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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作者:Prevor      更新:2019-07-31 16:43      字数:5918
  多米尼克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之前他从未会想过自己竟然会与耶稣死去的方式一样。在他年幼的时候,还在意大利追寻主的道路时的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死去的方式。他见过那些年迈的神甫躺在宽厚柔软的床上等待着死亡的来临,身边站满了如他一般穿着常服的神职人员。他们为床上即将消逝地魂灵祷告,祈祷主能够引领这个灵魂顺利地升上天堂。他一度认为自己会如此面对死亡。可如今——他即将在这个意外闯入的土地上长眠。不过他还是欣慰的。当年老地几乎已经鲜能从床上起身的他被那些粗暴的明兵从床上拉起时,仇羊还试图着阻拦他们。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仇羊被他们打得皮开肉绽,而他也被拉到那个依旧没有扩建、被信徒称为“荆里的圣迹”的教堂前。那个为首的校尉,明兵的首领当着先民的面宣布了他的罪行。他闭着眼也能猜到无非是“蛊惑人心”、“如恶魔一般亵渎传统”之类的罪名。这些他在广州府之时就已经饱尝非议了。站在他身前的是平日里跟随着他传教布道的先民。此刻他们低着头,攥着拳头什么也做不了。“Dio ti benedica.”多米尼克闭上眼说了最后一句话,随后两个明兵将粗壮的铁钉钉在他的手腕与脚踝处。一阵剧痛从他身体深处袭来,接着他眼前荆里的光就变得熹微起来,直至消逝不见。“这就是信奉邪教的下场!”校尉得意洋洋地望着先民们,先民们低着头,默不噤声。事情还要追溯回六个月之前。当仇焱毫不留情地羞辱了明政府的官员时,荆里的命运就注定走向了终结,只是无人知晓罢了。知府派出了百名明兵,在那个骁勇刚强的校尉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他们只有一个目的——让荆里臣服。他们几乎毫无抵抗地就占据了荆里的市集,那时先民们还以为他们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路过荆里。他们在市集中举起鸟铳,朝着天开了几枪。那巨大声响在荆里的大地上回荡,让原本热闹的市集一下就沉寂下来。先民们还尚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当仇焱赶到市集的时候先民们都颤抖着跪在了地上,而那些坚持骨气的先民们则被马鞭打得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抽搐着。怒火是一种具有奇妙功效的化学因子,当它充斥一个男人的心房时它就能够在瞬间分泌出大量的肾上腺素,让他感受到力量如泉涌全身充满了活力,变得孔武有力战无不胜。倘若这是一个年轻男人,那么他便有了以一敌十的能力;倘若他是一个历经了半个世纪沧桑的老男人,那么上述的一切都是幻觉——纵使他的身形看上去高大而魁梧,手臂上的松弛垂落的皮肤里曾包裹着结实有力的肌肉。当他被明兵的校尉放倒在地时,他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孤独。这份孤独与荆里无关,也与他的野心无关。他在两个男人的直接对决中败下阵来,在这一刻方才明了老去的孤独。啊,这该死的衰老。校尉在荆里先民的面前将他的上衣剥去,吊悬在市集中央那颗巨大的榕树下。“所有人都看清楚了,这就是反抗政府的下场。”说罢校尉手中的马鞭一抖,仇焱的背上就多一条血淋淋的疤痕。这场景在仇焱的记忆中似曾相识。只不过当时的情状与现在截然不同罢了,施虐者与被施虐者的地位被颠覆反了过来,现在轮到他来品尝这痛彻心扉的苦难了。现在他与仇午当年感同身受了。不过当年他打仇午是出于父亲对儿子的鞭笞,那此刻的情境又算什么呢?如果把明政府算成老子而他是儿子的话,他的自尊心是决不允许的,但这好像就是事实。他们粗暴地把整个荆里都做为儿子,把每一个先民都当成儿子,仇焱是决决不同意的,哪怕你把他用鞭子抽得鲜血淋漓直至死亡。什么?你问他先民愿不愿意当儿子?反正仇焱不愿意,先民们愿意也没用。

