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長假期(清穿)
作者:eri
龍鳳配(清代 玄燁番外)
龍鳳配(清代 玄燁番外) (一)祖孫情
  這個番外會一直寫下去,跟故事基本同步,直到完結,但更新則不定期。主要目的是彌補因作者無能,無法在正文中交待老大想法的不足之處。

  這番外寫起來才真正體會到:皇帝的心思你不要猜啊不要猜,比不要Phone home的ET更難解啊更難解~~~

  所以,如果寫得比正文更爛的話,請多多包涵了──「皇帝視角」比「上帝視角」難寫得多了…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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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歲那一年,皇祖母為我選擇芳儀為后,問我:「玄燁,你明白為何我會選赫舍里氏,而不是鈕祜祿氏當皇后嗎?」

  我環顧四周,慈寧宮暖閣裡只有我祖孫二人,還有蘇麻喇額涅守在外面,應該不怕隔牆有耳。皇祖母見狀,笑著點點頭,目光中流露贊許,於是我放心地低聲答道:「回皇祖母,孫兒認為是因為鰲拜。」

  鰲拜居功自傲,專橫跋扈,擅殺異己,欺負幼主,不斷擴大鑲黃旗的勢力。若選與他沆瀣一氣的遏必隆的女兒為后,只會讓鰲拜變本加厲,後患無窮。

  皇祖母不置可否,再問:「還有呢?」

  我認真地道:「也因為索尼。」

  四個顧命大臣中,鰲拜和遏必隆為鑲黃旗,蘇克薩哈的正白旗在多爾袞死後,勢力已大不如前,而且被鰲拜步步進逼,孤掌難鳴,剩下的是索尼的正黃旗。索尼年事雖高,可餘威猶在,在朝中影響力不容小覷。拉攏赫舍里一族以及正黃旗,對我來說乃是當務之急,倒過來對正黃旗來說,能取得后位才有籌碼跟鰲拜爭一日長短──我們可謂各得其所。

  皇祖母微微一笑,問道:「就這樣?」

  我沉吟半晌沒想通,不自覺地想歪歪頭,想起皇祖母「凡飲食、言語、動履皆有矩度」的訓示,硬生生把腦袋扶正,垂目道:「孫兒想到的重點只有這些。」心裡有點懊惱,皇祖母不會無的放矢,似乎我的思慮還是遠遠不夠周詳。

  皇祖母點頭道:「以十二歲少年而言,已是難得。不過玄燁要記住,你是皇帝。」

  我心中一凜,正色答應:「孫兒謹記皇祖母的教誨。」

  皇祖母慈祥地拍拍我的手背,鼓勵道:「平常人做事只要有一個理由就已足夠,而皇帝掌握著整個大清的命脈,每逢重大決定,背後需要有兩個、三個、甚至更多的理由。」我點頭,皇祖母續道:「你知道為何董鄂氏不宜為后嗎?」

  我一怔,疑惑著話題怎麼會忽然轉到那個不祥的女人身上。她死去之後,父皇居然三番四次要自絕相隨,置江山社稷、慈母幼子不顧,最終鬱鬱而終。皇祖母這時候提起她,是要告誡我不可沉迷女色嗎?

  皇祖母目光高遠,應該不止於此,而且以我的身份,不宜妄論父輩的事情。

  我考慮一會,謹慎地回答:「因為傳統上皇帝要與蒙古聯姻,而且董鄂妃屬正白旗,在多爾袞死後不久就立正白旗女子為后,便無法藉機壓制他們了。」

  「聯姻確實是有所需要,然而情勢變動,人亦要變通,就像這次我為你選后,也沒選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兒,董鄂氏屬正白旗的確也是原因之一。」皇祖母說著笑笑,眼中閃過一絲狡黠,語帶調侃地道:「我還以為你會說,董鄂氏邀寵媚主,致使後宮不穩,犯了我的忌諱,我才會看她不入眼呢。」

  我知道皇祖母在跟我開玩笑,不過她的確猜中我心裡的念頭,不禁臉上一紅,答道:「孫兒不敢。」

  「好了,知道你規矩學得很好,這下子當做我們祖孫二人,私下講一點悄悄話。」皇祖母拍拍我的手,道:「小家小戶的女子,只要遵循三從四德,謹言慎行過日子就不錯了。然而帝后結合,是天地作配、龍鳳成雙,缺一不可。皇后是兆民景仰的國母,其品德懿行為天下婦人之楷模。要母儀天下,豈是一味懂得謹小慎微,柔弱謙卑就可以?鄂碩於朝廷有功,累進至二品,雖及不上其他人家根深葉茂,但其女晉妃位也是說得過去的。可惜的是董鄂氏本性是個小家碧玉,安安份份、循規蹈矩是做到的,但以她的個性而言,根本就連個妃也當不好。我們的祖宗出身白山黑水,大清是馬背上打出來的天下。滿州的女兒跟男子一樣能騎擅射,自有其意氣,並非那些只會躲在閨閣之中的小腳漢女可比。那董鄂氏明明是個滿人,卻把漢人那些菟絲花似的作態卻學了個十足,態度卑微軟弱,說話陰聲細氣。這些態度用來侍奉君親就罷了,連對著奴才也是如此,根本完全沒有主子的架勢。這樣的女子,如何統攝六宮、母儀天下?就算是當個王府嫡福晉,怕也是個拿不了主意,上不了台面的。先皇一意孤行,硬要借用前朝的后妃封號,把她晉了皇貴妃位,就此倒還罷了。之後竟荒唐地想封她為后,因此便諸多挑剔、吹毛求疵的找借口想要廢掉你的母后!後來總算董鄂氏也不是胡塗人,把他勸了下來。只是這樣一來,就讓她一整天如履薄冰似的戰戰兢兢,深恐遭人怨恨。先皇對她的眷顧,她根本無福消受,與其說是恩寵,不如說是催命符!」

  回想一下那個僅遠遠見過幾面,印象中總是低垂著頭站在一旁的董鄂妃,確實就如皇祖母所說一樣──得到父皇的獨寵,她不但絲毫沒有春風得意的意態,倒比較像是被圍困的幼獸一樣,惶惶不可終日。

  「所以說,選后首重家世。將來你的嫡長子自然會立為太子,子以母貴,將來太子自有母家在背後支持,一呼百諾,毋需你操心為他籌謀,也能穩穩當當。」

  我知道皇祖母這話語帶雙關,表面上說的是我的後嗣,其實也是在說我的事情──此時讓我早早大婚,是要早點讓天下人知道我已長大成人,讓鰲拜沒藉口皇帝年幼不宜親政,我才可擺脫主幼臣驕的困境。而我的母家佟氏,現下還及不上四位顧命大臣勢大,在我奪回親政上的幫助不足,所以皇祖母才要耗盡心思,助我拉攏其他勢力支持。跟赫舍里氏聯姻不單能現下幫助我取回政權,將來我的太子有赫舍里氏作為後盾,我就不用像皇祖母般勞心勞力為未來的太子鋪路──皇祖母這一著,是給我父子兩代安穩的籌謀。

  我看著皇祖母,道:「皇祖母一直為孫兒著想,孫兒懂得。」皇祖母欣慰地道:「佟家枝繁葉茂,各部各處都有佟氏的人,現在雖不及四位顧命大臣顯赫,然而正好因為這樣,多半是真有自己本事的,這些奴才將來定會成為你的左臂右膀。至於提防外戚跋扈干政的事,現在雖言之過早,不過你要心中有數。」我鄭重點頭答應。

  「另外,選后次重個人品性。出身名門大家的女子,自幼教養良好,毋需刻意調教,氣度自成。要統攝六宮,既要有容人大度,也要應對得宜,更兼要有膽有識。祖宗訓示後宮不得干政,意思可不是讓子孫找些不明世事、柔弱怕事、不知進退的皇后。後宮安寧,皇帝才能專心政務,所以皇后要明白利害,但切忌愛出風頭,喜好爭功。唐太宗的長孫皇后的故事你也聽過吧?即使唐太宗親自問事,長孫皇后依然慎言慎行,並無牝雞司晨之舉。可是當太宗盛怒之下言說要殺掉魏徵,長孫皇后就挺身而出,著上朝服向太宗跪拜恭賀,言道君明則臣直,有魏徵這樣敢犯顏直諫之臣,足證太宗乃一代明君。男子血性剛烈,就算英明如唐太宗也難免有盛怒衝動之時,這時就需要皇后委婉勸慰。唐太宗和魏徵最終成就了一代明君直臣的美談,當中長孫皇后功不可沒。就算是平凡婦人,凡持家有道者,心性和手段,也是缺一不可。心性不佳,則行事乖戾悖理,無手段則無章法,以致本末倒置、不知輕重。唐太宗跟長孫皇后恩愛逾恆,長孫皇后在位之時,宮裡宮外一片和諧,其中關連顯而易見。可惜的是長孫皇后短壽,不然貞觀後期的禍事或許可以避免。」說著嘆息連連。

