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妆容也无法掩盖上首之人冷凝的神情。那样美丽的女子，却仿佛天生不会笑，仿佛身周都是万年的寒冰，冰得她哪怕是眼神流转间，带出的都是冷光。

  卢昭君跪在地上向皇后娘娘磕头请安。对她这位嫂子，皇后的面色也只不过稍稍有所缓和，可却仍是话不多。卢昭君仍记得第一次见对方时，对方的眉眼间充满了忧郁与伤心，时过境迁，在那么多事发生之后，曾经那个卫国侯府尊贵的大姑娘，尽管依然尊贵，却再也没有了少女的欢笑，只剩下了挥之不去的冰冷。本该是繁花似锦的凤仪宫，却比冷宫还要清冷。

  回图和凡夏国同时对大祁边境发动进攻，吴王、肃王谋逆。元征帝率禁军南下平叛，卫国侯府四男人奔赴战场。单西关大将军宗志通被爱妾毒死，开元城因守将身死，军心涣散，被回族人攻破了城池。回图大军挥军入关，赶来驰援的卫国侯庄瑾仁和嫡长子、庶子率军与回图人在单西关内城决一死战。

  卫国侯战死沙场，庄信马革裹尸，唯一活下来的嫡长子庄于契断了一臂。这一战，大祁险胜，卫国侯府的男儿却是两死一伤。消息传到伯阳关，老卫国侯与伯阳关守将主动出击凡夏大军。这一场仗也极为的艰难。元征帝杀了吴王，肃王逃脱。他顾不上再继续追击肃王，率军奔赴伯阳关。

  元征帝和老卫国侯合围，击退凡夏大军，之后，老卫国侯奔赴单西关。战事持续了七个月，老卫国侯带着儿孙的遗骸回到京城的隔天就倒下了，之后就再未起来。元征帝因亲征，原本就不甚康健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回京后重病。

  卫国侯府可说是败落，只有一个在礼部的庄瑾礼和少了一条胳膊的新任卫国侯庄于契。边关的消息传回卫国侯府，老夫人一病不起，侯夫人曹氏咬牙撑到丈夫的尸骨回来。卫国侯的次子庄于邶年幼，根本支撑不起侯府。元征帝赐婚被关文卿退婚的庄静妤为安王正妃，赐死德妃，幽禁皇长子，立安王为皇太弟。赐婚翰林院卢学士之女卢昭君为卫国侯正妻。

  元征帝以赐婚来慰藉卫国侯府的忠义，两月后，元征帝驾崩，安王登基为帝，册封庄静妤为皇后。可太后和承恩伯府不甘皇位被安王夺去，裹挟二皇子上蹿下跳。肃王在喘息了两年之后再次勾结凡夏和回族人进攻大祁。

  彼时，卫国侯府已经没有男儿能再出征。成郡王被安王封为征战大都督，领兵出征。成郡王是曹老夫人的侄子。曹老夫人在元征帝驾崩后不久就因悲伤过度过世了。这一战，成郡王也没能回来，却凌空出现一位有着兀人血脉的猛将，乔齐峰。乔齐峰和其子乔山率领单西关守军，杀的回图人仓皇逃窜。

  有了这一员横空出世的猛将，大祁的危机就此化解，肃王被俘，安王坐稳了皇位。作为卫国侯侯夫人，又有一位身为皇后的大姑子，卢昭君的日子应该很好过。可婆母曹氏性情阴晴不定，极难相处，加之她一直未有身孕，庄于契也不肯纳妾，曹氏就动了把庄于邶的儿子立为世子的打算。后宫中的女人多了起来，安王去凤仪宫的次数越来越少。皇后无子，卫国侯府又早已落败，京城权贵新宠冠军侯乔家的势头无人能敌。

  但作为一个没有兀人血脉的君王，安王又岂能高枕无忧地任用乔齐峰这个性情鲁莽，完全无法掌控在手的莽夫。安王对乔齐峰开始忌惮起来，乔齐峰果然是一个不好控制的人。在安王对乔齐峰起了杀心后，乔齐峰竟大逆不道地带着一家人投奔了回图部。乔齐峰以祁人的身份收拢了回图部各部，成了回图部的汗王。从此，乔齐峰和其子在回图部称王称霸，尽管他没有进攻大祁，却始终是大祁的心腹大患。

