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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作者:Prevor      更新:2019-07-31 16:42      字数:13840
  仇羊依旧生活在痛苦中。多米尼克在一个深夜找到了他,向他详述了他与仇焱那伟岸计划中的小小一环。多米尼克需要仇羊来帮他制作各种各样的西洋工艺品,并允诺在事成之后一定会给他一份价值不菲的报酬。仇羊时不时会质疑成为天主教徒的决定。他与主感同身受,为了寻求爱而信仰那无所不能的主,而今他却没有感受到一丝来自主的爱反而生活在主所带来的信仰狂热之中。他没有受到任何指引,却上了一条漫是投机者与愚人的贼船,就连多米尼克也鲜有传授真正的教义,他反而变得浮躁起来,只有传教忽悠信徒的本事日益渐增,简直让西门彼得自愧弗如。倘若多米尼克当初在那最后一餐的桌上,耶稣一定会为多米尼克超额完成他所交付的事而倍感欣喜。好在仇羊还有那个梓乡的老鸨共享他们的痛苦。他们在夜里的烛光里酌酒对饮,畅所欲言。“曾经的梓乡并不是这个样子的。”老鸨在昏黄的烛光里摇动着酒杯。她的眼神迷离,仿佛被时光带回了从前的荆里。“从前这里的姑娘只是在这里歌唱、起舞;先民们在这里欣赏那美轮美奂的演出,如果有看对眼的姑娘,你情我愿的他们方才会做爱。有时候先民还会和这里的姑娘因为爱情而成亲。”老鸨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醉意将她的身体包裹,好似沉沉地陷入了柔软的温柔之中。“现在呢——这里沦为了欲望的乐园,他们白天人模狗样地遵循着所谓的传统,晚上在这里折磨着那些姑娘。”她的言语里漫是无奈与不满。老鸨年幼的时候就带着她的四个姐妹来到了这里。她也是一个悲惨而苦痛的人儿。她的母亲在生第四个妹妹时因难产而离开了她们,留下那个终日酗酒的父亲与她们。像一切悲剧的开始,她与姐妹五人受尽了父亲的凌虐与性侵犯。恐惧是她的食粮。她发育得很好,刚过十二岁她的乳房就出落得与成年的女性一般挺拔了。但这也成了她的父亲变本加厉地侵犯她的理由。他常常当着那四个年幼而不谙世事的妹妹的面侵犯着她,嘴里的胡言秽语让那几个年幼的魂灵在角落瑟瑟发抖。“等你们再长大一些就把你们卖给梓乡。”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当她长大到足以握紧那把砍柴的生锈斧头时,她将她父亲的头像脆弱干枯的柴火一般劈了开来。她带着她的姐妹们来到梓乡,永久地生活在了这里。她不知道她们还有什么地方能够接纳她们。然而命运并没有变得更好。她的姐妹们都没能活过二十岁。有的得了性病早早地离开了她,有的则是为了那缥缈的爱情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她在悲伤之于更加下定决心要保护梓乡所有的女孩子,绝不让她们重蹈她所经历的覆辙。仇羊对她苦难的遭遇表示同情与伤感,更对她的决心表示敬佩。但他依旧感到疑惑。“按您所说您来的时候梓乡就是现在的样子,那您又是何从得知以前的情状呢?”“是以前的梓鸟告诉我的。”“您信吗?”她一阵沉吟。“我信。因为那个梓乡太美好了。好得和你的巨大的性器与温柔的善心一样不真实。”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仇羊终于再一次被传唤到了公堂之上。只不过他再也见不到那些面容姣好的姑娘与那些威风堂堂的公差了。眼前之地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公堂了。一切都好似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灾难一般——四处散落着打碎的箱子与瓷器,那“明”字旗被撕扯成两截在地上飘摇着,上面的血迹还尚未干透。那些原先公差站立的地方被一群穿着简陋铠甲,面黄肌瘦的人所占据。他们神情倦怠却又在眼中透出贪婪兴奋的目光。正如当年荆里第一支那探险队一般。他们簇拥着的是一个目光炯炯,身形魁梧皮肤黝黑的青年。他粗糙的双手与虬壮的小臂无不预示着他是一个在田间生长起的男人。“你可知罪?”他的声音极具穿透力与威慑力。同样的说法同样的套路只不过是换了一个人罢了,仇羊自是不答的。“你因为私自勾结西洋人,用西洋人的巫术毒害这片土地的百姓,现在判处你火刑。”仇羊还是不答。他已然下定决心用自己的死来偿还荆里所有的余罪,正像耶稣那样为了全人类的罪行而献出了生命一般。“但是你还有一个机会。加入我们的起义军,对抗明王朝的暴政,我们可以饶你一命,你考虑考虑吧。”仇羊抬起头,用当初在仇氏与仇焱对峙的眼神望着那个男人,一字一句地说:“不需要。”

