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表里
作者:三赛打麦
古代卷
古代卷 东风第一枝(一)
  “母皇,这里葬着谁?”

  “葬着东风。”

  “东风?风无影无踪,怎么葬进墓中呢?”

  “你虽看不见东风,但可见这满树桃花。看到桃花,你便知,东风来过。”

  彼时,年幼的柔嘉公主尚不懂母皇话中深意,却牢牢记住了桃花与东风的关系,自此,只要看到桃花,便会想起皇宫东园桃花林中的那块无字碑,想起那葬在其中的“东风”。

  昭启三年,东骊国使臣来朝妁国,献上了数十种本国的植物、花朵、水果的种子,还有一百零八颗深海珍珠,以及一面整块青玉雕刻的屏风,期冀两国之情谊如屏上翠竹一般,四季常青。

  自昭麟的母皇文曌当朝以来,重视工兵、宽待农桑,励精图治,妁国一步步恢复了昔日荣光,再次成为了万国来朝的强主,就连一贯侵扰东境的东骊也不得不屈膝奉承,不仅主动肃清边境乱象,更每年遣使臣示好。

  三年前文曌病逝,昭麟长公主即位,虽行事果决,威仪不输其母半分,东骊、南狭等国确认为其资历尚浅,权势难握,便又暗藏鬼胎,蠢蠢欲动。

  此番东骊使臣来朝,表面功夫滴水不漏,暗里却试图将眼线插进长安城中,最好,是能扎进这深宫。

  使臣比吕子朝珠帘遮面的昭麟圣皇敬酒,一双眼中精光闪烁,“圣皇,此番我等来到妁国,除了这些平常之物,还要为您献上一件异宝。”

  昭麟微微颔首,“贵国有心了。”

  比吕子拍拍手,“带上来!”

  两个强壮的仆从弯着腰从门外抬着一盆树景进来殿中,将盆景轻轻放下后便退下了。那树深褐色的枝干上缀着许多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似是桃花。

  比吕子笑道:“听闻圣皇素爱桃花,但如今不过三月初,又逢春寒,长安的桃花尚未盛开,敝使愿将这满城之中第一枝盛开的桃花,献给圣皇。”他喊道:“碧落,上前来!”

  名为碧落的东骊女子踏步上前,向阶上的昭麟躬身而拜,然后直起身子,将双手放到了眼前的一粒花苞上。

  殿内安静下来,均不知她要玩什么花样。

  没过多久,殿内开始传来一声声惊呼。因珠帘挡着,离得又远,昭麟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又不能失了礼仪,只得聚精会神。

  在观众们的诧异声中,碧落的手边,一朵桃花缓缓绽开。

  不多时,连座上的昭麟也看见,一树的桃花都开放了,红红粉粉,映照得室内瞬间便春意盎然。

  碧落摘下最先绽放的那朵桃花,放在了比吕子手中的托盘上,而后由宫人接着递到了昭麟身前。

  昭麟伸出手拈起粉瓣重映的花朵,另一只手将珠帘撩开些许,将桃花凑上鼻端轻嗅,尽是清淡的甜香。

  目光流转,她望向掩映在枝叶间的碧落,“赏。”

  比吕子笑着拜谢,“谢圣皇!碧落祖上乃是侍花师,一手侍花的本领无人能及,听闻圣皇有一座景春园,还望圣皇不嫌弃,留她在宫中为您打理花事,定让园中百花齐绽,四季如春。”

  昭麟捏着手中桃花,“既然如此,那便承蒙东骊割爱了。将景春园旁的别院收拾出来,赐予碧落姑娘,原本的匾额也换了吧。”

  内侍连忙应下,“圣皇,那匾额换成……?”

  昭麟看着在指尖旋转的桃花。

  “——‘东风第一枝’。”
古代卷 东风第一枝(二)
  自那以后过了一月,天气渐暖。就在人们都快忘了景春别院里住着一位异国侍花师的时候,昭麟去了园中。

  远远望去,园中姹紫嫣红,香气满溢,唯有该到了绽放时节的桃花仍紧闭花苞。碧落踏出别院,向昭麟行礼,“您来了。”

  “为何桃花未开?”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昭麟不语,望着枝头,“东风在何处?”

  碧落浅笑着缓缓走来,“在此。”

  仿佛为了应和她的话,一阵暖风乍起,搅散花香,摇晃枝桠,也吹动了昭麟额前珠帘,露出其后一道凝视花枝的清冷目光。

  珠帘碰撞,由眼入心。

  碧落有一瞬失神,不由得停下脚步。

  满树桃花绽开,花瓣纷飞,落在天地间,渲染出一副绝景。

  昭麟折下一朵,向碧落走去,将桃花放在她手心,“陪我走走。”

  “你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比吕子大人。”

  “为何取这个名字?”

  “‘碧落翻花,瑶空隐瑞,声节琅玕筑。’”

  昭麟不再问了,碧落便主动搭话。

  “碧落斗胆,也想问圣上一个问题。”

  “问吧。”

  “为何圣上总要以珠帘遮面?”

  “我额上有块印记,不愿被人看见。”

  “难道有人敢私下议论?”

  “便是不说出口,也少不得腹诽吧。”

  碧落若有所思,“民女也曾被人这样议论。”

  昭麟似乎不欲深问,只道:“天赋异禀之人总被畏惧,凡人庸常做法罢了。”

  “圣上除了桃花,还喜欢什么花吗?”

  “没了。”

  没想到昭麟会回答得这么干脆,碧落有点接不上话,只能嗯嗯啊啊地咕哝。

  昭麟脚步一顿,“我向来只喜欢一样。”

  碧落笑道,“早就听闻圣上不喜三心二意,总穿同一样衣裳,喝同一种茶,熏同一味香。”

  昭麟这才继续向前走,“那你呢,最喜欢何种花?”

  “独一无二的花。”

  昭麟转过头来,“何为独一无二?”

  “世间仅有,便是独一;只开一回,便是无二。”

  “有这种花吗?”

  “有。”

  “你见过?”

  “我见过。”

  “叫什么?”

  “斜月三星。”

  “长在何处?”

  “炽热熔岩中。”

  昭麟忽然止住话头挥挥手,“你回去吧,我随意走走。”

  碧落便站在原地,目送端庄的身影走进花影深处。

  “圣上!”

  昭麟回过头,少女的眸子中映着天光。

  “它还有一个名字,叫——”

  起风了。

  草叶婆娑作响,打散了字句,谁都听不清了。
古代卷 东风第一枝(三)
  昭麟翻了几本奏折,忽然问一侧的将领:“最近南狭可有什么动作?”

  大将军凌子宵上前道:“南狭部落虽有异心,但老统领去世不久,近日几个部落都想将族长推上统领之位,少不得明争暗斗,若想扰我妁国,怕是分身乏术。”

  “西浚还是老样子吧。”

  “是,西浚仰赖我国通商之路,又有质子在宫中,不敢轻举妄动。”

  昭麟点点头,又继续看折子。

  凌子宵不解,“圣上……为何不问东骊?”

  “无须问。”

  “这是为何?”

  昭麟唇边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不回答。

  “对了,回头你将于骞叫来。”

  “他?他赋闲多日,怕是连东骊有多少兵都搞不清。”

  “莫问许多,”昭麟合上手中奏折,“于老将军尚有大用处。”

  “末将明白了,今日便去寻他。”

  “我让你调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已有眉目。”

  “好。你仔细查,切莫模糊搪塞。”

  “是。”

  凌子宵躬身退下,昭麟也伸了个懒腰,端起桌边的茶,忽地想起碧落的话来。

  ——总穿同一样衣裳,喝同一种茶,熏同一味香。

  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茶汤,昭麟起身离开了阅安堂。

  景春园里很安静,仿佛时光到此也要慢下脚步,嗅一嗅花香。

  碧落站在花丛中小心地修剪枝叶,专注得不知身后有人。昭麟也故意不做声,只站着看她动作。

  有些许杂乱的花枝被精心修饰后,越发显得精神。碧落修剪完一片海棠,方才长出一口气,接着便被身后的人吓了一跳,差点栽进花丛,幸而被昭麟手疾眼快地拉住。

  碧落踉跄一步,额头撞上了昭麟的下巴,却也从珠帘偏开的缝隙中窥见了一瞬真容。

  薄唇覆朱色,凤目角胭红,浅浅冷冷眼风,心心念念惊鸿。

  碧落有些怔忡,暗道可惜依旧没看到那块印记,又觉得不妥,连忙回过神,“多有冒犯,请圣上见谅。”

  “不妨事。若是任你跌落砸坏了花,岂非不值。”

  “是,圣上这些海棠都是好品种,需得细细呵护……”

  “我说的是你的心意,”昭麟转身走上另一条小径,“你每日修剪养护,难道都要成白做功?”

