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長假期(清穿)
作者:eri
素願(現代 阿嗣番外)
素願(現代 阿嗣番外) (一)愛你
放下手上的東西,我在靠門口的洗手間把手洗乾淨,還抹了把臉,確保自己沒有從外面帶來什麼病菌,才敢走近佳佳的床邊。

午後的陽光穿過窗口照進病房,已經無力為在床上沉睡的人添上生氣。我來在床邊,俯身在佳佳的額頭上吻了一下,輕擁著她軟綿綿的身體,道:「佳佳,我來了,今天覺得怎樣?」親密的觸碰並沒有在沉睡的臉上惹起一絲波瀾,輕撫著她像薄胎瓷器那樣白得帶點透明的臉,我嘆了一聲,心裡隱隱作痛。幸好白淨的皮膚依然溫暖而柔滑,微現血色,看起來就像熟睡一樣,總算有點安慰。

放開佳佳,我駕輕就熟地檢查連在她身上的「生命線」──點滴管、胃管和導尿管,一切正常。

「佳佳,我知道妳平日工作很累,可是也別再這麼貪睡了。妳知道,小芬很擔心妳,一想起妳還躺在這裡就止不住淚,本來決定秋天要跟Leo結婚,現在兩口子根本沒有心情去籌備婚禮。沒有妳參加,伴娘和新娘家的唯一長輩也沒有了,妳要小芬怎麼辦才好?神父和修女他們每隔一兩天就來看妳,妳知道他們平日在院裡很忙,尤其郭神父年紀大了,妳怎麼好意思讓他老人家這麼操勞頻撲?」坐在床邊,我把佳佳扶起,讓她倚在自己懷裡,然後繼續在她耳邊說話。醫生說這樣做可以刺激昏迷病人的腦部,幫助復原,於是我每天都會這樣做。只是已經三個月了,她對我的話從來沒有任何反應,有時不免說著說著,就把自己弄得更為消沉。

我始終沒法子像佳佳那樣,什麼破事兒也能硬掰出正面意義來。

我專注地看著乖乖的躺在我懷裡的人兒,唯恐會錯過了一絲半點的反應,不過結果還是失望。幸好臂彎中溫熱又柔軟的觸感,讓我揪著的心稍稍放鬆下來。我勉強擠出一絲微笑,道:「佳佳,打個商量,只要妳醒過來,妳只管休息,只管去玩,我來買單,好不好?其實我的身家比妳想像的還要多很多,妳知道嗎?我早就不是妳印象裡剛出社會工作,每一分錢花銷也得計算著的窮小子,而是有能力養家的大男人了。妳知不知道,我的身家夠讓妳坐豪華遊輪頭等艙去環遊世界好幾次。這兩年來,我一直盤算著用這些錢用來跟妳結婚。跟妳說啊,我半年前就看上了跑馬地那邊的房子,三房兩廳一千七百平方呎。主人套房向南,冬暖夏涼很舒服,那個眺望馬場的房間用來做書房,讓妳帶工作回家的時候,幹活累了可以看看風景。然後還有一個小房間,如果將來要孩子的話就當嬰兒房,如果妳要生兩個,那我們再找大一點的房子。客飯廳很寬敞,奀豬要搞大食會的話,以後就可以來我們家,妳看了一定會喜歡的。我本來打算,在阿恆那混蛋結婚之後,就帶妳去看看。」我低笑了幾聲,道:「我很傻吧?連我愛妳也沒來得及跟妳說,就忙著打算盤要跟妳結婚生子。妳說我像不像那些求偶的小雄鳥?自個兒躲起來瞎忙活,一心想著要把巢築好,好去跟自己心愛的小雌鳥顯擺:妳看妳看,我很厲害吧,別的小鳥可比不上我,所以妳就嫁我好了!嘿嘿…只顧著自己做夢,人家早就跟別的小鳥飛走了也不知道。佳佳,看在我這麼努力份上,妳就算不希罕,也起碼起來看一眼,好嗎?」肚子裡藏著許多以前不敢也不能對她說的話,現在終於可以暢所欲言了,於是我越來越習慣自言自語。如果她聽到這些我藏在心裡二十年的話,大概會大吃一驚吧!

「阿嗣,今天這麼早就來看佳佳啊?」年約五十歲的護士長李姑娘語氣還是一貫的開朗,踏著不徐不疾的步伐走進病房。她一邊跟我打招呼,一邊熟練地像我剛來的時候那樣,檢查著佳佳身邊的醫療器材,還有長期臥床病人身上容易出現毛病的地方。

我讓在一旁默默觀察,醫院裡有細心盡責的李姑娘關照著佳佳,比讓她在家裡由私人看護照顧更令我放心。

我回應道:「今天要洗澡,所以得早一點來。」

每天抹身漱口,三天洗一次澡,這天剛好是給佳佳洗澡的日子。

昏迷病人保持個人衛生是很重要的──即使不用吃東西,口腔裡依然會有細菌積聚,嚴重時可引致血中毒。喉管輸送維持生命必須的物質,同時也容易引起發炎,臥床過久容易出現靜脈血栓或者肉瘡,嚴重會致命。昏迷病人中很多都是因為這些原因,出現併發症死亡的。這些工作當然也可以交給護士去做,可是始終比不上由親屬自己照顧得周到。

我一個非親非故的大男人,怎麼會名正言順地替佳佳做這些貼身的事?

原因在於一個謊話。

佳佳在手術後陷入昏迷,院方於是約見親屬,一起商量後續治療問題。佳佳沒有親人,當天在場的就是她最親近的人們,其中以我跟小芬和她的關係最密切,而郭神父是孤兒院的院長,也是我們成年前的合法監護人。阿明和奀豬是跟我們一起長大的院友,還有幾個看著我們幾個長大的修女也在座。

說到以後照顧佳佳的問題,我衝口而出:「我跟佳佳已有婚約,她是我的未婚妻。佳佳是孤兒,早就無親無故了,所以以後她的事就由我來照顧。」

話一出口,我也有點為了自己的衝動而驚訝。佳佳出事後曾一度危殆,接連動了兩次腦手術放掉瘀血才把命保住。那些日子我整個腦子幾乎一片空白,只會天天守在床邊和手術室門口,根本沒來得及想以後的事,現在衝口而出扯了這個謊,到底要怎樣去圓?

心念電轉,惶急中居然又有幾分竊喜──明知道不是真的,我卻還是因為「未婚妻」這三字而不由自主的興奮,連稱呼也自然改了。

她不再是我的「姐」,她是我的佳佳。
素願(現代 阿嗣番外) (二)噩耗
那天,我如約來到街口的便利店門口等佳佳,等了很久還是沒來,越等就越覺得不對勁,於是打她的手機。才叫了一聲姐,就聽到接電話的救護員說:「你是機主的弟弟嗎?你姐姐受了傷,現在正送往醫院急救,她的情況頗為嚴重,請你們家人盡快到XX醫院…」

我想不起自己是怎樣到醫院的,只知道回過神來,就看到小芬死命拉著我,要我鬆開揪著救護員衣領的手。

醫生說佳佳是跌倒時後腦著地,撞到地面的石頭,於是造成後顱骨裂傷和顱內出血,必須馬上動手術才能保命。然後還說以佳佳的體重而言,普通跌倒應該不至於造成這麼嚴重的傷勢,除非是由高處墜下,或者身上負重才有可能。

我和小芬兩個那時候根本沒心情聽醫生的嘀咕,只知道要保住佳佳的命,馬上催促醫生為她動手術。

我跟小芬六神無主地坐在手術室門外,只會死命盯著門口,生怕有人出來說出什麼壞消息。這時一個警員來到我們面前,問道:「我姓林,是負責張惠佳小姐受傷案件的沙展,你們是傷者的親人嗎?」

小芬答道:「是,姐是孤兒,我們就是她最親近的朋友,他叫方文嗣,我叫何婉芬。」

「這樣子啊。」林沙展沉吟半晌,遞上用透明袋子裝著的手機、頸鍊、手錶、手袋等物品,道:「這些是傷者張小姐的隨身物品,麻煩何小姐清點一下,特別注意有沒有貴重品遺漏,沒有的話請簽收。」

小芬簽收之後,林沙展又問:「何小姐跟傷者有多熟?」

小芬一頭霧水,不過對於林沙展的提問也慣性地回答:「我們一起長大,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現在也是住在一起。」

「那麼,傷者最近有沒有表現什麼不尋常之處?」

我聽出不對頭的地方,忙問:「林沙展,為什麼要問這個?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

林沙展沉吟了一會,似乎是在斟酌用詞,然後才用一種公事公辦的語氣道:「方先生,警方最初接到一名女子來電報案,說有人在維園的樹叢中企圖自殺,要求救援。」

我心裡硌登一聲,愕然瞪著林沙展,小芬則驚叫出聲:「自殺?!」

「我們的手足到場時,看到張小姐受傷倒地,而在現場的樹上則發現一截斷了的繩索。我們懷疑是有人想上吊自殺,然後繩子因承受不了體重而斷掉。我們確認求救電話是由張小姐的手機撥出,但不知道打電話的是誰。現場的情況不像遇刧,何小姐剛才點算過,財物並無遺失,而現場也不是一般行人會路過的地方。所以我們正循其他方向調查張小姐出事的原因。請問她今晚有跟你們交待過要去什麼地方嗎?」

我心亂如麻,機械式地答道:「她今晚只是去喝舊同學的喜酒…」

小芬忽然抓著我,叫道:「是恆哥!」我瞪著她,馬上明白她的意思。

那天晚上,佳佳是去喝那混蛋的喜酒。

不可能,不可能的!