  皇祖母獨嗜圖史,常會舉引史事為鑑,道理變得既生動又清晰。我自幼就很喜歡聽她說話,祖孫二人經常談得不知時光飛逝。

  「玄燁,別以為因為要拉攏鑲黃旗,我就無論如何也要逼你迎娶赫舍里氏。要是赫舍里氏性情不好,皇祖母最多再想辦法而己。你要好好記住,凡事要靈活變通,就像當年先祖本來沒打算入關,後來發覺形勢有利就改變策略,這才有今日大清的錦繡江山…哎呀,看到我的好孫子要大婚了,也真覺著老了。人老了呢就這樣,瞧我都離題萬丈了。」
龍鳳配(清代 玄燁番外) (二)人倫
我抬頭看著皇祖母鬢邊幾縷白髮,不禁有點惶然,道:「皇祖母一點也不老,定能長命百歲,直到曾孫的孫子也出生了,也是一樣年輕。」皇祖母於我而言,亦父亦母亦師,我無法想像沒有她的日子。

皇祖母哈哈一笑,道:「那豈不成老妖怪了?」握了握我的手,微笑道:「生老病死乃是必然,自古多少人高呼萬歲,又有誰曾活過一萬歲了?都是些空話而已。皇祖母看著你長大成人,娶妻生子,子又生孫,世代延綿不絕,那就滿足了。」

「我早前召見赫舍里氏和鈕祜祿氏二人,就是要仔細看誰最合適。論才學出身,赫舍里氏都比鈕祜祿氏稍遜,但論性情,赫舍里氏卻勝了一籌。鈕祜祿氏才貌俱佳,家勢顯赫,難免有點年少氣盛,說到待人接物,反而及不上赫舍里氏不卑不亢,通情達理。玄燁,你應當知道,大婚只是你眼下的第一步,接下來的日子還有好長的路要走。赫舍里氏是個溫婉大方、言容有度的女子,應能成為你的賢內助,為你的千秋功業盡一份心力。」

我重重點頭:「孫兒相信皇祖母的眼光。」

「皇祖母希望你們日後夫妻和順。帝后和諧非常重要,所謂家和萬事興,別似先皇那樣,總是跟自己的皇后嘔氣。玄燁,你知道夫妻相處之道嗎?不如你跟皇祖母說說。」

我心想,皇祖母是要在大婚前給我勸誡,以免重蹈父皇的覆轍,於是滿有信心地答道:「孫兒明白,要雨露均施不能偏寵,不可惑於女色,不應因此荒廢朝綱。」

「傻孩子,你果然就是不明白!」皇祖母輕敲我的額頭,道:「你說的話,除了不能荒廢朝綱這一點之外,其餘的既不合情,也不合理!」

我摸摸被敲的額頭,確實如皇祖母所說的一頭霧水──自己說的明明是老生常談的道理,怎麼就錯了呢?

「夫婦乃五倫之一。妻者,何謂?妻者,齊也,與夫齊體,自天子下至庶人其義一也。妾者,接也,以時接見也。迎娶皇后要進行納採禮、大徵禮、婚成禮,要用鳳輿把人接入宮中,你哪裡聽過納妃需要這些禮節?選秀後留下,之後冊封就是了。即使是皇貴妃,說穿了就是側室,哪需如此繁複的禮節迎娶?皇祖母誕育先皇,總算有功於皇家,但在我百年之後,神主升祔太廟之時,依然要排在孝端文皇后之下。雖然孝康皇后是你生母,但太廟神主的排位,他日依然是以你母后為先。你日後的一眾妃嬪,亦要奉皇后為主子,待寢的事就算是你挑了牌子,也得皇后蓋金印才成事。皇后侍寑,能與你整夜相伴,其他妃嬪則需馬上離開,不能打擾你歇息。你說,這些奴婢連跟皇后平起平坐的資格也沒有,憑什麼跟皇后均霑雨露了?」

皇祖母的話讓我真的胡塗了,猶豫道:「那麼…」到底怎樣才對啊?

「君臣上下,長幼尊卑的倫理不能胡混,否則如何齊家,如何治國?所以你要記著,以後無論納了多少嬪妃,唯有皇后應得到最多寵愛,就算不是那麼投緣,也最起碼做到夫妻間相敬如賓。若你喜新厭舊,反覆無常,又如何服眾?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說白一點,連你也不給皇后面子,那麼誰要給她面子,又要她如何統攝六宮?到時後宮混亂影響朝綱,怪不得皇后,那是你一手造成的局面,先皇就是前車之鑑!」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皇祖母微笑道:「你現在年紀太小未能明白,那就先記著好了。君臣夫妻,俱以義合,道理是一樣的。互相體貼,有情有義,才能君臣相得,夫妻和睦。」

「要是你也像先皇一樣,與某妃嬪特別投緣,那也不要緊。人有所偏好本是自然,只是行事應有尺度。等將來定好宮闈之制,要冊封不同後宮主位之時,你就得注意了。後宮主位不是隨意亂封的,少數位份最尊的位置,例如皇貴妃、貴妃之位,那是正經的聯姻關係,對朝堂的影響僅次於立后,所以原則同樣為一論家世,二論人品。如果某位妃嬪特別得到聖心眷顧,可以多加賞賜,或讓她多些承寵,以為皇家添加子嗣,到時再名正言順的冊妃,切忌因一時喜惡,動輒晉位降級,這只會讓後宮中人心浮動,混亂不堪。」

我知道皇祖母又想起父皇兩次廢后,雖然第二次被皇祖母下旨攔下,但己下諸王大臣議論,惹得滿朝上下議論紛紛的前事,於是重重點頭,以示明白。其實年幼懵懂的我當時也不是太懂,不過就把皇祖母的教誨牢牢記在心裡。

皇祖母說到這裡,忽然一笑,道:「佳佳也是這次的秀女,玄燁你知道嗎?」

我怔了一怔,點頭道:「孫兒知道。」

「皇祖母知道你們青梅竹馬,又是中表之親。在你還小的時候,佟家的老太太就約略跟我提過,日後讓你們作配,成全一段好姻緣,那時我也覺得很好。」

我有點不自然了起來,只好點了點頭。

皇祖母嘆了口氣,道:「佳佳也是個很好的孩子,只是一來選后的事已塵埃落定,二來情勢不同了,除了親政之事外,佟家剛出了你親母這個皇后,這麼快又封佟家的女兒作后,就顯得太過偏頗。佳佳是嫡出長女,要她進宮隨侍,居於皇后之下,不知會不會委屈了她?我想過,也可給她另指一門親事,像你二哥,也是娶福晉的年紀了。換了別個,進宮隨侍是奴才的福份,我也不去操這份心,只是佳佳也是我看著長大的…」

我明白了,當初佟家的老太太提起這事的時候,我只不過是給丟在外頭,不得寵的三阿哥。沒有人知道父皇會英年早逝,也不會預知是我繼承大統,所以當時大家的想法就是讓佳佳當我的嫡福晉。時移勢易,佳佳現在入宮隨待,就不會是我的嫡妻,情況就不同了──入宮侍君說著好聽,不過如非身居主位,可能還及不上跟有實權在手的公侯聯姻。佟家是我的母家,在情在理我也不可逼迫他們。

想起祖母剛才說,皇貴妃說白了也是側室的話,又想起他日到我百年歸老,能伴我同穴而葬的,也只有皇后…

如果把佳佳指婚給二哥,以她的身份,絕對當得起嫡福晉。只是我從小就覺得佳佳是我的,撫心自問,我不願她另嫁他人,就算那是二哥。

我咬咬唇,道:「皇祖母,可否問一下佟家老太太,意下如何?」

說是去問老太太,其實就是問佳佳本人可願意進宮。

皇祖母摸摸我的腦袋,道:「佳佳的性子我懂,她待你是真心實意的,如果她能待在你身邊,皇祖母也很放心,只是朝堂形勢複雜,不得不審時度勢。」

我想了想,道:「皇祖母,就算佳佳真的成了我的二嫂,我也不會埋怨,因為二哥和她都是我的親人,從小就待我很好。」然後又滿有信心地說:「不過我相信,佳佳會願意入宮侍君。孫兒四歲就認得她,她待我如何,我心中有數。」

皇祖母微笑點頭,後來我才知道,皇祖母只是要試我──她想知道我會不會如父皇一樣,為了兒女私情而誤事,其實佟家那方面,她一早就問了──答案當然是願意的。若當日佟家不同意,她就會在近支宗室給佳佳找個好親事,而不是指給二哥,以免最終兄弟間落了嫌隙。

於是,我這輩子的三位皇后,就在同一年進宮。
龍鳳配(清代 玄燁番外) (三)夫妻
皇祖母的眼光果然沒錯,芳儀的確是我的好皇后、賢內助。她入宮之後,很得皇祖母和皇額娘的歡心,態度溫婉和淑、賢惠大度,對下公正和善,把後宮管理得井井有條,宮內宮外都頗有好名。她陪伴我走過一開始的艱難歲月,待我溫柔體貼,最後年紀輕輕為了誕下太子難產而亡。她薨逝之時,黜朝五日並不純因禮法如是,實則我也是肝腸寸斷。宮裡到處都有她的身影,一想起往日種種,就食不下咽,無法合眼。皇祖母也是萬分傷心,看我那時的模樣,默許我老是去鞏華城舉哀致祭,只勸我不要傷心過度,壞了身子。