  碧落愣了几秒,提步跟上,唇角不住上翘,“是。”

  逛着逛着,不知怎么又转回了景春别院。

  碧落问:“圣上,要不要进去坐坐喝杯花茶?”

  昭麟却负手而立盯着门廊,似乎有些恍惚。

  “圣上?”

  “……嗯。你还会做花茶吗?”

  碧落笑道:“一株花从生到死,我都会经手。圣上,请进吧,别院中定有能让您舒心之物。”

  迎了昭麟入内,碧落兴奋地像是孩子过家家一般,把近日制作的花茶、蔻丹、胭脂、香粉香丸一并拿了出来,摆在昭麟眼前展示。

  “你平日看来没少研究。”

  “花的价值绝不只在盛极时,无论生老病死,尽力发挥它最大的价值,才不枉对那缕香魂。这也是侍花真正的含义。”

  昭麟眼波一转,缓缓道:“泡一壶桃花春吧。”

  碧落惊诧,“您怎知有茶名曰桃花春?”

  “你又可知此间为何名叫景春?”不等她回答,昭麟悠悠道,“贪留桃花无边景,只恨须臾已深春。”

  她手指擦过杯沿,像在摩挲一片唇。

  “桃花春这名字,是我起的。”
古代卷 东风第一枝(四)
  “比吕子,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知道桃花春,还说这是她起的名字?若真如此,她就该知道那是——”

  “千春殿下,当务之急是取回宝录,我等将于三日后返回东骊,成败在此一举啊!”

  “我知道!但……”碧落揪紧斗篷,“我不明白。”

  “妁皇是否已经喝了您制的茶?”

  “……喝了。”

  “既然如此,那便一切按计划进行,三日之后,我会在此接应您。”

  “可——”

  “有人来了。”比吕子迅速蒙上面巾,“殿下,切莫多想,做您应做之事!”

  碧落无法,只好也戴上斗篷离开。

  然而疑问在心头挥之不去,能明明白白说出这三个字,又为何要喝下去?她不信有此等巧合之事。

  回到景春园,看到门口的銮驾,碧落连忙迎上前去,“民女恭迎圣上。”

  “不用多礼。”

  见昭麟向园中漫步而去,碧落落后两步,紧随着。

  “圣上近日来得很勤。”

  “桃花开不了太久了,能观时自然多来。”

  “圣上想让这花常开不败吗?”

  昭麟思索片刻,“那倒也不必。正因有开有落,得见时方才格外珍惜。若真常开不败,怕是一年到头也不愿看几眼吧。”

  仿佛想到什么,昭麟接着说:“世人世事,皆是如此。贪恋已逝,漠然长留。”

  碧落道:“好梦由来最易醒。若非如此,也不会格外贪恋。”

  昭麟缓缓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说罢,她看了一眼身后的碧落,话中似有深意。

  行至别院,碧落终是按捺不住试探之心:“圣上,是否再进屋喝杯茶?”

  “好啊,”昭麟从容地跨进屋内,“那便再来一杯桃花春吧。”

  碧落深吸一口气稳住颤抖的手,“您前日说,这名字是您所取——”

  昭麟端起茶杯,珠帘后微眯的眼中有一丝笑意,“我……说过吗?”

  “子宵,可去寻过于骞将军了?”

  “寻过了,臣已将您的手信交给他,他说一切顺利,请您放心。”

  “让你查证的事情呢?”

  “东骊果然来了不止一伙人,除了比吕子带队的使节团,另有十几名身怀武功之人在暗中行动,但目前还看不出要做些什么。”

  “果然如此。”昭麟执起笔,“日落后遣暗使将这信交到七弦楼,让她们时刻留意。”

  “是。”

  凌子宵想了想还是说:“圣上,臣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昭麟折好信纸,“你是想问景春别院吧。”

  “圣上明知她另有所图,却……?”

  “子宵,那你可知,她所图为何?”

  “这,臣不知。”

  昭麟递给她信笺,“你不知的事情还有很多,究竟为何,三日后自见分晓。去吧。”

  凌子宵接过信,“臣告退。”

  阅安堂里恢复寂静,昭麟摘下冠戴,露出清晰的容颜,目光中有些倦怠。

  手指抚过额角红痕,又落上唇。

  昭麟低垂眼帘,极轻地念道:

  “千春。

  “你当真,一点也想不起来吗?”
古代卷 东风第一枝(五)
  三日时光匆然而过,仿佛天地也知将有一场了断,连夜降下一场暴雨,打落了满地残花。

  黄昏时分,碧落捧着一壶花茶走向未央宫,侍卫却为她让开了路,说是昭麟早有吩咐。

  也不知这一场究竟是鸿门宴,还是刺秦王。

  殿内未点灯,只有零星烛火跃动着,华贵的饰物隐在暗中,反倒显得空荡萧索起来。

  昭麟侧靠在软榻上,单手撑颌,声音透着异样的慵懒。

  “——你来了。”

  莫名的情绪在涌动翻滚,碧落身体一颤,险些握不住手中茶壶,连忙稳住挤出一个笑容。

  “是。我来了。”

  榻上人伸出手,显是无声的邀约。

  碧落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将茶壶放在了一旁的小桌上,空出的手指搭上昭麟摊开的掌心,被后者握住忽然向前一扯,身体扑在榻前,跪在了阶上,恰与她平视。

  因为方才的动作,冠戴上的珠帘晃动起来,昭麟的眉眼忽隐忽现。

  碧落伸手撩向珠帘,昭麟轻笑道:“无礼。”

  浅浅语气,毫无威仪。

  从来无法看清的容颜一点点变得明晰,也一点点与记忆中模糊的面孔重合。就在她觉得有什么要破土而出时,昭麟额上的红痕映入眼中。

  分明,是朵桃花啊。

  指尖不受控制地触上那半朵桃花印记,竟是滚烫如火。

  阵阵酸楚漫上心头,碧落眼前一片模糊。

  为何想哭?为何会哭?

  昭麟指腹刮去滑过她脸庞的一滴泪珠,又擦过唇瓣,眼中却燃出欲望,两颊绯色渐重,呼吸也灼热起来,“告诉我,你来这儿,是为什么?”

  碧落神色恍惚,“为……什么?”

  昭麟一字一顿:“盛花宝录。”

  一语惊醒梦中人,比吕子的话在耳边回响。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宝录再无完璧归赵的可能。

  “我……”

  做我应做之事。

  “……是为了……”

  或做我想做之事。

  “……你。”

  昭麟眉梢轻扬,似乎也有些诧异,随即却又垂下眼帘,勾唇笑道:“……当真?”

  碧落凑近些许,有些颤抖地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当真。”

  “犯上当诛。”昭麟直起身取下冠戴,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唯今夜,赦你无罪。”

  千万种深长意味在眼底化开,烧成一片火海。

  越来越近,仿佛皮肤都有了真实的灼痛。

  茶壶被撞翻后滚落在地,泼洒的茶水散发出阵阵花香。碧落不时亲吻昭麟额上印记,好像落在这处的情意能留存得最为长久。

  烛泪堆积,光火断断续续。

  昭麟闭着眼,声音有些沙哑,“景春园西南角。现在去,还来得及。”

  碧落身体一僵,“为何要告诉我?”

  “攸关生死。”

  “……你究竟知道多少?”

  昭麟没有回答,“去吧。”

  碧落攥紧衣衫,“我不明白。”

  昭麟双眼睁开一条细缝,手指抬起,点在碧落胸口,“既然只开一回,何不尽自珍重?”

  碧落眸光闪烁,终是合衣离去。

  失却了一份温度,未央宫重新变得安静冷清。

  侍女重新整理好衣衫,为昭麟戴上金冠。珠帘隔开外界视线,帝王威重毕现,不见半分倦态。

  踏过地上茶壶碎片,昭麟一挥衣袖,“收拾干净。

  “通知于骞,准备拦截。”
古代卷 东风第一枝(六)
  “景春园西南……是这里。”碧落在草丛中细细摸索,终于发现了一处铁环,顺着摸过去向下挖开,竟有一个把手,往上扯开,里面躺着一卷书稿。

  展开那书卷,上面空无一字。

  碧落咬破手指按在书稿上,鲜血缓缓渗入,洇出一片清晰的绯色字迹。迅速浏览了一遍,碧落将书稿揣进怀中,奔向与比吕子约定的地点。

  “殿下,您可算来了!”比吕子接过宝录,忍不住感叹,“终于……”

  “快走吧!”

  “是是……”比吕子脚步一顿,“您不和我一起?”

  碧落不言,只是转过身,“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您就不怕妁皇问罪?”