  校尉把几乎奄奄一息的仇焱绑在那棵榕树上,派了两个背着鸟铳腰间挂着大刀的明兵看守着。“任何人都不能接近他,也不允许给他食物与水,若有人敢违背就地处死。”校尉的话就像落在地上的钢刀掷地有声。仇午与爰兔并肩站在先民之中看着被绑在树上的仇焱。仇午的心中复杂如织,可眼泪却不知为什么流满了他的脸颊。眼前的人从未关心过他,从未倾听他的想法,从未如父亲般对待他,可他就不知为何任泪水流淌。爰兔默默地牵住他的手,不知道如何诉说。那个时候芙晞已经被衰老捕获且牢牢地将她钉在摇椅上。那些明兵闯进了仇氏的宅邸并将仇氏所有的眷族赶了出来,那些柔弱的、被泪水沾湿深衣的女眷躲在芙晞的身后,一如往常。她们渴望着芙晞的庇护,祈祷她能像往常一样张开她那宽阔厚实的翅膀给予她们温暖与安慰。只可惜芙晞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明政府要征用这座宅子,所有人都滚出去。老婆子可以留下来。”他们下达了最后的通牒。芙晞从往来的人群中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晓了仇焱被他们绑在了市集中的榕树下,也得知他们将仇羊打得皮开肉绽关在了仇午以前沉迷于竹简的小屋之中。“唉。”芙晞只能发出些叹息。她忆起在那个小院中发生的一切,回想起那个老妪恶毒的话语。“难道荆里就真的逃不出这诅咒吗?”

  仇羊趴倒在小石屋的地上几乎无法动弹。他想翻过身来,但巨大的痛楚紧紧地钳制住他的身子让他无法移动。他从未受过如此地拷打,痛苦是那么地真实。他回想起以前与多米尼克一同去潭里洗澡的情境。那是他们第一次“坦诚相见”。当多米尼克脱去常服,露出他臃肿的肚腩时仇羊被他身上的伤痕所震惊了。那是多么密集的伤痕啊——新的伤痕才刚刚结痂,旧的伤痕颜色已然淡化,已如印刻其间的勋章。“这么多的伤痕您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仇羊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问向多米尼克。“这是惩戒,是欲望之罪的标识。”多米尼克向他解释,“苦痛是根治人性的良药。”仇羊依稀还记得。虽然仇羊对这句话不以为然,他总是痛恨多米尼克将欲望隐藏的行为,他总是在逃避却从不正视。如今多米尼克是真真切切地死去了,他自己身上的伤痕也是那么地真实。他闭上眼静静地感受身上的苦痛宛若那是从心间流淌过的甘甜。荆里的夜从未降临得如此之快,在仇羊的一个恍惚间窗外就已经是繁星点点,晚风吹动竹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仇羊在一片微光中看到了爰兔的身影。他感到一双温暖柔软的手将他的脸颊抬起,滚烫的水滴滴落在他的面庞上。“趁着还有可能快逃离荆里吧。”爰兔带着哭腔的声音酥酥地落在仇羊柔软的心间。仇羊睁开眼睛,极力看清了爰兔的脸。她依旧是那么甜美,眉宇间透出些许时光带来的成熟风韵。她的小腹已经隆起,里面孕育的是她与仇午爱情的结晶。“仇午让我来找你。至少得让你活下去。”爰兔的泪水仿佛永远也无法止住。“别哭了。哭了就不好看了。”仇羊这个时候居然对爰兔露出了微笑。他颤抖地伸出手,将她脸上的眼泪抹去,就如以前她哀求他让他去找仇午一样。仇羊到底是离开荆里了,以他从未想过的方式。他本以为他会以追寻自由的名义离开这里,现在却是“逃离”了。他站在那个如猛兽的血盆大口之所——也是当初旸谷带他俯视荆里的地方。现在所望荆里的景色与那日并无他别,荆里看上去一如既往地宁静。只是这表面风平浪静的海面下奔流着深不可测且无比凶险的暗流。是时候离开了。仇羊向那些燃着着星星点点的窗告别——再见了荆里。

