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人生不相见上
作者：江东客 更新：2020-01-26 18:56 字数：2878
七月半，鬼门开。传说七月半之时，酆都门开，阴魂返乡，故七月半又称鬼节。
更夫走过，唱着低沉的号子，已经到了三更天，纪维还未归来，他虽已提前告知了管家郑伯今夜会在宫里当差，恐怕要晚些归家，郑伯仍旧不能完完全全地放下心来，几乎是刚刚听到打更的声音就喊上了几个小厮，一起出了府门。
纪府原来是开国将军府，除非天子亲临，大门一律不开，经常来往的偏门处种了一棵枣树，就紧挨着门口，是纪维成亲那年与宋悦一同种下的，几年过去，已经枝繁叶茂。
郑伯刚刚走过枣树，就听到了纪维的声音。
“大晚上的做什么去？”纪维长发梳成了马尾，穿着单薄的素衣，腰间隆起一团，未束腰封，在枣树下也不知站了多久。
郑伯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转身回去，站到纪维身边问道：“少爷，回来了怎么不进去，入了秋晚上凉，今夜又是中元，好歹仔细着腹中的小少爷。”
“也是刚到。”纪维掌心覆在隆起的腹上，几乎难以察觉地咬了一下下唇，朝郑伯说道。
小厮拿来了斗篷，想要替纪维披上，纪维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一个人径直走回了府里。
郑伯驻足片刻，借着月色看了眼树上尚未成熟的枣子。他又怎不知少爷为何会站在这里？
从西北传来讣告已经过去四月有余，少爷表面上不愿意提及那个人，这些日子却只穿素服，显然在为他服丧。今夜中元，阴魂归来，少爷在外站了这么长时间，无非是想再见上一面罢了。
但阴阳相隔，即便来了，肉眼凡胎又怎么见得到呢？
在外站了一晚，第二天纪维就染了风寒，身上起热。
郑伯用帕子给纪维降温，见他的体温一直不下，急得不行，喊人去太医院将御医请来，办事的人还没能找到，就被纪维拉住了袖子。
“不必去请御医，自己能好。”纪维说。
郑伯长了纪维十多岁，自小看着他长起来，与纪维名义上虽是主仆，却情同手足，实在不能忍心任由着纪维胡闹：“少爷，怎么着也得看看才是。”
“请御医过来白跑一趟又有什么用？有着孩子，等闲的药吃不得，还不是得靠帕子降温。几更天了？记得差人去宫里送趟信，告诉大殿下这几日的武课不能上了，让他跟着太傅好好读书。”纪维口中的大殿下指的是皇长子韦胜，今年不过六岁，正是开蒙的年龄，两个月前照着陛下吩咐跟纪维习武。
郑伯不再多言，点头出去，按纪维吩咐找人往宫里头送信，刚打发了人出去，看门的小厮就过来通传，说是有人叩门，对方自称认识宋悦。
有些日子没有听过“宋悦”这个名字了，郑伯觉得恍若隔世。他以为，无论宋悦离开的出发点是什么，仅仅就结果而言，宋悦替了少爷去西北，护住了少爷和孩子两条性命，他或许不是一个好夫君，却实实在在是个值得自己钦佩感谢的人。
郑伯去了偏门，门口果然站了一个青年，看起来二十出头，相貌周正，身材高大，但嘴唇却带着不健康的苍白色。
青年看到郑伯，慌着去行礼，他动作有些迟缓，看起来似乎受了伤。
“在下赵泽端，出身巫医谷，宋悦是我师兄。前些日子途径洛阳，受到匪贼打劫，失了财务又身受重伤，偶然想起师兄曾在信中朝我提过目前居住的府邸，故此特来投奔。”
听完赵泽端的话后，郑伯神色不太自在，宋悦的名字已经成了纪府上下的禁忌，少爷愿意收留他的师弟的可能性实在低到了谷底，但青年没有财物又受了重伤，放着不管也着实令人于心不忍。
郑伯遂道：“你师兄前些日子去了西北未归，只有少爷在家……你先进来吧，我帮你在偏院安排一件厢房，先休养着，等少爷病好我再将你引荐给他。”
听到纪维染了病，赵泽端关心则乱，急切地开口问道：“可是大嫂？得了什么病？要不要紧？可有请大夫？现在用着什么药？”