  仇焱同意了多米尼克那个新建教堂的提案,对多米尼克关于天主教的申请都给予了无条件的支持。他甚至还亲自跪在那简陋小屋旁的耶稣受难像前祈祷,仿佛找回了从那小小探险之旅后丢失的神性。多米尼克也好似扎根在了仇氏成为了那庞大的氏族中的一员。尽管他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也一定要抽出时间与仇焱见面,宛若一对热恋中的情人。芙晞是无力管得了他们的。在她从那小院逃离,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她就感到衰老像午后的影子一般从她的双脚开始渐渐攀上她的身躯。她要在衰老将她俘获之前完成她心中的所思所想。在她的极力动员下,仇氏的一族终于住进了新落成的宅邸。她找到仇羊,希望他也能搬进新家,同时她也希望老工匠与旸谷能和他们一起同居住在那里,毕竟爰兔与仇午迟早将会成亲,以后都会是一家人。老工匠冷哼着拒绝了她的提议而旸谷则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仇羊以雕刻为由婉言谢绝了芙晞的好意,他暗自下定决心只要仇午和爰兔成亲自己就再也不会踏入仇氏的大门,且他与仇焱决裂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这是一次旷日持久的赌气,虽然他明了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为了他那小小的毫无根据的虚荣与自尊之心,他不得不把自己推向这个尴尬的边缘。芙晞也对这样的情形感到无能为力,她多么希望能让仇羊能与仇焱仇午好好地坐下来谈一谈,但这难度几乎就相当于让基督徒与穆斯林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一样。心灰意冷的芙晞不再进行这无意义的尝试,她找到仇午想让他自行决定一下自己的婚期。仇午在竹简中找寻着答案。“这么大的事情一定要按照上天的意思。”于是便又是漫长而无止境的等待。仇焱对仇午的婚期有着不同的看法,他决心要等那个教堂建造完毕后让他们在那里完婚,他们将成为荆里第一对在主的祝福下完婚的新人。以仇氏家眷的身份。仇焱的想法得到了多米尼克的赞成。倘若仇氏这个大氏族都能在主的注视下得到祝福,那么荆里的先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支持主的伟业呢?芙晞对这个建议颇有不快,谁知道那么大的教堂需要多久才能建造完成。仇午对这个建议用蓍草摆出卦象进行了验证,所幸一切的推断都指向大吉。“就这么办吧。”爰兔自是同意仇午的结论的。既然是这个能给荆里带来仁爱的男人做出的决定,她又有什么好异议的。虽然她的心中也很焦急,希望与他早日成亲。当她试穿起芙晞为她准备的那件精致华美的衣裳时,她觉得自己是整个荆里最幸福的女人。她在芙晞身上寻找到了几乎从未体验过的母爱。她与芙晞相拥,欢愉的泪水将她的胭脂粉黛悉数染花。“傻孩子,哭了就不好看了。”芙晞强忍着泪水轻抚爰兔的头。