已經分手兩年了,佳佳早就從分手的打擊中回復了,生活作息也恢復常軌。她個性堅強,小時候失去雙親的打擊比這大得多了,怎麼會事隔這麼久之後,才突然做傻事?況且自殺對教徒而言是重罪,自殺者死後也不准葬在教會墳場裡,佳佳那麼虔誠,根本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我連忙喝止小芬:「別胡說!」

不過已經太遲,林沙展聽出有戲,忙問:「是不是想到什麼可能性?」

我肅然答道:「林沙展,姐不可能在那種時候自殺的。她那時候跟我約好在維園通道外的7-11門口等,然後一起買糖水回家當夜宵,你說有人會這樣子走到半路,忽然跑去自殺嗎?這根本不合邏輯!」心思一轉,補充道:「況且她是去喝喜酒的,出門時我看到她一身裙裝,手袋很小,根本藏不了東西,大半夜的她哪來什麼繩子上吊?」

李沙展點點頭,答道:「方先生,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事件存有疑點,警方會根據不同方向調查,自殺只是其中一個可能性而已。這樣吧,如果你們想起什麼線索,就盡快聯絡我們。」說完遞上一個電話號碼就離開了。

小芬聽了我的解釋,也冷靜下來,倒過來勸我:「的確不對勁,姐不是會自殺的人。」

「當然!」我狠狠地道。

我既惱怒又心痛,卻也有點恐慌──佳佳會對那混蛋念念不忘嗎?那混蛋有什麼好?要風度沒風度,要樣貌沒樣貌,既不上進也不討喜,典型在家裡被寵壞,來到三十幾歲還沒真正長大,只懂得耍脾氣的死小孩。以佳佳的條件,配他根本就是浪費!佳佳的確很長情,但斷不至於為了這種傢伙尋死覓活的!就是出事的日子太敏感,才會讓人胡思亂想,就怕那警察到處跟人胡說八道…要想個辦法叫他閉嘴,不然這邊廂佳佳好過來了,又平白讓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她輸不起就故意在人家結婚那天自殺。讓那死心眼的傻瓜聽到那些齷齪的流言,心裡會介意的。

正當我在想辦法之際,佳佳的手機忽然響起,小芬猶豫了一下,還是接聽了:「喂,請問是哪位?」

「咦?是小芬嗎?Jackie呢?」坐在小芬身旁的我,毫不費勁就聽到Annie的大嗓門。

「姐…出了點意外,現在我們都在醫院裡。」

「什麼?到底是什麼回事?」

Annie是佳佳在大學時的室友,跟佳佳感情很好,小芬於是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Annie:「…警察說姐不像是被打刧,反而…現場像是有人自殺…」

我皺眉,小芬真是亂了,她這樣說,萬一傳出去怎麼辦?正想搶過電話來解釋,卻聽到Annie帶著明顯驚惶的聲音:「不會吧!怎麼會這樣?難道…難道為了那張照片?都是我不好,明知Jackie是那種有事不作聲的人,我應該陪陪她的!」

我馬上夾手把小芬手中的電話搶了過來,沉聲問道:「Annie,妳快說清楚,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今天喝喜酒的時候,我們看到一張照片,發現阿恆跟他老婆認識的時間,原來就是Jackie出國那陣子。那混蛋分明是趁Jackie不在就移情別戀,還不動聲色的等她回來,故意對她擺臉色,讓她受氣灰心,自己主動提出分手…」

「媽的!那混球!」

我怒吼一聲,一甩手把手機摔得粉碎,氣得渾身發抖。

如果說佳佳會因為分手而輕生,我是半點也不信,但若說是為了被愛人背叛,一時鑽牛角尖…

佳佳平日對人對事都很寬容,有人做了什麼不好的事,她總會往好處想,還幫人想好值得原諒的藉口,所以一般人都以為她性子和順,凡事都不太放在心裡。

假的!真正看得開的人,根本連那些藉口也不用想!

外人看來,她是那種典型的理工技術流人物──冷靜、理性、專注於自己做的事而不愛管人閒事,不熱衷於蜚短流長,不像一般的女人那樣喜歡八卦。小時候她還告誡我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別因貪玩就胡說八道,做人得厚道云云──原因正正因為她自己會為這種事難受!尤其是對方是讓她放在心上的人。

小時候有個女同學,本來跟她蠻要好的,但那個女生因為喜歡了一個跟佳佳頗談得來的男生,覺得她礙了自己的好事,就在同學間搬弄是非、挑撥離間。事情後來被佳佳發覺,心平氣和地跟那女生說明自己跟那男生只是因為電腦遊戲而談得來,並不是她想的關係,還可以幫她製造機會接近那男生,於是兩人就和好了。之後我問過她這事,她打個哈哈,有點故作輕鬆地答道:「人家情竇初開,總是比較心急的,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青春嘛!」不過自此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佳佳像以前那樣,間中打電話給那女生,聊些女生的私房話,只是不動聲色地慢慢疏遠了那個人。

一旦被自己人背叛欺騙,馬上就往心裡去。不去為難人,還為別人想了藉口開脫,卻沒辦法撫平自己心裡的傷痕。

被一起九年的愛人欺騙,最後故意折磨她,就為了逃過責難。知道這樣的事實,對佳佳來說會是多大的打擊?

那狗娘養的人渣,怎不去死!!!

一拳打在牆上,手破了,但我已經一點也不覺得痛。

身邊的小芬嚇了一大跳,連忙把我拉在一角去,一邊忙著跟護士解釋我的暴躁,一邊又要安撫斷線後馬上打電話來追問的Annie。情緒失控的我卻已經管不了這麼多,只懂得縮在一旁,把頭埋在臂彎裡,想著在手術室裡生死未卜的佳佳,懊惱、悲傷、憤怒、後悔…生平從沒體會過的狂烈情緒,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將我淹沒。
素願(現代 阿嗣番外) (三)追
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早生幾年?

反正就是嗑藥亂搞出來的野種,要是早幾年把我生出來,我現在還有那麼一個理由,要感謝我那雙所謂父母!

如果我早生幾年,就不會在佳佳大學畢業那年,還只是個十六歲的毛孩子,眼巴巴的看著她跟那殺千刀的混蛋牽著手出去,還得裝出一副好弟弟的模樣送行!

那時我毅然放棄繼續唸書出來工作,佳佳抓著我談了一整晚,我當時對她說:「我不像妳和小芬,妳們想做的工作都得有大學學歷才能入行。我有興趣的是金融保險業,入行的門檻低。很多大學畢業出來的,也未必能在這一行站得住腳,反而工作經驗才是最緊要的。學歷高對將來升職有好處,所以我會一邊工作一邊進修。舒服的路未必適合我們,辛苦一點早日打好基礎,將來說不定我會比其他人還爬得更高。妳不是說過覺得我將來大有可為?我行的!」佳佳知道我有計劃又有細想過,最終拍拍我的肩,嘆道:「男孩子有拼勁是好事,姐支持你,好好幹!」

其實我看中金融保險的主要原因是,這一行入行容易、賺錢也快──我不能再當小孩子了,佳佳條件不錯,樣子清秀耐看,人品也好,即使沒有眼前的混蛋,也會有別的男人出現,把她搶走。如果我還是個小孩子、中學生,我拿什麼跟人家比?

