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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小星星
作者:喵芭渴死姬      更新:2020-10-30 20:30      字数:4040
  喻辰安這一覺睡得極沉,沉得像被綁上一顆鉛球,沉入深幽的湖底。那裡沒有光線,沒有氧氣,沒有溫度,只有積澱多年的垃圾,還有附著在湖底的藻蘚與啃囓腐肉的微生物。

  時間彷彿靜止了許久,也或許正在飛速流逝,躺在湖底的靈魂毫無意識地漂浮著,任由空虛的肉體於幽黑歲月中逐漸爛去,待全身上下都被腐化的氣體盈滿,才被一股重力推擠著向上飄浮,最終破出湖面。

  新鮮的空氣撲面而來,灌進乾涸的肺臟,他深深吸一口氣,睜開迷茫的雙眼,卻沒看見預想中的陽光,只有下著濛濛細雨的夜空,遠方的路燈斜斜打來微弱的光線,將周遭都扭成模糊的景象。

  忽然,頭皮一陣拉扯,有誰粗暴地拽著他翻過身,將他的臉狠狠壓在地上,原本麻木的身體再次被撕裂。他痛得眼前一黑,嚴重破損的喉嚨卻再也喊不出聲,也分不清這場酷刑已輪回了幾次。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夢了,但認知到夢境是一回事,潛意識卻像受到了詛咒,不依不撓地逼著他一次次重返深淵,去挖掘那一晚的真相。

  粗重的喘息、羞辱的調笑、錐心的劇痛、瀕死的恐懼……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著,一切泯滅人性的惡行全部掩藏在這片模糊的黑幕下,直到一聲女人的慘叫劃過耳膜,畫面才突然鮮明起來。

  他震愕地瞪大雙眼,看見一個女人同他一樣被壓在地上,痛苦扭曲的臉龐上有一隻手,那手的小指蓄有一公分長的指甲,焦黃的指尖正深深刺入肌膚。

  夢未醒,一陣嘔欲就猛然湧上,猶如破閘的洪水。

  「嘔……」

  喻辰安迅速跌下床,抱住床邊的垃圾桶,嘔出一些發酸的苦水,又乾嘔了好一陣,抽搐的胃才漸漸平復下來。他眼眶發紅地喘著氣,依稀記起自己似乎曾被那隻手摸過的觸感。

  「辰安?」

  房門被敲響,喻辰安神經一繃,以為是李耀回來了,正慌亂之際,就見被推開的門探進另一張臉,才愣地停下動作,昨晚李耀離開後的記憶也一一浮現,包括顧懷那些悉心的呵護。

  剎那間,死守的城牆忽然瓦解,滾燙的淚水也控制不住地潰堤而出,就像躲藏已久的內心小孩終於尋到依靠,哭哭啼啼地將所有傷口都暴露出來,告訴對方自己有多疼。

  顧懷沒料到喻辰安會一聲不響地哭了,頓時心中一疼,差點就要忘了對方對肢體接觸的排斥,直接將人一把摟進懷裡。他先是緩了口氣,才走過去抽了張面紙蹲下,輕輕擦拭眼前淚溼的臉龐,低啞地說:「慢慢來,我陪你。」

  喻辰安微微張唇,卻不知該說什麼,一出口就是微弱的嗚咽聲,腦子也一團混亂。雜亂無章的念頭與問題不斷交錯,就是沒有一條清晰的脈絡,只有更多的眼淚不斷掉出眼眶,鼻腔也又漲又堵。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男人真的可以跟女人一樣,有這麼多的眼淚和鼻涕,這感覺有點害羞又有點暢快,也不知道顧醫師會不會嫌棄。

  顧懷當然不嫌棄,還捧著一盒面紙,陪他一起坐在地上,默默地幫他擦淚,為他遞面紙擤鼻涕,直到喻辰安終於平復下來,才柔聲笑問:「餓了吧,我熬了粥,願意賞臉吃一點嗎?」

  肚子相當應景地發出聲響,喻辰安尷尬地飄開目光,將面紙往臉上一貼假裝在擦臉,邊低低地「嗯」了一聲。他從昨晚就沒有吃多少東西,還吐了兩次,當然是餓得不行,別說是粥,就算是一把生菜也能吞下去。

