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腾集团在晟康市下辖乐晟县落地生根后，就在市级重点扶植重点关注中迅速繁息起来。很多输在起跑线上的干部为之久久牙酸，他们嗅到香味时，飞腾这颗摇钱树已经移栽进徐园中。但凡有点经济眼光的领导都能看出来，领军人的家世背景，背后资源，市场开拓前景，专业占位及其辅助力量的权威性，都在假作低调实则嚣张地宣示着他冲锋攻占绝对实力。抱住飞腾就等于抱住一枚即将破壳孵出的凤凰蛋；哪个有抱负的干部会不手痒？！

  徐锦辉每每回想那天道别都会暗自庆幸，他回身叫住谢蔚硬着头皮多问一句：谢厅是用这枚虎符提示我大力征调有用人才吗？

  小猫顽皮钻进谢蔚怀里，他笼住学着亲近撒娇的小毛球，摇头道：“虎符在古代不仅是代表兵力且更多是统帅兵力的资格。锦辉书记要访之人正是能与这枚虎符匹配的人；足下若能邀他南来落地，那么你当前面临艰困有五到七成都有解。”

  ——转至中秋——

  市发改委、民政部联合市委及市人大召开总结表彰会，谢蔚作为受省委委派重点帮扶试点督导专员受邀到会，徐锦辉恰巧因主抓经济项目引进的模范个人与之成为直接上下级，被戏谑称为‘对门儿’。

  主场表彰越是大张旗鼓，来宾席中返酸诉苦就越多。表彰会后招待餐会开始，徐锦辉按计划找谢蔚去碰杯敬酒，戴琛还帮他挑了瓶度数口味都适宜的红酒，这样被谢绝的几率会小些。

  因夜盲症之故谢蔚通常不接受晚间邀请。故而对于实在推不掉的邀请及刻意拿到酒桌上说道的题目，既然已无处可逃，谢蔚的态度就是不碰杯不合影也不明确出谋表态，最多就是坐在东道和来宾中间捡乐子听。

  此刻谢蔚正有市民政、财政的卢岫山、钟听寒左右围着，低头吃压桌碟的蜜饯、水果以安慰干涸酸涩的味蕾，耳听眼看着其他人掰扯连续几年出现招兵复员就业严重倒挂问题，其实集思广益也好，锦囊妙计也罢，总而言之就是两个字—没钱。财政拿不出钱，拆解问题都是死扣。

  卢岫山祖籍是天津，天生自带幽默，两杯酒下肚话中的哏儿就连成串，味同嚼蜡的话题也能让他白活得饱藏趣味。用他带有方言味道的话说：“复原军转回乡就业，劳动力流失，企业落地稳定，经济项目引进，就这几桩事落不了地儿，仨月不到就连我愁白了毛儿。”

  乐晟招商引资搞得好当上扯旗儿排头兵，问题是红旗下面盖着的光腚孩子们还有等着妈妈儿给口奶吃呢。乡村贫困户的半大孩子由于家里供不起念书升学，大都结伴跑去大城市打工挣钱，仍旧留乡从土里刨食的七八成都是中老年人。

  今年全南省应召入伍人数远低于标准线；反过来复员回乡、和本地方上响应中央裁军命令就地转业下来的人数突增。这一大批人的工作就业得不到即使解决，很快就会转为外流劳动力。

  三人哄笑闲扯还未结定论，已见徐锦辉拎着酒走近。卢岫山忙摸出手机假作接听要紧电话，支应一句“那个嘛，咱先回见您啦”就利索地逃了。钟听寒被徐锦辉点着名坐回椅子上，两手交叠盖住杯子推谢道：“会后我要开车去医院看老爷子，确实不能喝酒。再说交管局周末突击查酒驾，您老兄金面用在地方经济发展稳定才是正道，不能荒废在替人平事儿、铲罚单上。对酌之事可以改日再约”转而又对谢蔚关照：“锦辉同志喝酒号称酒八斤，若在往常替你挡几杯酒也不在话下，今天是爱莫能助了。你这‘一杯倒’的量就自求多福吧，实在不行你就摔杯子翻脸。”

  谢蔚一把将钟听寒扯住，垮着脸地抱怨：“既知道我一杯倒，听寒还要弃我而去？若我醉酒无状行出有悖党性公德的不良后果，岂不是结愤六月霜了？”

  徐锦辉被这比喻说得直觉牙疼，立着手掌表白辩解：“我可是诚心来敬酒的，特意挑了低度红酒，怎么被说得像是来行凶的呢？！首先是代表十余万乐晟人民感谢大力举荐链接商机，帮助乐晟脱困；其次当日借谢厅的虎符把玩，今日也完璧归赵。看在我满怀至诚，领导给个面子意思一下。”