  仇羊将自己关在工房里几乎从不出去。他埋首于各式各样的活计中,戴着多米尼克送给他的那副能将细小的原先无法观察到的物体放大的镜片。他现在已经能复原那个精巧的音乐盒了,但长期的佝偻作业让他的腰与颈椎充满了负担,他须髯横生,仿佛一夜衰老。他对工艺的热情一如奥雷里亚诺上校沉迷于小金鱼儿的制作,就连他们额间那抹专注的神情都没有差别。后来他知晓仇午的亲事将在那个教堂建成后方才举办后,他不免长舒一口气,但他瞬间又意识到自己那暂时的解脱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再次陷入自怨自艾的深渊里,而唯一能让他忘却所有的就是不停地工作着,这让他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好在他的工作为他赚到了丰厚的酬劳,他所制作的西洋玩意在荆里的市集里备受欢迎,虽然其中大多都被冠以在意大利制作而成之名,但实际上基本都出自仇羊之手。这些小玩意让多米尼克大发横财,但他却在仇午的建议下将这些财富都用来帮助荆里那些饱受生活压力的先民了。他不希冀任何报答,只需要他们知晓这是主的恩赐。“这正是仁爱的体现啊!”仇午感到无比欣慰,他所追求的事业终于有一个具现化的体现。仇焱难得地与仇午达成了一致,他们都十分支持多米尼克的慈善与传教。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出于什么原因方才表现得如此热忱,但仇羊可以肯定绝不是出于信仰。多米尼克仿佛有着一种神奇的魔力。他将这个氏族从出生以后就几乎没有交流的两代人奇迹般的聚拢在他那破旧的小屋里。仇羊和他学习着异邦的知识与工艺,仇午则是悉心研究着圣经中的教义,而仇焱则是和他秘密商议着那伟大而不为人知的计划。这两代人身处于同一个时空同一个地方,但却各有所思。后来仇羊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些狂热的信徒在酒馆中与朝拜女娲氏的先民们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他们口口声声地称他们为异教徒,是信仰的异端。那些先民毫不示弱,言辞激烈地指责他们因为些许新奇的小玩意与小恩惠就背离了传统,反叛了那个世世代代都守护着荆里的神祇。他们抱怨他们用不正当的手段拉拢信徒,而他们则讥笑着他们的信仰不够忠实。他们激烈地争吵着,险些发生流血事件。这些天主教的信徒仿佛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活力,不停地奔走在荆里大地,好似挥舞着那耀眼的白底红十字旗帜。仇焱与多米尼克达成了共识,是时候走出荆里开拓他们的版图了。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夏日,多米尼克将所有的信徒聚集在一起,为仇焱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前所未有的洗礼仪式。仇焱跪下时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荆里先民,当那圣洁的圣水滴落在他的额头之时,他已然成为了主在荆里的代理人。倘若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那人的记忆和鱼相比则何如?信徒们似乎已经从主的教义中找到了大爱无疆的意义,兴奋不已地鼓起了掌,完全忘却了仇焱几年前还将他们置若炼狱的灾难,也忘却了当年他们冲入仇氏解救仇午——那个他们认可唯一能给荆里带来救赎的人时所说的话。仇焱绘声绘色地描绘了荆里之外的世界是多么广阔与繁华,仿佛他亲眼见过一般。在那充满美好的讲演结束后,他做了一个慷慨陈词的总结:“是时候走出荆里去追寻属于我们自己的世界了!”他们的眼睛中放出了异样的光彩。所有先民在年少的时候都有同一个梦想。他们都想一览荆里之外的景象。“荆里之外会是什么样的世界呢?九天之上会有七彩羽毛鸣叫声宛如天籁的鸾鸟吗?在山林之间是否隐藏着身躯如山峦、张翅能日行万里的鹏鸟?究竟身躯蜿蜒张口就能吞云吐雾的龙是否就隐藏在荆里之外的洋川之下?”这些年少时的幻想如今正等待着他们亲眼验证。然而仇焱深知就算说服了多米尼克的信徒,荆里的先民们也不会悉数同意仇焱的做法。事实也亦如此。他们质疑仇焱的决定,表示就算他描绘的蓝图是有那么美好,也得让给荆里带来救赎的仇午亲自证明,而证明的方式则是那个风靡先民之中的蓍草占卜。仇焱再一次在女娲氏的雕像下将先民聚集起来——尽管多米尼克极力反对在那异教的雕像下开展如此重要讨论,但似乎除了这里荆里再也没有什么能将先民们尽数聚集的场地。仇午在无数关注的目光中拿出早已准备就绪的蓍草,按照竹简中的指示排列整齐。所有的先民都在翘首等待着他的推算。当仇午反复地在竹简中检验过蓍草的卦象,准备向先民宣布结果的时候,仇焱悄悄地拉过他向他询问结果如何。“不好。所有的指向都表示这次的行为是大凶之兆。”仇焱没有说话,他一把拿过仇午手中的竹简转过身来大声地向荆里宣布:“你们的神迹之子刚刚推导出了这次演算的结果,是大吉之兆!”荆里的先民们如滴落在油锅里的水珠一般霎时就沸腾了。他们幼年的梦,一睹荆里之外的世界即将实现在他们这代的手中。仇午刚想说些什么就被仇焱阻止了。“我这是为了所有荆里先民的福祉。如果你想阻止我就等这次的探索结束也不迟。”

  一连几个月,荆里都处于一种极其的喜悦之中。天主教的信徒们也仿佛和女娲氏的信徒们达成了某种不用言说的默契停止了他们日旷持久的争斗。所有人都对即将来到的探索而跃跃欲试。前来酒馆与梓乡喝酒享乐的先民们明显多了起来,他们无一例外地谈论着荆里之外,他们从未见过世界。就连梓鸟们也纷纷向来往取乐的先民们询问着这次探索的准备情况。然而酒馆的掌柜与那个老鸨丝毫不关心这个话题,依旧不为所动地满足着他们的客人各种各样的需求。仇羊对这次整个荆里都无比兴奋的行动感到漠不关心。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工房之中鲜与人交流,唯一的额外活动就是去梓乡与媛霓共度良宵。当多米尼克找到他要让他加入那个小小的探险队时他无疑是不愿意的。“如果有一个值得信赖的工匠加入的话,那必将事半功倍。”多米尼克这么向他阐述。“那教堂里的雕像就不做了?”仇羊向他反问。“如果荆里能走向外面的世界,别说一个教堂里的雕像,整个明王朝的雕像你都要负责。”多米尼克的话语中充满了自信。在秋意将荆里的第一片绿叶染成金黄的时候,仇焱亲自带着由五十个身体强健、对外面的世界充溢着好奇之心的男性先民在整个荆里的注视下出发了。仇焱手中拿着仇圣时代遗留下来的地图与多米尼克初到荆里时画的草图,大致辨别了方向,决定向南出发一路行径到先民起源的地方,荆楚的首都,郢都。他们带上了必要的工具,牵着驴,拉着用木头制成的轮车,颇有当年荆楚先民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风范。