代替纪维去西北前，赵泽端本以为自己此行必死无疑，想方设法让纪维以为自己早已变心，令他对自己心生怨怼，不会因为自己的死而自责，却未料到自己竟然侥幸从乱坟岗中爬了出来，虽手脚筋皆断，武功全废，但好歹是留下了一条命。只是纪维爱恨分明，怕是不会听自己的解释。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已经几乎残废的自己，实在是没有办法像从前一样陪在妻子的身边。
他的自尊心令他不得不用易容暂时改换掉容貌，用一个全新的身份去与心爱之人见面。
但所念之人就在自己的眼前，自己却只能称呼他为大嫂。
郑伯简单地将纪维的情况告知了赵泽端，突然想起赵泽端出身巫医谷，也一定精通医术，兴许能有更好的法子帮少爷降热，便询问了他现在能不能去瞧瞧纪维。
“少爷不愿让太医瞧，可眼下的病却是片刻拖不得……公子的伤可还要紧，可否劳烦为少爷诊治一二？”
赵泽端心急如焚，立刻就答应了下来，催促着郑伯带自己过去。
郑伯以为他如此心急是为了讨好纪维，让他收留自己，便没有起疑，直接将人带去了纪维的卧房。
纪维发着低烧，浑身上下一丝力气没有，偏偏腹中的小家伙也不安稳，一直在动弹不停，他侧卧着身子，一只手托着腹底安抚着孩子。小厮一直在用浸了冷水的帕子给他降温，但用处并不算太大。
郑伯进来，将赵泽端在门口说的一番话带给了纪维。
“那就让他住下吧，宋悦再怎么，也是我名义上的夫君，况且逝者已矣，我可以保全他的体面。”
郑伯说：“我觉得少爷可以让他进来诊诊，我记得少爷有一年起热，那位给您施了几针，当晚就退了热。”巫医谷的独门技艺，他的师弟应当也是会的。”
纪维不再托大，让郑伯把人请了进来。
赵泽端头戴纶巾，衣着简陋，脚步虚浮，从走路的姿势来看，确实是受了很严重的伤。
“劳烦赵大夫了。”纪维将腕子从蚕丝薄被中露出，伸到了赵泽端的面前。
见到纪维没有消瘦且没有丝毫血色的脸时，赵泽端就后悔了，后悔自己放才没有直接袒露真实身份，回到纪维的身边。可是如今突然改口，说自己不是赵泽端，却也晚了。
赵泽端将手搭在了纪维的腕上，片刻后，一阵震惊袭卷了他的全身，那只刚刚重新接上筋骨的手无力地从纪维的手腕处滑落。
滑脉……不可能。
他下意识地去看纪维的肚子，那里被被子遮盖着，自己先前未能注意，如今细看，确实隆起了一团。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离开前纪维是否已经知晓了这件事？
他大概是不知道的，赵泽端想，他若是知道了，定然不会接下刺杀的任务的。赵泽端看过纪家族谱，三代以内唯有纪维一个人与男子成了亲，他应当是不知道自己家族体质特殊，可以不用药就怀上孩子。
自己离开时为了让纪维彻底心死，曾与他说，你是男子，怀上孩子实在太过艰难，我宋家需要有人传承香火，因此我才会另结新欢，以此让纪维相信了自己已经变心。
自己走后，纪维知晓了腹中已经怀了孩子时，该会有多么难过。
想到这里，赵泽端心中绞痛，却不得不神色如常，问道：“大嫂可是有了？”
“叫我纪维就好。”纪维说道，显然他不想再同宋悦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赵泽端没有听他的，转而称呼他为纪大人，接着说道：“既然有了孩子，那便不能用寻常的药了，治疗伤寒的药材药性往往与胎气相冲，我为纪大人施针方可。”
他的手筋刚接上不久，用不上力气，拿着针的时候手一直在抖，赵泽端只能用左手扼住自己的腕子，减轻抖动的幅度，以确保不会扎偏。
施了针后，纪维便睡了过去，到了傍晚，热果然降了下去。郑伯对赵泽端很是感谢，吩咐后厨做了很多菜式，给他送去。
“多亏了有公子在。”郑伯欣喜道，“少爷脾气倔，我们做下人的一次两次尚可，却没有天天违拗主子的话的道理，公子尽管在这里住着，若少爷身子有恙，还需您时时帮着。”