年紀差五歲,是十六歲跟廿一歲的分別,是中學在校生跟大學畢業生的分別,是小孩子跟成年人的分別!

如果我照著她的老路走,五年後我才出來社會當新鮮人,佳佳應該早就站穩腳步,也許另一個比阿恆好得多、值得她付託終身的男人早已在她身邊出現,到時我還有什麼戲可唱?我一定要盡快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然後堂堂正正地讓她知道──我不是她的弟弟,我是男人,她的男人!

第一眼看到阿恆,我就知道他不會是佳佳的良人──他不是能付託的男人,而是倒過來要她照顧的窩囊廢。我以為他跟佳佳很快會完,不過佳佳倒是讓我見識到她對感情的執著和堅忍。我知道他們時常吵架,可她還是鍥而不捨地想要解決他們之間的矛盾和差距,雖然很多時都只是她單方面的努力──佳佳的勤奮堅強讓倚賴成性的阿恆更加懶散幼稚,而阿恆的吊兒郎當卻讓佳佳覺得自己要更努力、更忍耐,才可補足他不足之處。這惡性循環一旦成形,根本無法可施,只有當局者迷才會看不清楚。

就如幾年前我拿到金融分析師執照,一起長大的伙伴要跟我慶祝,一行人約好晚上在皇室堡集合。佳佳和阿恆一起來到,佳佳笑著說阿恆剛好在這附近見客,忽然想跟她吃飯,但她又一早跟我們約好,於是便一起來了。我看阿恆當時的臉色,就知道他很不爽──他一向看不慣我們這一班人,覺得佳佳太在乎我們,自己女朋友心目中應該只有他一個才對。

我暗暗冷笑,如果他只有十幾二十歲的話,這種想法還蠻可愛的,可是一個快三十歲的大男人還是這麼幼稚,就是白痴了。

就像他離不開自己的父母一樣,我一點也不擔心佳佳會為了他跟我們疏遠──我們就是她的家人,這也是我還能氣定神閒的理由。

奀豬興奮地說道:「我在小肥羊訂了位子,是任吃到飽的套餐,大家等會兒不用客氣,要吃回本錢啊!」奀豬小時候被有毒癮的父親關在家裡餓得快死,最後被法院判到孤兒院去。不知道是不是童年陰影,到了今時今日明明已經長成一個圓圓潤潤的小胖妞,還是那麼執著於要吃飽。

大家被奀豬興奮的語氣感染,又笑又鬧,阿明揮拳說:「慶祝阿嗣踏出成為索羅斯第二的第一步,我們去吃個夠!今晚阿嗣請客!」

我笑著說:「好,我請客,反正吃再多也是同一價錢。你們這幫蝗蟲,放開肚子吃吧!」

大伙兒不管途人的側目,歡呼了一聲:「Yeah!」

這時阿恆一臉不樂意地插嘴:「吃火鍋?那多浪費時間!我明天得開早會,今晚得早點回家。」忽然一盤冷水澆下來,氣氛登時一凝。

脾氣比較躁的阿明登時不作聲,瞪了阿恆一眼,佳佳看到情況不對,打圓場道:「那麼你吃快一點,吃飽了先回家去吧。」

阿恆一臉不快,皺著眉頭道:「吃火鍋能有多快?況且我不喜歡吃涮羊肉。」

阿明咕嚕了一句:「不喜歡就別跟來,本來就沒預你的份。」小芬連忙把他拉往後面去。

佳佳的臉色有點難看,看得出也在壓抑著脾氣,不過語氣還算平靜:「不如這樣吧,既然你趕著回家,那就索性現在回家吃飯好了,也好早點休息。」

「我早就打電話回家說要在外面吃,叫媽媽別留飯了,這時候妳才叫我自己回去?」阿恆一臉怒意地低吼。我實在搞不懂他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可以這麼理直氣壯地對著我們發脾氣。那混蛋若不是佳佳的男友,我們早就群起而攻了,那輪到他來囂張!

氣氛鬧得更僵,佳佳氣得臉色發白,別過頭去不作聲。

佳佳根本就不是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的那種人,但她還是顧著阿恆的面子,沒當場把脾氣發出來。只是深吸了一口氣,平靜了語氣對我說:「阿嗣,我先陪他去吃點東西再來會合,你們上去拿位子,我隨後就來。」她給我一個抱歉的眼神,拍了拍我,連看也不看過阿恆一眼,轉身就走,阿恆也黑著臉跟上。

大伙兒都看出佳佳被惹火了,她的脾氣要是真正爆發起來,也不是玩的。想了一想,我說道:「你們先上去,我跟著去看看。」看小芬欲言又止,我補充道:「行,我會悄悄的不讓他們發現,只是不想讓那傢伙欺負了姐。」

奀豬幫腔:「對啊,阿嗣快去!你看他們去維園那邊了,這種時候人少,孤男寡女,吵得凶了,出事了就是佳姐吃虧!」於是我向大伙兒揮揮手,就跟了上去。
素願(現代 阿嗣番外) (四)吵架
要悄悄跟著兩個正在生氣的人不是什麼難事,因為他們根本無暇顧及其他人。不出意料,他們走進幽靜的維園,在兒童遊樂場中開始對恃。我溜到一旁牌子的陰影下,聽著他們吵架。

佳佳沉聲問道:「你到底怎麼了?有誰得罪你了?剛才我已經跟你說過,今天是跟阿嗣慶祝的,他努力了八年,終於達到目標了。大伙兒都這麼高興,你無緣無故發什麼脾氣了?」

她的聲線比平日低了好幾度,是她壓著脾氣講道理時特有的聲音,就像小時候她教訓動不動就跟人打架的阿明時那樣。

阿恆大聲道:「妳就為了他們跟我吵!?他們對妳就重要,那我算什麼?」

「你別扯開話題!問題是你的態度,就算只是普通朋友,你也不該用這種態度待人。倒過來,如果我用這種態度對待你的朋友,可以嗎?大概你早就翻臉了!你到底怎麼了?」

「哪裡是我的問題,我明天要開早會,他們還吃什麼涮羊肉,這到底要鬧到多晚?跟著他們去鬧的話,明天哪有精神?」

「誰會預先知道你要開早會!你有什麼要求的,好好的說出來,不就沒事了?」

「我說了,妳看那個阿明是什麼態度?」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語氣有多挑釁?我就跟你說,如果不喜歡,你大可以回家,或者到時另外叫些小菜吃,吃飽了早點回家就好了,這樣誰都不會怪你。你要所有人來遷就你一個嗎?今天的主角可不是你!他們本來就是想熱鬧地跟阿嗣慶祝一下,慢慢吃、慢慢談。這樣子對人擺臉色,你要不是我的男友,他們可不只是頂一句嘴就算!」

阿恆冷哼一聲,道:「說到底,就是怪我在妳那些所謂弟妹面前,削了妳的面子吧!」

「我不是在跟你計較面子!你別東拉西扯、強辭奪理!我說的是你個人的態度問題。你不是在家裡,高興怎樣就怎樣,人人都得看你的面色,這世界可不是只有你一個人!你常說同事跟你不咬弦,這就是原因!」

阿恆青筋暴現:「妳扯出這些,就是想說我沒出息吧!」

「我沒這樣說,別胡亂扭曲我的說話!我是你的女朋友,如果連我也不提醒你,就沒有人會跟你說這些。好像上一次跟你的同事們出去吃飯,大家商量要吃什麼,Candy說不要吃燒烤,怕會熱氣長痘,你是怎樣說人家的?馬上就一臉不爽地說人家這也不吃、那也不吃,那乾脆什麼都別吃好了。可是你自己之前不是嫌京菜油膩嗎?為什麼你說的人家就要聽,人家提出的就不行?連吃個飯也是這樣子,你叫人家怎跟你合作?」

「我知道,妳就是比我行,升職比我快,錢賺得比我多,妳是看不起我吧!」

佳佳大聲道:「我從來沒這樣想!我在跟你說你的態度!每次說到你不想聽的,就亂發脾氣,東拉西扯,你以為這樣子迴避,問題就會自動消失嗎?這事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跟你說了吧?你已經不是剛出來社會的小孩子了,都快三十歲了,你這樣子不改,只會一直吃虧!我說你,只不過為了你好。」

我越聽就越明白他們之間的矛盾──跟一個蠻不講理、自卑感作祟、胡搞瞎纏的人講道理,根本就是浪費口水。換作是我就乾脆不管,由得他自生自滅算了──人家巴巴的硬要往死路上趕,你出來擋他的路,急了還要打你呢!