  卢昭君毫无睡意。这辈子，她不想再嫁给冷得跟一块石头的庄于契。尽管事情走到现在，与她上一世已大不同。乔齐峰提前出现了，他被封为冠阳侯，而非冠军侯。老卫国侯、卫国侯和庄信都活着，元征帝也没有驰援伯阳关。可也有相同的。庄静妤和关文卿解除了婚约。卫国侯府立下如此大功，元征帝一定会为庄静妤赐婚，且一定还会赐婚于安王。大皇子和德妃的母家常平侯府也依旧在元征帝亲征期间毫不掩饰对大位的势在必得。元征帝回来后，肯定也会如上辈子那样治罪德妃和大皇子。

  元征帝即便几个月后不会死，他的身体也支撑不了多久，谁都知道元征帝身中南苗圣女蛊王“盘丝”之毒，无药可解。那元征帝也一定会再次传位给安王。她不想嫁庄于契，她想成为安王的女人。尽管她不可能做安王正妃，但她不认为她的相貌比庄静妤差多少，相反，她相信她比庄静妤那个高傲的贵女更能讨安王欢心。哪怕成为安王的妾室，待安王登基，她就是尊贵的娘娘，说不定她还有可能取庄静妤而代之，入主中宫。

  卢昭君一点都不喜欢庄于契这样的武将。她喜欢如安王这样风度翩翩，文采风流的温柔公子。上辈子她时常进宫，多次遇到已经成为皇帝的安王。那时候，她是皇后的嫂子，是卫国侯夫人，哪怕对皇帝心动不已，她也不敢露出半分的端倪。可她除了出身比不上庄静妤，她又哪里比庄静妤差呢。庄静妤都做到了皇后却拢不住安王的心，那是她无能。她有自信得到安王的宠爱，即便做不成皇后，贵妃、皇贵妃却是不难的，她有这个自信！

  至于上辈子她一直未有身孕，也不一定就是她的问题。这辈子重生后，她一直注意保养身体，也看了几个大夫，都说她的身体很康健，她一定可以顺利生下安王的孩子，只要能生下儿子……

  卢昭君畅想着自己这一世重新开始的崭新未来。她这回来相国寺，为的就是与安王相遇。她嫁给庄于契后，曾听人说过，庄静妤被赐婚给安王前曾在陪曹氏来相国寺进香时遇到过安王。所以元征帝赐婚或许也有安王本人的意思在。卢昭君不想被动地任由元征帝再次把她赐婚给庄于契，她要主动出击，给自己制造和安王相遇的机会。

  ※

  陪母亲吃了朝食，庄静妤又回到了斋房。司桃提议：“姑娘不若去后山走走？今日无风，倒也不是太冷。”

  庄静妤由司菊给她在手上涂抹珍珠玉脂膏，保养她的双手。天冷又干燥，作为卫国侯府的嫡姑娘，庄静妤对于皮肤的保养也是极为的精心。

  由司菊给她搓手，直至珍珠玉脂膏被玉手完全吸收。庄静妤却懒洋洋地说：“昨夜回了卢家姑娘，今儿出去遇到了也是麻烦。天冷，我也懒得出去，索性明日就要回府了。取我的琴来吧。”

  正说着，二姑娘庄婉带着四姑娘庄婕过来了。庄静妤住的是单间，庄婉和庄婕共住一间。两人进来后，庄婕未说话，庄婉道：“大姐姐，我和四妹妹想去后山转转，你可要一道？”

  庄静妤道：“我的小日子快来了，就不去了。你们好好玩。若遇到好看的梅花枝，给我折一枝回来。”

  现在还不到梅花开花的时节，只有枝条，没有花。

  庄婕腼腆地莞尔，点点头，庄婉掩口笑道：“我一定给大姐姐折一支长得最好的。”

  庄静妤叮嘱：“多穿些，带够了人。”

  庄婕：“知道的。”