  在最初的一周里他们都保持着极其高昂的兴致。他们从未进入到如此深的荆里密林之内,他们无不被眼前的乔木与蕨类植物所惊奇,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景象。这里似乎挣脱了季节的束缚,一切都是那么地生机盎然。宽大的树干上包裹着厚厚的苔藓呈现出浓厚的墨绿色,高大的叶冠连成遮天蔽日的一片,将金色的阳光隔绝开来,偶尔透露的光束照亮了林间沉浮的粉尘,映照出了如雾霭漂行的航迹。他们脚下的泥土被枯死的落叶所覆盖,踏上去松软地一如仇羊工房里的香樟碎屑。每到夜幕降临之时,林间便微光点点。那些柔软的植物散发出微弱的荧光,将沉寂的黑暗悄悄地装点起来。无数飞舞在空气中发光的虫豸也围绕着他们的营火翩翩起舞。“多么美妙的景象啊。”那些肌肉遒劲线条凌厉的粗壮汉子也不由得赞叹着眼前的景致。“这一定是多米尼克说的神的降临。这必须是玛利亚的赐福。等我回去了一定要告诉我的妻子和女儿眼前的画面。”他们喃喃自语。仇焱似乎并不关心眼前这美轮美奂的景致,他无动于衷地将随身携带的红色布条紧紧地缠在树上以确保归去的路途万无一失。在他检查了行囊、喂饱了那些驴子后终于躺倒在早已熄灭的营火边前了。他并不能睡着。他想象着多米尼克曾与他提过的北京。那里有着广阔而整齐划一的集市,居民穿梭其中,热闹的气氛将整个城市包围。那里还有着拔地而起的恢弘宫殿,统治着整个王朝的帝皇就居住在那里,站在那里的露台上,他能俯视着整个都城。这是仇焱的梦想。他下定决心要把荆里建筑成北京的模样,不,甚至要比北京更壮丽宏伟。同样没有入眠的还有仇羊。他这一路上没有与仇焱有丝毫的言语交流,他自是不知道仇焱心中那伟大而富有感染力的梦想。他想象着自己的自由,他活着的意义。但他的问题永远不会有一个答案,直到他的死亡。

  在后来的旅途中他们陷入了巨大的麻烦之中。那些愈发茂密的树木,恣意生长的荆棘与愈发柔软松弛的土地成了他们前行的阻碍。那些愚蠢的驴子把蹄子扎进了那沼泽般的泥土里无法拔出,只得发出悲惨的鸣叫声。而那些脆弱的轮车轴承也经不起路途的漫长不争气地断裂了。然而最糟糕的情状是他们的食粮已几乎承受不起他们原定三个月的探索之旅。仇羊那精巧超凡的工匠技艺在此刻居然毫无作用。“去他妈的!荆里的周围全是山林!”仇焱愤怒地喊了起来。不得已,他们只得拆卸了那些已沦为废物的车轮,拾掇起一些简单的工具以备用来斩断横生的荆棘或是来犯的野兽。至于那些陷入泥地的蠢驴,他们杀了一些并腌制成了路上补充能量的食物。尽管它们的肉尝起来并不鲜美,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尿骚味。虽然这支探险的队伍遇上了重重的苦难,但是仇焱依旧管理得紧紧有条。没有抱怨,没有滋生的事端,所有人都迈着疲惫却又无比坚定的步伐。他已然不是年少时的那个稚童,他已经把绝对的支配权牢牢地抓在了手中,没人能够夺走。仇焱手中拿着多米尼克交付的罗盘,在暗淡的荧光下按照几乎已经锈蚀的“S”的标识下,终于带着大家走出了那片充满着凶险的密林。然而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欢呼庆祝时他们就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了——四处都是烧焦破败的房屋,瓦砾遍地,尸体夹杂着干涸的暗红色血迹布满了整个狭窄的街道。地上的尸体大多穿着铠甲,也有衣不蔽体的居民。居民的尸体里混杂着女人与尚未长开的孩童。他们顺着街道向前走去,街上充溢着烟火味与尸体腐烂的味道。同行的先民从未目睹过这样的惨状,有的甚至蹲下身呕吐起来。“愿主与他们的灵魂同在。”先民为他们祷告。仇焱从未想到心心念念的荆里之外居然是这样的情状。一种复杂的情感从他的胃袋里沸腾而上。失望?愤怒?恐惧?无人知晓,只有他自己知道。

  当他们回到荆里已然是半年之后。他们受到了荆里先民空前的热烈欢迎,宛若英雄一般。仇焱的探险队自然是省略掉了一些不必要的情节向先民诉说了路上的所见所闻,是那些无关痛痒的部分。但是光是那些前所未见的景色就足以让先民们产生无尽的联想。原来荆里的周围隐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景象,世世代代的先民们都未曾了解其中的美妙。仇焱与探险队带回来的残破铠甲让他们大饱眼福。先民们无比期待能够亲眼见证外面景象的那一天。既然第一次的探索已然结束,那么第二次还会远吗?然而仇焱在回到荆里后再一次被魂灵所困扰。之前形影不离的伙伴再一次令他感到不悦,即使那个工匠的魂灵什么也没有干。“你就不能离我远一点吗?”仇焱生气地朝他大吼。工匠的魂灵受了委屈似的无奈地摊了摊手,眼中的悲伤更加浓烈了,像要溢出来一般。仇焱花了大把的时间想要走出荆里打通荆里与外界的联系,但这次的探索让他失望至极。那燃烧的村落与遍地的尸体在他的心中久久挥散不去。他们到底是谁?又是因为何种原因而遭了罪呢?同样的疑问亦在仇羊的心间盘桓。虽然仇羊对这次的探索漠不关心,但他之前确是想逃离荆里,去到外面追寻自己的自由的。但是,外面的世界真的会有自由吗?真的能让他获得救赎吗?

