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血琥珀
作者:白色食草蛇
卷一 淮城少年游
卷一 淮城少年游 序 武威帝考
  文昭十四年,北晋的铁骑踏开了君淮城的大门,隋天子的统治早已名存实亡,历史上最后的分封制王朝覆灭。此时,距武威帝李斯扬的辞世,已整整167年。

  后世的史学家在回顾这一段历史时,无一例外的意识到李斯扬的名字远超了皇帝所代表的意义,有人提出理论,认为隋朝的统治本该在近二百年前燕国靖侯攻破君淮时覆灭,而能将早已腐朽的异姓分封制继续推行二百年的最重要原因,既非天时,也非地利,应归功于李斯扬其人。

  这样初听漏洞百出滑稽可笑的言论,众学者却纷纷保持了沉默。对于这位在位仅十年,三十七岁早逝的君主,后世人早已无法亲眼见证他在那段特殊历史时期所做的一切,只能在史书和坊间野史中寻找蛛丝马迹,但所有人都会承认的是,以一己之力影响整个历史进程这样的功绩,前无古人,后也不一定会有来者。

  永康六年,李斯扬出生在君淮的一个特殊的家庭,其父李云骐是当朝天子永康帝的同母兄弟,本该离开君淮得到一块属于自己的封地,但李云骐自幼多病,常年卧床,天子念二人自幼兄弟情深,便破例准其安家于天子脚下——也是这样的决定,阴差阳错拯救了苟延残喘的大隋一条性命。

  李斯扬三岁的时候,其父终于不堪病重折磨去世,爵位被李斯扬继承。但当时年幼的孩子对人事尚且朦胧,失去父亲的悲痛和身居高位的担子他毫无察觉,依旧少年心性,加之皇帝溺爱娇宠,那时的李斯扬除了练武挥刀,便最好与自己的狐朋狗友三五成群,穿梭在酒肆青楼之间。

  时间如白驹过隙,李斯扬十五岁那年已然成为君淮一霸,上至商户巡卫,下至地痞流氓,听见“小侯爷”之名便会闻风丧胆,街上偶有佩刀少年同他人打斗拳来脚往,巡街的禁军头都不会抬一下,李斯扬的顽劣可见一斑。如果这样下去,或许最后这位“小侯爷”就会无声无息的死在两年后的那场动乱里,在史书中被一笔带过,然而他却在这一年,遇到了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永康二十一年的夏天,被后世称为“国之妖师”的帝无为经过近一年奔波路程,终于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君淮,是年十六岁。

  从两个人意外的相逢开始,他们的一切就注定载入史册,被后人浓墨重彩的书写。

  其实在当时,帝无为的出现对于这位年少的未来皇帝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那群风风火火的玩伴中多了一个金发碧眼的胡人少年而已。在坊间纷飞的传言中,有心人却能发现一个有趣的细节——这些“瘟疫”一般令人避之不及的少年中,集结了这个时代最闪耀的名字:后隋开国君主“武威帝”李斯扬、最接近神的百年帝师“国之妖师”帝无为、第一国商太师太保太傅集一身的“金玉童子”范百业、被称为“赤龙之爪”的病将军张仁简。

  当时他们统统不满十八岁,而在后隋建立之时,年龄最大的张仁简三十岁,最小的范百业仅仅二十四岁。

  有人以此认为这个时代是年轻人的时代,少年们在血与火中惊醒,意识到自己的野心和才能,便真的做出了不朽的功绩。这或许真的是命运对年轻的生命们的一丝纵容和仁慈,但却让他们在这条路上沾满了自己的眼泪和鲜血。

  永康二十三年农历八月十五日,燕国诸侯燕离雀带领着浩荡的金甲大军攻破了帝都君淮的城门,养尊处优的禁卫军在屠刀下毫无反抗之力,燕离雀势如破竹,是夜便入主了太清殿。

  燕离雀虽自称靖国勤王,实则欲挟天子以令诸侯,他唯恐帝都中的皇族势力反噬,派手下精英雀翎卫屠城三日,与皇家亲密者往往举家赴黄泉,少有逃脱幸存之人。斗大的红月高悬,如同血气将中秋的圆月染成了红色,史称“血月之变”。

  那夜君淮流的血染红了淮河,血腥之气笼罩了天空,黯淡多年的紫微星大亮,发出诡异的红色光芒。燕离雀大喜,认为这是真命天子的征兆,之后已经无人能动摇他的地位,燕氏必将千秋万代。

  十年后的夜晚,当他独自一人走出饿殍遍地的君淮时,也曾茫然地抬头望向天空,紫微星依旧发出稳定的光芒,这个将自己姓氏改为国名以表其志的枭雄死在秋夜微凉的晚上,燕氏未能千秋万代,却只在史书上留下了乱世暴虐之名。

  他倒下时面对的那一片天空或许曾经接近过他,却又未曾真正属于过他。

  血月之变的那个夜晚,帝无为耗损阳寿,向天借命二十年复活的那个少年睁开了眼。

  是夜紫微星大亮。
卷一 淮城少年游 序 公孙劫
  晋侯公孙劫策马进了太清宫,马蹄声踏破了殿宇间死一般沉重的宁静,却无人敢对这样大不敬的行为出言叱责——服侍皇帝的宫人跪伏在大道两侧噤若寒蝉,偶尔传出一两声压抑着的抽泣。

  公孙劫撇过一眼,见为首的几位大宫女和大太监皆披着白色的麻布,眉头一动问道:“你们主子呢?”

  跪在最前的是个眉毛都白了的老公公,他木着一张脸:“陛下崩了。”

  “何时?”

  “方才侯爷的兵马进城门时。”

  “几位皇子?”

  “都随陛下去了。”

  “……”

  “陛下料到您破了城门,当即便要来这太清宫,陛下托老奴给侯爷带句话,”

  “说。”

  “宁做亡国君,不做公孙奴。”那老太监字字铿锵,不等公孙劫反应过来,从老人干瘪的嘴里溢出几股黑血,老太监抽搐了几下,便直直倒了下去。

  跪着的人群又是压抑不住的传出几声哭声,不知是为了文昭帝还是自己的命运。

  “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啊……”他马后的一位谋士感叹。

  公孙劫也未曾想到这老太监会咬舌自尽这样激烈,想来是早有死志,为了传主子的话才苟活至今,他面前这句尸首还温着,却像这个朝代一样死得不能再透了。公孙劫觉得好笑,便笑了起来,他想起他第一次进京朝见时那个老奴站在金殿上趾高气昂的样子:“愚忠!死了都还是个奴才。那狗皇帝以为本侯是燕离雀吗?临死了还害怕我再‘挟天子以令诸侯’去!”

  他甩了一马鞭,把心里那点怒气甩了出去。

  老人的尸首被其他宫人拖下去了,汉白玉铺砌的大路上再无人拦他,然而公孙劫却突然兴致全无,他停下马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沉默不语。地上跪着的所有人都不敢抬头,这场景一度变得十分诡异。

  “侯爷……”马后的谋士无奈地开口。

  “本侯在想,当初燕离雀看见的是不是一样的月亮?”

  “燕离雀进京是在中秋,那时是满月,今晚是新月,大致是不一样的。”谋士回答。

  “但总归是这个月亮。”公孙劫马鞭一挥,指向太清殿的台阶:“那里有个缺口,你可知道?”