  钟听寒从徐手上接过虎符，就近瞟见了酒瓶标签，直接就指着服务员止步勿近：“锦辉同志拿来的酒可不便宜呢，就不要开了。与君子相交淡如清水才是最佳境界，何况我们三人间交往清明，不到酒后方吐真言的程度。只要你的问题不违背组织原则就尽可以问，我们会酌情回答。但把丑话摆在前面，凡是涉及找财政批款的题目，免谈。”一瓶赤霞珠干红的价位能值一户乡村农家的全年收入，到了有心人手中就是“材料”，警惕之心不可懈。

  徐锦辉被这番软申斥说得有些难堪，假装搓太阳穴掩饰长脸变回圆脸的微动作，连忙招呼服务生换果汁。

  谢蔚瞥见了佯作不察，故意逗贫嘴：“锦辉书记是觉平时听‘官话’太多太累，想贴近淳朴化，改说大白话···”——钟听寒随即唱和似的反诘笑道：“你平时用那套‘之乎者也’或是演算参数更加佶屈聱牙，不比听官话更累？不然锦辉同志何至于想要你酒后吐真言呢。”

  徐锦辉含在口中的果汁差点呛出来，连忙用餐巾捂着嘴勉强咳顺气息，向钟谢二人作揖告饶：“领导这番比喻造成的思想压力堪称万钧，是批评我工作风格过于粗犷，没有把工作做实做细。”这番调侃若是被旁人听去，瞬间就能刷下无数讨论批判把人埋了。

  谢蔚看了钟听寒一眼，轻抿了一丝果汁，终于决定演绎‘回宫降吉祥’的角色：“锦辉同志不必怀怨艾之情。你能在工作当中坚持以省委决议精神作为工作修正标准，应该给与肯定表扬。敢为一方天下之先，需要领军人的担当持正与胆识魄力。组织上对于晟康及下辖乐晟县敢于排众而出做引领经济发展领军的作为，是给予极大肯定和鼓励的；省委领导对于领军人俯首为人民做实事的胸怀决心，更是给予肯定支持；否则就不会特意设置所谓的帮扶监督试点作为实地实务保驾护航之用。”话说至此已是最大程度剖白，徐锦辉诚恳点头会意，表示定不辜负组织上的信任。

  谢蔚和钟听寒都是省里下来的干部，区别在于钟听寒是明确经省组织部决议委任的职务；谢蔚则一直保持受上级委派的巡检职务，这样模糊定位的职位更加耐人寻味。市委市府中不断翻炒小道消息说，省委一把手林珏奉命南下前，很看好谢蔚斡高妙的旋协调能力，认为他思维缜密、清醒冷静度甚佳，堪为参赞之才。曾有意指任他做秘书直接带到南疆工作。国府首长虽则以‘充分尊重地方政府机关的推荐，杜绝山头派系色彩’否定了该意愿，却把委派使用权给了林珏。

  因为有‘京派挂职和首府委托’双重标签，无形中为他加持了上达天听的底蕴和地方首府高级幕僚的色彩。据此工作往来交接搭档中的上中下级干部都尽可能保持默契的配合。由谢蔚代表上级领导，对地方工作给出提示建议、甚至是批评意见，都能存有几分过度缓冲。既可有效点醒一些干部及时修正工作导向，又能把上级针对于某项工作的关注意见做最有效的督导贯彻。

  这正是本届省委及政府、以林珏和盛麒厚为主的领导班子，在充分用人唯能和指挥糅合的运用学问上甄化成境的体现。

  堪堪临近冷场，市人大常委楼副局长来找徐锦辉说话。谢蔚向周遭逡巡着说想去洗手，钟听寒觉出谢蔚暗中碰他，不露声色笑称不妨结伴同行，免得有人在门外搞‘借酒闹事’的节目。徐锦辉越发哭笑不得叫过戴琛负责引路开道。

  折回绿植壁画游廊，见戴琛侯在酒店大堂音乐台栏杆旁，被里面的音乐节目吸引驻足。两位民乐乐师应台下听众付费点曲，换了琵琶和三弦唱起了折子戏。琵琶乐师手法纯熟，一段前奏弹得奋跃激昂，颇有嘈嘈切切珠落玉盘的气质。

  “···想那日束发从军，想那日霜角辕门。想那日挟剑惊风，想那日横槊凌云。帐前旗，腰后印。桃花马，衣柳叶，惊穿胡阵。流光一瞬，离愁一身。望云山，当时壁垒，蔓草斜曛。

  盼杀我当日风云，盼杀我故国人民。盼杀我西笑狂夫，盼杀我东海孤臣。月轮空，风力紧。夜如年，花似雨，英雄双鬓。黄花无分，丹萸几人。忆当年，吴钩月下，万里风尘。可怜寂寞穷途恨，憔悴江湖九逝魂，一饭千金敢报恩。”