  荆里的先民们没有给仇焱多余的思考时间。他们催促着仇焱赶紧进行下一次的探索——他们已然忘记了当初对仇焱的不信任。仇焱则以仇午的婚事作为托辞,他向先民们解释倘若自己在探索的历程中回不来,那么无法见证自己儿子的终生大事将会是一件毕生的遗憾。他恳请先民们以父亲的角度来考虑他的请求。先民们同意了他的请求。多米尼克的教堂在先民们努力的工作下基本是完成了,虽然它的尺寸结结实实地比多米尼克预想的大小小了整整一圈。“就先这样吧,反正后面还是能够继续扩建的。”多米尼克这么安慰自己。这座富有哥特式建筑风格的教堂与仇氏的宅邸交相辉映,让无数先民们艳羡不已,他们从未见过房子还能这么被建造。当他们得知意大利的小镇上多的是这样的建筑时不由得感慨起荆里的偏隅。“要是意大利就在荆里的旁边该多好啊!”先民们从未如此渴望外面的世界。

  芙晞的衰老一天明显过一天。在五十岁之前她好似从来没有受到过时光的侵扰,一直保持着二十多岁的面容;但当她的年轮随着光阴又扩张了一圈时她仿佛突然踏入了时间的监牢,她的双腿变得沉重起来,瞳孔也失去了从前的光彩暗淡了下去,原本娇嫩的皮肤也浮现出腐朽的迹象,逐渐被皱纹攀附,变得干枯而龟裂。还有什么比女人逐渐变老更令人伤心的事情呢?芙晞开始用大量的粉黛掩饰她的衰老,虽然仇焱毫不在意。他躺在床上像往常那样轻抚着芙晞的头安慰着她:“你都在意你变老了,那我现在的样子岂不是更可怕?”芙晞转过身来看着仇焱,他头发胡乱地散着,眼眶深陷,那半年的风吹雨淋将他的皮肤雕刻出沧桑的痕迹。“你在说什么。我可比你年长得多。”芙晞将头埋进仇焱宽阔厚实的胸膛中,听着他那强有力的心跳。“快让仇午和爰兔成亲吧。我怕等不到那一天了。”

  仇午与爰兔的亲事就决定在教堂正式落成的那天举办。但荆里的天气似乎并不作美。荆里下起了从未有过的大雨,一下就是两个月,日夜不曾停息。四处漫流的水冲垮了荆里的民居,淹没了仇羊的工房,他的手稿如同小船一般漂浮在水面上。这似乎是荆里百年难遇的灾难,就连仇午的房间中那本厚厚的从仇圣时代就开始记述荆里的羊皮书中也没有记载过如此的情状。雨水一直淹没到了女娲氏神像的小腿位置,那新建的教堂顶部也被雨水冲垮。仇午的亲事仿佛受到了诅咒一般,事事与他作对。他自己也觉得苦闷。他将蓍草排开,在熏香的缭绕中妄图从竹简中推算出什么来。但不管他如何演算,他都只能得出“大凶”的结果。“我去他妈的!”仇午将竹简与蓍草尽数扔在地上。爰兔被仇午的模样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这样愤怒的仇午。她的惊诧中掺杂着爱情的甜美,毕竟仇午的愤怒是出于他们的未来。爰兔将仇午拉近怀里,用头贴着他的脑袋轻声细语:“没事,好事多磨。”

  仇午与爰兔的婚礼还是如期举行了。所有荆里的天主教信徒们都见证了这荆里第一对天主教式的婚礼。尽管教堂的顶部依旧漏着雨且没有被修缮完毕,地上还堆积着一大片瓦砾。多米尼克手持着圣经与雨伞替他们主持仪式,仇焱与芙晞还有仇氏的眷族们都打着伞坐在湿漉漉的石凳上。“这湿嗒嗒的感觉真是要了我的命。”仇焱边抱怨边用手拉了拉已经被水浸透的底裤。芙晞并不理会他,她望着仇午与爰兔的身影几乎哭了出来。就当多米尼克准备正式开始宣布仪式的正式开始时,仇午阻止了他。所有先民都感到一阵疑惑。“我的弟弟,仇羊还没来呢。”先民们窃窃私语,环视着找了一圈果然没有发现仇羊的身影。“不要管他了,快点开始吧。”仇焱再一次伸手拉了一下黏在屁股上的底裤不耐烦地说道。“仇羊是我的弟弟,我的婚礼一定要得到他的祝福。”仇午望着多米尼克的眼睛坚定地说。此刻的仇羊正躺在台子的顶上。那是由两张木桌叠加而成的台子,水已经蔓延开来将底下的桌子悉数浸没。他知晓今日是仇午与爰兔成亲的日子,但他就是不愿出席。每每想到爰兔,他的心还是像针扎地一样难受。当门外响起先民的声音时,他充耳不闻,将身子翻了一面。后来屋外呼唤他的声响越来越大,多米尼克挽着裤脚涉过几乎已经漫过腰部的积水来到仇羊的面前。“去参加仪式吧。所有人都在等你呢。”仇羊并不理会他,依旧背对着他闭着眼假装已然入眠。“你是一个天主教徒不应该以大爱为己任吗?更何况这是你亲哥哥的婚礼。”仇羊倏地从台顶上坐起,引得桌子一阵摇晃几乎要把他掀落在水里。“你知道什么!让主见鬼去吧!”仇羊向多米尼克吼道,“只有苦痛是真的,爱都是假的!”