  “知道,”谋士眼睛都没抬便对答如流:“大隋国师为了见武威皇帝最后一面马踏太清殿留下的印记,后世的皇帝为了记得国师的恩泽特意留着没有修缮的。”

  公孙劫听闻大笑起来,过于浓密的双眉下,一双小眼睛闪着火一样的光亮:“那些话本儿里的事本侯年轻时都听过,那时候觉得只有和武威皇帝一起打下来天下,才能算是真正的英雄。恨不能跟英雄们生在一个时代,一百多年过去了,英雄白骨皆成灰了。”

  谋士听出主子话语中浓浓的遗憾,下意识追捧到:“侯爷现在做的事也是真正的英雄。”

  公孙劫闻言一愣,却也不想争辩什么,只是摇了摇头。他吼了一声,突然甩起马鞭,双腿一夹马腹,策马飞奔在太清宫肃穆的行道上,勉强跟了几步就被甩开的谋士只能听见主子放肆的大笑。

  英雄白骨皆成灰,谋士忍不住看向一个方向,他知道那里有一座青山,山上曾经有一座道观,一座道台,道台上曾经坐了一个人。

  可惜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知道主子心里的失落,和这个已经腐朽破碎的道观一样,那个英雄辈出的年代,终究是不在了。
卷一 淮城少年游 第一章 星天道的最后一人
  用砖随便搭成的火炉上架着一个黑乎乎的药罐,正咕嘟嘟地冒着热气,药罐前坐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正无聊地用拨火棍在地下划拉着什么。火炉的温度很高,烤得男孩白皙的皮肤上很快溢出了晶莹的汗珠,然而男孩浑然不觉,睁着大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地面,一缕金发落在他眼前,又被他拂去了。

  “老师,该喝药了。”男孩抱着小瓦罐,穿过稀疏的竹林。竹林里落着间“朴素”的茅屋,透露着一股年久失修的气息。男孩犹豫了一下,没有伸手去敲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板,只在门外喊了一声,便小心地推门进屋了。

  床上没人,被褥也是一副无人盖过的样子,男孩见此情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老师!”他回头看里屋书房里有一团可疑的白色,便快步走了过去,声音里都带了几分怒意。

  趴在书桌前的是个穿着白衫的中年人,看样貌四十出头,却是一头白发,他的头被层层叠叠的书卷掩盖着,幸好少年人眼神好,才把他一把抓了出来。

  “无为……”中年人抬眼看了一眼男孩儿便又阖上了眼皮,那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不像是刚睡醒,倒是像娘胎里带出来的。被唤做“无为”的男孩儿脸蛋儿上还带着点炉灰,本来气的鼓鼓的,看自己师尊的样子也无可奈何地瘪了下来。他扫开几本书卷,把小瓦罐放在桌上,“咚”的一声。

  “老师,喝药。”男孩的声音听上去余怒未消。

  药是熬好后又放凉过的,中年人眼巴巴地看了看自己的徒弟,见对方不为所动,才委屈地抱起药罐子,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为什么又睡在这里?这里风凉桌子又硬,总归睡不安稳。”大概是因为小孩儿的胡人血统,官话咬得并不标准,却有一种奇妙的韵律。

  “半夜想起还有几本年轻时的笔记没有整理,怕死了之后别人看不懂,就爬起来收拾一下,没想到越读越有趣,发觉时天都亮了。”中年人落拓地笑笑,“真是快死了精力不够,一晚上才整理了一点,夜里读着读着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我年轻的时候,鲜衣怒马好不快活,再看如今晚年枯槁,缠绵病榻……倒对着上天多了几分想法,可惜时日无多了,不然还能写出点什么。”

  “老师不会死的。”小孩儿硬梆梆地说,脸上却没有半点悲伤表情。

  中年人一愣,伸手糊了一把男孩金黄的头发:“老师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了,在凡夫俗子那儿这算喜丧,要请别人吃饭的。”

  男孩眨眨眼睛,似乎听不懂什么喜丧,什么请别人吃饭……自己家的老师死了,为什么还要请别人吃饭啊?而且自己做饭素来难吃,请别人吃不是害别人吗?他聪明的小脑袋瓜转了半天也想不明白,只好把这句话无视了:“我不想让老师离开。”

  中年人审视着自己的这个小徒弟,看着他抿起嘴一副有点生气的样子。他想起自己刚把这孩子接回来时他才三岁大,官话都说不利索,每天只知道蹲在地上玩,用石头推演星辰的轨迹。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这样一个多情善感的好男儿怎么养出这么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徒儿来。不过也确实是高兴的,晚年时候还有这孩子陪伴……很快这孩子就要孤单一人了,中年人突然想起当初给这孩子算的命相,他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还是爱怜地再次摸着弟子的头:“无为啊,你要接受失去。你在这个世界上会失去很多人,而我只是其中一个。”男人想起刚带回的那个金色的粉团子,趴在他腿上,口齿不清又很认真地用官话叫他老师的样子。

  “为师一直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天赋的人,或许只有你能跃出星天道的束缚,见到那个真实的昊天。”可是为师又不希望你去见那世间最残酷的铁面,想让你无为一生平平稳稳。男人在心里想,却没有说出来。

  “待我死了你便下山去吧。我们星天道的每一个传人都会被迫卷入这乱世的洪流里,为师独自流浪了百年,本以为传承会断在我的手上……结果却在西域遇到了你。”他想起自己在大车的轱辘后面看到的那个孩子,眼睛和天空一个颜色。那时他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一切都是昊天的安排,他将收这个孩子为徒。

  “逃不过的。”中年人喃喃。“乱世又要来了。”

  “老师?”男孩轻声地唤着。他不懂人心,却冥冥中感到老师今天的不同寻常。

  “无事。”中年人笑了:“方才我看你眼神清亮,是不是又有了什么新的发现?”

  谈到自己的发现,男孩一瞬间就把老师的反常抛在了脑后:“我看出帝星离宫的位置了,而且我找到了新的算式,按照这个算式很快就能算出各星的位移情况……”他想要带着老师去厨房,又猛然想起老师的身体不好不能接触油烟,手忙脚乱了一会儿,他只好抓起纸笔,冲回厨房把那密密麻麻的算式抄下来。

  中年人看着爱徒离去的身影,一面懒散的笑容都敛了起来。“天煞孤星……”他轻声叹着:“无为,当初给你取这个名字本想让你一生平淡,如今帝星离宫,天下将乱……为师这一世是无法护你了,你自己珍重。”

  “老师!这就是我说的算式,我觉得还不完善,您能不能……”男孩一脸欢喜地跑进茅屋,见到恩师模样时却呆住了——一名年轻男子轻松地靠在椅子上,屋顶漏洞洒下的阳光把那人照的无比光亮,他白发披散,白衣胜雪,一双桃花目微微阖着,蝶翼般的睫毛随风微颤,似乎随时都会睁开,花瓣般娇嫩的唇微抿,嘴角还挂着一丝解脱似的笑意。

  自己的师尊恢复成了最风华绝代的少年模样,却再也无法睁开双目看看自己了。

  帝无为呆站了很久,最后轻轻地放下手里的纸笔,背起老师那比自己大了不知多少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出茅屋去了。