“那是自然。”赵泽端点头道。自己这次回来，就再也不会走了。
更夫走过，唱着低沉的号子，已经到了三更天，纪维还未归来，他虽已提前告知了管家郑伯今夜会在宫里当差，恐怕要晚些归家，郑伯仍旧不能完完全全地放下心来，几乎是刚刚听到打更的声音就喊上了几个小厮，一起出了府门。
纪府原来是开国将军府，除非天子亲临，大门一律不开，经常来往的偏门处种了一棵枣树，就紧挨着门口，是纪维成亲那年与宋悦一同种下的，几年过去，已经枝繁叶茂。
郑伯刚刚走过枣树，就听到了纪维的声音。
“大晚上的做什么去？”纪维长发梳成了马尾，穿着单薄的素衣，腰间隆起一团，未束腰封，在枣树下也不知站了多久。
郑伯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转身回去，站到纪维身边问道：“少爷，回来了怎么不进去，入了秋晚上凉，今夜又是中元，好歹仔细着腹中的小少爷。”
“也是刚到。”纪维掌心覆在隆起的腹上，几乎难以察觉地咬了一下下唇，朝郑伯说道。
小厮拿来了斗篷，想要替纪维披上，纪维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一个人径直走回了府里。
郑伯驻足片刻，借着月色看了眼树上尚未成熟的枣子。他又怎不知少爷为何会站在这里？
从西北传来讣告已经过去四月有余，少爷表面上不愿意提及那个人，这些日子却只穿素服，显然在为他服丧。今夜中元，阴魂归来，少爷在外站了这么长时间，无非是想再见上一面罢了。
但阴阳相隔，即便来了，肉眼凡胎又怎么见得到呢？
在外站了一晚，第二天纪维就染了风寒，身上起热。
郑伯用帕子给纪维降温，见他的体温一直不下，急得不行，喊人去太医院将御医请来，办事的人还没能找到，就被纪维拉住了袖子。
“不必去请御医，自己能好。”纪维说。
郑伯长了纪维十多岁，自小看着他长起来，与纪维名义上虽是主仆，却情同手足，实在不能忍心任由着纪维胡闹：“少爷，怎么着也得看看才是。”
“请御医过来白跑一趟又有什么用？有着孩子，等闲的药吃不得，还不是得靠帕子降温。几更天了？记得差人去宫里送趟信，告诉大殿下这几日的武课不能上了，让他跟着太傅好好读书。”纪维口中的大殿下指的是皇长子韦胜，今年不过六岁，正是开蒙的年龄，两个月前照着陛下吩咐跟纪维习武。
郑伯不再多言，点头出去，按纪维吩咐找人往宫里头送信，刚打发了人出去，看门的小厮就过来通传，说是有人叩门，对方自称认识宋悦。
有些日子没有听过“宋悦”这个名字了，郑伯觉得恍若隔世。他以为，无论宋悦离开的出发点是什么，仅仅就结果而言，宋悦替了少爷去西北，护住了少爷和孩子两条性命，他或许不是一个好夫君，却实实在在是个值得自己钦佩感谢的人。
郑伯去了偏门，门口果然站了一个青年，看起来二十出头，相貌周正，身材高大，但嘴唇却带着不健康的苍白色。
青年看到郑伯，慌着去行礼，他动作有些迟缓，看起来似乎受了伤。
“在下赵泽端，出身巫医谷，宋悦是我师兄。前些日子途径洛阳，受到匪贼打劫，失了财务又身受重伤，偶然想起师兄曾在信中朝我提过目前居住的府邸，故此特来投奔。”
听完赵泽端的话后，郑伯神色不太自在，宋悦的名字已经成了纪府上下的禁忌，少爷愿意收留他的师弟的可能性实在低到了谷底，但青年没有财物又受了重伤，放着不管也着实令人于心不忍。
郑伯遂道：“你师兄前些日子去了西北未归，只有少爷在家……你先进来吧，我帮你在偏院安排一件厢房，先休养着，等少爷病好我再将你引荐给他。”
听到纪维染了病，赵泽端关心则乱，急切地开口问道：“可是大嫂？得了什么病？要不要紧？可有请大夫？现在用着什么药？”
