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默編年
作者:形草
【壹】
【壹】 第一章 國家寶藏
楔子


  「那鍊子還在嗎!?」男人一邊說,一邊忙著往小男孩脖頸間伸手檢查。
  乖巧文靜,從胸口掏出寶貝的項鍊:「在喔,一直都在……雲哥哥讓我小心保管的。」
  「在就好,在就好……」確認項鍊好端端地躺在孩子胸口後,親了親孩子的額頭:「雲哥哥要去很遠的地方,這鍊子要記得,隨身戴著,千、萬、不、能、弄丟,明白嗎?」
  小男孩噘嘴:「知道啦,你都說八百次了……還讓我不准打開,」隨即表情明顯不滿:「你到底要上哪兒去啊?」
  「我……」我快沒時間了……
  「你倒是說清楚啊。」
  擔憂牽掛的神情溢於言表……抱緊眼前的孩子:「等你十九歲!十九歲就會相遇!相信我!」




ooOOXXOOoo




  幾經猶豫到最後一刻,我還是寫下遺書。

  雲哥哥,你好嗎?

  我不確定你是否真有機會看到這封信,你離去之後不久,我參與了聯邦政府的公開招考,生活與學業都受到公費全額資助,其後被編列到『特別危機處理群』,民間簡稱為『PS』,你可以想像成聯邦政府把我的人生買斷了。
  工作內容五花八門,也不見得全都困難危險,凡是各國政府沒有能力或不方便出面處理的事態,都要動員。

  至於你現在手上拿著的,我們稱為小紅書,雖說是『書』,但你應該也發現了,這只是做成書的形狀掩人耳目的密碼盒,被編入PS的第一天,上頭便發下來,主要是寫遺書,或者將一些重要物品保留在內。
  原本我不打算用它,因為你說過我們還會相遇,所以我每次都自信能生還,但知道這次的任務內容與日期後,我動搖了。

  總之,盒子裡面的這些小東西你若回來,應該用得上,我能做的只剩這些了。
  最後想跟你說……我的人生很快樂,充滿了期盼、愛與關懷的十九年。


雁兒 公元三〇一一年 理論上的小雪



  「呵,你終於想通啦?」棕髮張揚的少年站到身後,神色黯了黯……這次的確情況險惡,連這小子也立遺囑了。
  「……森,」柔順清爽的黑短髮,少年盤坐著,微笑抬頭的時候讓人看見黑曜石般美麗的雙眼:「飛鷹不都在空中監視嗎?」順手闔上了小紅書。
  一身飛行裝束,瞥了一眼對時準確的軍錶:「下來休息一下,再七分鐘升空,」神色複雜地頓了頓,看向同伴:「……很可能也是你我這輩子僅剩的,能如此比肩談天的時間。」


  公元二〇〇〇年,地球環境相繼出現明顯危機徵兆,海嘯、強烈地震、火山爆發……等災難頻傳,各國的地球科學家、生物學家、宇宙學者紛紛自發性地組成相關研究小組,提出不同的學說與應變措施,以因應當前自然界反噬人類的情況。然,經過眾人夙夜匪懈的努力,學術團體在高官自私自利的層層剝削下,經費捉襟見肘,難有斬獲。

  公元二二〇〇年,民間的綠色環保組織與官官相護的政客們依舊爭鬥不休,此外,為了爭奪地球僅剩的有限資源,國與國之間展開激烈的掠奪資源作戰。

  公元二四七〇年,持續爆發戰爭的地球上,只剩下屈指可數的地區殘餘綠色植物,巴西雨林正式走入歷史,南極圈只是個地理概念,不再寒冷,海洋表面漂浮著各色化學作戰殘留的藥劑。

  公元二七八八年,柴犬絕跡,世界各地僅剩少許大型犬科動物,他們相距甚遠,不再需要爭奪地盤。

  公元二七九三年,東亞聯邦正式成立。
  東亞各國終於團結起來,放棄無助於現狀的軍備競賽,多餘的戰爭已經毫無意義,為數眾多的華人民族終於率先接受世界毀滅勢不可當的現實,開始絞盡腦汁,思考如何自保並將自身的文化用最安全的方式傳承下去。

  公元二八八七年,耗費聯邦巨資的『火星電梯移民計畫』宣告失敗。

  公元二八九三年,在東亞聯邦內各國政治體制皆依舊正常運作的前提下,再度共同促成一項企劃:聯邦投入巨額資金培育年輕新血,為混亂的時代所用,並由其中各方面表現最優異的二十一名少年組成直屬於聯邦政府的『特別危機處理群』,也就是民間俗稱的『P.S.』(Problem Solver),群中分三隊,隊員間以代號相稱,其中三名隊長可依照自己的能力判斷,擁有否決聯邦命令的權力,即所謂『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最後PS還是人手一本小紅書,這給你,」淡然一笑,黑髮少年將小紅書遞過:「你能飛,若生還,幫我交給他。」
  「哇靠!你還在等那位『雲哥哥』!你的十九歲再過幾個小時就結束了耶,還等……」不置可否地接過,聳聳肩:「啐……你的交給我,那我的交給誰啊?不過你也不用太悲觀啦,我覺得他們不會來真的,世界都什麼情況了TM還搶骨董……」
  說是這麼說,但根據我的判斷,這回若真受到攻擊,即便我們都是體質經過千挑萬選的特別戰士,說不定真會被Trouble Maker殲滅,不知道磊會怎麼指揮距離最近的雲豹……還有……

  知道好友也是故作樂觀,只得配合接話:「你不是入隊第一天就寫好,鎖在極機密資料庫裡了?」拍拍身上的塵埃,起身整裝,仰望夜空:「若我生還,會跟晶一起賞月的。」聽說今天是難得的月全蝕。
  若真被襲擊,對方很可能使用不傷文物的微型中子彈二九九九系列攻擊,森其實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雖是微型,但我的雲豹小隊距離最近,生存機率相對低。


  臺六十一線,乾裂的柏油路早已荒廢百年,將軍漁港的指示路牌在千年前的西濱快速公路上被黃沙塵封……兩位少年比肩而立,彷彿能從瑟瑟風中聽見彼此的心跳……不安,卻鎮定。
  直線距離的遠方,聯邦陸軍弟兄正細心搬運封箱完整的古代文物:青銅器、玉珮、印染花布、書法字畫、詩詞典籍……從越南水上木偶到日本和服,全都以最先進的技術恆溫保存,緩緩降入地質學家預測的海底地殼不易變動處。

  期待萬千,倖存的文物被千萬年後的人類發現,文明不可滅絕。
  前提是千萬年後還有人類的話。



  「去你的賞月,我這幾年天天飛也就只見過兩次月亮。」
  苦笑:「我的意思是我會照顧他的。」結果我這輩子連月亮都沒見過。

  「磊……其實你放心,」身著飛行裝束的森話說一半,瞇眼細看夜空……末了:「啊!算了,不跟你扯這些,來接我了,我得上去……啊!好吵!」突然壓住耳朵低聲尖叫:「雪特!死TM來真的!喪心病狂啊!」接著趕忙朝上方隊友揮手!

  同一時間,肉眼可見距離已經炸成一片!敵軍施放出的誘敵火光煙幕中,隸屬於森隊長的一架飛鷹轟然墜落地面,另一邊不少聯邦軍弟兄被爆炸餘波震得七孔流血,血濺當場,場面混亂!被喚作磊的黑髮少年此時聽見耳膜中傳來上級遲來的通知……

  「森!盡量飛高些!」隨即對自己鎖骨上的隱藏通訊裝置發號施令:「雲豹二、四、五、六號撤到貨櫃區跟轟隊長會合,首要保護文物,遇敵殲滅;」瞇起雙眼調整焦距,見到遠處一整個貨櫃的古代文物在軍人的保護下於海面上載浮載沉,幾位正值壯年的海軍弟兄很不尋常的開始嘔吐:「三號速確認隔離衣、戴上氣瓶,支援港邊的漂流貨櫃之後速撤,七號……」

  「……」這是七號隊員,而事實上整個雲豹小隊都各自沉默著。
  在森風風火火升空的當口,磊覺得剩下的指令如鯁在喉……

  最後清晰傳令:「七號接任暫時指揮,戰略不決問轟隊長,情報不決問森隊長,以上。」語聲剛落便果斷地邁開步伐……對方明顯仗著優越的隔離科技,在誘敵。
  「隊長!請准許我支援!」他這樣會死。
  「你們撤退,」黑髮少年已經全速往爆炸現場衝刺:「為避免破壞文物對方肯定使用二九九九微型系列。」語調卻是平靜如常。
  「這……他們早算好……用中子束殲滅……」七號終於會意過來……目的是避免破壞文化瑰寶。
  知道繼任者終於明白,腳下持續飛奔,語氣倒是釋然:「記得跟上面說我的最後指令是『速撤』;你們的DNA雖都是萬中選一,但面對中子彈即使換上隔離衣也抵擋不了多時。」況且你們還有等你們回去的人,既然上面一定要滅掉這回出動的TM,總得有人去。

  「隊長!那是陷阱!」
  「不要!他真想單人赴敵……七號!快下令支援隊長!」

  世界彷彿真空了一樣,濃稠的黑夜讓人窒息,連帶有塑膠臭味的海潮也停了。

  聽見自家隊長已經切斷通訊,七號把心一橫,咬牙:「……按照磊隊長的指示,首要保護文物,遇敵則殲,即刻行動,」聽見隊友們沉默的聲音,通訊器的數位音頻中傳來了陣陣沉痛與無聲的抗議,只得把握時間接話:「……不要辜負隊長想讓我們全身而退的心意!你們不明白嗎!?快啊!」



  絕佳的動態視力只差沒將氣密曳光彈的速度換算成確實數據,便瞬間避過;煙塵帷幕還在,夾雜著彈道的流光,以及煙幕中大量中子束……磊感覺得到自己的染色體在叫囂抗議,幾欲暈厥。
  腳刀之後,讓從身側偷襲的壯漢頸骨移位,耗時兩秒,蟄伏在國家寶藏方向便不必擔心槍口對準自己……

  冷靜,必須逐一瓦解對方。
  而且務必在自己的細胞組織和中樞神經系統被中子束癱瘓之前達成殲滅,否則雲豹撤退的指令毫無意義。

  『吱!』雙手刀瞬間將敵軍先進的隔離衣劃破,指尖即利劍,達成目的後隨即隱沒入煙幕中,繼續伺機而動……
  『啊啊啊啊!』後知後覺自己已經失去隔離衣的保護,彷彿意識到了極端危險的情況……敵人驚聲提醒夥伴:『是雲豹!雲豹的磊!』
  『大家一起上!拿下他拷問終極兵器所在!』

  回身時毫不留情地將對方的護目鏡瞬間以指插裂、直取眼球!至此從腳刀、手斷頸骨、破壞隔離衣不到七秒已奪下兩人性命並使三人失去戰鬥力,間不容髮,掃堂腿再度將一人小腿骨碎裂!指尖將剛剛的護目鏡碎片直插入來拳的手腕神經,斜掌手指發力直接將襲擊者下巴扯落……

  十四秒,敵方指揮官雙腿阿基里斯腱斷裂,失去慣用手。
  十五秒,八名TM特工在不管文物安危想取槍前被突然出現的苗刀封喉。
  十五點一秒翻身沖掌,再斷一人頸骨。
  十五點三秒……

  『別動!』最後一位TM眼見僅剩自己一人,抓緊時機提起槍口貼上黑髮少年的額頭:『這是T39亞光速!你躲不過的!』不知為何,看著對方沒流半滴汗水,神色平靜的臉龐……打從心底開始全身發顫……

  怪物。

  磊看看那最新型亞光速,不置可否,似乎完全沒放在心上。
  隨即無視於對方的恐嚇,靜靜地抬頭望向大氣污濁的天:『……現在幾點了?』結果我還是不知道月亮長什麼樣子……
  『什麼!?』
  『……我的十九歲好像快過了。』


  一陣靜默。


  『怪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砰!』

  只有最後一位敵軍,因過於害怕而走火的這一槍,沒被磊料到。
【壹】 第二章 風中奇緣
  凌空翻身閃避不是不可能,但一切來得措手不及。

  『咻!咻!咻!』弓如滿月,三箭齊發射向天際,十一歲的孩子有些氣急敗壞地以此發洩情緒。
  隨即有些惶恐地直盯著夕陽絢爛帷幕中的自由落體,在場一眾人等瞠目結舌。

  『……』痛……嗯?被亞光速近距離射穿應該不只這樣……這裡是?
  墜落地面時反射性地犧牲左臂,並就地滾了兩圈,減輕身體受到撞擊的負擔……隨即戒備地觀察四周,還不敢貿然起身,伸手觸地支撐身體的時候,因柔軟的觸感為之一愣,低頭查看……

  是草地,綠色的青草。

  無視於周圍身著怪異裝束拿著長槍包圍自己的眾人,手掌極為溫柔地撫摸著綠色的草地……
  居然是草地,我只見過兩次。
  但……這裡為什麼會有草?
  剛剛是TM的亞光速走火,所以我即使沒死也該重傷,應該還在漁港一帶,可是這裡……

  放眼望去,彩霞漫天,落日在山頭隱約透著火輪子,不知名的大型禽鳥在空中排成一行,轉瞬翱翔滑出視野,山是綠的,比草顯得古老一些的綠,仔細聽……還能聽見遠處有流水的聲音,土壤透出不曾聞過的芬芳……難以想像的舒服味道。

  天堂?我死了?不,這想法不實際,但也無法斷言天堂不是長這樣……一切必須小心為上。


  『你是什麼人!?』一名老漢挺槍上前,壯起膽逼問。
  黑髮少年只是一臉神奇地繼續撫摸草地,神情溫和:「不要吵,我在想事情。」
  「你!這……」老漢一臉不可思議,轉頭望向方才射箭的孩子以眼神請示:「少主……」

  被喚為『主』的孩子稍稍定一定神,微微一擺手示意眾人放下武器,逕自走向包圍圈中剛剛中了自己三箭的人(?),代表發話:「你在想什麼?」這些草怎麼了嗎……他一直看著……

  身為雲豹,一開始便感覺到走近自己的孩子沒有太多敵意,只是謹慎是必然的。
  這孩子約十歲左右,但看起來是這些人的領袖……

  「……請問,這裡是哪裡?」抬頭,黑曜石般美麗的雙眼,溫潤如水。
  見到這般溫和的神情、聽了這聲提問,孩子眨眨眼,隨即磊感覺到對方放鬆了戒心:「這裡是風城,家母是這裡的城主。」
  在腦中努力搜尋風城這個地名……未果,決定換個方式交談:「這裡的風的確很舒服,空氣很乾淨,連土的感覺也很新鮮。」
  聞言,孩子自豪了起來:「這裡的確是好地方,歡迎你,」伸出友善的手:「剛才真抱歉,你站得起來嗎?」

  正當磊注意到自己腿上的箭傷與左臂已經斷了的事實時,周圍又開始出現不安的鼓譟……

  「少主!此人來歷不明,千萬不可大意!」
  「這人從天而降,是人是妖都不知道,不可以接近他!」
  「少主您年幼,說不定是奸細,還是……」

  「我年幼又如何?」翠玉色的雙眼掃視周遭,語調平淡卻句句在理:「孔融四歲能讓梨,司馬光七歲通《左氏春秋》,亓某無能,父親亡故時年僅兩歲,如今母親病危,十一歲的我於外不能擊退敵軍,於內不能除去山中盜匪,難道如今連自己傷人在先都不懂得何謂理虧於人?」說著看了看磊的傷處:「這位大哥不管是人是妖,總是被我所傷,理當妥善照料。」

  雙腿稍稍發力,起身……磊對眼前十一歲的孩子另眼相看,並且自我檢討……
  說起來自己十一歲的時候只懂得躲在雲哥哥懷裡撒嬌。


  「那……那我們去喚藥婆來!」說著,人群中兩名與少主年紀差不多的孩子往某處奔去。
  「這……聽起來好像是這個道理……」剛才的老漢顯然是不拘小節的類型,隨即吆喝:「今晚大夥兒一樣嚴加戒備!」
  「噢噢!把菊城的軍隊趕走!」
  「噢噢!」

  隨著亓少主的攙扶,聽聞身後老弱殘兵的口號,低歎……

  「一定很痛吧,」亓少主一臉歉然:「不好意思,我真沒想到你會……突然……出現在天上。」
  「不,您會錯意了,」對方既然是這裡的領袖就必須使用敬語:「我只是感嘆人類不管到哪裡都有戰爭。」這裡根本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卻也風聲鶴唳,剛剛之所以不理會自己被舉槍包圍的處境,也是心中明白這些人即使一起聯手也敵不過負傷的我,他們這樣還能打仗……
  「你的家鄉也在打仗?」時局混亂,人之常情。
  「大小戰役,接連不斷。」不知雲豹們現在怎麼樣了。
  「這裡也差不多,別看現在狀似平靜就掉以輕心了,」察覺對方還能走,也就不再攙扶:「但是當務之急還是養好腿上的傷要緊。」這人忍耐力真強,明明應該很痛……


  藥婆,一位很矮的婆婆,距離近些時看得見鼻子上長著顆很大的肉瘤,旋風一般地由遠處奔來,胯下是一隻代步用的……鴕鳥。
  先前藉著落日前的餘暉,看清磚造房舍的外觀,對此沒什麼疑惑,這裡的房子似乎都以石磚建成圓柱體,多半尖端的頂上有一輪大風車,讓人聯想到荷蘭遺跡,低矮一些的房屋上也裝飾有各種造形的風向儀,畢竟這裡是風城。

  但是鴕鳥……

  「怎麼了嗎?」少主在類似玄關的地方擺好自己的短靴,順著磊的視線望向門外:「那位就是藥婆了,來得真快……我們這裡有人生病、負傷,都靠他老人家。」
  「……」我不是在意藥婆:「請問……」
  「什麼事?」親切微笑,到了室內顯得不再嚴肅。

  即使面對生命終結時也能指令明確果斷,思路清晰的PS少年特工,此時鮮少有的露出了萬分不解的表情,但今天的一切實在過於懸疑……一開始想過這裡是天堂,但這一切真實的觸覺、嗅覺、聽覺……實在不像;看著人們的裝束與說話用語,若假設時光錯亂來到古代,卻又不合理。畢竟古代的語言相當複雜,自己短期內應該無法溝通,但這裡的人雖有些口音,可交談上沒有大礙……而且剛剛觀察,似乎多半是東方人,東亞諸國在歷史上有女性城主、甚至似乎是一方領袖的為數不多,可在環境對照下,顯然這位少主的母親不是古日本的卑彌呼女王。

  「那是鴕鳥?」應該是,我參與過救援瀕危鴕鳥任務。
  「是啊,」少主疑惑……隨即似乎理解般地微微一笑:「看來你來自很遙遠的地方……這是我們在城內單人主要的交通工具,雙人的話要依賴梅花鹿,不過要出城的話主要習慣靠斑馬與羚羊。」
  眉梢微微向上抬了五公厘,驚訝:「這裡有斑馬跟羚羊!?」就是黑白條紋那種!?
  「呵呵,你先上來吧,」少主對著磊身後招呼:「藥婆,他受了箭傷,您看……」

  說話間,老當益壯的藥婆已經相當靈活地躍下自己的交通工具,來到磊的身後,原本就不足一米的身高硬是彎身查看磊腿上的箭傷……樣子頗為滑稽。

  「嘎怎麼跟子翔一樣,受了傷還亂動,這樣箭頭斷在裡面我不好取出會發炎嘎……我都年紀一大把了哪還看得清楚……不可能幫你動手術嘎……」一邊抱怨一邊指揮:「小夥子你快點除下那怪鞋到上面……把那條奇怪的褲子剪開讓我瞧清楚些……哎喲你的左手嘎!」

  好像雷聲灌入耳膜,即便是突然來到莫名地域也能保持平靜的特工隊長,此時腦子瞬間炸開了鍋!猛然抓住藥婆的衣領,將人整個提起來對上自己的視線高度!

  「老婆婆!您剛才說『子翔』!?」會是他嗎!?是雲哥哥!是……雲哥哥!?
  「叫我『藥婆』,」布滿皺紋的臉皺眉:「年輕人真不懂規矩……」放我下來啦!嘎!
  「藥婆!!您說的子翔是……我是說……我的雲哥哥……雲哥哥他……」

  見到傷患顯然已經有些詞不達意,少主連忙解圍:「這間屋子屬於一位帶領大家的武者,我們尊稱他為將軍,現在正負傷休養,我帶你來他這裡主要是因為藥婆把大量的藥品都放在此處,最近大家受傷也都到此上藥,如此集中一處較為方便。」這人剛剛還沉靜如水,怎麼一時間如此激動……難道是洛城細作!?
  不……細作不會這麼招搖,從天而降,還情緒這麼亢奮,四處東張西望。

  「他受傷了!?」說著直接拖著藥婆,往屋子裡衝去,一身髒汙,斷了一臂,腿上還負著三處箭傷,卻絲毫不猶豫:「在哪!?雲哥哥!是雲哥哥吧!?」
  「不是這一間,門口有簾子那間啦!」老太婆倒是很認命。
  『站住!』亓少主語聲剛落已經站在門簾前方,阻擋去路:「你到底是什麼人?你要找誰?跟對方是什麼關係?不說清楚我誓不讓你騷擾子翔將軍!」孩子雖然文質彬彬,倒真有領袖氣質。

  「嘎……」藥婆到底年紀大,閱人無數,安撫:「少主啊,我看此人一聲聲『雲哥哥』、『雲哥哥』叫得真切,倒也不像壞人,會不會是親人嘎?」回首依然拎著自己的小夥子:「我說年輕人嘎,有話慢慢說,火急火燎的怎成事嘎!?」這小子腿還帶著傷吶,橫衝直撞的不會痛嗎……
  「呃……我……對不起……」安穩地放下藥婆,賠罪:「實在很抱歉……我太久沒見到雲哥哥了……我……所以很激動……聽到他受傷了……我……這個……………………嘖!」

  用力賞了自己的太陽穴一掌,讓腦子不再短路,這舉動卻使得少主愣了一下。

  用力搖搖頭,恢復正常後的眼神又是如湖泊般沉靜溫潤:「雲哥哥是我自己的稱呼,但我不是他的親弟弟,我要找的人叫聶雲,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的確曾提過……」似乎回憶起很久以前……溫暖幸福的光景,連帶著笑意漫上雙眼:「他說他叫聶雲,字子翔。」

  說起來……雲哥哥養育我的那些年,的確未曾提過他從哪裡來,之後又準備往哪裡去……而且如今想來,光是使用表字就很奇特。



  「雲哥哥!」
  當磊獲准走入簾後,門簾被少主揭開的瞬間,平日肩負起聯邦重任的雲豹隊長像個幼兒見到許久未見的父母般,撲了過去……眼前的面孔自己相當熟悉,只是明顯虛弱。
  指尖輕撫過汗濕的額頭:「雲哥哥好像在發燒!怎麼會這麼燙……」擔憂牽掛的神情表露無遺。

  藥婆開始動起房裡的一些醫療用具,用缺了顆大黃門牙的漏風口音碎碎念:「你再亂動就會跟你雲哥哥一樣嘎!」
  「他怎麼會這樣?小時候他都不會生病的!就算受傷也不會……」雲哥哥很強的!
  「正常來說傷口處理得當是不會,但藥婆年紀已經大了,眼睛不是很好,洛城用的箭又很特別,很多碎屑取不出來,加上城裡多是老弱,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少主也在一旁幫忙升火煮水:「你先冷靜一些,我們先幫你把箭取出來,手也要固定。」看他如此關心子翔將軍,可能是同鄉吧,畢竟師父也不是本地人。

  會意後連忙開口:「意思是雲哥哥因為傷口發炎,所以高燒不退……」掀開棉被開始尋找傷處,隨即在腹部發現類似繃帶的乾淨白布條包裹的傷口:「是這裡吧,我眼睛很好,讓我來!」
  「我說年輕人你別亂動傷口……自己的、別人的都一樣嘎!」正配藥的藥婆一邊搗著藥粉,一邊交代:「你這麼吵鬧下去你雲哥哥也不能好好休息,等會兒先把這藥服下……」

  一室靜默中,在一老一幼忙碌的背後,黑髮少年的手中,不知哪變出來的銀針已經準確無誤地刺入穴道,做為麻醉並且暫時性緩止血流,隨即一刻也不敢停歇地聚精會神,用同樣不知哪變出來的小刀剖開表面癒合的傷口,眼睛如同有成倍放大效果的顯微鏡般,仔細在傷處搜索,鑷子極盡輕柔地剔除不屬於肉體的細小碎片,神情關切至極。

  ……根本毫不在意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
【壹】 第三章 公元五萬年
  「媽媽,」亓少主見到房中的微光,連忙入內:「您醒了?感覺好些了嗎?」
  「……端兒,」中年婦女虛弱地側頭,溫柔一笑:「我聽芳兒說有個奇怪的人從天而降?還是個英俊小夥子?」

  坐到母親身旁,亓懷端幫著攏了攏被褥。夜晚的窗外,綿延山巒好像絹帛渲染了重墨,空氣有些冷,清新乾淨的冷……深秋之夜,月明如晝。


  「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大哥哥,似乎是師父的朋友,」想起剛才的情況,笑出聲音:「呵呵……還是一位藥者,藥婆收他為徒了,動手術很俐落,說不定比藥婆厲害。」
  「喔?這倒是好消息,是幫子翔嗎?咳、我們這兒原本就缺藥者,咳咳……」身為一城之主,顯然放下了一樁心事:「既是你子翔將軍的舊識,應該沒問題,端兒啊……」
  「是。」
  「母親怕你識人不明,咳、子翔將軍現在又昏迷不醒……我看還是咳、咳、咳……趁現在讓那位新的……藥者來見我……」
  手掌替母親緩了緩胸前滯悶的瘀血:「媽媽,還是過幾天等身體養好些再說,」有些孩子氣地不情願:「況且我都十一歲了,沒問題的……」
  「不行,端兒……」這孩子就是愛逞強:「媽媽下次醒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就因為媽難得醒著我才想跟媽媽在一起,」越說越小聲,孩子氣十足:「……時間寶貴怎麼要去見外人……嗯?妹妹呢?」



  「你真的不是藥者嘎?」鼻子上的肉瘤隨說話晃動:「等等敷上這些,剛搗的,趁新鮮藥效不錯嘎。」
  將腿上的三枝箭一一拔起,完全沒像剛才那般仔細地先刺激穴道麻醉:「不是。」只學過簡單急救。
  「……你、你這樣不會痛嗎?」一旁的芳兒小妹妹捧著陶製臉盆,有些瑟縮:「可以先喝藥睡著,讓藥婆幫你弄就不會覺得痛的。」
  「謝謝,」單手接過了藥婆手中的草藥,黑髮少年倚著至親之人的床,坐在地上:「會痛,但心裡高興,所以能忍。」隨意上了藥後,抬起頭時輕言細語:「況且萬一我睡著了,就不能守著雲哥哥醒來了。」
  「這樣啊……」
  對藥婆微笑請託:「請師父幫我處理左手好嗎?」畢竟只有一隻手。
  「哈嘎嘎嘎……沒想到我這把年紀真能收到弟子,」藥婆顯然很滿意這聲『師父』:「但是小夥子啊,你對自己的傷口這麼草率,以後怎麼照顧病人嘎……要知道,每個來找我們的人都有親人嘎,這些親人會因為你的草率而難過嘎……」說著,不知哪來的力氣用力一扳……

  『喀。』骨頭對位的聲音。

  「謝謝師父。」一語雙關,謝謝師父的教誨也謝謝治傷:「嗯,畢竟我現在也有重要的人。」跟雲哥哥重逢了,這次可沒有幾歲分離與幾歲再會的預言,我得開始珍惜自己才行。
  「哇!吭都不吭一聲……」芳兒覺得眼前的人超酷:「用熱水擦擦臉吧,我們這裡洗澡必須到澡堂,但我想你肯定不想離開將軍。」況且腿上還有傷口。
  「謝謝,」待藥婆固定好左手,此時才有時間正眼看向小妹妹:「你真體貼。」
  「嘎我跟少主先出去啦……經過這會兒,你的雲哥哥明早該醒啦。」藥婆收拾收拾工具:「門外有兩個守夜的,有啥需要就喊,別再亂動你的腳啦……聽明白嘎?」
  「弟子明白。」這女孩也是少主,看起來小一些,可能是亓少主的妹妹。

  目送一老一少離去,坐到床沿,看著雲哥哥的面容,思緒反覆。
  隨後開始用陶盆裡的熱水幫昏迷的人擦拭身體……

  不明原因來到新環境,謀生是最重要的,眼下看來這裡是雲哥哥長居之處,往後我勢必也得留在此處,雖有些意外……但既然能學救人,一來解決此處明顯醫療人力缺乏的問題,二來也給往後長居的自己安份工作,畢竟已經不是幼兒,怎好讓雲哥哥養我。

  ……況且我殺人無數,若真能學有所成,即使不能彌補逝去的生命,也能幫助其他生命。

  「……嗯?」這是……雲哥哥的左耳……

  雲哥哥的左耳……記得當年我亂發脾氣把雲哥哥的耳朵削去一大半,但現在卻完好如初。
  可是我肯定他是雲哥哥,這之中似乎有某些環節我沒想通,說起來小時候雲哥哥總是無法告訴我他來自何方,分離前每次問他他要上哪去,他總是一臉苦惱地說不知道……嗯……
  雲哥哥是個憨厚老實的人,他說不知道肯定就是不知道。
  ……既然我能不明原因來到此處,或許雲哥哥也是莫名其妙地來到我面前,他這人原本就是傻裡傻氣的大個子,既然連我都想不通,那麼當年他說『不知道』,或者回答不出問題也就理所當然了。

  對了……有人會對剛見面不久的人這麼好嗎?
  幼年時,我剛認識雲哥哥沒多久,就把這陌生人的耳朵給剁了,但當時雲哥哥一直都沒對我生氣,還繼續撫養我,直到十一歲……就連臨走前對所有生活細節都千叮萬囑。

  嗯……

  「八年了……」停下手中擦拭的動作,神情溫柔依戀,思緒清明專注。

  我想……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但若按照我的想法,雲哥哥醒來後很可能根本不認識我……就如同幼年時我根本不認識他。雖然現在還沒有人問起,但我該叫什麼名字?畢竟磊只是代號,或者我該假想一下,為何四歲那年雲哥哥一見到我就篤定地叫我『雁兒』。

  「八年了,你卻變年輕了。」無奈卻寬懷的眼神……算了,總算是來到你身邊。

  在雲哥哥醒來前我必須解決自我介紹的問題,因為於『我這一方而言』,我們現在能『再度』相遇是建立在過去我跟雲哥哥之間的歷史沒有改變的前提下,所以我得想辦法讓自己的名字變成『於雲哥哥的立場上』,數年後他跟我『初次見面』時的名字,也就是聶雁。