  他想小的时候自己走不动路,老师他就是这样背着他走山路的。现在他背着老师,是一样的。

  他把老师背到了后山,那片竹林里有老师早就准备好的给自己的坟冢,无需棺木纸钱,无需立碑建墓,一捧捧黄土,就这样把那个白衣青年埋在了九泉之下。

  帝无为不觉得悲伤,他只是有点难受,感觉心里的某个部分一下子不见了,老师没有讲给他这是什么感情,他只是告诉他让他“习惯失去”。

  于是小小的男孩埋了养大自己的恩师,失魂落魄般地坐在老师的坟上。今晚做饭要少一人的份,明天早上也是,药不用煎了,新洗的衣服也没人穿了……

  很久之后帝无为才知道这是死亡,这些都是死亡带来的痛苦。

  帝无为拜了拜老师的坟冢,背上自己的行囊下山去了,里面装了老师叮嘱他必须带的银票和通牒,干粮,星盘和老师没有整理完的笔记。他走出竹林时回头看了看,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来,那些书卷和笔记都会在空气里渐渐腐烂,铺上厚厚的尘埃。

  他不喜欢这样的想法,只好集中精力去关心山下的世界:他是一个胡人,还是一个腼腆害羞的胡人,而现在这个腼腆害羞的小胡人要自己去大隋的都城了。帝无为觉得自己有点眩晕。

  一个车夫赶着马车经过,帝无为鼓起勇气前去打听,那马夫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金发碧眼的小孩,用浓重的乡音回答到:“侬要去君淮咧?那地方好远撒,走路怎么也要一两年咧!”

  “……”可怜的小胡人现在更眩晕了。
卷一 淮城少年游 第二章 新来的姐姐
  君淮城因临淮河建造而得名,淮河穿城而过碧波荡漾,君淮城墙巍峨沉稳厚重,刚柔之间曾令无数文人骚客挂怀,醉卧君淮酒肆间,不羡鸳鸯不羡仙。如今这里正是大隋的都城,传说那位开国皇帝扛着自己的重刀,看着这仿佛神女醉卧的淮河,问他同样被震撼的臣下。

  “这温柔乡可会磨了朕的志向?可会磨了后世代代皇帝的志向?”

  无人能回答他的问题,这位皇帝却依旧将都城立在了此处。从此大隋社稷数百年,诸侯进贡,异域朝拜,如今,怕是到了陌路了。

  燕国国主燕离雀本复姓公羊,然三年前燕国侯携亲眷大臣登山祭天,改姓为燕。祭天本是大隋皇帝的仪典,燕离雀僭越至此,君淮城无半点动静,昊天更是收了这份祭礼,没一道雷劈死这个作乱的臣子。

  于是坊间都说大隋终归是衰败了,这江山恐怕是要易主。江湖里也突然窜出一群自称受了天命指引的算师,说什么帝星黯淡是因为真龙不在宫中,真正的真龙……那些算师都不说完,挤眉弄眼意有所指。祸不单行,去年北疆白灾,冻饿死的牧民羔羊不知几何,又有小部落劫掠边境村落,烧杀奸淫,皇帝刚派诸侯带兵去镇压,后院失火,春化时淮水洪灾,大片未化的巨型冰块冲击了沿岸各地,诸侯叫苦的折子快马加鞭,堆了皇帝一案,草草救灾后已过了春耕时节,灾民无数饿殍遍地。

  仿佛连淮水都不认这位太清殿的陛下了。

  可怜这隋庆帝登基不足五载,罪己诏就连下了三道,又亲自焚香沐浴拜祭昊天,司天监更不知斩了几人……可惜帝星依旧该不见的不见,狼子依旧野心难平,灾民仍是无饭可吃。

  即使如此,君淮却像那落魄贵人家的最后一件外套,缝缝补补表面还是光鲜的。庆帝其实是个有才的君主,登基便下旨禁宵禁开坊市,如今的君淮白天温婉沉静,夜晚璀璨奢靡,千千万人来往于这座都城,异域的客商带着珍玩,貌美的姑娘挥着香帕,小厮在淮水里撒了花瓣,画舫游船荡舟其中,无处不是温柔乡,无处不是销魂处。

  “侯爷啊,您可高抬贵手吧,这眼瞅着灯笼都要打起来了,姑娘们还等着接客呢……”

  “你想接就接呗,小爷我也管不到你们,只是今天不把小翠姑娘叫出来,谁也别想进你们卧玉斋的门!”说话的是位少年,皮肤是晒的正好的小麦色,剑眉星目,额间用月白色绸带束了一块翠绿的美玉,本来长相俊美讨喜,却硬是作出一副高傲自满的神态,他手里抓着块翠玉麻将子儿,像是说到动怒,随手将那麻将子儿掷在和他对话的妇人脚下。那妇人吓得不轻,忍不住退后两步,圆润丰满的脸颊都颤了颤。

  “小侯爷……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妾身已是人老珠黄,怎么能接客去了?就算是妾身丢下这张老脸,那也没恩客肯捡不是吗小侯爷……”妇人正是这卧玉斋的老鸨,眼见夕阳西斜,各青楼都打起了接客的灯笼,唯独自己这儿……面前这少年已然在卧玉斋门口支起了方桌,同朋友板凳一横,竟拦门打起麻将来!若是换作别人老鸨早拉下脸赶人了,然而这位爷……她眼角划过少年腰间那把镶金佩玉的腰刀——君淮夜间有“禁铁令”,晚钟一响还能在大街上挎刀晃荡的都非富即贵,眼前这孩子的年龄,加之那把刀刀鞘上的狼头雕饰,老鸨闭着眼睛都知道对方是谁。

  她头上的汗珠粘着脸上厚重的香粉往下流,她左想右想都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个煞星般的“小侯爷”,什么“小翠姑娘”?她这里的女孩不是叫“霜露”,便是叫“鸾羽”,什么“小翠”这种烂大街的名字,怕不是少年眼珠子一转随口编的。

  “小翠姑娘今天真的是身子不适在楼里休息,您要不改天再来吧,要不,换个别的姑娘也行啊。”老鸨硬着头皮僵硬着笑脸。若平时这位爷来了挥金如土,自己定是好酒好菜侍候着,就是清场给他也不是不行。可今天这位爷明显是来找茬的,来了只要了盘盐水花生,喝的酒是自己拎的,磕的瓜子是自己揣的,打的麻将是自己拿的,就连这桌子,都是两个跟班不知从哪儿扛来的。

  “不行,我就找小翠!换谁都不行!杠了!”少年斩钉截铁,挥手打出一粒麻将,扭过头来却是一张笑眯眯的脸:“小爷我也不是什么登徒子,我就是想小翠姐姐了,想看看她,看一眼我就走,就一眼。”

  老鸨看着少年黑色的大眼睛弯弯的,像盛了一汪清泉。这个朴实真诚的笑容一瞬间让她不太确定,好像真的有这么个叫小翠的姑娘,只不过少年找错了楼子。老鸨定了定神,默念十遍“小煞星”来找回自己的危机感,她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软硬不吃令人无可奈何的可就这一位。

  “小翠姑娘病的厉害回老家了,没几天回不来的……”她慌乱之下随口搪塞。

  “你刚才不还说她在楼上吗?妈的诓我!”没想到那少年瞬间变脸,一把把自己手里的麻将推了站起来。老鸨吓了一跳,一瞬间以为他要动粗砸店,眼中闪过一丝狠意——若是这少年把事做绝,她也不是吃素的……“胡了!自摸清一色!”没想到那少年又坐下了,满脸喜气地吆喝着同伴掏钱。