當我正考慮著要不要裝作剛剛趕到阻止他們吵下去,忽然被阿恆一句話唬得呆住。

阿恆吼著:「妳就是覺得我沒出息,所以才不肯跟我好吧!」佳佳聽了,瞬間臉色鐵青。

我嘴角一抽,瞇了瞇眼──好小子,原來還有這種賊心!這下子讓我知道了,我絕不會讓你得手的!

「我說了,將來嫁了你,那就是你的。結婚之前,不可以!」

「這有什麼了?妳若不是信不過我,覺得我沒本事,何必每次都拒絕我?」

「我說過很多次,再說幾多次也是一樣。我是天主教徒,我們的誡律是婚前守貞。那不是信得過與否的問題,這是原則!」

「原則,原則!這什麼古老石山的原則?這年頭哪裡還有人說這些?現下有幾個女人跟妳一樣,明明是有男友的,快三十歲了還是個老處女?說出來人家也只不過是笑話妳!我如果是到處亂搞的也就算了,我只有妳一個,就是想要妳,到頭來被逼當和尚!」

「笑話也好,古板也好,我不是做給別人看,也不用到處跟人說。別人是別人,我是我,人家喜歡怎樣做怎樣想,我管不來,也沒興趣管,總之過不了我自己這一關的事,我不會做。」要不就完全無所謂,要不就固執得像石頭一樣──以前我也有偷偷埋怨過,自己怎麼就愛上這樣的一個麻煩女人,這次我卻特別感謝這份頑固。

阿恆氣得一腳踹在滑梯上,背轉過去,佳佳放軟語氣道:「你要是心急的,那好,我們馬上計劃結婚。反正我們年紀也不小了,早就該計劃一下。房子方面,在舊區找間便宜的,我的儲蓄應該夠付首期。」

「現在的樓價這麼高,一旦要供起來,工資就沒了一半!」

「你嫌供房貸負擔重,那租個房子也行。」

「租房?到時爸媽不又要老是嘮叨著什麼沒計劃、沒打算?還有,妳家裡沒人當然沒所謂,我家那邊一堆親戚,不搞個大排筵席,又說是在親戚間沒面子了,這得花多少錢?妳還說要供房貸,我那裡變得出這個錢來?」

聽到我的情敵是如此的有出息,我真不知道該笑,還是該罵。

佳佳面無表情的道:「你說的這些問題,不管喜不喜歡,你遲早都得面對。就算我不說結婚的事,甚至或者你不娶我再找別人,再過幾年你爸媽同樣會嘮叨說,你年紀老大不小了、該結婚了。不管你怎樣迴避,到頭來還是躲不開。」

「煩死了!」阿恆又狠狠踹了滑梯一腳,叫道:「我走了,別跟來!一個兩個只會嘮叨,媽的!」

佳佳看著阿恆走了,嘆了口氣,坐在滑梯上扶著額頭,一臉疲憊。

我看是時候了,就從陰影處轉出來,輕叫一聲:「姐。」

佳佳有點愕然地抬頭看著我,好一會才問道:「你剛才…都聽到了?」

我輕咳一聲:「對不起,不是有心的,本來是擔心你們吵得太凶會出事,才跟著來的。」

佳佳有點不自在地低下頭,然後拍拍身邊的位置,道:「來陪我坐一會兒,好嗎?」

我坐下後好一會,她吞吞吐吐地問了一句把我驚我出了一身冷汗的話:「阿嗣,你說男人是不是…就是想那個?是不是沒得到就沒安全感?」

我猛地轉頭看著佳佳,她倒是一直低著頭沒看我。

她問這樣的問題…不會是心軟了吧!

想起她剛才提出結婚,我不禁黯然──她是願意嫁給那個混蛋的。

我考慮了一會,道:「妳要聽好話,還是真話?」

她抬頭看我,白我一眼,道:「少廢話!」

「男人當然是想的,別說是喜歡的女人,就是看著順眼的,也會想。不可以亂來的,摸摸小手親親嘴,也聊勝於無,投懷送抱的最好不過,反正先上了沒壞。至於安全感…要是上個床就有安全感,以後也不用再胡思亂想,這世界早就天下太平了。」

要暗地裡挑撥離間的話,這確實是個好機會。不過,佳佳雖然傾向容易相信人,但並不是蠢人。有一天她回味過來,覺得我乘人之危,對我而言有害而無益。

她表情有點古怪地望著我:「那你怎麼連個女朋友也沒有?也沒看到你跟女孩子…」

一想到自己就悲哀,阿恆起碼是名正言順的,我沒名沒份的,心甘情願守身如玉,就為了現在還未可見的將來,這才叫冤…我輕咳一聲:「我沒看上眼而已,那些打算玩玩的,我才不願當免費牛郎。別忘了我也是教徒,也是有原則的…喂!現在可不是在說我的事吧?」

佳佳眨了眨眼,道:「你好像有話還沒說完。」

「我不說妳也心中有數,妳不是常跟我們說要積些口德,別嘴上沒門似的亂說話嗎?」有些話由她自己體味過來,比我說出來要好幾十倍。

沉默了一會,佳佳輕聲道:「我先代他向你道歉,搞了你的興致。他這陣子很煩,現在他的公司在裁員,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選上。他父母方面看他年紀不小,也心急了。但畢竟老人家沒受過多少教育,根本拿不出主意,只會人云亦云,一時催促他存錢買房結婚,轉頭又想讓他趁年輕去進修一下。他這個人一遇到煩心事,就老想著避得一時得一時,最好避著避著,問題就自動消失。」她苦惱地抹著額頭,有點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著:「剛開始拍拖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任性,誰叫家裡就他一個男孩子,一向要啥有啥?發個脾氣幾乎無往而不利。自小什麼都有父母安排,到頭來就變成毫無主見。被父母嘮叨兩句,要不丟盔棄甲乖乖聽話,要不然就像剛才那樣亂發脾氣,其實根本沒有自己的想法。以前我想,他的家庭環境是這樣的,養成這種性格也沒辦法了。那時想,他本性不差,以後工作幾年,年紀大一點應該會不同的了。想不到過了這許多年,卻還是這樣子。唉!我實在搞不懂。」

「姐,就像妳剛才說的一樣,有些問題,不是妳現在跟他結了婚,就不用面對的。就算結了婚,他還不是同一個人?毛病都是一樣的。」

她有點震驚地看著我,過了好一會,道:「你這樣想?」

我決定下一劑猛藥:「我跟妳之間不用客套了吧?老實跟妳說一句,我覺得他配不上妳。」

表面上若無其事,實際上我心裡七上八落──不可以助長她的心軟,但也不能過火了。不過既然她問我,我倒不如光明正大地說出來,反正這是大實話,將來就是分手了,也怪不到我頭上來。

她沒再說什麼,只跟著我回去跟其他人會合。那天晚上我很高興,人人以為我是為了考到牌而開心──事實是,我知道自己等了很久的機會終於來了!阿恆自掘墳墓,我根本不用耍什麼手段心機,只要保持耐心等著,相信不久就會守得雲開見月明。還省得我動些什麼手腳,日後讓佳佳會過意來,反而成為她心裡的那根刺。其次是知道阿恆這麼多年還是沒有得手,我當然高興──難道我還該遺憾嗎?

當佳佳盤算著要轉向管理職系,爭取更高職位、更好待遇,要為了未來的家庭生活打算而出國進修,我知道他們快完了──阿恆這種人會真心支持佳佳嗎?他只會覺得佳佳爬得更高,就更加威脅到他那小男人的自尊而已。我在這個時候,也開始兼讀財務學碩士,卒之在她畢業回來半年後,我也畢業了。我可不像那窩囊小子,覺得比不上人家就一味嫉妒自卑,要是真的介意,就該卯足勁追上去──這道理是從前佳佳教我的!