  “别问了,走吧。”

  比吕子心知多说无益,躬身一拜,迅速离开了。

  碧落回过身看着干净的墙角,忽然觉得自己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倒也自由。

  原路回了未央宫,殿内空空荡荡,连打翻的茶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走到方才躺过的软榻前,伸手摸了上去。

  丝锦早已凉透,余温一息也无。

  忽然指尖触到了什么硬物,碧落挪开软枕,才看清那是一只青玉蝉。

  “这……这是……我阁中早已丢失之物,怎么会在这里?”拾起玉蝉握在掌心,竟有淡淡温度,又见玉蝉表面光滑如油,可推知主人定是分外爱惜,时时拿在手中把玩摩挲。

  仔细看蝉翼中心,果然有细细的“千春”两字。

  “这么说她果然知道我是谁!为什么……为什么我想不起来……到底发生过什么……那朵桃花……桃花……”她手上忽然紧紧一握,手掌被青玉硌得生疼,“难道那朵桃花是?!”

  比吕子潜回官驿,“收拾行装,准备回东骊!”

  他摸了摸贴身放着的宝录,若有所思。

  按照原定计划行至城郊,一队人马忽然从暗处闯出,使臣们乱作一团。

  比吕子撩开车帘:“谁!”

  “是我,”为首的人摘下面巾,“细川野。”

  “原来是细川大人,失礼了。”

  “比吕子,你辛苦了,接下来宝录就交予我护送,你们可以休息了。”

  “这……这是明照大人的授意吗?”

  “不然呢?难道你怀疑我要私盗宝录?”

  “不!我怎敢怀疑细川大人……这是宝录,辛苦您了。”

  细川野接过书卷,打开看了一眼,“没问题,你们按原计划慢慢返回吧,我们就先走了!”

  他重新蒙上面,领着十几人骑马离开了。

  侍者近前道:“比吕子大人,您说真的是明照大人的决定吗?大人为何忽然改了主意?”

  比吕子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谁知道呢?既然脱手,我们也省得提心吊胆,吩咐下去,休息整顿一个时辰,让他们往前冲吧!”

  “遵命!”

  使臣们纷纷整理行装,吃些干粮,唯有比吕子心神不宁,连火堆快燎着衣角也浑然不知。

  “比吕子大人?您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细川他们……会走哪条路。”

  “嗨,细川大人此时一定已经走远了,您想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比吕子忧心忡忡地望着火堆,“没什么……”

  一个时辰后,使臣团重新上路,侍者看了看周围,“大人,这好像不是我们原定的路线?”

  “既然不用护送宝录,我们且选条好走的路吧,省得颠来倒去也难受。”

  “您说得有道理……那是什么?!”

  “哪里?”

  “前面!好像是细川大人他们!”

  比吕子跳下车,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住了。

  细川野一行十几人全部倒在路边,早已没了气息。比吕子上前去摸宝录,也没有找到。

  看着眼前的场景,众人后背一阵阵发寒。

  ——若是细川野不曾接手护送宝录的任务,躺在这里的,是不是就变成他们了?
古代卷 东风第一枝(七)
  “比吕子大人,这……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宝录是从咱们手里安全送出去的,细川野护送不力被人截了道,我们在后面又不可能支援,明照大人难道还能怪到我们头上?”

  他叹了口气,“快马加鞭,赶回东骊!”

  “是!告诉大家跟紧了,加快速度!”

  比吕子放下车帘,眼前反复出现细川野的尸体,不禁摇了摇头。

  够狠。

  于骞奔袭回宫,阅安堂中灯火通明,昭麟正在批示一份文件。

  “于将军回来了。”

  “圣上,《盛花宝录》末将带回来了!”

  侍女呈上显出字迹的书稿,昭麟翻开看了两行,皱起眉头。

  于骞有些不安,“圣上?宝录有问题?”

  昭麟放下书稿,“没有。蹲守近两日,功勋卓著,于将军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

  “此番……若非凌将军得来准确消息,末将也无法得知细川等人的撤离路线。末将……不敢居功。”

  昭麟失笑,“两位一向不对付,若是子宵在此,听到这话怕是要惊掉下巴。”

  “末将赋闲以来,于家中时时回想往日,才发觉累累战功具已成过往,凌将军年少有为,早晚都会取代末将,成为我妁国第一大将,而圣上一没有因末将居功自傲而打压,二没有因末将不思进取而责罚,此番还将这等重要之事交给末将去办,末将还有什么可心生怨怼的呢?只盼来日再碰见凌将军,能好好与她交流兵法战术,助她早日退敌,还我妁国边界安宁。”

  “于将军,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昭麟起身将他扶起,“您永远都是妁国子民心中的征西扬威大将军。”

  于骞深深一拜,退下了。

  坐回桌前,昭麟重新展开书稿,细细看完,眉头却愈加深锁。

  此题……何解?

  叹了口气,她摘下冠戴,一个人踏出了阅安堂,很快便消失在小径之间。

  掌心的玉蝉已经浸染了余温,一道孤影在重楼间漫无目的地走着,似乎想找到记忆中的原点。

  昭麟、宝录、桃花、玉蝉……一切的一切,究竟是从何而始?为什么这件事她毫无记忆?

  月色明朗,映得楼宇清晰可见。一只鸟飞过屋檐发出鸣叫,引得碧落抬头去看,头颈几乎仰成直线。

  就是这个动作,让她想起了什么。

  ——那天,也是如此仰望着,仰望着天空。

  不止一次。不止一次这样做过。

  无数次,她曾无数次抬起头,越过最高的屋顶,和某个人一起仰望云和天。

  她抬脚狂奔。

  拖着疲累的身躯踏进景春园,碧落怔住了。

  树影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静静地看着花叶摇动。

  碧落怀着满腹心事走近,昭麟却先开了口。

  “《盛花宝录》,传说中可逆生死之书。旁人无论怎么去看,却都只有一片空白。唯有以身中花蛊之人的血染之,方能显出文字。”

  昭麟缓缓抬起手,贴近一朵快要枯萎的桃花,那花叶竟然重新舒展,恢复了生机。

  “千春,我等你很久了。”
古代卷 东风第一枝(完)
  “你说我总穿同一样衣裳,喝同一种茶,熏同一味香,”昭麟转过身来,“是对的。

  “我向来不喜有二,不仅以上种种,更只看同一处风景,牵同一双手,爱同一个人。”

  她的眼神仿佛有温度,额角的桃花仿佛随风飘动。

  碧落展开手指,露出被握得滚烫的玉蝉,“这是我的东西,对吗?”

  “十五年前你母亲带你逃至妁国,后来她离开时,留下了唯一的信物,正是这只刻有你名字的青玉蝉。

  “彼时,我母皇仍在世,我还是长公主,年纪比你长三岁。那日,我出宫去踏秋野猎,在城郊枫木林遇到了你母亲,她正抱着你,努力用浸了溪水的衣服给你降温。”

  昭麟走近了一步,眼神微变,似乎陷入了残忍的回忆中,“那时候,你全身通红,大片大片的粉色铺开在脸上、胸前,高热不止,呼吸急促,她一遍遍用凉水为你擦拭身体,呼唤你的名字。我不禁勒马走近,想看看能否帮上忙。

  “我见她衣着长相,猜到与东骊有关,但她似乎不会我们的语言,而我那时候也没有刻意学过东骊的语言,只能勉强听懂一些,知道她很着急,在向我求助,要救你。

  “我吩咐随从调一辆马车来接她,先带着你骑马回宫中,抱着浑身滚烫的你时,我才看清那一片片粉红,竟是一朵朵桃花的形状。你浑身开满了桃花,虚弱地仿佛即将耗尽生命。

  “快马加鞭赶回,医师也觉得束手无策,幸而一位南狭来的药师精通此道,断定你是血蛊发作,体内血蛊得不到滋养大量死亡,这里没有蛊种,只能以鲜血调和凌霜草涂抹全身,且必须是同一个人的血,为此,我们还临时处斩了一个死囚。依法救下你后,你母亲也赶回了宫中,这才和懂东骊语的内侍说明了原委,原来你们是东骊一个特殊的家族,子嗣极少,寿命很短,是东骊国主养在笼中的‘药’,以身饲蛊,只等国主遭难时,便取心中血治疗,换言之,你们的血是无价之宝,只是要维持血蛊的生存,就得不断用新的蛊虫来补充,而那些蛊虫也都是养在活人血中的。

  “所谓侍花……”昭麟停顿了一下,“你自然明白,那独一无二之花,所指为何物。”

  “斜月三星,炽热熔岩,”碧落轻声道,“是‘心’。”

  “说到底,东骊国主要的,就是一颗心罢了。你母亲决定带你离开,终止这血腥的循环。我不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艰险才带你逃到了妁国,但那一刻,当她看到我们用和以往同样残忍的方法救了你,她忽然意识到,你们要活着,就得有人去死。要想找到解除血蛊的方法,唯有寻得传闻中的《盛花宝录》。她没有等到你醒来便离开了,只留下这个刻有你名字的青玉蝉,算是留个念想。

  “你苏醒后,惶然不知身在何处,我们没有隐瞒你的身份,简要和你解释了一遍,你默然不语,第一次知道自己在东骊所用的药丸原来是用活人养成的蛊虫,不住地干呕。从那之后你便留在了宫中,你我年纪相仿,于是日夜相伴。你身份特殊,母皇白日不准你出流云阁,你在妁国待了一年,浑然不知宫外是何模样,未见过妁国大好河山。你我做过最多的事,便是坐在栏杆上,遥望宫外的天空。说来也奇,将近一年,血蛊都未发作。”

  昭麟停顿了一下,“你知道,那一年你对我说过的话里,哪一句令我印象最深刻?”