為芳儀守喪三年之後,奉皇祖母慈命,我立塔娜為繼后。

她們三人之中,塔娜最是貌美多才,人如其名就像是東珠一樣的閃閃發光(塔娜是東珠的滿語)。塔娜覽史披圖,頗有皇祖母的風範,文藝修養冠絕後宮,見識眼界堪比士子。我不時跟她一起賞畫論詩,她的答語常常切中訣要,深得我心,實在是我的良配。她入宮之前,鰲拜及遏必隆曾入宮奏阻立芳儀為后,其黨羽也私下為塔娜沒得到后位而大發牢騷。不過塔娜入宮後倒是謹言慎行,既無逾矩之行,也未曾在人前抱怨,甚至跟芳儀的關係也很好──她未必沒有不甘,只是識得大體而己。芳儀薨逝兩年之後,皇祖母謂我還年輕,帝后缺一終不完善,要我好好考慮在守喪期過後再立繼后。芳儀坐上后位之後,除拉攏了正黃旗外,也成功分化了兩黃旗勢力,免得兩旗聯合起來難以控制。之後十年,鰲拜和遏必隆相繼倒台死去,鑲黃旗勢力已大不如前,相反正黃旗勢力大大擴張。各方面的考量之下,我決定立塔娜為繼后。為表示不忘舊人、安撫正黃旗一眾,以及向天下昭示君德,冊立皇后的典禮在三年喪期之後整整七天才舉行,而且在冊后之後十幾天,我不顧喜事期間的忌諱,去了視察芳儀的即將入葬的陵寢。

雖然我很欣賞塔娜,但也一直防著她──以她的出身背景、才識樣貌,一不小心就會在後宮釀成禍事。芳儀在世之時,除皇后外後宮中無人得到任何冊封,針對的就是塔娜──如果她在芳儀之前誕下皇子,不但威脅到皇后,連我將來嫡子的地位也會不穩。皇祖母在塔娜入宮時與她深談之後,那些年來她一直在服用避子湯。她也十分明白形勢,若她先於芳儀誕下皇子,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包括她自己在內。塔娜不是那種見識短淺的女子,膚淺地以為自己誕下皇子,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虎毒不食子,皇祖母跟我不會幹出損害自己血脈、有傷天和的事,不過肯定的是塔娜以後也沒有出頭之日──只要我不給她封號,她的孩子只能一輩子當庶子。另外赫舍里氏對此也不會坐視不理,鰲拜倒台後,她不能為失勢的遏必隆再樹敵。一直到冊封塔娜之後,才讓她停止服用避子湯──太子已經三歲,我膝下只有一個嫡子,也實在太過單薄。萬一太子早殤,我就變成後繼無人,尤其當時三藩戰事吃緊,當務之急就是穩定人心,這也是我早立儲君的原因之一。另外,如果太子有幾個嫡系兄弟倚賴,日後兄弟同心協力,就像我跟二哥一樣,也是美事。

塔娜封后不久,就奏請要為已故的遏必隆建家廟,以表孝思。她雖無進一步解釋,但我也從她眼中的精光中明白她的考量,於是一口答應──因為她的阿瑪,塔娜十年來連個封號也沒有,她現在就要昭示眾人,她不但沒有心生怨懟,還是一心孝敬。皇后的仁孝更對比出吳三桂的不忠不義,讓叛亂者盡失民心。另一方面三藩平亂戰事正烈,朝廷最是需要上下一心,建家廟代表我不忘舊勛,有助團結八旗,穩定眾臣──塔娜的見識超卓,雖深居宮中仍對情勢掌握得甚為透徹,皇祖母跟她很有惺惺相惜之意。

我沒想到的是遏必隆的家廟還沒建成,塔娜已撤手塵寰。

她臨終之時,含淚對床畔陪伴的我言道:「皇上,你還會怪臣妾以前一直痴想后位嗎?這些年來,皇上待臣妾體貼敬重、千好百好,我也想過人不可不知足…可是,其實臣妾既非嫉妒元后,也不為家族爭權…試問哪個女子不想當夫君的正室,明正言順地相隨左右?」她喃喃道:「我既委身于你,樂則同樂,憂則同憂,生同衾,死同穴…也許連上天也怪我貪心,也許是我福薄,雖然我終於盼到了,但也最終得年不長…」散亂的目光稍為凝聚,聲音微弱但堅定:「即使只得一日為君婦,臣妾也不悔!皇上,您說臣妾當您的皇后,當得好不好?」

我握著她的手,哽咽道:「好,很好,妳一直是我良配,內廷之良助…」

「三藩這種反覆無常的宵小之輩終有平定的一天,皇上不必憂心。臣妾要去了,我願夫君福壽綿長,子孫眾多,願我大清錦繡江山萬萬年!可惜臣妾沒辦法與皇上同看了…」她的聲音漸低漸遠,就這樣去了。

塔娜去了,我非常傷心──到底是長年服用避子湯以致壞了她的身子,還是因為多年來小心翼翼地周旋於皇祖母、我和芳儀之間,以致心力交瘁,才使得紅顏命薄,二十五歲就香銷玉殞?

也許什麼也不是,只是因為我命硬,刑剋親人…

幼年喪親,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歡,孩子也是多有幼殤,兩任皇后都是年紀輕輕就過世,古往今來也是少有…

我很不服氣──我自親政以來,自問愛護百姓,對江山社稷盡心盡力,並非倒行逆施、殘暴不仁之輩,為何上天如此待我!

我再不服氣,也真的怕了──塔娜三年喪期過後,皇祖母謂我三十歲不到,總不能沒有配偶,要我考慮再立皇后──人選沒有其他,就是佳佳。

我聞言全身一冷,不禁臉色一白,答道:「孫兒本應遵奉皇祖母慈命,只是…我看還是把佳佳的位份晉一級,冊封為皇貴妃就好。」

皇祖母沉吟半晌,為難地道:「玄燁,佳佳從少女時騎射就了得,身子挺結實的,你大可不必…」

絕無僅有的一次,我截了皇祖母的話頭:「皇祖母,塔娜冊后之前,身體一直很好,可是不過半年…」

提起塔娜,皇祖母也是鬱鬱不歡。晚輩的喪事本來長輩不應親臨,要白頭人送黑頭人本是晚輩的不孝。可是塔娜薨逝當日,皇祖母曾傷心得不顧輩份上下,駕臨乾清門欲入宮哭臨,好不容易才讓我勸住。她無奈道:「祖母也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只是你總不能一直孤孤單單的,再說也委屈了佳佳…」

「皇貴妃就是副后,后位懸空之際,佳佳就是六宮之主,我會讓所有人知道此事,不會委屈她。至於后位…先放下一陣子,反正我和佳佳都還年輕,過幾年才想也不遲,佳佳也會明白的。」

皇祖母拍拍我的手,嘆道:「那就唯有這樣吧。」

於是,佳佳成為我這輩子唯一立過的皇貴妃。

我的三位皇后,芳儀圓滑世故,塔娜聰慧多才,而佳佳…

我曾經以為三人之中,我最了解的是佳佳,我倆青梅竹馬,一直以來只有她得到我無條件的信任。然而後來我才知道,自始至終我都不過是自以為是──我最不了解的人,就是她!
龍鳳配(清代 玄燁番外) (四)青梅竹馬
幾十年過去了,第一次跟佳佳相見的那個午後,在我心中有如昨日。

當年我只有四歲,痘症剛好,正在宮外的宅子休養。當時年紀太小,不明白為何自己病得死去活來,身邊卻只有兩個蒙著口鼻、言語不多的陌生嬤嬤服侍,期間竟沒有半個親人來探視呵護──就連平日待我很好的蘇麻喇額涅和我的乳娘孫嬤嬤,也沒來看過我。

在那一個月裡,高熱讓我神智不清,全身又癢又痛,那些嬤嬤卻把我的手綁住,不讓我搔癢,餵我吃的東西不是苦如黃蓮,就是味同嚼臘。

我狠狠咒罵,那兩個嬤嬤卻一直含糊地重覆著:「三阿哥忍耐一下,很快就好了。」

「狗奴才!狗…咳咳~~~」

我被綁著手腳,咳得死去活來,那兩個嬤嬤只是站在一旁,連幫我拍拍背順氣兒也懶得來──後來我當然明白,綁著我是怕我抓破痘瘡,而因為我全身都長滿痘瘡,幫我拍背順氣把痘瘡弄破的話,我的背就會爛掉,所以她們才不敢動。

整整一個月過後,我終於退了熱,他們把還是全身疲軟的我,由本來的大院子抬到另一個較小而且簡陋的偏院裡──痘症病人用過的衣服器具,都要燒毀,住過的院子要到處撤石灰,然後鎖上起碼半年不得進入,以免疫病傳出去。

只有四歲的我當然不會明白,那時我只覺得沒有人要我了,所以那些奴才就這樣虐待我。

在我搬入偏院之後的第三天,孫嬤嬤終於來看我了──不過那兩個服侍我的嬤嬤攔著,只能站在院子門外遠遠地看。她焦急地叫了我幾次,我聽到她的叫喚,卻轉過臉去不肯答應,心裡恨恨地想:「哼!現在才又想起我來?這勢利的狗奴才,一定是看額娘跟我都不得皇阿瑪的寵愛,就棄我不顧,現在才來太遲了!」嘴上很硬,但畢竟還是四歲的小孩兒。等到孫嬤嬤走了,我獨個兒躲在被窩裡忍不住哭起來。

那年痘症肆虐,京城不少人都因此喪命,就算痘痂脫落,尋常人十天半月都不敢走近病人。孫嬤嬤在我住的園子剛解禁就馬上來看我,足見疼愛我極深,蘇麻喇額涅在皇祖母身邊侍候,如果因探望我而把病氣帶回宮裡,連累了皇祖母和額娘,我就難辭其疚。