我看著他們分手,佳佳為此消沉。我了解她,雖然半點也不拖泥帶水,斷得乾乾淨淨,但不代表她不傷心。她很固執,如果還有希望的話,她無論如何會挺下去的。但她也是個很理智的人,沒有希望的話也不會自欺欺人。她是會為了覺得某件事「應該做」,而壓下自己的情緒,抬頭挺胸去面對困難那種人。

既然她放棄了,她就永遠不會回頭。我偷偷歡喜,一邊安慰她,一邊慢慢的改變她對我的固有觀念,提醒她我已經是一個大男人,是她可以喜歡的男人。我不能急,一方面是不想再加重她的煩惱,另一方面也怕她會鑽牛角尖──如果她覺得還未準備好接受新感情而避開我,我豈不是功虧一簣?

我以為再忍耐一下,就可以潛移默化地占據她心裡那個位置。我每天定時打幾次電話給她,噓寒問暖,體貼入微──她有點工作狂,太過黏膩打擾了她的工作,或者讓她覺得我沒專心做事,只會造成反效果。每當其他人打趣我,說我比男朋友還周到,我都不置可否的笑而不答──腦子沒壞的人都會察覺那是什麼意思,我可不能剛盼走了阿恆,又讓其他什麼男人跑出來跟我爭!

兩年了,佳佳由最初莫名其妙又有點不自在,到後來習慣了跟我出雙入對,形影不離。每晚下班我們一起去買菜做飯,周末有空就一起去逛街看電影,除了沒有牽手擁抱之外,我倆跟情侶根本沒有分別──小芬早給我推給Leo了,反正他們早就在計劃結婚,就別再擋著我這單身人士的愛情大道了!

佳佳慢慢走出了情緒的低谷,聽到阿恆要結婚的消息,我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反應──有點唏噓,有點欣慰,這是坦然接受的反應。我覺得時機成熟了,那混蛋徹底成為過去,我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地把心意告訴她了!

天知道,居然出了這樣的事!!!

是我太自以為是,自以為已經掌握了整件事的節奏,自以為一切都在我的計劃之中…

如果我早點告訴她,也許她會給我一個肯定的答案,我們早就歡歡喜喜地成雙成對。不然也許她會為了我的心意而驚訝煩惱,那就不會把那麼多心思放在那過去的感情上。再不然那晚我拼著讓她不高興,硬要出去把她接回家,她也不會出事!

我自以為聰明,自以為了解她,卻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為什麼我這麼蠢!!!

我踡縮在角落的長椅上顫抖,小芬在背後抱著我,無助地哭。

在恨不得馬上死去的懊悔中,忽然一個念頭刺進心裡──那個罪魁禍首!!!

渾身打了個激靈,我猛地抬頭──那個混蛋,就是要死,我也絕不放過他!

我不會跑去捅他幾刀,這麼乾脆的一死只是便宜了他。我沒試過刻意把人整死,但不代表就沒辦法──其實人在社會裡生存比想像中脆弱得多,根本不需要什麼權勢通天、富可敵國,只要一個在各界擁有不少人脈和關係的人,拼了命要把人整死,尤其是一個不機靈又沒有後台的人,死得更快。

我當了多年保險經紀,正好就是三教九流都有點關係的那種人。

我要他失去一切、生不如死──我要他親手把自己的脖子,伸進繩圈裡!!!

小芬被我突然的動作彈起,只懂得手足無措地看著我。我沒心情理她,只是滿腦子的仇恨。事後小芬說我那時的樣子非常嚇人,滿臉的猙獰扭曲,似哭似笑,問我當時到底在想什麼。

我不知道,像被洗腦似的,我沒辦法再想起來。記憶中只剩下一片無法看穿、濃稠黏膩的血紅。
素願(現代 阿嗣番外) (五)刧數(完)
「要不是那女孩子還有點良知,警察也夠機靈的發現了真相,我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模樣。」我放下毛巾,把佳佳從新抱在懷裡,道:「天主讓妳遇到我,大概是要讓妳管好我這迷途羔羊。我只服妳的管,所以妳不可以這樣偷懶啊。」

那天在我的瘋狂和小芬的驚恐中,林沙展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我們身邊,插口道:「方先生,何小姐,這種時候原本不該打擾你們的,不過我們剛找到張小姐出事的原因了,我覺得應該盡快給你們交待一下。」

我猛地轉頭瞪著他,聲音嘶啞得連我自己也認不出來:「到底是什麼回事?」

「剛才我們的伙計在現象附近逮住一個女孩子,她承認今晚在維園樹林裡自殺的人是她才對。據她說,張小姐當時發現了她,想把她從繩圈上解下來,怎知道繩圈斷了,她跌下來壓在張小姐身上,自己也撞暈了。當她清醒的時候,聽到有人趕過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就匆匆忙忙地逃走。事後擔心張小姐的情況,於是又回到現場附近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然後被我們的伙計發現,唯有和盤托出。」

小芬呆呆地問:「不是自殺?」

林沙展點頭:「是的,張小姐是因為見義勇為而受傷的,雖然我知道她現在情況危急,受傷原因沒這個重要,不過…」

「哈哈…」視線被湧出的淚水淹沒,我瘋狂地大笑著,笑得全身抽搐,笑得喘不過氣。

好!好!好!!!

不是帶著絕望和罪孽去自殺,而是為了拯救生命挺身而出,這才是那個我傾慕的傻女人──什麼時候都活得那麼坦然、那麼正直、那麼堅定…

即使她真的為此而死,我敢說她一定不會後悔。

為了她,為了自己,我高興,我真的高興…

把頭埋在佳佳的頸窩裡蹭了蹭,我呢喃道:「前幾天阿恆終於打過電話來問候,不過就一句也沒說要來看看妳,這臭小子還真涼薄,枉妳跟他一起那麼久。我知道妳聽了一定會說,人家新婚燕爾,這種時候去關注舊愛搞不好老婆會吃醋,反正他又不是醫生,看不看也一樣。妳說,他會不會是小心眼,聽到我變成妳的未婚夫,不忿妳也有歸宿了?妳沒聽到,他的語氣有多酸溜溜!怎樣也好,反正我也不樂意見到他,永遠消失了最好。」深吸一口她身上的味道,結束了胡思亂想,呢喃道:「佳佳,我們該去洗澡了,晚了人就會多了。」

我收拾了一下用具,抱著佳佳到了浴室,把她放在專門為癱瘓和昏迷病人設計的浴床上,關好門開好暖氣,自己先脫了衣服,換上T裇短褲方便做事,然後幫佳佳逐件脫下病服。想起第一次由李姑娘站在一旁指導,我親自動手替佳佳洗澡的樣子就好笑──第一次看到我朝思暮想愛人的胴體,我提醒自己要冷靜,幸好還沒出洋相。但想起一旁還有人看著,臉上就不由自主火辣辣的發燒,全身硬梆梆的,動作像機械人一樣。李姑娘看我笨手笨腳又緊張尷尬的樣子,就取笑我:「瞧你這樣子,看來你們真是一雙守禮的小情人。其實男人力氣大,照顧病人比女親友安全多了。你要用力抱穩,支持著她的身體的重量,讓她安心地倚靠著你。身體濕了會容易滑手,絕對不要因尷尬害羞而鬆手。最重要的是保護她的頭頸,千萬別讓她的頸部過分後拗而導致頸椎受傷,不然後果很嚴重。其實昏迷病人不一定完全沒有知覺,有些病人醒過來,會記得親人跟他們說過什麼話,身體接觸也會讓他們安心,所以平日即使不洗澡,也要多些摸摸她、抱抱她,這對康復是有幫助的。」

我摸摸她的頭,輕聲道:「佳佳,我先幫妳洗頭髮。」

李姑娘說,照顧昏迷不醒的病人時,每做一個動作都得跟他們說說。她說:「你試想想,如果換了是你,在自己渾身無力又睜不開眼的時候,忽然有人把你擺來弄去,你又沒辦法叫他停手,那有多難受?所以你要做什麼,先告訴她一聲,讓她知道是誰在照顧她,讓她不要怕。」所以我習慣了每做一件事,就先跟佳佳說一聲。

我試了試水溫,用蓮蓬頭先把她的頭髮弄濕。動腦手術的時候把佳佳的頭髮都剃光了,為了方便洗傷口和減低感染機會,拆線前一直維持著剃光頭,現在才長回寸許,洗起來並不難。我在手上倒了一點洗髮乳,慢慢揉在她的頭髮上,短髮摸上去有點刺刺的扎手,但頭髮在指縫間溜過的感覺很溫馨,讓我的心情有點愉快。難怪李姑娘說替病人洗澡其實沒想像中的難受,有時甚至是快樂的──手上感受著佳佳的體溫、脈搏、皮膚的彈性,就等於感受著她的生命力,比看著她一動不動塑像似地躺著,感覺好得多了。我小心翼翼地托起佳佳的腦袋,清洗腦後的頭髮,手指摸到微突的傷疤時,力度自然輕了幾分。