  碧落摇头。

  “你说,若是血蛊再发作,便直接杀了你。”昭麟加重了语气,“绝对,不要救你。”

  “你……”碧落想问,又觉得多余。

  昭麟却释然地笑了笑,“事实上,我照做了。

  “我确实打算杀了你。

  “但是,母皇不允许。你母亲离开一年杳无音讯,你即是世上仅存的血蛊饲主,没有找到宝录之前,你必须活着。”

  昭麟抚摸着额上的红痕。

  “所以我对她说,既然血蛊饲主不可缺少,那我来当。

  “我喝了你的血,”她忽然失笑,“我可能是疯了。但我体质与血蛊不合,终是没能成功,只有死去的蛊虫盘桓额角,成了半朵遮不去的桃花。

  “我知道母皇真正的想法,她也和东骊国主一样,想留你做药。而我不顾一切,只想让你自由。所以我给你下了毒,看着你在我怀中失去呼吸,然后让前来寻找你们的比吕子发现你的尸体,带你回到东骊。因为你曾说过,希望能葬在东风吹来的地方。不过,我私心留下了玉蝉。

  “但我忘记了,血蛊本身就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你没有死,只是失去了记忆。兜兜转转,我又把你送回了最初的牢笼中。”昭麟苦笑一声,“着实可悲。”

  “而我对此,竟一无所知。”碧落回想起自己在东骊的生活,“我始终无子嗣,东骊也未寻得体质合适之人,原以为一生就会这样结束,谁知忽然传来消息说《盛花宝录》被妁国寻得,藏在宫中。为保血蛊不会失传,国主果然派我前来……这便是你放出消息的目的吧。”

  “十五年来,发生了很多事。母皇重病后,我更加孤立无助。”昭麟望着她,“每当心力交瘁时,我便会想,倘若当初没有送你离开,是不是一切又会不同。每次走进景春园,我都会想起那个春夜,我们在树下饮酒欢笑,吟出‘贪留桃花无边景,只恨须臾已深春’。也是那次,我问你为何尤其喜欢桃花,你说只因是‘东风第一枝’。

  “有一年,春寒尤为漫长,结束时几乎入夏,桃花一支未开,也正是那年,母皇仙逝。我一个人在树下偷闲醉了一场,几次抱着你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快要将我逼疯一般。清醒之后,我便打定主意要寻宝录回来,无论是为了见你也好,救你也好,总要有一样满足。

  “可当我真的再见到你,安排好的计划便乱了。”昭麟顿了一下,“不,是我心乱了。

  “你看上去很好,比我想象中要好。不用背负过去,什么也不记得,而我却满心算计。”

  “可是你再怎么算计,也无法料到,即便忘记了过去,我还是无法对你下手。”碧落自嘲道,“桃花春中,没有蛊。若非你指出宝录所在,我也绝无法问出。只可惜我已经将书稿交给了比吕子,用不了多久,又会有新的血蛊出现。”

  昭麟没有看她,“不会了。”

  碧落一愣,“什么……?”

  “《盛花宝录》永远不会再现世。”

  “你怎么会……难道是,比吕子?”

  “若非他从中调合,东骊国主也没有这么容易遣你前来。”

  “那……宝录上可有记载,如何解蛊?”

  “有。”

  “何解?”

  “一命换一命。”昭麟缓缓道,“血亲之心,可尽引蛊虫离体。”

  碧落沉默了半晌,“终是要害人性命。”

  昭麟望着她,“你,想不想解?”

  碧落失笑,“我何来血亲?”

  昭麟没有回答,“只需告诉我,想或不想。”

  “不想。”

  她回答干脆,昭麟倒也料到了,“那便不解了吧。”

  良久,昭麟问:“还要葬在东风来处吗?”

  碧落摇摇头,将玉蝉放在她手心。

  “桃花盛开处,我便是东风。”

  昭麟反握住她的手。

  这样就好。

  不知何年何月,景春园里多了一株桃花树,看上去与旁的树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树旁立了一块无字碑。

  那之后,昭麟在时,每每入园,只在这间驻足。

  再未走进园中深处。
古代卷 澹台雨落 (一)
  楔

  昭麟去后,柔嘉登位,在国师南水祎的全力帮助之下,稳定局势,肃清内乱,却不料刚得几年太平,南狭各部族因天巫一算,推桑其斓为首领,合众北侵,骚扰妁国边境。

  两方战事胶着,南狭部族首领桑其斓放话,要柔嘉亲自前来谈判,谁知却在席间设伏刺杀,致使双方两败俱伤。柔嘉陷入昏迷,桑其斓亦然。

  南水祎道柔嘉所受之伤唯有传闻中的澹台医仙可治,便遣护国大将军卫霄去请,更嘱咐一定要快,因为南狭定也在寻,万不可让她们抢先得手……

  早先出发前,卫霄就听国师说,澹台山的雪终年不化。

  即便是人间最热的暑天,远看山尖都总还冒着白。于山顶霁月观看日出,灼色跃出乳白云海,又落入晶白雪隘,乃一绝景。

  而现在,在山门前看了两轮日出日落的卫霄只想赶紧回营,再不想多看一眼这冒着寒气的白。

  看了一眼天色,卫霄朝一个士兵招手:“李培,去敲门。”

  叫李培的倒霉士兵不敢不去,只好畏畏缩缩地站到门前,使劲儿拍了几下。见没人应,他看一眼身后卫霄脸色,又多用了点力,边拍边喊:“医仙大人!恭请医仙大人下山,为妁皇医治!医仙大人!”

  一个穿着绒边棉褂的侍女开了门,怒目道:“昨儿跟你说过了,前儿也说过了,我家医仙不出观治病,更不会下山!你是聋还是傻?听不懂人话就滚回娘胎里多学两年再出来!”

  李培不敢生气,只因第一日叫门的将士因顶撞了这侍女,转回身没俩时辰就开始浑身发紫,多亏观内人后头又丢了解药出来才没不明不白地给药死在这澹台山上。

  他连忙赔笑:“是,是,姑娘教训得是,这不是没办法嘛。咱们看,这澹台山怎么说也还在咱妁国境内,姑娘和医仙也还是妁国人,现在咱们妁皇被那南狭人暗算,性命危在旦夕,恳请医仙破个规矩,下山一治,大敌当前,咱们该同仇敌忾嘛不是……”

  侍女冷笑:“你少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套来压我,你们这些兵兵卒卒平时被作农养着、税赋供着,到了这时自然要拿血拿肉往前拼。我们澹台山,自生自长,不与俗世结缘,山上人没受过这国的恩惠,改朝换代时也没三跪九叩过。这国未有时,山就在了,现在总不能因为山在国境内,山上人就得无条件为国效命吧?”

  李培还想再说两句,却被侍女打断:“我家医仙从没说不救,只是断不会下山去救,你们将人抬来,她自不会推脱。”

  卫霄走上前来拨开愁眉苦脸的李培:“这位姑娘,吾皇身中剧毒,毒已随血液流淌逼近心脏,不是我们摆架子非要医仙屈尊前去,实在是吾皇的身体状况经不起舟车一点劳顿,只能遣我们来请。能不能请姑娘与医仙说明这状况,再考虑考虑?”

  姑娘看卫霄身量神色,知她身份非同一般,也收敛了些脾气:“这位将军,也实不是我家医仙摆架子,师门有规矩,‘一世不出观,三生不下山’。我家医仙也是在列位师辈位前起过誓的,真的不能随你们前去。”

  卫霄业已在此拖曳两天,既牵挂柔嘉病势,又心焦南狭战事。现在旌国将军凌子宵一人独撑,让她担忧不已,于是说话自然也就不再客气:“姑娘,我信这澹台山一方净土,无须看红尘恩怨,但战火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燃遍疆野,倘若放任,总有一日也会烧到这儿来。彼时,澹台的雪,怕是都要被热血给染红浇化了去!”