  楼上传来一阵莺莺燕燕的笑声,原是闲着没事出来看热闹的姑娘们被少年拍桌子吓得个个小脸雪白,现在松了口气正互相调笑,一瞬间粉的白的黄的绿的各色纱绸翻飞,晶莹的藕臂素手互相推搡,少女们的娇笑就像悦耳的鸟鸣。送冰镇水果给姑娘们解暑的小厮正夹在中间,被当成挡箭牌似的推来推去。

  “行了!都闭嘴!一个个懒骨头,没生意做把你们乐成这样!谁有能耐把这位小侯爷哄好了,老娘多赏她一例月钱!”那老鸨对姑娘们可没对小侯爷那般低声下气,一串连珠炮下来把姑娘们训得缩了头,正转过身准备接着应对这位煞星,却听见一个清稳的声音响起:“阿姐,外面怎么如此喧闹,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知道这说话的是那个前几天刚捡的那个小胡人——当时看对方一脸风尘泥猴子一样站在街道上不知所措,金发脏的都打了柳,大夏天围了一件脏脏的羊皮。老鸨原想着走开,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男孩看模样依稀看出是个不错的样子,虽然自己不做清倌生意,但胡人本来就少见,留在她这儿拉拉胡琴什么的也好。她便走过去问这孩子有没有地方住,会不会拉琴,男孩能看出本色的只有那双天蓝的眼睛,眨了眨,认真地说:“虽然我不会,但我学东西很快的。”

  把那孩子领回来她就丢给那群弹琴的姑娘教了,看那孩子局促地像个被丢进狼群的小羊,一下子被好信儿的少女吞没了。后来这几天那男孩一直呆在后院,自己还没来得及见他。

  本想回头把人打发走,老鸨却意外发现到小侯爷眼睛直直盯着勾栏。

  怎么?堂堂侯爷长这么大没见过胡人?她心里疑惑,转头过来自己却也看呆了。

  勾栏边上站着个肤白胜雪的少年,他虽然身材高挑面目却仍少年长相雌雄莫辨,额间画着粉色的莲花,一头金发披散,其间穿插编了几根麻花细辫,末梢用着红珊瑚绿松石镶嵌的发箍束着,他披着雪白色的银裘皮大氅,里面穿着胡人制式的金丝掐边红绸长衫,颈上还挂了几串玛瑙原石串的链子。然而这样雍容华贵到腻烦的衣服在这少年身上却不显突兀,大概是因为他的眼神太纯净了,那双眸子安静而平和的像蓝色的天空。

  老鸨没想到那个泥猴子般孩子打扮一番会是这样,不免愣了。帝无为看老鸨的眼神似乎曲解了她盯着的用意,连忙解释到:“这些都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我让姐姐们带我逛了逛集市。”他一伸手,十指上满戴的宝石戒指闪瞎了在场众人,少年又讪讪地把手缩回去,“是我自己买的,没让阿姐花钱……”他缩手的功夫,腕子上的金镯银镯玉镯叮当乱响,少年慌忙低头,却不知道自己臊得耳根子都红了,只用蚊子般的声音喃喃:“反正也不贵。”

  帝无为对钱没啥概念,他不知道怎么住店就睡草堆,不知道怎么点菜吃饭就打坐吃树叶野果,偶尔好心的过路人塞给他吃的他就吃,捎他一段路他就趁机在马车上睡觉,反正一路走过来一文钱都没花。

  前两天他终于安定下来,洗干净之后便有姐姐妹妹捧着他的脸亲,他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老师可没教过,他就是觉得感觉不太好,因为亲过的地方直发烫。后来她们拉他去集市逛逛,说他喜欢什么就买什么,虽然捧回来这些东西时那些少女表情都很惊讶,但帝无为倒没觉得花多少钱。

  毕竟他才花了一张银票,自己包里这样的银票还有厚厚一沓呢。

  帝无为还不知道自己家产就算在君淮也已经能算个小富。

  泉下的老师要是知道自己的一生家产被这么乱花,也不知会不会气活过来。

  后来回去的路上少女们才告诉他老鸨守财奴的很,让他一定把这些东西是自己买的这件事解释清楚,不然大家耳朵都得遭殃。

  结果回来这几天也没见到老鸨,这才见了第一面,虽然感觉气氛好像不大对劲,但还是硬着头皮翻来覆去解释了两句。

  低着头的帝无为正慌乱,听见咚咚咚上台阶的脚步声,他以为是老鸨上来问罪,几天被女孩们灌输洗脑,心里觉得对面冲来的是条火龙,更是不敢动了。

  这时他的手腕被人抓住了,他自幼体寒,抓他那人手心却烫的像火,烫的他惊了一下,这可不是老鸨那胖出窝带着胭脂味的手。

  李斯扬看老鸨对那胡人“姑娘”态度好想不一样,暗自寻思这姑娘大概是店里头牌花魁,张仁简老在他身边磨叨什么擒贼先擒王,大概意思套用在此就是制住这位姑娘……于是他装一副被色迷了心的样子,三步并作两步的上了台阶,一把抓住“姑娘”的皓腕,这姑娘的骨头有点粗大啊……大概胡人都这样。

  “这位莫非是新来的姐姐,小爷我怎么没有见过,今夜霜寒露重,姑娘一人寂寞孤独,何不与小爷我共度良宵?”

  李斯扬利索地背出话本上的浪荡词儿,抬头看那姑娘蓝色的眼睛睁大了,真的是纯净的蓝色,能倒映出他自己的影子。额头上的莲花也好看,倒不像是画上去的,一点都不做作。脸上泛的红也好看,指尖上泛的金色也好看……等等,金色亮光的指尖?

  伴随着姑娘此起彼伏的惊叫和桌椅碎裂的巨响,李斯扬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什么东西打中了,他直接从台阶上飞了出去,砸在一排桌子上摔了个满眼金星。

  一旁的老鸨脸色惨败,完了完了,今晚真是开不了业了。

  混乱中只有帝无为红着脸,指尖微微颤抖:是师尊说的,谁要是说要跟你一起睡觉他就是臭流氓,你就揍他。不过,自己是不是下手有点重啊……
卷一 淮城少年游 第三章 你打不过我
  随着这阵巨大而杂乱的破碎声,在场的所有人都呆住了。他们眼见着小侯爷上前抓了姑娘的手腕,可着香腕还没握稳,便被姑娘一挥袖子拂了下去,摔了个灰头土脸。要知道这位小侯爷可不是什么酒囊饭袋绣花枕头,反倒是个天生武曲星,虽然性子颇野,却十分喜好在沙场舞刀弄枪,十六岁的少年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君淮城小一辈已经没几个打得过他了——现在他们的武曲星被一位翩翩弱女子一巴掌打飞仿佛个小蚊子,弄得几个跟班半天都合不上嘴。

  “侯爷!”反应快的是个面白的高瘦男孩,赶紧跌跌撞撞跑过来想扶一把,却被对方一把拍开了。“娘子怎下如此狠手,是不是在下无意间轻薄娘子了?”李斯扬呲牙咧嘴从那些凳子桌子里钻出来,还挂着一副登徒子的表情:“若是在下轻薄了,在下赔礼便是,娘子勿怪。”

  那男孩看自家侯爷还在演戏,一张脸苦了下来。这男孩叫柳尚儒,家里本是君淮书香门第,父亲更是官拜一品,结果他自己不争气,迷恋上卧玉斋的新晋花魁安肖潇,老鸨说安肖潇还是清白身子,只要银钱足够,便可以和他共度春宵。柳尚儒本来知道自己家风颇严,可耐不住肖潇姑娘花容寂寞泪阑干,诗书万卷都被少女含春带羞的眼神化成了一滩蜜糖。