  說起來這地方真是民風純樸,我這天外飛來的人居然至今沒被過問姓名,這在我們那個年代是難以想像的。
  『我們那個年代』?嗯……的確,原來如此,既然雲哥哥變年輕了,所以不是空間,而是時間,更或許空間時間都有,總之是被莫名其妙地轉移到彼此身邊……吧……
  對了,既然如今的我清楚地意識到彼此之間存在著時差問題,並且歷史不能被改變,否則我們無法待在彼此身邊……那麼依照我自己的性格很可能會找個時機要求雲哥哥『與幼年的我見面後』別透露口風;畢竟即使是我,從現在起說話前都得三思,不能說出會改變彼此歷史的話……

  這任務對愣頭愣腦的雲哥哥來說……有難度,所以他當年才乾脆什麼都不提。



  「你就是那位從天而降的小帥哥了。」女人自行滾動著輪椅前進,停駐。

  正替至親之人擦拭臉龐的少年聞聲,望向窗外……視野中,月光清澈皎潔,灑在中年婦女慈藹的輪廓上,成了優雅的色調,淺淺的皺紋鐫刻著淡淡的威儀。
  ……這時候才發現,原來月亮是這麼優美的東西,剛剛完全沒注意到。

  「我是這裡的城主,」女人笑得很溫柔,不失莊重:「一個人無法上玄關,但有些擔心子翔,所以來窗外看看,咳……看樣子是我多疑了。」
  立刻醒悟了過來……隨後斟酌解釋:「雲哥哥於我有再生大恩,或許……即便他自己不記得,但不能改變他在我人生中重要的份量,所以……」真是不好解釋……但既身為城主,懷疑外來者的確無可厚非。
  「呵呵,」掩嘴輕笑:「你別緊張,我從沒看過有人如此關心子翔……能幫我進屋嗎?」

  與兩位門口站崗的老漢合力將輪椅抬上圓形客廳,注意到輪椅是木材製成,才發覺至今沒有在這個空間裡發現金屬物品,就連藥婆手術用的工具都是光滑鋒利的石片、箭矢也是削尖的硬木……難怪他們剛才會對我手中的工具好奇。

  沒有冶煉金屬也很好,環境得到一定程度的保護。
  ……不過城主會不會穿太多了……

  「子翔看起來的確比上回好些了,咳……」注意到對方的視線,城主倒也不在意,除下圍巾端放在自己腿上:「三年前在戰場上受了內傷,無法根治……咳,藥婆說胸口淤血化不去,每到季節交替……就格外虛弱。」
  「……請問,」即使是已經年近半百的婦女也得作戰,人類到底是為何而執著。
  「嗯?」
  「雲哥哥在這裡過得不好嗎?」剛剛說沒見過人關心他……

  城主微愣,最後終於理解般地笑笑:「的確沒什麼人關心他,咳……」看向床榻上的年輕人:「我的孩子們都對他過於依賴,城裡的人民也一樣,咳……大家認為他為人可靠、勇敢,太過崇拜了,雖然不會過不好,但受到擁護也不過是得到威望罷了……咳……」
  「……我想我明白了,同伴的互相信賴,絕對無法取代親人的懷疑。」
  「懷疑?」不解。
  有些傷心也有些慶幸地坐到床邊,深情款款地凝視:「懷疑對方過得好不好?懷疑對方是否平安?懷疑對方是否真能照顧自己……甚至連三餐是否正常,都會懷疑的關心,沒有人能取代。」幸好我來到你身邊了。

  清風滑過戶外的青草,屋頂上的風車微微晃動了一下,發出了沉沉的聲響,月色與涼風交纏透入室內,溫潤而沁涼。

  「……看樣子,你雖然年輕卻也經歷了很多。」是個很溫柔的孩子,這個性當藥者正好:「咳咳、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咳、咳、咳咳咳咳咳……」是剛剛那陣風……
  「城主,失禮了。」回身半跪於地,手掌貼上女人一直撫著的胸口……是這裡,找到了。
  「……你……」愕然,四目交接。

  沒有笑,但感覺是笑了,黑曜石般的雙眼傳遞出讓人安心的暖意……
  一股溫暖的氣似乎包裹住胸口的瘀血,漸漸滲透,嘗試瓦解……

  窗外月光西移了少許,草地上,風車的影子向東延伸。

  「沒關係,我已經好多了,」見到少年額角已經滲出汗水,並且原本也是狼狽的傷患……安撫求好心切的年輕人:「你是從哪裡學來的?完全不同於我們這裡的藥者,卻相當有效。」
  感受到阻止自己的溫暖手掌帶著寬厚的味道,略微思索……不想破壞這裡的純樸情境,坦言:「……氣功,但我只是略有基礎,因體質異常所以勉強用上。」

  說起來,雲豹出任務前我通常不敢吃,折騰到現在也半天沒吃沒喝了。

  「氣功……」中年婦女認真看向半跪在輪椅前的少年……細細評估的視線,隨後緩緩開口:「……人類曾有過高度的文明,現在消失了,在風城的人們心眼都很少,他們多半是真的傻,少數則是不愛計較……我希望你是後者。」看向那身奇異的黑色勁裝:「一會兒拿一套你雲哥哥的衣服,把衣服換下來吧,腳上的布料也都破損了。」
  「……」人類『曾』有過高度文明。
  看出少年的疑惑,微笑接話:「這裡是公元五萬年,也是風城光風卅四年。」

  眨眨眼,有些驚訝,卻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距離我來的地方有點遠。」相距近四萬七千年,現在總算有概念了。
  「『既來之,則安之。』」

  回想起剛才初見少主時聽見的孔融與司馬光……看樣子聯邦政府的保護與傳承文化的計畫的確成功了,那些經過再三審核,不至於大量破壞地球生態的文明,確實流傳了下來。

  「想要重新開始嗎?」見到少年微微點頭時的眼神堅定誠懇,慈母般的放心笑容:「風城歡迎善良的人安居於此,不分種族性別、老幼尊卑,更何況你是隨風而來的人。」
  「……我善良嗎?」其實我不懂。
  「每個人的內心都有善惡兩面,沒有人能彌補曾犯下的過錯,但相對也沒有人能否定你往後的努力,」稍稍思索了一陣,斟酌開口:「子翔那性格是不會介意的,你既然口口聲聲喊他哥哥,就跟著姓聶吧。」在我眼中都是孩子罷了。
  「這……」不會吧……好像有點太順利。
  「而你從天而降,就起單名一個『雁』字,」似乎很滿意自己的構思,連帶眉梢眼角都精神了起來:「鴻鵠大雁的雁,字『子翎』。」


  「別人不願提的往事我也不愛追究,當然你不必也不能忘記原有的名字,這只是我身為城主歡迎你的心意,希望能讓你更加方便地在此長居,如此而已。」
【壹】 第四章 稱謂問題
  目送城主由其中一位老漢推著輪椅離去的背影,感覺心中有股前所未有的暖意升起。
  同樣是被信任,過去隊友信賴的是自己的能力,而城主信賴的是即使沒做任何解釋、即使自己的出現是這麼的突兀,也依然沒有改變的人格特質。

  看著床上的雲哥哥,習慣性地摸摸胸口的項鍊……小時候,雲哥哥給的鍊子。
  或許心中對未來依然充滿迷惘,但即便是雲哥哥尚未清醒的現在,我對這個嶄新的環境已產生一種久違的感情。


  「喂,小聶將軍,」老漢推門進入,手中拿著兩個缽狀物:「嘿嘿,我們在門外都聽到啦,以後你就是『小聶將軍』啦!喏……我弄了點宵夜!」隨意地坐到聶雁身旁,盤膝:「早上你從天而降真是嚇壞大夥兒啦……幸好真是人不是妖,我這把年紀可是第一次見到。」
  「謝謝,」伸手接過陶缽,才注意到:「原來是您,您真勇敢,一般看到妖怪應該沒人敢上前詢問。」他就是早上提著槍逼問我的老人家。
  「哈哈哈哈哈!我不問,難道少主去問!?」大口扒著缽中的條狀糧食:「我怎麼可能讓少主冒險……不可能啦!亓城主一家人是真正好,我絕對聽他們的……你也吃啊!」
  「嗯……」這該怎麼吃比較好?是麵嗎?

  我那時代的食物早就被汙染殆盡,喝的水源尤其珍貴,吃的都是凝膠狀的膠囊,吞一顆就有飽足感,營養也夠了,還不曾花時間在『用餐』這個名詞上,如今看來『用餐』好像應該是動詞。

  聶雁直盯著缽中沒見過的新奇食物,不是不餓,也不是懷疑被下毒,只是想再觀察一下……而且味道真好,就好像今天第一次聞到土壤跟風的香味的感覺一樣……很奇妙的體驗。


  「亓家的人是真的好,」說著似乎想起了什麼心事,老漢神色黯了黯:「有九年了吧……當時懷芳少主才出生不久,少主們的父親也就是老城主,曾經背著我走了好遠的路,當年我受了傷,不管的話是死定啦……可老城主卻背著我翻過一座座山,回到家鄉……」唉。
  「那……老城主呢?」現在是夫人管理一切。
  「……我這條命是老城主撿回來的,哎!但他自己中了毒,翻山越嶺的……才回到風城就毒發了……其實城主不管我的話或許還有救的……」長歎的神情,嘆息在心裡,花白的頭髮所剩無幾,卻感覺得到許多悔恨:「慢慢走,血行慢些,據說是可以回到城中慢慢解毒,唉……所以啊……老城主讓夫人當城主我第一個支持、他兒子女兒要有個萬一我一定第一個解危。我跟少主不一樣……是個粗人,但起碼知道個忠字……城主說什麼就是什麼,這就是忠。」

  兩人比肩倚靠的榻上,聶雲的呼吸聲很均勻,戶外清風載著靜謐的月光,灑落在老者臉龐,有些悵惘。

  「……還有感謝。」
  「啥?」老漢轉過了情緒,看向身旁。
  「不只是忠誠,因為忠誠早已存在您心中,只因被城主所救,再次體現,」嘗試著將缽拿近一些欣賞裡面的食物:「也因為那次經歷,對已故城主有無上的感謝與敬意,這些情緒豐富了你的忠誠,就是這樣。」

  老漢靜靜地看著身旁的少年好一會兒,末了……

  「哇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說嘛你果然是好人!」
  「……」不是以為我是妖怪嗎。
  「其實我聽不大懂你在說啥啦,但好像滿中聽的……又好像真是這麼回事吧!你到底要不要吃啊?」我覺得不錯吃啊!
  「這是麵嗎?」好像不是。
  「麵?」一臉不明所以,用筷子揮了揮做出不的手勢:「我們叫這個春雨或冬粉,你別看他是透明的,這可是上好的綠豆做的……你的故鄉叫這個『麵』嗎?」說著自己嘴還沒停下。
  聶雁仔細觀察著手中的『冬粉』,隨後輕聲:「……我也不知道,我以為長長的食物都叫麵,他們好像……比剛剛,變多了?」
  「你囉哩囉嗦問不停他會越變越多!也會越難吃!因為吸湯變粗了嘛……」

  雙眼掃描確認身旁老者拿筷子的手勢,目測每個指關節運用的力度,開始嘗試自己動起筷子;雖然在受保護的古代文物清單上見過漂亮的『漆筷』,但因自己成長的環境已經不需要使用筷子……除了少數億萬富豪,基本上沒有人真的使用過。

  將老人的動作全數模仿,小心翼翼地將冬粉放入口中……

  「好奇妙的味道……」這就是真正的食物帶來的味覺……叫做冬粉,但為何也叫春雨?
  「嘿嘿,你小子可識貨啊!這可是用大魚骨去熬的哪!」狂風掃落葉般吃完自己的那份,用手背抹抹嘴:「你今天來晚了,改天讓你見識見識咱這兒的海,大聶將軍可是捕魚高手吶!」
  「海……是藍色的嗎?」大聶將軍,聽起來很……怪。
  「你怎麼老問些理所當然的蠢問題!?快吃吧!問題一堆。」
  「我還想問,」聶雁看向剛剛站起身的老漢:「遠處的喧嘩聲是正常的嗎?」剛剛開始而已。
  「啥!?」我啥都沒聽見啊……

  『彭佬!出事啦!出事啦……』剛剛推著城主回房的老漢闖了進來,慌張地嚷嚷:『菊城那幫賊趁夜攻過來啦!』

  確認心中所想後立刻放下手中碗筷,起身時回首床榻上的雲哥哥。
  如果……這裡是雲哥哥想要保衛的家園,我理所當然得守護這裡。

  『湖泊哩!?派人加緊看守湖泊沒!?』彭佬風風火火地跟著奔出門!
  『老太婆們退守在那兒啦!小鬼頭跟咱們老頭子到前面去啦!你快啊!』說著,聽見不知名動物的蹄聲:『兩位少主都過去啦……』語聲至最後已經在老遠的地方了。

  聶雁最後再看一眼雲哥哥,便準備踏上步伐跟出去,才跨出一步便被拉住。
  回首的瞬間看見朝思暮想的那雙眼睛,雖然對自己充滿陌生,但誠懇依舊……

  「……賢弟,」
  「雲哥哥……」震驚也欣喜,立刻蹲到床邊:「你醒了!?感覺好些了嗎!?」
  「……從你動手術開始……我就醒著,卻說不了話……」掙扎著稍稍抬起身體……
  驚慌失措地阻止:「你、你還不能坐起來!」傷在腹部啊!
  死命握住『賢弟』的手:「你救我一命在先,即使城主沒讓你做我弟弟,我也定當護你到底……賢弟……你、你……」勉強提起精神觀察眼前的少年:「你這麼瘦弱……不成!藥者得待在後方……你千萬別傷著!愚兄初遇你……居然這身狼狽……嘖!這身體怕是不能護你周全,叫馳電……」
  「電池?」不解。
  「……我的坐騎。」死活就是要站起來,眼看是想上戰場!
  『雲哥哥!』聶雁頗為光火,完全沒有方才沉靜的氣質:「你別老是只顧前不顧後!你現在這樣出去馬上就會被秒殺!你、你……你丟下我一個人怎麼辦!?」

  我已經因為光陰的無奈,被你丟在四萬七千年前!我不要再被丟下了!

  「這……我不知道,但我定要護你周全!」一根腸子通到底的脾氣!
  「雲哥哥是笨蛋!」就是要把你壓回床上!你幹嘛這時候醒來啊!
  「愚兄天資愚鈍,師父也常這麼說……」撫著裂開的滲血傷口:「改天理當帶賢弟你去拜見長輩……」

  『喀。』手刀劈向脖頸的聲音。

  「……雲哥哥抱歉了,你再睡一下吧,我會把你藏好的,你放心,我力道有算過。」說著,有些七手八腳地用棉被把聶雲裹了裹,發現沒什麼地方好藏的,走出門簾時順手將一旁的櫥櫃推過,遮蔽房門。
  不知道外面情況如何?萬一傷患太多藥婆肯定需要我幫忙,他都這麼老了……我若讓雲哥哥上戰場,他肯定沒救,如此『雲哥哥的歷史』就會改變,很可能見不到『未來的幼年的我』,那我勢必也不會來到這個空間了!

  那樣我們就不能相遇了!


  遠處的喧囂已經有常人細聽能聞的趨勢,看樣子是節節敗退。剛剛聽說讓老婆婆們守住湖泊,那麼藥婆應該也在湖泊那兒?即使藥婆沒在那裡,會刻意守住的地方肯定重要,去那兒沒錯。
  所有思緒在電光石火間理清了一遍,夜色中遠處已經火光閃動,剛踏出戶外便看見漆黑高大的身影擋在前方……

  「電池!?」是吧。
  「……」前蹄撓了撓地面,似乎頗為不爽。
  「你來得正好,」一躍跨上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背上:「載我去湖泊,雲哥哥能不能安心休養就看你的!」嗯……有角能扶著,應該是剛剛聽見雲哥哥的呼喚而來。

  剛一發蹄,聶雁驚訝……原以為動物的腳程會很慢,但這隻黑色有角的動物此時正在發足狂奔,感應時速約七十公里……另外,能感受到電池似乎不明原因地不太喜歡自己,情緒很差,一搖一晃尚未適應的當下,險些被摔下來。
  牠是故意的。
  果然沒跟人之外的動物相處過在這裡行不通,日後必須多加跟動物培養感情。



  風穿越草原,戴著星辰微光,墨色濃重的山巒往右後方不斷消逝,沸騰的人聲漸近,同時映入眼簾的是瀲灩波光,月色沉澱其中,寧靜深遠,彷彿不曾感到周圍的血色籠罩。
  但……
  看著眼前的情境,聶雁很不合時宜地想起二十世紀物理學家阿爾伯特.愛因斯坦的名言:


  『我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戰會用什麼武器,但第四次世界大戰人類將使用木棒和石頭。』


  以自己過去的認知看來,與其說在打仗,不如說是一大群人在爭執,為數大約各不到百人,形成集團鬥毆場面……除了棍棒、石塊之外,像藥婆用來動手術的那種珍貴石片自然不可能用在粗魯的『戰場上』,此外最具殺傷力的就是箭矢,但菊城的人似乎基於種種不可理解的因素,沒有用削尖的硬木當利箭。

  「藥婆,」翻身躍下的時候才因四周燈火大亮而看清自己騎著的是一頭高大的羚羊。
  「嘎!這裡這裡!」老婆子用一樣有些漏風的口音,招呼:「過來幫幫我嘎!」

  奔近藥婆身旁,周圍都是傷患與鋪在地上的不知名藥草,有些明顯是處理過的形態,可見雖然只是石塊與木棒,但是對老人與小孩而言已經相當吃力,傷患也在陸續增加。

  一邊接過懷芳小妹妹的搗藥工作,急問:「為什麼雙方都沒用利箭?」先弄清楚情況。
  「不知道啊,」小妹妹交接後立刻蹲下給一位不省人事的少年上藥:「我媽媽說對方既然收起利箭,我們也收起,才是公平的。」
  「?」這說法很奇怪,但很容易明白。
  『小子!山棯葉!快點!』
  「?」哪個?
  『小聶將軍,就你手上那個!』
  「……」將軍這個稱呼不能亂用的。

  向藥婆跑去時,一隻有力的手緊緊抓住聶雁的腳踝,超級特工差點摔了個觔斗,回首看見一位滿面是血的青年男子,帶血的臉龐混著淚水,眼神中有毫不掩飾的焦急與懇求。
  那是自己很熟悉的情感,微微的期望與不安的絕望……

  「等等我會替你止血。」說完轉身準備跑腿。
  滿面是血的傷患死命抓著就是不放:『僕達は水が欲しい!僕達はただ水が欲しい!(我們要水!我們只是想要水!)』
【壹】 第五章 辭不達意
【這種括弧內為菊語】



  是日語,當然聽得懂。但為何這麼需要水?甚至搶水?
  回首仔細觀察亂戰中的人群,的確有一方提著大大小小的木桶,木桶的模樣和自己在古代文物資料上看到的日式製法雷同,麻繩綑紮的方式與優美比例的提把長度,有不少人護著已經提到水的人往來時路奔走……

  如果只是需要水,為何不給?這個湖泊……雖沒確認過地形圖,但看來是因高山積雪融化而成,外加此處山脈迎風,空氣中的水蒸氣遇到高山阻擋因而凝結,降雨機率應該不低,即使這裡目前沒有海水淡化技術,但風城的水源應該不少。


  【我的妻子這幾天就要臨盆了!我們真的需要乾淨的水!】似乎是留意到聶雁的視線看向己方的木桶:【你聽得懂對吧!?幫我告訴他們啊!風城又不缺水!】
  【臨盆……為何缺水?】四下裡混亂的吶喊聲,夾雜輕聲詢問。
  確認心中所想,驚喜之餘不顧傷勢翻身坐起:【山的另一面雪水本就不多,乾淨的水源更少,數月前的風災過後水源不知怎麼的……更少了!即使過濾也不敷使用!你快說啊!幫我告訴你們的人!我們沒有要害人!】

  跪在眼前的男子雙眼已布滿血絲,看得出來因希望與絕望的機會交戰,已經將情緒逼到極限,雙手偏激地牢抓住聶雁的大腿,指甲掐入肉裡數分……惹得剛敷的藥全散了。


  見到唯一的希望居然在猶豫,負傷的青年幾乎崩潰:【我求求你了!拜託!拜託你救我老婆!你也看到了!壯年人口稀少!新生命很珍貴啊……我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到來!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啊啊!】

  跪在眼前哀求的男人,早已吼得聲嘶力竭,此時傷患群才注意到兩人這邊的異狀……
  男人不斷哀求著,聶雁則是趨近於石化地沉默……


  ……如果只是要水,根本不是問題。
  但,剛以怪異的方式出現在此處的我,本就是個令人懷疑的對象,正如彭佬的懷疑,被說成奸細事實上並不過分,來到這裡甚至不滿十二小時、沒跟多少人相處過……這次,如果幫了這個人,就算只是確實翻譯……但,我的下場會如何?

  風城的人有理由相信我嗎?
  沒有,因為換作是我也不信,他們沒有理由相信原本就很可疑的人。
  但是不理會這個男人,對嗎?

  【求你一定要幫我!一定要幫我!幫幫我!】

  搶奪資源的作戰我經歷過太多,但這種僅有一方擁有足夠資源的情況……我從沒想過。
  風城的人當我是可疑的人,那我是否該幫眼前的男人?不……不是這樣的,這無法構成決定的理由,如果被我當成夥伴的人不相信我,我是否還有繼續完成某件事情的信念?假如我今天對這男人置之不理,贏得城中人的好感,但這樣是不是真正的夥伴?

  建立在欺騙與犧牲他人而贏得的情誼,這樣的情誼即使長久,那我雲豹豈不淪為幫派結黨之流?但城主說『沒有人能否定你往後的努力』,所謂的『努力』是針對風城的貢獻?還是我自己的未來?不對,這些都不是問題的根本……不管是私人利益或是眾人利益,都應該與是非無關,不能因為有利而將錯的變成對的。

  那……我到底要犧牲眼前的男人贏得這座城中的人情,還是撇除利益,做心中早已知道的決定?就算是雲哥哥效忠的城主,換做我的立場,建立於欺瞞上的忠誠是否還能叫忠誠?
  或許過去的磊沒想過,但是今天的聶雁其實不用想也明白的,對吧。


  「少主,」下定決心後,拿著山棯葉的手靠在傷患肩上安撫,眾目睽睽之下詢問:「有沒有辦法讓雙方先停下來?類似鳴金收兵這類的指示?」雖不過百人,但無論如何不能讓傷亡擴大。
  懷芳滿臉疑惑:「有是有……但……」
  「芳妹不要告訴他!」一匹斑馬載著滿身塵埃的懷端奔至:「我們從數月前開始也傷亡不少人,怎麼可能說收兵就收兵!先聽他怎麼說!」
  聞言,莫名地不認同:「所以為了已經逝去的人,要增加更多逝去的人嗎?」黑曜石般的雙眼直視著馬上的孩子:「傷亡者的家屬心有不甘,所以為了復仇要持續戰爭,但所謂戰爭一開始該是因你們有需要保衛的珍貴東西,因此而戰,絕不是為了私仇,你們想要保衛湖泊的心情跟想要為死去的同胞復仇的心情,兩者所形成的戰亂是截然不同的東西。」


  蹄聲、石塊投擲聲、哀嚎聲、叫罵聲……無法闖入兩人對視的寧靜交戰。
  似乎感覺到對方正在為己方談判,滿臉是血的青年稍稍鬆了手,轉頭看向斑馬上的少年………眼神複雜,有激動、有誠懇……還有訴不盡地悲哀。

  「即使語言不通,但應看得出來他們只是需要水,我不明白為何不讓菊城的人共用水源?」
  別開視線後,看向一地傷患,下馬:「我們知道他們要水,但自從他們取水過後,風城人民多的是因感染嚴重疾病而死亡,」充滿憤怒的眼神看向滿面是血的菊城青年:「事情怎麼會這麼湊巧,我們好意相讓,他們卻借接近湖水的機會下毒!」
  「嚴重疾病?」聶雁看向藥婆詢問:「什麼樣的嚴重疾病?」
  「嘎,其實就是下利啦,」一把奪過山棯葉,動作迅速地繼續治療作業:「雖然用乾薑救回不少人,但還是很多人死亡嘎……沒辦法……」
  聞言,聶雁不解:「下利……是痢疾?這跟下毒無關,是當時有天災對吧?一定也下了很大的雨,沒錯吧?」

  對了……剛剛這位菊城的人提到,風災後因水質汙濁不堪使用,所以才來風城取水,同樣的天災、距離相近的兩國,不可能只有其中一方的水出問題,只是風城的水質問題是肉眼看不見的。


  【你們當初取了風城的水回去,沒有人因此生病嗎?】聶雁用大家聽得見的音量詢問。
  「你到底跟菊城的人說些什麼!?」懷端雙眼噴火,眼看就要撲上去!
  懷芳連忙阻攔:「端哥哥,我們先收兵吧!」見哥哥好像很生氣,繼續勸:「媽媽也曾說過菊城的人似乎不是蓄意要傷害我們,才不用利箭的啊!媽媽一開始只指示阻止他們接近湖水,況且兩邊相爭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過兩天他們若再接近,我們再趕走他們也一樣啊!」

  【嗚--嗚嗚嗚---】壎的聲音,很大聲的那種。

  不理會正要答話的青年,也對怪聲充耳不聞,先向藥婆及少主解釋:「下利的確是因為水質汙染造成的疾病,但多半是因豪雨所致,只要確實過濾煮沸,小心不要接觸患者的排泄物就行了。」

  隨著壎聲而來的是雙方停止了木棒的追打與扔石塊,看著這種『戰爭』景象,讓聶雁很不合時宜地想起幼年時期,雲哥哥很喜歡的古代動畫《摩登原始人》。
  這背景真像,其實雲哥哥自己就是摩登原始人,現在終於明白為何他愛看那部影集。

  「既然子翎都這麼說了,就收兵吧。」女人的聲音,清晰明確。
  「城主!」
  「城主怎麼出來了?您的身體……」

  側臥在鋪著軟墊的車上,雖然看上去氣色尚可,但也感覺得出來由於這番移動已經相當疲憊,城主微微撐起身子,看向總算是住手的雙方,隨後向車伕模樣的老漢要回陶壎……
  身後跟著騎著鹿的聶雲,由於腹傷裂開,模樣很狼狽。

  「賢弟……」個子很大卻很虛弱。
  「雲哥哥,不是讓你好好休養嗎……」四肢發達的人,這麼快就清醒了。

  喧囂聲止歇後,再度感覺到星月舒朗,不同的是此時夾雜著更多喘息聲與血腥味。

  「既然子翎都這麼說了,藥婆,」可親的笑容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如果下回發生類似的情況,試試看吧,畢竟他是你徒弟,應該有用。」這麼說,若真有效,藥婆也算面子上掛住了。
  「媽媽!」懷端很不服氣!
  「媽,你身體還好嗎?怎麼就突然出來了……」懷芳見到媽媽,立刻丟下傷患奔去。
  城主見狀,嚴肅喝止:「芳兒!不可丟下傷患,」隨即朗聲發話,雖然依舊無力倒也清晰:「我已經到此觀察一陣子了,子翎,」
  「是。」立正站好,雲豹待命的習慣。
  緩過一口氣,繼續:「請你代為翻譯,從現在起讓菊城的人取水,我方絕不阻攔,」聽到周圍自己的城民傳出竊竊私語的抗議聲,立刻加強語調:「但是,從現在起到明年立秋,若風城有任何一位子民因下利而死亡,我們將不再退讓,而你,聶子翎,也不必再回風城!」

  言罷,眾人的抗議稍稍平息,在聶雁簡短翻譯能讓菊城的人在明年立秋前放心取水後,菊城的人甚至來不及高聲歡呼,便爭先恐後地奔向湖泊……
  看見己方人馬興高采烈的神情,滿面是傷的青年一臉如釋重負,感激涕零地連聲道謝,只差沒向聶雁膜拜,隨後望向城主與少主一眼,深深一禮;最後,顧不上傷勢,便趕忙為了自己的妻子取水去……

  聶雁看向城主,等待下一個明確指令……剛剛提到『而你也不必再回風城』,言下之意是我必須離開此處了。


  「我要你去菊城勘查,」城主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而嚴謹依舊:「他們既然一再來取水,若真不是他們在水中動手腳,就是他們有辦法妥善處理水源,除了你剛才說的煮沸之外,我需要你去學習他們的技術,當作是我們將水提供給他們的代價。」
  「嗯?有道理……」
  「若是這樣我們就不會病死,很划算……」
  「前提是……若真不是菊城的人下毒,那我們這樣就不吃虧……」
  「一年的觀察期嗎……若是再有人死,就沒藉口了!」

  見城主的神情,聶雁心中瞭然。
  畢竟是一城之主,想得比較深遠,他應該已經意識到比鄰的雙方如此鬥爭下去根本無益,再加上菊城的人率先不以利箭傷人,想來這之中的原因城主也思索許久,今天有機會解釋清楚……我想城主已經相信了我,但因必須站穩立場,不能表現出來。
  況且數月間,有許多城民在戰爭中受傷,甚至失去親人,一年的觀察期,第一是希望用時間淡化這種因哀傷帶來的恨意,其次是放逐我能讓現在這個突然的決定,變得不那麼讓人難以接受。


  「畢竟現在只有你懂得菊城的語言,記得與我保持聯繫,」轉頭看向身邊的護衛者:「子翔,你跟子翎一起去,雖然他是你弟弟,但我相信以你的忠誠,不會包庇他,若他沒有盡心盡力,你也必須據實回報。」
  「是!」臥床許久,接到出差命令顯得很有精神的人。
  「有子翔看著,端兒,」笑望自己的孩子:「你沒意見了吧?」這孩子依然不成氣候。
  「……嗯……」明顯不甘願,話含在嘴巴裡:「就怕子翔將軍太傻。」
  依然被人高馬大的某人聽見了,子翔連忙保證:「我沒問題的!少主,其實賢弟是好人,要不然他就不會救我了,還把我打暈關在房裡……」語聲倒是懇切。

  懷端變臉比翻書還快:「什麼!?他把你打暈!關在房裡!?」
  「不是啊,」抓抓頭,懊惱:「是啊,賢弟是把我關著,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
  「少主別生氣,我真覺得賢弟是好人,您還年輕,先聽城主吩咐……」
  「我已經十一歲了!」


  聶雁在心中無奈……雲哥哥,你能不能少說兩句。
【壹】 第六章 天堂
【這種括弧內為菊語】



  來不及換下的黑色勁裝,單腳褲管依然是爛的,『電池』背負著大量的水,即刻隨菊城的隊伍行進;回憶數小時之前還看著森風風火火地升空,緊接著莫名地來到風城給雲哥哥動簡易手術、終於想通事情的來龍去脈,接著成為聶雁、還沒吃幾口冬粉便趕赴戰場……

  如今安靜下來還真有如夢境。

  隊伍走得很快,但直至邊界也耗去兩個小時以上,此時聽得見浪濤聲,健康的海潮芬芳充塞胸腔……儘管是漆黑一片,也能感受到無汙染的星球生命脈動……


  「將軍,鹿不能出城,換馬吧。」彭佬受亓城主託付,一路送到邊界,翻身下馬:「這馬已經不大行啦,您到菊城能換就換吧……我想他們不至於為難你。」
  「放心,」翻身下鹿:「城主說有賢弟在,想來不會有問題。」