  再晚些时候仇羊还是涉过那淤积的水出席了仇午的亲事。他们当着他的面在先民的掌声里拥抱接吻,在仪式完毕后与每一个来到婚礼的人拥抱致意。仇羊抱住爰兔时心脏几乎已经停滞了。他的手尖还能感受到那华美衣裳下她肌肤的温度,还能闻见曾令他心猿意马的草木香气,只是她身上的一切都不再能与他分享,她现在已经是仇午的妻子了。“谢谢你。”爰兔在仇羊的耳边用一如既往甜美的声音说道。她在感谢他什么?仇羊无法理解他也不想知道。他感到心脏已结成坚冰已无法融化,世间里在没有第二个女子能将他的心再一次变得柔软。当仇羊抱住仇午时,他在他的身上闻见了与爰兔相同的草木香味。他的内心故作镇定,表现出波澜不惊模样。“谢谢你,我的弟弟。你能来到这里真的太好了。”仇午的声音听起来真诚而又热烈,将仇羊的思绪拉进他们还是孩童时的记忆。那时的仇羊终日跟着仇午,用稚嫩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他们赤身裸体地在林间嬉戏奔跑,眉宇间尽显天真的浪漫气息。芙晞站在他们的身边欣慰地看着他们。她坚信着兄弟二人的嫌隙如夏日清晨的雾气在阳光的照射下已烟消云散。他们两的脸庞上都带着浅浅的微笑。只有仇羊自己心里知晓——仇午的笑容是真的。他的笑容是假的。

  荆里的大雨似乎就没有停止的意思。九月的霉味顺着空气腐烂到土地里,在花鸟鱼虫的呼吸间将浓重的病魇播撒向整个荆里。街道上淤积的泥泞发酵时气泡破裂声;腐木中真菌肆意生长声,柔软落叶里虫豸的呼吸声在雨滴落下的声音中被无限放大,编织成一道令人燥焐的交响曲萦绕在先民的耳边。他们躺在潮湿的床上百无聊赖,后背还因湿气起了疹子。自从爰兔与仇午成亲之后,爰兔便离开了这个湖畔的小屋住进了仇氏那宽敞堂皇的宅邸之中了。老工匠、旸谷与仇羊的日常生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老工匠自是不会承担任何的家事的。“你是我养大的,你的技艺是我教的,你们还想怎么样?”老工匠瞪着眼睛望着他们,在他们还没有说话的时候就拿起了酒壶回到了房间,留下旸谷与仇羊面面相觑。仇羊率先做出表率,他将小屋里泛滥的水尽数舀出,把散乱的一切收拾干净。自然而然地准备食物生火烧饭的活计就落在了旸谷的手中。可惜旸谷并不是一个好的厨师。他所“烧制”而成的食物在老工匠嘴里成了不值一文的狗屎。“那你去仇氏的宅邸里享福去啊,何必遭这份罪。”旸谷为自己的失败愤愤不平。“仇氏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吗?如果不是为了你妹妹我都不想让她嫁给仇午。”老工匠瞥了旸谷一眼,随即意识到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转向仇羊,“当然我没有说你的意思。”

  芙晞的日渐衰老是肉眼可见的。她的小腿渐渐无法发力,就连走路也只得依赖仇氏的女眷来搀扶了。仇羊用雕刻的余料为她制作了一个拐杖,好让她能够在四周没有人的情况下便利地在那庞大的宫殿中走动。那是一个朴实无华的拐杖,没有华美的纹路装饰,只有樟木散发的芬芳。这与仇羊平日里的雕刻作品截然不同,但芙晞仍对这个拐杖爱不释手,就连睡觉时也要放在身边。这是仇羊送给她的。荆里的先民们聚在酒馆里,平日里欢快的气氛被浓烈的沮丧所代替。“这雨究竟要下到什么时候。”那些天主教的信徒也丧失了往日的活力,如同泡烂根部的草芥奄奄一息了。旸谷的欢快的歌唱在此时也显得极为不搭调,他生平头一次被先民们赶出了酒馆,“别唱了!回家躺着吧!”就在先民们闹出骚动之前,一阵巨大的轰塌声让荆里大地震颤。“发生了什么?”先民们慌乱地逃出酒馆向着声响的来源望去——荆里的一隅,女娲氏神像的后方整片山脉都坍塌了下来,露出了褐色的土壤。雨水混着泥土声势愈发浩大起来,带着席卷万千草木的架势将荆里外围的密林尽数冲垮,一直流向远方。先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呆呆地愣着出神。仇焱自是也听见了这般巨大的声响。他站在高处望着远方断裂开来的密林,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席卷着他的心。远方层层叠叠的山林在那里断开了缺口,繁茂的合抱之树与攀附其间的荆棘被泥石流冲垮,地平线的那头显现出湖蓝色。仇焱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起来。上次探索带来的失望情绪被这抹湖蓝色尽数抹去。他的眼神中再次燃起了往日的野心。他知晓自己即将活过半个世纪,他不再拥有使之不竭的活力,衰老也将像捕获芙晞那样将他牢牢缠住。他高大的身躯将会萎缩,他的肌肉将会干瘪,他的野心将会被时光抽离,变成一具即将埋入祖坟的尸体。他冲下楼去,跑出那座宅邸。“你要去哪——”熟悉的芙晞的声音在他脑后拉长,直至消逝不见。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他内心明了。