不過,那時既沒人給我講我患的到底是什麼病,也不知道有多凶險,只覺得自己已是個被人遺棄的可憐孩子,被關在院子裡自生自滅。反正起來也沒事可做,我索性自暴自棄地整天躺在床上。每天看著床帳發呆,呆夠了就迷迷糊糊的睡覺,睡醒了又繼續發呆。

過了好像一兩天,我再次睡醒了睜開眼睛,赫然看見一張白淨的小臉在我面前。一個紥著辮子的小女孩伏在我的床邊,小臉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帶著笑意,好奇地凝視著我,清脆的童音問道:「你就是三阿哥嗎?」然後好像有點困惑地嘀咕:「長得不像姑姑啊…啊,有了!」小手指伸向我的眼皮摸摸,好像發現了什麼好玩的,有點興奮地道:「這裡像!」

我怔了一怔,偏過頭去避開,慍道:「妳是哪裡來的奴才?誰讓妳進來的!」

我這樣說其實有點壞心眼,看她的樣子衣著明顯也是個貴主兒,可是這小女孩忽然跑到我的床邊來也沒人通傳,讓我想起自己的處境,不由得有點遷怒之意。

小女孩卻不以為忤,道:「我不是奴才,我叫佳佳,是你的表姐。」說著指指自己的眼皮,道:「你看這裡,我這裡跟你還有姑姑,都長一樣的啊!」好像怕我沒看清楚,就把臉再湊近過來。

我瞪著她看了一會,再看她指著的位置,雙眼皮的流紋很有特色,貼著眼瞼延伸,到了眼尾沿著眼角稍向上揚,就像彩鳳的尾翎一樣。這個特徵很熟悉,以前僅有幾次當我窩在額娘懷裡,抬頭看著那雙溫柔帶笑的眼睛,就跟眼前的小女孩如出一轍。

我伸出手在她眼瞼上摸了摸,佳佳笑了起來,道:「你看清楚,真的長得一模一樣吧!」甜甜暖暖的氣息噴在我的臉上,忽然讓我想起,自從患病之後,已經很久沒有人如此親近我,眼底不禁湧起一陣水氣。

佳佳楞了楞,道:「你身上還痛麼?」然後在懷裡掏出一包蜜餞,拿了一塊出來遞到我嘴邊,道:「這個好吃,吃了就不痛了。」但當我張開嘴巴,她卻忽然縮手,道:「你先坐起來,我才給你。三阿哥乖乖,要聽話。」

我怒了,要給不給,憑什麼要我聽妳的話?我於是別過頭去,不再理她。

「三阿哥!三阿哥!」佳佳爬到床上來,又推又搖,我就是不肯理她。過了一會,她有點委屈地道:「你不起來,我不能給你啊!上次二哥兒躺在床上,我給他吃蜜餞,他吞不下去,透不過氣來了!」我轉過頭來,看她捏著自己的喉嚨,咿咿呀呀裝作很辛苦的樣子,一會又道:「額娘罵了我很久,說以後不許躺著吃東西。」

知道她是為了我好,而不是故意為難我,我就不跟她抬槓了,她再拉我的時候我就順勢坐了起來。我們那天一邊吃著蜜餞,一邊說話。佳佳告訴我,額娘很掛念我,可是不能出宮探望,於是才叫她的額娘把帶她來。這是我從生病以來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知道自己沒有被遺棄,我心情大好,便對她寬容起來。她走的時候答應我明天再來,我也高興地改口叫她「佳佳表姐」──直到登基前,我都這樣叫她。

之後,佳佳常常會來看望我,我漸漸明白自己原來已經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回。而之所以只有佳佳來看我,是因為她還在襁褓中就染過痘症,已經免疫。佳佳告訴我,不只額娘掛念我,其實蘇麻喇額涅也經常過來,一直照顧著我的起居飲食。不過為怕把病氣帶出去,才沒進來我的院子。聽到這些事,我整個人都活過來了。

因為佳佳總是給我帶來好消息,我跟她也相處得非常融洽。佳佳個性溫和,很容易相處,而且只要看著她的眼睛,我就會想起額娘,讓我更加樂意親近她。我第一天可以下床,就是她牽著我的手走出房間,讓站在院子門口的蘇麻喇額涅和孫嬤嬤跟我見面。她教我平日跟兩個弟弟玩的遊戲,也會帶蟈蟈來,跟我一起看蟈蟈打架。有了她,我的日子不再像之前那麼無聊。我每天都在盼著她來,她沒來的日子我就很鬱悶。
龍鳳配(清代 玄燁番外) (五)往事
不過,佳佳有時候也相當氣人。

當我告訴她我叫玄燁的時候,她居然很驚訝地說:「你不是叫三阿哥嗎?怎麼改了名字?」

我慍道:「那只是我在兄弟中的排行!」清清喉嚨,又道:「妳是我的表姐,以後可以叫我燁兒。」

她有點困惑:「可是額娘說,我要叫你做三阿哥啊…」

我傲然道:「我准妳叫我的名字。」讓她直呼皇子名諱是項恩典,真正原因其實是我想念額娘而已──只有額娘會叫我燁兒。

佳佳為難了一會,還是答道:「不要!我是乖孩子,我要聽額娘的話。」

我氣得別過臉去不理她,她叫了我幾聲我也不應,就非常乾脆地道:「你既然不玩,我要回家了。」說著轉身就出了門。

我呆了好一會,她怎麼轉身就走,不來跟我賠罪?我追到門口,還來不及說什麼,她已經一溜煙的跑出院子門口,頭也不回地走了,我隱約聽到她在門外跟舅娘說:「三阿哥不玩了,可能沒精神。」一句話就撇清了自己的錯處。

我生了一個晚上的氣,第二天她沒有來,我擔心了一天。第三天她終於來了,我放不下面子,只瞪著她不說話──她卻一頭霧水,好像根本不記得之前得罪我了,還說:「三阿哥不要看蟈蟈打架了嗎?那我回去給大哥兒看,他最喜歡看蟈蟈打架。」一副你不玩我就走,還有別人跟我玩的架勢。我一氣之下,要搶蟈蟈籠子,她就馬上提著籠子逃跑──我倆在院子裡追來追去,舅娘和蘇麻喇額涅看到,欣慰地說:「娘娘可以放心了,三阿哥精神好得很呢!」

又有一次,我梗著脖子不肯服那些苦得讓人舌頭麻掉的藥,照顧我的嬤嬤都沒了辦法,佳佳忽然道:「我明白了,三阿哥臉上有麻子,原來是因為不乖,不肯吃藥。男子漢怕吃藥,羞羞臉!」然後刮了刮臉來羞我。

我氣道:「那些藥苦得要命,不用妳喝,妳才會說風涼話!」

她理直氣壯地道:「我也患過痘症,因為我乖乖,所以臉上就沒有麻子!你不乖,怕苦不吃藥,所以有麻子!」

我楞了楞,捧著她的臉左看右看,的確沒有麻子,她還捲起衣袖,說:「看!手臂上也沒有。」

被同年紀的女娃娃比了下去,我很不服氣,但事實的確如她所說──那時候太小,我根本沒想到她患痘的時候只是嬰兒,哪裡由得她不肯吃藥,而且就算有痘印,長身體時也變淡了──於是我捏著鼻子把藥灌了下去。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她看著我把藥喝下時,眼神裡閃過的那絲狡黠。

之後每次我不肯吃藥,她只要往我額角和臉頰上那些麻子一瞄,一臉似笑非笑的樣子,我就唯有乖乖的去喝藥。男子臉頰上有些麻子,本沒什麼要緊。不過在她的目光下,那就變成了我軟弱吃不了苦的証明,於是我每天早晚都會要嬤嬤給我塗皇祖母賜下來去麻印的藥膏,以求盡快把麻子去掉──最後不知道是藥膏有效,還是因為我年紀小,長大之後臉上只餘下零星幾個麻子,沒有影響儀容。

現下回想起來,佳佳平日性子十分率真,因此讓我掉以輕心,有時反而會出乎意料的將我一軍。而我從來弄不清楚她什麼時候是真傻,什麼時候是在裝傻。作為帝皇,總要掌握好別人的心思,對於無法掌握的人,我都心存忌憚。但對佳佳,我總相信她一心一意要我好,絕不會加害於我,因此我也從不會去試探她的小腦袋瓜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芳儀死後,誰人撫養我唯一的嫡子就成了大問題。皇祖母年紀也大了,我也不能讓她操勞,而一方面是顧全芳儀的面子,另一方面也要防範有人脅皇帝嫡子以助聲勢,我不能把保成交給任何人,唯有宣布要親自撫養。但其實當時正值三藩戰事吃緊的時候,我根本分身不暇,而且父親再好,一個幼兒沒有母親呵護,也十分淒涼。

於是,我把自己唯一的嫡子交給佳佳,讓她幫忙照顧。

某天下朝我來到毓慶宮,看到佳佳把保成的搖籃放在樹下,自己坐在旁邊,引逗著保成玩耍,保成在搖籃裡揮著小膊胳小腿,不斷咯咯笑著。看著酷似自己的兒子跟與額娘長相相像的妻子嬉戲,想像自己幼年時應該也有過如此母子相親的情景,不由得眼眶一熱。