  戴琛搔着头说戏词听着很熟悉，就是一时想不起曲牌出处。钟听寒回答：这是明末夏完淳之作《南仙吕·傍妆台》。谢蔚听了也颇有感慨，倾身望着场内的表演轻声念道：“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趁戴琛被其他秘书借步到一旁讲话，谢蔚凑近对钟听寒低语：刚听老卢谈论关于今年招转失衡导致就业安置倒挂问题，当时他闪了个念头，或许可以联系有规模的私营企业出头，帮助政府分解部分难处。

  京城民政对复员及转业军人安排，一直遵循‘三次选择和岗位稳定’，以及转业干部级别保证等优抚政策；但不晓得地方民政的具体是性原则。若想与企业联系解决困难，官方也需要从企业实际情况出发给予适当优惠待遇。这样既分担了地方民政财政的担子，又能解决当地就业与招工两级分化的矛盾。

  钟听寒郑重点头表示承情。仅是一念之意，还需要大量采撷协调各部门实操程序，汇总后才能成为拿到桌面上的议题，所以刚才不能张扬表态。钟听寒仿照谢蔚的姿态，前倾倚在栏杆上，声如蚊蚋般私语道：“这话你要不松口还真没人能提。今年下来这批复转人员中有些是原在樊某人麾下的。如今晟康最有影响号召力的企业就是飞腾，正与樊樊氏罅隙过甚；只要叶总不作明确发话，中层管理人员也会心存隔阂。”

  戴琛在旁折返回来向钟谢汇报：刚来人知会，市委和发改委两处的领导出面在酒店会议厅加场点了舞会，已经有部分领导过去了。谢厅和钟局若有兴致，我引您二位移步过去活动活动。

  钟听寒说既然是临时加的节目就不参加了，他要赶去医院。请戴秘书代为向徐锦辉回复一下。谢蔚闻言提出搭顺风车去探望问安。

  溯及两家渊源，钟定实与谢蔚已故的父亲早有交往，谢蔚以子侄辈之礼去拜望问安是理所应当。钟听寒先抱拳作谢又摆手辞谢道：“我可以顺路搭你到招待所，只是今天不能引你见老爷子。老人家原则性很强，早就强调过不准给组织添麻烦，对外所有公私性探病问安，让我们一律给予谢绝。我和二姐去探病都是提前报备才行。你的心意我一定带到。”

  老书记钟定实在任一方，秉公执政、以身作则是有口皆碑的。在南疆省委任一把手时，对身边工作人员、下属，尤其是家人子女都加以严格要求。连钟听寒也是在钟老离休后，服从组织正式安排才调回南疆，同期接受工作锻炼安排的还有叶成茂。

  戴琛见两人宽步朝大门走，便率先去商品部拎出礼品，又到门外招呼徐锦辉的司机开车过来准备去送谢蔚。源于谢蔚在乐晟接连遭遇意外，徐锦辉明确叮嘱过戴琛，谢蔚在当地的行程必须专车接送。

  一辆奥迪停在阶下，叶成茂从车里出来，刚好与钟、谢走个对脸。

  叶成茂与内弟本也没有太多亲熟情分，仅不咸不淡地点个头支应：“这么早就回去啊，不再坐会儿？”——“我们去看老爷子，你自便。”

  听了这个答复叶成茂兀然收住脚步，别具肺肠地盯着谢蔚开言“谢厅如今在南省如鱼得水，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可也该记得一个老典故‘苟富贵勿相忘’。我弟成林受累于人蒙冤数年，而今事业好容易有起色，你还是衡量尺度保持好距离为上。”

  钟听寒和戴琛都以为谢蔚还是惯行的方式，把人渣当狗屎绕开；没成想这次谢蔚就半点面子都不留，当场就把叶成茂撅了：“叶副书记的话着实令我悲喜交集感触莫名，心中井绳之惧更重五分。谢家教导培养子弟的方式不需要外人多做置喙，你也尽管把心放回肚子。在没有认清选定协作对象前，我不会轻易招叶成林到南疆来；免得他再被你搜罗到一栏里的新欢旧爱祸害了，还要让他看在你们兄弟情分上自缚手脚，咬牙忍痛跑回来自己舔伤口。”

