作两下。

  祁思源疾步如风的从二层楼梯入口追了过来,一到跟前就张手将朱许二人左右擒住,随后笑呵呵的询问朱景升:“什么情况啊?上午萧叔打电话来问我半天,是不是遇上为难事儿,不好意思说出口了?还有是不是还在和我爸闹别扭了?最后特意交代让我下午别出去,说你要过来。”随之也不等朱景升答复,又转问许淙:“咦?我看大许脸色不太好,是哪不舒服了,还是江哥那儿踩着硬茬子了?”

  朱景升连忙摆手将追询一概否决:“放心放心,老爷子们还有寒江那儿都没事儿,都好着呢。我和小许就是刚从那边儿过来到这儿的。小许刚和我闲聊起今年过节时,咱们几个聚会‘正纲挨骂’那件事,我卖大呲嘚他两句,说话口气难免重了点儿。”

  上次几位公子在顾家聚会,陆正纲和顾三元就所处交往人圈中,性向差别各异分成的问题掰扯起来。话题很快揪扯出之前李竞遭到J字系统的人压制的旧题目上。陆正纲想借助双性恋的题目摘清自缘由责任,不料先遭到顾寒江一顿冷言冰镇,紧接着顾三元、祁思源联合助战一顿臭骂;当时情形真是枪炮齐鸣、水深火热;若真的往陆正纲脖子上挂块打红叉的牌子,毫不逊于昔日革命小将们的批斗大会。

  祁思源转身将朱许二人往二楼餐厅推,满不在乎的笑道:“那事呀,吵完闹完就翻篇儿了,过后谁能记谁的仇儿呀!我们这群人都是‘围一桌吃饭、挤着一个骚窝儿里睡觉’那么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呀。”

  粤菜餐厅的美女领位见到老总挽着两位客人,有说有笑的朝这边来,便快步迎出领位台躬身问候罢,又转身先跑在前面推开包间门,招呼服务员开灯、拉坐、奉茶···以最快的速度开始一系列服务动作。最后回身关照服务小女生:去宴会办公室叫小蒋主管过来。

  祁思源将朱景升、许淙让到沙发落座转身出来,正好看到蒋敬璋呲着白牙笑着迎过来;笑容在脸蛋儿上耸起两块儿粉嫩的肉,真是怎么看怎么招人爱。

  祁思源一摆头关照:“你让大厨看着拟个三人量的菜单,清淡些的,大暑伏天气的,吃的油腻了闹胃酸;这俩人都不喝酒。你要到点该下班就下班儿,不用专门在这儿耗着。”

  后来领着服务员进门摆餐的人换成了粤菜厅领班,饮食齐备之后就被祁思源不咸不淡的支到门外去,该包间不用留人服务。

  正经归坐后,祁思源亲手为朱许分别斟了茶,拾起刚才撂下的话题继续道:“那次要怪就只能说正纲当时喝大了,说话不走脑子。其实要我总结,是同也好,是双也罢,对工作而言都是次要因素。重要在于,这个人能在另一人心里、包括工作中起到多大促进作用。你们两位也知道的,在我这个地界上,关于‘同或双’的问题,没人小题大做抠抠索索的。老话讲:宁拆一座庙不破一门婚。只要两个人感情好,没有干伤天害理、坑人祸国的大奸大恶之事,又能促进工作积极性,何必要抢着做这类恶人呢。”

  祁思源率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蜜汁莲藕,笑着招呼朱许二位,都不是外人,还要礼让布菜,自己动筷子。瞄着许淙的脸色渐趋缓解,祁思源在桌下悄悄提了朱景升一下,别有用心的奸笑一下:我替你铺道儿了,临门一脚的事,你得自己抓紧。

  朱景升会意,托起茶杯致辞:以茶代酒也是借花献佛,祝几位老爷子身体康健硬朗,祝世子圈中的各路领军人物前路坦荡顺畅···敬过一圈后,又专程和祁思源再碰一下:多谢公子爷成全。

  包间折叠式窗帘没有落下,为的是这个朝向恰好可以看到一片天空。

  数伏天好像熊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从进门到落座下来没出一小时,本该是逐渐舒爽下来的午后天空,就被满处乱窜着雷电的积雨云全部糊满。冷不防一道利闪划过天际,将包间里照得雪亮;仿佛整个房间里突然打开两盏大功率镁光灯,亮得令人睁不开眼。