  聶雁確定不是自己的錯覺,早在彭佬沒有稱呼雲哥哥為『大聶將軍』時便瞭解自己再度被懷疑了……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只得隨著隊伍繼續前進,讓屬於風城的兩人在身後話別。

  「……」雖然夜晚視線不佳,但邊界的這座山好像不太一樣。
  【你看出來啦?】身後傳來的聲音。
  回首的時候見一位笑容爽朗的青年策馬向自己靠來:【是我,即將當爸爸那位,剛才真的非常非常謝謝你。】有了水源,眉梢眼角的確充滿準爸爸的喜悅。
  【總算看清你的模樣了。】剛剛血流滿面,大家穿著類同,很多人連敵我都分不清。
  【哈哈!】摸摸自己纏滿繃帶的頭,轉過話題:【看你的裝束不是風城的人吧?現在烏漆抹黑的……你眼力真好,這座山很不一樣對吧?】
  【嗯。】
  蹄聲不斷,話語也不斷:【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因為有很多人不會寫字,無法用文字來表達情感……於是啊,人們在這種時候就為了心中重要的對象堆石頭。】

  【堆石頭?】本地習俗吧。
  【是啊,】一邊注意著坐騎背負的水源,一邊熱心響導:【深色的石頭代表今天吵架了,心情沉重、圓滑的石頭代表溫暖的愛意、有稜有角應該是擔心牽掛……嗯……又大又笨重的可能是樸實的戀慕。】
  聶雁愣了會兒,繼續對那小山側目:【……這樣啊?】這也能堆成山?
  【是啊!古代人也很浪漫對吧?】說著還頗為得意:【這小山啊,也有我的份,當初我也在此堆了不少石頭才追到我老婆吶!嘿嘿,不瞞你說,這座山一直都是我的家族在打理的,我姓塚山,很貼切吧……啊,你叫我阿朔就行了。】
  【我叫聶雁,叫我子翎吧。】望著那小山,月色海風中,溫暖的笑意盈滿眼底:【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參與吧。】

  隊伍逐漸踏上濱海的沙灘地,聶雁覺得一切都很不可思議。
  鄰近海的地方會有成群被人馴養的斑馬與羚羊,還有鹿與鴕鳥,真的很奇妙,數小時前自己連狗都沒見過,現在居然騎在羚羊身上。
  或許資料上敘述的動物棲息地並不正確,也有可能是歷經數萬年,物種改變了某些習性,進而遷移。

  浪聲依然是那浪聲,夜色中能看見白花花的浪濤,真的……是乾淨的。


  「賢弟!」跟彭佬話別完後回首不見同伴的大哥,見到小弟,很熱絡地加快速度:「賢弟!你別這麼趕啊,等等我!」雖然腹部受傷用手摀著,倒還算中氣十足,大老遠便喊著。
  稍稍放慢電池的腳步,回首等待……說起來,至今還沒好好跟雲哥哥說過話。

  【子翎先生你要留意那個人,】塚山突然嚴肅地提醒:【如果你們關係很好,就得更加注意他的安全,我們菊城有許多人為他所傷,也記得他的長相。】
  【嗯,我明白,】海風飄著鹹鹹的味道。
  【你有心理準備就好,這次你們來學習濾水技術,為了菊城長遠發展來說,自然希望你們成功,不然到明年我們又將面臨缺水危機,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把持住理智。】
  【這是人之常情,我能明白。】

  說話間聶雲總算策著乾扁的老斑馬跟上,聶雁感覺到塚山雖能理性分析,但情感上畢竟不想與這位敵方大將有太多交集……看著塚山轉而向自家同伴閒聊,倒也不以為意。
  不然還能希望他如何?或許雲哥哥曾殺過他的親戚,至少也是同鄉,他能在最後提醒我留心雲哥哥的安全,該是看在剛才我居中斡旋的份上吧。

  「賢弟!」老斑馬有些氣喘吁吁:「你走得太快啦……運貨物還是慢些好,打翻了水可麻煩。」
  「嗯。」

  其實……對雲哥哥而言我是今天才認識的人,突然間靜了下來,我也不知道能說什麼。

  「賢弟……雖然我一直叫你賢弟,但你到底幾歲啊?說不定年紀比我大……」
  聞言……想起自己幼年時不及眼前人的膝蓋高,老圍著人家亂轉圈圈的情景,當真笑了出來:「十九歲。」嗯?習慣性便回答了十九,其實我應該剛滿二十。

  所以這就是雲哥哥在我小時候,對我說『等你十九歲我們會相遇』的原因了。
  害我最後連遺囑都寫了,十九歲都過完了……原來是口誤惹的禍。

  「喔!那真沒叫錯,愚兄今年二十了,虛長些時日。」老斑馬依舊氣喘吁吁。
  「雲哥哥,」瞥眼看到那匹瘦弱的老斑馬,讓身高兩公尺的壯漢壓得直喘息:「馳電還你吧,我們換過。」說出正確的名稱時,感覺得到馳電更加不滿,聶雁視而不見,準備翻身躍下。
  「誒!賢弟別忙,現在這樣挺好,你腿上有傷,有馳電載著你我安心些……」月色下,行進間,朗朗話語送入心中,關懷敦厚:「況且你初來乍到,我們又離開了風城,萬一走散了,馳電識途,如此為兄也放心。」

  簡短幾句話,聽得聶雁沉默不語,只是輕輕撫摸著電池的脖頸毛髮。
  八年,已經太久了。

  「誒!?賢弟,你怎麼說哭就哭?誰敢欺負你,做哥哥的一定第一個為你出頭!」似乎又想通了什麼,隨即:「哎啊,是不是腳疼?我的好弟弟你忍忍……我、我給你想想法子……」
  「噗呵……」又哭又笑,模樣頗為滑稽。
  「誒?賢弟你不疼啦?」扒扒自己鋼絲般的棕色長髮:「不疼就好,你疼了我看著心裡就難過……」
  「為什麼?我們不是今天才認識嗎?」

  原來八年是這麼長的時間……我渴望著你的關心,或許我根本不必擔心無話可說的窘境,因為雲哥哥始終還是我熟悉的雲哥哥,為人單純、爽朗,而且始終最疼愛我。

  又抓了抓自己的毛亂的鋼絲頭,老斑馬努力地向前:「其實說也奇怪……我總覺得自己早認識你了……」似乎覺得依然摸不著頭腦,索性不抓腦袋了:「或許這就是我師父說的『有緣』!我想一定是這樣!」
  「噗哈……」聽雲哥哥說話還是一樣有趣。
  「賢弟別笑啊,我是第一次對人有這種感覺的啊,你剛開始用針扎我我就醒啦,照理說……平常我會立刻反擊的!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瞇著眼縫瞧見你……總覺得熟悉,覺得你絕不會害我,我說果然嘛,你一刀下去我都沒怎麼感覺痛,賢弟不但是我賢弟,還是神醫呢!」

  一段話聽得聶雁哭笑不得,很感動,但也有些感動之外的情緒。

  「還有還有!聽你叫我『雲哥哥』就覺得很受用……嘿!我也當哥哥了呢!」一臉不知道在得意些什麼的表情,繼續:「其實主要是聽你叫我,我就開心了……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但聽城主說讓你跟我姓,我就滿心歡喜。」
  「行了,你別再往下說,再說我真一點形象都沒了,笑得人仰羊翻的。」電池,你的主人真的很可愛。
  「人仰羊翻……」不解……過了數秒似乎想通了:「噢!賢弟果然見多識廣,原來這句話能這樣改,我學到了,回頭帶你去拜見師父時可以說說看……人仰羊翻、人仰羊翻……我記下了。」

  聶雁苦笑……在師父面前說就不必了吧。
  聶雲持續朗朗笑語,看得出來久臥病床,今夜得了自由是當真開懷,雙人雙騎漸漸落到隊伍後方,或者該說是聶雁刻意落後。

  輝夜清明,風聲婉轉。

  「雲哥哥,」待聶雲話語剛到一段,聶雁插話:「先下馬。」說著已經翻身離開電池。
  雖然不明所以,但依舊讓那老斑馬暫時解脫:「可賢弟啊,我們好像落後了。」
  「你蹲下來些,」想了想又補上一句:「當心肚子上的傷,接著別亂動。」
  「嘿,賢弟你人真好……就連我師父都沒這麼關心我。」

  對雲哥哥口中的師父如何,不置可否,繞到雲哥哥身後,在特工裝束的眾多工具口袋中找到還算堪用的細繩,隨後又變出了一把梳子。

  「呃……賢弟……這……」彪形大漢突然不好意思了起來,月色下,耳根脖子都紅了:「怎麼好讓你幫我梳頭……這……」卻是動都沒敢亂動,很聽話。
  「雲哥哥,」輕聲細語,手不停歇:「你傷過很多菊城的人,多半有人記恨,但我們既然去學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我現在稍微修整一下你的外貌,明白嗎?」幸好語言不通,他們也未必知道雲哥哥的姓名。
  大手一拍腦袋:「哎啊!還是賢弟想得周全!是啊……我怎麼都沒想到。」
  無奈一笑:「行了,別動了。」

  將長髮梳整齊,稍稍修剪了些,紮上細繩,看上去很精神;隨後聶雁繞到雲哥哥正前方,不需要刻意端詳考慮,便動手修了鬢角與眉毛,鬍渣也給修得光滑,原本跟英俊二字搭不上邊的容貌,現下看來至少清爽許多。

  「賢弟你真行。」撫著肚子掙扎起身,用手摸摸自己的臉:「就算不用看我也知道變好看了……」突然歪著頭,憨憨一笑,望入聶雁眼底:「不過我也知道肯定沒有賢弟好看。」剛剛才發現呢……賢弟很標緻,但這話我可不能亂說,是男人嘛……被說標緻那還不惹弟弟生氣?
  「要把你修得跟我一樣,很困難。」不可能的任務,我的DNA是億中選一,能難看嗎?

  稍稍加快腳步,跟上前方的隊伍,此時月光已經西沉。

  「賢弟……你不憋屈嗎?」
  「嗯?為何這麼問?」
  老斑馬持續向前:「你今天才剛到而已,沒吃沒喝的不說……其實愚兄就算資質魯鈍,也知道彭佬懷疑你,剛剛分別的時候他還讓我當心,他怕……怕你害我……連城主都把你趕走。」似乎突然想強調什麼,大聲:「可是城主、彭佬他們都不是壞人,我、我對天發誓!」
  「原來是這個,行了,別發誓了。」望向前方微微的黎明曙光:「彭佬只是護主心切,況且只要你沒懷疑我不就好了嗎?至於城主,事實上我現在待在風城不但會害城主立場不穩,自己終日生活在流言中日子也不會好過,他是為我好。」
  「啊?是這樣啊!?」皺著眉苦思:「可是……呃,城主要我監視你……」
  「他是希望你保護我,況且己方大將離開領地,孤身深入虎穴,也是對菊城的一種誠意。」
  「喔……」

  一邊思索,一邊撓了撓自己梳得整齊的髮,隨即似乎發現已經不是原來的蓬亂髮型,連忙住手……珍惜地輕輕安撫自己差點被弄亂的頭……眼珠子還不住往上看,好像以為這樣能看見。

  「賢弟,你真什麼都知道……真好。」想了想,似乎又覺得哪不妥:「誒!?賢弟……」
  「嗯。」大黑羚羊持續向前。
  「你老實告訴我啊,其實我們是不是認識的啊?」一臉不好意思,懇切地看向身旁同行的人:「你也看到了……我資質不好、記性差,要是真在什麼地方見過,你一定要告訴愚兄啊!」

  聶雁若有所思,隨即望向漸漸繽紛的黎明霞光:「雲哥哥,你知道嗎……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日出。」
  「啊?」驚訝!
  收回視線,對身邊的人微微一笑:「但無論身在何方,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天堂。」
【壹】 第七章 雪鳶
  歷經數萬年,相較於風城讓聶雁無法跟公元三千年的任何一個國家連貫的景致,菊城大致上保留了較完整的大和文化,雖然這裡的人平時說話的詞彙簡單,文字卻保持得相當完整,但……一樣的鴕鳥、一樣的鹿,當然還有斑馬與羚羊。
  畢竟地域相近。
  跟文獻記載的出入較大的是屋子的構造,雖然紙門、木櫺與自己過去認知的大同小異,但卻是南洋群島常見的高腳屋構造,而且挑高程度幾乎可以再蓋個樓中樓,房屋下方除了能夠飼養雞鴨外,還時常見到孩子們在屋子的陰影下盪鞦韆,通風涼爽。

  【這麼高,老人怎麼辦?】
  塚山朔不解:【同樣爬上去啊,多活動身體才健康。】


  塚山一家是菊城望族,雖然由於壯年人口稀少,城中各戶人口銳減,如今由於夫人安產,倒也是三代同堂,聶雲兄弟倆住在待客用的『卡馬』(在五萬年有旅社的功能)裡,傷好了大半後,子翎常往塚山家有豐富藏書的『爺爺房間』跑,而子翔為了避免尷尬,雖然改變了外貌但也盡量不出現在眾人眼前,受『賢弟』託付,上山探查菊城方面水源汙染的原因。

  「雲哥哥只要順著汙水上山,看到清澈水源的同時應該也能看到汙水的成因。」靛色和服大袖隨海風翻飛,黑短髮的少年如是說著。
  「喔,明白了!找到了再來跟賢弟說。」賢弟畢竟纖細,腿傷又剛好,理當是我做大哥的多跑幾趟,沒什麼!


  塚山克己老先生收藏了許多書籍,但由日常交談可得知,其子並不是讀書的料。
  令聶雁驚訝的是……雖是日文,早期的書本印的卻是新細明體,電腦排版的痕跡明確,無論平裝或精裝,都能看出文明世界遺留的痕跡,相隔萬年,可謂珍本中的珍本。而其他明顯沒有裝訂得這麼整齊的書籍,很顯然比較接近如今的年代,由其中記載也能稍稍彌補自己遺失的四萬七千年歷史,以及公元五萬年的大致時局。

  【今天子翔先生還是一個人上山嗎?】拄著一支鴕鳥腳化石製成的拐杖,塚山老爺爺打斷了閱讀中的年輕人:【不怕他被山賊攻擊?就算是將軍,也可能寡不敵眾啊。】
  【山賊?】嗯,好像有聽亓少主提過。
  在角落找了塊軟墊,隨意扔在榻榻米上,老人家撐著腰緩緩坐定位:【就算他再神勇,遇上成群盜匪也是沒轍的吧。】
  闔上書本,端坐到屋主面前聆聽:【山賊很猖狂?】
  【哼……根本是螃蟹!】將柺杖橫放在一旁的時候,還能隱約聽見清脆好聽的聲響,指尖順了順自己的八字鬍:【城佬議會也商討過好多次,無人能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聶雁覺得塚山老先生對山賊恨之入骨。


  由這幾週的觀察與雲哥哥提供的一些資訊得知,在公元五萬年中所謂的一城大約等同於自己認知中的部落,但這些部落由於在將近一百年前,由極南端的『洪城』開始;相繼挖掘出古代人類保留的大箱(由PS監督沉入海底的貨櫃),因此這些小聚落迅速興起了微型國家制度。

  如,風城由於依山傍海,對外交通要道奇險,幾乎與世隔絕,是許多厭惡紛亂時局的人們的避世去處,城中人也因此不好鬥,長久以來一直是亓家世襲城主,賢德也好,昏庸也罷,反正人口不過五千,沒什麼好管的,也不大需要管;城民間若遇到各自立場僵持不下時,多半由第三方『擲籤』決定,關係人命或者更嚴重的才會由亓家出面,大體算是君主世襲領地。

  菊城的人口多些,登記上將近八千,目測房舍也大約是這個數量,有基本的戶政機構,一般事件都由家族中年長者主持,但凡城中發生大事,這些族長便會共同出席討論,討論在卡馬前的小廣場進行,任何人想旁聽都可以隨意停留,當然也可以拿張蓆子坐下慢慢聽。於是白天在卡馬一帶自然形成了市集,由於沒有貨幣,因此以物易物,有基本的商業行為。
  與塚山家同為望族的還有許多戶,其中姬家是由一位據說高齡一O七歲的姬婆婆主持,不明原因地……似乎跟塚山家很不對盤,剛到這裡的那一天,聶雁便帶著風城城主的交易意願,在卡馬前出席過開放式會議……老婆婆的眼神好像X光線一樣,穿透力也不輸給中子束。

  其他,南方的洪城據塚山所言,即使沒受到一百年前的『發現大箱』影響,也是人文薈萃之處;東方洛城則是個神祕的城邦,東南一隅還有個川城,據說人人會游泳。


  【……】雖說應該沒問題,但我明天還是跟他一起走好了,正好實地考察。
  蒼老下垂的眼皮努力抬了抬,老人在額頭上的胎記看起來有如印堂發黑:【任何團體有了內憂,就會引來外患……我看那山賊氣數也差不多了。】似乎話中有話,點到為止,轉過話題,看向一旁堆成小山狀的書堆:【……對於濾水的技術,看樣子你挺用功的,那樣就好……我可真怕我孫女沒好水喝。】
  聞言,溫暖一笑:【希望禮子健康長大,他是大家心中的寶貝吧。】

  暖風送入室內,書頁翻過歲月的痕跡,聽得見書房正下方的鞦韆正陪伴鄰近的孩子們嬉戲……秋日午後,宜人的情境。

  看著眼前再度開始鑽研書本的年輕人,老者開口,聲音很輕:【你的父母真了不起,我聽阿朔說你從很遙遠的城邦來到此處,穿著完全不同質地的衣服、不同的髮型,卻能輕易說出菊與風的兩種語言。】
  愣了愣,從書中抬頭,隨後將書本闔上後擱在一旁:【……是嗎。】
  【哈哈哈……就是這樣沒錯,但剛剛說的都是次要的,】垂著眼皮的老眼似乎犀利了起來:【你剛剛為什麼沒立刻否認呢?】
  【?】已經完全雲裡霧裡,卻本能地戒備了起來。
  感受到聶雁的戒備,塚山爺爺開口大笑:【哇哈哈哈,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感受到對方沒有敵意,黑色明亮的雙眼微微往旁瞥了兩公釐……
  紙窗敞開,聶雁已經習慣了藍得不像話的天,還有白得很童話的雲。

  孩童的喧鬧聲是秋季午後最美妙的伴奏……


  【你是孤兒吧,】不意外地看到眼前年輕人挪回了毫釐之差的視線,這孩子連驚訝也這麼沉著:【你義兄沒告訴我什麼,是我自己的直覺。】
  【直覺……嗎。】很不科學的存在,有時卻很管用。
  【因為我跟你一樣吧……哇哈,好像嗅到了同類的味道吶!】老人不知在想什麼,有些悵然:【但你比我幸運多啦!】這小夥子心地算好。
  直接將眼神放在藍天白雲上:【……我深愛著養育我的人,他同時是我最重視的人。】只是那人剛好不是父母罷了。
  【是子翔先生?】

  這回是當真驚訝了,畢竟即使聶雲看上去較為老氣,但兩人在外人眼中尚算年齡相仿,談何養育?

  【你真的很幸運,也難怪你能真誠祝福別人的好,毫不忌妒。】
  【……】是因為我剛說他孫女是眾人的寶貝吧。

  這段不明所以的對話,聶雁並未放在心上,可能老先生很早就失去雙親、可能失去過重要的人……這些不便繼續追問,聶雁也不是愛問的人,全當是個秋季午後的短暫插曲,如此而已。



  「賢弟!」太陽西沉時,總聽見雲哥哥從大老遠便大聲嚷嚷:「我說賢弟啊!今天收到風城的信啦!」接著三步併作兩步地飛奔到眼前。

  卡馬戶外拴著不同客人的不同坐騎,電池也是其中之一。
  暮色很濃也很輕,坐在接近地面的高腳屋階梯上,一邊欣賞蒼天的傑作,一邊等待雲哥哥歸來,是每天最愜意的事……

  「嗯?」看向雲哥哥肩上的白色大鳥。
  「嘿嘿……這是『雪鳶』,是藥婆的寶貝吶。」獻寶似地將雪鳶腳上的信息解下,遞給聶雁:「上面說什麼?」
  「雖說是藥婆的鳥,但卻是少主的署名,嗯……目前城中沒有人有感染下利的症狀。」不過現在並沒有豪雨,沒人生病很正常……可能是老人家手抖,不方便寫字。
  「那真是太好啦!賢弟……手伸出來……」說著忙將雪鳶往弟弟手上放:「牠很漂亮對吧?我見牠來就高興!」
  「哦?雲哥哥也會喜歡漂亮的東西?」嗯,牠比想像中重。
  「誒!?當然不是啊…………」轉念一想,又點頭:「是啊,因為賢弟喜歡漂亮的東西,你第一次用這裡的那種『漆碗』就很高興……因為上面鑲貝殼嘛,真的很漂亮,因為你會高興所以我也喜歡啊……因為漂亮的東西能讓你高興嘛!誒?這樣……像今天讓你跟雪鳶一起玩,嗯……反正我就覺得你會喜歡雪鳶啦!」好像為了自己解釋不清有些懊惱。

  「呵……」看看眼前的雲哥哥,又看看雪鳶:「行了,雲哥哥的心意我明白的。」
  「是嗎!?」喜出望外:「我就知道賢弟聰明!」
  苦笑……那是因為你很好懂:「這鳶怎麼辦?」跟雪鳶大眼瞪小眼了起來。
  「寫回信的時候再放牠回去,這兩天牠會自己在附近轉的……」隨即,似乎注意到弟弟的不對勁:「啊!賢弟別看牠眼睛!」邊說邊撲了過去阻止!

  但已經來不及了。
  雪鳶突然接近的尖喙啄向美麗的眼睛,利爪緊緊嵌入手臂上的肉裡,靛色和服大袖滲出血跡。

  『走開走開!』大掌一把拎起雪鳶將之拽開,與袖子分離的時候不意外的聽見布帛撕裂聲。
  『賢弟!』粗糙的掌心忙把跌在階梯上的聶雁臉轉正:『你的眼睛!藥者……對……找藥者……』說著也不知道該往何處奔去,便先將弟弟抱在懷裡邁開步伐狂奔:『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知道你不熟動物的……還讓你……我……』

  腳程很快,幾乎比電池還快……這讓聶雁相當驚訝……反倒不在意自己已經完全毀掉的右眼。
  的確是完全毀掉,眼球已經破裂,鳥喙上無數的細菌滲入體內。

  「……唉,雲哥哥,你冷靜點。」不大聲些他恐怕是聽不見了,雖說我很感動,但也不能讓他暴走下去:『雲哥哥!停下!』
  「是!」緊急剎車……但依然一臉焦急,雙手緊抱著的力道有要掐死人的趨勢。
  「先放我下來,」看到對方猶豫,連哄帶騙:「我是傷了手跟眼,不是傷了腳,能走的。」
  「但我腳程快!別耽擱了!快找……」說著又發動引擎。
  無奈:「那你知道藥者在哪嗎?」看著顯然不知道的某人石化後,補上一句:「晃來晃去,我會更痛的。」

  這句話果然奏效,聶雲立刻停下,左右張望後……發現自己不自覺地來到每日入山的入口處,便將寶貝弟弟放到鳥居前的岩石上稍坐,並且等待指示……誰讓自己比較笨!

  「……雲哥哥,我有很多事情……其實不確定該不該讓你知道。」右手摀住右眼。
  因為我現在做出的任何事情,要是改變了雲哥哥的歷史……那我跟雲哥哥就不能相遇了,沒有幼年相遇的『因』,就不會有現在相處的『果』,但我的『果』卻是雲哥哥的『因』,做這種決定讓我很害怕。

  「賢弟!哎!」蹲在岩石前,焦躁地扳住聶雁雙肩:「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只在乎你的眼睛!」
  「雲哥哥,你先別急,我保證我的眼睛不會有事。」依然摀著眼睛。
  「真的!?」似乎不相信:「賢弟可別騙我!我再笨也知道這傷……」難過得說不下去。
  聶雁笑笑:「我是藥者,難道哥哥不相信我?」我真的該讓他知道?又該知道到什麼程度?
  「可是……」緊扎著雙肩的大掌鬆了鬆,隨即又擔心地抓緊:「可是眼睛都已經沒了……我!我……都是我不好!」彪形大漢說著居然連眼眶都紅了。

  這倒讓聶雁更加驚訝了,連眉梢都比以往向上挑高些許。
  即使因為城主之命、因為覺得似曾相識、因為時常保護弱者,促使雲哥哥疼愛自己,但畢竟相處不滿一個月,很難想像雲哥哥會為自己難過至此。

  「雲哥哥,你瞧我的手……」將右手破爛的袖子褪至手肘以上。
  一臉無法理解,卻也安心少許:「剛剛流了不少血,我以為很嚴重,才想著會留疤的……怎麼……」索性不去想了:「賢弟,手上的傷說到底沒影響生活也就罷了,當然能完好如初是最好了……」安撫弟弟也安撫自己:「可眼睛很重要啊……你……」
  「雲哥哥,你能不能別叫我『賢弟』?」突然插入奇怪的話題:「就今晚就好……叫我一聲『雁兒』?」深怕雲哥哥不答應,遊說:「小時候我受傷,大人都這麼哄我的……」

  其實是我怕改變歷史,那樣的話我便沒有存在於這個空間的理由,我會消失。
  萬一我的決定錯了,至少還能再聽你叫我一聲……那樣……消失的時候可能會好過些。

  「喔,也好……那……雁兒,我們快去找藥者吧!拖久了可不好……」原來賢弟以前的名字也有個『雁』字的嗎?等眼睛好了問問他。
  「雲哥哥,」放開的右手輕輕攔住正想拉自己起身的人:「你看。」


  完整無缺的眼睛一如初識時美麗,映著天邊第一顆升起的星辰,光彩依舊。
【壹】 第八章 運心機之一
  「賢弟,你……」聶雲腦子再單純,也明白此事非常人所能為……盯著聶雁,半晌什麼都說不出口,只是嘴巴張得老大。

  月亮漸漸從東方探出微光,聽得見遠處海濤聲,更貼近的是身後山中的林梢風動。
  直到聶雲輕輕抓起弟弟的『傷手』,仔細端詳,復又輕觸那隻剛剛明明全毀的眼睛,確認真是完好如初後,才真真正正地鬆了一口氣,隨即又是疑惑了起來……


  「雲哥哥……今後還願意當我是弟弟嗎?」
  「啊?」歪著頭,完全無法理解為何突然間冒出這個問題。
  神色複雜地看著雲哥哥那疑惑的臉:「你不怕我真是妖怪?」
  「啊?」愣了會兒,似乎終於聽明白了什麼……於是趕忙詢問:「那……那賢弟你真是妖怪嗎?」只是單純地問問,想了想似乎覺得這麼問不妥當,連忙補充:「是也沒關係的……賢弟,你要老實告訴我啊……你若是妖怪的話哥哥就放心了,這樣我就不擔心有人欺負你,要知道咱們如今畢竟不在自己的地盤……」

  「噗……呵呵!」謝謝……謝謝你雲哥哥,我不但沒消失,你也沒怕我。

  「哎?賢弟,你笑什麼呢?哥哥我是正經的。」
  「沒什麼,對了……雲哥哥,這件事情不能告訴別人,我會被當妖怪的。」
  「喔,這個當然……嗯?所以說賢弟真的不是妖怪?這麼說我就不明白了。」一臉匪夷所思的神色:「既然不是妖怪怎麼可能好得這麼快……莫非賢弟其實你是神仙!?啊!說得是啊……我怎麼都沒想到,」大手一拍自己的腦袋:「你一定是不小心從天上掉下來的神仙,所以大家才說你從天而降嘛!然後不知怎麼的又回不去了……所以才對我說,有我在的地方就是天堂……」自以為推論正確,滿臉期待受到肯定地看向弟弟。

  聶雁汗了一下……雲哥哥,你到底是聰明還是傻啊?