  庄婉和庄婕走了，司菊取来了琴。卫国侯府对几个姑娘的栽培，除了身份尴尬的三姑娘外，都是尽心尽力。庄静妤又是这一辈的嫡长女，更是侯府姑娘中资源倾斜的第一人。琴棋书画，庄静妤无一不精。就是女红，她也是极拿的出手的。不想出门，也不想遇到懒得应付的人，庄静妤便弹琴打发时间。不过她也没有骗两位妹妹，她的小日子也确实快来了。

  相国寺给卫国侯夫人安排的是单独的院子，庄静妤弹琴也不会打扰到别人。悠扬的琴音飘出，即便这是一个单独的院子，其他院落的住客或多或少都能听到些琴音。

  白得有些不甚健康的手指顿住，手指的主人放下画笔，竖耳静听。白皙的手指握拳，抵在嘴边掩住些咳嗽，手的主人问：“是谁在弹琴？”

  吴庸竖着耳朵听，不确定地说：“好似，是从丙院传过来的。”

  男子：“谁住在丙院？”

  吴庸：“奴婢只知道卫国侯夫人昨日来了相国寺，似乎就住在丙院。奴婢曾听人说过，卫国侯府的大姑娘琴艺卓绝……”

  相国寺内男女客人间的避嫌说严格也不严格。若是散客或身份不够的客人若在相国寺过夜，那男女眷的住处是严格分开的。可若是像卫国侯这样身份尊贵的客人，则是按照身份分别安排在南院和东院甲乙丙丁戊五个小院，又以南院为尊，每个小院都是二进或三进的院子。曹氏这次来就是住在了南丙院内的一个三进的小院子。

  庄静妤沉浸在自己的琴音中，此时的她，似乎什么都没想，又似乎想了许多许多。琴音带出心声，时而悠扬委婉，时而悲伤难过，时而又带出了几分金戈铁马的豪情，时而又充满了对远方家人的思念。

  司桃、司菊、司葵和司梅四位大丫头静静地站在一旁，聆听姑娘的琴音。她们不懂琴艺，但在姑娘身边这么多年，多少也懂些琴音。很明显，姑娘这是把几首琴曲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不仅完全听不出违和，反而听得人的心情都跟着起起伏伏，或随之陶醉，或随之伤感，或又随之心潮澎湃。

  就在庄静妤沉浸在自己的琴音所带来的思绪中时，又一股琴音随着她的弹奏突然介入进来，并且无缝衔接地和她的琴音交融在了一起。庄静妤一个明显的回神，惊讶地抬头，司菊立刻出去了。庄静妤却没有停下抚奏的动作，而是更加专心于弹奏。那若隐若现的琴音却是完美地与她的琴音契合在了一起。庄静妤垂下的眼睫轻颤，她爱琴，于琴之一道上更是极有天赋。自学琴以来，这是头一回与一位未曾谋面的人，如此契合的合奏一曲，还是她把四首琴曲心血来潮融合在一起的曲子。

  整首曲弹完，庄静妤的双手放在琴弦上，久久无法平静。这种隔空的默契，令她的心颤动。司菊已经从外面回来了，说：“姑娘，琴音是从乙院传过来的。”

  他们是住在丙院，能在乙院居住的客人一定是比卫国侯府的身份还要高贵的。庄静妤犹豫了之后，还是站起来，说：“随我去拜访一番。”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个人是谁，哪怕是府中一道长大的姐妹，也没有人与她如此琴音和鸣过。

  穿戴好，庄静妤带着最稳重的司桃和最机灵的司菊出了门。曹夫人上午要听禅，不在屋中，不然庄静妤也不会做这样的决定，她会在对方的琴音出现后就立刻停止弹奏。

  带着两名婢女，庄静妤朝北丁院走去。走到北丁院门口，就看到门外有人驻守。司菊走上前，说：“我家姑娘来拜访和音之人，不知可否通传？”

  侍卫让司菊稍等，进去通禀。庄静妤则在猜测里面的会是谁。比卫国侯府地位高的，除了留在京城的两位王爷，还有郡王府、公主府、郑国公府、实权宗室……可搜索记忆，却不记得这几家中有谁在琴道上有如此的造诣。