那天看到佳佳凝視保成的眼神,我第一次清楚明白她心裡渴望的是什麼──她想要孩子,無關地位、也無關聖寵,她就是喜歡孩子──可惜她懷過兩次,都流產了。

要說芳儀和塔娜想要什麼,我心中有數──對她們來說,我先是皇上,然後才是丈夫,她們的背後也各自有家族。佳佳從不對我有所要求,我以為因為她明白我絕不會虧待佟家,所以她也不用學著旁人去爭。我覺得對她來說,不管我是三阿哥還是皇上,是表弟還是丈夫,都是一樣的──只要我是我,她就會對我好。在我最煩心的日子裡,我總會想見佳佳,她不是後宮裡最機靈、最溫柔、最善解人意的女子,有時甚至就像小時候一樣,會弄得我哭笑不得,但只要待在她的身邊,我就感到舒心。佳佳好像總是知道如何對待我才最適合,可是倒過來,我其實一直不知道她想要什麼。其他人想要的賞賜和榮寵,對她來說就像新奇的玩意,把玩著新鮮幾天,然後就會放在一旁。旁人晉了嬪位就歡天喜地、急不及待地到處張羅炫耀。佳佳晉了貴妃,不斷有人到承乾宮送禮祝賀,她在應對禮節上雖然處處周全,但卻不見特別得意,沒幾天就回復到跟平時一樣──她那時整副心思都放在步履剛穩的太子之上,每天帶著他去給皇祖母和皇額娘請安,讓她們看看太子又學會了什麼新本領。兩位老人家見太子健康活潑,都笑逐顏開。

於是在胤禛出生的時候,我讓佳佳撫養胤禛──她也如我所料,對胤禛千般呵護,視如己出,把他照顧得非常好。

佳佳讓我放心,所以我不會提防她──芳儀和塔娜身邊都有我的眼線,作用卻不一定是監視她們。以她們的身份,宮裡不少事情都不便當面跟我說明,我卻不能一無所知,因此由眼線傳話就可有斟酌餘地。佳佳身邊的晴兒也是我的眼線,我卻沒有瞞著佳佳──從晴兒踏入承乾宮侍候的第一天,佳佳就知道她的身份。佳佳不想讓晴兒上報的事情,例如太子向她撒嬌吐苦水,她就會先把晴兒遣退。對於這些事,我也從來不會去追問,深信佳佳會處理好。

因此,後來我才會差點失去佳佳。
龍鳳配(清代 玄燁番外) (六)驚變
直到現在,我都不清楚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佳佳決意要離我而去──是皇八女幼殤之時,還是更早以前,我已經讓佳佳死心絕望,到最後她寧願不聲不響地讓自己慢慢消瘦、靜靜死去?

康熙二十六年的冬天,是我永難忘懷的日子。那年的雪下得特別大,滴水成冰,點上再多火盆也不覺得暖和,寒氣無孔不入地鑽進衣裡、心裡,讓人從骨子裡冷出來。

自皇祖母舊疾復發,而且病勢凶猛,我就憂心忡忡的在病榻前親自侍候,不敢有半分輕忽。不過就算我率領文武百官,臘月天徙步到天壇祭天,發願減壽以求換得皇祖母數年,最終還是無法挽回皇祖母的性命。

皇祖母殯天的日子,我的心像是破開一個大洞,整個人空空落落,經常不言不動地守在皇祖母梓宮旁邊。每當想到自己在世上最親的人已經離去,再無相見之日,我就淚流不止。我不理奏告,故意把發引推遲到過年之後,就是捨不得讓皇祖母早早離我而去。那時我對身邊的事情雖然一清二楚,但那些擾擾攘攘卻走不進我的心。身邊不斷有人勸水勸膳,我並非刻意無視,只是確實難以下咽,以致在守靈三天內兩度吐血昏迷。

三天之後,當我精神稍好,想起太后在皇祖母病榻前侍奉之時,慈顏日益瘦減的情狀,於是問起她的情況。一問之下,才知道太后在女眷守靈的側廳之中,與諸王妃、郡主與哀之時,慟哭幾欲撲地,居然無人上前勸慰,如此已有三日。我不禁大怒,拍案道:「混帳!皇貴妃到哪裡去了!」佳佳到底在幹什麼!內宮由她把持,她跟太后素日也親近,怎麼這種時候反而不管不顧?

李德全低頭稟道:「回皇上,皇貴妃娘娘在大行太皇太后喪禮首天,悲慟過度在靈堂中昏倒,至今未能下床。」

我怔了怔,立即明白:佳佳同樣是皇祖母看著長大的,想來現下心情與我一樣。皇祖母臥病之時,每當我處理朝務,就由太后和佳佳在病榻前守候。記憶中半個月前在慈寧宮與她碰過一面,之後就沒再遇上過,那時她的臉色已經很不好。

我怒道:「那其他人呢?內廷妃嬪、宗室女眷,一個個全都是死人了?」

這些人在想什麼,我當然心中有數──我一直跟皇祖母比較親近,跟太后關係一般。這些勢利眼的奴才,顧著在皇祖母梓宮前表演悲痛欲絕的模樣,誰有那個閒心去管太后?於是我把大臣召來,著他們對太后多加勸慰,又著太醫給佳佳用心調理。

兩天之後,一直守在梓宮旁不肯離去的太后,終於由剛下得床來的佳佳勸回寧壽宮休歇。

年節、胤禎出生、喪禮、百日祭…所有事情有條不紊地進行,有佳佳操持著內廷,我放心地把全副精神都放在皇祖母的喪事之上。到了四月,我身子終於回復過來。開春之後往樟化的路況轉好,不怕中途出事驚擾皇祖母法駕,於是我帶著保成和保清,親自護進梓宮到皇陵。

怎料剛完成封掩,我正打算在皇陵小住陪伴皇祖母一段時間,宮裡卻傳來消息──皇貴妃病重,幾至頻危。貴妃不敢驚動太后,奏請皇上速歸。

讀到奏報,我心裡咯登一下,腦裡一暈,頹然坐倒。

我白著臉,緊緊捏著蓋了貴妃金印的奏報,死死盯著「幾至頻危」四字。烏娜僖*並非大驚小怪之人,她以貴妃身份,八百里加急送訊要我速回,佳佳的情況必定十分危急。

(*我給貴妃妹妹取的名字,給她姐取的名字「塔娜」意思是東珠,滿人覺得最珍貴、最好看的珍珠,而「烏娜僖」是家傳之寶的意思。她們的老爹遏必隆是支持保存滿人舊族的保守派,所以姐妹的名字用滿語好了。雖然我覺得佟國維應該也給女兒取滿名,他家的兒子名字都不是漢文,不過…我懶了,算了吧!)

難道上天在我身邊奪走皇祖母還不夠,這次要把佳佳也帶走嗎?

我馬上吩咐保成和保清二人留下善後,臨行時跪在皇祖母靈前哭別:「孫兒不孝,未能留下陪伴盡孝,請皇祖母莫怪。也請列祖列宗和皇祖母庛佑,玄燁如今在世上最親的就是太后和佳佳,別留下玄燁孤伶伶一人!」辭別皇祖母,匆匆擺駕回宮。

一路上,我又惶又急,回想著之前幾個月的事才發覺──來勸慰我的人如走馬燈般不停在轉,佳佳也來過好幾次,但細想下來,次數卻不多──這原本十分蹊蹺,佳佳從來對我關懷備至,怎會在我身子不豫時反而不管?她那時候到底在做些什麼,我原來一無所知──是不是她其實也像我一樣,早就病倒了,卻不讓人向我奏報?

回到宮裡,我立即衝進承乾宮,幸好佳佳已經穩定下來──原來她為了照看患了痄腮症的胤䄉,染病之後高燒不退,好幾次抽搐嘔吐,甚至曾斷了氣息,幸好太醫全力施救才挽回性命。佳佳在發病之初曾吩咐眾人不可打擾太后和我,但烏娜僖看著情勢危急,這才毅然作主送訊給我。

我看著躺在床上的佳佳,幾乎認不出她──眉頭深鎖,眼窩深陷,偏偏頸腮腫大,整張臉都變了形。我輕輕摸了下她紅腫燙熱的頸腮,她在昏迷中忽然一顫,似乎很痛。我急忙縮手,從被中牽出她的手,忍不住落淚──她的手瘦得雞爪似的,跟我記憶中牽著我一起去玩、累了會給我解乏的那雙豐腴柔荑,完全不同。

我用手掌包裹著她燙熱的小手,輕聲道:「佳佳,我回來了。妳很快就會好過來的,別怕,有我在妳什麼也不用擔心,安心養病就好。」佳佳好像聽到我說的話,眉頭慢慢舒展開來。

我讓佳佳休息,出來聽著眾人匯報才知道──佳佳既為皇祖母殯天悲痛,也要陪伴安慰太后,又要為內廷事務日夜操勞,內外交煎,早就積勞成疾。烏娜僖自二十五年皇十一女幼殤後哀慟過度,就落了病根,四九天守靈引發舊疾,無法像往常一樣輔助佳佳,惠妃和宜妃能幫上的有限,重擔幾乎全落在佳佳一人身上。旁人能推說身子不豫,躲起來仔細休養,佳佳卻不可以。這些時日,她總是趁精神比較好的時候,仔細上妝強裝無事地去探望太后,又著其他人輪流慰問我,而且嚴令隨侍不許拿她的情況張揚──皇上聖躬違和,太后慈顏瘦損,這種節骨眼千萬不淮拿別的事情打擾聖駕休養。

我深深嘆了口氣──別人小感風寒,就似病入膏肓,千方百計讓我記在心裡,慰問賞賜,以示榮寵。佳佳病了不敢聲張,事事為我著想,我卻忽略了她,讓我十分愧疚。

兩日後佳佳醒來,我提吊著的心才終於放下。我匆匆趕到承乾宮,看到她的時候,我不禁大驚──佳佳怎麼瘦得如此厲害?面頰深陷、臉色臘黃…簡直就似骷髏一樣!我連忙斂了神色,幸好佳佳也沒注意──女子最重視容貌,不能讓她以為我嫌棄她的病容。當我回過神來安慰她,卻發現她好像比我更心神彷彿,眼神充滿了陌生和探究。我本來以為她只是病得有點神智不清而已,怎料三天之後,她居然說把從前的事完全忘得一乾二淨,連自己是誰也不知道了!

