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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4·共此灯烛光 中
作者:江东客      更新:2020-02-04 18:10      字数:4336
  北上的车马摇摇晃晃,纪思远骑在马上,不停调整马匹速度,在队伍首尾来回巡视。

  这不巡视不要紧,一巡视倒是吓了一跳。

  “凝儿,你怎么在这里?”纪凝穿着使臣衣服,正与车夫并肩坐在轩宁郡主的马车上,两个人一处闲聊,看起来轻松得很。纪思远估计他之前一直躲在轩宁郡主的马车里没有出来,不然自己赶了这些天的路为何没能发现对方的踪迹。

  太子私自离京,这可不是小事,纪思远正欲叫停车马,就被纪凝拦下。

  “爹爹知道的,我来时跟他说了想要同行,他同意了。”纪凝解释道。

  纪思远显然不相信纪凝的说辞,在马上扬眉看着他。

  “我何时扯过谎话?你不信我也得信一信夏至。”说着纪凝掀起了身边车夫的帽子,夏至那张清秀无辜的面孔就映在了纪思远眼前。

  夏至朝纪思远拱手行礼,将真正的车夫从随从仆役当中喊回来,自己往另一侧挪了挪,随后告诉纪思远:“殿下说,太子年龄尚轻,从出生就被拘在皇宫当中,他身为储君,也该去看看天地,故而应允了太子殿下的请求,并派我随行照料。”

  听了夏至的解释,纪思远这下信得不能再信,周疏为人向来如此,虽是科举出身,却从不拘于礼数规矩。想来也是,如若他为人当真一本正经,又怎可能身为开国将军后人却弃武从文,冒着被老侯爷打死的风险也要以文试进了朝堂。

  没有办法,纪思远只能接受了自己出门办事还要照看娇贵的小情人的这一事实,朝纪凝嘱托道:“郡主虽是亲戚,却到底尚未出阁,殿下在这里不妥,倒是不如去鸿胪寺卿晏合的马车里。”

  纪凝听话去了晏合那里,正午休息,又去找纪思远,问他自己能不能与他共乘一匹马。

  天高老爹远,一群使臣,就算嚼舌根也一时半会儿传不到父亲耳朵里,等回了京都,就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好吧,不过你可得抓紧了我。”纪思远答应了下来,先行上了马背,朝纪凝伸手。

  纪凝握住纪思远的手,反身跳上马背,将他环在了自己怀中,亲了亲他的耳廓:“隔川你想什么呢,你我同乘一马,自然是我带着你。”君子六艺包含骑射,纪凝自然是会的。官道道路平稳,没有突如其来的阻碍,纪思远也就不再挣扎,由着纪凝抱着自己。

  小凝儿是纪思远从小看着长大的,他至今都记得皇后生产那日,自己在椒房殿外从景平哥哥手里接过这个小生命时的样子。他那时是真没想到,怀中的小家伙竟然会越长越高,越来越壮,直到有一天竟然把自己严严实实地抱在了怀里。

  余天佑策马走在他们身旁,表示自己没眼去看,故意放慢了马的速度,落在了后方的使臣队伍当中。

  使臣的马车当中,有一辆的车窗被打开,有个少年趴在窗边,眉眼弯弯,似乎是在看着沿途风景,嘴里还哼着不知出处的曲调。

  余天佑看见他,脸色突然一红,若无其事地重新加快了速度,只与他保持几尺的距离,让自己可以一抬头就看见他的脸。

  少年注意到了余天佑的视线,朝他大大方方地挥了挥手,说道:“你好,我叫秦贡,小哥你叫什么名字?请问还有吃剩的干粮吗?能不能分我一块?”