  「雲哥哥,」伸手輕輕將哥哥有些凌亂的髮絲順在耳後:「我是人,只是……嗯……」得想個說法能讓雲哥哥日後遇見幼年時的我時,能意會過來。
  「?」什麼啊?
  「小時候有個養我長大的人,我很喜歡他……」邊說邊回憶了起來:「一開始我很怕他,也不喜歡他,可是那人真的待我很好。」
  「喔,就像我師父也待我很好的……是那樣嗎?」
  「嗯,差不多就是那樣。」似乎想傳達些什麼訊息,望入哥哥的棕色大眼:「我從四歲那年遇見他,他完全沒嫌我麻煩,養我到十一歲。」

  「那這人真好,賢弟你遇上好人了!」有點委屈的語氣:「我師父每次教我什麼都嫌我笨,不過師母常常安慰我……我還是覺得他們待我很好的……我很喜歡師父,但他很兇。」
  「呵……我想是雲哥哥的師父是希望你學更多吧。」
  「是啊……我師母也是這樣說的,說師父罵我是因為『恨鐵不成鋼』,其實師父還是待我好的……有一次我差點被狼給叼走了,師父衝出來救我……還害師父被咬了,從此我就不敢隨便看動物的眼睛了。」

  海風的淡淡鹹味與山林土壤的芬芳,交織成寧靜秋夜,月兒彎彎,林中蟲鳴婉轉。

  「……對了,為何我剛剛看雪鳶,牠這麼生氣?」雲哥哥知道鋼鐵嗎?
  「賢弟你有所不知……」說著爬上岩石,在弟弟身旁的空位坐下:「一般來說不可以老盯著動物的眼睛看的,牠們會認為你在挑釁。」
  「……挑釁?」原來如此。
  「是啊!假如你比牠們兇倒也還好,牠們會因為怕你所以乖乖的,可是假如牠們占上風,就會攻擊了……賢弟你人好,雖然平時對別人話都很少,但總是和和氣氣的,一看就知道不是能馴服猛獸的人了,我真不應該突然把雪鳶弄給你……我不該沒弄清楚的……」

  「沒事了,這眼睛不都好了嗎?手也沒事。」

  突然大聲了起來:「有事的!當然有事!」認真的語氣:「就算會好,也是會痛的!我不要賢弟會痛,聽你剛剛那樣說,肯定也是跟我一樣沒爸沒媽了……幸好我們都遇上好人,我遇上我師父,你遇上養你的人……可是啊……要說兄弟我就只有你一個了!哪怕一開始只是城主讓你做我弟弟,但我就覺得自己該照顧你的嘛,況且你平常待我的好我都知道的,每天又幫我梳頭又幫我修鬍子……我們倆都沒了親人,現在能彼此相伴,那多好啊……所以我做哥哥的怎麼能讓弟弟委屈……」

  看著身旁誠懇的大臉,聶雁望入雲哥哥的眼睛……心中感動萬千,卻無法說出更多言語……最後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再度將視線放向遠處的滿天星辰,不自覺地眼眶有些熱。

  我的確是遇到好人了……真的,謝謝你養我長大。


  「哎?對啊……賢弟……為何那天你受了亓少主的箭傷,沒先把自己弄好?」聶雲覺得自從認了個弟弟後,本來就不好的腦袋疑惑的時間變多了:「傷在腳上很折騰的,路都不好走……」
  「因為我是人。」對了,剛剛想解釋但話題岔開了:「雲哥哥,一般來說人不可能跟我一樣對吧?」見到好哥哥點頭了,繼續:「所以這種『復原』的能力不能亂用,會遭天譴的。」
  「天譴?什麼樣的天譴?」
  「嗯……你想,如果世界上有神,祂能允許這種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嗎?」這樣說雲哥哥應該比較容易理解:「但事實上卻發生在我身上了,所以我每用一次,也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

  一段模稜兩可的話讓聶雲思索了半天,捲著的眉頭像打了十個中國結似的。
  秋夜靜得正好,烏木鳥居下,聶雁盡情地看著月亮,雖說來到公元五萬年,已經習慣了藍天白雲,但畢竟不滿一個月,還沒觀察過完整的陰晴圓缺……

  雖然看過真正的月球照片,但連坑洞都照得一清二楚的照片,實在不及眼前的月亮美麗……過去自己看到的是月球,現在才是真正的月亮……


  「……果然保持一點距離會比較有美感。」無端端冒出一句話。
  「啊?」
  「沒什麼,我在說月亮這樣看真美,但要是真的看到星球照片就沒這麼好看了。」
  「賢弟,你見過星星的照片啊!?」一臉崇拜嚮往:「聽師父說,很久很久以前的人類有過所謂的『文明』,很厲害的……師父那兒就有一個遠古留下來的叫做『地球儀』的東西!還會轉呢!上面有好多細字,可精緻了……你看了肯定喜歡!」

  聶雁笑笑,說真的每次看雲哥哥找東西讓自己開心,心裡就莫名的甜,這是過去幼年時的自己,敬雲哥哥如兄如父時沒有的心情……很特別的滋味。
  嗯……大概是因為八年對我而言太久了吧。


  風聲依舊婉轉,帶著月光,帶著寧靜,也帶著彼此相伴的安定心情……在山中小徑的入口處,吹拂過滋長的情誼……

  「那……若明年順利辦完濾水的事,想來菊城跟風城也不會再有戰爭了,我們一同去探望師父,如何?」從小就聽雲哥哥提起他師父,真有些好奇了。
  「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像個孩子般高興地在岩石上站了起來,隨即似乎又想到什麼重要的事情,蹲下身來詢問:「對了賢弟……你剛剛說的代價是什麼?」
  「嗯?」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大喊不妙。

  ……關於代價,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告訴哥哥的時候,現在的我說每句話都務必謹慎。

  「就是你剛剛說讓傷口復原的能力不能亂用的嘛,還說會有代價,」一邊提醒一邊說明:「這我瞭解,我師娘說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嘛……既然讓你這麼快好,肯定代價不便宜!」
  「……師娘說得沒錯,是不便宜。」
  看著好弟弟望向月亮的臉,微光輝映下……白皙勝雪,疑惑:「賢弟……你怎麼會生得這麼好看?我去過好多地方……到過好多城邦,就沒見過像你這樣神仙般的人物……」

  略微驚訝地望向身旁的人……一段直白的……姑且算是讚美,實在讓人難以回答……
  最後只得在月色星辰下,語聲淡淡,悵然若失……

  「因為我是被選出來的吧。」

  或者說是遴選了當時世上最優秀的精子和卵子製造出來的,PS的基因是萬中選一,而我的基因更是億中之選,不過理所當然的,我們每個人都有程度不等的弱點,特別是有資格列入前線的三小隊,因為上蒼是公平的。


  「喔……」相貌能自己選的麼?看來賢弟的親生媽媽應該是個大美人,不管怎麼說,我都得保護好他才行。
  「對了,雲哥哥,」彎起眉眼的時候,好像連周圍的岩石都笑了:「你餓不餓?我們快回卡馬吧。」

  那些不知道該不該讓你知道的事情,在這個時光流年裡,我也很迷惘。
  與你的相遇促成了你與我的相遇,我想……還是順其自然吧,就像你說等我十九歲時我們會相遇一樣。




  雪鳶倨傲地看著藥婆將食物放入兩個小碗內,平均分裝,少主懷端在一旁閱讀從菊城捎來的消息……
  好奇怪的字體,但看上去端正,也就容易辨識……一看就知道不是子翔將軍那手龍飛鳳舞不知道在寫什麼的字跡,這回真該感謝子翎先生了。

  嗯……對於水質,似乎已經找到『汙染』的源頭,源頭有兩種,有一小部分看起來是人為而不是天災!?這倒有些意料之外……他們出發去菊城後,我跟藥婆也查了不少古籍,研究關於下利這種疾病,嗯……


  「少主嘎……有什麼特別的嗎?我老眼昏花沒辦法看這麼小的字啦,若有啥需要的要跟我說啊……」一邊夾著死蟋蟀餵食,大鳥倒是很傲慢。
  懷端又掃識了一眼眼前的文字,末了撫著下巴沉思:「嗯,沒什麼,原來那天對子翎先生求救的菊人是菊城的望族,目前他們在那邊受到不錯的照顧,濾水技術的學習還停留在紙上談兵階段,沒有實際實驗過。」
  藥婆用粗糙的指頭撫了撫雪鳶的額頭:「是嗎……他們也沒去多久,才一個月嘎……還有很多時間,不急啦。」
  「是啊,芳妹呢……豆油好像不太夠了。」這時節天暗得早,點燈的時間增加了。
  「他就是去換些豆油,順帶幫我送些石頭去祭拜石塚……」摸摸大白鳥的翅膀:「一大早就去啦,也是時候該回來了嘎……」

  翠玉色的明亮雙眼卻像是沉寂著什麼心思,隨手將手上的信箋靠近火源,
  轉瞬燒毀。

  子翔將軍他們離開後,媽媽讓我看了些東西,加上自己跟藥婆這段日子來嚴加督促城中人們的用水習慣,別說是嚴重腹瀉,連打個噴嚏的人都很少見……可見,至少就現階段而言,子翎先生的方式都還奏效,仔細想想他也沒騙我們的必要……

  前提是媽媽給我看的東西是真的的話。

  但若信中所言屬實,菊城方面的水源雖然的確因天災短缺,但不至於匱乏,可現在被人刻意阻攔截斷,還以砂石混濁……刻意挑選在風災時期做這種事情嫁禍給天候,可見是不想讓人知道……但我們城中的人這麼做並沒有好處,菊城雖說地緣相近,但中間綿延橫亙白石山脈,能相通的路口也就每次戰爭能出入的那個小小海灘……實在不可能貪圖他們的領地。

  但若不是領地,那會是什麼?

  這邊人民也不過數千,占領別人這麼大地方也沒用,況且我們連菊城盛產什麼?有什麼特殊的東西都不知道……在什麼都不清楚的情況下,很難想像會想要他們的『物品』。
  若不是領地、不是盛產之物……到底我們的人會覬覦他們什麼呢?


  「嘎……雪鳶乖,要是我這老太婆能飛就好啦……下次你們再幫我去菊城看看嘎,再幫一陣子忙嘎……乖乖……」


  或者……難道不是菊城、也不是我們,而是……說起來剛剛,子翎先生寫得這麼直白,本身就是一種提示……有第三者想要挑撥離間,同時兼併我們二城!?
【壹】 第九章 初雪
  初冬時節,霜雪零零,土壤換上了白衣,草木紛紛被霜冰擁抱。
  烏黑的木質鳥居上頭也積著層厚雪,天寒地凍。

  聶雁倒是欣喜,像個孩子似的沒管山路濕滑,便跑著前進……活像隻野放了的山貓。

  「雪!呵呵……乾淨的雪,總算見識到了。」要是森看到肯定跟我一樣反應。
  「子翎當心腳下啊!」邊喊邊趕忙從後方跟上:「你才大病過,別忙著亂跑!」


  由於相識日久,情誼漸濃,聶雲開始覺得老稱呼『賢弟』的確太過疏遠,可自己又不知怎的,不好意思對明明年齡相仿的弟弟叫那聲『雁兒』,內心總覺得說不出的奇怪,似乎這麼叫了便會跨過某條看不見的界線,最後還是依照風城通俗,以表字稱呼。

  對於這一點,聶雁沒特別表示意見,以公元三千年的人來說,不過就是個稱呼,成年該如何稱呼?未成年又當如何?完全不在意;雖然自己已經習慣了雲哥哥稱呼自己雁兒,但畢竟現在兩人年齡相差無幾,的確能理解那彪形大漢為何感到彆扭。
  呵……其實我只要跟雲哥哥在一起,什麼都無所謂。


  「賢弟……不對,子翎啊……你看你,」跟上後觀察著弟弟的氣色,關懷備至:「你從前天晚上就不見人,昨晚回來的時候好像大病一場似的,上個月也一樣……別跑這麼快啦,瞧,」輕輕順著背脊撫摸順氣:「喘成這樣了,這山又不會跑,雪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融,你慢點……」
  「呵呵,我開心嘛。」撐著膝蓋喘息。
  為這弟弟有時沒來由的心血來潮苦笑:「行,弟弟開心哥哥就高興,但不許再這樣跑,好歹你叫我聲哥哥,平常我傻也就算了,這回你得聽我的!」雖是霸道,卻是極為關愛的語氣。
  擦擦自己額角冒出的薄汗:「那倒是,我的確不該這樣跑……可是我真的很高興。」

  站直身後,往四周張望了一圈,路程還不及平時的四分之一。
  果然『代價』很高,這樣就喘了……


  「你平時體力也算是不錯的,怎麼一個晚上成這樣……哎,都是我不好,應該堅持別讓你出來,你就偏不聽。」毫無半分邪念地牽起弟弟的手,一邊往一處平臺走去:「走!到那邊歇會兒,你還是藥婆的徒弟吶……既然身為藥者,要好好照顧自己啊!你不是每天都挺用功學習的嗎?怎麼病到了自己身上就無藥醫……」明明是個大個子,對於照顧弟弟這一點非常囉嗦。
  反手握緊那粗粗的掌心:「是,知道了雲哥哥。」小時候哥哥怕我走丟,都像這樣牽著我走在街上,沒想到還能重溫舊夢,今天真幸運。


  平臺下方是個山坳,一小片林地靜靜地站立著迎接朝陽,目測距離不算太深,此時草木半數都已枯萎,一些保留綠蔭的不知名樹木就這麼靜靜佇立在腳下。

  「雲哥哥,」聶雁望向身邊的人:「今天是第一次,跟你一起看雪,我真的好高興。」說著一雙手舉得老高,不斷揮舞著……踮起的腳尖像是想觸摸最高的那一片雪。
  雖然不明所以,倒也被弟弟的歡樂所感染:「你啊!就在我面前愛撒嬌,真搞不懂你……平時看上去挺懂事,對別人就一本正經,私底下跟我在一起時……吶,就說今天,突然像個小毛孩兒似的。」上回受了傷還讓我哄他『雁兒』,說起來弟弟雖然聰明……但到底還是小孩子心性,咱們都是自小沒了爸媽,我這個做哥哥的得多照顧著些。

  「呵……就只在哥哥面前這樣,不好嗎?」笑得眉毛都彎起來了:「在別人面前我才不這樣笑呢!單獨跟雲哥哥在一起的時候,是我最快樂的時候!」迎風,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氣……好乾淨的味道!
  「哎!?子翎別吸這麼大口啊!這天寒地凍的,你又虛弱……」
  「放心吧,我也只是單純虛弱而已,」想了想後……收回孩子氣的神情,望向身邊的好哥哥:「雲哥哥,我以後也會這樣,每個月差不多的日子都會消失一天,你不用擔心,也別來尋我。」

  本以為一定會被追問,但聶雲只是以狐疑且異樣的眼光看著眼前的好弟弟。

  「……」黑曜石般的大眼,不解地回望。
  聶雲突然把大臉湊得更近:「子翎,說實話你別騙我啊……你知道我不是什麼心細的人,但……但要是我稱呼錯了,你也不用怕我不好意思,你就有話直說,我肯定改過的。」
  「?」今天換成我滿臉疑惑了。

  厚實的指腹湊近眼前,聶雁感受到相當奇妙的觸感,在臉頰滑過……
  微風中,細雪寂靜地伴奏,指腹漸漸成了掌心,食指指節捲起了略長的黑髮,再度滑過……
  有什麼除了體溫之外的溫度在心中上升,前所未有的悸動……

  「……」好奇妙的感覺,小時候雲哥哥不是沒這樣摸過我,但感覺完全不一樣。
  「……子翎,」真的好漂亮,比上好的絲絹還要美麗……總之……不可思議。
  「嗯。」

  雪很輕,聲音也很輕。

  手掌依舊眷戀著臉頰的微溫:「若哥哥猜錯了,弟弟別怪我……若沒猜錯,也請弟弟原諒我長久以來的疏忽……」
  「?」雲哥哥的手掌好溫暖。
  「子翎,你是女孩吧?」

  什麼叫做晴天霹靂,今天是第一次嘗到,簡直大殺風景!

  見對方臉色不對,聶雲忙收回手,語調緊張地解釋:「因……因為……這兩個多月,你每個月都要失蹤一天,感覺好像是有什麼不方便似的……上次你回來時很虛弱,我、我……我想給你拍拍胸口,你就躲開了,害我之後都沒敢亂碰……還有啊……就……所以我就想,會不是其實你是賢妹不是賢弟……」好弟弟好像真的是弟弟?
  「……我是男的,雲哥哥。」難得天氣晴朗……我卻無力了,雖然我沒有性別歧視,但這誤會也太大了。
  鬆一口氣:「這樣啊,呼……那就好,我好擔心萬一你是女孩,那我怎麼辦……」
  不解:「我是女孩你就不當我哥哥了?」不至於吧。
  「嗯,」認真點頭,嚴肅異常地聲明:「我就會不理你,就算是城主拿石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絕對不會理你,不跟你說半句話。」


  有什麼東西在心裡裂開一般,很痛……
  雖然幸好自己是男的,但一想到有任何雲哥哥不再愛惜自己的可能性,哪怕根本不會發生,自己還是很難過……因為那代表,雲哥哥對我的疼愛是有條件的,只是一直以來,我剛好符合條件而已。
  「這樣啊,」別過身去,望向山路:「也歇息夠了,我們走吧。」

  不知名的大禽掠過天際,鳴唱聲劃破雪的寂靜。
  或許這世界上本不該有無條件的感情。

  「子翎…… 」似乎感受到那異樣的悲傷:「子翎!我……」弟弟……這是怎啦?
  「嗯?」回首時,笑容依舊:「快上山吧,我們耽擱好一陣子了。」
  「……喔!」是錯覺嗎……弟弟是真心待我好,我也會真心疼愛他的:「那我們快走吧,呃……子翎還是走慢些好,還有啊……我前些日子另外找到可能是有問題的水,子翎你見多識廣,哥哥這就帶你去瞧瞧……那水可怪了,天寒地凍它卻熱著吶。」

  拉著自己上山的手還是一樣溫暖有力,很安心的溫度。
  也對……畢竟對雲哥哥來說,事實上我們並沒有相處多久,如今他能這般疼惜我,幾乎和八年多前一樣,我也該知足了。
  八年都等了,又何必在意那一點點不愉快。




  「是嗎?子翎這麼回信的……」略微有些魚尾紋的雙眼,透著精明幹練。
  「嗯,為怕事情傳出去,我立刻將信箋焚毀,連藥婆和芳妹都不知情……」頓了頓,駕著馬車的懷端,看向不遠處蔚藍海洋:「當然也可能是我多疑,子翎先生那種寫法其實也可以解釋成什麼都沒發生。」

  浪濤依舊歡快活躍地與沙灘做親密接觸,完全不受結冰的物理現象影響,澄澈而靈動。

  「但事實證明為了水源,風、菊兩家的確險些一發不可收拾,」坐臥在小板車上,透過保暖織物做成的帷帳,望向一旁的白石山:「不知道白石山是否會繼續護佑我們兩家。」還是重現九年前的慘劇……
  「媽媽……」

  當時我年紀很小,只感覺得到周遭風聲鶴唳,生活充滿緊張感……爸爸也是在那一場戰役中失去性命,當時年滿十五歲的人根本顧不了男女,都上了前線,可見狀況慘烈,人丁缺乏……最後連哥哥也在混亂中失蹤;面對奇怪、恐怖、強大的武力,風城真的一點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這一點菊城也一樣,當時他們也同時受到洛城攻擊,以每次派來取水的人丁看來……他們也同樣損失了不少青壯人口,時間過了九年……半年前聽說洛城換了新城主,子翔師父前往密探,卻遭人發現,負傷而歸,幸好遇上子翎,若這次水源事件真的是洛城所為,想來他們已經重振旗鼓,有了萬全準備。

  但反觀菊城跟我們,前些日子還在為了水互相鬥爭,要冰釋前嫌情感上有些困難,甚至不知道能不能達到像九年前那樣,僅止於互不扯後腿的程度。
  九年前是因為季節的幫助,外加母親靈機一動,在銀河上游築了簡易『水壩』,豪雨尚未止歇便毀壩,順著地勢將洛城大軍一沖乾淨,否則菊城跟我們兩家大概都被屠城了,但雖然解危,據說因菊城的人事前不知情,不少壯年人口也被母親這一舉,連帶淹滅。


  「真的是洛城嗎……」翠玉般的雙眼,靈魂深處相當不想承認。
  「呵呵,」母親嘉許地看向孩子:「端兒長進了,不但能在第一時間燒毀信箋慎防奸細,現在又能推斷出禍源。」話說到此處突然止住,一時愁上心頭:「但我其實真不希望你算計這些……」哪個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長大……

  似乎感應得到母親的心思,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得順著斑馬的大耳,撫摸……
  其實自己是有野心的,自從父親死後,哥哥失蹤,便開始意識到總有一天必須由自己守護家園,希望能把風城整頓得更好,於是用功鑽研古籍,平時旅行商者來到風城,也聽聽外面的情況,以物資換取一些典籍。

  洛城跟我們不一樣,他們不知從何時起有了冶金學,並且保密到家,若是用於日常生活也就罷了,但發展成武器,其強大程度不可同日而語,再加上他們地廣人多,資源富足,我們風城若不是仗著地勢與銀河的天然屏障,早已瓦解。


  「端兒,媽媽有些累了,我們回去吧。」
  「是,」輕應了聲,緩緩調轉馬車:「這些天好冷,連風向儀都因水氣結凍,回去喝些熱湯暖暖,藥婆一直很在意媽媽的瘀血,說不定芳妹已經熬好藥了呢。」

  笑著聽孩子關心自己的心意,最後深深望了一眼白石山,眼神透著無盡擔憂牽掛,最後終於敵不過因寒冬復發的舊傷,沉沉睡去。
【壹】 第十章 夜太黑
  藉由塚山家的資源豐富,至春天,冰雪緩緩消融的時節,聶雁不但學習了濾水技術(儘管都是一些在公元三千年已經知道的技術),還學習了菊城的藥學……雖然沒有特地去找病人,病人也不會來找自己,但學些東西比較容易過日子,比什麼都不做好些。

  畢竟自己即使提早學成濾水技術,還是得在菊城待到立秋,時間拖得越長,真越不明白雲哥哥跟自己到底是來學習還是來度假。

  倒是聶雲也跟著一頭栽進了與藥草為伍的生活,原本是日日上山觀察水脈,由於冬天多處結冰,現在變成日日上山採藥(儘管大冷天也沒什麼藥可採);這不但讓塚山家的人驚訝,聶雁也驚訝……最讓人不解的是不滿半歲的禮子小姐似乎很喜歡聶雲,而且莫名的害怕聶雁,明明後者看起來比較容易相處,但禮子小姐死活不肯讓聶雁碰一下,稍稍動一根小指頭便哭了起來,聲勢浩大。


  【或許子翎其實比子翔兇吧,】塚山夫人笑著哄女兒:【不是都說幼兒和動物一樣敏銳嗎……喔?乖乖……不哭不哭啦……乖乖……】
  【夫人。】只學了簡短單詞的聶雲伸出雙手向塚山夫人示意,想幫忙哄禮子。

  也真虧塚山夫人安心,將寶貝女兒交到聶雲的大手中,一個巴掌張開,便覆蓋了小嬰兒半個身體,但也或許是因此有了穩定感,禮子每到聶雲手中就很安穩,咯咯直笑。

  【大概是因為絕對不會抱不穩摔下去吧。】撫著自己的臉頰,自言自語……夫人覺得彪形大漢哄小嬰兒的畫面,真是百看不厭。

  雙腳在長廊外晃著,距離地面約有將近兩層樓高的高腳屋長廊,圍欄做得很簡陋,聶雁看了看下方,又看了看哥哥手中抱著的孩子,隨即將書本放在一旁,對塚山夫人開口……
  【得把欄杆修好些。】

  看著子翎望向孩子的眼神,夫人瞬間會意過來:【是啊,都讓阿朔早些修理,弄到現在都還沒好,哎……別家的圍欄都早換新了。】有些無奈發愁:【從以前就這樣,好好一件事情可以拖大半年……真不明白當初爸爸怎麼會招他當我丈夫。】
  聞言,眨眨眼:【……大概因為他對你好。】當時跪在我面前為妻兒嚷嚷著要水,苦苦哀求……這麼說來夫人的名字應該會有『仁』字嗎。
  【呵,那倒是真的,】似乎又立刻惦記起丈夫的好,瞬間笑顏如花綻放:【也對,除了偶爾有些拖拖拉拉,真要緊的時候他還是挺護著我。】算了,人無完人嘛。

  兩人又繼續盯著那一大一小的組合,年齡上與體積上都是……最後看著他們步下長階,在附近散步,真是怎麼看怎麼神奇。

  【……】最後,依然話少的聶雁破天荒的在塚山宅做了除了閱讀之外的事情……修圍欄。
  ……與塚山家往來密切的結果,好像漸漸感受到家庭的……羈絆嗎?那種我不是很懂的東西,不過自己常往這邊跑,貢獻一些勞力也屬應當。



  夜深人靜的時候,聶雁常在卡馬戶外與電池一起賞月,儘管電池不大願意。
  與其說賞月,不如說是在雲哥哥睡著後發呆,來到公元五萬年的日子,或者該說來到菊城之後的日子,跟在PS時相比,真是太平到無以復加……雖然對於此一轉變,自己還挺享受的。

  ……難道真的冥冥中都有註定?當初一心以為雲哥哥所謂的『十九歲會相遇』不是這麼離譜的相遇,對於住在『人類第二要塞』、十一歲的我而言,最重要的大概就是『水晶識別證』,畢竟沒有這個,就像沒有身分的偷渡居民一樣,無法看病、無法讀書、無法賺錢……
  當時的想法很簡單,雖然我是被製造出來的人,因緣際會之下擁有了水晶以供識別身分,但我知道雲哥哥沒有,所以……才想幫他搞一個水晶過來……最快的方式當然就是參加PS招考,成為隊員,最好還是能對上級提出要求的位階。

  望月興嘆:「搞是搞到了,但居然是在這裡相遇。」結果用不上。

  但若不是成為PS,也不可能在參與維護國家寶藏計畫中,與TM交手到最後,雖然不知道轉移的契機為何,但結論是不成為PS便無法來到這個時空與雲哥哥重逢,至少對我而言是重逢。
  轉移的契機……當時除了中子束、亞光速之外,還有什麼嗎……畢竟之後雲哥哥也會轉移吧,如果能知道前兆,就能避免措手不及。

  對了,當年雲哥哥跟十一歲的我分開後,去了哪裡!?
  為什麼以前我沒想過這麼嚴重的問題!?連轉移的契機都弄不清楚,日後雲哥哥陪伴過兒時的我,是否還能平安回到公元五萬年!?或者說……如果轉移時四周需要某些元素,那麼我是不是還會再度轉移?說來雲哥哥當年也沒跟我說不會再度轉移吧?

  看來得盡快想出『契機』為何,才能思考對策,要不然我能跟雲哥哥比肩閒聊、登山的日子恐怕隨時會無預警的宣告結束。
  嗯……我剛剛說……『比肩閒聊』!?

  「……不會吧。」但我記得那時候的確……

  雖然仰望著月亮,此時思緒早已飛到數月前待在公元三千年的最後一晚的光景,回憶著當時的一切細節,似乎想通了什麼,嘴巴驚訝地微微張開……半晌後才闔上。

  「電池,」春風微涼,腳下踩著未融的雪,轉身緊一緊和服領口的同時面向大黑羚羊:「一起出去走走吧。」連禮子都感受得到我的可怕,該說是你神經跟雲哥哥一樣健壯,還是你也是心高氣傲的物種?

  森當時的確是這麼對我說的:很可能也是你我這輩子僅剩的,能如此比肩談天的時間。

  事實上任何相關人等都知道TM攻擊率根本是百分之百,稍一思量便知道會用中子系列,只是不清楚細節,簡單說大家都有心理準備接受九死一生的事實,但是他一直要我放寬心、甚至自己身為隊長還想哄我TM不會攻過來……身為情報專長人員怎麼可能在任務都迫在眉睫了還說這種話!?雖然因為私交不錯,當時我以為他在安慰我,但現在想來這顯然不像平常的他。
  他很喜歡玩這種文字遊戲,明明該認為我會死,連我自己都用上小紅書了,卻說『僅剩的能比肩閒談的時間』這樣的話,又要我不必太擔心?仔細一想根本自相矛盾,而且我很在意他當時似乎有句話說一半?

  難道……森知道我會被轉移!?


  牽著電池,沒有騎,腳下的木屐傳來規則的頻率,與地面接觸發出微微的聲響。
  月色很淡,星光稀薄,海風婉轉,融雪漸漸。

  轉念一想,淡淡一笑:「……雖沒把握他是否知情……」但若對象是森的話,我很放心。
  因為這代表他其實認識雲哥哥,只是在我面前裝作不認識,既然會裝作不認識,原因只有一個……他清楚如果他走錯一步,說錯一句話,我跟雲哥哥的歷史會被改變,也就是說他很謹慎地在幫我們。

  摸摸自己的鎖骨,又是一笑。
  從前實在不太喜歡這種直接裝在身上的通訊裝置,還有在耳朵裡面的皮米喇叭,總覺得自己不但被製造出來,還徹底被改造……可現在還真希望能親口問他;嗯……但他若決意幫我,想來即使我有機會詢問,他也不會說不該說的,反而還會覺得提問的我很不理智。


  腳步不自覺地帶著自己來到白天常跑的塚山宅,此時高腳屋下的空地早已沒有人煙,遠處有幾戶人家點著油燈,想想總是深夜外出卻不曾提過路燈的自己,在正常人眼中真是怪異至極。
  「因為照著路,所以稱為路燈嗎?」詞彙在這個時代雖說大同小異,但有些用法真是當初想都沒想過:「……那是……」

  黑曜石般的雙眼在月色不明朗的夜晚,像是為了提高倍率而聚焦的顯微鏡般,凝神,屏息。
  有人從書房出來,沒點燈?
  對方走得很慢,懷裡抱著某個物品,看起來很貴重,小心翼翼的……看來沒發現我,行跡鬼祟;這個時代也有人闖空門?要跟上去嗎?但雖然我體質特殊,一點點映雪微光已能識物,可是若不接近些依然看不清楚。
  他沒有要下屋子的意思,是塚山爺爺嗎?但也沒有回房……嗯,果然是要下屋,對了,他沒點燈,看不見路,所以摸索了一陣……而且是熟人?他剛剛一直很小心沒接近欄杆,因為塚山家圍欄不穩,今天我修過雖然結實了,但也就我跟夫人,還有雲哥哥知道此事。

  不敢接近欄杆的人,所以是熟人,是塚山爺爺或是……朔?

  不對,若是朔的話他會在夫人提議時名正言順修理圍欄,如此夜晚行事方便得多,但若是爺爺也不可能,那書房的東西都是他的,他白天進去光明正大,不必如此費事。

  對方就要平安到達地面了……我還是跟上去見機行事,這一陣子受塚山家不少照顧,若他們丟了貴重物品,今夜撞見夜行者的我也會有所不安。
  拿定主意,轉身對著電池輕言細語:「電池,你先回去,當心別發出聲音。」見電池似乎頗不樂意,拉長一張羚羊臉擺明了想刁難,羊角的弧度看起來甚至有些趾高氣揚。

  「……是我不好,『馳電』,你先回去吧。」連羚羊都跟我計較。
  看著大黑羚羊一副得逞的詭異『笑容』,盡可能放輕聲響地邁蹄歸去,自己才無奈地跟上剛剛來到地平面的黑衣人。

  以往我不會管這種閒事的,好像……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後,自己的性格不再那麼拘束,比以往隨興些……用這種心情活著,感覺不壞。


  對方行動相當迅速,不一會兒繞過大半日常熱鬧的居民住區,漸漸少了高腳屋遮蔽的聶雁真有些懊惱……過去的跟監行動不但裝備齊全優良,且在都市叢林中東鑽西躲,便於隱匿;如今不說全無裝備,腳上還是叩叩作響的木屐,幸好積雪未融盡,土地濕滑,勉強能不發出聲息,但要小心不留下腳印也夠忙了,此外隨步伐與風速列列擺動的和服大袖……也讓聶雁自己捏了把冷汗,不敢靠得太近。

  ……看樣子來到公元五萬年後我就生疏了,過去過於依賴裝備,儘管如今的環境不同於以往是事實,但若PS只是善用科技產品的人的話,那麼真正厲害的不是我們這些隊員,而是發明裝備的那些人……不過這和服袖子真的很礙事,平時穿起來好看又舒適,沒想到這麼不便速行。

  嗯!?白石山鳥居……這個時間入山?
  跟上?回去?我當然想跟上,但電池會不會出賣我,把雲哥哥叫醒?那樣有點麻煩。

  思考間腳步已然悄聲邁出,緊隨黑衣人之後,屏息凝神,如風之影般掠過烏木鳥居……山中光源更加昏暗,儘管白雪未化,但林木高聳,連今夜本就不明朗的星月都全然遮蔽……

  有微光,正由遠而近……嗯,上樹。
  雲豹本是在樹上狩獵的帝王,儘管這時候木屐很累贅。

  【……感覺似乎有人跟蹤我。】黑衣人將懷中之物緊了緊,對迎接的來人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兩人一起靜聽四下裡的動靜。

  良久後,迎接者稍稍舉高光源……一位紅髮碧眼的青年出現在光圈明亮處,目光犀利,神色冷冽,雖只是舉燈的單純動作,也能讓人感受到威儀不同凡響。
  接著,一道新的嗓音,低聲:「周遭沒有腳印,即使有人跟著也頂多到了山口。」


  ……在濕地跟監不留行跡是基本常識,幸好當機立斷上樹了。


  【那倒是,我最近一直心神不寧,有些緊張。】說著,小心翼翼地懷抱包袱,隨光源往山裡走去……
  【哼,敢跟?我讓他葬身白石山。】
【壹】 第十一章 愛哭鬼
  腳下不停,踏風而飛。
  初春深夜,山中空氣冷冽,禽鳴時作時歇,寒風颳過髮梢,雲豹迅捷輕巧地追逐寒風。
  高聳樹木綿密掩映下,篩落細碎微光,黑衣人與紅髮男子的身形在眼前若隱若現……

  目測水平距離約十公尺,再跟近恐怕對我不利。

  星子漸漸西移,時間隨腳步流動,從高處俯視,眼看掠過大小數片湖泊,三座山坳,甚至離開日前哥哥發現的溫泉區域老遠,偏離了平日勘查水脈的途徑大半……
  孤身深入敵營不是第一次,都跟到此處了,現在收手固然不情願,但根本不知道前方將有些什麼動靜,無法預防,自然得更加謹慎。

  【到了。】
  紅髮男子的確厲害,疾風之行手上微微的燈火卻未滅,黑衣人雖有喘息,但顯然其腿力並非老弱所能,應該是年輕人,若是長者,肯定被刻意訓練過,並非單純城民。
  ……能在深夜穿著夜行衣至此,想來也不可能是單純城民了。

  【這裡還是老樣子,風城的人這時該到了。】紅髮男子仰頭觀月意圖確認時間時,似乎往聶雁的方向瞄了一眼。
  黑衣男子顯然注意到不尋常:【怎麼了嗎?】揣緊懷中之物,語氣間有些緊張。
  【沒什麼,】瞥了一眼黑衣人手中之物:【像我們長年生活在山中的盜賊,對山中的一草一木都會有奇妙的感應,但我想我多心了。】


  ……原來如此,也是直覺。
  我自認即使穿著木屐和服,習慣後也不至被察覺,但若遇上這種熟悉自家地盤的對手,藉著地利之便,在夜間,第六感肯定是幫著對方,更何況我本就不太習慣在大自然中屏息作戰的氛圍。
  他們剛提到風城的人,難道有什麼交易?
  還有,既是山賊,為何獨自一人?難道這位紅髮男子也是私下行動?
  或許這跟菊城水脈有關,日前曾判斷有第三者故意藉由汙染水源挑撥兩城之間的關係,現在已是初春,水脈開始湧動,若他們此行的目地是為了續意破壞,且風、菊兩城的人都有參與,兩城之間的情誼恐將再起波瀾。

  抑或是……根本兩城之中都有來自『第三城』的間諜混入,並不是第三城的人派人由外破壞,而是第三城的人早派了人混入菊、風之中,要兩城自內部瓦解。
  想來城主與少主應該也在懷疑這兩種情況,先在樹上靜待風城的接應人出現要緊。


  【來了。】紅髮男子舉起微光,銳利的雙眼看向狀似尋常的岩壁。

  古木高聳,白晝裡林蔭也遮去大半陽光,以致山壁青苔濕滑,聶雁持續屏息,雙目緊緊盯著前方,隨即隱約見一人自山壁中出現……想來該處應有個狹窄的縫道,可供人出入。

  彭佬!?