  侍女也把脸一沉:“将军,无论你说什么,我家医仙都绝不会下山去的。恕不远送!”

  她将门用力一关,却露了条缝儿怎么也合不上。低头看去,乌黑的刀鞘卡在门中,像一根刺。

  卫霄腕上用力,刀鞘在两扇门间向上一划,二者狠狠刮擦,门上桐油包着木屑纷扬而下,惊得侍女放手退开几步,慌道:“你作甚?”

  刀鞘一转撞开右半扇门,落出门外半张沉凝脸色,鬓边碎发被风扇得扬起。

  卫霄眉梢一挑,抬脚踢开了左半扇门,道:“我知道,医仙嫌我等诚意不够,没走进屋中躬身去请。这便前去。”

  瞪了一眼旁边想要阻拦的侍女,卫霄踏上石阶,直奔阶顶云雾间而去。身后人想要跟上,却被侍女拿出的药瓶吓得退到了门外。

  侍女关上门,叨咕一句:“果然不出医仙大人所料。”
古代卷 澹台雨落 (二)
  转了三个弯,走到正厅前的小平台上,见一香炉置于大开的门格前,正从耳孔中发散袅袅青烟,只不过厅内有座屏风,烟气丝丝绕绕,一眼望去连其后影子也绰约不清。

  卫霄正要再走,忽闻一道声音穿过逸散的香气柔柔而来:“莫再往前。”

  那声音比烟消散得更快,化在空气中像是幻觉,缥缈得卫霄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她轻皱眉头:“医仙?”

  那声音没回应。

  卫霄目光扫过屏风,又向前踏了一步:“在下卫霄,前来恭请医仙下山救人。”

  那轻得像幻觉的声音又徐徐飘来:“退回去。”

  卫霄振声道:“在下诚心诚意来请,医仙连一面都不肯露吗?”

  “退回去。”

  卫霄咬了咬牙,显然她若是不照做,不会得到别的回答。于是她撤回到阶边,也不管那相隔甚远的屏后人看不看得见,抱拳深深一拜:“叨扰多日,搅了医仙清净,在下深感不安,在此先赔个罪。只是,吾皇情况万分危急,一刻都拖不得了,万请医仙随我下山救人!”

  “鹊儿已经说过了,我不出观,更不会下山。”

  卫霄依然躬着的身体微微颤抖,抱拳的手将指节压得咔咔作响。

  离营第四日傍晚上到山门,现已是第六日的中午,国师说七日内必须将人请下山,否则……

  她脚尖微动,盘算着从此处到那大开的门也不过十几步,绕过屏风须三步,拢共二十步,冲起来则更少——她不信这么点毫无阻拦的距离真就比刀山火海还难闯。

  屋内人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轻飘飘道:“你若硬闯,我保你走不过香炉。”

  卫霄血气上冲,真想不管不顾地试试。可眼下最不能做的就是平白把自己搭进去,不然谁来将南狭蛮人打回她们的山沟?她直起身子道:“医仙,你当真,无论如何,都不下山吗?”

  那声音没点犹豫:“不下。”

  气得卫霄胸口发堵,又不能真冲进去把人抢下山,只好恨恨一甩手,大步踏下阶梯,满腹火气地走了。

  鹊儿仍在山门处站着,看到人影一阵风似的刮来,知道卫霄定然是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出言,只是拉开门让她出去,然后没有一点迟疑地关了门。

  听见身后的门关得干脆,颇有些将人扫地出门的气势,卫霄的火气再也抑制不住,抬起脚在半空悬了悬,最后蹬在了旁边的石头上,“嗵”的一声,把个石头的底儿都从雪里掀起来些,黑黢黢挤出一线泥。

  “你说!这是什么破规矩?嗯?怎么就出不了门下不了山?踏出来一步是要折了腿脚还是断了大椎?!我他大爷的在这冻死人的地方吃了这么久闭门羹,好不容易进去了还连个人影子都没见到!”她一手捞过先前的倒霉将士,“你说!姥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窝囊气?!”

  李培哭丧着脸,“那,那不是没办法嘛,将军你消消气,圣皇还等着您把人请去救命哪。”

  卫霄越想越不忿,“噌”地拔出刀来跨向山门:“消气,好,姥子把你这破门劈了当柴烧,给兄弟们暖暖身子!”

  旁边几个兵士连忙拉住她。“将军冷静啊!”“将军!”“将军别冲动!”

  然而刀尖还没挨着大门,卫霄肋下就一疼,像是岔了气,胃里还一阵阵恶心。缓缓回过身来时,竟然已经痛得只能蹲地蜷身了。

  李培大惊失色:“将军,你这是中毒了吧?”

  卫霄捂着腰腹,这才想起那燃着青烟的香炉,接着又想起那虚无缥缈的声音。

  这才信了,说她硬闯走不过香炉,是实话。

  要她先退再说话,也是为了她好。

  卫霄背后冒冷汗,不过上了一步说了两句话,就被毒浸成这样子,要是真莽撞过去,怕不是现在已经七窍流血了。

  等门外的动静息了,鹊儿才又开了门,把一个小瓶丢出来:“服了吧。”又把门关了。

  李培忙从雪地里捞起那盖得严实的小瓶呈过来,还不忘对着已经关上的门道两声谢。

  卫霄吞了药,盯着那小瓶看了许久,爬起来坐回山门口的石头上,发愣。

  只剩两夜一日,连真身还未见到。该如何是好?
古代卷 澹台雨落 (三)
  鹊儿知道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闯门,便从院子里捡了堆放的柴火给耳房里头蒸草药的炉子添上,又拎起烧好的水走进厅中,给条几上的壶里倒上:“仙人,她们还在外头。刚还说要劈了门当柴烧。”

  医仙眸也不抬,继续磨药粉、捏药丸,“不用管。”

  鹊儿道:“我看那将军不是常人,来者不善。仙人要不要做些准备?”

  医仙将制成的药丸装好放在一旁的架子上,拈起茶杯啜饮半温的桔梗茶,眼帘低垂,“不用。”

  听她这么说,鹊儿便不再多嘴,“那我去后头松林收些雪水。”

  “去吧。”

  鹊儿走后,她执起窗边的签筒,摇了一支签。

  结果没变。

  医仙眺望了一眼远处的日头,握紧了那签。

  “偃月中天阔,银光照人来。”

  今夜注定无法平静。

  亥时两刻,值守的兵士叫醒了假寐的卫霄:“将军,发现了南狭人的行踪!”

  卫霄一个翻身坐起,“果然来了。有多少人?”

  兵士道:“六七个,已经分散开了。大部分去了后山。”

  卫霄一听便知晓她们要怎么做了——南狭地形多险峻,南狭人多是攀山越岭的好手。她们不敢从正面和自己起冲突,只能想办法从后头摸进去将人劫走。

  李培道:“将军,咱们要告诉医仙一声吗?”

  卫霄眼神一转:“不着急。”

  “不着急?将军,您没开玩笑吧!万一医仙被南狭人劫走了……”

  卫霄站起身:“你们三个绕去后山盯着,不要靠太近。留下四个人在这门口守着,其余人,随我翻进去。”

  李培脸色一变:“翻……翻进去?”

  卫霄踹他一脚:“怕什么!白天我不都进去过了?前面没有埋伏,台阶尽头平台有只香炉烧着毒烟,范围只到平台边沿,不贸然前进就没事。咱们得做两手准备,明白?”

  李培默然,心里还是发憷。

  卫霄哂他没胆:“怂包,你留这儿看门吧。小缇,小梓,你们跟我去,准备好火折子和弓箭。”

  三人翻过山门,蹑手蹑脚地踩上石阶,远望隐在夜色中的霁月观,无一扇窗内有烛火。虽然月光澄澈,却也让人感到冰冷异常。

  卫霄探头看了看,香炉的烟已经熄了,但不知是否还有其他毒阵,她也不敢再往前走,只勾着栏杆侧沿,寻了个斜对正厅的方向隐蔽在栏杆后,观望着黑暗中的异动。

  大约一刻钟后,三四个南狭人终于从后山攀了上来,在窗扇上寻摸了一番没找到入口,于是两人上了檐去,两人绕到殿前。

  门口两人一推门,竟轻易就进了里面,身影很快消失在屏风两侧。

  小缇低声道:“将军,医仙怕是根本不在楼内吧?否则怎会连门都不看?”