  —

  上京夜市。

  夜晚的集市开在城郊,远处就是无边的草原,集市的灯火顺着草原的方向绵延出去,似乎与满天星河连成一体,别有塞外风情。

  纪思远和纪凝带着余天佑以及他最近熟识的吏部侍郎家的小少爷秦贡,连带着受命照管纪凝的夏至,五人一起趁着晏合不注意溜去了夜市。

  异族的夜市遍是塞外的稀罕玩意,有兽骨皮毛、稀奇草药、古怪矿石,中原罕见的东西汇聚一堂,在上京人眼中再寻常不过。

  夏至跟在几位少爷公子的身后,几乎不去插话,像一个隐形的人一般。纪凝偶尔会同他聊上两句,询问他一些意见,之后就又去黏着纪思远了。

  集市里人潮往来,难免走散,夏至一抬头,就失去了纪凝的踪影。四下里全是服装陌生、披发纹身的异族男女,让夏至难免有几分紧张。

  他回到了集市的入口处,在树下等着,纪凝他们原路回来,一定可以见到自己。

  “你是汉人?”夏至在树下站了没有太久,就有一个契丹人打扮的少年郎领着随从走到了他的身边,用带着方言强调的官话朝他搭话。

  上京成里其实有不少汉人,但城郊的夜市里却几乎只有契丹人。

  夏至警惕地点了点头,如果没有看错,他在大明宫里见过这个少年,是辽帝的六子,名叫耶律宣。

  显然认出对方的人不止夏至一人,耶律宣也随后朝他确认道:“我肯定在哪旮沓见过你,你长得老眼熟了……你是南边来的那伙儿使臣?”

  “我叫夏至,见过六殿下。”夏至朝耶律宣行了契丹人见面时的礼节。

  “你是跟他们走散了?逮这儿等人?”耶律宣问。

  夏至点头称是。

  “这样吧,让阿莱在这里帮你等,我带你去逛逛。”阿莱是耶律宣身边跟着的武士。

  夏至有心拒绝,但这位六皇子实在热情地过了头,拽着他就进了人海当中。对方毕竟是辽国皇子,辽国虽是属国,却不能怠慢,夏至只能恭敬地跟在他的身边。

  外族人的夜市中有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很多都并非名贵珍宝,但夏至从来没见到过,比如他眼前的这个放满了秃鹫的骸骨和羽毛的摊子。

  注意到了夏至目光当中的困惑,耶律宣朝他解释:“这是萨满会用的物件,用来连接活人和死人的世界。”

  “巫蛊之物?”宫廷向来最忌讳巫蛊术,认为是不祥、祸乱的征兆,夏至吓了一跳,不自觉地远离了摊子。

  “在我们这里,萨满是必须尊敬的,他们是上天的使者,跟你们那玩意不一样。”耶律宣的四哥喜欢汉人的文化,偶尔会给他讲上一些,所以小皇子对中原人并非一无所知,“对了,今晚肯定有那个!”

  耶律宣突然来了兴致,拉着夏至快步穿过了半条夜市,来到了市场末尾的一间黑色帐篷外。

  “这是从西洋修习回来的萨满,每逢初一十五会用一个玻璃球在这里给人占卜,过去未来都能问,你们中原没这样玩意吧?”小皇子得意洋洋地问道。

  不就是道士算卦问卜,有何新奇,夏至心说,但依旧面带微笑,朝耶律宣摇头道:“倒是稀奇。”

  帐篷外排了很长一队人,身为皇子的耶律宣恭敬地排在队尾,没有直接走进帐篷,看起来在契丹人的文化当中,萨满确实有着极其崇高的地位。

  “你可能不信,我刚刚瞅了你一眼,就觉得在哪见过你。”漫长的等待中,耶律宣开始与夏至闲聊。

  夏至一副恭敬的样子,看起来与平日服侍纪凝时没有太大区别:“殿下,我们本来就见过的。”

  “不是的,我不是指你的脸,而是你这个人,我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你,和你贼熟,我有一种感觉,你站在树底下,是在等我。”耶律宣自己把话说出来,也觉得有一丝好笑,但看到夏至的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少年,有着一张完全陌生又极为熟悉的脸,他恍惚觉得他在等着自己,或许少年的身边还得有个孩子,长得很像自己。

  “我觉得我俩肯定在哪儿见过。”耶律宣说。

  夏至噗嗤笑了起来,觉得眼前的皇子,不仅自来熟,还有点小自恋。

  耶律宣解释:“你们汉人不是有那句话吗,倾盖如故?”

  “殿下,这种话跟我说不合适。”夏至哭笑不得。

  耶律宣问:“那该跟谁说?”