荒謬!怎會有這種事!

事情太過難以置信,我看著懷裡容貌大變的女人,突然懷疑──會否有人趁佳佳病重,找個身形相近的替身,把佳佳調換了──其實這種想法毫無根據,而且對誰都沒有好處,只是我實在難以置信,佳佳會連我也認不出來!

於是我不動聲色,親自檢查她的胎記,為了確認並非顏料塗成,我反覆在她後頸揉搓了半天,甚至把她的皮膚揉得發紅才罷手。冷靜下來,正想問有沒有揉痛了她,低頭卻見她神情萎靡地倚在我肩上,早已累得眼也睜不大。把嬴弱的她安置好,吩咐眾人好好照顧,我失落地回到乾清宮,徹夜難眠。

我安慰自己,就像我對佳佳說的那樣,只要人能平安,其他的都沒這來得重要,總會重新養好的。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比失憶更加荒謬。
龍鳳配(清代 玄燁番外) (七)有愧
接報知道佳佳再次昏迷不醒,我匆匆趕到承乾宮。李泰上奏佳佳身體虛弱,如此情況難以避免。我聞言不禁大怒,拍案咆哮:「所謂醫者父母心,病人昏迷你居然說是無可避免?來人,把這狗奴才拖出去,杖斃!妻兒流放寧古塔,給披甲人為奴!」我在寢室裡如此高聲喝罵,佳佳仍然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毫無甦醒跡象,讓我更是怒火中燒。

李德全正要拉起,李泰拼命叩頭,叫道:「皇上開恩!皇上開恩!皇上明鑑,奴才身為醫官,定當盡力施救。可是心病還需心藥醫,娘娘鬱結成疾,不思飲食,不進湯藥,奴才也是束手無策!」

我震驚道:「你說什麼?皇貴妃不肯進食吃藥?」以佳佳現在的身子,怎受得起如此折騰?

李泰伏地叩道:「請皇上讓蕙蘭嬤嬤來,就會明白。」

「蕙蘭,過來!」

蕙蘭一直在佳佳床邊侍候,自然早就聽到,從容地來到我面前跪下,也不用我開口詢問,便道:「回稟皇上,李太醫所言,確有其事。」

聽得她如此冷靜的口氣,我怒極反笑,冷哼一聲,道:「妳這賤婢就是如此侍奉主子?想妳是皇貴妃的陪嫁侍女,從小跟在她身邊,她待妳可謂情同姐妹。皇貴妃如今患病,心情鬱悶,妳不去開解勸慰,設法讓她進膳進藥,休養生息,還能如此理直氣壯?居然有妳如此狼心狗肺的奴才!妳說,妳可對得起妳主子一番恩情?」

我那時候只道李泰所說的是在佳佳失憶之後的情況,以為她認不出其他人,於是不肯進食吃藥。這樣子的話,蕙蘭就應該好好的勸慰她、開解她,讓她放心休養。

蕙蘭也不抬頭,只道:「奴婢死罪,一直無法勸慰主子,只求皇上恩典,娘娘若有萬一,讓奴婢追隨主子而去!」說著已經哽咽。

「混帳!」我一腳把蕙蘭踢倒,罵道:「賤婢居然敢如此咀咒主子!妳…妳…」如果我不是明白蕙蘭對佳佳很重要,我大概當場就讓人把她拖出去千刀萬剮。盛怒中我也覺得奇怪──蕙蘭對佳佳一向忠心耿耿,為何突然變成這樣?

蕙蘭倒在地上喘息抹淚,一言不發,我先不理她,轉向李泰,道:「把脈案呈上來!」李泰戰戰兢兢的遞上脈案,我一看更覺奇怪──這藥應該不會太難喝,怎麼佳佳就不肯喝了?再看脈息描述,大吃一驚──怎麼跟皇祖母病重之時差不多!

太醫脈案有一定規矩,沒有人敢誇大其事,脈案裡說是舊疾復發,這幾年她的身子一直不好,日漸消瘦,難道是之前落了病根,到底是什麼回事?

「皇貴妃的身子,到底是何舊疾,又從何時起病的?」

「回皇上,皇貴妃乃係抑鬱成疾,減餐少食,五臟衰弱,精神不振。自臣為皇貴妃診脈至今,已有五年了。」說著向踡縮在旁啜泣的蕙蘭瞄了一眼。

五年?!

「把這五年的脈案給朕拿來!」

一張張的脈案翻下去,我的心不斷往下沉──醫囑一遍又一遍,都是「鬱結不舒,神理之間,宜乎愛惜保護」、「湯藥不進,飲食不調,縱良藥亦無用」之類的句語,五年來一直如此。

如果不是規矩上每個月要請平安脈,連這些痕跡也不會留下。內廷眾人除皇祖母脈案由我親自檢視,其餘人等包括太后、眾皇子皇女妃嬪、甚至是我的脈案,全由太醫院向佳佳稟報──唯有她自己的由她本人檢視,我不去主動過問就不會送呈上閱──規矩上太醫院既不會也不能這樣做──而我過去五年來,真的一次也沒過問。

在措辭越來越急切的醫囑上,佳佳的批示一律都是簡潔的「己閱」二字,無一例外。

一時間,我的心像翻江倒海般,混亂一片。

五年前,是康熙二十二年,是佳佳多年來唯一誕下的女兒夭折之時。我記得,那時侍奉身體轉差的皇祖母塞外避暑。人年紀大了更易傷感,尤其見不得後輩夭亡,為了不使皇祖母憂心,我吩咐按前例從簡辦理後事,不要張揚。回京後探望佳佳,事情已經過了兩個月,她還是未能下床。來到她床邊那天,佳佳第一次在我懷裡失聲痛哭。

我心疼之極,也有點手足無措,安慰著憔悴消瘦的她,道:「不要緊,妳還三十不到,只要好好調養身體,下次該能生個大胖小子。只是皇祖母還不知道此事,妳也千萬別跟她提起,免得平白惹她傷心。」

她聞言看了我一眼,止住了哭,然後閉上眼睛,低頭答道:「臣妾明白。」然後再沒提起此事。

回想起來,她那一眼之中,有太多我當時沒留意的東西。

佳佳很快回復平常,我也一直以為她已好過來了。她體弱多病,我還懷疑是自己剋妻所致,常自慨嘆。她處事溫和公正,後宮一片和諧,對於陸續出生的皇子皇女,她也視如己出的愛護。儘管自己身子不好未能侍君,她卻大度進賢,對我寵愛其他年輕妃嬪,從不嫉妒。看她年紀越來越大,身體卻不大好,於是也納了盈盈進宮,這樣佟家也有多一個倚仗,如果盈盈誕下皇子,佳佳也會覺得欣慰。

從前我覺得,因為佳佳篤生名族,賢惠大度,當然不似那些小家子出身的女子般爭風吃醋,無日無之。此時回想,我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荒謬──她是否早就厭惡了我,不想見我,才會如此?當她把年輕貌美的內侍送到我面前,心裡是否暗自慶幸不必親身侍候?她每次見我總是言笑晏晏、溫柔體貼,但心裡到底有何念想?她明知自己這樣衰弱下去,不久就會死去,依然不聽醫囑,一聲不響地持續下去…

一股寒意直竄心底──佳佳不要我了!

我木然不語地坐在床邊看著她瘦得像骷髏一樣的臉,無以名狀的恐懼浸滿全身,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不在奴才前失儀,但卻控制不了渾身的顫慄──佳佳連理由也懶得跟我說就要走了,也許她早就心死了,我到底有何想法對她不再重要,只一心一意求死…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她怎能如此絕情!!!我倆既是夫妻亦是表親,血濃於水,是互相扶持三十年的恩情!自懂事以來,不管經歷多少大事,我們總是在彼此身邊。皇祖母、皇阿瑪、額娘都去了,現下她就是我最親的人,怎能如此說斷就斷?