  顧懷便趁喻辰安在洗漱時,快速炒了兩盤菜,火腿炒高麗菜與蔥花蛋,再搭上一些肉鬆,非常適合腸胃不好或心情鬱結的人食用。

  一頓清淡爽口的早餐於靜謐的氛圍中度過,他們沒有刻意找話題熱絡氣氛,卻又自然和諧地坐在一起吃飯,就像世上每一對朝夕相對的伴侶或家人那樣,細細咀嚼與彼此共享的每一分時刻。

  喻辰安滿足地吞下最後一口粥,感覺自己終於活過來了。他擦了擦嘴,看向正好放下碗筷的顧懷,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想向對方道謝,又覺得應該是要道歉,卻也懷疑自己不管說哪個都顯得矯情,還不可避免要談到李耀,而那正是他最不想擺到顧懷面前的人。

  到最後,反倒是另一個問題滾上舌尖。

  「顧醫師。」他遲疑了會,擔心自己這麼問會失禮,卻在對上顧懷坦蕩的目光時,不禁心頭一鬆,話也自然地溜出口,「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顧懷聽到這問題,竟失笑說:「想對你好需要理由嗎?」

  此時,他沒有戴眼鏡,雖然還穿著昨天上班的襯衫,但領口已解開兩個釦子,袖子也挽上手肘處,尚未打理的瀏海自然垂放,說話的語調還帶了點熬夜過後的慵懶,整個人看起來十分輕鬆閑散。

  以往的顧懷再怎麼溫和親切、談笑風生,也總像一頭蓄勢待發的豹子,隨時能衝上戰場應對所有難題,給喻辰安一種既可靠也可敬的感覺,但眼前的顧懷卻收起了那些鋒芒,對他露出最柔軟的一面,就連眼裡的笑意也比平日還增添幾分暖色。

  喻辰安怔然看著對方,心中微動,浮現一種奇妙的感覺,好像崇拜的前輩走下高嶺,正站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自己再踏出一步,他們就能走進彼此的生命裡。

  「我……我不知道。」他無措地低下目光,瞪著手中的餐巾紙,雙手不自覺地揉捏著。每一次與顧懷碰面時,他總能發自內心地感到喜悅,所以笑得自在,但此時此刻,他卻只有滿腔的心虛和自我厭惡,「我覺得……自己很糟……」

  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種感受,只能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將這一個多月來的心思一股腦地全部倒出來,包括那無限輪迴的惡夢。

  「我一直夢到她,那個湖中女屍的受害者。」喻辰安抿了下嘴唇,手中的紙巾被他撕了一條又一條,好似這樣就能安撫指尖的顫意,「警方說她回家的路線正好會經過那條巷子,時間又近,我很可能是最後看到她的人。」

  當然,光只有警方的猜測,他或許還不會這麼不安,然而當他一次次夢見女人的尖叫,又那樣清晰地夢見了蘇沂禎,便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了。倘若這些夢是當時的記憶殘留,那蘇沂禎的死恐怕是與他脫不了關係,但如果夢真的就只是夢呢?他又要如何相信自己的認知?

  每一次的驚醒,都是一次的猜想和懷疑,讓他越來越喘不過氣來。

  理智上,他應當要像社會大眾主張的那樣,不畏他人目光,勇敢地站出來提供所有線索,幫助警方早日破案,將兇手繩之以法,還死者公道,大快人心,但之後呢?留給他的會是什麼?惡夢真的會就此消失嗎?

  沒有人能告訴他真正的答案,只能回些「事情會過去」的安慰或「加油,你很勇敢」的鼓勵,心理專家們各種分析研究的文章,也終是以一句「關懷被害人」的呼籲做結。

  可以的話,他也希望兇手受到制裁,但心底總有一股不安在警告他別去探究,何況他就算對蘇沂禎再內疚、對那些禽獸再憎恨,也找不回那一晚的記憶。

  ——既然都不記得了,那創傷應當也沒那麼大吧?

  這句話曾不只一次出現在他身邊的人口中,就連他自己都這麼以為著,但事實證明了,那些恐懼與痛苦即便從記憶中樞抹去,也深深地刻入骨子裡,令他一次次陷入惡夢中自我折磨。

  所以他頂著警方的期待目光而來,又受著對方的失望眼神離去,聽著大家千篇一律的說詞,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挫敗與窒息。

  漸漸地,他越來越氣自己,也越來越討厭關注這件事的人。他開始厭惡以此作談資的人們,不論他們是否真心想聲張正義或關懷受害者,還是為了研究防治犯罪或宣揚教育觀念,都打心底想要遠離這些人,也更害怕那些所謂的知情者。