  该跟……该跟漂亮的姑娘或者帅气的少年来说啊。装作一见如故的样子,那是陷入情网的少年人用来相互欺骗的伎俩。

  眼看着排在耶律宣前面的人进了帐篷,两个人停下了荒唐且暧昧的谈话,都有些紧张。

  “你先进去吧。”耶律宣说。

  “殿下先去吧。”夏至本来就是陪着耶律宣过来的,他向来不相信这种东西。

  耶律宣却摇头,坚持让他先去,并表示自己还需要时间好好琢磨琢磨到底要问些什么。

  夏至无法,进了帐子。

  帐子里挂满了千奇百怪的装饰品,不仅有秃鹫骸骨,还有人的骷髅,以及一些交叉在一起很像十字的银器。正中央摆了一个桌子,桌子上方果然放了一个水晶球,水晶球的后面有一个穿着黑袍的女人,指甲极长,手上涂了奇怪的油彩图案,腕间与颈上都挂着复杂且古怪的首饰。

  显然这里有时不时会有汉人造访,女人用契丹话朝夏至问了个好,见他听不懂,就把语言换成了中原人的官话。

  “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你可以随便问一些你想问的。”女人说道,“不过我的建议是姻缘。”

  “姻缘?”夏至有些无措,这个词语似乎是与自己从来没有过任何的关系。他从记事起就在侍奉周疏,于他而言,侯爷就是自己的一切,至于其他,他都不在意。

  “不,我想问我的主人,想知道他能不能一生顺遂。”夏至说。

  萨满摇了摇头,身上的首饰发出了碰撞在一起的清脆响声:“我只回答关于你自己的,你是一个人,该为自己活着,你的主人有他的亲友,不需要你一厢情愿为他赴汤蹈火。”

  “那我就没什么好问的了。”夏至说。确实没什么好问的了。

  自己?

  不,他没有自己。侯爷替他报仇,将他养大,自己不过是他的附属品罢了。

  “等一等。”萨满叫住了他,眼睛在水晶球上看了看,说道,“我看到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过去,以及未来。你应该听一听,毕竟除了我,你或许再也不会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些话了。”

  夏至将信将疑,看着萨满。

  那女人似乎一点都不在意时间的流逝,缓缓地朝他说道:“你留在这个帐篷,或者走出这个帐篷,会有两种不同的结果,它们通向不同的未来……西洋人将这称为平行世界。你的一举一动,都将决定着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在水晶球里,看到的就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萨满每月都要见到不同的人,这些人带着不同的故事与疑问走到自己的面前,她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做出正确或错误的选择,却从来没有像今日一样多话。但今日过来的这个人,关系着自己祖国的未来,她的一句话,或许可以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但天道得规则不允许她讲得太过详细,她只是朝夏至说道:“我看到,在另一个世界里,你答应过一个人,要永远陪在他的身边,但是你没有做到。”

  “夏家的仇恨已经报完,侯爷的恩义也偿清,你还欠了他。”

  夏至本以为眼前的这个女人在胡言乱语,可夏家与侯爷的事情,她绝对不可能知晓。

  他问:“我欠了谁?”他又为自己感到好笑,竟然真的想要相信眼前这个巫师口中的话。

  “水晶球告诉我,你今天就会和他相遇,说上一些话……”女人扇动着手指,没头没尾地蹦出词汇,“眼熟,故人,疑虑……你走出帐篷遇见的第一个人……我不能继续说下去了,你出去吧。”

  夏至给了银子,离开帐篷,迎上一张笑脸:“你也忒慢了,跟萨满聊起天来了吗?”耶律宣急慌慌地也走进了帐子。

  夏至看着他的背影,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他们两个一个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另外一个从未踏出过辽国半步,即便是有另外一个世界,又是哪里来的交集?自己怎么会贸然与这样一个少年许下那么重的誓言?

  但没人能回答他。

  耶律宣进了帐子没多久就出来了,有点不太高兴。夏至问了他一句,他偷摸凑近对方耳边,说道:“她居然说我能当皇帝,她疯了吧。”

  “这种话殿下不该同别人提起。”夏至提醒道。

  耶律宣突然发觉自己竟毫无防备地对别人说了这种话,也有些惊异:“咋回事儿,见鬼了吧,我咋一瞧见你,啥话都倒豆子似的给倒出来了呢?”

  夏至脸色猛然一热,又想起了萨满对自己说的话。

  自己当真欠过他什么吗?

  他们之间当真有过什么超出寻常的关系吗?

  两人走回集市,夏至在人群里发现了纪思远的身影,赶紧跟耶律宣告别。

  “我明天去驿馆找你。”耶律宣朝他挥了挥手,看样子十分不舍。

  夏至点头,转身的刹那,听到小皇子在自己身后喊道:“夏至,你愿不愿意,做我媳妇儿?”

  夏至:??!!

  这契丹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