  等他从父亲那儿偷了钱送给老鸨,敲定日子何时相见时,却被卧玉斋的熟客醉后告知:安肖潇哪是二八芳华的少女,保守估计都有二十七八了,不过是来这卧玉斋时改了个名字而已。脸是变不了的,君淮的熟客都认识,哄得就是柳尚儒这种愣头青。至于是否清白……那些熟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发出意味悠长的笑声。

  柳尚儒回想起每次见这位安肖潇,厢房里都会薰朦胧的香,他远远看着那女子在烟雾里坐着抚琴,黑发长长的垂下,白生生的手指在大袖里探出一截。在那时的他眼中,安肖潇一颦一笑都是清纯婉约的,就像清晨薄雾中的一支青莲。现如今才明白这只不过是老鸨的障眼法,那女子隔着烟雾看着那个举止局促青涩又尽量合乎礼节的孩子,大概是在冷笑吧。

  他知道这个事实哭了很久,却又不敢跟家里说,更不敢找老鸨对质。

  这老鸨便是吃准这些书香门第家的孩子性格懦弱,吃了亏也不敢告诉父母报官,更何况自家肖潇姑娘活生生站在这儿,何时骗过这位公子?

  在柳尚儒走投无路,只能四处借钱来填上自己偷的父亲的银子时,李斯扬出现了。

  他们原本的计划只是搅一搅这间卧玉斋的生意,好赔偿自己被骗了的银钱,结果半路杀出了这个胡人少女,站在楼梯口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又赶上自家侯爷不知怎的演花花公子上了瘾,两人僵持在这儿谁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位姑娘……”事情到了这一步,也不在乎老鸨认不认得出自己,柳尚儒上前一步,想打个圆场。结果话刚出嘴,就被一道锐利的蓝色眸子瞪得咽了回去。

  “一个两个都是害了眼病吗?谁是姑娘啊?”帝无为想着平时院子里姐姐们骂人的样子,学着啐了一口:“呸,臭流氓。”

  他早就过了变声期,声音已经不复幼年时的甜美清脆,反而多了几分低沉的男性磁性,刚才他说话时少年们乱作一团谁也没听清,现在再听着这样的嗓音从这张雌雄莫辨的脸上冒出来,都知道自己眼拙,一个个脸都绿了。不过他们心里还是犯嘀咕:这俊美胡人少年骂人的架势怎么和大户院子里泼辣的大丫头骂街如出一辙?

  帝无为才不管这些人是不是脸绿,他只注意到老鸨看着那些高价定做的紫檀木桌椅碎片面露恍惚,也不知道自己剩的银票赔不赔的起,会不会被扫地出门,万一扫地出门自己住哪儿。

  “喂,喂!”帝无为正神游天际,突然听见有人叫他,回神一看那个被叫“小侯爷”的家伙已经爬了起来,正喊着自己。

  “我不叫喂,我叫无为。”帝无为回答。

  “无为?好奇怪的名字,”李斯扬挠挠头,“对了,我叫李斯扬。”

  “哦。”帝无为对那人叫什么没什么兴趣,他眼神还是盯着老鸨。

  “你是秘术师吧?刚才打我那一招,用的是秘术吧?”李斯扬问,那道金光虽然把它打飞了,但是很轻柔,李斯扬并没有受伤,怎么想这样古怪的力道和攻击方式也不会是武器。他曾经见过西域的秘术师用笛子操控一条半透明的金色小蛇跳舞,秘术师笛声一停,那小蛇瞬间爆碎成无数微尘消失不见了。

  他猜测那个胡人少年也是用了类似的秘术,只不过掌握的比那西域秘术师更精细,也更深入。

  “秘术师?”帝无为并不知道这样的称呼,老师在说起他们的传承时,只说他们是昊天的使者,一切力量来源于昊天,无论是算学,谋策,军事或者是法术,这是他们生来昊天就赐予他们的力量,他们为昊天而生,也为昊天而死。他想秘术师可能就是会法术的人,可是我不光是会法术……但他还是点点头。“如果你们中原人这样称呼的话,也可以。”

  令他意外的是看热闹的男人女人集体发出压抑的惊呼,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那样看着帝无为,刚才还亲切挽着他胳膊的女孩仿佛被毒蝎蛰了一般松开了手。

  “不用管那些人,一百年前有个小诸侯国叛乱,传说那位秘术师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不知杀了大隋多少人马,后来当时的先帝派人离间,使他们主仆二心,才镇压了叛乱,斩了作乱的诸侯。只是那秘术师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李斯扬抱着胳膊笑嘻嘻地解释道:“现在还有人说那秘术师还活着,在君淮游荡等着砍陛下的头呢。都是骗人的鬼故事而已。”

  “啊……”帝无为想,一百年前这个时间点怎么那么熟悉,可是也摸不到更多线索。他一转视线,便看面前那个男孩眼睛里晶晶亮,像是烧了火。

  “我还好久没见过秘术师了,当年我还小,”李斯扬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知无为兄可否赏脸,让我和传说中的秘术师比试一场?”

  “不行不行!”帝无为连忙摆手。

  “没关系,我不下重手,只是切磋一下……”

  “你打不过我的。”

  “……”李斯扬好久没遇到这么耿直的人了,也好久没遇到敢对他说“你打不过我”的同辈了。他额角一抽,解释道:“刚才只是我大意……”

  “你真的打不过我的。”帝无为无比真诚,蓝色的眼睛像是澄澈的水,差点把对面的男孩一口呛死。

  “不试试怎么知道!”

  “别试了,真的……”
卷一 淮城少年游 第四章 师父的故人
  “你确实打不过他,小侯爷。”突然有个声音插入了二人争辩。二人回头,却都愣住了——门口站着个极其高挑的男人,看上去二十岁出头,长相俊美无匹,一双丹凤眼在棱角分明的面部不显媚俗反而平添几分傲气,深杏色的唇形状饱满而优美,男人身穿雀羽纹的银色外袍,用一条织锦玄色宽腰带束着,令人惊奇的是他的头发竟是月光般璀璨的银白色,长至脚踝。

  一旁的柳尚儒面色灰暗,他曾经觉得安肖潇有青荷之姿,现在看来,门口男人清雅脱俗,遗世独立,冰肌玉骨仿佛雪山冰莲,自己曾放心里当宝贝儿的不过是秋雨后的池塘里的残枝败叶。

  “小侯爷。”男人微笑。

  帝无为从李斯扬的眼里看到了对男人毫不掩饰的厌恶,虽然二人方是初见,他就已经看出这男孩热情似火的本性,又是谁能让他如此抵触厌烦呢。

  “长归先生。”李斯扬还是低头行了大礼。他身边那些小跟班早就发抖得像一群小鹌鹑,喃喃地跟着行礼:“长归先生。”

  “今天张将军为了找你这个宝贝徒儿可是闹到我这儿来了,偏让我算算你又在哪里鬼混,连他的课都不去上了。”长归先生表面微笑着春风和煦,实际却像万年寒冰般冷漠无情,他扫过那群战战兢兢的世家子弟,就像什么都没看见,“长归这四处闲逛,还真在这花街给你找到了。”