  蒋敬璋褪去西服上装,把白衬衫袖子卷起来,跨坐在宴会厅沙发扶手上,端着杯咖啡若有所思。隔着双层玻璃落地窗望向天际,一双狐狸眼追着云层中飞窜的闪电,脸肃得一汪水似的。当云层中再次汇集起又一束闪电,恍如一道天斩般的厉劈,朝准某个方位上直击过去;紧接着劈天裂谷般的炸雷,震得四下的物事嗡嗡作响,随后又是一串霹雷,卯足了劲似的照着那个方位倾倒下去。蒋敬璋的两只眼睛里也在同一时刻闪过一道诡异的晶亮。

  祁思源下意识的往窗外看了一眼,随口解嘲笑道:“这雷劈的,怎么像是行天劫似的,指不定哪个缺德倒霉蛋儿遭雷劈了。”

  几位绘图员在本部领导冷脸监督之下,把图样快速存盘复制建档,没有再表现出惊愕质疑,因为他们主管已经被顾总数落的满头虚汗了:之前你们质疑薛中泽的图样有误差,我让他用一上午带着你们核对定稿,现在他手画的稿子都出来了,若你们还要质疑说画不出来,那干脆把数据处解散算了。

  眼尾余光扫见薛中泽在收拾自用画具时,向这边闭眼摇头作暗示,顾寒江明白申斥的分寸过甚,反倒会给薛中泽招怨。低头缓了十余秒钟,摘下眼镜揉揉眼睛,换上了一层淡然颜色:“算了,今天就先到这儿吧。长时间盯着屏幕,谁都难免视觉疲劳。大家回去都歇歇脑子,补充点清肝明目的饮食。哦,外面正下大雨,要赶回家的同事都注意安全。回不去家的员工今晚食宿我负责解决;后勤已联系好底商淮柳居订了餐位,二楼茶社也腾出几个单间,今天加班赶工作的同事们晚上权且放松一下吧。”

  话音方落,室内响起刻意压低的欢呼和道谢声。顾总从来不是小器小量的领导,但工作性质特殊的原因,他的奖励通常提现在员工的银行卡上,虽然实惠难免凉薄,像今天这样体恤的行动,当真是不多见的。

  踩着瓢泼大雨敲打在玻璃幕墙上的特殊音效,令顾寒江走得心旌飞扬。薛中泽其实是个表面乖巧心思古怪的人。小时候就是如此,外面一闹天儿,他也跟着闹心,象今天这类风雨雷电交加的天气,就肯定蜷在屋里哪都不去。后来顾寒江也慢慢摸出些许缘故,那种感触敏锐的体质,与这种恶劣气候必定是有所抵触的。

  因为回办公室拷贝接受邮件落后了几分钟,上到住处楼层时,发觉薛中泽已来过,把画具留在门口鞋柜上后又离开了;这才想起出门时忘了把进门密码留给他。

  顾寒江提起画具进门,蹭着脱鞋换鞋,手上同时拨通了薛中泽的手机:“打那么大雷,你钻哪去啦?”——“在二楼茶室,迷瞪儿被这的服务小姐摆弄着洗澡吹风吓着了,粘着我不下来。”

  “真服了你们这两只了,带上来吧。不过晚上得送回茶室去。”——“您是怕它上床吧?···”电话那边毫不留情的揭露道,随即响起一串笑声。“留着门,我两分钟就到。”

  两分钟后外间响起房门关闭声,顾寒江抬手拨小水龙头,略歪着头借厨间与玄关玻璃对应折射,可以看到薛中泽放下笼子,正在衣帽柜前脱外装,并很随意的摘下留在衣架上的家常短裤,转身钻进了盥洗室。

  端着一扎果汁出来时,打眼就看到了大敞着的空猫笼子,肥猫指不定钻到哪里去了。顾大人烦闷的朝着盥洗室直呲牙:臭小孩儿得便宜卖乖,刚松口许他把猫带上楼,转脸就把猫放到了房间里,明早这屋里肯定有股猫骚气。找机会得给他拿拿笼立规矩!