  卫霄点头,这霁月观既在山顶,又有基座,八成这位医仙是早就身在暗室之中,或闲观书卷,或酣然入眠,无须理会地上风波了。想这南狭人必然也要无功而返……

  正这么想时,“嗵”“嗵”两声重物落地,是先前爬上房檐的人掉了下来,想来已经没气了。

  殿内的人听见动静连忙出来查看情况,还未等寻到同伴尸身,也纷纷倒在了殿前。

  不过盏茶功夫,没见一点动静,便已死了四个人,纵是卫霄也有些心惊,忽然有些明了为何澹台山要有那样拘人去处的规矩。这样的毒,这样的手段,若是落入俗世中,要枉送多少人的性命?

  这四人毙命,她们能看到,南狭留守的人等不到回信,自然也能猜到。猜到之后便知悄声掳人绝无可能,就要执行下一步计划——引人出来。

  卫霄猜测,她们要用火药了。
古代卷 澹台雨落 (四)
  火药火药,先火后药。先放火把人逼出来,再看对方的合作意向决定用不用炸药——如果是卫霄,也会这么做。

  但是有个问题,南狭放了火,门口的妁国将士就不会没发觉,交锋就在所难免,对身为争夺焦点的医仙来说也就越危险。所以,卫霄还真是好奇,医仙会不会出来。

  隐室内。

  鹊儿从窥孔前起身,“仙人,她们打算放火了!”

  医仙把腿上的书卷搁到一旁,侧身躺下,“放吧。”

  鹊儿一脸痛惜,愤懑不已:“这南狭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寻不着人就要放火,和土匪没两样!”

  医仙平静地问:“另一拨人呢?”

  “没看到,许是还在山门口干等着吧。”鹊儿忍不住叨咕,“到底是同块地界上的,比那险山恶水出来的土匪多点良心。”

  医仙闭上眼没搭话。

  忽然鹊儿惊叫起来:“不好!晾的灵犀草没收进来!不能让南狭人烧了!”说罢就要出去。

  “站住。”医仙从塌上坐起来,“烧了就烧了,又不是没有了。”

  “仙人,这是今年最后一批!月前立秋,山上的灵犀草已经枯得差不多了,再要收得春分后,等不了那么久!”鹊儿不等喝止,自顾自穿过暗门,“我拿了就回!”

  “鹊儿!”医仙曳走两步,眼神有些乱,转身附在窥孔上,果然看到星星点点的火苗在箭尖跳跃。

  山顶空气稀薄,东西烧得慢,可也是能烧的。身外之物烧便烧了,不心疼,只不过那些药……她知道,鹊儿是在顾虑什么。

  回身看一眼滴漏,医仙手掌在身后握紧。

  ——子时三刻,偃月中天。

  卫霄示意身后两人准备好弓箭,等令下就把余的三个南狭人都杀了。

  那令什么时候才会下呢?

  那几个零星光火在卫霄眼中闪烁着,游移地划出弧线,似在找寻最易燃着的落点。

  忽然,那几个亮点不动了。卫霄抬起了手。

  目光锁死在洞开的殿门,卫霄在考量人还有多大露面的可能性。

  杆动羽飘,擦着火的箭射向窗棂、柴垛,慢慢烧出一团团风中忽明忽灭的火光。

  没人出来。

  卫霄眉梢扬起,当真是一点不冒险。

  若是这样都逼不出来人,南狭也束手无策,只能趁妁国将士还没赶来搜捕时遁逃,那三人心有不甘,于是再次拉弓。

  卫霄沉声道:“放……等等!”

  就在那一团乱中,门中跳出一个人奔向柴垛旁的晒竿,是鹊儿。在燃着的柴垛旁,她着急地收拾着什么,身影在火光中及其显眼。

  “她出来干什么?”卫霄确认似的又看一眼殿门,并没有人跟着出来。

  一恍神之后,卫霄心下一凛,“不好!快放箭!”

  南狭不知鹊儿是谁,很有可能把她当成医仙。先前死了的四个同伴已经向他们证明了医仙的不配合,现在既然已经冒着了惊动妁国将士的危险,自然是欲先下手为强,将医仙除掉。

  即便无药可医,也绝不能把活命的机会留给对手。

  卫霄明白。

  两支箭矢准确命中南狭的两人,可还是有三支箭已经射了出去。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中传来一声闷哼,然后是抽气声与倒地声。

  最后一个南狭人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但显然他也听见了鹊儿的声音,看到她在火堆旁匍匐,知道那支箭没能直接毙命。

  那可是医仙,一息既存便可回天之人。

  等妁国人赶来相救,谁知她会不会因这伤记恨南狭,从而去救那妁国圣皇?

  纵然他必死了,也绝不能留她活着!

  南狭人将身子隐在石后,掏出了小型火药包,以暴露身体为代价,高高跃起将炸药抛向围栏后的柴垛。

  那落地便炸的火药包刚刚脱手,他胸前便中了一箭,向后跌去。

  与此同时,另一支箭矢也自卫霄手中飞出。

  满弓的箭划破风声一往无前,插进火药包,将纸包带向覆雪的树冠,黑色的药粉撒开一大片。

  死里逃生的鹊儿瘫在地上动弹不得,卫霄想去救人又担心周围的毒阵,一时脚下跐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忽然一个影儿落进眼角,屋檐刚好遮去中天月。

  卫霄眨了眨眼,仍是看不清,只看到那影子快步走向鹊儿,终于在步下侧梯时被月光照亮,露出微锁的眉、含霜的眸,露出莹润的面、纤薄的唇,露出素色的衣衫、清逸的裙摆。

  去扶鹊儿前,她投来一瞬目光。四目相对,卫霄感觉心上落了一片雪。

  于是了然,这便是屏后身影,澹台医仙。
古代卷 澹台雨落(五)
鹊儿右边肩膀中箭,左手还死死把灵犀草揽在胸前。看到医仙走过来,又是愧疚又是后怕,嗓音便带了一点沙哑的委屈:“仙人……”
医仙查看了一下她的伤势,略微放下心:“莫怕,没伤到要害。你躺好。”
鹊儿点点头,乖乖地不动。
站起身看向还杵在栏杆后头干瞪眼的卫霄三人,医仙从袖笼中摸出一个黑色的瓶子扔了过去:“服下后,还请卫将军帮个忙。”
卫霄赶紧将瓶子里的药丸也分给两人,三个人越过栏杆跑向侧梯。路过南狭杀手的尸体时,看到他们七窍流血的模样,卫霄的心还是禁不住多跳了两下。
走到近前,不等她吩咐,卫霄便指挥两人将鹊儿扶好,“医仙,将姑娘送到哪里?”
“随我来吧。”医仙说完便径自走进殿中,取了火折子上灯。
她引众人走向右面的偏阁,卫霄没忍住睨了一眼屏风后,看到卧榻与小桌,心道白日来的时候她就在这后面坐着吗?
医仙很快处理好了鹊儿的伤口,让她安心休息,又将她怀里的灵犀草拿去放好,这才转回身请卫霄去殿中坐。
“水凉了。将军耽待。”
“有劳医仙。”
见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医仙终于肯和自己面对面坐下喝茶,卫霄料想救柔嘉的事算是有了一丝可能,便让小缇小梓绕大殿看看还有没有隐患,然后回山门去待命,早做准备回朝。
空气稀薄,炉火烧得不旺,但也够驱散寒气,让卫霄觉得身上泛起些暖意。
等水烧开的间隙,医仙也不言语,一直在处理方才拿来的灵犀草。
卫霄试探着开口:“敢问医仙尊姓大名?”
医仙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依旧眉眼低垂:“孟雨竹。”
“孟医仙。”卫霄叫了一声,见她没有不悦才继续说,“今夜这样的事或许还会发生。明日我们便要离开澹台山,需不需要我留下一些人手,给医仙做个护卫?”
“将军好意,我心领了。不需要。”
卫霄也没感到意外,只是无奈于孟雨竹这般冷淡语气,觉得注定要辜负国师的期望了。
“那……医仙且自多加珍重,南狭可能不会善罢甘休。”
孟雨竹已经摘完了灵犀草的叶子,开始熟练地研磨粉末。就在卫霄坐不住想走的时候,忽然听到她问:“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多久?”
卫霄老实道:“半年。”
“因何而战?”
“疆域。”
“谁先挑起?”
“南狭。”
卫霄见她忽然沉默了,小声补了一句:“真是南狭。”
水开了。
孟雨竹往壶中注入热水,一股沸腾的药香升腾起来,沁人心脾。给卫霄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孟雨竹又问:“是不是我救了你们的圣皇,这场战争就能结束?”
卫霄脱口而出:“那是自然!”
孟雨竹抬头看她,狭长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人心:“可结束了又如何?人心不死,战争就不会消失。”
“会啊,”卫霄端着茶杯,语气坚定,仿佛在陈述既定的事实,“只要这次能平定南狭之乱,我敢断言,你我有生之年,必不会再有战争。”
见孟雨竹望着自己不答话,卫霄忽然有些尴尬,连忙喝了两口茶水掩饰,“咳,不过我想,医仙肯定比我活得久些,刚才的话,医仙就当……”
“好。”
卫霄动作一顿,“啊?”
孟雨竹已经收回了目光,继续研磨她的药粉,“我随你下山救人。”
“真的?!这……多谢医仙!”卫霄恨不能冲上来给孟雨竹一个拥抱,见她一副冷漠神情又缩了回去,“但我听鹊儿姑娘说,医仙师门有规矩……”
“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将军救了我门中弟子一命,我身为门主,理应还清。只要将军答应我三件事,明日我自当随行。”
“医仙请说!”
“第一,下山之后,我只救一个人,且只救一次。”
“我明白。”
“第二,将军以什么速度将我带去,救完人,也请以同样的速度将我送回。”
“好。”
“第三,若我死于山外,烦请将军尽快将我遗体送回澹台山,交给鹊儿。”
卫霄皱了下眉,“我可以性命起誓,绝不让医仙遭遇危难。”
孟雨竹不置可否,忽然唇角微动,分明在笑,却神色渐哀。
“将军只要答应我即可。”
卫霄看得呆了,回过神来连忙应下:“好,我答应。”