  没有等太久，侍卫带着一位内侍出来了。一看那名内侍的模样，庄静妤心里咯噔一声。旁人或许看不出来，庄静妤却眼尖地看出来，对方应该是位黄门公公。会是谁？不可能是太后，先不说她不曾听闻太后出宫。太后即便是私下出宫来了相国寺，也不会住在乙院。那会是谁？

  内侍出来，满脸堆笑地问：“不知姑娘是……”

  司桃代为回道：“我家姑娘是卫国侯庄府的大姑娘，想见一面刚刚抚琴之人。”

  内侍的脸上露出一抹“果然如此”的表情，随后便道：“原来是庄大姑娘，请庄大姑娘随奴婢来。”

  司桃和司菊也顿时从内侍的自称中察觉出对方的身份，会自称“奴婢”的“男性”内侍，只有黄门公公！

  司桃轻声：“姑娘……”

  庄静妤却是：“有劳公公带路。”

  司桃立马明白了姑娘的意思，从袖袋里拿出一个荷包递过去。内侍没有拒绝这份赏钱，收下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奴婢吴庸，庄大姑娘请……”

  司桃和司菊心神不宁，两人都猜测可能是太后。陛下不在，宫中能出来礼佛的只有太后。可没听说太后出宫啊？两人之所以没有想到京城的两位亲王或宗亲，实在是对方会与自家姑娘和音的举动不像是“传说中”稳重的安王会做的，至于宁王……宁王体弱，京城皆知，根本不可能会是宁王，而且她们也没听说过宁王擅琴。至于宗亲……说句不要脸的话，京城现在的宗亲，得知他们是卫国侯府的，那态度绝对会很恭敬，不会像这位黄门公公，客气是客气，但却没有丝毫的恭敬之意。

  吴庸把庄静妤主仆三人带到乙院最安静的一处小院，走到正房门口，掀开门帘：“庄大姑娘请。”

  庄静妤微颔首，吴庸先行一步，就听他对屋内的人说：“殿下，庄大姑娘来了。”

  司桃和司菊心里咯噔一声，殿下？！庄静妤也吃惊不已，哪位殿下？

  “快请。”

  是个男人！

  听到里面传出了咳嗽声，庄静妤脚步犹豫了一瞬，还是抬脚迈进了屋。走进屋子，隔着落地罩，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着荔枝色斜襟长袍，一圈银色貂皮围脖，面色苍白，眉眼温和，模样温雅，一看就知道身体绝不健壮的成年男子。庄静妤顿时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庄静妤摘下帷帽，男子拳抵唇又咳了两声，对面前这位端庄秀丽的姑娘温雅地一笑，不吝夸赞道：“庄大姑娘的琴音、琴艺，令人佩服。”

  庄静妤福身行礼：“小女子拜见宁王殿下。”

  先皇的子嗣中，留在京城的两位皇子一位是宁王，一位是安王。宁王自幼体弱，很少在人前露面，庄静妤不曾见过宁王，可只一眼，她就笃定这是宁王。

  司桃和司菊一听，吓了一跳，急忙跪下行礼。

  男子咳嗽几声：“庄大姑娘不必多礼，你们也起来吧。吴庸，给庄大姑娘看坐。”

  卢昭君带着婢女在大殿前晃悠，她不确定安王今日是否会来相国寺，她知道的仅有安王在元征帝赐婚前曾在相国寺与庄静妤见过一面，好似还说了话。她昨天打听过了，安王似乎还未来。她不知道庄静妤何时回府，总之现在只能碰运气。

  樱灿不知道自家姑娘要做什么。姑娘跟夫人说要来相国寺礼佛，为老夫人祈福。老爷感念姑娘的孝顺，让少爷陪姑娘过来。只是来了一天，姑娘就让少爷先回去了，让少爷四天后再来接她。大殿前进香的客人来来往往，姑娘只带着她，尽管戴着帷帽，可这样在大殿前走来走去，总是不妥。

  樱灿：“姑娘，您在找什么呀？”

  卢昭君不经心地回道：“没找什么，我就随便看看。”

  樱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