  黑衣人似乎想把從塚山宅拿出來的東西交給他,但東西顯然是屬於塚山家的,那麼是否該現在出手?先不論彭佬,單就那紅髮男子,在我長年累積的經驗感應中,便知道他並非等閒,即使是山賊想來也是頭目階級,再加上他比我更占地利優勢,另外又有一名黑衣人……或許我該先跟著彭佬,待彭佬落單,再奪回塚山家的東西……量他一個老人若無人接應,拿回東西並不困難,我不傷他便是。

  至於是什麼人趁夜闖塚山家的空門,日後即使彭佬因東西被奪不敢回報這位黑衣人,但黑衣人若見塚山家並未短少任何物件,應該會再次有所行動……我只要嚴密監視塚山宅便可。

  嗯?不好……難道他們是三人會合打算一起行動?並非單純只是交了物品而已。

  「……」
  讓他們都進了縫道可不妙,看那樣子只能容納單人,若是通往風城的話,路途肯定漫長,若我跟在後面潛入,當他們折回來時便會碰上,那麼等於自曝行蹤,但不跟進去……

  『嗚哇……哇……』嬰兒的啼哭聲,響徹山林。
  「乖乖,不哭啊……給公公我抱抱……乖啊……」彭佬的聲音。


  禮子小姐!?
  若只是物品也還能緩緩,我跟雲哥哥畢竟是客座菊城,麻煩事能省則省,但一條人命……雖說看彭佬的模樣不至於傷他,但禮子可是塚山家的寶貝……嘖,不跟不行,跟了肯定出狀況,即便能奪回嬰兒,禮子一到我手上便哭鬧不休,如此我即使能奪回禮子,又是否能護他全身而退……
  嗯,換言之,黑衣人定是禮子熟識的人,否則不會一路上不哭不鬧。
  沒辦法,他們要進去了……

  ……我討厭沒有計劃周詳的行動,只能出奇不意了。


  所有思緒在電光石火間展開,決定不過數秒,已然捻了兩段約一指節長的細樹枝,迅速出手,分別朝紅髮男子與彭佬手中的光源擲去。
  我無法蒙面,給彭佬看見當然不妥,但我能夜中識物,如此稍占點優勢。

  『嗤、嗤。』微光熄滅的聲音,接連兩發命中。

  「嗯!?」黑衣男子顯然有些狀況外,彭佬亦未反應過來。
  「嘖!孩子給我!」

  一片漆黑中,聶雁見到紅髮男子立刻棄燈,同時火速移動到彭佬所站的位置,一把奪過禮子揣在懷裡,果然反應敏捷。
  ……同時哭聲震天。


  藉著星輝微光,靈貓般從離地約四人高的樹叢間縱身躍下,迅雷般神速,悄無聲息,好像木屐其實是雲豹肉掌般寧靜而充滿爆發力,一撲至紅髮男子身前奪過未被抱穩的禮子,轉身便跑,耗時兩秒。
  特工成立主旨在於達成任務,其次個人的希望自然是全身而退,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沒接到命令)沒有戰勝對方的必要,此行重點是護送禮子回家,等對方適應黑暗後,時間拖久對我不利。

  『嗚哇哇啊啊啊!嗚嗚嗚……』單手掩住嬰兒的嘴……別哭了,就某種意義而言,你比身後追來的人還難纏。

  腳步不停,迅速沿著印象中的來時路撤退,卻聽聞身後已被人追上,想來不是彭佬,也不是原本就氣喘吁吁的黑衣人,必定是那紅髮山賊頭目,心中暗叫不妙。
  敵人熟知地形,適應黑暗後定然比懷抱嬰兒的我更占優勢,而且萬一他召出手下,那情況就更複雜了,嘖……上樹吧。

  木屐頓地,在土壤留下一指節深的痕跡,輕靈地翻身上樹。
  過去是鋼筋水泥的都市叢林,在廢棄建築物間巷戰,現在是森林……雖然森林枝幹生長不規則,但所謂躲避追擊無論在哪運用原理是一樣的,當務之急是送禮子回家。

  念頭剛閃過腦海,後方追兵已至,山賊之所以稱為山賊當然熟悉山中一草一木。
  腦後方對方踏碎枝枒的聲音聽起來頗為暴躁,顯然已經相當接近,當下回身單手給對方一個封面掌!慎防敵人發出聲音號召同伴,接著一記頂心肘的假動作,意圖嚇阻對方!不料卻給勾腿絆住……雖仗著身形輕巧沒有摔著,卻也不得不鬆了按住嬰兒嘴巴的手,頓時哭聲完全暴露了兩人的蹤跡!

  這一交手雙方彼此也互相忌憚起來,那山賊自命身手不凡,不要說上樹,只一提氣都能直上山頂雲端,如今給莫名其妙殺出來的人奪走了包袱,而且險些追趕不上,眼見對方上樹想趁地利之便出手,誰知道對方已經先發制人,自己堪堪只能稍絆對方一腳……居然還絆不倒對方。


  「這裡這裡!聲音從這兒傳出來!」彭佬的聲音,燈已點亮。
  「在哪!?可惡……都看不見!」黑衣人改說風城語言。
  紅髮男子眼見三兩下收拾不了對手,朝下發話:【你時間緊,這裡交給我!】菊語。
  「這裡還是交給鵬兄弟吧!快走,給人發現了可不好啊!」彭佬的聲音,很著急。

  眼角餘光可以見到黑衣人依然猶豫,卻似乎真有急事,儘管萬分不願,依舊氣急敗壞地先行飛奔離去。

  兩人在古木篩落的月影碎屑中又鬥了幾回,由下往上看只見到整棵樹不自然地晃動著枝葉,而上頭兩人兀自僵持不下,紅髮男子自那勾腿無效後纏鬥立刻兇狠起來,卻無奈爭不過對方,聶雁單手抱著孩子等同自去一臂,一時也脫不開身。

  ……糟了,下面有了彭佬的火光,這人立刻就會適應光線!

  禮子瘋狂地大哭,聶雁在心中大叫不妙!大小兩人顯然不是一條心。

  【抓到你了!】
  紅髮男子喘著粗氣,看上去不算粗壯的臂膀勒住咽喉時,明顯感到結實如岩山般強硬,好在自己反射性地舉右手插入被勒的縫隙,不然脖子早斷了。
  這人是真的對我起了殺心!

  右手斜上掌直推下巴,聽見對方頸骨傳出微微的抗議聲,雙腿抓緊時機一矮,已然躲出對方攻擊範圍之內,走為上策……畢竟帶著個愛哭鬼。
  發足狂奔,腳步倒是悄無聲息,直到確定後方真無追兵,已經尋回原本的山道,但不敢冒險,摀著禮子的嘴依然在樹上踏風而行……

  「……」有沒有搞錯?這人體型也就跟我差不多,四肢長了些而已,卻跟轟一樣強了吧?給那樣推脖子沒斷的他是第一個,還是這年代的人普遍耐打?

  直到出了烏木鳥居才稍微開始回憶方才驚險之處,夜色中,依舊是融雪未盡的初春景緻,聶雁不敢走大路,打算藉著各處高腳屋的月影遮蔽,繞道前進塚山宅。
  ……耗了不少時間,不知道能不能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形下把禮子放回去。


  塚山宅燈火通明,戶外人聲鼎沸。

  「……」怎麼回事?嗯?克己爺爺……雲哥哥?還有……姬婆婆也到了!?城裡幾乎所有的族長都到齊了。
  還有……血腥味。

  「真的不是我啊!」人群包圍圈外,看著似乎正在辯解什麼,無奈語言不通的雲哥哥:「我不知道啊,我、我見我弟弟很久都沒回來,所以……所以馳電就帶我來這了啊!我什麼都沒做的!」說著還將雙手舉在胸前,作投降狀。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克己老先生只是呆坐在高腳屋的階梯上,不發一語。
  朔此時現身人群中:「你說……子翎不見了?」是風城的語言。

  此一出口,一大片黑壓壓的人都愣住……既然塚山家有人能通兩地語言,為何長久以來不幫忙翻譯?他自己夫人臨盆需要用水時,見他下跪求人,卻不見他用風城語言溝通過……

  大個子聶雲倒是沒在意這細節,聽到語言能通,如同找到救星:「是啊!他經常晚上睡不著,我知道他愛看月亮……就不敢吵他,但今天太久了,我、我心裡擔心,就想出來看看……誰知……」看了看自己的大黑羚羊、又看了看上方的高腳屋:「就……馳電就拉我來這兒了……可是,可是我保證不是我弟弟,子翎人很好的!他出現後你可以問他……他不會說謊的!」
  「……」不置可否,塚山朔的眼神非常嚴肅,扳著聶雲的肩:「你們睡在一間,你有注意到他什麼時候離開的嗎?」拜託……不要……
  大腦袋晃著略做回憶:「……呃……子翎起身沒多久剛好吹第一響壎。」


  「……我的確是那時候出門的,」也就是將近凌晨一點的時候。
  眼看雲哥哥這麼下去不是辦法,聶雁趕忙抱著禮子現身,畢竟雲哥哥在菊城本就不受歡迎:「發生什麼事了嗎?」
【壹】 第十二章 失物招領
  塚山夫人倒臥在自己的臥鋪上,被人一刀封喉,看樣子是當場斃命。
  血跡不算太亂,屋內沒有掙扎過的跡象,一旁的嬰兒被褥自然是空無一人,孩子現在在塚山朔手上……折騰了一晚上,疲憊地靠在父親懷裡,低低地鼾聲渾然不覺自己已經失去了媽媽。

  阿朔見到子翎現身人群中時愣了一下,隨即眼神古怪地看著對方,也看著手中的嬰兒……
  聶雁隨著多年的特工第六感,可以明確判斷出對方的不信任與戒備感正在攀升。

  「出門賞月,路上撿到他。」說著便將禮子往親生老爸懷裡送了送,好像想送走燙手山芋。

  直到阿朔確認了自己的孩子平安無恙,這才鬆了口氣,聶雁可以再度感應到對方消除了敵意,至於原因可想而知,自己畢竟是風城的人,出人命的當下找不到人不說,出現時還帶著失蹤的嬰兒……想不讓人懷疑都難。

  此時抱著孩子的父親,除了神色悲痛地坐在命案現場的房門邊外,還像是在思考什麼,表情複雜至極……卻明顯想靜一靜。


  【怎麼可能這麼巧?塚山夫人剛遭毒手你就在外面撿到孩子!?】正常人合理的懷疑。
  【……仁美白天時還好好的……怎麼會……】這位似乎是夫人的朋友,原來夫人叫『仁美』。
  【你這風城來的傢伙倒是說句話啊!?】排外。
  【怎麼!?做賊心虛說不出話了吧!】誤解。

  「……」意味不明地看了身旁的雲哥哥一眼,又看了看今夜月色。


  由於城民不願讓聶家兄弟接近塚山夫人遺體,因而也沒什麼可幫忙,克己老先生依舊一言不發地坐在原處,最後在姬婆婆的指揮下,先將夫人遺體善後,幾位平日與夫人交好的姊妹一邊噙著淚水,一邊整理現場。
  另一方面,由風城來的兄弟兩人由於一位正好當時外出賞月(沒有不在場證明),一位正好在遺體被發現時被羚羊引到屋前,嫌疑重大,被軟禁在卡馬房內。



  「子翎好弟弟,這……今天是怎麼了?」聶雲的眉頭都擠到一塊兒了:「你怎麼這麼晚回來?哎……我被懷疑也就罷了,你明明幫忙帶著孩子回來的嘛,怎麼連你一起軟禁了……你怎麼不跟他們說人不是你殺的呢?」
  「多說無用,不如不說。」自顧自地倒了兩杯水:「先喝點水吧,我今晚的確是遇上了點麻煩……」
  似乎突然意識到什麼,聶雲忙握住弟弟的手:「子翎,你……你今天第一次見到那種場面吧?會不會害怕?」看了一眼桌上的杯子:「是該多喝點水,有酒就好了……給你壓壓驚。」

  聶雁看著一臉擔憂的哥哥,眨眨眼……
  稍早還在山林間廝殺,剛剛又從命案現場回來,如今雖說被軟禁,但一回到棲身數月的房裡,看著親人關懷備至的神情,噓寒問暖……真有點恍如隔世。

  眼眶很不爭氣地又紅了。


  「哎?好弟弟……」褐色的和服大袖忙給弟弟拍了拍背:「唉……果然是嚇著你了,夫人明明好好的跟我們說笑,哪知道一到晚上就……我雖然語言不通,但也知道他是個挺好的人,做哥哥的明白你的難受。」顯然完全理解錯誤眼眶紅的原因。
  聶雁無奈地扯出一個笑容,抿了一口純淨的水:「雲哥哥,你太擔心了,我沒事的。」轉念一想……似乎還是讓哥哥知道比較好:「嗯,其實我剛剛出門賞月的確遇上了些小麻煩。」
  「什麼人敢找我弟弟麻煩!?」濃眉大眼就差瞪了出來……
  苦笑:「雲哥哥,你安靜一點,」說著瞥了眼門外,壓低聲音:「現在門外肯定有人監視,說不定還隔牆有耳,但我們畢竟一起身處險境,有些事情還是必須讓你知道…………」

  說著便將如何散步至塚山宅前、如何看到有人行跡可疑、如何跟蹤、發現彭佬接應、奪回禮子小姐……自然省略了自己差點被人勒死這一段打鬥,全當摸黑運氣好,把孩子救了回來。

  直至房中豆油燃盡,滅了燈光,聶雲兀自目瞪口呆。

  「子翎,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兄長的語氣:「你看你老是半夜跑出去玩,那樣多危險?你瞧……要不是運氣好,遇上山賊十條命都不夠賠,」一臉不高興,卻又像是滿腹委屈……小聲:「就算你的身體受傷能馬上復原,但你不是說有代價的嗎……要知道,很多不合常理的事情不可以濫用的。」
  雖是責備,但聽在心頭倒也溫暖:「我明白的,雲哥哥,但……這回不就幸好我把禮子帶回來了?」
  「那倒是……」抓了抓自己已經因為一夜混亂而亂七八糟的鋼絲頭:「哎,我怎麼也想不到彭佬會成人販子,你說,他會不會有什麼苦衷?」
  再度無奈:「我跟他老人家又不熟悉,再說了,這件事情現在扯上一條人命,絕對不是單純拐賣人口了。」原來這時代也有人口販子。

  戶外星月的微光由於窗戶緊閉,無法全然透入室內,但紙窗依舊掩映著樹木的枝葉,四周靜得不像剛剛才發生過令人難受的命案,兩人最後比肩倒在床褥上,各自想著心事,不發一語。

  幾乎是出自下意識地,聶雁思索間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隨即心跳差點停止!
  接著立刻起身,拉開所有鋪在榻榻米上的被褥,來個地毯式搜索,神色慌亂至極!

  「弟弟?」聶雲愣住了,從未見過弟弟如此慌張的神色:「怎麼啦?會不會太暗?」說著已經探手準備藉著微光點燈。
  看了雲哥哥的動作,本能性地伸手阻止……輕聲:「不可。」說著又看了一眼門外:「燈火滅了又亮,亮了又滅,如此反覆,會遭人猜疑,我們現在做任何小事都得謹慎,但……」糟了!
  「子翎?缺了什麼告訴哥哥?」大掌輕扳著弟弟的肩,柔聲詢問。
  「嗯……我有條重要的鍊子,是養育我的人送我的……他交代過務必貼身戴著。」
  「就你戴在脖子上的那條嗎?」昏暗中,摸摸弟弟的胸口:「……還真掉了,會不會是外出時弄丟了?好弟弟別急,仔細想想……」到底是至親之人給的,雖說被軟禁,但弟弟要的話……我得去找找。
  一臉心痛與歉意……很想說些什麼,最後只將額頭貼上聶雲的肩:「……雲哥哥。」
  「是?」果然不開心了。
  「你人真好……先前不讓你拍我胸口,就是怕你碰到它……可你卻一點都不計較我小氣……謝謝。」對不起,雲哥哥……因為我不確定讓你碰了你親手給的項鍊,會不會影響歷史。
  聞言,鬆了一口氣,爽朗地笑笑:「傻弟弟,既然你寶貝嘛,做哥哥的我怎麼會計較?子翎,以後你不喜歡什麼就直說,只要不是違背良心的事情,做大哥的我定當順著你、幫你。」

  聽這言語,發自肺腑的至誠,聶雁很想說些什麼……卻又什麼都無法提及,最後只是靜靜靠著,『嗯』了一聲,想著關於項鍊的事情……該當如何是好?

  糟了,看樣子是掉在樹林裡了……當時那紅髮人勒我勒得死緊,八成是在那時候給落了。
  嘖……多年來我就連臥底都時刻帶在身上,唯有幾次真的是萬不得已的情況才委託森暫時保管……怎麼這麼不小心。
  當年已經知道『我們的歷史』的雲哥哥,之所以在分離前要我務必戴著,千叮萬囑,肯定有其用意,這該怎麼辦?現在被軟禁,即使出得去也最好別動偷跑的念頭,但項鍊弄丟了會不會改變我們的歷史?這樣我是不是也會消失?

  不,短期內應該不至於,但既然當年的雲哥哥認為它如此重要,肯定牽連甚廣,得盡快找回來!對了……這軟禁要軟禁到什麼時候?我看月亮的弧度……算算再沒幾天就是支付代價的日子……話說回來,難道……
  項鍊在這個時代遺失,也是『雲哥哥的歷史』的一部份?



  破曉黎明,冷空氣帶著土壤潮濕的香味,遊走在山巒間,禽鳥鳴唱輕脆婉轉,山林深處,卻有一人眼神銳利,滿懷殺意……

  「那痕跡再怎麼看都是那樣,不如我們……」同樣是紅髮碧眼。
  「閉嘴。」山賊頭目楊鵬,此時蹲在地上,仔細觀察地表上不起眼的新縫隙。

  木屐踏出來的,僅一指節,很淺……
  太離譜了,那傢伙什麼來頭?穿那種爛木頭鞋在黑暗中出現,一瞬間滅燈、奪取……難道他夜能視物?而這痕跡代表單腳發力就能上樹?而且不是死命跳,是輕輕跳?貓啊!?

  「孟戟,大夥兒中你的身手也算不差,體型跟我昨晚遇到的人差不多,」起身,仰頭望向高聳屹立的壯樹。
  「?」被喚作孟戟的青年抽了抽臉……又想做什麼?
  繼續發話:「你現在用最快的速度上樹,快試試!」

  做為多年老友,孟戟早已見怪不怪,二話不說(懶得說),先退後一段距離用以助跑衝刺……的確身手不差,眨眼間腳板已貼上樹幹,走壁三步,已然接近夜裡打鬥時的樹幹頂端、枝幹錯綜處,但最後還是用手稍微攀了一下,以免跌落……土壤間也留下清晰可見的完整足跡。


  嘖……兩相比較,可見昨天那人腰腿肌肉已經鍛鍊到可怕的程度,而且抱著孩子穿成那樣,還能在我的掌控中逃脫……實力不可小覷。此外……這人實戰經驗豐富,從勒住他時的感覺判斷,跟以往的對手完全不同……這人很冷靜,身體被我控制住卻沒聽見他呼吸混亂,只一瞬間就脫離我的掌控。
  說起來他穿成那樣,跟蹤該不會是臨時起意?嗯,會臨時起意就不是洛城派來監視的,也就是說這人基於某種原因跟著我們,而我這地頭蛇卻沒發現?

  嘖嘖……難得好獵物,當時我真有想殺了他的欲望,太可惜了……下次遇上不能放過。

  心下主意定了,同樣飛身踏上樹幹,腿力把初春本就稱不上茂密的樹葉震落不少,巨木發出動搖的抗議聲……力氣不小,若被這力道一腿掃到,後果不堪設想。
  「那人昨晚沒這麼大動靜也上來了。」看了樹木的狀態,對自己的表現不太滿意,坐到夜裡才打鬥過的大枝上,四處掃了一眼……殺氣盡顯。

  孟戟見狀,心下思量片刻,卻是一語不發,似乎獨自估量著什麼……

  「嗯?」殺意甚濃的人忽然注意到一件奇異的物件,探手,從樹枝上摘下:「這什麼?沒見過……」
  被吸引了注意力,湊眼看了看:「嗯……看樣子是首飾,項鍊吧。」沒見過的材質。
  「廢話!我當然知道是項鍊,」白了身邊人一眼:「黑得發亮,但不是寶石……嗯?好像有個機關……」
  孟戟蹙眉,伸手阻止:「小心,會不會是劇毒?昨晚那人落下的?」

  聞言,心下駭然……
  多年來真虧了身邊有孟戟,這麼烏漆抹黑的微小盒子,才一片指甲大小,若真是毒藥那肯定厲害……自己沒防備就打開,的確不是上策。

  「幸好你提醒。」復又端詳起來。
  「……你說昨晚那人身手不凡,」話沒說完便被打斷。
  眼神冰冷:「我沒說他身手不凡,下次我定叫他葬身白石山。」說出此話時,凜烈寒風呼嘯而過……當真是連四周都感受到殺意。
  撇了撇嘴,懶得爭:「行,那若這位『身手普通』的仁兄當真是失主,又倘若他在意,肯定會回來找,」瞇眼看向身旁的人:「藉機收服他。」
  「?」一臉不解。
  「你剛剛想殺了他對吧,」也不等對方回答,自顧自地繼續:「難道你真想窩在這裡當一輩子土匪?」城裡亂成這樣,也是時機了吧。
  似乎明白了過來:「你的意思是……把他變成我們的人?」有可能嗎?

  「有才能的人往往不易收買,容易收買的人也容易背叛,」跟楊鵬不同,一臉精明:「若是不能為你所用,或至少成為盟友關係,再了斷他不遲。」說得一派輕鬆,好像只是在談論天氣。
  「……」
  「我想如何收買,不用我教你吧?」頭目不是當假的,世故自然明白……就怕他好戰。
  「見機行事吧。」說著,將項鍊揣入懷中收妥。


  ……為我所用嗎?的確,我身邊除了從小到大的孟戟之外,白石山上各個草包,孟戟此意能行自然最好,不能便得不計代價滅了他,以絕後患。
【壹】 第十三章 蛛絲馬跡
  軟禁進入第三天,聶雁充分體會到這個時代的複雜之處不下於公元三千年。
  對不大的菊城而言,塚山仁美事件自是駭人聽聞,有人想要就此將兩位嫌犯正法(雖然沒有法)了事,但是姬婆婆極力反對,聶雁認為畢竟年紀大,事情看得多,大概知道此事不單純,但更令人疑惑的是……

  塚山朔在卡馬前的議會上,力保兩人。


  「雲哥哥,」看著站在窗邊的雪鳶,大眼瞪小眼……現在信件都要經過檢查了。
  「嗯?」幸好還准許我們跟城主通信……
  「你不覺得朔很奇怪嗎?」繼續跟雪鳶玩瞪眼遊戲……
  「怎麼說?」

  聶雁回頭,背著朝陽的剪影讓聶雲感到有如幻夢:「他會說兩城的語言,為什麼一開始需要水的時候不自己跟風城溝通,這樣不是可以避免很多犧牲嗎……搞得這麼多人受傷,甚至有人死亡,連我好不容易見到雲哥哥的時候,雲哥哥都是傷患……」

  聶雲晃了晃自己中看不重用的大腦……看著心愛的弟弟。
  子翎剛剛是說……『好不容易見到我』……誒?是說我其實不是被菊城傷的啊。

  「想必有原因吧,子翎……」認真地說給好弟弟聽:「風城之所以成為很多不同種人的家,就是因為風城亓家不喜歡過問別人的過去……也可能是大家都有過去吧,所以到最後大家彼此互不相詢,成了習慣,而且……嗯,我也覺得如果自己有想隱瞞的事情,肯定不想人發現。」
  對著窗外放走了雪鳶,無奈的語氣:「你在繞口令嗎?」
  「就像子翎一樣啊……」聶雲盤膝坐在地上,還沒讀城主的信,先認真開口:「我們以前明明見過的吧,但你就是不想承認。」

  驚訝,回首……

  房間充滿清晨榻榻米的香味,聶雲倒也沒有生氣的意思,只是說出自己的想法:「子翎,我雖然腦子不好,學東西慢……倒也去過不少地方,見過不少人……從你對我的好,嗯……該怎麼說呢,總之我明白你待我好,也從裡面感覺到,我們早就認識了。」
  「……」保持沉默。
  抓抓自己毛亂的棕髮,別開弟弟驚訝的眼神:「你看吧……看表情……果然是這樣。」
  「這……雲哥哥…...我……」我並不是想騙你。
  「可是我想你不提醒我,總有你的理由的……要論記性我是真的不行,可是人家對我好不好,是不是真心真意的,這裡感覺得到的……」摸摸自己的心臟,意圖傳達些很重要的……東西:「所以子翎待我好,我心裡明白的,既然你有你的顧慮,做哥哥的就不追問……我想對朔也是一樣,」似乎也不是很懂自己想表達什麼,粗粗的手指摳摳臉:「……哎!哥哥我真是不大會說這些……但我師父常說眼睛是用來看路的,看人看事情都要用心的……我想你這麼聰明,應該明白……」

  來到雲哥哥身前,只是看著……但……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

  「吶……我們真的見過的,對吧?」湊近大臉,聶雲還是忍不住問問……
  「雲哥哥……」能說我也想說……
  「?」
  深深地望入棕色的大眼睛,那雙眼睛總是對自己關愛備至:「我……我們倆一直被關著也不是辦法,晚上……我想出去一趟。」轉移話題。
  「誒?」不解……攤開剛剛的信件:「是藥婆寫的,可是……可是我想城主也是這個意思,我們最好安份待著。」
  「大家的顧慮我明白。」

  可是……今晚差不多該發作了吧,還有項鍊也必須找回來……不知道廿四小時後再回來會不會被發現?不過要出去是真的不難就是了,門外也就兩個人守著,連窗外都沒人看守。


  「子翎要去找項鍊?」不知何時,放下了信籤,大掌又握住了弟弟的肩膀:「可是……這樣真的會給城主添麻煩啊,況且朔也在幫我們了,之前你不也說我們得安份點……當然我也沒資格說你,其實要不是弟弟陪著我,我自己也悶得慌。」

  聽了雲哥哥的言語,無奈笑笑……我又不是因為悶才想跑出去:「嗯,但……那鍊子很重要。」而且我也不想讓你看到所謂的代價。
  就因為知道你對我好……所以也知道……若你見了,會難過。

  晃著鋼絲頭,左思右想,最後……大臉表現出了頗為委屈的表情:「那鍊子真的這麼這麼這麼重要?」比城主說的話還重要嗎……即使是至親,是說……我本來就想過要幫賢弟找的。
  似乎……對雲哥哥那委屈的表情,意識到什麼,卻又沒有連貫上:「嗯,很重要。」
  「這樣啊。」不明原因,心裡好像有些不滿……哎?自己好奇怪……
  別開視線:「嗯。」你不知道……我被你拋下了八年,那鍊子是你留給我的寶貝。

  況且萬一你以後去了小時候的我那兒,那……那樣我又要被丟下了,天曉得又要幾年?我甚至不知道你會不會回來……被丟下的怎麼都是我?我就這麼一條項鍊,當然珍惜,對只是由精子與卵子製造出來的我而言,那根本……是我全身上下,唯一真正屬於我的東西。
  是你給我的東西,我不知道那裡面是什麼,我只知道那是你留給我的……東西。

  見到子翎似乎難過了,好哥哥連忙忽略自己那莫名的情緒,大大的手掌撫著弟弟軟軟的頭髮,安慰:「那,那……那哥哥我去替你找,你今晚乖乖待在房裡,好嗎?」子翎自己出去太危險了。
  「……這……」沒料到哥哥會這麼說,有些錯愕。
  聶雲見弟弟猶豫,忙遊說:「你不是說山裡有惡人?那位紅髮的……我以前聽說過他,的確是不好惹啊,很多旅行商者都被搶過……子翎你一個人去,哥哥肯定不安心,還是我去吧,那鍊子我也見過的,不會認錯。」
  歪頭:「這……這白石山這麼大,你怎麼找?」這人腦子在想什麼:「況且夜裡我走過哪些路我自己都說不清楚,你這是大海撈針,還是我去吧,至少我記得自己到過哪兒。」

  「不行,你得聽我的。」從摸頭轉而扳住肩膀,顯然有些怒意:「我都願意去找了,子翎不可以再任性,溜出去萬一被發現,你讓城主怎麼跟菊城交代!?我去找就是了,我說過不能做違背良心的事,既不願你出門,但也不願給城主添麻煩,所以我去就是了,這樣你還不滿意?子翎,項鍊是私人的東西,我們待在這卻是為了風城,凡事還是要以大局為重……」


  ……以雲哥哥的個性,理所當然會這麼說,他不是會因私廢公的人……會說自己溜出去找,已經是對我很大的讓步了。
  但你出去我就安心了嗎?我才不在乎什麼大局……反正現實就是我們被當成嫌犯關著,要不是看在風城提供乾淨的水的份上,說不定早被當殺人犯處理掉了,與其在這兒待著還不如自己去把事情弄清楚,既然要找犯人,當然還是自己出去比較實在。
  雖然……今晚即使我出去,也無力找線索就是了,如果能找到項鍊就算萬幸了。

  「子翎!」
  「雲哥哥,」看著哥哥認真嚴肅的臉……一直都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個性:「對不起,我不任性了,今晚我們都待在這兒,項鍊……緩緩沒關係。」因為我不想讓你討厭我,在這個公元五萬年的世界裡,我只有你而已。
  扳住肩膀的大手鬆了鬆,安心的表情:「子翎果然懂事,我說嘛……你人聰明,也不是小娃娃的年紀了,只要講道理就會聽的。」
  淡淡一笑:「嗯。」因為……我只有你而已,你不明白。

  現在每下一個決定,我都好怕自己會消失,萬一你討厭我了,是不是以後遇見幼年時期的我,就不會對我好?那樣我是不是還能來到公元五萬年?
  雲哥哥當年養我長大的時候,我也曾經非常任性,雲哥哥是不是也害怕過自己會消失?
  我……其實有好多話,好想對你說……


  「子翎,你怎麼啦?」弟弟還是很在乎那鍊子吧。
  弟弟從遙遠的地方來,看平日裡透露的口風,應該是千里迢迢特意來尋我了……可我卻不長記性把他給忘記了,哎!真該死!說起來本來就是我不對,他從家鄉帶來的東西就那套很多口袋的黑衣服,還有那鍊子而已……身上什麼都沒有地跑來找我,我把他忘了就夠不應該了,可不能再虧待他!