  当仇焱把先民聚集起来的时候他原本以为会有些反对的声音,但是这次出乎意料地居然没有。先民们早已受够了延绵不绝的阴雨所带来的阴郁生活,迫切地需要一些新鲜的事端填充他们枯寂的内心。恰巧仇焱的这次行动完美地满足了他们的需求。一些年长的先民心有余悸,他们坚定地认为这是女娲氏降下的天罚,是决决不能走出荆里的。但是一心想要见识到荆里之外的先民们哪还管得了他们的劝阻,纷纷套上雨衣拿起斧头与铲子加入了仇焱的队伍。他们顺着山峦倒塌的方向一路下行,用斧头斩开倾倒的树木,用铲子清理掉堆积的土石。雨渐渐地小了下去,天空中的云也逐渐散开。经过三周的清理与探索,先民们终于抵达了那抹湖蓝色所存在的边界。当他们到达之时,长达四个月零十三天的大雨也终是停了。阳光如金箭般穿透半分明灭的云朵洒向大地,也将先民们脸上的水珠照耀地熠熠生辉。那抹湖蓝色的边镜线的那边是一个小村庄,那里炊烟袅袅,隔着硕大的湖泊亦能看见人来人往的景象。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湖泊。碧绿的湖水宛若琥珀一般剔透明亮,站在浅滩的边上甚至能看清湖底飘摇着红蓝相间的水草与游动的鱼儿,一轮硕大的彩虹如同廊桥一般架在粼粼的湖面上。“荆里之外真漂亮啊。”先民们驻足惊叹。“诶!那朵云像不像圣母与主?”有的先民指着天上的云朵惊奇地对身边的人说道。这些人是多米尼克的信徒。“放屁,那分明就是女娲氏的轮廓。”这些先民则是女娲氏的信徒。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因为他们都是荆里的先民。对荆里而言这是一次伟大的发现,是一个伟大的开始。但每个开始必有终焉的到来。

  在湖的那边发现了村落的事情传遍了荆里,先民们的喜悦几乎溢满了整片大地。但在这份喜悦的海面下隐隐地藏着些不安分与焦躁的暗流。没有人知道荆里之后将走上什么样的轨迹。对未来的迷茫生根在每一个先民的心底,这是从荆里诞生以来每一代先民都没有遇见的迷茫。时间的年轮兀自向前,它将庞大的责任分散于世世代代,只有这一代即将面对的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情状。但是对先民们来说,对未来的喜悦是远远大于迷茫的。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渴求外面的世界,无论是荆里刚出生的幼童还是年迈得几乎埋进黄土的老人。先民们一致决定以荆楚最高的外交礼仪来进行这次极具意义的会面。仇午翻遍了石屋里的文献,试图找寻到先人仪仗的记载。仇焱也一改平日的懒散随意,将蓬乱长发束起戴上爵弁,将横生的虬髯修剪整齐,穿上了芙晞以前为他缝制的曲裾。“如果仇圣不离开楚国,你一定会是楚国的大将军。”芙晞坐在摇椅上笑着对仇焱说道。仇焱带着八佾随行的先民出发了。他们花了三天时间浩浩荡荡地穿过那片已被清理过的道路走出荆里,来到湖畔对面的小村落之中。村落的居民从未见过这么多穿着奇怪服饰的人顶着如此大的阵仗来到这里。起先他们以为政府又玩出什么花样来索要这个月的供奉,仇焱向他们解释他们是荆里的先民,是战国时代的遗珠,生活在密林中的土地之中。居民们无不惊叹明王朝的大地上居然还有如此的世外桃源。仇焱与村庄的长老们谈笑风生,询问当世的情状。村落里的居民将长老的屋子团团围住,孩童们伸着脑袋打量着荆里的先民们,一如荆里的孩子们看见往来的商队和多米尼克一般。仇焱将荆里的珠宝与食粮赠予这里的长老,希望与他们缔结起一段不朽的友谊。在他赠送给长老的礼物中还有着仇羊制作的西洋玩意,长老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当音乐盒开始奏出音乐时,他们的表情和先民们当初一样,脸上写满了惊奇甚至有一丝恐惧。仇焱则面带着微笑镇定地向他们解释——这是源自于科学知识的力量。仇焱与先民们在这里停留了两天,受到了这里居民的热情招待,尽管他们吃的很差。长老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们最近并不太平,好几个地方都不堪重负起了义,他们的粮食还得上交给政府。当仇焱临走时还盛情邀请了村落中的几位长老随行去荆里做客。他们跟随着先民们回到荆里,再一次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这里房屋毗邻,规划得紧紧有条,如宫殿一般的宅邸坐落在高处的山林之间,在宅邸的不远处还有一所他们从未见过的与他们一切认知尽不相同的建筑,先民告诉他们这是教堂。他们在这里还见到了没有见过的异乡人,那宛若鹰嘴一般的鼻梁,如蓝宝石一般碧蓝的眼眸无不让他们想起山海经中的恶灵。先民们大声地笑着让他们毋需恐惧,多米尼克是主的代表,来荆里是传播主的仁爱的。虽然居民们对先民的阐述将信将疑,但他们所记住荆里的财富却是真真切切的。这里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食粮与珠宝,手工艺的制品也定能在市场中卖个好价钱。这些在荆里的见闻也在后来他们呈献给知府的报告中得以体现。此刻荆里先民们的内心中充盈着自豪。用多米尼克后来的话来形容就是贵族守着富丽堂皇的城堡等待着前去参观的民众,仇羊对这个比喻深以为然。自从仇焱的探险队再一次从那山林断裂的地方出发时,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眺望着远方。他从未感到自己是那么地孤独——他再也无法从媛霓那里获得慰藉;无尽的雕刻让他损失了视力与活力,而他只是得到了无尽的空虚与烦闷。他不想与仇午或是仇焱和解,也不想听从芙晞的安排组建自己的家庭,更不想将自己的欲望与理智抹去加入跪拜在多米尼克脚下的圣徒之中。多年之前在他还没有学习雕刻时的情感再一次从他心头蔓延开来——他于荆里只是一颗小小的蜉蝣,是可有可无的。没有他的存在荆里依旧是荆里,依旧在这里。一股强烈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盘旋挥散不去。“离开荆里吧。”

