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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苦伶仃
作者:银筝      更新:2016-01-04 18:43      字数:0
  正看得入神,忽听左近传来一阵清脆的鸾铃声。他抬头看时,见是一名女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带着另一匹鞍鞯齐全的骟马,沿着堑栅向这边奔驰过来。居高临下地对着他娇声笑道:“哪里都找遍了,你却在这儿呢。”

  谢文朔认得她是父亲帐中伺候的女奴,名叫乌络的。乌络平日里爱笑,待人亲切爱娇,在左相帐中人缘极好,谢文朔也对她很有好感。此时见她穿一件藏蓝色褙子,颈间肩上数十根小辫金饰联垂,闪烁生光,俏生生立在蓝湛湛碧空之下,更显得肤色白嫩,身姿婀娜,笑咪咪地望着自己,不禁脸上一红,忙道:“你……你找我?”

  乌络翻身下马,笑道:“是啊,左相让我选匹好马来送给你。”说着,走上几步,将那匹骟马的缰绳递了过来,笑意盈盈地说道:“我在马场里寻来寻去,挑了匹最乖最听话的,你可要好好待它。”她说话时,嘴角边一颗小小黑痔轻轻掀动,看上去极是俏皮可喜。谢文朔胸中一热,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马缰。乌络笑道:“你骑一圈儿吧。”

  谢文朔依言爬上马背。他原本不会骑马,但在跟随沈渊的那些日子里,却被逼着吓着学会了这一项本事——沈渊是最不耐烦延挨麻烦的,教会了谢文朔骑马赶车,他自个儿便轻松许多。

  还不等谢文朔在马背上坐稳,忽然远远传来一声尖利唿哨。那骟马本在温顺地摆动尾巴,一听哨音,立即精神大振,仰颈奋蹄,咴溜溜地迎天打个响鼻。谢文朔一吓,差点儿从鞍桥上滑将下来。刚刚伏身抱住马颈,那马已经放开四蹄,风驰电掣地向营外奔去。

  谢文朔伏在马背上,被狂涛巨浪一般的颠簸震得头昏眼花,心肝脾肺仿佛都绞扭在了一处,恶心欲吐。只能下死劲地抱着马颈,想要挽缰控马。但是他不懂马性,将马锢得喘不过气,更是又蹦又跳,前甩后蹬,直想要把身上的负担摔下地来。谢文朔左足已经踏出马蹬,身子在马背上大颠大震,已是摇摇欲坠。

  正是惊怕交集之时,忽听风声中传来咭咭咯咯的大笑之声。他满脸泪水,略略仰起头来一看。便见阿曼率着一群女兵,前前后后地尾随着他的惊马,指指划划地大笑不已。乌络也混在其中,伴在阿曼身侧,满脸的媚笑讨好神色。风声呼啸中虽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但是那些轻蔑嘲笑的眼神,自泪光模糊的眼中看来,却越发的清晰铭心。

  他屈辱万分,忽发了狠劲,大喝一声,一把薅住了马鬣,稳住了身子,左手握拳,胡乱打出,却是沈渊指点过他的一式罗汉拳“那迦恰耳”。虽是少林寺的入门功夫,却法度谨严,凝重如山。沈渊教他时指点道:“那迦罗汉就是挖耳朵的和尚,你掏耳朵敢使劲狠掏么?所以这一拳劲力要似收非收,以暗劲伤人为要。”其实少林寺中传授拳招,哪里会讲什么“掏耳朵”“挖鼻孔”?那迦犀那尊者亦是佛法中有道罗汉,教授众生清静六根中“耳根清静”修为大法,这一招是罗汉拳中极端严精要的招数。但沈渊又怎会跟谢文朔讲论佛法?自然是怎么好懂怎么讲。偏是这般胡扯八道,倒令谢文朔牢牢记住了这一招的精要之处。一拳挥出,打在骟马的侧颈之上。他虽无内力,但力气却不小。打在骟马颈上,力道透经脉。那马虽然壮健,毕竟狂奔许久,颈上挨了一拳,气息不免一滞,本要人立起来的两只前蹄便支不起来,右膝一弯,踉跄失足跪倒。谢文朔不防,被颠下马背,甩出老远,在草地上骨碌碌滚将出去,跌得鼻青脸肿。