  终于听到那人从盥洗室里出来,顾寒江决定先解决眼前问题,于是开口打埋伏:“累坏了吧,过来坐到沙发上,哥给你揉揉。尝尝我做的鲜榨果汁。”——“您不是要抢进度吗,一、两回的还能扛。”身后的答话声音略显慵懒含混,也没有朝沙发这边来,而是夹杂着拖鞋拍打木地板的脚步、及抖湿衣服的声响,拐向飘窗近前的晾衣架。

  目光追随着那个系着围裙,正调换衣服的背影,顾寒江下意识的往口中倒了一大口果汁。脑子里回荡起一段最贴切的歌词,《鬼迷心窍》中的一段:有人曾问我,你究竟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并不鲜亮的防水围裙,此刻恰到好处的勾勒衬托出肩背腰身,对称漂亮的肩胛,烘托着流畅的脊椎线,隐没在五分沙滩裤松紧带之内,分隔出特有的劲背蜂腰,宽大的裤腿下露出依然是线条流畅的小腿;左肩胛上一个绛色的胎记,颇似一个没写完全的汉字,带三点水偏旁,最末一笔似是而非,留下无限绮思。如是形体并无精壮彪悍的雄浑味道,但在顾寒江的审美标准里,这样瘦不露骨的流畅,正是他看着最顺眼最可心的好看线条。

  “您是不是也觉得拟定稿的结果不可思议。”薛中泽慢吞吞的把过了水的衬衫仔细摆在横杆上,心中不免暗笑。他当然觉察到了,身后那位的气息和体温已渐趋紊乱。

  顾寒江从牙缝里吸着果汁溜下喉咙:“咱们这行做久了,就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人和事了。数据处那几个人惊愕的并不是画出的人是谁,而是该人的职位。季家老爷子是上届政常委,没有确实无误以及足够份量的证据把握,谁能动得了他?由此一比较就显出来,咱们手上的份量还是不够啊。”——“罗马城不是一天建起来的,何况是这样的硬点子。欲速不达,必须多寻旁通途径。那俏皮话儿怎么说:是金子总要闪光的,是疖子总要出头的。”

  薛中泽说着话一转身,顾寒江几乎是同时就把果汁喷了一身。围裙口袋(腰以下那个段位)被填的鼓鼓囊囊,令见者愕然。再细看竟是肥猫稳坐在其内,居然还坐得美美滋滋、舒舒坦坦···

  寒江大少爷登时就有尿意下注之感,他撂下半杯果汁转身钻进洗手间,又借门缝儿冲外面吆喝一嗓子:“你要真想也变成太监猫,不如让我亲自动手,肯定比猫啃得边角儿齐全。我对好多香水都敏感,你不知道是怎么的?阿嚏···麻利点儿,塞回笼子送楼下去!茶楼这帮丫头片子真是闲的,往猫身上喷哪门子的香水···阿嚏···”

  薛中泽连声道着歉把迷瞪儿塞进笼子,刚拎着要往门外跑,顾寒江用湿毛巾捂着鼻子,乌鲁乌鲁的喊道:“站住!衣服都不穿,你就这么跑出去给人看?给楼里保安打电话,到电梯门口接过去。这么大的人了还不让我省心···阿嚏!”

  几分钟后,薛中泽黄花鱼溜着边儿似的溜进门,垂着眉眼走到衣架前,看情形是要拿起衣服去别处。仅一瞥之间,顾寒江觉得那副表情就像武侠小说里描写的阴毒暗器‘冰魄寒锥’,刺眼、扎骨缝儿、冻骨髓。他慌忙扔掉手上的毛巾,抢步上前把猫搂住。

  肢体紧贴之后,他恍然反应过来,刚刚那股尖刺般的恶寒源于何处:十年前在西郊山顶眺望亭道别拥抱时,薛中泽就是这样的表情;不置一词,确是无比凉薄的表达了一个意思:嫌我在这儿碍眼讨嫌···我走就是。

  “别走。我刚才的嗓音高了点儿,不是针对你。其实迄今为止,你是最让我省力、省心,又对我最有助益的搭档;更是我这辈子最不能割舍的人。”薛中泽点下头默然表示接受这份歉意,顾寒江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他就缓缓动手指搓着,仍旧不吭声儿。越是如此,顾寒江心中就越发不落忍的:“赶明儿我找朱大夫问问,看这对香水过敏的毛病,扎针灸管不管用。”

  顾寒江顺毛抚摸着手上的孩子,默默在心里自责自省:他昨晚还那么迁就你、让你在上面,今天又撑着帮你赶图样进度···你就为了猫身上喷香水的味道敏感,就这么呵斥他,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吗?!