不對!其實是佳佳一直扶持我、體貼我,而我在她最傷心的時候,只是隨意地安慰幾句,並無體貼她的感受。當我下旨要皇八女喪事從簡之時,我心中想的只是:之前德妃所生的皇七女幼殤也是一般處理,反正都是女孩兒,照樣辦就好了。我一點也沒為佳佳著想──這是她渴望多年,第一個也是唯一的親生孩兒,就算只看在她的身份份上,我也不該如此輕忽。當日內務府的奏報措詞雖然謹慎,卻是總管圖巴及海喇遜、還有首席大學士勒德洪及大學士明珠四人聯名。那時我暗裡有點不悅,覺得他們趨炎附勢,看是皇貴妃的女兒就如此大張旗鼓…

其實,這才是人之常情、理之所在。

「君臣夫妻,俱以義合,道理是一樣的。互相體貼,有情有義,才能君臣相得,夫妻和睦。」

我忘了皇祖母的教誨…無情無義的人,是我。
龍鳳配(清代 玄燁番外) (八)疑惑
佳佳終於醒過來了,我下定決心求證,心裡仍然存有一絲希望──情況可能沒太醫說的嚴重,診脈可能會錯估情狀。

我撕破她的中衣那一刻,好像把我們過去和諧美滿的表象,以及我的心也一併撕裂…

我從沒見過如此瘦骨嶙峋的人,就算巡視災荒之時,也沒見過如此骨瘦如柴的災民──我的妻子,理應錦衣玉食的皇貴妃,原來只是表面風光,內裡卻如此悽慘。

我緊緊抱著想要逃走的她,語無倫次地乞求她的原諒,心裡只想著:一定要讓佳佳回心轉意,一定要留住她…

佳佳卻無動於衷,甚至有點不耐煩似的說:「皇上,臣妾什麼也不記得了。」

輕描淡寫的一句「不記得了」,就把過去三十年的種種恩愛,一筆勾銷。像是春風過耳,絲毫不縈於懷──我不知道是該怒、該哀、還是該怨。

她轉過頭來卻安慰了我,我心中頓時生出一絲希望──佳佳還是捨不得我的,不忍心讓我難受。她會否只是裝個樣子,好讓我著急?

那晚,佳佳入宮二十年來,我第一次留宿於承乾宮中。身旁熟睡的她踡縮作一團,連睡夢中也皺著眉,氣息既急且短,好像連呼吸也有困難,鼻息濃濁,還不時喘咳不止,全身抽搐。我把她抱在懷裡,捂著她冰冷的手足,她才漸漸安寧下來。

看著她這個樣子,我心既酸且澀,想起自己以往總是輕巧地丟下一句「好好休養」,十天半月才來看望她一次,更是內疚難堪。胡思亂想了半夜,我終於想到──女子容易心軟,特別是對孩子,可能會忍不住吐露真言。

於是翌日我讓胤禛和胤禩來看望她,自己藏在一旁偷看──平生第一次做這種偷偷摸摸的事,窺探的居然是自己的妻兒,真是荒謬絕倫。

我算準下學的時間,早一步溜進佳佳房間的外間,藏身在屏風後面,聽到佳佳在內間裡,輕鬆地哼歌。

她哼唱的是我從未聽過的歌調,而且居然是兩廣方言!

我轉念一想:佟家是漢軍旗,家生奴才中有不少漢人,佟國維府中若有一兩個兩廣出身的奴才,也是平常。佳佳還在府裡的時候,可能聽著哪個奴才說的就學著了。後來查探的人回報,以前佟府確實有個出身廣東的廚子,佳佳出嫁前在廚房裡跟他學過幾手南方小菜,我從前彷彿也嘗用過,大概是那時一併學會的。

當佳佳因胤禛鬧別扭而流淚,我以為她快要撐不住露餡──我那時還糊塗著,不知道她一旦卯起來,心可有多狠──我一邊等著她承認說謊就馬上衝進去,讓她無從抵賴,一邊不甘心的咬牙──我跟她從小到大的情誼,對我無動於衷,卻為胤禛別扭了一下就落淚!

結果,她忽然轉了話題,居然拿孝道開了個玩笑──她雖然一臉嚴肅,但眼裡那點促狹,跟當年騙我喝藥時幾乎一模一樣──這些天來,我終於首次找回一點熟悉的感覺。

既然事情急不來,這段期間絕對不能再出岔子。

我訓誡了李泰和蕙蘭二人,從此佳佳的脈案要呈上,蕙蘭要把每天佳佳每天進膳的份量記下。我把出入乾清宮的腰牌給她,如果佳佳有何不尋常的情況,就要馬上奏報,蕙蘭含淚叩謝。

蕙蘭是個好奴才,一心忠於主子,可以把命也豁出去,人卻太過實心眼又不知變通。佳佳讓她做什麼也好,她即使不贊同也會照做,所以我不能完全倚靠蕙蘭。

我從此每晚在承乾宮留宿,一方面因為有利於佳佳身子康復,也是要她知道我對她關懷備至,讓她別再起些作賤自己的念頭。另一方面我要親自觀察她──佳佳原本就知道晴兒的來歷,所以晴兒已不可用,可是突然安插其他人到承乾宮去,又會讓佳佳起疑。我唯有親眼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我滿有信心,以前沒發覺不妥,只不過是沒留心而已。以我的眼力,如果佳佳說謊,總會尋出蛛絲馬跡來。

越是探究,佳佳卻越來越讓我摸不透,彷似我從來沒認識過她一樣。

當佳佳突然改信洋教之時,著實讓我吃了一驚。

轉念一想,佟國維早對洋教有所認識,跟留京的傳教士過往密切,由二十一年的時候我就讓他接待照顧洋教的傳教士,南懷仁的喪事也由他辦理(註1),近年他已成為洋教信徙。佳佳會否在出嫁前早已耳濡目染,只是皇祖母和太后都信佛,為了陪伴她們燒香禮佛,才改作拜佛?

這很有可能,佳佳一向誠孝,不似有些人只做表面功夫。十八年時京城地動,整個皇宮亂成一團,我當然馬上趕去慈寧宮皇祖母身邊。旁人有的趕去乾清宮,有的跑到慈寧宮,只有佳佳一人,只是派人來請安,自己則帶著保成和胤禛,馬上趕往寧壽宮,安置好太后之後,又馬上去照顧一眾年幼皇子皇女。皇祖母知悉,曾欣慰地道:「難得,難得!臨危不亂,不急於奉承討好,切切實實做份內之事。有佳佳操持內宮之事,你大可放心。」

不過有許多時候,她的作為又讓我似曾相識。

因為對下有鄂倫岱和葉克書兩個弟弟(註2),佳佳從小就跟他們在府裡到處搗蛋,搞得雞飛狗跳,讓佟國綱、佟國維兩兄弟十分頭疼。好些女娃兒不會玩、不愛玩的,她玩得比男娃兒還精通,她的騎射功夫甚至比男娃兒還俊。五歲時第一次跟隨行圍就打到兔子,連皇祖母當年也稱讚過她──她當天打到的三隻兔子,其中一隻的皮給我做了手套,我也把自己打到的獐子皮送給她。小時候跟她一起玩,絕對不會覺得沉悶,不管看蟈蟈打架也好,跑馬城(註3)也行。我還記得痘症好了那年,她帶著兩個弟弟來跟我玩雙人布庫,我幾乎被她打得由鄂倫岱身上掉下來,鄂倫岱還跟我嘀咕,以後誰娶了她就倒楣。

那天佳佳跟我解釋她那古靈精怪又有趣的遊戲時,她那雙閃閃發亮的眸子,就讓我想起她小時候的模樣──我到底多少年沒見過她如此高興?

我當時心想,也許想不起以前也好,把那些讓人傷心的往事抹掉。只要以後我好好待她,不管她記得與否,一定可以重拾以往的美好日子。

我自問那段日子對她體貼入微、關懷呵護。佳佳表面上應付著,但我知道她根本不為所動。同床共枕的每一晚,每逢睡到中夜,我總要把她由床角抓回身邊──明明躺在我懷裡比較暖和舒服,她總會漸漸縮在一旁。連睡著了也是這樣子,醒著的時候更難抓住她──她若非乾脆逃開,就是我懷裡縮手縮腳的,好像很不樂意讓我碰她。

能得到君上如此寵愛,就算不記得前塵往事,換作其他女子也早該動容──難道她的心是鐵造的?

當我聽到她一個人躲起來操曲,偷偷抹淚,我的心冷到極點──她恨我怨我,打定主意不肯回頭,我再用心,又有何用?若她一心求去,我不如成全了她──別人有這種心已是死罪,但佳佳…我無法狠下心腸逼她。

我好不容易吞回湧上喉頭的腥甜,她卻對我說:「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麼事,佟玉佳不恨你。」她自出事以來第一次在我面前淚流不止,她說的話在我腦裡迴響──佟玉佳不聲不響地尋死,非因恨怨,只因活得太辛苦了…

她不說自己,卻說「佟玉佳」──她真的忘了,不覺得自己就是佟玉佳…也許,她就像之前說過的一樣,再也不願過以前的日子。她避開我,是怕了我,而不是恨我…

我忐忑不安地守著再次昏倒的她,看到她在昏睡中喃喃自語,我湊著耳朵去聽,卻聽到一句讓我難以置信的話:「雷歐力,你要快點回來帶我走,我等你…」

誰是雷歐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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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佟國維就是孝懿皇后的父親,這裡說的都是歷史有記載的,只有佟國維已成為教徙一說是我作的,不過倒也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樣猜。康熙年間確有滿洲貴族甚至宗室成員成為教徙,例如貝子蘇努(努爾哈赤長子的曾孫)一家就入了教,老大並沒反對干預。這裡囉嗦一下,是因為有人認為佳佳信教十分扯淡,老大應該不會准許自己老婆接觸洋教。可事實上,孝莊本人跟湯若望的關係極為密切,讓老大也稱他一聲“湯瑪法",孝莊的地位怎說也比佟同學高得多,論影響更無可比較,而且故事到這時只是康熙二十七年,根本還沒發生「禮儀之爭」。佳佳要不時跟神父學學經,我個人認為不會是個大問題。不過啦,這是小說,如果真要考究來,整部鹿鼎記都不用寫了,就放我一馬吧,我早就說這是半架空,就是給自己留個後路的,嘻嘻!