代替纪维去西北前，赵泽端本以为自己此行必死无疑，想方设法让纪维以为自己早已变心，令他对自己心生怨怼，不会因为自己的死而自责，却未料到自己竟然侥幸从乱坟岗中爬了出来，虽手脚筋皆断，武功全废，但好歹是留下了一条命。只是纪维爱恨分明，怕是不会听自己的解释。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已经几乎残废的自己，实在是没有办法像从前一样陪在妻子的身边。
他的自尊心令他不得不用易容暂时改换掉容貌，用一个全新的身份去与心爱之人见面。
但所念之人就在自己的眼前，自己却只能称呼他为大嫂。
郑伯简单地将纪维的情况告知了赵泽端，突然想起赵泽端出身巫医谷，也一定精通医术，兴许能有更好的法子帮少爷降热，便询问了他现在能不能去瞧瞧纪维。
“少爷不愿让太医瞧，可眼下的病却是片刻拖不得……公子的伤可还要紧，可否劳烦为少爷诊治一二？”
赵泽端心急如焚，立刻就答应了下来，催促着郑伯带自己过去。
郑伯以为他如此心急是为了讨好纪维，让他收留自己，便没有起疑，直接将人带去了纪维的卧房。
纪维发着低烧，浑身上下一丝力气没有，偏偏腹中的小家伙也不安稳，一直在动弹不停，他侧卧着身子，一只手托着腹底安抚着孩子。小厮一直在用浸了冷水的帕子给他降温，但用处并不算太大。
郑伯进来，将赵泽端在门口说的一番话带给了纪维。
“那就让他住下吧，宋悦再怎么，也是我名义上的夫君，况且逝者已矣，我可以保全他的体面。”
郑伯说：“我觉得少爷可以让他进来诊诊，我记得少爷有一年起热，那位给您施了几针，当晚就退了热。”巫医谷的独门技艺，他的师弟应当也是会的。”
纪维不再托大，让郑伯把人请了进来。
赵泽端头戴纶巾，衣着简陋，脚步虚浮，从走路的姿势来看，确实是受了很严重的伤。
“劳烦赵大夫了。”纪维将腕子从蚕丝薄被中露出，伸到了赵泽端的面前。
见到纪维没有消瘦且没有丝毫血色的脸时，赵泽端就后悔了，后悔自己放才没有直接袒露真实身份，回到纪维的身边。可是如今突然改口，说自己不是赵泽端，却也晚了。
赵泽端将手搭在了纪维的腕上，片刻后，一阵震惊袭卷了他的全身，那只刚刚重新接上筋骨的手无力地从纪维的手腕处滑落。
滑脉……不可能。
他下意识地去看纪维的肚子，那里被被子遮盖着，自己先前未能注意，如今细看，确实隆起了一团。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离开前纪维是否已经知晓了这件事？
他大概是不知道的，赵泽端想，他若是知道了，定然不会接下刺杀的任务的。赵泽端看过纪家族谱，三代以内唯有纪维一个人与男子成了亲，他应当是不知道自己家族体质特殊，可以不用药就怀上孩子。
自己离开时为了让纪维彻底心死，曾与他说，你是男子，怀上孩子实在太过艰难，我宋家需要有人传承香火，因此我才会另结新欢，以此让纪维相信了自己已经变心。
自己走后，纪维知晓了腹中已经怀了孩子时，该会有多么难过。
想到这里，赵泽端心中绞痛，却不得不神色如常，问道：“大嫂可是有了？”
“叫我纪维就好。”纪维说道，显然他不想再同宋悦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赵泽端没有听他的，转而称呼他为纪大人，接着说道：“既然有了孩子，那便不能用寻常的药了，治疗伤寒的药材药性往往与胎气相冲，我为纪大人施针方可。”
他的手筋刚接上不久，用不上力气，拿着针的时候手一直在抖，赵泽端只能用左手扼住自己的腕子，减轻抖动的幅度，以确保不会扎偏。
施了针后，纪维便睡了过去，到了傍晚，热果然降了下去。郑伯对赵泽端很是感谢，吩咐后厨做了很多菜式，给他送去。
“多亏了有公子在。”郑伯欣喜道，“少爷脾气倔，我们做下人的一次两次尚可，却没有天天违拗主子的话的道理，公子尽管在这里住着，若少爷身子有恙，还需您时时帮着。”
“那是自然。”赵泽端点头道。自己这次回来，就再也不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