  思源少爷早提醒过:对小孩儿该疼时候,得好好疼爱,该管的时候也得下狠手管。他也早就该品出其中道理的:一个人就算长到七八十岁,在父兄眼中仍旧还是孩子。猫儿所以容易炸毛,是自小缺乏慈爱、有威势,并随时进行自我修正反省,可供倚重信赖的父兄型家长;他得朝着这个标准勤加修炼才行。

  晚餐是楼下员工餐厅送上来的,蔬菜粥、起酥点心味道鲜香,手艺一点不比酒楼差。顾寒江特意东西摆到沙发区的茶几上,以便两人都能坐得更舒服些,更主要在于,得把猫儿摩挲顺了,才能乖乖听指挥;“笑笑,以后不当着外人的话,你对我的态度做法不满意,可以跟我吵架争执,就是别闷在心里不吭声;哥在咱家里绝不搞封建家长那套一言堂。”窝在靠垫堆里的人,慵懒的嗯了一声表示认可。

  听到书桌上的座机电话响铃,顾寒江按住薛中泽,托着粥碗起身去接,有一搭无一搭的解说:“应该是通讯处查航班号的回信电话。”

  待其‘嗯啊’几声放下电话转回来继续就坐,他进一步解释道:“我关照人查了老爷子那班飞机的起落时间;刚回话说那边刚起飞,预计明天早上八点左右落地。如果这边雨覆盖面不大而且今晚能停,就不影响明早飞机进港。”

  薛中泽嘴里含着粥没法立刻张口答言,待咽下粥之后没容他张嘴,顾寒江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又响了,屏幕显示着数字代码741(祁思源的谐音)。顾寒江拉过薛中泽的粥碗,给他添了一勺菜,回手按了免提。

  电话机通响起祁思源兴致勃勃的音色:“江哥,你在公司呢吧?那肯定说话方便。刚出件新奇事:京剧院排练大厅遭到雷击,恰巧变电箱外接线路过多,许多都是老旧电线,因雷击导电溅起火花引燃了堆放布景导致室内起火。”——“什么时候出的事?”顾寒江下意识的凑到手机前追问道。薛中泽也愕然的坐起身形,停下筷子抱着粥碗凑近静听。

  “报警时间是下午下班的点儿。估摸着十之八九是刚才雷电最密集的那段时候。周围居民反映,三点多时因为雷电过密,那里发生了小范围停电;因为雨势太大,人走不出去也就发现不了异常,更没想象到会是外面下大雨,屋里着大火,值班员发现火情通知消防扑救时,现场过火面积已经铺开很大了,排练大厅连同前面小剧场都剩下空架子。文化局和区消防主管的头头儿都得到消息,恐怕也都聚到现场去了。”叙述间歇空隙间,电话里清楚的响起倒水入杯的声响,然后就听到祁思源在呵斥着催人吃药:“赶快的把这藿香正气水喝了···”

  紧接着响起的耍赖声音一听就是小狐狸:“师父,那药太难喝了!哪是药啊,整个就一个小包装的敌敌畏···”——“别特码胡扯,谁家用敌敌畏治热伤风呀?快喝,不然我捏着嘴灌了。谁让你下着雨跑出去捡猫崽儿的,没把天雷引到自己头上还不万幸啊。”

  薛中泽忙着把粥碗放在桌上,真怕被这师徒俩逗贫笑得扣在沙发上。顾寒江朝他做个噤声手势,意思是接着听电话那边儿师徒俩怎么耍宝。

  紧接着听到蒋敬璋辩解说,几天前在平房区某户卖烤串儿摊儿上,吃的羊肉串的肉味不对,他怀疑烤串老板用的肉搀架,因为好多经常到酒店后门觅食的流浪猫都不见了,附近也有多家住户反映说家养的猫失踪。

  薛中泽兀然拍了顾寒江一下指指手机:我想起个事和他说两句。顾寒江把手机挪在他跟前又挤在近侧坐定:你说吧我听着。

  “祁哥,我小薛啊。我忽然想起个事儿想问您。”——“呦吼,你也在呢,什么事儿说吧。”