  李斯扬小脸一红,他的确兴奋不已地筹划惩恶扬善,完全忘了今天还有课要上,被讨厌的人实实在在地抓了把柄。只好低头认错。

  长归先生似乎对李斯扬很有兴趣,拍拍小侯爷的肩膀告诉他下不为例,然后笑着接着说:“方才进来看小侯爷想和这位小兄弟切磋,下次再想和秘术师切磋大可来找长归啊。”白发男人顺势揽住少年的肩膀摇晃,全然不顾李斯扬的表情像吃了个死孩子。

  这举动和他清高的形象反差太大,刚才还怯懦的众人一时也面面相觑,那几个小跟班在李斯扬的眼神示意下低着头四下溜走了,老鸨也知道这里不是自己能呆的地方,赶着看热闹的姑娘们会后院去。

  那可是长归先生啊,那个烧死那么多人的长归先生。

  “等等。”老鸨也想拽帝无为的袖子,却被长归叫住了,“让那孩子留下罢,我有话想跟他讲。”

  “诶,”老鸨赶忙点头,又想起这小胡人脑子不转个,轻轻推了帝无为一把,低声道:“听话。”说罢便赶着那群莺莺燕燕回院子去了。门咣当一声被关的紧紧的。屋子里便只剩下他们三个。

  一阵沉默,李斯扬无话可说,帝无为不知道说什么,剩下这位长归先生仿佛发呆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请恕在下无礼,鄙人司天监监正望长归。”男人笑起来嘴被扯得很大,虽然是和煦的笑容,不免让人觉得害怕。

  “草民无为。”帝无为拜了一拜,并没有多说。

  “星天道的传人啊,就住在这样的花街柳巷吗?”长归先生长叹口气,好像念出这个名字就很沉重了,他环顾四周的靡靡之境笑着问。

  “我的心还住在同老师生活的草庐,至于我的身……这里的姐姐很好,会教我弹琴。”帝无为像回答老师问题那样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花街柳巷,深宫大院,头顶的昊天都是同一片,并无区别。””真是好心境啊。”长归先生听到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我曾和你的老师是朋友。”

  “家师两年前便已故去。”

  “是吗……”

  “家师曾说过他所有的友人都在九泉等他。”帝无为看着男人的眼睛。

  “那看来我不算他的朋友了。”长归先生自嘲地笑笑。他依旧揽着比自己矮两头的李斯扬,而李斯扬像是想要努力理解他们对话内容,一副茫然的样子。

  帝无为手心出了汗,比担心老鸨把他扫地出门时还要紧张,他看见长归先生长长的指甲似乎无意间一次次划过男孩脖颈的血管,他不知道这个司天监监正到底想做什么,总不能两人一言不合他便杀了手里这个贵族子弟祭天。可男人散发出的气息很危险,就像他在野外遇到的蟒蛇,虽然无毒,却能把猎物活生生绞死在自己怀里。

  “弟子不能揣测老师的想法。”帝无为干巴巴地说。

  “无所谓。”男人摆摆手,像是示意他不要那么紧张。他和煦地咧嘴笑着,一把松开了李斯扬,男孩像终于从粪坑里解脱出来一样窜了好远。帝无为刚觉得肩上那无形的压力松了一下,突然又听见男人的问话。

  “不知星天道的传人准备何时入宫呢?”

  帝无为浑身一点一点冷了下来:从龙之人,真命天子……若是一位背负着这样使命的星天道传人不肯入宫,那岂不是告诉当朝皇帝你位子不稳?轻则扣上妖言惑众的帽子,重则狼子野心之辈层出不穷天下大乱。所以星天道一直是隐秘的,孤独的,只有帝王才知道他们的秘密,可大多数星天道的传人依然不得善终。他们算天理,算人心,算一切,把自己的一生都算了进去。现在这位长归先生一句话便戳了他的软肋,帝无为无奈地摇摇头,朗声问道:“如今天下已乱,说不定长归先生所想的那位才是真龙天子呢。”

  “你反倒将我的军来了,”银发男人失笑。“我怎么想的你怎知道?”

  “雀羽叠纹的织锦是燕国独有的织法,遇光一片银白,遇暗处花纹丛生变化无穷,”回他的不是帝无为,反而是挣脱后冷眼旁观的李斯扬:“燕离雀上位后燕国的织锦就不再上贡,雀羽叠纹更是模仿不来的绝唱,君淮千金难求一匹,先生这件外袍,买下这卧玉斋两三家足矣。”男孩眼神冷冷地,掩饰不住的厌恶,“燕离雀真是大手笔。”

  长归先生愣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如沐春风的笑容,他拍了拍手称赞道:“侯爷真是好见识,连我都不认得这布料随手扯了做了袍子,今天头一回,看来这袍子是不能穿了。”

  “小事儿,我不过在哪个青楼姐姐的酥胸前见过一样布料的香帕罢了。遇光白净,暗处妖艳,正是她们喜欢的情趣。”李斯扬脸臭臭的,帝无为却忍不住笑了一声,这小子明显在恶心对方,高贵圣洁的雪山莲花和青楼教坊的风尘女子用一样的布料……眼瞧着长归先生脸上如沐春风的笑容就不见了,好像恨不得马上把外衣脱下来烧掉。

  “小侯爷刚才还想和无为比试比试,现在却又冲我来了。”长归先生苦笑着摇摇头,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像是终于想走了。

  “我只是顺道来看看故人的徒弟,并无他意。无为你无需介怀。”男人说:“我依然每日都在天文台,你若想找我直接去便是。”

  “先生慢走。”帝无为行礼作揖,见着男人漫步离开,消失在巷子的灯火里。

  “扑通。”帝无为听见声音回头一看,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小侯爷瘫坐在地上,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骂啥。李斯扬意识到这个小胡人在悄咪咪地瞅他,觉得自己样子有点丢人了,心虚地爬了两步,找了把瘸椅子靠着,问帝无为:“你认识这个死变态?”

  “不认识。”帝无为摇头。他看李斯扬下意识捂着自己的脖子,便问他怎么了。

  “不知道,总觉得这里冷冷的,大概是被吹到了,有点恶心。”李斯扬搓了搓,把那块皮肤搓得通红:“不认识就好,以后离那个人远点。我回去也得跟张老头说说……”

  “怎么?”

  “怎么?”李斯扬冷笑一声,脸上闪过一片阴翳:“那家伙,可是恶鬼啊。”

  恶鬼?帝无为听不懂,却也不追问。

  两个人被突如其来的一堆事搞得头昏脑胀,都各自找地方坐下歇着,两个少年难得沉默了一会儿。

  “对了刚才的话题!”李斯扬突然叫起来。

  “什么话题?”帝无为问。

  “切磋啊,切磋!”