「佳佳,腦袋的傷疤好像平了一點,醫生說那裡可能會禿了一塊,不過也不用擔心,女人頭髮長,那疤痕也不大,蓋著就看不到了。」

洗髮精一定要沖乾淨,不然皮膚會潰爛。我仔細地沖洗乾淨頭髮,然後開始洗身體。我熟練地在佳佳身體上塗上沐浴液,這是院方介紹刺激性低且有消毒功能的配方,然後用海綿輕輕擦洗,這樣做可以促進皮膚的血液循環和新陳代謝。擦洗時要仔細留意皮膚上有沒有異常情況,特別是有縐摺的地方例如耳後、腋下、乳房下和大腿內側,容易因出汗而發炎,而經常壓著受力的位置如臀部、膝蓋內側等就容易壞死潰爛,仔細檢查身體也是幫病人洗澡的其中一個目的。沖洗乾淨之後,我拿出消毒藥水和綿花,幫她清潔下體。因為經常插著導尿管,會容易發炎。

終於洗完了,我滿頭大汗全身濕透,苦笑著瞄了瞄自己精神奕奕的部位──雖然精神上我不覺得自己慾火焚身,也確實沒有那個心情,但男人就是這樣,生理反應總是很直接。除非是太監,大概沒有任何健康男人像我這樣子撫摸著、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的裸體,還會毫無反應吧?換個角度來想,也許我該慶幸,自己十分健康正常。

幫佳佳抹乾了頭髮,穿上浴袍,我背過身去隨便沖了沖身上的汗,順便冷靜一下──總不能以這種有傷風化的樣子,大搖大擺地在外面走動。重新換好衣服,我把佳佳抱回病房,拉上窗簾,鎖上門,繼續進行餘下的工作。

抱著她坐在沙發上,我讓她的臉倚在我的頸窩裡,用吹風機慢慢幫她把頭髮吹乾。手指撥弄著她的短髮,忽然想起:「對了,前天我去見客的時候,剛好看到妳以前說過的那種長長尖尖還有個毛球的睡帽,我買回去洗乾淨了,差點忘了拿出來給妳。」看頭髮差不多乾了,我伸手在包裡把帽子掏出來,幫她戴好。大概因為洗過澡血液循環好了點,她原本蒼白的雙頰明顯出現兩團紅暈。我親親她的臉,笑道:「果然很可愛呢,怪不得妳會喜歡。」

拉開腰帶,我把佳佳身上的浴袍脫下,然後把她抱回床上放下。拉了個枕頭讓佳佳趴在上面,我在床頭拿出乳液,開始幫她按摩。

昏迷病人的新陳代謝緩慢,皮膚會比較乾燥,血液循環也不好,所以洗完澡最好幫她用乳液全身按摩,尤其是長期臥床受力最大的後背和臀部,還有容易出現靜脈血栓的小腿,更加不能忽略。我抓著她的腳,稍為用力地沿著她的小腿向上推。臥床三個月,她的肌肉越來越少,越來越軟綿綿的缺乏彈性,似乎要給她多一點運動才行。按摩完畢,我把她翻過身來,幫她穿好防止靜脈血栓的壓力襪,繼續按摩。  

記得阿明有一次來探望的時候,知道我給佳佳洗澡,擠眉弄眼地打趣我:「你這小子,給你佔盡便宜了!」

我抬頭看著他,他倒是楞住了,然後囁嚅道:「好,我閉嘴,你別這樣的眼神…我就是不想看你這樣子,才跟你開玩笑的。」

我勉強扯出一絲笑容,握著佳佳的手貼在臉上,說道:「沒事,可以光明正大地吃豆腐,確實值得高興。」

他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再跟我開這種玩笑。

從手臂推揉到肩頭再向下移,輕輕在她柔軟嫩滑的胸脯上抹上乳液,美好的觸感讓我情不自禁地抱著她,把臉頰貼上她的左乳,耳畔聽著緩慢但有力的心跳,我的精神慢慢放鬆下來。

「佳佳啊,我乘人之危,把妳全身上上下下都非禮遍了,妳怎麼不起來跟我算帳呢?」

「奀豬的生日快到了,妳答應過要給她辦大食會的,如果妳不起來,她會很失望的。妳記得那年嗎?妳發了高燒,還是撐著起來,要去給她買禮物。妳說,奀豬渴望了好久,渴望的不是禮物本身,而是有人記得她的生日,要給她買禮物,不可以事後再補買就算。那次高燒40度妳也撐得起來,這次也可以吧?」

「也罷,我知道妳一定也在努力,先不催妳了。現在先穿好衣服,不然會著涼的。」

換好衣服,剛開始幫佳佳做病人的被動運動,小芬就來了。

「今天這麼早?」

「考試期間,我這教美術的當然可以早點下班。我回家做了飯,知道你一定在姐身邊,所以帶來跟你一起吃。」看我正抓著佳佳的左腿,循環地讓她屈伸髖關節,小芬洗乾淨手上前說:「做運動嗎?我也來幫忙!」

「不行,每次只能動一條腿,不然後腰的壓力會太大,反而會受傷。妳拿床頭櫃裡的臉霜出來,替她塗臉吧!」

「嗯。」小芬坐在佳佳床邊另一側,拿出美容液,笑道:「姐,妳知道嗎?阿嗣點名要我買的都是好東西啊,連我也不捨得用呢!等下妳醒過來,說不好皮膚比以前還好。」

之後我們圍在佳佳床邊,一邊閒聊,一邊吃飯,除了佳佳不會答話之外,這情景就跟以前我們三個在家裡一起吃晚飯的日子一模一樣。飯後我洗淨碗筷,小芬把佳佳換出來的髒衣服分開,普通病人服交醫院洗,襪子、帽子等私人物品拿回家洗。這些日子來,我全力照顧佳佳,小芬和Leo則當後勤,負責購買日用品和洗衣服之類。多得他們,我才可以在照顧佳佳之餘,每天還能整整齊齊的去上班,而佳佳需要的東西也無一或缺。趁小芬拿病服出房,我在佳佳耳邊道:「患難見真情啊,Leo雖然比較木訥,但看這些日子來他盡心盡力,既要安慰小芬,又要幫她照顧妳,也毫無怨言。小芬嫁給他,日後一定會幸福的,妳說對吧?」

一切完成,我們差不多是時候回去了,我牽著佳佳的手,卻問小芬:「妳說,佳佳醒過來的時候,會不會怪我先斬後奏,做了這些事?」

「姐在這方面是有點遲鈍,但這兩年來,我作為局外人,確實看到你們之間的轉變。姐這輩子最看重真情,對過她好的人她都會一直記著,何況是你?你拿真心待她,她明白了,只會還給你更多。」小芬答道:「姐對你,已經不同以往了,雖然她自己也未必察覺。」

我知道,潛移默化的戰術還是有點成果的。那天狂風暴雨,晚一點要掛八號颱風訊號,佳佳第一次打電話問我,方不方便駛車來接她回家,我開心得簡直恨不得馬上飛到她面前──佳佳習慣什麼事都自己來,怕會麻煩別人,所以從來都是我主動要去幫忙她的。我明白這種微妙的心態,既怕倚賴了人,更怕那個讓她滿懷期望的人,在她有需要時卻不肯幫忙,讓她失望。那天我們在車廂中,暴雨在車窗上流淌著,就似一道水簾把外面的世界隔絕了。香港人都很性急,只要後面的司機看到你的車前有丁點空間而你不動,他們就會在後面瘋狂響號。我第一次感謝這種煩人的習性──因為我得緊握著方向盤,在塞成一團的車陣中一寸寸的小心移動,佳佳怕我餓壞,就把之前在超市搶購回來的麵包撕成小塊,慢慢餵進我嘴裡。因為大部分東西都在行李箱裡拿不到,所以我們唯有兩人共飲一瓶可樂…

別說是困著兩小時,就是永遠困在路上,我也甘願。

人的一生到底追求些什麼呢?錢賺得再多,也未必及得上這幾塊麵包和幾口可樂,能讓我歡喜得像整個靈魂都要飄起來。

也許,愛上佳佳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刧數,這些年來,日日夜夜,我沒少受苦頭。

不是沒想過放棄就好了,嘴巴也懂得叨唸些「天涯何處無芳草」之類的老生常談來規勸別人。人就是這樣的了,說的容易做的難,明知道會遍體鱗傷,還是自己一頭栽下去──如果大家都那麼看得開,這世界也不是現在這個模樣了吧!