  在校尉率领着明兵占领荆里的几个月之中荆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白色恐怖之中。明兵在知晓那个工匠仇羊的出逃后封锁了荆里的每一个出口,先民们每天都生活在沮丧之中。多米尼克的信徒不敢再去到那个教堂中祷告,女娲氏的信徒们也不敢去到雕像下进行朝拜礼。他们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去市集中看仇焱是否还活着。仇焱自从被绑在树上已经有两个月了,在此期间他没有吃任何东西或是喝一口水,但是他仍以着超脱常人的生命力活着。他身上裂开的疮疤已经流脓,但在上面竟然奇迹般长出了嫩绿的小芽。腐臭的气味充斥着市集,那是仇焱肌体分解的味道。他张着干枯的嘴唇,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什么。守卫在仇焱身边的民兵不得不将他们驻扎的地方向后挪动了五十开外,他们实在是受不了仇焱身上那腐烂的气味。此刻的仇焱是在与媛霓父亲的灵魂交谈着。他感到自己的半身逐渐变得起来。“你已经快死了。因此你能与我对话了。”那个漂浮在他眼前的魂灵向他解释。起初,只有这个樵夫的魂灵漂浮在他的上空,渐渐地,从地底升起的魂灵愈来愈多,几乎要把那一隅填满。仇焱在恍惚间认得他们正是他导演失盐事件时死去的魂灵们。“来吧仇焱。与我们一起走吧。”魂灵们纷纷伸出手来,期盼着仇焱能够牵住他们的手一起升天。“不。我还不能死去。”仇焱微动双唇,吐出细如游丝的话语。“事到如今,荆里还有什么可以让你留恋的呢?这正是你自己书写的结局,面对它吧。”仇焱不说话陷入了无言的沉默之中。是啊,他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往事如走马灯一般从他的眼前经过。他在那些画面中看到了年幼的他将其他与他一般年幼的孩子推下那艘腐烂的大船的情景;他看到了年少的自己在小潭边与芙晞做爱的情景;他看到了仇午与仇羊出生时那弱小得像蜥蜴的身躯;他看到了荆里的一草一木,看到了荆里终焉。他的意识终是模糊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在他被绑在树上的第六十九天,他死去了。

  小酒馆里依旧充满了热闹的欢声笑语,只不过着欢声笑语与先民们无关,与荆里无关,是只属于那些明兵的狂欢。先民们在恐惧中瑟瑟发抖,蜷缩在家中,再也不敢来这里品尝那甜美的麦芽酒了。那仿佛永远不会衰老的掌柜一如既往地审时度势,将仇羊雕刻的雕塑与多米尼克立在门前的十字架用锤子砸了个稀烂,在红色的旗子上用鎏金的字体写上“明”字悬在门口以示臣服,借以期盼生意的回归。但这似乎并不能博得明兵的好感,他们依旧像进出自家的后花园那样,肆无忌惮地吃着最美味的烤鸡,喝着最甜腻的酒酿,不给一文钱。后来当他们将掌柜囤积的财富一抢而空时,掌柜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请求校尉高抬贵手。“我是明王朝的人民啊!我们都是自己人!这间酒馆是我祖上毕生的心血,你们不能这样!”但回答他的只有迎面而来的皮鞭与棍棒。”旸谷是丝毫不在意这些明兵的。他无视老工匠的警告,依旧在酒馆中唱着他的歌谣,一如既往地喝着酒,纵使没有那些姑娘与他一同起舞。他一路唱着歌,从仇羊的工房到酒馆。他的歌用先秦的方言唱出,古风浓郁,明兵并不能听得懂,只是单纯地觉得好听。但随即他们意识到旸谷的歌可能没那么简单。每当旸谷高歌之时,总有先民发出哄笑声。当他们厉声询问先民们为何大笑的时候没有人回答他们。他们在老工匠的石屋前追上旸谷,逼他说出他唱的究竟是什么。旸谷只是放声大笑,盯着明兵的眼睛说:“Mangiare merda, Idiota!”明兵们虽然听不懂他说的语言,但依旧感到受了侮辱,其中一个明兵张弓搭箭,在石屋前射死了旸谷。老工匠冲出门来,绝望地看着旸谷的尸体,然后转身回屋,拿起他多年未曾触碰的刻刀,插进了那个明兵的脑袋里。明兵们一拥而上,将老工匠的头砍了下来。

  当梓乡的老鸨得知仇焱被绑在榕树上的那一刻时就率先下令让所有的梓鸟快点回到家中。她连拖带拽地将那些烂醉醺醺、走路东摇西倒的先民拉出一个个房间。他们大骂她的薄情,糟蹋了他们的享乐时光。她不屑地啐在他们的脸上,“老娘这是在救你们。”所有人都不理解她的举动。老鸨告诉她们以后再也不要再来梓乡了。媛霓她们哭着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慈爱地与每个梓鸟拥抱,轻抚着她们的头。“再也不会有明天了。”对于媛霓来说确实再也不会有明天了。当她回到家中时正巧碰见两个明兵正在她的小屋里翻箱倒柜,企图找到她所藏起的珠宝。她的祖母——那个盲眼的老妪依旧坐在地上,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媛霓冲上前去,妄图阻止他们,但她反而被他们推倒在地。他们心中遍寻珠宝而不得的愤恨化为性欲发泄在了她那年轻的身躯上。他们在小院里当着老妪的面强暴了她。纵使媛霓把为男人们带来欢愉作为她赖以生存的活计,此刻她也却感到肮脏与恶心。她闭着眼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在她体内碰撞。她想起了仇羊,她无比思念他。她渴望再一次躺倒在他的怀里,再一次抚摸他的巨阴。后来当明兵走后,她满怀着孤独与苦痛,在她祖母面前的树上自缢了。