  “你打不过我的,真的。”帝无为无比怜惜地看着上蹿下跳争辩的李斯扬,想着要不要告诉他自己才用了十分之一的力度。
卷一 淮城少年游 第五章 有鬼
  钦天监的占星台位于君淮城北青云山的最高峰,为一座全木搭建的高塔,由历代监正共同设计修建,高数十米,其形如觞,如有人想要拜访塔主,便要在那螺旋而上的阶梯上持着灯火行走,有人走几百步就能到顶,有的人走到腰酸腿软,手中照明的烛火燃尽,也不一定能见到塔顶的面貌。有人说历代监正都是脾气古怪之人,在这最接近昊天的地方一呆就是数十年,不同人交流,只将写满星相的竹筒从特制的管道丢下去,再将每日的补给用机关绳索拉上来。

  然而望长归不一样,他是开国以来第一个行走朝野的监正,虽然气质神秘清高如荷,可态度却总是那么平易近人,无论官级文武,都不会有什么偏私,加上钦天监本身的立场和其秘术师游离朝野外的身份,望长归成了这满朝文武中唯一没有政敌的人。

  除了那个怎么都看他不顺眼的小侯爷。

  望长归赤足踏在占星台的地上,地面铺的是暖玉,滑腻绵柔,然而男人冰冷的表情却未有一丝一毫的软化,一位仆役持着油灯,早已低着头颅等在一旁,手心捧着一枚白色蜡丸:“主子,燕离雀的信。”

  望长归伸出手指一点,那蜡丸便碎裂开,其中飞出一道流光,如一只微小的春燕,在望长归纤长的手指间嬉闹了一阵,随后乖乖停在男人的掌心。男人盯着那金色的小鸟双翅流动的金色字符,脸上浮现出冷笑:“帝星离宫……那老匹夫说来说去还是这些事,我若是能管得上头上这片天,早就住进太清宫里了。”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身边的仆从听了却还保持着低头持灯的样子,灯火都没晃一下。望长归脸上的笑容扯得过于大了,有了几分狰狞的模样,他手中的小鸟一声悲鸣,变做一片碎光。那件价值两三家卧玉斋的雀羽叠纹外袍也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一震,如同寒梅上的新雪突然被打落般,无数雪白的粉末还未落地便化了个干净。

  夜风吹动了一幅墙上的画轴,发出了哗啦哗啦嘲笑般的声响,望长归听见竟叹了口气,对着画轴说话了:“那是你的学生吗?可一点都不像你……原来你也死了……”画轴上挂着的是张笔法拙劣的人物画,寥寥几笔里只能看出那是个白衣少年,唯一传神的是那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像盯着什么人看似的。

  “给燕离雀回信,说星天道又出山了……顺便也把这个消息告诉太清殿那位吧。”

  “是。”仆役点了下头,退回黑暗里,那盏幽幽的灯火也突地灭了。

  夜色笼罩的大殿里,被画中少年看着的男人银发在夜风中飞舞,纤长的身型配着玄色的中衣,立在那里宛若什么幽魂野鬼。

  帝无为住的房间在卧玉斋后院北侧的一片小院子里,和他长大的草庐一样有一片竹林,只是稀疏了些。本来卧玉斋刚进了新人地方不多,帝无为在这院子是和几个姐姐同住,然而今天回来时那几位姐姐都被老鸨拽到别的地方去了,说无为练琴要保持清净。然而琴他已经学得差不多,教琴的琴师也被老鸨一并拽走,也不知还有什么可清净的理由。帝无为总觉得今天的事让老鸨有些怕他,或许是他揍那小侯爷的时候下手过了点?

  李斯扬是挨了顿打才肯走的,走之前还拍着帝无为的胳膊说些他不懂的话,什么不打不相识,什么为朋友两肋插刀。老师说到“友人”之类的词他以前都不懂,因为他从小就没有过那样的角色,现如今想想或许老师也是把谁打了一顿才有的“朋友”。

  他也不知道朋友该干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成了自己的朋友。老师说他和他的友人们曾经在酒肆之间谈古论今,喝醉了就大笑着唱着俚俗的小调纵马街头。但是帝无为觉得自己不想和李斯扬做那些事,或许是因为他只是成了对方的朋友,而对方还不是自己的朋友。又或许是他的性格终究和自己那位老师不一样。

  深夜露重,站在窗前的帝无为裹紧身上的裘皮——他自小比别人畏寒许多,酷夏都穿着厚实的外衫围着皮毛围领。如今这个院子突然没了姐姐们互相嬉笑时如雀儿般叽叽喳喳的碎声,偌大的院子只剩竹影婆娑,除了偶尔墙角有蟋蟀鸣叫,实在安静得很。帝无为恍惚像是回到了他和老师的小屋,他为老师煎了夜半要喝的药,又把碗放在窗前等着夜风把它吹凉,那时候他就无事可做,托着腮帮子看着天上的星星,在虫鸣间偶尔听见老师压抑着的轻声咳嗽。

  这让他有些不舒服,眼睛也有些模糊。

  这种感情大概就是思念,在旅途中缩在草堆里抬头看星星的时候,在君淮的灯火中抬头看星星的时候,每一次抬头看星星的时候,自己心中鼻尖涌起的那份酸涩,大概就是思念吧?

  帝无为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李斯扬,那个有点像小老虎的年轻人,还有他那群叽叽喳喳的伙伴,以及那个总躲在李斯扬后面,怯懦文静有点书呆子感觉的男孩子——老师教过他看相,在星天道的教义中,所有寿命都是在出生时被定好的,由昊天分配的,所以他能清楚看见这些男孩子的寿命,他们都不会活过十八岁。

  帝无为趴回了自己的床榻,裹紧还带着卧玉斋脂粉香气的被子,轻轻闭上了眼睛。他并不为这些孩子感到惋惜,在他的世界里,除了永恒存在的昊天,其他生命或长或短,总有一天会消亡。在每一次呼吸中都有生命在逝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对自己轻声说,然后沉沉睡去。
卷一 淮城少年游 第六章 入宫
  帝无为站在太清殿巍峨的宫檐前,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被那层层叠叠的繁复雕饰压的喘不过气来。面前那位刚刚一直为他领路的银甲兵将垂着头,如玉苍白的脸不似活人,只恭敬地摆了一个请的姿势。

  小胡人觉得自己的头又抽痛起来——早上他刚做了一周天的吐纳,昨天那个小老虎般的小子便把屋门敲得邦邦响,只吵着要带帝无为去些君淮有趣的地方,帝无为算着自己上午还有琴课便婉拒了一番,想不到李斯扬却听不懂一样的一直坚持。小胡人最对付不了这样油盐不进的家伙,只能瞪着自己的蓝眼睛和对方对峙,直到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个身材高高面容古板的少年来拎走了吹胡子瞪眼的李斯扬,说是耽误了张将军的课,再不去就又要挨鞭子。泄气的少年临走时还不断喊着,说晚上再过来找他。帝无为想着自己晚上要给跳舞的姐姐们弹琴,便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门刚关上没一刻钟就又被敲响,以为是李斯扬又回来骚扰自己的小胡人,开门就看见门口一队穿着银白铠甲的兵士。

  想来定是望长归说了什么。

  银甲兵十有八九是守卫太清殿的御前侍卫,腰佩两把制式优美的带鞘长刀,银亮的盔甲上雕刻着李氏皇家图腾的胡狼,面覆兽首银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裹挟着帝无为走过街坊,引得两遍行路者都畏惧又好奇地打量——这大概算是花街柳巷头一次迎来这样的阵仗,不知道还以为是哪位逃出宫游玩的皇子王孙,仔细一看中间却是个浑身珠光宝气年龄却颇小的金发胡人。被各色目光注视的帝无为恨不得把头埋进绒绒的白色皮毛里,最好谁都看不见他。

  坊街的尽头拴着数十匹高头大马,皆是洁白无瑕,领头骑在马上的将领面色比银甲还白上三分,面目清冷,薄唇如雕刻上的一般紧紧抿着,纯黑的眼眸中带着淡淡的憎恶。帝无为只和对方对看了一眼,便无奈地移开目光,他也不知何处招惹了这样的年轻人,想来问对方也不会得到答案。几名等在原地的兵士早已为帝无为备好了一架马车,帝无为轻轻叹了口气,在面无表情的兵士们的注视中乖巧地掀开布帘登上了马车。