出了观去,卫霄站在平台上回望殿中,果然那身影隔着屏风,又影影绰绰了。
她跃下石阶,脑海中不住地回想孟雨竹那一瞬的悲容。
医仙门中这条规矩,究竟是为什么而定的?
古代卷 澹台雨落(六)
“仙人要下山?!”鹊儿从床上弹起来,“不行!绝对不行!”
孟雨竹神色如常地按住她换药,“已经应下了,今日就走。”
“今日?!”鹊儿惊叫起来,“那更不行!灵犀草都还没……”
“昨晚我已经做出来了。备了半个月的量。”
“昨晚?仙人一夜没睡?!”鹊儿急得拉住她,“仙人,现在才要入秋哇!”
“我知道。”
“仙人……”
孟雨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我都知道。”
鹊儿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恨恨咬牙:“那我和仙人一起去。”
“你留在山上。”
“为什么!”
“再怎么说观中也得有人,而且你刚受了伤,不宜远行。”
“我……我已经好多了!”鹊儿逞强地想抬起胳膊,痛得“嘶”了一声。
“听话。最多半个月就回来了。”
“……”鹊儿揪着衣角,低低地哭了,“都怪我非要出去救草药……不然仙人也不用冒险下山……”
孟雨竹不置可否,把东西一一收拾好,“你是为了救我。她救了你,也就是救了我。”
鹊儿不语,擦掉眼泪下了床,“那我给仙人收拾包袱。”
孟雨竹已坐回屏风后继续搓她的药丸,听了这话,唇角扬起,颇有些宠溺。
“好。”

日方过午,紧闭的山门豁然打开,孟雨竹背着一个小包袱走了出来。
见她如此轻装上阵,卫霄有些咋舌,又不好多问,只好连忙牵马过去,“医仙是否能骑马?”
“不会。”
卫霄也不犹豫,径自上马后,向孟雨竹伸出手:“委屈医仙几日了。”
她的手宽厚有力,掌心有茧,想是舞刀弄枪磨出来的。
但是……
孟雨竹也伸出手去。
却很干净。
跨坐到卫霄身后,孟雨竹抓紧了她的铠甲。
卫霄眼中迸发出一阵精光,似临战而将胜,要破敌沙场,狠狠一勒缰绳:
“回营!”

积雪渐渐被马蹄甩在身后,清冽的风也变得浑浊。入秋之后便分外干燥,虽然温度不低,刮在脸上还是有些发疼。
跑了一个时辰之后,卫霄稍微降下速度,略微转头:“医仙,冷不冷?没有不舒服吧?”
“无妨。”
相比起自己又是铠甲又是披风,孟雨竹只穿着套裙和披褂,看上去就不保暖,可她在澹台山上似乎也一直都这打扮,莫不是天生就不怕冷?
正要再提速,右后方的副官忽然赶了上来:“将军!发现南狭刺客!大约十人,速度很快!”
“啧,可能是在澹台山附近埋伏已久了,这是强攻不成就改成半路打劫啊。本将军没空陪他们玩,全员加速,外圈的人注意戒备,不要被他们的箭射中!”
“是!”
扭过头不断驾马加速,卫霄迎着风喊道:“医仙放心,南狭的马追不了多久!”
孟雨竹声音不大,但让人听得很清楚:“他们只是干扰,前方一定还有埋伏。”
卫霄沉下脸色:“那也没有办法,这条路回营最近,绕不过去!”
孟雨竹神色冷静,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只怕他们不会让你回……”
“将军小心!”排头的骑兵边喊举盾,“有埋伏!”
话音刚落,一枝黑羽箭尖啸着飞来,角度刁钻,分明瞄准的是马背上那一抹雪白身影。
卫霄猛一转身,挥臂抓向那枝箭,手心登时被豁开一条口子,血流如注。
扔了箭,卫霄满不在乎地抓紧缰绳继续前进,“一群只会暗箭伤人的蛮子!若不是今日有要事在身,必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然而南狭仿佛吃准了卫霄无暇接招,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时不时射两箭骚扰一下,或是丢两包火药。
孟雨竹能感觉到卫霄喘气声越来越大,显然是憋了一肚子火,偏偏隐忍不发。
等眼前出现一座悬桥,孟雨竹终于明白了卫霄在等什么。
卫霄把缰绳放到孟雨竹手中,拍了拍马的鬃毛,“医仙莫怕,好马儿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我去去就来!”说罢翻身下马,放了一半人马过去,随后执刀立于桥头,眼神凶恶如修罗。
“追够了吗?”
后面跟来的南狭杀手一看卫霄已经伙同手下几员亲兵拉开了架势,都忌惮她杀神的名号,谁也不想上去做刀下亡魂。然而绝不能让医仙被妁国带走也是死命令,众人犹疑一二,终是骑马砍杀上前。
卫霄横刀置于身前,玄铁无风自鸣。
“宵小之辈,也敢前来送死?”

孟雨竹在马上左摇右晃,幸而这马是卫霄的爱将,早通人性,放慢了速度让她适应。觉得找到了平衡,孟雨竹才回首去看桥那头的光景,却只能看到人影憧憧,看不清卫霄在哪里。
孟雨竹低下头看着手中被血染红的缰绳,眉头不知不觉地皱起。
对卫霄这样的人来说,一道口子,怕是连伤都算不上吧。那么,她身上该有多少道新伤、旧伤,刀伤、剑伤呢?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向后望,这次刚好看到卫霄翻身上马,朝着桥这边奔来,也不知看没看到自己,但孟雨竹还是立刻转回了头。
若是卫霄开口请她医治,想来她也……不会拒绝。
古代卷 澹台雨落(七)
入夜,卫霄决定休息两个时辰。
燃着的枝叶毕剥作响,火光在眼底跳跃,似一种徒劳的热烈。
孟雨竹坐了一会便转到远离火堆的树荫下了,卫霄以为她是记恨自己把她丢在马上不高兴了,赶紧把烤好的干粮和热水第一个送给她。
回来烤第二份时,卫霄偷眼看独自一人坐在远处的孟雨竹,心里越发不安——这紧要关头,得罪谁也不该得罪她啊,憋点火气算什么?真是自讨苦吃。
拿着自己的干粮,卫霄小心翼翼地坐到孟雨竹旁边,悻悻问:“医仙,夜里很凉,你要不往那边坐点?”
“无妨。”
“下午是我不好,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马上……医仙要打要骂都不打紧,可不要跟我置气。”说完,卫霄讨好地把摊开手掌,纱布上面停着一只树叶编的蚂蚱,“小玩意儿,给医仙逗个乐。”
孟雨竹看了一眼,语气也不知是敬佩还是嘲讽:“将军一员猛将,手倒还很巧。”
卫霄讪笑:“我很小就跟着凌姨在军营里混,没什么可玩的,只能自己找点事做。”
孟雨竹伸手拨弄了两下蚂蚱的腿,“还会折什么?”
“蝴蝶,小狗,战马,号角……哦,还有凌姨。”
“会折喜鹊吗?”
卫霄挠头,“折是能折,只不过鸟……折出来都一个样。”
“那也行。”孟雨竹拿过蚂蚱放在自己手上,语气温柔了些,“我拿回去哄哄鹊儿。”
见她开心了些,卫霄暗暗松了一口气,趁此机会想再同她聊聊天:“澹台山一直就医仙和鹊儿姑娘二人吗?”
咬了一口烤得脆脆的干粮,或许是被这味道取悦了,孟雨竹不像之前那么寡言:“曾经还有我两个师姐和另一个童子。后来大师姐下了山,再也没回来。二师姐带着另一个童子远走他山,也没再回来。”
“那这算不算是叛出师门?”
“只能算是放弃了继承门主之位,只要还是医者,落脚何处并无分别。”
犹豫再三,卫霄还是问出了最想问的事:“‘一世不出观,三生不下山’,又是为了什么?”
“祖师自有其考量。”
碰了个软钉子,卫霄赶紧扯开话题,“对对对,是我多嘴了。对了,医仙要是想知道二位师姐的去处,我可派人找找,有了消息给医仙送去。”
孟雨竹摇了摇头:“她们……也都自有考量。”
察觉她语气中伤感,卫霄也不再问,只默默啃干粮。
“时间还有些,将军不去火堆边休息?”
“医仙累了就眯一会儿吧,我就在这儿休息。”
孟雨竹看了一眼冷得抱紧手臂的人,“我不会溜走的。”
“我当然不是为了监视医仙!医仙离火堆远,入夜了林中不安全,我在这儿也好有个照应。”说罢,她脱下披风盖在身上,看孟雨竹实在没有冷的意思,就又裹了裹。
“若有问题,医仙尽管叫我。”
孟雨竹见她闭眼,自己抱着膝盖偏向另一边,也阖上了眼帘。
又过了一会,卫霄被动静惊醒,发现孟雨竹不知是冷还是什么,竟在睡梦中抱住了她的胳膊,脸颊贴着肩甲,眉头轻皱。
卫霄盯着看了许久,险些忍不住伸手去蹭蹭她的脸颊。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卫霄慌忙偏过头,强令自己闭眼睡觉。
如此不加防备的样子,是不是只有在她睡着时才能看到呢……