  「沒什麼,」彎起美麗的雙眼,微笑:「不知道中午吃什麼……真想再吃一次冬粉。」
  「弟弟愛吃冬粉?春雨?」原來弟弟愛吃那個啊,我記下了。
  似乎想到什麼,聶雁愣了會兒:「對了,為什麼風城也會叫『春雨』?寫法應該一樣吧。」春雨明明就是日語,該是現在的菊語……為何使用漢語?甚至名字還用表字的風城會用這個?

  「誒?」不是很明白為啥好弟弟突然問起這個……盡己所知地解釋:「因為很久以前……嗯……好像是因為白石山吧。」
  「白石山?」
  「嗯嗯,」弟弟好像喜歡聽這些,那我多說點:「白石山以前沒有白石山的,所以兩城也沒有隔閡,在幾萬年前是在一起的,我想……應該是因為這樣,所以有些字相通吧……大概是。」說著還點點頭,頗為認同自己的推測。
  一瞬間心中掠過了個還不是很清晰的想法:「我聽朔說過,白石山是人堆出來的?」
  「是啊!」想了想,似乎對這類傳說也不是很肯定:「大家都這麼說的,說是為了想念的人堆石頭,不過……現在那山上都有樹有草了,也可能是原本就有座小山,大家再慢慢堆高……樹木的生命力是很驚人的,經過這麼多年,可能就把人堆的岩石當成普通的地,又慢慢長出草木甚至森林了吧。」
  低頭,喃喃自語地思索:「也就是說……白石山是人為跟自然兩種力量製造出來的山……嗯……」可能性很高。

  我怎麼好像有抓住什麼線索的感覺,怎麼我來到這個世界要變成偵探了?
  嗯,塚山家……塚山……朔是入贅的,而且還很會說風城的語言,但平時又不說……可以算是刀子架在脖子上了都不說……可能是夫人的死讓他產生其他情緒轉變,所以才說的,可能是慌亂吧……畢竟他這麼愛他的妻子。
  刀子架在脖子上?嗯?


  「對了,雲哥哥,先前你說過『恨鐵不成鋼』,」依然盤坐在哥哥身前,溫和詢問:「你的師娘是從書上看來的句子,還是真的有見過鋼鐵?或者是其他……呃,敲敲會發出清脆聲音的東西?」
  盯著子翎,眨眨眼:「有見過啊,我也見過,很多刀啊劍啊,都是用鐵做的。」
  驚訝的神情,追問:「那……在哪見到的?」
  「洛城有很多,」摸摸自己的肚子:「其實在你來到這裡之前……哎,你應該聽說過九年前洛城曾經想滅掉我們跟菊城吧?」見弟弟點頭後,繼續:「你來這裡之前一陣子,因為洛城手握大權的『城臣』換人了,我就去探探究竟……所以……才受傷了。」
  聞言,聶雁抽起好看的臉:「你,你……雲哥哥,你是說你去當間諜?」這種粗枝大葉的性子能當間諜嗎!?真暈了!

  「間諜?蝴蝶的一種?」弟弟喜歡漂亮的東西,我知道。
  無言地搖頭:「不……我是說……這個,嗯,你去當細作?城主讓你去?」蝴蝶……拜託你多讀點書,這詞語明明就有在書籍上出現過。
  大腦袋又搖頭又點頭:「是啊,不不……不是的啦,是我自己偷跑去的,我看端少主自己決定去冒險,芳少主又擔心哥哥,城主又一直昏迷……眼下沒法子,端少主這麼小,讓他去不大妥當,況且九年前那一仗已經不見他大哥了,我怎麼好讓端少主去冒險?那城主會很傷心……」說到底還是為了別人勞碌的性子:「所以藥婆跟芳少主給他哥哥下了藥,讓他一整天都睡著,我趁機偷跑去洛城探敵情。」

  聶雁內心汗了一下……雲哥哥,你真是無論何時何地,都有讓我無言的本事。
  雖然很不想這麼說,但我真覺得懷端少主去會比你好很多,至少他挺機警的,年紀小也是個掩護,別人懷疑不到他身上。

  「總之,你就被射穿了肚子,打回來了?」說著……倒有些心疼地看了看雲哥哥的肚腹。
  知道弟弟擔憂起自己了,憨憨一笑:「那沒什麼啦,反正你也治好我啦,現在我也知道些養身的藥草,以後弟弟不舒服的時候我也會照顧……還真多虧你教我。」
  「是你老拉著我問,明明不懂菊城文字……」想了想,驚覺:「難道雲哥哥,你學那些就是為了我?」不會吧……是……真的嗎?雖然知道哥哥對我好……
  單純誠懇的視線:「是啊,不然我這腦子要我學那些……早暈了,但你自己若生病沒法自己照顧自己的嘛,我既然當哥哥了,就有責任保護你、照顧你的啊,所以就算笨還是得學的。」一點都不介意說自己笨,說得天經地義。

  一陣閒聊,已經時近中午,雪鳶在不遠處的粗枝上直挺挺地立著。
  微風帶來春天的味道,也帶來卡馬廣場上眾人的議論,聶雁感受著……

  「眼睛用來看路,心用來看人……」這話說得真好,但做起來可不容易,雲哥哥卻做到了:「吶,雲哥哥,項鍊的事情暫時別想了,能不能再跟我說說風城的事情?」
  「風城的事也沒啥好說的……不怎麼有趣誒。」
  「你說端少主有個哥哥?」亓懷端、亓懷芳……還有?
  「喔!對啊,當時他大我四歲,所以現在……呃……」
  「他當時大你四歲,現在也還是大你四歲。」雲哥哥,你真行……又讓我無言了。
  「啊,對喔,總之那時候情勢危急…………」
【壹】 第十四章 變小的代價
  更深露重。
  大禽在森林間嗚嗚低鳴,人類居住的區域早已一片漆黑寧靜。

  冷汗自全身毛孔紛紛滲出,即使只是安靜地躺在被窩裡,也有種瀕臨脫水的感覺……五臟六腑都在叫囂著抗議,痛覺神經似乎比平時敏銳了百倍……可偏偏連指尖都動不了分毫,緊咬著棉被的牙關幾乎要把牙齒咬碎。
  不行了,來到公元五萬年後,推測是由於日月運行的軌跡有些改變,因此週期亂了一陣,現在肯定了……以後都會在下弦月的第四天,所以我才想今晚出門……現在這樣我真怕撐不住,不想吵醒雲哥哥。

  可惡……

  雙手抱住自己的臂膀,指甲深深陷入肉裡……依然無法轉移疼痛……
  會痛還好,能忍,我比較擔心接下來的……


  「子翎,」很輕、很厚實的嗓音響起:「你睡著了嗎?」明顯的試探。
  「……」只能裝睡了,目前這樣不想讓雲哥哥擔心。
  「子翎?」輕輕拍了拍棉被,隨後傳來溫柔的低語:「睡了就好。」接著感覺到自己的被子被攏密了些……儘管其實已經蓋得很好了。

  雲哥哥是真的很關心我,別讓他擔心了,我現在這樣實在不能讓他看到……不然他肯定心裡難受。

  「吶,等子翎醒來,就會看到鍊子啦,」輕言細語,還聽得見摸黑穿上外衣的細碎聲響:「哥哥我去去就回來。」

  在漆黑的被窩中聽見如此低語,很想伸手阻攔,卻無法發出正常的聲音……
  隨即是推窗,接著將窗戶帶上後……飛奔離去的腳步聲,消失在寂靜裡。

  「雲……」我、對不起……


  窗外有大禽掠過,不知道是不是雪鳶……靜默聲中,聽覺似乎被無限放大,雖隔著紙窗木櫺,但如今全身緊繃到極致的人,還能敏銳感應到夜風灌入高腳屋迴廊時,門外守衛哆嗦了一陣……
  陶壎低鳴了兩聲,時間約莫到了凌晨兩點。

  雲哥哥,雲哥哥……頂多是無功而返吧?一早就會回來了……都說了那項鍊緩緩吧,可能是察覺我難過,便偷溜了出去……他為風城盡心盡力多年,卻為我做這種事情……我真不該拖累他!
  我果然……很任性……

  痛!現在是右眼了!

  代價……全身都很痛,在公元三千年還能打止痛針,只要好好休息也能沒事,但現在可不一樣……那些原本不應該癒合的傷口,長年累月,都在身體四處叫囂著想要裂開,眼睛也想回復到被啄裂眼球時該保持的傷口……畢竟那才是自然的形態!一切的痊癒只是表面,既然恢復了視覺當然會有代價……人,不可能做出違背常理的事情而不付出其他東西做交換。

  當然不只是那些長年來受傷後,用能力癒合的傷口……雖然我已經盡可能避免使用這項癒合能力,但畢竟還有其他能力,身體改造的事實……永遠都會存在,揮之不去的夢魘!

  「……」好想大叫!一波接一波……沒完沒了的痛……



  「是這裡?」
  「……嗯,門外有人看守,得小聲些。」

  痛覺沒有止歇的意思,根據過往經驗……不到十二小時不可能解脫,而在感官極其敏銳,聽覺功率被放大千萬倍的現在,聽見窗外有人鬼祟行動,而且似乎目標是這間房間……實在不是什麼好消息。

  嘖……可惡。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節骨眼兒上……
  要是被看到那一瞬間……我真會被當妖怪……

  「先進去再說。」

  聞言,見大事不妙,已經強撐著身體躲入壁櫥、冷汗涔涔的聶雁,再度聽見紙窗打開的輕微響動……這回是有人進來了,兩位。
  努力想要屏息,身體卻無能為力,呼吸循環運作得相當疲累,全身的染色體都因劇烈疼痛而叫囂著缺氧……明顯已經過於寬鬆的和服即使掩住口鼻,也無法隱去聲息。

  「的確是兩床被褥。」星輝透入的微光中,楊鵬掃視了一眼這不大不小的和室,隨後蹲下身:「還有餘溫,看來走不久,你們的守衛顯然奈何不了他們。」
  塚山倒也不急:「……但不曉得上哪兒去了,我不能待太久,禮子……」
  「放心吧,哄個娃孟戟還行。」至少比等會兒我想見的劫匪行,小女娃一到他手上哭得更兇。

  不願驚動門外守衛,兩人在室內悄聲移動。

  透過紙門縫隙,聶雁在壁櫥裡緩緩幾欲窒息的感官,依然戒備著觀察……
  現階段無法跟人打鬥,也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的弱點……

  可惜,往往天不從人願。


  幾乎是出於直覺,楊鵬緩步靠近壁櫥。畢竟這裡放眼望去,沒其他地方可躲,而由其中一床被褥的溫度判斷,人應該才離開不久……甚至可能就在附近。

  「鵬,你……」難道那兄弟倆躲入壁櫥……不會吧:「聶子翎就算了,他哥哥不可能躲得進去。」
  「……一個沒見過我的高手不會、也沒有理由躲我,」手已經搭上紙門:「也就是說那晚跟我交手、現在畏首畏尾躲在這裡面的是弟弟,聶子翎了!」


  門拉開得很緩慢,隨著木製門軌移動傳來微微的摩擦聲響……星月微光透入時,榻榻米與紙門映照出微弱的光輝,灑在孩子臉上……
  山賊頭目一臉錯愕,塚山也是一時摸不著頭緒,怎麼突然在軟禁嫌犯的地方冒出個四、五歲的小娃娃?


  「哪家的孩子?」楊鵬平時常冷笑的嘴角此時很窘地抽了起來,指指蹲坐在壁櫥內的小鬼:「人跑了沒發覺也罷了,混入個小鬼沒發覺,你們菊城看守是裝飾用?」
  塚山自是一臉疑惑,但畢竟自己身為人父,稍微親切些,蹲下身來,溫和詢問:「我好像沒在這附近見過你,你是哪家的孩子?這邊不是能玩的地方……」說著還動手,將孩子抱出壁櫥:「你怎麼會跑到那裡面去……嗯?咦!?」

  隨著塚山驚訝的疑問語氣詞過後,楊鵬才仔細端詳起孩子。
  柔軟烏黑的頭髮、寶石般明亮的黑眼睛,卻有著白皙的皮膚,好像吹彈可破似的……現在正虛弱地拉著明顯太過寬鬆的衣服,眨巴著靈動的大眼睛……楚楚動人的模樣好像個精美的白瓷娃娃。


  「……」這是聶雁,縮小後被抱在塚山朔懷裡,只是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裝無辜,企圖蒙混過關。
  「……這、這孩子怎麼沒穿衣服啊?」塚山傻眼,緩緩放下似乎不明原因相當虛弱的小孩:「小弟弟,你……『掛』在你身上的衣服是子翎先生的吧?」他喜歡穿深色。

  此時門外守衛傳來腳步移動的輕微聲響,似乎是察覺了門內有動靜。
  楊鵬警戒起來的同時,無巧不成書地發現『那孩子』也進入戒備狀態,或者該說是比自己更早一步開始戒備,緊盯門口……
  隨即同時進入警戒狀態的兩人因彼此的同步率,互視一眼,目光交對……


  楊鵬:……這孩子身上掛著這麼大一件衣服……聽力又優秀,不會吧!?
  聶雁:被識破機率提升至百分之八十,現在起視對方態度考慮『不再裝傻』方案。


  門衛磨磨蹭蹭了些許時間,似乎終於決定還是進屋看看嫌犯是否安分,幾乎在拉開紙門的同時,聶雁趕緊往被子裡躲去,楊鵬也很有默契地同步將塚山拉入被窩……兩大一小窩在兩床被子裡,光源不足中,倒也看不出什麼異樣。

  「沒什麼事吧?就你愛大驚小怪……」衛者之一。
  「嗯……大概是累了聽錯……我打個盹兒吧。」衛者之二。

  門被帶上後,危機暫時解除……戶外樹枝依舊與星輝掩映,篩落的細碎光斑,成為光源,室內三人各有各的動作,各有各的思緒。

  「我想聶家兄弟天亮自己會回來吧,他們不是不顧大局的人,」塚山率先起身,還稍稍整了整被褥:「小弟弟,呃……」看了看衣衫不整,頗為虛弱的孩子,低聲自語:「想不到聶子翎看起來正經,也有這種嗜好……你不是菊城的孩子吧?是被……這個……豢養?」
  「……」子翎漂亮的臉差點裝不下去,徹底體會到何謂有苦口難言。
  倒是楊鵬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塚山:「我們回去吧,反正要找的人不在。」言罷,卻用意有所指的眼神,看了孩子一眼。
  「嗯,我也得回去照顧禮子。」回頭又用同情的目光關照孩子:「別人家的事我也不好管,你……好自為之吧,唉。」語畢,已然出了窗戶。


  楊鵬見塚山在窗外候著,自是不好多耽擱,原本想將懷中的項鍊就此還給聶雁,一方面表示友好,便於日後結交,一方面也給個下馬威,讓目標知道自己已經識破一切,只是沒當著塚山的面揭穿,算是給了份人情……
  卻不知怎的,手探到懷裡了,卻突然有些捨不得就這麼把鍊子歸還,最後拗不過自己的脾氣,只得留給聶雁一抹詭異的微笑,接著奪窗而去。

  只是去了,又返,而此舉也在聶雁的意料之中……

  ……此人……若我的推斷正確,暫時是盟友,但以後很難說。
  他也算是給我方便,暫時沒揭穿我的意思,因此我該坦言,以示友好,成為盟友,避免這個階段旁生枝節,況且我雖然變小了能大幅減少體內需要擷取的能量,疼痛感減輕了大半,但還是虛弱疼痛,最好別輕舉妄動。


  心下思緒才剛定,便聞足聲已近在咫尺,如玉般的手指有些無奈地揉揉太陽穴,這種狀態還要準備微型政戰,嗯……不對,頂多算是談判。
【壹】 第十五章 房中的兩人
  下弦月的光輝很淡,星子也很淡,薄霧帶著春季深夜的林蔭味道透入室內,窗框木軌上,站著才剛離去不久,明顯刻意折返的男人。

  雖是微弱逆光,但如此光源對PS已經綽綽有餘,這是聶雁第一次有心思靜靜觀察眼前的男子……大約廿八、九歲年紀,體格跟自己差不多,手腳較為修長,紅髮碧眼,那夜在林間短暫交手時便發現,是很明顯的西洋輪廓,但今天仔細看,似乎是混血兒,眼神深邃,客觀說來……還挺英俊。


  「你要一直站著?」孩子的美麗雙眼用大人的眼神,看了已經吱嘎作響的窗軌一眼。

  「……」躍入室內,看了矮几上的兩杯茶,又看了四周一眼。
  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端坐著喝茶,深夜闖入能有這般禮遇……淪為山賊後,多少年沒有過了……而這位聶子翎早料到我會折回來,所以還稍微收拾了房間,看來不但身手不凡,連心思也細密,真如孟戟所言,能收入旗下自是上選……最重要的是他不但是人才,而且還懷才不遇,如今淪為嫌犯軟禁,又被我無意間發現致命弱點。

  遇到人才不難,遇到處境堪憂、弱點曝光的人才,非常難,這種時候雪中送炭比起平日裡對他好,管用千百倍。


  「找我何事?」
  「只是想見你一面。」目前看不出實際年齡,但說話好像習慣簡短。
  波瀾不興的眼神,看了紅髮男子一眼:「我現在無法交手。」這人好戰,我的DNA在那天交手時就感應到了,一旦遇上勢均力敵的對手便想滅了對方。
  「呃……」端起茶杯,吞了口茶:「我沒那意思……只是想見見你。」

  聶雁雙眼盯著眼前男子好一會兒,沒有半分笑意……隨後……

  「我開玩笑,你當真了。」這人看不出來我在開玩笑嗎。
  「啊?」意識到自己聲音太大,忙壓低音量:「你開玩笑是這表情?」這人……很有趣。
  幼兒短短的手指,雙手端起茶杯,微笑淺淺:「我知你好戰,卻不會不分情況,自與你交手的過程中能感應到;你來不僅想見我,更想請朔與我們兄弟說明當前情況,只是你們一進……窗,發現情況出乎意料,」抿了一口茶,輕言細語,卻很清晰:「謝謝你沒揭穿,雖然感激,但如今我們兄弟被軟禁於此,沒有東西可以表示謝意,望你見諒。」況且我沒表情是因為我全身都痛,又不能表現出來,以免被你發現。

  一段話聽得楊鵬愣神……幼童說著大人的語彙,畫面詭異是一回事,但……
  ……此人……一定要納入我旗下!除了身手矯健,心思縝密之外,說不定還能當派遣使者,不管戰時或平時都用得上……真的很會說話,他的言下之意是想解決被軟禁的情勢,並且拐彎問我他們兄弟倆『該』知道多少,而這也代表,他應該什麼都知道了。

  現在我還真捨不得殺他了!


  矮几兩端正坐的雙方,一人一種思量。

  聶雁見對方不再開口,倒有些懊惱……現在身體狀況很糟,全身痛得要命!雖然對方沒有要加害的意思,但我真的非常虛弱,很想休息,而且心裡還在擔心雲哥哥,不知道他在外面狀況怎麼樣了?會不會不小心被人發現?

  雖說實際年齡也大上七、八歲,理當更有見識,楊鵬此時卻壓根兒忘了自己連自我介紹都沒做,只是想著如何招攬人才,不知道為什麼……始終不願意把懷裡那條鍊子拿出來還給聶雁,好像這麼做了便會失去某種聯繫。


  「……對不起,那天好心做壞事。」良久後,還是聶雁打破沉默……總不能一直僵下去,自己身體是真的吃不消。
  「……」回過神,看著對面的孩子,終於發現:「你……好像很累?宿疾?」
  「算是,」不置可否,只想把該說的、能說的說完:「我沒料到塚山朔會是風城亓家長子,亓觀微,如今想來,他也的確都避開與我哥哥正面接觸,雖說當年他離開風城時,哥哥年紀還小,記性也不好,但他還是很小心。」

  那天夜裡,若我的推斷正確,是阿朔已經知道有人要謀害自己的家人,萬不得已,想偷偷將禮子小姐送回家鄉風城,由彭佬暫時照料;我見到他懷抱禮子離開時,仁美夫人可能已經遇到不測了。
  當時彭佬即使不確定夫人是否已經不測,但也知道早已下定決心不回風城的亓家長子,如今會有求於他,情況顯然危急,才會催促他快回去,『讓人發現了不好』,畢竟在老人家的想法裡,萬一仁美夫人遇到了什麼不好的情況,這個當下丈夫抱著孩子跑走,怎麼看都很可疑。


  「……喔,其實他有稍微修整過容貌,我想除非是至親,否則經過這麼多年,除非真的仔細看,否則也未必能認出,」望了一眼門外,壓低聲音交談:「九年前他父親與彭佬,還有他三人在洛城之戰後,也是一身狼狽,躲入白石山,正巧救了被趕出洛城的我。」

  聶雁只是喝茶,聽著,保持沉默。

  知道對方有在聽,也感受到對方不愛多話的性子,只得繼續:「我有個從小到大的好友,當時情況也很糟,總之風城三人遇上原本該敵對的我們兩人,但當年亓老城主不但沒有與我們劃清界線,甚至自己已經一身狼狽,也對我們伸出援手,」似乎回憶起遙遠的曾經,眼神望向窗外……語聲淡淡:「一行五人,都因戰爭而狀況淒慘,在白石山中相互照料了許久。」

  幼童的臉龐,大人的思考眼神,不發一語。
  ……看來這人在洛城頗有地位,或是地位尷尬,否則不會被驅逐,很可能跟權力內鬥有關,看他舉手投足都有顯貴氣質,應該錯不了。也就是說朔這回與彭佬聯繫的方式,有可能是透過山賊的管道,但我覺得應該不是這樣……若長期有聯繫的話應該是透過雪鳶……我也向雲哥哥求證了,雪鳶確實有兩隻,長得一模一樣。

  一隻性情溫和,能跟我玩瞪眼遊戲,一隻比較野性,保留了本能。一開始雲哥哥以為城主身體不好,我們又是為水而來,送信的鳥該是藥婆的溫和雪鳶,所以才獻寶似地拿給我玩,沒想到卻是少主的字跡……等他想通會意過來時,我的眼睛已經受傷了。
  藥婆的雪鳶後來之所以派來送信,是因為風城明白經過仁美夫人事件,信件必須被檢查,為表誠意不能派太兇猛的鳥類,雲哥哥自我被啄後便很小心,但這些天留意到鳶已經被換過了,所以我在玩瞪眼遊戲的時候,才放心地不加以阻攔。



  「我原本就通風城跟菊城的語言,朔也是隨和的性子,於是他跟我,還有孟戟就成了好友。」頓一頓,這才想起自己還沒自我介紹:「孟戟就是我那朋友,我叫楊鵬,洛城人。」

  「嗯。」總算知道了稱呼。
  所以當初在來到菊城的路途上,朔要我當心雲哥哥的安危,並不是因為把我當朋友,而是打從心底不希望風城的人有危險,那畢竟是他的家鄉,也因此最近在卡馬廣場上,才會力保我們。


  「你已經知道殺害仁美夫人的兇手了?」楊鵬拉回望向戶外的視線,試探性地詢問。
  孩童清純的臉龐,小小的手掌,放下作工精緻的茶杯:「人在屋簷下。」很多話不清楚狀況,就別說。
  立即會意:「你應該知道我沒有敵意。」他不願意承認太多。
  「暫時而已,」犀利的眼神,卻也不是咄咄逼人的模樣:「雖然我對風城與菊城都沒什麼感情,但畢竟哥哥有,而且我也的確受到兩邊的照顧。」

  即便有誤會,但來此之後,的確受到不少人的關照,雖然我沒有刻意效忠哪一方的打算,但不代表我不知道背叛的界線;應對楊鵬這種世故的人,最好不要讓他知道自己在乎什麼,況且我本來就只在乎雲哥哥,至於這些城邦,很多事情不是單憑幾人之力,解開些許真相,就能化解的。

  真相永遠都會存在,若無人知曉,它便會沉默地存在,很多事情知道的人就是知道,不知道的人……說再多,也不會明白。


  「你誤會了……」看來聶子翎是表面和善,但戒心很重的人。
  看了對方的神情,斷言:「沒有誤會,」黑曜石般的大眼,目光交對,言詞和善卻嚴謹:「你的眼神告訴我,若我無法長久與你同盟,你將不惜代價殺了我,或許在言談過程中改變了你的想法,但也只是『暫時沒有敵意』,如此而已。」

  清風在屋內席捲了一回,沒有點燈的室內似乎仍滅去了一些光明。

  聶雁繼續坦言:「我不是沒有心機的人,但我相信世上最困難的事就是挑簡單的事做,我哥哥也是爽快的性格,」察覺了對方愛才,不願也不忍傷害自己……摀住心臟的位置:「這裡,這個地方……只要有任何可能會違背我們的良知,我便無法與你成為長久的盟友,而我效忠於風城的兄長,更不可能自由地妄立誓約。」

  看著一個虛弱的孩子,冷汗涔涔地滲出額角,衣著狼狽,卻心平氣和地點破自己所思所想,闡述立場時毫不怯弱……楊鵬勾起嘴角,充滿自信地笑了笑。

  「我一定會讓你心甘情願地為我效力。」
  「……或許有一天,當你需要時我會幫你,但那不可能是為你效力,也不可能只是因為同盟關係,」這人口氣狂妄,果然是洛城地位很高的人:「那只會是因為我把你當真正的朋友,如此而已。」

  澄藍的雙眼透出微微的驚訝……
  真正的朋友……嗎!?
  孟戟,看來你我都錯了……或許真正有才能的人不能收買,只能交心。


  「意思是我還有機會追求你?」意有所指的調侃……居然被誤會為孌童,哈!
  沒有表情的表情:「……」塚山朔,真有你的。
  「呵,你真有趣,」豪邁地一口吞完茶水:「看樣子你很疲憊,我不便再打擾更久……」起身離席:「期待見到真正的你。」下次見面應該不會是小娃娃的模樣了。
  「盡量。」如果日期不巧,我也沒辦法。

  紅髮在眼前一掠而過,投入清風與下弦月淡淡的輝光中……


  幾乎在同一時間,聶雁將手摀上自己的眼睛!
  雖然變小可以減少些疼痛,但依然在痛著……當時被雪鳶狠啄的撕裂感一再重現,感覺到眼球幾乎真要爆開……五臟六腑也因長年的各處創傷而叫囂著疼痛!
  全身忽冷忽熱,心臟似乎想衝破胸口……亦敵亦友的楊鵬一離開,瘦小的身體立刻倒向榻榻米,似乎是再多一秒也撐不住,汗水溼透了過於寬大的靛色和服……


  春風在野地裡奔走,光陰流逝著薄霧,薄霧在黎明時消散……


  直到自己感受到有雙溫暖粗糙的大手掌,將自己抱起,並且悉心照料時……根本無力再睜開眼睛……
  也不需要睜開眼睛。
  因為那是雲哥哥的溫度,臂膀的寬厚、胸口的血液脈動……幼兒時自己的身體再熟悉不過了。
【壹】 第十六章 夢中人的夢中
  舒適地被抱上雲哥哥那床乾爽的墊被,擁有粗糙手掌的人,似乎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如燃燒般地熱,隨手拿了身旁的某個物件,給自己搧風……溫柔撫摸頭髮的觸感,一如從前,厚實可靠,溫情如昔。

  「……雲哥哥。」雖然不想讓你看到,但……對不起……
  「雁兒乖,好好休息,」深情憐愛的嗓音,卻有如梗在喉嚨般難受……傻雁兒。
  「雲哥哥……雲哥哥,」知道自己在至親身邊,放鬆下來的神經僅存一絲理智:「你……」好像不太對勁……
  「休息吧,別想了,」手掌復上想要勉強睜開的眼皮,阻斷視覺:「好雁兒,沒事的,有雲哥哥在。」
  「……嗯……」令人安心的嗓音是最好的止痛劑,即將沉入夢鄉前,忍不住像孩提時代一樣咕噥:「……抱……」

  微弱的黎明光暈隨著清晨微風……渲染入室內,柔和晨光中……勉力支撐著抬起自己的慣用手……小小軟軟的手掌,隨即被男人厚實的掌心握住,安撫了全身暴躁的細胞。
  感覺得到自己被抱了起來,靠坐在至親之人雙腿間,感覺到被揉入骨髓般的力度擁抱,額頭被鬍渣微微地磨蹭,耳邊傳來疼惜愛憐的呼喚,甚至嗅得到熟悉的味道……感覺到順著背脊撫摸的力道溫柔深情,感覺到強壯的臂彎與修長的雙腿將自己包裹著……保護著……感覺到…………



  卡馬傳來族長議會正準備散會的喧鬧聲,周遭以物易物的市集正熱鬧,耳朵貼著榻榻米時,還聽得見高腳屋下方傳來老人們一邊乘涼一邊閒聊的聲音……愜意閒情。

  「……嗯……」骨頭像是散了似的,累。

  見到好弟弟似乎正掙扎著想坐起身,正在一旁忙活的聶雲趕忙來到身旁。
  「子翎!?」半摟半撐著虛弱的身體:「你看你!昨晚還說要出去?就是生病了怕我擔心對吧?是不是都是下弦月?睡過後好些了嗎?唉……」將弟弟的肩膀靠往懷裡:「你這是什麼病啊?按月發作?要不要喝碗水?我去給你端來……這都下午了,肯定餓了……」