其實,我寧願自己永遠看不開。

佳佳於我,是親人也是愛人,是照顧教導過我的長姐,也是我渴望照顧憐惜,我心愛的女人。我的生命中如果少了她,就會缺失一大塊,再不完整。

而現在,她終於像我渴望的那樣躺在我懷裡,任由我照顧她、擔心她、疼惜她…

輕輕印在她的唇上,暖暖的、軟軟的感覺也印在我心上。我輕擁著她,在她耳邊道:「佳佳,我回去休息了,明天再來看妳。」

心裡既酸且澀、又苦又甜。現在的我,終於可以在跟她道別時,親親她的小嘴,訴說我的不捨,然後在再次見面時,擁著她輕吻,說一聲:「我來了。」

我這樣子,算不算得償素願?

小心替她掖好被子,我站直身子,背後傳來小芬帶著哽咽的祈禱聲。

我抬頭看著掛在床頭的十字架,也開始禱告。

他們都說,凡事禱告,凡事祈求,天主會聽到的。這句話我聽過無數次,從來沒有多大信心,現在我終於願意相信。

天主,我以往不夠虔誠,但請祢這一次,務必要聽到我們的祈求。

請祢保祐佳佳平安無事,請祢讓她回來我們身邊。

阿門。
素願(現代 阿嗣番外) 在夢裡(現代番外)-由萬聖節幾乎寫到光棍節的番外
被人用力搖了幾下,我睜開眼睛,看見一個陌生女人站在我身邊,道:「要起來了。」她大概看我已經被搖醒了,就轉身走到一旁去。

我呆呆盯著那個女人──白色的護士服、陌生的女人…不是蕙蘭!

我猛地整個人從沙發彈起,頭上的燈管、窗外的車聲,背對著我的陌生護士,按動電熱水器令它泊泊流出熱水…天啊!我回到現代了!!!

還沒來得及為自己重回廿一世紀歡呼,就看到面前的鏡子反映的一張年輕的陌生面孔──大約只有二十歲,身穿玫紅色實習護士制服的年輕女生。

我大吃一驚──不會吧!!!

雷歐力,你又搞錯了嗎???!!!

這外星人到底在搞什麼!!!

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我幾乎要脫口而出罵三字經了!

雷歐力你馬上出來!別把老娘胡亂穿到現代,就想交差了事!

忍不住凌空揮了幾拳以洩心中怒火,那個把我叫醒的陌生護士轉過身來,奇道:「阿May,熱身操還做不夠嗎?是時候出更了。」

出更?低頭看看身上的護士服,我不禁僵住──我哪裡懂得做護理工作?靜脈注射之類的,我一個軟件工程師哪裡會做?穿誰不好,就算穿越一個街市賣菜的,我都能撐好幾天。穿越成護士這種專業人員,你叫我怎樣裝?

在穿回現代的三分鐘內,我被逼面對第一個困難的決擇:我到底是要先裝著,然後等雷歐力來救場,還是乾脆馬上裝病──先逃離這裡
再說?

白衣護士明顯是「我」的上級,看了看腕錶,嚴肅道:「是時候去量血壓了,別在這裡磨磨蹭蹭!」她搭著我的肩膀,不容分說把我推到原本身處的休息室門外,隨即關上門。

我萬分糾結的站在房門外,打量四周──如果我現在馬上裝死逃離,會不會讓這個無辜被穿越的護士學生被處分,害她實習失敗無法成為護士?但我能裝得下去嗎──眼前一大堆病房,我連到底要去給誰量血壓也毫無頭緒。

這時,一個跟我同樣穿著玫紅色實習護士制服的小個子女孩,推著一個帶輪子的儀器向我走來,道:「阿May,你還在這發呆啊,我們從A房開始吧!」

太好了!我暗暗握拳──實習護士不用單獨工作,還有機會蒙混過去。

於是,我默默跟在小個子身後,偷偷研究她推著走的儀器──太好了,跟老人院所用的是同一個型號的電子血壓計,這東西我會用耶!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跟著小個子進入病房,來到第一個病人的床邊,我馬上搶著去擺弄血壓計,然後把我完全不懂寫的病歷紀錄簿交給小個子。

電子血壓計果然是好東西,只要圍繞在正確的位置上,數據就會出來──真是簡單得連猴子都會用!

從緊張兮兮到淡定下來,我們兩人順利地完成了四個十人大病房的工作,轉眼間已經過了兩個多小時。我抹了抹因為緊張和忙碌而出的汗水,看了看另一邊還有一整排小病房,心想光是量血壓我大概就可以混過一整天了──至於下班之後要怎樣混,到時再說!

忽然小個子輕輕拐了我一下,小聲道:「喂!妳要不要一個人去C1?這個時間那個人早該來了。」然後曖昧地用下巴指向一個方向。

我一頭霧水,但不管小個子到底什麼意思,我真的沒她不行,於是答道:「我們一起去。」

小個子一臉驚奇地道:「妳轉性了嗎?妳不是一直想跟那個人單獨相處一下,聊幾句也是好的?」她笑了笑,佯踢了我一腳:「沒膽子了?」

作為女生,小個子這種語氣讓我馬上懂了──現在我頂著的這位叫阿May的護士,原來有個心儀對象,而且她一直想接近人家。這裡是女外科病房,看來這位心儀對象不是醫生,就是病人家屬。

我含糊地答道:「我們是一組的,突然有一個人不見了,會很奇怪。」

小個子翻了翻白眼,道:「好啦,我就當一下人肉佈景板。不過我覺得妳還是算了吧,誰不知道他心裡只有自己的未婚妻?那個現代情聖,未婚妻昏迷之後,天天守著都快半年了,要是他真的拋棄昏迷的未婚妻選了妳,妳真的受得了嗎?」

我唯有低下頭來,含糊答應,心裡倒是開始理解──哪個女孩子不憧憬對自己長情又專一的男人呢?小妮子對那個「現代情聖」有點動心,也是人之常情。轉念又想:還好聽著兩個人並不熟,倒不怕一看到人就穿幫。

於是,我胡裡胡塗的被推到C1病房的門外,看到裡面那個人,差點失聲驚呼。

阿嗣!?

小個子護士忽然歎道:「確實長得很帥,不過可惜有未婚妻啦!」

我忍不住擦了擦眼睛,以為自己出現幻覺──可是我不可能認錯人!

阿嗣似乎並沒留意外面有人,他面向著房門,坐在床邊半趴著,似乎跟床上的病人正在親密地聊天。病人面朝裡地側躺著,全身蓋著被子,只看到病人頭上戴著卡通片常見的那種三角型睡帽。阿嗣笑咪咪地一手抓著床上的病人的手,一手抓住睡帽尖端的毛球,輕拂病人臉上去逗弄人家。

我呆了半晌,小個子護士輕輕撞了我一肘:「這樣子站在外面看,也可以看呆了?你真是沒救了!」

我忍不住問道:「這未婚妻…」是什麼回事啊?

──幸好還及時忍住了後半句。

小個子護士有點奇怪,問道:「怎麼啦?他每天都是這樣子對著未婚妻說話的…」頓了一頓,好像恍然大悟:「吃醋啦?我就說了,這個人妳還是別想了,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呢?」

我又看了一眼,心裡非常不舒服──阿嗣什麼時候多了一個未婚妻了?這個到底是誰?為什麼我從來不知道?他之前明明幾乎每天都跟我在一起啊…

小個子護士忽然嘆道:「唉!我先去搞定其他房間,妳看夠了就進去吧。」說著拍了拍我的肩膀,推著血壓計就走了。

我看著她離去,一陣無措──連血壓計都推走了,那我要用什麼藉口進去?

可是…我實在忍不住了──這真的是阿嗣嗎?這個未婚妻又是什麼回事?