  这下可把叶成茂噎得不行，肚子里的肺气加胃火横冲直撞顶得七荤八素，连带着刚在别处积攒几成酒胆和肝躁，混作一团直要闹裂变。

  当初为抓经济翻身搞政绩，叶成茂不是没找过成林，但叶成林态度坚决得恨不得能写成标语：晟康欠下的人命旧案不重审，绝不往那个地方扔一分钱投资。叶成茂只好另走老战友的门路，想利用乐康县现有风貌搞影视基地产业。想不到徐锦辉玩一招“釜底抽薪”，迈过他这个正经堂兄，直接把飞腾移栽到南疆乐晟落地生根。直到听内弟钟听寒说破原委，才明白是徐锦辉绕走谢蔚的途径，悬丝诊脉般几番运筹操弄，把叶成林赚到南省。这在叶成茂心里就像是养大闺女跟小白脸儿私奔一样丢人现眼。此刻跌了脸面，胸中邪火直撞天灵盖。暗想今天要不下手制姓谢的一把，今后有点脸面的人就敢伸手从他碗里抠食，还得了吗？

  刚抬手伸向谢蔚要抓，叶成林忽然从侧面上来，攒起指节朝叶成茂胳肢窝里一戳，叶成茂就嗷一嗓子原地就给钟谢二人鞠了个躬。随即听到叶二爷训孩子似的‘开卷’：“大半天让着你坐地炮耍赖的撒酒疯，这都几点了，还没完没了的，不赶紧找床行宿儿，还这儿闹酒炸打把式，有多少光彩够你糟改填馅的。”扭头吆喝亲随司机去酒店里开间房，把叶成茂塞到洗澡池里用冷水喷头浇。随后，那张脸上浑似翻篇儿，转向戴琛指着提袋礼品摆手，音色柔润和煦：“戴秘书代为告知徐书记请他尽管放心，我把小叔叔接走了。这礼品就免了，他烟酒都不会。回见哈。”

  戴琛像看电影一般，看着叶成茂被左右夹着拖进酒店大门。钟听寒与谢蔚则言笑晏晏一同坐上了叶成林的车，转眼没入夜色中。

  循环风开到最大档位，车内氛围很快变得清爽。成林用指尖循着虎符上自有线条慢慢搓磨着兴趣甚浓。谢蔚见他尽顾着手中玩意儿，之于他与钟正谈论的事情全不在意，就直接问他是否在听，怎么考虑。

  成林漫不经心地答道：“您直接就把题目搁到这了，我能说不办？明天就往下布置呗。”——“突然起意是事情更不能一言堂。毕竟是由企业出面分担职能部门工作，而且要管就不是一两年的事。若要飞腾率先做试行，就必须要给管理人员足够斟酌协准备的空间。”

  成林举着虎符向谢蔚晃晃，意思是玩意儿归他了。谢蔚点头连声认可。钟听寒感觉他俩的应对很是有趣。一个发现题目提出创见，另一个很快就能领会要意接手破题，彼此间接续转呈行云流水般顺畅，令旁观者暗生羡慕的同时又不免感觉不真实。继而有意转向谢蔚声东击西道：“叶总今晚也没少喝吧？”

  叶成林听出话中有话，随即笑道：“钟局放心，今晚这点酒对我来说不算问题。明确说，只要哪位主管领导能跟税务局打声招呼，给飞腾办个经营增项，这事儿我能应下来。不然抓我个限外非法经营，依法停业整顿，那也成‘号枷示众’的反面典型了。

  小叔叔没有明说的顾虑，我能理解。当过兵的人都有个习惯性信念，就是军营出来的人总体上出不了大错。樊庆海的为人处世确实不怎么样，论带兵水平倒可以给他打及格。比如说我新收这位秘书司机，就是受老樊牵连后转业的。拳脚枪械功夫都非常过硬，这样的人回乡务农就属于糟践了。千里马不以千里称，反说天下无马。公司里有很多人恨姓樊的，这是事实；但请相信公司上下一定是欢迎对人民子弟兵加入飞腾的。”

  钟听寒在特护病区下车，坐车调头缓速驶出市医院。

  车中再无外人，谢蔚也乐得褪外套松范肢体。成林一边帮他挂衣服，一边聊闲话：“刚才和钟听寒说话时，幸亏你没跟我问叶成茂，我是真替这大爷臊得慌。钟老爷子不是对外谢绝探病吗，叶大爷真就借此情由连面都不露，支使媳妇代为转达问候。估计钟家父子早把这姑老爷连壳带盖子的看明白了，所以人家对他就是眼不见为净。”——“那你刚才规制叶成茂是想给钟听寒顺气的？”谢蔚撑不住打起哈欠，捂嘴含混问道。

  成林瞟见谢蔚胳膊上仍然色差分明的疤痕，音色一下暗沉几度：“我犯不着做姿态给钟家人看。叶成茂想蹚着樊庆海方法，拿你‘扎筏子’立威，这个先例就不能开。”

  曾经在经济开发专题的常委会议上，徐锦辉先一步向会议主席谢蔚公开表态，就飞腾集团所有问题，叶成茂同志将主动适用回避原则。叶成茂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就照方抓药，一直等机会也在公开场合给当时的会议主席拿拿龙、下下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