  进宫的一路也未有什么颠簸,帝无为盘坐在车里摩挲着手上的红珊瑚手串,感受着莫名的气机在空气中愈加的浓重,内心的不安愈加凝重。他没想过会碰到星天道的故人,如今一切的玄机还淹没在昊天的层层纱幔之下,还不到他想抛头露面的时候,可一切有些太过突然,隋帝依旧是九五至尊,自己再是什么从龙之人,生杀予夺依旧掌握在隋帝的手里……几颗珊瑚珠被捏出闷涩的响声,一缕血丝从他浅粉色的唇角落下,帝无为慌忙用手擦拭,随即扶着胸口压低声音轻咳了几下。

  依旧是两年,距天下大变依旧是两年,而他这两年什么都看不到。

  一位不知是否会效忠当今圣上的“从龙之人”。

  这次进宫可能会死。

  但一切都是昊天的安排。没什么大不了的。

  帝无为渐渐抚平有些凌乱的气息,面色变得像之前一样淡然,直到马车停步,兵士掀开车帘,他抬步下车,果见那座他宿命中注定纠缠的皇城正静静地立在面前。

  “到此处便是车辇禁行,先生只能走过去了。”白面兵将终于开口,他翻身下马上前领路,帝无为只能点头跟从,抬脚却忍不住踉跄了一下。他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皇城中被称之为气运的气息正如被困囚笼的野兽一般不断的咆哮,挣扎着扭动自己的身体,那些波动像刀一样刮在小胡人的脸上。帝无为眉心的莲花微微灼热,越是接近却越有种被撞击的闷痛感。

  他们行的大概是某条侧道,一路上并无宫人侍卫,如果在旁人看来实在安静得诡异,可帝无为耳中却听得阵阵哀鸣咆哮,让他心烦意乱。

  “皇城近年可请过高人作法?”他开口询问,却发现自己嗓音都沙哑了几分。

  白面兵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沉默到帝无为以为对方不会回答自己时突然冷冷说道:“自然,监正每年都会祈福作法,以求国运昌隆社稷安稳。”帝无为注意到白面兵将谈及“监正”时头微微上扬。

  监正?望长归吗……怪不得……帝无为悄悄地揉着自己的眉心,跟着兵将在幽长的宫道上左拐右拐,许久竟不知从那个偏门绕回了主殿。

  “先生请。”

  白面兵将脑后的翎羽有一尺长,不知是来自什么鸟类,雪白无暇丝丝分明,一低头一缕正好吹在帝无为的脸上,小胡人委委屈屈地揉了揉鼻子回礼致谢,屏息跨过了太清殿的门槛。
卷一 淮城少年游 第七章 万岁万万岁
  一股被昂贵香料混合的腐朽气息扑鼻而来,帝无为在昏暗的环境中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太清殿的情形和他想象的不同,没有极尽奢华的摆设,没有满宫的锦绣绸缎,甚至没有侍奉的宫人,连灯烛都只是星星点点亮起。偌大的宫殿本该是帝王权力的象征,本该是掌控帝国根本的机要之处,可是再浓郁的香料也掩盖不住木制大殿潮湿腐烂的霉味,空荡的殿内只有自己的脚步声的回响,帝无为本能地看向宫殿尽头,坐在高台宝座上的那位,李斯扬的亲叔叔,大隋如今的帝王。

  然后他愣住了。

  瘦削见骨的男人坐在龙椅上,身边仅带了一位掌印的太监。明黄色的龙袍是几十位绣娘连绣五年而成的精品,却越发显得其中裹着的人的无力虚弱,在帝无为的眼里,皇帝苍白的颧骨上挂着不正常的潮红,低垂的眼神里却仿佛带着燃烧的火焰。也正是这样带着火焰的眼神才让男人有了大隋皇帝的威严,却总让人联想到某些不详的词语。

  “很少有人能这么审视朕了。”皇帝的声音毫不意外的沙哑苍老。帝无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僭越,连忙垂下眼眸,一抖袍摆跪在地上。

  “草民无为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当代隋庆帝二十二岁登基,今年本该只有三十岁有余,可帝无为刚刚撇那一眼,却像是见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如这大殿一样腐朽。回想着天子的样貌,他感觉从脊柱窜上来一阵凉意。

  “万岁……被星天道中人这么说,算是对朕的一种祝福吗?”皇帝语气带着没有温度的笑意,却又在这之后长久沉默了起来。帝无为并不敢接话,皇帝背后的公公更像个假人一样一言不发,大殿里只剩下烛火偶尔跳跃的噼啪声。

  跪得浑身发麻的帝无为忽然意识到,在这太清殿内并听不到气运的“哀嚎”声,像是死一般寂静,于是他略微分神试图去想感应昊天,自他出生就和他紧密相连的昊天却依旧毫无回应。

  仿佛一直在他头顶的那片天突然消失了一样。

  诡异的感觉愈加浓重,在这阴冷的宫殿,少年胡人觉得自己的四肢都快被冻僵了。

  “无为,朕听说你们星天道中人能看见人的寿命,你来看看朕的可好?”皇帝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听见内容帝无为忍不住又一次屏住了呼吸,只能把头低得更低。

  “草民不敢,陛下是真龙天子,草民不敢窥视真龙。”帝无为的官话还不太流畅,如今内心更是如擂鼓一般。

  “朕允许你抬头看朕。”

  “草民不敢。”帝无为回想着天子诡异苍老的面容,重重地伏在地上,一股莫名的情绪擒获了他,像是儿时噩梦里昊天突然睁开了双眼,大地突然裂开将他的小草庐吞噬。

  恐惧。

  他对接下来即将知道的真相感到恐惧。

  “朕命你抬头看朕!”帝王的声音陡然增高,像破旧的雷鼓被敲响,帝无为抵抗着令他浑身僵硬的恐惧,抬起了头。

  他和昊天一样蔚蓝的瞳孔映出隋帝年仅三十余岁的脸庞,看着对方眼中摇曳的火焰。突然两行晶莹的眼泪从那双蓝色眼睛里滚落,小胡人眉心的莲花无比鲜红,脸色却白的吓人。

  “你能看见什么?”天子突然温和地笑了。

  帝无为眼中茫然之色极浓,像是梦呓般喃喃:“草民什么都看不见,回禀陛下,您,已经没有寿命了。”

  您已经没有寿命了。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回荡在殿里,却没引起任何的波澜,皇帝还是微微地笑着,背后的公公则垂着眼帘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帝无为说完这句话,突然梦醒一样,连忙擦干眼泪再次低下了头。

  “现在你明白了吧。”隋帝笑到。

  “……草民明白了。”

  “退下吧。”天子挥了挥手,“朕就是有点不甘心,便想看看你……”

  “……”

  “可是看了也就如此罢了,昊天不过如此罢了。哈哈哈,都如此罢了。”

  隋帝的神色有些癫狂,笑得像喘不过气来,红润的脸色更涨红了几分。帝无为深深行了大礼,在皇帝嘶哑的笑声中低着头,缓步离开了太清殿。只一踏出,那些嘈杂的咆哮和来自昊天的微妙联系感都猛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小胡人原本已经煞白的脸色泛青,一口腥甜涌上了喉头,识海像被千万根针同时扎入。

  “昊天……”他不知自己想说什么,随即倒在地上,没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