  自顧自的問完也沒管有沒有聽見答覆,便又手忙腳亂地將弟弟放回床上,粗手粗腳的晃動讓聶雁苦笑了一下。昨晚還對我呵護備至,現在……嗯……其實也還是呵護備至,只是方式不大一樣。
  方式……對了,昨晚的……難道……


  「……雲哥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臉還貼在榻榻米上,半身在被子裡……已經恢復了二十歲青年該有的正常體型,聶雁注意到……自己變大後又自然穿回了原先的衣物。

  「喔……」看了一眼放在壁櫥上的大型油水滴漏(白晝的計時器):「不到正午吧,反正我回來他們剛好進來看看,應付了過去……不過……」端了一碗冬粉到弟弟身邊,愧疚的神情:「愚兄……沒找著賢弟的項鍊……我這幾天都會趁夜去找,弟弟放心休養,定會找到的。」

  聞言,聶雁看著雲哥哥……愣了愣……
  雲哥哥說接近正午才回來,那從黎明開始……照顧我、抱著我的人……

  不會吧……
  說起來,早餐沒被人發現異樣?所以昨晚的人其實是……
  所以才遮住我的眼睛,不讓我看,所以叫我雁兒,所以……只叫我休息……


  「賢弟,哥哥我……真的對不住……」捧著碗冬粉跪坐到弟弟身旁,乖乖認錯的表情:「你我曾經見過,哪怕只是一面之緣,總是見過的……我卻笨得把你給忘了,你千里迢迢來尋我,身上一無所有的……就一套衣服跟一條長輩送的鍊子……我……我卻……」
  聽到此處,聶雁虛弱地笑笑:「沒事的雲哥哥,我明白。」掙扎著起身,接過鑲嵌精美的漆碗:「是冬粉,謝謝雲哥哥。」笑意盈滿眼底。
  「你……賢弟你不惱我麼?」昨天見弟弟似乎很傷心。
  淡淡一笑,嚐了一口還熱呼呼的冬粉:「你再繼續叫我賢弟,我就真要生氣了……我們倆說好了的,不可以這樣疏離。」
  知道弟弟貼心,聶雲放下心中大石:「子翎真好……嘿,我也真好。」
  「咳……」差點嗆到:「你好什麼了?」

  聶雲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大臉一掃愧疚的陰霾:「因為我有你,就夠好、夠幸運的了!對了……弟弟……」
  「嗯?」已經狼吞虎嚥起來了。
  「這樣說可能很奇怪……可是……可是假若有一天別人要當你的哥哥,你願意嗎?」有點擔憂的語氣。
  歪頭,想了想……繼續吃:「不要,我只要我的雲哥哥。」理所當然。
  聞言,莫名地安心……自己也說不上來的情緒,但就莫名感動:「我一定得對你很好很好才行,項鍊我一定會找到的……弟弟再忍忍,做哥哥的一定幫你辦妥,」想了想,又覺得得說清楚:「我為了風城,怪弟弟不識大局……可都沒有將心比心……那是你帶來的,唯一的東西了……我卻……哎!」搖了搖自己的大腦袋:「總之我就是覺得自己對你不夠好!」

  「真的沒關係了,雲哥哥,我知道你心裡是待我好的,這樣就夠了,」一碗冬粉很快就見底,溫暖一笑:「這不連冬粉都端來給我了?」
  「哎?」心意至誠:「這是應該的嘛!這冬粉是你留給我的嘛……我回來就看到蓋在桌上呢,湯在一旁熱著,分開放……冬粉才不會越來越粗不好吃,我說弟弟就是聰明,懂得分開放……我以前怎都沒想到能這樣。」


  聶雁再度愣了愣,確定心中所想。
  午後的微風帶著春季的新生力量,在心中鼓舞著……


  「……嗯,我想再多吃些,行嗎?」溫柔一笑,幸福的感情盈滿眼底:「那是雲哥哥給我的嘛。」
  「行!不夠我再去跟他們說,」說著一把拿過弟弟手中的碗,起身開始忙碌了起來:「生病就得多吃些,要我說弟弟你太瘦了,這樣纖細……萬一哪天又跟哪個城打起來,讓我怎麼放心?」
  「呵。」其實我滿喜歡聽雲哥哥囉嗦的,很溫暖。
  「弟弟,不如你也習武吧,」端給弟弟冬粉時的神情,一臉認真:「哥哥教你,至少要學會能逃跑……我看你拳腳約莫練不成,你也不愛傷人,我看齊眉棍如何?」嗯,就這麼辦!難得我有好主意!
  「呃……」轉移話題吧,他那齊眉棍足足高出我一個頭,我使起來哪裡『齊眉』了:「雲哥哥,今晚朔可能會過來,嗯……我們可能要有連夜逃跑的準備。」
  「啊?」

  繼續吃著冬粉:「就算不必逃跑,他也會過來一趟。」
  「……喔,」歪著頭想了想:「但萬一要走,弟弟你正需要休養……」
  又是溫柔一笑,笑容直讓聶雲看得開心得像飛上天:「我不要緊,你對我這麼好,我早就好啦!」
  「……弟弟真的一點都不覺得我不好?」聽了覺得受用,語聲更加柔和了起來,不再粗聲粗氣:「你知道嗎……我真好怕沒有你,最怕你認了別的哥哥……不要我了……師父都說我笨,風城人雖然敬我,卻沒人像你這樣時時照顧我,無微不至的……」
  「行了,別說這些了,雲哥哥,」將空碗擱在一旁,有些疲累地偎在聶雲腿上:「我聶雁從今往後絕對不會承認其他兄長,今生今世只有雲哥哥一人而已,即使……」

  聶雲聽著心中感動,又安心了不少……不知不覺,手順著子翎的背脊撫摸了起來……好像在輕撫一隻慵懶的貓咪。

  「即使什麼?」弟弟待我是真心真意,我得快把項鍊找回來才行。
  我們都沒了爸媽,平日裡本來該是我做兄長的照顧他多些才是,我不但沒做到,還魯莽……害他差點沒了眼睛,又害他傷心難過……難得他不跟我計較,還說我對他好……
  其實弟弟才是對我最好最好的人,我一定會一生一世守護他的,我發誓!


  挨蹭著雲哥哥的大腿,找了個舒適的角度窩著:「即使有一天,雲哥哥因為我不聽話,生我的氣,棄我而去……也希望雲哥哥記得,」微微撐起身體,意有所指的視線:「我今生只認雲哥哥而已,這一點,不管生命長短,是不會改變的。」
  因為你是我今生最重要的人,我不清楚這是什麼感情……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失去你。

  「子翎說這是什麼話!?」聞言,微微有些怒意:「為兄怎麼可能不要你!?」

  無奈苦笑,繼續窩回腿上挨蹭:「我怕我脾氣壞,你受不了。」
  趁現在給他心理建設,我小時候連你的耳朵都剁了……一般人早就跑了,當時我不是摔東西就是口出惡言,誰還會照顧脾氣這麼壞的孩子?若雲哥哥日後遇見幼年的我,因為受不了我而棄養……這世上就不會有雲豹的磊,更不可能有聶雁了……
  那樣的話,我就會消失……

  雖然你沒經歷過我的曾經,但……在我心底深處一直有一種渴望,非常渴望能與現在的雲哥哥好好珍惜相處的光陰。

  聶雲稍稍緩了神色,掌心依舊是溫柔疼惜的溫度:「子翎哪裡脾氣壞了……真是!我的子翎最好了。」子翎可比我那幾個老婆貼心多了……誒?我怎麼拿弟弟跟老婆們比?奇怪……
  ……『我的子翎』……弟弟是弟弟自己的,不是我的才對,誒?我真不明白我自己,算了!複雜的事情跟我沒緣分。


  春季的午後,好像有什麼情愫在心中滋長著……有些迷離,有些摸不著邊際……但若在彼此身邊的話,總有一天能理解的吧。



  「……所以……殺害夫人的兇手是……」恍然大悟:「子翎真聰明!」
  「……所以今晚朔應該會來找我們。」

  夜色已經籠罩整個城邦,寂靜中,戶外聽得到羚羊的些微呼吸聲,今晚星星很亮,聶雁靠著紙窗,雖然暗自警戒著接近的人……倒也對夜色帷幕上璀璨欲滴的星子欣賞了起來。

  花了一整個下午跟雲哥哥解釋仁美夫人事件,當初自己是好心做壞事,自以為救回禮子,實際上卻是阻撓了朔想要將孩子送回家鄉暫避的計畫。

  「可是……這真的有可能嗎?居然想要……連禮子也不放過?弟弟……」聶雲皺著眉,雙手抱胸,一臉複雜:「我真難以置信。」
  「不……」後腦勺靠著窗框,語聲幽幽:「我想他一開始就打算放過禮子,然後自盡……那個人,雖然我不知道確切的因素,卻對人生滿腹怨恨……我想他一開始就知道朔是風城人,那晚朔順利出門也是他有意想放過禮子。」畢竟只是個嬰兒,多少會不忍心吧。
  「這裡面應該還有很多……我不瞭解的事情吧。」抓了抓自己的腦袋,思索了老半天,只憋出一句:「子翎,既然塚山朔是風城的長子,我們一定要幫他……雖然很多事情我還不明白,不過今晚應該能明白……」


  回頭,淡淡一笑:「就算不是風城的人,你那慷慨與路見不平的性子,還是會幫的。」雲哥哥就是這樣的人,也因此才會讓人尊敬。
  眉開眼笑:「好弟弟,你真懂我!」也跟著望向窗外:「話說……真有人會來嗎?」
  「九成。」
  「啊?」
  「應該會的意思。」
  「喔。」
【壹】 第十七章 曙光
  在聶雁的叮囑下,聶雲收拾了房裡本就不多的私人物品。
  當初為學習濾水技術而來,但事實上聶雁雖然有在學習,卻對這些技術不是真的很上心,畢竟都是一些自己早就熟悉的手法,況且相較於公元五萬年的水質清澈,在公元三千年環境惡劣的地球生存過的人類,為了喝水,那樣的技術才堪稱頂尖,幾乎人人都知道怎麼做才有乾淨的水喝,只可惜有些技術畢竟如今設備簡陋,無法執行,但水質本身不差,已經應付得過去。

  星子依然耀眼,收拾妥當的兄弟二人趴在窗邊,呼吸著夜晚涼涼的風,看星星。
  風動的時候,樹葉演奏出細碎的呢喃,星星像音符一樣,好像能隨著春風滑入心底,感受是這麼的明淨真實……

  寧靜舒適。


  「以前,我從沒這樣看過星星。」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從平常交談聽來,弟弟,你的家鄉環境是不是很不好?」關心的眼神:「但若想回家的話,這邊事情辦完,哥哥送你一程,總歸有一天得帶你去拜見我師父,你家鄉有位長輩,為兄也當去拜見。」出門在外,即使沒有父母,也會依戀家園吧。
  其實弟弟常常看著天,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或許真是想家。

  「我的家鄉啊……」無所謂地笑了笑:「我都來到天堂了,怎麼可能還想回那種地方。」

  其實對公元三千年真的沒什麼留戀,雲豹們都是通過層層嚴苛訓練與甄試,精挑細選過的人才,沒什麼值得我擔心,更不用說森他們,他們都會自己照顧自己……說起來活了十九年的土地,還真沒什麼感情……頂多是在賞月看星星的時候,懷念朋友,懷念那些人。
  但要說地方……實在沒太多值得留念,話說回來,也是人類把地球搞成那副德性……而應該算是人類的我卻嫌棄那種環境,雖然是由人類祖先造成的地球傷害,卻由我們這些末世人類收拾殘局……每個時代的人到底都在想些什麼?人總是做些顧前不顧後,自私自利的事。


  依然不知道弟弟在想些什麼,聶雲輕撫了柔軟的黑髮:「弟弟真當我這兒是天堂,那晚我記得可清楚了,就你第一次幫我梳頭那晚,在海邊,我還以為你在說笑。」我發覺……自己真的好喜歡弟弟。

  依戀掌心的溫度,舒服得瞇起眼……慵懶:「當然是說真的。」


  經過午後一陣照料,兩人的心靠得更緊密……或許肢體接觸原本就能拉近人心,聶雁將這種安心舒適的感覺當作是兒時撒嬌的延續,既然雲哥哥不討厭,自己當然是能賴就賴著,畢竟自己已經長大,所以總覺得好像能賴著就是賺到了,一臉幸福洋溢,雖說在外人面前一派成熟懂事的模樣,骨子裡壓根兒還是幼兒,依戀著親情的溫暖。
  應該是親情吧……大概。

  聶雲只覺得自己幸運,一開始只覺得子翎給自己一種熟悉的感覺,而後是城主的命令,成為兄弟……卻為這命令莫名地開心,直到在月色海邊,感受到子翎的溫柔貼心,其後才在日常生活中注意到弟弟當真對自己真心真意……用聶雲的用詞來表達,就是這位弟弟對自己『很好很好』,『從來沒人對我這麼好』,一個年紀輕輕到過許多城邦遊走的人,突然有了對自己好的親人,就夠開心的了……
  更何況是個像白瓷娃娃一樣精緻美麗的人,當然要好好呵護起來。


  夜色很美,情誼很溫暖,聶雁半瞇著眼睛,溫柔的撫摸下,好像快要睡著的小貓咪。

  「這是……有點硬。」手指輕捏了子翎的耳垂:「我的耳朵怎麼沒有……」說著,一隻手還拉拉自己的耳朵確認,一邊對弟弟溫柔,另一邊對自己粗手粗腳,模樣滑稽。
  依然慵懶:「沒有是正常的,」瞇起雙眼,趴在窗邊悠哉:「我的耳朵裡面裝了能取代雪鳶的東西,耳垂上有些電子迴路在裡面。」語聲很淡,好像在敘述一件很久以前、別人的事情。

  輕捏的手指頓時停了下來:「雖然我不清楚弟弟在說什麼,但……是把一些東西裝在身體裡,那樣……那樣不會痛嗎?」一臉擔憂,傷心難過,悶悶的語氣。
  「會痛,但是值得。」只要能來到你身邊,什麼都值得。
  「子翎,」心疼的表情,大掌增加了些許力度,又溫柔地摸了摸頭髮:「哥哥一定不會再讓你吃這種苦,一定待你很好很好……首先,我會去把項鍊找回來。」弟弟可能是在家鄉受了不少委屈,幸好現在有我會疼你了。
  「……這……」有點驚訝。

  真是……剛剛居然不知不覺說了出來,明知道雲哥哥會為我難受,我怎麼就說溜嘴了,其實雲哥哥離開的時候我十一歲,若是其後馬上順利回到這個世界,也不會知道之後八年我過的生活……我怎麼這麼不小心,唉,面對雲哥哥,我真是一點戒心都沒有……雖然不需要提防他,但我也不想因為自己說錯話,惹他難受,他若能一生一世都不知道那些,不是挺好的?
  以後小心別提這些,好不容易重逢,實在不想讓雲哥哥難過。

  ……雖然……看到哥哥為我擔憂牽掛,我心裡莫名地有點開心,真奇怪。


  「子翎,有人來了。」聶雲到底沒有啥腦子想心事,很警覺,眼神謹慎地看向門外。

  聶雁也立刻回過神……

  門外傳來數人踏上高腳屋臺階的腳步聲,聶雲閉目凝神,傾聽:「將近十人,多半是老人,有一位是塚山老先生,他的拐杖聲很特別。」
  「……」果然是哥哥厲害,我倒聽不出來是老人還是年輕人:「若都是老人,又是從正門過來,該是你我的判決出來了,這些老人應該都是族長,若無罪自然是最好,若有罪恐怕得逃亡。」
  「誒?但我們又沒殺人……」自知也是無奈,改口:「那上回那個溫泉的事情,要怎麼找機會跟他們說啊?畢竟那是他們用的水啊。」

  「就待會兒看情況說吧,能解釋就解釋,我也不想逃亡,畢竟不可能回風城連累城民。」我不會想在這種情勢下回風城,雲哥哥更不可能會:「但若我們有理說不清,一走了之,他們心中怨恨我們,溫泉問題沒解決又必須低頭,長期去風城取水,雙方一邊認為『你們冤枉大聶將軍』,一邊認為『你的大將殺了我們的夫人』,難免再起衝突。」

  「好麻煩……看樣子還是解釋清楚得好,菊城話我不會說,得看弟弟的了。」拉過聶雁的手,兩人端坐到榻榻米上等待老人們爬完樓梯:「哥哥知道你昨晚大病,今天身體還虛弱……對不起,總出些這種狀況,沒能給弟弟好好休息……」若是要逃亡,看樣子得入山,路途顛簸,弟弟怎麼可能好好休養……萬一真要逃,我也只能盡力護著他了。
  過去,我還真沒有考慮過要逃跑,不過若能護子翎周全,要我逃跑也沒關係。

  微微一笑,眼睛溢滿幸福的光采:「是兄弟何必說客氣話?無論前途如何,只要我們倆在一起就夠了。」我只想待在雲哥哥身邊,天南地北,哪兒都好。


  紙門被推開的時候,果然如兄弟二人推測,連同塚山老先生在內,菊城中威望最高的七位族長都到了,其次是塚山朔,另外是兩名壯丁,禮子小姐不在這裡。


  「子翎,這……」塚山朔頓了頓,有些難以啟齒:「因為鵬說你已經都知道了,所以這些天,我終於說服長輩們過來一趟。」用預備好的木簪將自己的頭髮迅速盤起,看向聶雲:「雲弟,如此你可還記得我?」風城語言。
  終於想起的眼神,開懷:「原來如此,這樣可像多了!可是少主你……胖了不少……」一開始子翎說我還不信,這樣看來還真跟九年前有幾分相似。
  「我每次前往風城取水都故意落在最後頭,其實心情很複雜……」看向子翎:「但仁美快生的那些天,我是真的沒辦法了,原本打算去拜託我母親……但碰到子翎,說真的,我鬆了口氣。」
  「既然你還活著,為何不回風城?城主很擔心的!」

  眼看周圍都是老者,聶雲這會兒跟亓家長子的敘話似乎要說許久,經過兩人同意,聶雁開始充當起即時翻譯機,同步口譯,雖不專業……但重點都有確實帶到。

  望了周遭已經坐成一圈的老人,有的撐著自己的腰,有的老到手都在發抖了,塚山朔(亓懷碩)頓時對這棲身了許久的菊城,有些歉疚,神情無盡傷感。

  「不要再稱呼我少主了,當初我決定跟仁美在一起時,就已經決定永遠拋棄亓懷碩的身分。」這一句翻譯,讓周圍的族長們微微吃驚,聶雁注意到,只有塚山克己老先生,與人瑞姬婆婆沒有驚訝……

  歉意的眼神,歷經喪妻之痛,無力地坐在榻榻米上:「九年前我跟父親、彭佬在山中療傷,當時由於父親必須盡快背彭佬回到風城,便決定讓我監視菊城……」對著菊城族長們深深鞠躬:「當年家母築壩沖走洛城軍的同時,也沖走菊城的兵力,父親怕菊城報復,於是讓我在山中當哨,隨時監視,這件事情當時連家母都不知道。」

  【這……我們從沒想過要報復什麼……】一位老先生語聲悵然:【我的孩子也被大水沖走……但,有句話叫『軍機不可失』,如果失了時機,兩城都大大不妙啊!】
  【亓夫人的判斷並沒有錯,他自己的丈夫兒子,不也是被大水逼到山上才驚險避過,最後丈夫也因此延誤治療而亡,成了寡婦,】姬婆婆滿是皺紋的臉,眼皮垂著說話,一臉滄桑:【你母親當時下這決定,難啊!心裡頭難受啊!】

  「他們在說些什麼?」聶雲附在弟弟耳邊,低聲詢問。
  「沒什麼,看來他們並沒有怪罪塚山朔隱瞞身分,倒是姬婆婆早就知道他來自風城,或許讓老年人當族長是對的吧,很多事情看得遠也看得透徹。」
  「那倒是真的,姬婆婆怎麼知道少主,我是說……朔先生的身分的?」
  聶雁又多聽了眾人交談幾句,才繼續低聲翻譯給哥哥:「因為雪鳶,先前我不是問你,雪鳶是不是有兩隻嗎?這陣子我們住在菊城,雪鳶飛來飛去,又長得一樣,大家覺得很平常。」
  「是很平常啊。」
  「但是……等等,」又多聽了幾句姬婆婆發話,才繼續:「多年前,姬婆婆覺得塚山家的仁美從山上帶回來的少年很可疑,所以即使他們墜入愛河,成了家,姬婆婆還是監視著阿朔。」


  塚山朔與族長們的談話間,聶雁斷斷續續地邊聽邊為哥哥口譯,但也由氣氛看得出來,事實上族長們至今還對殺害仁美夫人的兇手沒個頭緒……如此,自己跟雲哥哥被迫逃亡的機率應該降低許多。
  前提是自己必須在關鍵時刻處理得宜。

  思緒剛一回神,便聽見窗外樹梢微微響動……聶雲率先奔至窗邊:「有人。」
  聶雁歪頭,面對因大動作而錯愕的族長們只說:【好像有鴨子喝了髒水受不了,跑到樹上了。】回頭對上雲哥哥的視線時改口:「沒關係,這人也是當事人,他應該聽聽就回去了。」

  是楊鵬,九成九。
【壹】 第十八章 窗裡窗外
  下弦月的戶外光線皆由星辰照明,閃爍星輝掩映下,藉由枝葉遮蔽,剛上樹的楊鵬頓時惱了一下……嘖!這傢伙是故意的,說什麼喝了髒水的鴨子,知我不便出面,便損我!
  哼,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計較……
  可為何是鴨子?

  樹葉篩落的星光很暗,襯得眼前室內明亮如晝,楊鵬在樹上穩住身形,抬眼往目標房間望去,這是第一次見到正常的聶子翎。
  即使只是遠遠看著,也當真傻了一瞬。
  自己從前也過著錦衣玉食的貴族生活,即便是離開洛城,也見過不少相貌上佳的男女,可仍在昨夜見到孩童形態時,為那楚楚動人的可愛外表感到不可思議,畢竟生活周遭從未見過如此標緻漂亮的小娃娃,而如今隱蔽在樹上的自己更是為屋裡端坐的聶子翎驚為天人……

  騙人的吧?那晚跟自己打的是這個人?這種一臉無害斯文精緻的長相再配上那種武鬥實力?這……太犯規了!

  倒是他身旁那個魁武的壯漢應該就是聶子翔了,剛剛差點就追了出來,看樣子若不是子翎的這位兄長腦子不太靈光,就是子翎沒把昨晚我們相處的事情告知他……也或者兩者都有。嗯?如果是這樣……

  原來如此,呵……好玩了。

  看來這對義兄弟之間恐怕沒有朔所言的情誼深厚,這位哥哥八成不知道弟弟會變小的宿疾,所以那晚才會留虛弱的弟弟一個人在軟禁的屋子裡,聽聞子翔是個重情義的人,理當不會如此對待弟弟……如此說來是子翎有意隱瞞?想來不願把自己的弱點讓義兄知道,看樣子心裡也只是基於某種理由利用這位大哥,才待在身邊,而不是真有兄弟之情。

  聶子翎看得出來是很會盤算的人,他會想利用聶雲,想來此人定有利用價值,我姑且觀察此人,日後再做打算,必要時他們兄弟反目,我和孟戟便理所當然能邀子翎日後共回洛城。


  此時室內正坐在榻榻米上的聶雁,若有似無地瞥了大樹一眼,隨即繼續凝神傾聽房中敘話,眼神清明專注,身為兄長的子翔也在長輩們的注目中,不得不坐好……壯碩的背影跟身旁靛色和服的精緻側臉,擺在一起有些不搭調。


  ……聶子翎……真的,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好看的人?此時此刻才真正領會到何謂美如冠玉,我根本捨不得殺他,真的幸好那天想殺卻沒得手……好險。
  稍稍調整了隱匿在樹上的姿勢,既然室內有實力的兩人都不再追究樹上的自己,便不需要屏息了,大可以放鬆神經聽。



  【所以……您看過雪鳶的信籤,】朔微微愣了愣,隨即:【原來如此,因為我一直都跟彭佬保持聯繫,風城的兩隻雪鳶,一向都由藥婆餵食,這……有些時候是用脾氣比較好的那隻。】
  【我是不知道有兩隻……反正看了幾次,知道你也就是簡單問候城裡的情況,仁美那ㄚ頭又這麼黏著你,便想算啦……】姬婆婆緩口氣,子翎低聲為哥哥大致翻譯。

  戶外樹上的楊鵬注意到,雖看不見聶雲的背影,但做為弟弟的聶雁,神情很冷漠,半點沒有昨夜與自己溫和談話的神情。


  【畢竟我很在意弟弟妹妹過得好不好……】看向子翔與子翎:「其實在與仁美結為夫妻前,我有回過風城一趟,雲弟,」
  「是?」
  連日來因喪妻而悲傷疲憊的雙眼,表情無奈:「懷端的箭法是你親自傳授的,對吧……」語聲幽幽,好像想起了遙遠的回憶:「九年多了,我隨父老鄉親離開風城,踏上戰場,當時他是連路都走不太穩的年紀,跌跌撞撞地送我到老遠,跟在羚羊後頭對我揮手道別……當時你也才十一歲吧,正是端弟現在的年紀。」

  似乎不覺得很必要,聶雁只像族長們翻譯了些許……一聽是為了九年前的分別,幾位老者也不勝唏噓,多半也想起了自己征戰未還的子女。

  「我在山中遇見仁美,之後無可救藥地愛上他,」說到此處,還有些靦腆,卻似有更多的傷痛:「決定與他共結連理前,我偷偷回風城看了一眼,正好見到你拿鈍箭測試年僅十歲的他……」
  「……」原來懷端少主的箭法是雲哥哥教的,當初我中的那三箭的確相當凌厲,他才十一歲就能三箭齊發,甚至有辦法刺入PS防火防彈的制服,現在想來的確厲害……不知道雲哥哥射箭又會是什麼模樣,我自己是從來沒見過他彎弓搭箭。

  「你的馳電快,只一瞬間便繞到他身後,把箭向端弟脖子射去時我差點驚叫出聲,以你的臂力若射中了,就算是練習用的鈍箭也夠可怕了……」
  「那點程度,少主八歲就能避過了,我放心得很啦。」聶雲似乎對自己的弟子很自豪:「雖說我的力道都有稍稍控制啦!但少主確實厲害,九歲就能徒手接住我的箭了。」
  「加上我聽彭佬告訴我,端弟喜歡讀書,常向旅行客商換購書籍……看著這樣的端弟,我的內心立刻有了不回風城的想法。」

  聶雁一邊簡略翻譯這一段對菊城而言不是很重要的對話,一邊在心中盤算……看來風城要繁榮,遲早必須制訂貨幣,對外國商人以物易物畢竟不能長久。


  「以後……風城的人口會越來越多,」身為兄長,彎起眉眼,卻是苦笑:「不管是來避難的還是本地人的後代,人多了就需要管理,亓家雖然一直世襲,但一向沒花心思在這部分上,雖然已經有了良好的根基,但若要治理城邦,又另當別論,形同創業,其艱難可想而知。」

  耳聞聶雁對這部分倒是謹慎翻譯給菊城族長們解惑,畢竟自己為何選擇不回風城,實在是讓菊城猜疑,因此這部分相當重要,知道聶雁很清楚眾人各自的立場,便投以感激的視線……隨後繼續……

  「身為亓懷碩,我自問不是這方面的人才,但是弟弟不同,他文武雙全,日後前途不可限量,我不希望因為自己早他幾年出生便遮蔽了他的光采,如此……於他於風城城民,都不是好事……」下意識地看向一旁靜默的塚山克己老先生,語聲很輕:「況且我愛仁美至深,仁美也待我情深義重……於是當下我下定決心,誓言亓懷碩從世間消失。」見到翻譯的聶雁確實翻譯,族長們終於理解後,繼續:「雖然仁美有時有些小姐脾氣,但是在菊城定居的日子的確很快樂,我真的真的很愛仁美……這種平靜的生活,卻被這貨真價實的奸細破壞殆盡!」

  還沒有人反應過來,朔已經撲向克己老先生,從懷中掏出的石刀眼看就要劃破老先生的喉嚨!場面一時混亂!

  「少主!」還是習慣叫少主:「別衝動啊!」

  聶雲畢竟一直專注於亓懷碩,眼神一直注意著訴說過往的人,見到對方小腿發力時已經感到不對勁,雖然不明就裡,倒也直覺性地撲了過去!大掌直接握住石刀刀鋒,拳包覆著刀,鮮紅的血液頓時不斷淌在榻榻米上。
  「我要報殺妻之仇!雲弟讓開!」平日裡還算斯文的男人,嘶吼時,雙眼已經氣得泛紅:「就是他!他是洛城派來的!當年我以為他還算中意我這女婿才成全我跟仁美的婚事,其實他也懷疑我的來歷!讓我住進塚山家只是想就近監視我!連自己的女兒也犧牲!」


  窗外樹上的楊鵬為朔的行動,懊惱地揉揉太陽穴。
  嘖!這傻子!貨真價實的情種!幸好那聶雲反應快,要不又多一個殺人犯……
  隨即注視著室內眾人一舉一動……聶子翎沒有要去幫哥哥的意思,神態雖然嚴肅,但自動離混亂中的三人遠遠的,老人們也因驚嚇而紛紛躲避,楊鵬注意到聶子翎將老者們護在身後的角落,靜若湖水的眼神,有些許悲傷……

  直到聶雁翻譯了剛剛騷動的情況,老人們才各自恍然大悟,隨後對於『洛城奸細一說』有些震驚地竊竊私語……聶雁發現姬婆婆似乎並不意外,畢竟是監視塚山家許久的人,或許早有看出些端倪,只是沒證據。


  【三腳貓功夫,也想制住我?】未傷到分毫的塚山克己此時一點不見平日裡的老態,一個鯉魚打挺已經翻身而起,同時順手抄起鴕鳥腳拐杖……眼神狠辣!完全不是平日裡藏書甚豐的斯文老太爺!

  此一轉變惹得聶雁身後角落裡的老人們又是驚嚇,也同時難受……
  在菊城這麼長的歲月,隱姓埋名……真的對這裡日常相處的人們沒有半點感情嗎?
  人心,到底是什麼做的?是肉嗎?還是鐵石?
  腦子傻可以藉由經驗彌補,心缺了肉,剩下鐵石的時候,要用什麼彌補?


  不明原因地,聶雁想起多日前的某個秋日午後,塚山克己先生意有所指的話……

  你跟我有同類的味道。
  你真的很幸運,也難怪你能真誠祝福別人的好,毫不忌妒。


  「……差不多的職業,我真的很幸運。」輕聲自語……心中為眼前偏激的老人,沉甸甸地疼!