  阿曼见谢文朔被摔得爬不起身,在马上笑得弯下了腰去,道:“南蛮子骑马像乌龟一样,”乌络纵马过去,笼住失蹄的骟马,讨好笑道:“南蛮子尽是些饭桶草包,咱们的女人小孩,骑术也比他们高明得多了。”谢文朔伏在草里,听那娇柔声音一句一句,尽是恶毒嘲笑自己,恨得目眦欲裂。却偏偏摔得浑身疼痛,爬不起身来。痛苦地埋在草泽泥泞之中,狠命地撕咬着枯干的草根。

  阿曼嫌恶地瞧了他一眼,她并非不敢弄死谢文朔出气,却碍着谢如璋说过“我还有一样重宝,能得父王大大的欢心,却要着落在我儿子身上去取。”为着自己的权势尊荣,她只得暂且忍耐,喝令道:“南蛮子不会骑马,让他自己走回去。”一拉马缰,带着女兵女侍们,呼啸而去。

  谢文朔听见马蹄轰鸣之声远去,抬起头来,瞧着马群奔腾消失在天际长草之间,将自己一个儿丢在漠漠草原之上。天穹笼罩之下,夕照无光,寒风劲吹,一片一片的长草如波涛涌伏般低下头去。谢文朔满嘴都是枯草的冰冷苦涩气息,直瞪瞪地看了看茫茫苍苍,荒无人际的大地,忽地哀嚎一声,伏在地上,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他哭得绝望难耐,恨不能死在冰冷草丛之中罢休。但他父亲的亲卫队长开牟还是寻着了他,牵着一匹马过来,道:“左相叫你早点出发,今天晚上便走吧。”

  谢文朔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污泥泞,倔强地收了眼泪,爬起身来,见开牟对自己亦是一脸的蔑视冷淡。他在危须国中,受够了这般的轻贱侮慢,咬紧牙关不理,慢慢爬上马背,趁着黄昏暮色,跟着开牟回到营地中来。便见营外已齐齐整整地备好一支千人队,果然是要自己今夜便离开。

  开牟指点着一辆大车,道:“你的行囊都在车上,可还要拿些什么东西么?”谢文朔回望一眼父亲大帐,见里面灯火通明,不少人影来来往往。他眼力甚好,一眼便瞧见帐门前数支牛油火炬之下,一道藏蓝色的身影杂在一群侍女中间,飘然入内。恨得眼底淌血,狠狠地用毛皮袖子一擦眼睛,翻下马来,爬上大车,道:“我没甚么东西要拿,走吧!”开牟呼喝传令,危须骑兵们十骑一列,前后拥卫,簇拥着大车驰出营外,得得前行。

  谢文朔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中,心中怨恨,身上疼痛。脸上泥水血水混杂干结,又是狼狈又是难受,只好取过水囊来洗脸,却找不着擦脸布巾。正翻找间,忽见一个包袱中露出一根细小木棍,他心中一动,几下解开包袱,拿出了一个小小的拨浪鼓来。

  他执着那汉地儿童常见的玩具,目光怔怔地发起呆来。

  那鼓是沈渊买给谢文望的玩意儿。沈渊贵公子脾气,无论什么东西都是看一买十,一掷千金。当日带着小哥儿俩赶路的时候,各种吃的玩的,瞧中便买,将马车里塞得像个货郎担一样。谢家兄弟俩从来也没见过那么多的新奇玩意儿,更一世也没被人那般厚待过。分别时沈渊又将马车什物与银两全留给了哥儿俩,任谁也明白他可怜兄弟俩孤苦无依的一片慈心。谢文朔瞧着那拨浪鼓,一滴眼泪“啪搭”一声,落在鼓面上,呜咽道:“小望儿……公子……你们现下在哪儿……”

  他既想起沈渊,便又想起了日间在惊马上的那一式救命拳招,想着那短暂的相处时日,沈渊教他骑马武功等事,更是泪下如雨。忽地又想到自己父亲身上,心念一动,想起了父亲在帐内制着自己出不得声一事来,想道:“爹爹动作,便跟魔教的人点我穴道的法子一模一样啊……爹爹既然会点穴,为什么不教我?”