孟雨竹睁开眼时,一只叶编的鸟儿被个草秆插在地上,被卫霄不时地戳上一下,好让它一直颠儿颠儿晃着。
“医仙醒了,我刚准备叫你。”
孟雨竹让那只鸟儿停在掌心,“是送给我的吗?”
“嗯,不过有点看不出来,哈哈……”
孟雨竹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漾起一阵温柔笑意,“挺像的。”也不知是说像喜鹊还是像鹊儿。
“医仙先活动一下吧,一会儿该启程了。”
“将军手上的伤上药了吗?”
卫霄一愣,听她语气也不是一时兴起,那就是憋了俩时辰才问吗?
“呃……没有,简单清洗了一下。”
孟雨竹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我带了些金疮药,将军还要骑两日的马,还是注意些吧。”
卫霄乖乖把手伸着让她拆了纱布撒上药粉,心想“不是说只救一人?”,又告诫自己千万别多生事端,人家医仙一片好意,自己可别不识抬举……
上完药了,卫霄活动了下手掌,感觉伤口处有些发热,“医仙出手就是不一样,我觉着这纱布都要舒服些。”
孟雨竹本来已经走开了些,听到这话,顿了一下回过头。
“那是我织的。”见卫霄愣在原地,又补充道,“多谢将军的‘喜鹊’。”
“……啊,不用客气,医仙喜欢就好!”卫霄握了一下手心的绷带,欢喜地跑向马匹,“我扶医仙上马!”
古代卷 澹台雨落(八)
  南水祎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柔嘉中的毒已经到了心口处,今日,最晚今日……否则,就算是医仙也回天乏术了。

  现在两军阵上均无主将,仗却未停,因换将就等同于承认国主身亡,相比之下,南狭局势可能更加紧迫,因部众仍对首领之位虎视眈眈。

  可是……南水祎眉头紧锁,难道真的要和桑其斓比谁的命长?

  “国师!国师!卫将军回来了!!”

  南水祎心头一喜,快步走出主帐,“在哪儿?可曾请回医仙?”

  不等小兵回话,卫霄就大步冲了过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国师!看我把谁带回来了!”

  她跑了两步,又回身乖乖等孟雨竹,也不催,只是期待地看着她。

  孟雨竹暗暗叹气,还是加快了步伐。

  南水祎恭敬地行礼:“在下妁国国师南水祎,久仰医仙名讳,若非情况危急……”

  孟雨竹简单还礼,“卫将军已同我说过了。病人在哪儿?”

  南水祎连忙领她进帐,“圣皇已沉睡多日……”

  卫霄本来也想跟进去,又想到凌子宵恐怕几天没合眼,连忙上马去了前线。

  “卫将军!”“卫将军回来了!”“太好了,圣上有救了!”

  听到动静的凌子宵也从帐中走了出来,给迎上来的卫霄紧紧抱在一起,“小兔崽子,还以为你迷路了!怎么去了这么久?路上没出事吧?”

  “唉,一言难尽,好在是赶上了,剩下就看医仙的了。”卫霄心疼地擦掉凌子宵脸上的血,“凌姨,你辛苦了,快回后方休息吧。”

  “好,这儿就交给你了。昨夜刚打过一场,我看南狭士气高涨,还在想桑其斓是不是得到救治了。现在看到你,我可放心多了!”

  “凌姨,你看着吧。”卫霄送她上马,眼神肃杀,“南狭,气数已尽!”

  南水祎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来打扰,亲自给孟雨竹打下手。虽然孟雨竹并不需要,但想来南水祎也不会放心让她单独和柔嘉待在一起,便没有拒绝。

  孟雨竹掀开被子,见玉撑下柔嘉心口及右臂上已扎着银针阻止毒素蔓延,对南水祎不由得高看了几分,“原来国师颇通医术。”

  “学过些皮毛罢了。医仙再不来,我是一刻也挡不住了。”

  孟雨竹从包袱里拿出金针,“搬个炉子来吧,从我下针开始,干净的冷热水都不能断,这里的室温也不能降下去。”

  “好,我这就去准备。”南水祎急走两步,还是忧心一问,“不知医仙逼出毒素需要几日?”

  孟雨竹察看了一下柔嘉的脸色,淡淡道:“少则五日,多则七天。”

  南水祎朝她深深一拜,快步出去准备东西了。

  她深知,这就意味着孟雨竹至少五日将不眠不休。

  等室内的温度升上去,孟雨竹脱掉了外衣,犹豫了一下还是着了件里衣,然后把袖口用绑带缠好,洗干净手,最后确认了一下柔嘉的脉搏,双手合十:

  “七日为限,弟子孟雨竹恭请祖师保佑一切顺利。”

  说完,她拔出一根南水祎用来封穴的银针,快速换成金针。

  她和柔嘉,都需要一切顺利。

  卫霄在前线巡查了一番,一想到现在柔嘉在接受救治而桑其斓奄奄一息,心中就觉得畅快。

  没有桑其斓,南狭余下的部族顷刻便会乱成一团去争夺首领之位,现在就算是不应战,熬到桑其斓死也就万事大吉了,正好能让柔嘉好好休息,自己也能抽空把孟雨竹送回去。

  但……

  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南狭的营帐上空总盘旋着一股黑色的气,把那一块天空中的云都染成了鸦青色。

  到了第三日,凌子宵担心战况,回到前线,与卫霄讨论起下一步该怎么走,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

  “对了凌姨,圣上怎么样了?”

  “你请回的医仙果然厉害,毒正在一点一点被逼出体外,难怪国师心甘情愿给她打下手。”

  卫霄松了一口气,又问:“那医仙没出什么事吧?”

  “你这话问得奇怪,她要是出事了圣上自然也跟着出事,”凌子宵挑眉,“怎么?你有事没说?”

  “这……我也说不清楚。”卫霄回想起下山时孟雨竹要她答应的三件事,便告诉了凌子宵。

  “……是有些怪。”凌子宵思忖有顷,“我怎么从她话中听出必死之决心?仿佛注定下了山就回不去了似的。”

  卫霄一愣:“澹台山的确有个规矩,叫‘一世不出观,三生不下山’。我原先以为只是……”

  “国师同我说过澹台医仙从不外出给人看病,实际上你能把她请来,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卫霄不说话了,心里一阵一阵地闷燥——难道孟雨竹真的还隐瞒了什么?

  忽然,帐外传来了南狭进攻前的号角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凌子宵霍地站起:“怎么我一来南狭就耍疯?看不起姥子?你别出战,我来!”

  卫霄笑着拍拍她肩膀,“一起吧,看看南狭究竟还有几分实力。”

  两人披甲上马,齐头并进。柔嘉正被稳步救治的消息早传遍军中,妁国的士兵一个个群情激奋,想在柔嘉清醒前大败南狭,凑个双喜临门。

  等两方人马逐渐靠近,卫霄和凌子宵的脸色都变了——

  桑其斓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