(2) 以前的人,沒分家的叔伯之子不會刻意叫「堂兄弟」的,所以鄂倫岱明明是伯父的兒子,也是弟弟。

(3) 即是麻鷹抓小雞,是滿人小孩的日常玩意。
龍鳳配(清代 玄燁番外) (九)出路
不單承乾宮裡的奴才被徹查,連紫禁城裡所有姓雷或名字近似「雷歐力」三字的奴才都被查了一遍,男女不限,找出來的卻只有寥寥數人──雷是漢姓,侍衛和宮女卻大多是滿人,這種怪名字也不是滿名,太監雖全是漢人,不過雷並非漢族大姓。

從李德全手中接過暗衛的奏報,勉強符合條件的奴才中共有六人,四女二男,沒有任何一個跟佳佳有關連。我密旨將這些人全部逐出宮去,但同時讓人監視這些人的去向──如果當中有人負責帶信,出宮後可能會去投靠背後的主子。

到底是什麼人這麼大膽,敢密謀讓佳佳出走?!

無論如何,我不相信佳佳會與人有私,做出對我不起的事。一定是以前有人乘她心煩意亂,不知出於什麼理由,花言巧語哄她出走避開我──佳佳失了記憶,自然容易受人哄騙。

我轉念一想,最有可能會做出這種事的人,其實是蕙蘭──她護主心切,可能會逼得生出這種荒謬的念頭,於是與蕙蘭接觸過的人也查了一遍──不過蕙蘭跟佳佳一起進宮二十餘年,同樣沒機會接觸外人。

當想起這似乎比較像是洋人的名字,我把徐日升叫來套話,徐日升好像一頭霧水,答道:「回皇上,臣未聽聞雷歐力此人…洋名中最近似的是里奧納德,意思為如雄獅一般勇猛的男子,不過留京教士中並無取這名字之人。」

「…那麼洋教天使、聖人之中,有無取名近似雷歐力之人?」

徐日升為難了好一會,才道:「只有四大天使長之一的尤力爾名字差相仿佛…」

我也只在佳佳神智不清時聽她喃喃自語而己,可能聽得不大清楚,於是問道:「此尤力爾天使長為何人?」

「尤力爾的意思是神之光,負責保存世上過去與未來一切事情之紀錄,能預言未來…」聽徐日升絮絮唸了好一會還是不得要領,我厭厭地把他揮退。我也同樣敲打了蕙蘭一趟,還是茫無頭緒。

似乎,只有在佳佳身上著手。

宮裡的奴才鼻子比狗還靈,我不能削佳佳的面子,於是藉口要夜宿承乾宮,把承乾宮的護衛變得有如銅牆鐵壁一樣,日夜不停地讓侍衛多加巡邏。我暗地留意佳佳的反應──若她真要出走,一定會著急。

可是出乎意料地,佳佳好像一點也沒放在心上。自那天之後,她好像放下了心頭大石,反而整個人輕鬆了不少,經常面露歡顏,跟誰都有說有笑,連對我也沒以前的拘謹。我不知道她是為了把心事說出來而心情開朗,還是對於出走胸有成竹,根本不把我的佈置放在心上。每次想到自己暗裡忐忑不安,她卻沒心沒肺地自己高興,我就不由得心裡窩著火,於是就去戲弄她解氣──明知道她不想與我親熱,還不時故意輕薄調笑她──結果她簡直把我當成毒蛇猛獸,一看到我就藉機避開,有多遠躲多遠,讓我更加窩火。

那晚天氣悶熱,我脫掉中衣,與佳佳親密地躺在一起──我本來只是存心引逗她而已,她身體虛弱不宜侍寢,我又怎會在這種時候臨幸她?

佳佳看我脫掉中衣,先是嚇了一跳,然後馬上背轉過去往床裡縮──我把她抓回來抱在胸前,懷裡的瘦弱的身軀僵直不動,似乎十分緊張。

我自問器宇軒昂,儀表堂堂,足以讓女子一見傾心,更何況佳佳是我妻子,更不應厭棄於我。我安慰自己──婦道人家,本就比較容易害羞,何況佳佳始終是大家閨秀,當然不會輕浮放蕩。

過一會她冷靜下來,就開始不安份地動來動去想要逃走。我把她拉回懷裡,卒之她掙了起來,一臉恭順打著商量的語氣,眼神卻流露出掩不住的期待,道:「這裡比乾清宮悶熱多了…你還是留在乾清宮就寢吧!起碼可以讓人打扇驅驅暑氣。夜裡休歇不好,日間處理政事就沒精神了。」

說來說去,就是不要跟我親近!

我火氣一來,一翻身就把她壓在身下,堵上她那張討厭的嘴。

一個嫁了人的女子,打從心底抗拒與夫君歡好,理由只有一個──她的心已不在夫君身上了!

難道佳佳心裡…真的有了另一個人?

我不再像之前一樣顧忌,決定這晚要定了她──先要回她的身子,再慢慢把她的心也收回來!

她呆了一會,開始掙扎,於是我故意用力壓在她身上,磨光她的力氣,以免她接下來掙扎太過,不小心會真的傷到她。

自我懂人事以來,何曾對女子用強?最多就是那些剛進宮的內侍初經人事,女兒家羞澀慌亂、手足無措,我得稍為用力按著別讓亂動而已。那些女人哪會像她那樣拼了命地推拒,累得自己透不過氣,力有不逮才勉強罷手?

我耐著性子,慢慢勸誘,她卻左閃右避,不肯就範。到逼得急了,居然不惜犯上,狠狠咬我一口,用盡全身氣力推開我。也不管自己掉下床去撞得頭暈,踉踉蹌蹌,逃命似的衝向門口。

本來懵了的我,連忙追了上去──她衝到外面,讓人知道她對君上不敬,我就不能不責罰她──我之前為了表明她在大病之後聖寵不衰所做的事情,就白費氣力了!

她巴不得失寵避開,我卻絕不能讓她如此──在情,她是我打從心裡認定的嫡妻;在理,皇貴妃失寵,到時後宮以至朝堂都會人心浮動。

我急忙按著門板把她硬拉了回來,管不了她滾跌在地,我連忙喝退外面的人,轉頭卻看到她倒在地上,眼睛一直死死的盯著門──好像盼望著誰會進來帶她走。當我慢慢走近,她卻像被圍堵的小獸一樣,倉皇地四處亂衝亂撞,一心一意就是要逃走。看到她躲在桌子下,一臉戒備地盯著我,我更是怒火中燒。我將她一把揪出來,責罵數落她的不是。我以為她一直低著頭跪在地上,是為了被我責罵而難堪──只是她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就洩露了她對我的真正想法。

原來,在她眼中,我是在她身體如此孱弱之際,還向她動粗的混蛋…

我沒法子繼續面對她,只有匆匆離開承乾宮。卻在我連滯在胸口那股悶痛也沒緩下來,蕙蘭就心急火燎地往乾清宮送訊──佳佳突然不見了!

大驚之下,我馬上想到──難道那個雷歐力把佳佳帶走了?!

荒謬!三更半夜,深宮禁院,外面連一點風聲也沒有,怎可能有人自出自入,還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一個大活人帶走?

我親自盤問承乾宮的奴才們,無人知道佳佳到底是如何從房間消失的。我發了一通脾氣,轉念想到:趁黑溜出承乾宮也許還有辦法,但要飛越宮牆離開紫禁城,除非是大羅金仙才能辦到。剛才離開之時,佳佳的樣子好像也後悔了,也許她心裡難受,只是溜到別的地方去散散悶氣而已──最有可能去了看孩子們,或者去了太后身邊,還有可能去了她口中的「禮拜堂」。

沒有人料到,她根本一直就在原地!

看著她披頭散髮,狼狽不堪地膝行到面前,只為了其他人向我告罪──我不知該作何反應。

在婦人心中,夫君該是她的天、她的地,是她唯一的靠倚──佳佳心慌了,不來求我的憐惜,只想一個人躲開,就像那晚她失憶後第一次在我面前激動落淚,到頭來在我懷裡冷下了臉,平靜地說──

「放開我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古人說覆水難收,我終於明白──天下之事,沒有比得回一個人的心更難。

就如眼前的她頭也不抬,連眼角也不霎我一眼,語調恭敬而無情。我絕望地閉上眼睛,忍不住把心裡一直不敢問的話說出來:「佳佳…我真的如此討厭?」

其實話一出口,我就後悔──只要她答「是」,把最後的一層窗紙戳破,我們之間就再也沒有迴旋餘地。

出乎意料之外,佳佳卻在這時候軟化了。

我忽然醒覺:佳佳的性子外和內剛,我強硬起來,只是把她越逼越遠。我只要稍為示弱,她就會心軟,反而肯對我讓步。她失憶之後,唯一一次主動張開雙臂抱我在懷,就是因為我當時心裡難受。

我根本一直用錯了方法,尤其是看到她身上的瘀傷的時候──我一出手就把她傷成這樣,她會怕我,難道不是人之常情?

於是我露出疲憊的樣子,壓抑著心裡的疑問,讓她用陌生的手法為我按摩解乏,甚至全無規矩的騎在我背上。半夢半醒之時,我微微張開眼睛,看到她一臉久違的溫柔,輕輕為我蓋被子。

妻者,齊也,與夫齊體,自天子下至庶人其義一也。

帝后結合,乃是天地作配,龍鳳成雙。

天地同等,天高於地不等於天比地重要,只是各就其位;鳳從屬於龍,也只是各司其職,不代表誰一定要壓過誰。

──我終於找對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