  他虽天真不通世事,但并不愚蠢,逐一思索,便想出了更多的怪事来:“爹爹会骑马,但也没教过我……周近臣说爹爹学富五车,但是我连字都识不得多少,还是公子教过我跟小望儿一些书字……”越想越是难过,忽地一个念头冒上心间:“难道,我跟小望儿不是爹爹的亲生孩儿?”但父母养育他们多年,哪肯相信?立时便觉得这个念头忤逆不孝:“不,不可能!爹爹在魔教手中舍命救了我和小望儿,只有亲生爹爹才会对我这般好!”他眼望车帘外的暗黑天幕,瞧着那无边无际的青黑长草层层披拂在车轭之上,刷刷作响,怅然想道:“爹爹只是……被那危须的恶婆娘给迷着了。才不想理会我和小望儿了,不记得死去的娘了!”

  他转动手中小鼓,痴痴地听那咚咚之声,脑中心思迷乱,脸上忽喜忽悲。终于又倦又累,倚在箱笼上睡了过去,梦中又回到了采凉山中贫苦却无忧无虑的家园。

  车马奔行两日,终于到了措峨山谷之内。开牟奉左相之命,率部到西南谷口处,为公主部族四下里圈定草场,设置营地堑栅。谢文朔身边本亦有两名老弱的奴隶服侍,等着安排营地,支设帐篷。不料开牟却亲自过来道:“左相要你随我入山。”谢文朔一呆,心道难道爹爹真的要我去为那恶婆娘放羊?但是他的危须话本就粗浅,开口常遭人笑;又不愿意跟这些轻慢他的危须人多打交道,因此并不询问,闷头嗯了一声。

  开牟率了数十人,携着谢文朔,往措峨山脉中驰去。刚开始时马队穿山过岭,还有山道可走,但山石渐高渐多,马匹已不能奔驰。又走一刻,到了一处石壁之下,却见数十间木屋依山而建,周遭堑栅森严。原来在这峻岭深处,还有一支危须人的部队守卫。

  开牟率部叫开营门,验过左相令信,令道:“后面的路不能骑马了,我们住一夜再走。”守营骑将为他们清理出几处木屋,又在岭间搭了数顶帐篷,勉勉强强地住了下来。却无人与谢文朔一处,他独自一人,呆在几重帐篷最里层的一间小室之内,连四下里走动也不能。

  两下里的危须士兵们互相见了,道是“明日进窟,便不能再动荤酒”,相约今夜要大醉一场。开牟等首领也是好酒之辈,自不加以阻止。谢文朔不懂此地规矩,不加理会,只闷在帐中,啃咬士兵送来的干肉面饼。听着外面士兵们呼喝取乐,更衬得帐中寂寂,无比的孤单。

  他吃饱肚子,无事可做,又觉得山风寒冷,便裹了毛毯,在帐中避风处躺下。闭一会儿眼睛,想要睡觉,却睡不着,又睁开了眼睛,从怀中摸出了那个小拨浪鼓来,呆呆地摩梭玩耍。

  帐外无星无月,帐中火塘已息,四下里一片漆黑,连帐外危须士兵的笑闹声仿佛也幽远起来。谢文朔轻轻晃动手腕,便听见手中小鼓弹丸弹在鼓面上,轻轻“嗒嗒”了几声。虽是自己弄出来的声音,但他听在耳中,陡然间却觉得寒毛乍耸,忽地心惊,慢慢挪动身子,扭回身来。

  近在咫尺的如墨夜色之中,一双寒光四射的凤目,正冷森森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