  “起火原因估计是不了了之了。单说其后剧院重建工程里面,必定大有文章可做。我只是瞎猜啊,如果刘广福利用拿到的这笔重建批款,用作为董事持股追加注资,您觉得可能性及成功几率大吗?”——“呵呵···放心,把这笔基建拨款划成分期支付就行。重建工程拖延越长,后续款到账时间就越慢。刘广福忙着到处找钱都来不及,不然挖开地基就得改作鱼塘了。小薛,江哥把你请出山,真是翻开一把‘顺金至尊宝’啊。”

  顾寒江把头凑近接话茬打岔道:“思源啊,刘广福若张嘴找你借钱,你有吗?”——“哈哈,让他把我床上那几条‘皮褥子’搬走吧,估计能换出几个小钱儿来···想要真金白银的呀,就一句话:镚子儿没有!九月底沈董带团去香港参加特商会的经费,还正发愁没地儿拆搭呢。”

  薛中泽伸手按住顾寒江,动着唇语说:特商会,面谈。顾寒江垂目点头表示他明白,笑着和祁思源约另外面谈时间地点,又佯作逗笑问:“怎么,你家小孩儿又淘气了?这可真是‘下雨天管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我说,你态度温和缓点儿。好孩子是疼爱出来的,棍棒之下出孝子的理论早过时了。”

  身旁的薛中泽含着口粥,鼓着两个腮用白眼球儿使劲瞪他:平时您可没这么开明过,脸子拉得长白山似的。顾寒江见了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往他脑后顺毛安抚。

  逗咳嗽磨牙的挂断电话后,顾寒江夹了一个蛋黄酥放在小吃碟里,“他们做这种酥点用的是鹌鹑蛋,慢点吃不会噎着的。你刚才是想说,留意一下特商会的动向?”——“既然是特商会,那上会洽商交易的东西就必定有敏感种类。这么好的公开行动机会,换了是我也不会放过的。何况是各路的虾兵蟹将更不能闲着。嗳,要是能参会的话,让我去吧。”

  薛中泽剥开蛋黄酥,夹着蛋黄犹豫一下,还是把蛋黄递到顾寒江跟前,那一位眼都不眨的夹起来就放进口中:“让我好好想想,规划一下,争取行动计划报批下来,咱俩能一起去。不过,同在明面儿的可能性不大,很大可能是一明一暗。”——“那不是更好吗,相互打配合更顺手。”

  顾寒江用调羹缓缓搅着粥散热,状似无意的说:“要那样的话,估计这次提级申请只能先报许淙了。”——“那也是应该的呀。他在您手底下,估计就这最后一次晋级机会了吧。”薛中泽抻纸巾擦了嘴,挪着下地穿鞋,把碗筷放在送餐车上。

  顾寒江在座位上抬头叫了他一声,想进一步解说两句,薛中泽笑着摆摆手:“用不着多说;我这么大人了,还掂不出轻重缓急?这个时候讲晋级的事,下面还怎么提‘一同出行’的题目;更不要说:总字门里两个高级别人士同时出马,本身就是非常惹眼的情况,那接下来的动作还想藏得住?用您的话说:那不成了窝头倒立大现眼了。”

  能搬动局长亲自动手的案子,绝不是鼠摸狗盗的小角色;反之这个级别的领导出面甚至上手的案子,就必须是要确切见分晓的。若在出行之前,先给薛中泽提级,级别、官身都在那摆着,看似底气硬了,实则是没出门就先暴露了自家行迹;对于后面的行动、配合都有掣肘之困。

  以薛中泽的心意而言,能听到那人明确承认说:你是我的无价宝。已经足够宽慰,不是晋级高低可以相提并论的。然而被禁锢在监控室,无可奈何的看了两年监控录像之后,他也悟到了一则最为诛心的道理:成为躲在层层圈护之下的所谓无价宝,和一文不值的废物,区别也只在一线之差。他不能等任何人为他撑开遮风挡雨的伞,反而是他必须迅速拔节成长,伸开臂膀为他人遮风挡雨。如果重新归队到顾寒江的班子里,是为了躲烈阳、避风雨,那么回归的真正意义,竟是为了认归本主摇尾乞怜的?