  爰兔怀孕的消息来得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当爰兔的例假迟迟不来且总爱吃些口味奇特的食物时,芙晞就敏锐地捕捉了这一点。她内心充满了惊诧的喜悦但却故作镇定,她亲自查看了爰兔的脉搏加以确认后方才向爰兔宣布了这一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仇午在得知爰兔怀孕的事实后陷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之中。爰兔抱着他几乎要哭了出来,而他却不知道用何种表情来面对他即将成为一个孩子父亲的现实。他妄图回顾繁浩的竹简中所记载的指示,他妄图用蓍草来占卜他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但这都太遥远了。仿佛这两种方式已在光年之外,而近在他身边的则是那个属于他的妻子的鼻息。他深吸一口气将爰兔紧紧抱住。“那真是太好了。谢谢你。”后来的日子里仇午决心再也不去触碰那些竹简与蓍草——就像仇焱当年把它们尘封在箱子中一般。爰兔不懂其中的缘由,但她依旧默默地认同并支持他的决定,多年来从未改变。

  荆里与小村落的走动愈渐频繁起来。他们渴求荆里的工艺品与食粮,而仇焱和多米尼克则只是需求先民们去那里传播天主教。但出人意料的是纵使多米尼克如何如何展现他那精湛的医术或是用仇羊制作的小玩意吸引孩童,那村落中的居民也没有一个人成为信徒。多米尼克把传教的失败归咎于自己的衰老。他的背佝偻了下来,眼也花了耳朵也不再灵敏。他的记忆力也岌岌可危,早上决心要做的事情只消一个转身便忘却了。可村落里的居民丝毫不对这个异乡人有任何怜悯,反而变本加厉地寻求荆里的援助。“帮帮我们吧荆里的人们!我们快被压迫地喘不过气了!” 他们这样向荆里恳求着。“这真是亏本的买卖啊。”仇焱感叹着。先前的他特别想走出荆里与外面的世界交融,而如今外面的世界却迫切地要吞占荆里一般。这种感觉在他遇到自称明政府的官员时达到了一种巅峰。那是一个平日的清晨,荆里一如往常。就在市集人声鼎沸之时,一队人马踏入了荆里的土地。他们自称是明政府的代表,带来了知府的通文。他们将先民围住,让他们跪下听读知府的昭示。“荆里没人会下跪。”仇焱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个人。“你这是在蔑视圣上蔑视王权!”官员从出生之时就没有见过胆敢遇见官府之命还不下跪的人,他一时间慌了心神。“快念你的狗屁告示。”仇焱丝毫没有给他任何情面。明政府的要求很简单,荆里必须与政府共享其间的财富,向明政府宣誓是王土的一部分,每个月还需交付贡税。这些条件对仇焱来说就是极大地侮辱。在他心中荆里就是他的王朝,他本该和官员口中的圣上是平起平坐的。“滚吧,荆里不接受你们的提议。荆里不需要明政府的管理,就像当初她的成立不需要周政府批准一样。”先民纷纷鼓起掌来,发出了胜利的呼喊声。官员临走前望着仇焱的眼睛:“你会后悔这个决定的。”仇焱不为所动,用同样的方式望着他的眼睛:“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