我硬著頭皮走進門內,阿嗣發現了我,抬頭一笑,招呼道:「馬姑娘來了,是時候檢查了嗎?」

我含糊地點了點頭,盯著阿嗣跟床上的女人十指緊扣,說不出話來──這個聲音,和面對不太熟的人客氣的表情態度,確實一模一樣。

阿嗣慢慢站起來,然後俯下身去,在病人頭頂上輕吻了一下,溫柔地在女人的耳邊說:「姑娘來檢查了,我們轉個身,來!」接著他揭開被單,把床上的病人牢牢抱著,翻過她的身體,讓她從側臥變成仰臥。

看到阿嗣和那個女人親密的樣子,我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就好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棒,腦裡忽然一片空白,只懂呆呆站在一旁。

但當我看清楚病人的樣子,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退後一步。

這是我熟悉到了極點的人,但我卻從來沒試過用第三者的角度去看她的臉。

──這個人怎麼會是「我」???

看到我的反應,阿嗣明顯覺得有點奇怪,疑惑道:「怎麼了?」頓了一頓,語氣有點緊張起來:「馬姑娘,是不是佳佳怎麼了?妳看到什麼問題了嗎?」他的視線馬上轉回床上那人身上。

我猛地抬頭一看,床頭病人的名牌上,確實寫著「張惠佳」。

我已經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驚嚇還是疑惑,是清醒還是做夢──床上的「張惠佳」,據說是阿嗣的未婚妻…

到底為什麼我回到現代,居然沒有回到自己的身體裡?怎麼我會變成阿嗣的未婚妻了???

慢著!難道我不是穿回原來的地方,是跑到雷歐力所說的某個「平行世界」去了?

──對啊,這樣的話,一切就可以完滿解釋了!

我突然覺得鬆了一口氣。

「呃…方生…」我試探地叫道。(香港人習慣省掉中間的「先」字,直接叫X生)

阿嗣馬上轉過頭來,問道:「到底怎麼了?」

──姓氏也對了,果然就是阿嗣。

我一邊憋扭,一邊囁嚅道:「張小姐沒事,我只是肚子忽然痛了一下…」接著乾笑了幾下。

阿嗣一楞過後,好像鬆了一口氣,馬上回復他那個樣板親切的樣子,道:「沒事就好了…馬姑娘你不舒服嗎?」

我打個哈哈,道:「是肚子餓了沒時間吃飯而已。」阿嗣看狀也沒追問,我連忙把床尾那個病歷拿起,裝模作樣地看起來──這個「張惠佳」的入院時間剛好就是我出事的那個晚上,現在已經住院快半年了。

根據雷歐力所說,每個時間接點都可以伸展出不同的分支──搞不好這個時空的張惠佳,剛好就跟阿嗣是一對?

感覺有點詭異,不過剛才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卻消失了──如果這個張惠佳跟方文嗣也像我們一樣從小認識,這種發展也算是合情合理。

接受了自己身處另一個時空之中,我整個人平靜下來。阿嗣看我自顧自的在「工作」,也沒管我,只是重新坐在床邊,握著「張惠佳」的手,微笑看著她。我於是偷空仔細觀察阿嗣的樣子,發覺他瘦了不少,臉上有掩不住的疲憊。

我忍不住問道:「方生,你還好吧?我看你好像很累,而且你有點太瘦了。」

阿嗣笑了笑,道:「沒事,最近家裡請了外傭打理家務,我可以專心照顧佳佳,我不累。」頓了一頓,抬頭道:「對了,馬姑娘你還不知道吧?我的外傭叫瑪利亞,是個中年的菲律賓女人,她會來給佳佳收拾換洗衣服。以後如果有什麼需要補購的,妳跟她說一下就好,我下班就會馬上買過來。」

我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會跟其他人也說一下…」轉念一想,又道:「永興街那邊那家興記的湯不錯,是老闆娘每天親自煲的,我以前都買回家…我的意思是我有試過,你有空買來喝,對身體好的。男人太瘦也不好,多吃點肉,才能長肉。你喜歡…呃…讓菲傭去電器道街市的三號魚檔買海鮮,那一檔比較新鮮。」

阿嗣疑惑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我住在天后?」

我心中一凜,道:「紀錄上有寫的,你是緊急聯絡人嘛!」應該是吧?不然張惠佳出了事,還能聯絡誰?

阿嗣點頭道:「原來如此。」笑了笑,又道:「怎麼你說的跟佳佳一樣呢?這些我都知道啊,她平常去買菜的時候,我都跟她在一起。」我含糊地嗯了一聲。

似乎這個時空跟我原來的非常接近。

我左弄弄右弄弄,看到小個子推著血壓計走過,連忙把人招進來──真有點裝不下去了。

量血壓時我刻意打量,這個「張惠佳」的右小臂,也有一道隱約可見的疤痕──重合度越來越高了!

磨磨蹭蹭弄好之後,小個子忽然說:「我先去其他病房,妳在這裡聊一下吧!」說著把東西收起推走,留我一個在原地。

聊什麼啊?我有點尷尬地看了阿嗣一眼,他沒表示什麼,只笑了笑。

老實說,雖然情況很詭異,他大概也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阿嗣」,但好幾個月沒見,我真的想他了,很想跟他聊聊。從十三歲起,我沒試過離開他這麼久──就連去留學那一年,他也來看過我好幾次,那時連阿恆都沒有來。

可是,這個「阿May」跟他也不熟,有什麼好聊的?

我想了想,終於想出一個籍口:「呃…方生,其實我們只是在擔心你。在照顧病人之餘,你也得好好照顧自己。」這話真是說多憋扭就有多憋扭──尤其是當那個病人就是「自己」的時候。

阿嗣點了點頭,一邊說話一邊溫柔撫摸著「那個」未婚妻:「其實李姑娘之前也跟我談過,我懂的,她現在只能依靠我,我一定不能倒下。所以我才請了外傭回家讓她負責雜務,等一下她還會送飯來給我,營養方面不會有問題的。」

「那心情呢?」我越仔細看他,就越看得出他平常表情下面的憔悴。他不是那種杞人憂天的個性,甚至不是個喜怒形於色的人,這麼多年來我都沒看過他這種樣子──搖搖欲墜,情緒快要繃不住的樣子。

他垂頭看著床上的人,低聲道:「等她醒過來,我就好了。」

即使看不到他的眼神,我依然看得到籠罩在他心上的陰霾。

看著他這樣子,我的心很痛。

我嘆了一口氣,習慣成自然地走到他身邊,伸出雙手用力捏著他兩邊肩膀,一邊搖晃他的身體一邊道:「不要難過,如果她知道你在等她,就算拼了命也會回來你身邊的,天主也會保祐你們,沒事的。」

我低頭向他一笑,四目交投之際,看到阿嗣震驚的看著我,我才回過神來,想起自己現在是「馬姑娘」。連忙後退兩步,窘迫地胡言亂語:「我…不好意思…我習慣了…我只是…呃…不好意思…」

他眨了眨眼睛,道:「馬姑娘家裡也有弟弟吧?」說著笑了笑:「怎麼我覺得妳跟佳佳挺像的?她看到我心情不好,常常會這樣捏我。」

我搔了搔頭,乾笑兩聲──當然像,我跟她應該算是分身吧?

他轉頭專注地看著床上的人,低聲道:「不管怎樣,我都等她。我懂她,她一定也在努力。」

看著在床上的人,我一陣感觸,於是合上雙掌,低頭祈禱:求天主賜福給這個張惠佳,祢讓她擁有這個既是情人,又是知己的伴侶,請祢務必讓他們終身相守。跟我有著相同名字、相同樣貌的張惠佳,我誠心祝福妳,快點回到一直等待妳的人身邊。

專心祈禱中忽然有人在我肩上一拍,喚道:「喂,阿May!」我吃了一驚,不禁後退了一步,卻踩在一個圓形的東西上,還來不及慘叫,就整個人嘭的一聲倒下。

「啊!」我驚跳起來,漆黑中身邊卻突然伸出了一條有力的手臂,把我整個人摟入懷裡,帶著濃濃睡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怎麼又夜驚了呢?做噩夢了?」

我呆了半晌,試探道:「燁兒?」

「嗯?還在害怕嗎?」說著我被摟得更緊。

一陣失落感襲上心頭,我胡亂敷衍了一下,聽得身邊人的呼吸又沉重起來,似乎已進入夢鄉。

是夢,而不是雷歐力又搞錯了…

我輕嘆一口氣──果然沒那麼簡單就回得去…

不過也好,如果我真的又穿成別的人,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至於夢裡的方文嗣和張惠佳…

我閉上眼睛,默默祝願──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