  薛中泽把餐车推到了电梯里直接按键送下楼,返回来时见顾寒江已经摆开茶具动手泡茶。且先知先觉似的告诉薛中泽,京剧团发生了那么大的事,留守干部都忙着应付领导,明天机场接人的事儿肯定就被撂下没人管了。因而他已经交代好了明早去机场去办事的人员,完事后顺道接上薛氏叔侄送回家。

  薛中泽心间自然感动莫名,温颜道了声谢,就着外面落雨连绵天色,念叨个关于标点断句笑话闲聊逗贫:“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不是这么断句,应该是: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由于心情颇好,寒江公子笑容灿烂的,简直比外面不时跳跃的闪电还要亮丽。“以后再当着你说话,我可得注意了。有水平、有文学深度的话,我也没少说,怎么你没记下那些好话,尽学些嘎七嘛八的逗贫话呢。嗳,还有啊,明天我和你一起回酒店,我要顺便去那儿染个发。”

  薛中泽接手泡茶动作,提着水壶继续烫器闷茶。“不用染吧,就是两鬓有点白的也不算多;又不是实际排演《甘露寺》,还要学刘备似的,捯饬年轻了再去相亲。”——“胡扯吧,我染发只是想给自己多鼓些蓬勃朝气。不然的话,你虽不嫌我老,老丈杆子那关也不好过。”看到薛中泽搁下热水壶,手支着腿拉架子要起范儿,顾寒江噗嗤一笑,摇摇头:“开玩笑的,你个小醋猫。哥说句心里话:惟愿与君携手白头。”

  “这还像句正经话。”薛中泽嘀咕着继续着注水、烫茶、滗头道水等动作。斟了一杯茶先放到顾寒江跟前,突然歪头看着顾寒江道:“您有三元哥的电话吗?要不明天我就找祁哥要。”——“找思源要吧,我这儿留的是他的旧号码。你找他干嘛?”

  薛中泽抿了口茶:“刚才忽然想起来的,问他和香港那边儿非官方线能不能搭上关系。我知道您想说三元的身份敏感,你不方便和他接触,但我目前公开身份就是个忙挣钱的小技工,和他交往并不犯忌。再说从私人角度出发,我也欠他不少情呢。”

  听薛中泽阐述提议时,祁思源正趴在酒店健身中心的按摩床上,刚做完一轮马萨吉,推过油的腱子肉在灯光照射下更显强劲紧实,略见棱角的寸头发梢上泛着微微水光。

  服务员完成一道操作后被支出门,祁思源蜷着两臂略支起身体,抻了抻躯干,招手让薛中泽凑近说话:“想约一块儿喝酒,什么时候都行;要为还人情往一块凑,杯中酒就成馊泔水味儿了;都是自家兄弟别搞得那么外道。再有,三元他家那位被编进了赴非医疗援救组,要走半年;他这些日子正烦着呢,逮谁冲谁犯狗怂,你别去招他。”

  薛中泽搬个坐墩在祁思源眼前落座下来,先朝隔壁动了动下巴,笑得人畜无害:“祁哥,我跟您说话也不用掖着藏着的。找三元哥的意思,是想先和您二位通个气儿,看港界上有没有可利用的非官方渠道。昨晚大哥提醒我说,这次特商会由于参会范围宽泛到港台商圈,水肯定深而且表层下的暗流更不会少;最起码六七成以上的动作摆不到明面上,或多或少都会和当地帮会沾上边儿。这番意思不好明确传达,由我来和几位哥哥透个风儿,倒也不显突兀。”

  祁思源当然清楚这番提示,其实真正来自于正在隔壁做染发的寒江公子。若是他直接对祁思源讲并无不可,但多少有幕后操控伸手过长的意思;而把薛中泽放在中间做传话筒,无疑是在两边占尽了人情。

  祁思源嘿嘿奸笑了一串点头表示承情,并不点破这层‘窗户纸’。论及驭下手段,他与顾寒江相较称得上不分伯仲;祁思源的狠舒放于举手投足谈笑风生里,飞扬跋扈张扬狷狂;顾寒江的狠则运化于素面温缓之间,乍暖还寒厚积薄发。一片狂野地域上,并存两位王者从来都不是易与之策,薛中泽的出现,不仅及时的卸掉了这股危险较量的积聚,并利用其本身性格特质,四两拨千斤,恰到好处的起到了润色、连纫,将各样力量拢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说:

《江雪》于本站贴文为首发,《江雪》与《花信》各自独立成文。 还是要提示:切莫刨根问底,看故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