  「有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好像快要撐不住了。」喻辰安勉強地扯了下嘴角,想像平時那樣扮作堅強,卻始終不敢抬頭看向顧懷,手中的紙也早在他的摧殘下化成一團碎末。

  忽然,一張全新的餐巾紙被遞到眼前。

  「換一張吧。」顧懷取走爛透的碎紙團,將紙巾塞進喻辰安手裡,「這世上大部分的東西都並非無可取代,你說的那些人和那些事我也不喜歡,但重要的是,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喻辰安的思緒一頓,下意識抬起眼,就對上顧懷專注的目光,那目光裡沒有其他,只有如冬日暖陽般的溫柔,為避雨人撥開雲霧,灑下淡金色的光芒,教人瞬間沉浸。他怔然眨了下眼,從那片溫柔鄉抽身而出,低頭苦笑,「我只想趕快翻過這一頁,爬出陰影走下去。」

  「那便翻過去吧。」顧懷淡笑說著,邊動手整理桌上的碗盤,「想不起來也無妨,不想談、不想碰觸都沒關係,辰安,你的人生是你的,該報復、該制裁還是該遺忘,都由你決定,你不需要承受別人的悲劇,更沒有義務滿足別人的正義感或教育愛,大多數人的意見本來就未必正確,更別說緝凶查案是警察的職責,若他們只能靠挖掘你才能破案,那也不過是他們辦事不力的證明而已。」

  喻辰安詫異地瞪大雙眼。

  顧懷見狀,便停下手邊的工作,「怎麼了?有什麼想法嗎?」

  這就是顧懷的特殊之處,他從來不以「不對嗎?」或「你不同意?」作為反問,好似一切議題都只有對與錯、同意與不同意兩種選擇,而是開放更多的空間去容納所有不同的意見與想法,也正是這一點,讓喻辰安在明知兩人的差距下,還能毫無芥蒂地樂意親近對方。

  喻辰安連忙搖了搖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只是沒想到一向理智的顧醫師也會有開嘲諷吐槽人的時候。」

  顧懷失笑,「傻瓜,我也是人啊,人總是會有私心,在社會道義、司法正義和你三者之間,我一定選擇你,因為沒有人比你更重要。」

  喻辰安一愣,就見顧懷一手撐在桌上,微微傾身地注視著他。

  「辰安,不論你的傷口有多難痊癒,也不論你作出怎樣的選擇,我都會陪著你一起努力。」顧懷伸出手,似要輕撫喻辰安的臉,卻在將要觸碰的時候停住,令指尖隨最後的那句承諾在空中一擦而過,「我也保證,以後再也不會有任何人能傷害你。」

  「……」

  儘管肌膚未曾相觸,但那指尖仍輕輕拂過了心頭,令喻辰安的胸口跳動不已。在聽多了充滿正能量的鼓勵後,他第一次被如此私心地縱容寵溺著,也無端升起了一股想自私一回的衝動。

  從小,他就被教導要當一個為他人著想、友愛包容的好孩子,也始終聽話地做一個「堅強、勇敢、善良、獨立」的好學生,如今,他終於服從了遲來的叛逆,再也不想聽話,也不想再勉強自己了。

  「也許你說的對。」喻辰安再次低下頭,這次卻不再蹂躪紙巾,而是將它一層層翻疊,變成一個五角體,再往各邊一捏,捏成一顆小星星。

  記得某一年,一場流行病大爆發,他正好流感發燒,嚇得父母只能將他關在房裡隔離起來,雖然三餐和水都會送到門口,但他依然又病又委屈,天天傳簡訊跟李耀撒嬌訴苦。

  年輕孩子總有摺什麼祈福的傳說,李耀便徹夜不眠地摺了一千顆紙星星,希望自己心愛的男孩能永遠健康快樂,至今那罐星星還擺在他房裡最顯眼的位子上。

  喻辰安凝視指間的那顆星星,而後輕輕一壓,如同李耀昨晚親手撕碎他那般,碾碎那段青春回憶,苦澀地呢喃道:「我不需要承受別人的悲劇。」

作者有话说:

  顧懷逐漸展露隱藏面ing~XD

  以下順便做個小調查。

  目前有計劃要為上一部作品《白月光孟先生》製作電子書在Readmoo和kindle等平台販售,內容會添加三張插圖和未發表過的新番外,不知大家有沒有感興趣?
  順利的話,《因罪溫存》也會跟上唷~XD


  
  【下篇預告】《太過溫柔》,預計禮拜一發。

  

by 喵芭渴死姬 / 10.30.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