  再后来校尉接到了知府传来的消息。起义军已经声势浩大地南下,很快就会直逼知府的城池,他们必须回撤了。他下令将荆里所有值钱的珠宝金币锱铢运走,其他带不走的则悉数烧掉。当火光四起,先民的哭嚎声响彻荆里的时候,一个仇氏的生命正悄然来到荆里。爰兔与仇午的孩子正要呱呱坠地。芙晞坐在摇椅上望着外面的一切。荆里的市集变成了一片火海,多米尼克的教堂也在火焰中被吞噬殆尽,这栋宛若宫殿的宅子也将在火焰中被夷为一片平地。芙晞建起了这座恢弘的宅邸,这里有她的家族,有她的儿子,还有她的孙子,她的根扎在这儿。她并不觉得伤感,纵使她的氏族已经分崩离析。在一片大火之中,爰兔产下了一名啼哭声响亮的男婴。“和你小时候真像呢。”芙晞带着微笑望着仇午,用颤抖的双手将婴孩的脐带剪断。爰兔躺在床上,满脸大汗。仇午从芙晞的手中将孩子接过放在爰兔的身边。“看,我们的孩子。”仇午的眼里全是笑意。爰兔看着仇午又看看他们的孩子,眼泪又一次溢满了眼眶。“你快逃吧,至少要活下来啊。”“我不离开。你们都在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家,我还能去哪儿呢?”仇午跪在地上,哭着握着爰兔与芙晞的手。火势蔓延地很快,将他们尽数吞没。那些妄图逃离的先民们在他们的屋外尽数被明兵所射杀。明兵们在火光的映衬中宛若野兽一般。他们将先民们家中的钱财洗劫一空,将年轻的女子强暴后再杀掉。他们点燃了荆里的每一座屋子,整个荆里在三天三夜的大火中化为一片废墟。

  仇羊被几个瘦弱得如孩子一般的民兵架在了火刑架上。从火刑架上向远处眺望可以看到远方的小桥边有着一棵歪脖子树,几只乌鸦就停留在上面发出悲鸣声。橘红色的落日悬在天际,将霞光布满天边。夕阳真美啊。仇羊从心底欣赏这片风景。仇羊永远不会想到自己的善良让原本可以活下去的他落入了现在的情境。在他逃离荆里之后,外面就爆发了农民的起义。当他遇见一个在路边哭泣的孩子时,他将他随身携带的最后一块饼与一个天使的挂件送给了他。仇羊摸着孩子的头。安慰他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可他没想到的是,孩子在他离开后就将那个挂件给了官府,于是仇羊便沦落到了火刑架上。仇羊谁也不怨。他原先期望能在荆里之外获得真正的自由,找寻到活着的意义。可是——在荆里他是孑然孤独的一人,逃离出荆里他仍是孤独的灵魂。他的脚生长在泥土里,荆里就像蜿蜒盘踞的树根将他牢牢锁住,是束缚他的锁链。当他斩断这锁链决心拥抱属于他的自由之时,他同时也斩断了获取养分与力量的根基,这也注定了他的死亡。

  火焰被点起——点火的孩子望着仇羊,他从未见过有人被活活烧死是什么样的光景。他的眼中满是好奇。仇羊感到身体充斥着剧痛,这种钻心的痛让他叫出声来。随即,他感到世间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自己的身体变得前所未有地轻盈。他的魂灵飞过碧蓝的湖泊,飞过蜿蜒的山峦,飞过层层叠叠的山林来到了他所熟悉的地方。他踏过碎石与瓦砾,越过废墟与溪流,站在了那座原本富丽堂皇的宅邸的废墟上。仇焱、芙晞、爰兔、仇午正抱着一个他从未见过孩子微笑地看着他。

  “我回来了。”

  流浪的人啊,如若你经过荆里,请告诉别人,我们曾幸福地生活在这里,所以我们甘愿长眠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