  我也做過臥底,八年來不斷的特訓、考試、任務、繼續特訓、繼續執行任務……那種不能說出口的壓力與心酸,我比任何人都能體會,更何況克己先生的臥底歲月長到能讓他當上菊城長老?要是換我做了半個世紀的間諜,在扭曲的生活前提下,所有的堅強被消磨殆盡的一刻,會變成什麼模樣?
  只是我遇上了好人,好人給了我希望與期待,這種期待成為我唯一的精神支柱……並且最幸運的是,期待沒有落空,我來到天堂,見到曾經對我好的人。


  聽不懂克己老先生在說些什麼,聶雲也不在意,反正複雜的事情就算是再熟悉的語言也難以理解,單手依舊緊緊握著石刀,另一手捉住朔的手腕,緊接著感覺到克己先生朝自己背後撲來,直覺性地一抬腿、一勾絆,沒見動作特別迅速倒是確實俐落地將人再度摔回榻榻米上。
  而後回首塚山朔(亓懷碩):「少主,你這樣我又要顧著你,很難抓到他誒……要不我先放了你,你別亂動啊!?好不好?」說得跟沒事人似的。

  塚山克己倒是沒有要逃的打算:【我已經什麼都沒啦!哼……就看不順眼你們這些間諜!我要通通殺乾淨!女兒又如何!?哈哈哈哈哈……他倒是不錯啊!能把你引回來任我就近監視!算是有些利用價值!】
  「……」這人真的完全偏激了,雲哥哥到底行不行?我今天還很虛弱……

  原本已經稍稍平息下來的塚山朔,聽了這段言語,更為火大!不知哪來的力氣抬腿給了阻止自己的聶雲一腳!饒是聶雲死不相讓,依然將塚山朔治得死死的,但又認定對方是少主,不敢多發力氣,不然真會把那手腕捏碎。

  「雲哥哥小心,拐杖裡有刀!洛城的那種刀!」注意到塚山克己的不自然移動,聶雁終於發話,一邊面對身旁兩位菊城壯丁:【有辦法先疏散族長們嗎?這樣亂鬥下去……身後都是人瑞,不是辦法。】
  鴕鳥腳化石拐杖會發出『清脆』的聲響本就怪異,塚山仁美遇害時,周圍的血跡整齊,可見一刀封喉的傷口很俐落……明顯不是一般石刀的痕跡,即使是打磨光滑的玉刀,若用於砍人,跟鋼鐵刀劍比起來,究竟略遜一籌。

  【那就是殺害仁美的兇器!你這禽獸!還我老婆!】
  「哎!少主,對不住得很!我都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對不起了!」說著,『砰』的一聲悶響直接給少主一拳:「你要罰以後再罰我好了……你先去一邊睡一會兒,放心,我力道有算過!」另外單手十指發力,直接卸了塚山朔的手腕,總算被捏得死緊的石刀落地,人也落地。

  回身的時候,正巧塚山克己已經攻至面門!畢竟是受過訓練的細作,即使年邁,氣勢依舊不減年少,更何況是在受了刺激情緒偏執的情況下,精神脫離常軌,更難制伏!
【壹】 第十九章 另一扇窗
  說不擔心是騙人的,儘管克己先生已經老邁,但畢竟是瘋了般的只攻不守,一時間聶雲手忙腳亂,不過倒不是為攻勢凌厲所亂。

  「子翎好弟弟!你說我該怎麼辦!?我聶雲不傷老人小孩的!」誰來告訴我啊!?

  一個龐大身影加上一個身手矯健的老頭,快速在和室中移動展開攻防,壓迫感驚人……聶雁身邊兩名壯丁別說是護送老人家出去,單就把長輩們護在角落,就已經是壯著膽子了,在菊城與風城,這民風淳樸的年代與平靜城邦中生存的城民,近距離看到眼前如此景象,自然不比公元三千年聶雁鎮定……兩位壯丁都有些腿軟症狀。

  「你看他的動作像老人嗎?就算是也不過是披著老人外衣的人犯,」其實這麼說我也不好受,畢竟我跟克己先生是同業:「再說,你不也對懷端少主放箭?」都這節骨眼兒了,麻煩你別這麼正直行不行?
  「唉!?弟弟你這麼說就不對了!」一掌推胸,顯然有控制力道才沒讓塚山克己重傷,但水牛脾氣不改:「老人就是老人,小孩就是小孩,不可以傷害他們!」

  外頭樹上的楊鵬聞言忍不住『哈』一聲笑了出來……
  真不懂這人哪有利用價值!?真是死腦筋。
  不知道是不是楊鵬的錯覺,聶雁似乎對著自己的方向白了一眼。

  ……靠,這樣也聽得見?


  「那你就把他敲暈?別傷他不就成了?」雲哥哥啊,你真是不管何時都有本事讓我無奈:「要知道他若逃回洛城恐怕對菊風兩城都不妙,還有,他可是殺害自己親生女兒的父親!」
  這一點我跟仁美夫人有差不多的境遇,現在心情真複雜……

  「敲暈了不就是傷到了才暈?」弟弟是傻了麼?能暈就代表受傷嘛!
  牛脾氣繼續拗,單腳一絆斜拐,卻被塚山克己躲過,原先藏在鴕鳥腳內的短劍寒光爍爍,刺襲面門,攻勢增強!

  【殺殺殺……殺殺殺殺!】塚山克己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情緒極度不穩,顯然拼上了老命:【你背叛了我!是你們背叛!叛徒叛徒!殺!】已經語無倫次!
  「塚山先生您停下吧,」聶雲避過直刺面門的一劍:「子翎你幫我告訴他啊!」
  「弄暈他不是弄死他!」雲哥哥,好人也該有個限度!
  聶雲顯然不滿弟弟的態度:「什麼弄暈弄死!弟弟以後不可再說這種話!人的身體跟性命怎麼可以如此輕忽!?就算他是這種人但我也不想用他的方式治他!哥哥我已經傷害過太多菊城的人,難道你還要我傷他!?」怎麼弟弟這節骨眼上這麼不講理!?

  「……他又不是菊城的人。」不知怎的,說起來沒什麼底氣……哥哥的道理我不是不懂,但我就是覺得劈暈他比較乾脆,再說,像這樣消耗體力,說不定對老人更傷。

  「子翎!他在菊城生活五十多年,吃在菊城用在菊城!他就是菊城的人!」顯然還是被聶雲聽見了,嚴肅:「只要是歡迎你的地方就是你的家,難道這點道理你不明白?我就只知道他是菊城的人!你看不出來你身後的族長們都不想傷他?他們之間都是有感情的……」

  【……就不見他對自己女兒有感情。】故意不想讓雲哥哥聽懂,低低地念了一聲……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窗外的楊鵬注意到,聶雁的眼神有些悲涼。

  【仁美不是克己的孩子,克己本身是那女孩的繼父……】高齡一○七歲的姬婆婆敘述起很遙遠的過去:【雖然仁美自己並不知情就是了……仁美的母親是在孩子剛滿月時就成了寡婦,兩年後才招了克己當夫婿的……】
  【……】接連兩代都是招贅嗎?
  【我的年紀啊……好命都能當克己的媽了,呵……他在玩的把戲可逃不出我的眼,】老婆婆站不住了,索性席地而坐,這一坐,後頭眾位族長才敢跟著坐下來,畢竟姬婆婆顯然長了大家一個輩分:【他啊……不到十歲就來到我們菊城,洛城的手法我也聽說過,我想他若是為洛城效命,肯定有親人被當人質了吧……也因此,我遲遲沒有揭發他,畢竟也怪可憐的,誰知今天釀出這種禍事……唉……】

  看著正與老人進行消耗戰的聶雲,聶雁似乎想起了什麼,一陣難過,低聲自語:【……不是親生的,就能狠心殺害,呵。】

  為何過去我總是以極快的速度殺傷敵人?因為我明白以性命相搏的對等戰鬥雙方都已有了死亡的覺悟,否則組成事先寫好遺書的PS根本多此一舉,若真要以命相搏,不願看到太多血腥的我,只好速戰速決,之後眼不見為淨。
  而那些曾經朝夕相處的人,未必有血緣關係,又或者哪怕只是有過一面之緣……怎麼能對毫無戰鬥力可言的人下手?

  我不是不能理解雲哥哥不願以暴制暴的方式,只是太為仁美夫人不值。
  我根本,無法給予這種父母任何一丁點憐憫。


  塚山克己短劍橫砍,聶雲躍上矮几倒是躲得輕巧,而塚山瞬間已經衝上矮几站穩,兩人在小小的四方桌上形成區域攻防,這對體型龐大的聶雲極為不利,老想著不傷眼前敵人,但眼看短劍刷刷兩響破空之聲已讓胸口破了兩道口子……想掃腿絆他又怕老人家摔下桌傷著筋骨,正自猶豫間,利劍已經刺向自己喉嚨!眼看難以閃避!

  『……』

  寂靜中的寂靜。

  無聲之中,不論是在一旁的聶雁,或是樹上的楊鵬,都震撼了……
  寒光爍爍的刀刃被夾在四指與拇指間,無法再移動分毫……緊接著,劍身竟碎成數截,可見輕描淡寫地一捏,內勁之強……居然盡碎金屬打造的短劍!

  「塚山先生,你收手吧……我……我不想傷你。」渾然不覺自己做了很嚇人的事情,彷彿一切如常般,只是眼神難過:「你一定聽不懂,但我弟弟喜歡看你的書,我想我該謝謝你照顧他,你殺女兒一定也很難過的……」說著又看了看弟弟:「子翎,我……最多就只能這樣了……他是老人,毀去他的兵刃,夠了,因為在我眼中,他跟沒有戰鬥力的人一樣啊……我怎麼可能像他殺了女兒一樣,打傷不堪一擊的人。」像這種精鋼打造的短劍,對我來說根本不算兵器……哎。


  楊鵬:這傻人說傻話,卻又是真話,嘖嘖!實在狂妄!但若能為我效力,以一當十,甚至當百都沒問題……嗯,我要了!
  聶雁:完了,樹上的傢伙肯定瞧見雲哥哥剛露的這一手,現下演變成兄弟二人都成了某奇怪企業徵才對象……真麻煩。


  正當克己赤手空拳想施展拳腳的當下,架式還沒拉開,便被聶雲以指力鎖了手腕:「現在該怎麼辦啊?我也不能老抓著他不做其他事啊……」求助地望向弟弟。
  「……」你要是能一開始就下決心毀劍抓人,又何必耗這麼久:「你抓好他,我用針刺穴道,讓他睡著吧。」其實我不太記得是哪個穴道,不如全都刺刺看吧。


  眾人折騰了一陣,終於回過神來,各自找事情做,正當聶雁嘗試刺穴時,另外兩位壯丁也弄了繩索過來,四個年輕人合力將塚山克己捆個紮實……期間,眾人對聶雁的綑綁技巧實在瞠目結舌……
  「這樣比較不容易逃脫。」說著又用菊城話解釋一遍,才在內心無奈……雖然這在我而言還是很容易逃走就是了。

  在姬婆婆與幾位族長的建議下,乾脆就將此間拿來關押人犯,畢竟菊城第一次出這種亂子,根本沒有監獄這種東西,況且此處若是要讓聶雲兄弟二人繼續住,恐怕又要整理好一陣,至少榻榻米上的血跡一時間不容易擦去。
  兄弟倆自是同意,反正沒什麼隨身物品,聶雲就是兩套風城帶來的衣服,一支呼喚雪鳶的木哨子,聶雁更是只有一套滿是口袋的PS制服。

  幾人收拾妥當後,姬婆婆又命當地藥者弄了些迷藥,另外準備一些貝殼製的風鈴與一些容易發出聲響的東西,掛在門窗附近,眾族長也認為畢竟是第一次出這種事情,還是小心為上,隨後將迷藥全數灌入人犯肚中。
  聶雁見狀,安心不少……畢竟自己真的不擅長穴道扎針,好歹用了安眠藥,又有防逃警鈴,應該保險多了。

  也由此見得,一開始族長們對自己兄弟二人的監視,根本不算監視……算是給足了風城面子,也算信得過風城不會在尚未釐清事件來龍去脈前,便做出偷救走人,或者人自己逃走的不入流事情。

  一番折騰過後,樹上的楊鵬自是早已不知去向,聶雁也沒放在心上,聶雲更是壓根兒忘記了樹上有人竊聽這回事。



  深夜還是深夜,下弦月與夜空星座向西移了不少光陰路程,閃爍的光輝依舊,趴在新房間的窗框上,卻已是兩種情緒。

  「……子翎?」身後傳來聶雲的輕聲呼喚:「子翎是不是不開心啊?」來到弟弟身邊,坐在窗前:「你昨晚剛病,今天又折騰這麼久,我看都快天亮了,趕緊睡會兒吧?」
  側頭,看向雲哥哥的手……歎息的眼神:「剛剛不是才包好嗎?不過是去湯屋沖個澡,就搞成這樣。」拉起雲哥哥的手,無奈地將亂七八糟的白布條一一拆開:「下回弄亂了跟我說一聲。」
  彎起眉眼,彪形大漢傻笑:「我就知道子翎會注意到,所以不用我說嘛!」頓一頓,仔細觀察弟弟:「你不開心?別騙哥哥啊……哥哥我別的不行,直覺倒是很準的!」
  淡淡一笑:「那沒什麼,雲哥哥先別動。」
  「誒!?弟弟……你!」

  咬破的手指在滴血,聶雁似乎習以為常,眉毛都沒挑一下,眼神平靜。
  而這一切看在聶雲眼底,又多了幾分心疼……

  弟弟看上去細皮嫩肉的,我還以為他肯定怕疼……也對,上回雪鳶啄他,眼睛都壞了,他連吭都沒吭一聲,之前中箭時雖然有馳電代步,但連夜一路勞頓,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肯定是在家鄉吃了不少苦頭,好不容易才來到我身邊……


  「弟弟……你對我真好,嗯!?這……」這是做什麼?
  手指貼上雲哥哥的傷口,將自己的血細心地沿著傷處滴上:「照你那樣粗魯的動作,這單純的石刀傷恐怕三個月都好不了,現在這樣能好得快些。」我自己能讓傷口復原,血液裡自然有能讓組織再生的成分,應付這點小傷沒問題。

  攤開的掌心能感覺到因為新血的滴入,產生奇異的脈動……聶雲有些呆愣,隨後皮肉像是重新長出般,緩緩地包裹了傷口,就像痊癒了一樣,只是皮色尚淺,看得出是新長出來的……

  「弟弟!不要!」趕忙捉住正滴血的手:「我記得你說過有代價的!」而且為了治我的傷讓你自己受傷?這、這又算什麼了?
  「如果只是這點程度的話不會。」應該是說,對我已經沒有任何區別了。
  擔憂:「……真是這樣嗎?」我怎麼老覺得弟弟瞞我什麼,可惜我這腦子就是想不通。
  抬頭,黑曜石般的雙眼,笑容依舊:「嗯,沒什麼影響。」反正大小疼痛加在一起,也不差這一點了。


  即使沒有所謂保護人權的律法,這個世界還是跟公元三千年一樣,太過善良的人縱容著惡人,然後繼續犧牲善良的人,不斷循環……人類可以相殘,朋友可以殺朋友,父母可以殺害子女,不認識的人可以殺不認識的人……已經沒有什麼人類做不出來的事情,這點只要在有人的地方都一樣,不管是公元三千年,還是公元五萬年。
  所謂的良知,到最後……都會成為惡人被原諒的藉口,如果一直如此循環,我是否還需要這種令人痛苦的良知?

  ……我真的沒有答案。
【壹】 第二十章 好人卡
  懷端接待從菊城到來的訪客,為了過去數日軟禁聶氏兄弟一事,菊城長老們派遣使者送了豐厚的禮物做為補償,一方面己方隨便關人本就不應該,其次是菊城水源還掌握在風城手中,鬧翻了可不妙。

  看著戶外一大片黑壓壓的羚羊,懷端對來使苦笑:「凡事有個是非曲直也就夠了,何必送這麼多禮過來,我們風城也沒多少人,這要如何處置可難倒我了。」這人的年齡應該有我的一倍吧,畢竟我們有共同的強敵,又是比鄰,無論如何還是要保持友好的關係。
  「請問……城主的健康狀況如何?」塚山朔關心地詢問。
  據實以告:「尚可,雖然較少出門,但因氣候逐漸回暖,醒著的時間比過去多了。」雖然媽媽的情況的確有好轉,但即使有個萬一,也最好不要讓菊城知道。

  聽聞自己的親生母親沒有大礙,塚山朔寬心地笑了笑,復又看向這個已經不認識自己的弟弟,以及遠處正驅趕著羚羊的芳妹……

  九年了。

  往山巒望去,曾經自己隨父親遠征時,懷端弟弟還是話都說不清楚的年紀,踏著不穩的小步伐,一路跟在軍隊最後頭相送,拼命向自己揮手道別……當時芳妹還被抱在手上,如今已經是個人見人愛的少女。


  「塚山先生既然會說風城的語言,為何當初雙方為了水源大打出手時,不願意代為翻譯?」這一點真的很奇怪,子翎先生的信上也略過不提。
  似乎早已準備好說詞,回首身旁矮了自己一大截的親弟弟:「我是後來跟聶家兄弟學的,可能我原本就有學習語言的天份吧。」這樣……應該是最好的說法。
  草原上,懷端望向旅行的白雲:「或許我也該學習菊城的語言,嗯,就這麼辦吧,」看向身旁的菊城來使:「你在這兒多住幾天吧,正好安排一下築水壩的事情,」換過一張溫和的笑臉:「印象中,我有個哥哥,如果當年沒戰死也該是塚山先生的年紀吧……不嫌棄的話請教我菊城的語言,不然等子翎先生回來可得等到立秋,太久了。」
  「亓少主現在的確是求知欲旺盛的年紀,塚山朔一定盡力而為。」頓了頓,心念電轉:「如此加上水壩的工程規畫,可能需要多些時日,我想把我不滿一歲的女兒接來,就近照顧。」這樣,母親也有機會看看孫女,也了卻了我一樁心事。

  懷端爽快答應的背後,內心倒是有些起伏……事實上塚山先生說謊,自己心裡清楚,短短數個月竟能將不同的語言說得如此流利,雖說不是不可能,但細微的口音,看著風城一景一物時的眼神……有些細緻的情感是掩飾不了的。
  原先以為塚山有所圖謀,留他下來學習語言是其次,主要是想要藉修築水壩的名義,就近監視……畢竟風城有過築壩的經驗,況且如今菊城壯年人口缺乏,己方的確得負一部份責任。將被人(洛城?)破壞的水源整頓清理後,按照子翔子翎勘查的幾條路線,將支流匯集後覓地築壩,有助於解決雙方缺水的問題,風城的人也不用老是懷疑菊城的人破壞自己的湖水。

  原以為塚山此行不只是想要商量築壩的事情這麼簡單,就怕比鄰的城邦有其他不良意圖,如今子翔不在城內,有個萬一的確麻煩,豈知最後對方說要將不滿一歲的孩子接過來……
  一個心存歹念的人,身旁多了個小娃娃,不管要做什麼都不方便,看來可以稍稍放鬆戒心了……自己當真是太過緊張,以小人之心識人。




  「哎?可是弟弟……我還是不怎麼明白。」彎著腰將草撥開。
  「哪裡不明白?」正用雙眼展開地毯式搜索,內心歎息……你應該是全都不明白吧。

  塚山克己目前被囚禁在當晚被逮的那間房,菊城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件,一時間眾位族長心裡也沒個準兒,只能先關著,另外還要處理水源的事情,的確人少事又忙……眼看容易產生疾病的夏季即將到來,還是先把水的事情處理妥當才好,反正人犯關著也跑不了,不知怎麼處置也只能緩緩。

  夏天的腳步將近,海面吹來舒服的風,混在白石山群的翠綠林蔭香味裡,有充滿生命力的味道……聶雲眼見弟弟獲得自由後便日日上山找項鍊,自然也尾隨其後,幫著找。
  至於去年由於豪雨造成的土石崩落,地貌改變冒出的溫泉,經過聶雁的感官分析,應該屬於碳酸鹽泉,但畢竟自己所處的公元三千年早已沒了這種奢侈品,所以也只是照本宣科的判斷,雖然第一次見到有股衝動想下去泡一下,但眼見越來越熱的天氣……白天似乎不怎麼適合,至少晚上吧。


  「海風吹來帶著水氣,碰到高山後凝結降雨,但是由於菊城面風的山面較少,九成以上靠高山雪水,偏偏菊城這一面山的高山雪水本就不多,前些日子又遭人破壞……嗯,總之過些日子,清理乾淨後得把支流匯集起來,確認地理環境之後畫出設計圖,還要伐木,伐木之後更要種樹……我建議砍多少就種數量的一倍,畢竟不是所有的樹都能存活下來……注重水土保持將有助於水壩建築的安定,如此可以長遠地調節菊城湖泊的水量,直接有助於他們分配供應日常所需。」回首……似乎覺得自己解釋得不是很好,有些尷尬地看著雲哥哥:「……以上……當然你不懂我會再解釋……」我覺得我解釋得夠清楚了,或許雲哥哥可能比較需要圖解。

  聶雲一邊撥著亂草檢查地面,一邊憨憨傻笑:「我倒不是想問這個,這個你解釋再多我也不明白,像要砍樹種樹……有啥要出勞力的弟弟只要說一聲,我照做就是了,我是說塚山先生的事情……」
  「嗯?」實在不願想起那件事。
  「為什麼子翎知道拐杖裡面有洛城的刀啊?」非常疑惑:「而且為什麼他這麼激動……其實當時他不那麼衝動爆發出來的話,我們也沒有證據說人是他殺的吧?到現在還是瘋的。」
  「嗯。」你也知道證據?不過塚山真的是瘋了?還是裝的?
  「而且……哎,反正就很奇怪,為什麼就突然激動了起來?」滿是不解與疑惑:「總之……自己的女兒,就算不是親生的……也是朝夕相處看著長大的……哎!要我就下不了手。」
  「……呵,下不了手,因為雲哥哥是好人吧。」站直身體後,伸展雙臂……語聲很淡,眼神突然變得很遙遠:「是我,我也下不了手。」雖然我自認不是什麼好人,但的確下不了手。


  林蔭將夕陽篩落成碎金微光,薄薄地貼上聶雁的側臉,當聶雲抬頭時,這美麗的畫面直接映入眼簾,頓時眼神像是被吸住了般,無法轉移……伴隨漸熱氣候早出的蟲鳴聲、大禽鳴唱聲……天上人間。

  覺得自己被弟弟稱讚了,滿心歡喜:「嘿嘿,我是好人嗎……弟弟,這世上就你這麼常稱讚我,害我怪不好意思的……」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的表情,髒髒的手抹抹臉上的汗……模樣滑稽。
  回過身的側臉沒有被髒髒的臉孔逗笑,反而顯得有些落寞,最後只是映著彩霞金輝微笑:「雲哥哥原本就是很好的人,我沒有刻意稱讚什麼,都是事實。」

  沒有漏看弟弟眼神中的寂寥,聶雲張了張嘴……隨後又閉上……
  接著彷彿下了決心似地開口……

  「子翎……你自從那事之後都不怎麼快樂……是不是……做哥哥的猜想,你是不是想念親生父母了?要是想念要說啊,看要回家鄉看看或者什麼的……菊城的水壩弄完,做哥的護送你去?」雖然說另有養育的人,但也可能是在很小的時候雙親去世。
  「……」雲哥哥對我的情緒,真的瞭若指掌:「不提那個了,就說你想知道的鴕鳥腳拐杖吧,事實上那種聲音我在家鄉聽慣了,幾乎天天聽到,所以一下子便認出來了。」
  「這樣啊!」恍然大悟。
  「但一開始我並不知道只有洛城有製造這種鋒利的金屬刀劍的技術,以為是喜愛收藏的塚山克己的其中一項收藏罷了,因此沒放在心上。」是啊……要是我放在心上就好了。

  千金難買早知道,現在惋惜,已於事無補。

  「……喔,」似乎想通了什麼,隨即:「子翎,你該不是為了這事不開心吧……就……一開始沒把枴杖的聲音放在心上這件事……這不是你的錯啊。」
  繼續彎腰找尋項鍊:「嗯,我知道。」主要自然不是為了這個。
  「喔,那就好……」哎?那弟弟究竟是為什麼不開心啊……我看我還是跟他返鄉一趟要緊。
  繼續為好哥哥解惑:「至於為什麼塚山克己突然抓狂……嗯,我猜想是壓力太大了吧。」
  「壓力?」
  一邊撥著草,一邊尋覓:「嗯,當細作的壓力非常大,更何況他持續這種生活超過五十年……心態扭曲可想而知。」聽他那天的說法,很可能是洛城突然有了什麼狀況,導致外派的間諜被洛城拋棄了……我能體會那種感受,也因此本來拖著沒打算修圍欄的朔,當晚會小心翼翼地行動……看樣子是識破了什麼,被逼急了。

  似乎很難以體會地抓抓腦袋,也跟著尋覓起來:「合著我也當過細作,一點也沒感受到什麼壓力……」
  無奈:「……雲哥哥,你這輩子目前為止有感覺過壓力嗎?」我想沒有吧,神經線健壯就是雲哥哥的優勢。
  「自然是沒有,嘿嘿……」咧嘴一笑:「反正我當細作剛到洛城就被發現啦,只想著逃命。」
  「那就是根本沒當過細作。」唉……


  落日降得很快,即使在山間,也一樣……似乎墜落的瞬間永遠比升起來得迅速。
  土壤開始散發出涼涼的味道,林中枝葉隨風婆娑而動……

  「雲哥哥,回去吧。」恐怕……再也找不到了。
  「也對,天晚了,明天繼續。」很有毅力。
  聞言,聶雁只是無奈笑笑,接著率先邁步下山:「雲哥哥真的是好人,自然心中沒有那種黑暗面,那天塚山克己會爆發,一方面是朔率先攻擊了,另一方面……我想他應該以為族長都齊聚在我們房中的那個陣仗,原本就是要定他的罪吧。他唯一失策的就是你的實力遠遠超乎他的想像。」說起來朔的這番安排也算費了一番苦心,才能把隱藏數十年的間諜給逼瘋。

  也或許,塚山克己是自己把自己逼瘋的,至少在那一晚,他是真的被逼到崩潰了。

  跟著弟弟的腳步,比肩下山:「也對……殺了朝夕相處的女兒,心裡就很不好受了,又被自己的女婿復仇……嗯,怪複雜的心情吶,我怎覺得他這把年紀了,也怪可憐的。」
  「……呵哈!可憐?」搖搖頭,不置可否。
  注意到弟弟明顯很討厭塚山老先生,聶雲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只得接話:「畢竟……唉……我是不懂啦,可是……子翎若將這事往心裡擱,終日悶悶不樂,不是挺不值嗎……」有些懊惱,不知該如何說話。
  「那倒是。」犯不著拿別人的過錯來懲罰自己,沒必要。

  腳步不急不徐,沿著下坡路,行進自然比登山時快些,沿著來時撥草的痕跡,終於踏上平日的登山小徑,烏木鳥居還在很遠的地方,夜空的第一顆星子已經悄悄綻放光芒……

  「雲哥哥,」聶雁語聲悵然:「謝謝你安慰我……但,我並不想念親生父母,這個你猜錯了,」頓一頓,望向身旁高大的身影,真誠:「我有你就夠了。」
  「……子翎……」為什麼說不想念父母?
  彷彿聽見了雲哥哥內心的疑惑,腳步不停,輕聲接話:「我沒見過我父親,所以……無從想念,我也不知道有爸爸是什麼感覺。」在很多時候,我覺得雲哥哥就是我爸爸。
  「……這……」
  回憶的眼神:「據說他是一位優秀的運動員,不過我也沒特別想見他當面確認什麼。」
  「……」我至少都還見過爸媽呢,雖然早已經記不清長相了。
  「至於母親,」聶雲注意到,弟弟少有地蹙了眉……好像在嫌棄某種噁心的東西:「日後若你有機會見到他,就會明白了。」

  而你也將會發現,並不是我有你就夠了,而是我只有你而已。



  「他們倆……到底是感情好或不好?」孟戟拿著竹製的望遠鏡,站在山巔,監視:「不可否認,看樣子那項鍊是相當重要的東西,當初沒還給他,日後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我也這麼認為。」

  楊鵬斜倚在溫泉池畔,紅髮因水氣迷濛而微微濕潤,修長的手支著下頷,笑意詭譎。
  過去聶雁從不離身的項鍊,如今就放在不遠處的衣物堆上,普通的細皮繩,串著一個質感微妙的黑色小匣子,只一片指甲大小。
  ……真想打開它,瞧個究竟……

  「如果這麼急著找,是毒藥的可能性相對低了,」孟戟收回望遠鏡,天色已暗,就算在眼前也未必看得見了:「可能是有紀念價值,或者其他在乎或有用之物。」
  「呵,」略長的紅髮,貼著脖子,瞇眼:「我倒想知道聶子翎在乎什麼。」

  初夏晚風,漸涼。
【壹】 第二十一章 正中紅心
  【我要那隻!那隻!】
  【那我要左邊的,左邊的那隻!】

  細沙綿延的海灘邊,孩子們喧鬧著,圍著前些日子被當嫌疑犯關著。
  最近才放出來的壯漢,由於被關著久了,重獲自由後的這些日子以來,聶雲儼然成了孩子王,日常除了上山協助疏導水流,居然跟語言不通的孩子們建立起了不錯的交情。

  都說心思單純的人容易交朋友,孩子間的相處,語言根本不是問題。

  「已經打了魚給你們了,今晚吃這些夠了……不要再射小鳥了。」聶雲懊惱地抓著頭,雖然不忍無視孩子們的要求,但也不想殺害太多生靈……就是心腸好。

  孩子們顯然聽不明白,像這種比較複雜的話想弄懂意思,只得怯怯地回首,求助於坐在沙灘上一直沒發話,顯然也不愛說話的漂亮大哥哥翻譯。

  【大聶哥哥說今天晚餐已經夠了,不可以殺水鳥了。】據實翻譯,粉碎孩子們想看神技的美夢……隨後看著孩子們一臉難過,忍不住多嘴:【這些鳥跟魚都有家,他們的父母在等他們回家,你們若有個萬一沒回家,你們的爸媽會難過吧?肚子餓是沒辦法,但不可以只是因為想看就拿箭射殺動物。】

  和弓是菊城所使用的一種長弓,目測約有兩公尺多的長度,與記憶中《人類武器發展史》上看到的圖片沒有兩樣……雖然自己沒練過就是了。
  天啊,我居然會用『大聶哥哥』這種詭異的詞彙……看樣子我的性格也變了很多。

  一群孩子嘴巴張成O字型,驚訝的不是說話內容,而是這位風城來的『小聶哥哥』好像從沒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一時間孩子們傻了眼……
  隨後似乎聽明白了似地,點點頭,完全不敢多嘴,深怕這位話少的哥哥把自己吞了似的。
  雖然很帥……但就是覺得不敢接近啊……

  「子翎你真有辦法,」憨憨一笑:「我都被纏怕了……才想著怎麼拒絕,你就能讓他們幾個小蘿蔔頭都乖乖聽話,真有你的!」
  看著不遠處發話的大蘿蔔頭,無奈地笑笑:「說真的,你教小孩的模樣滿好看的。」就像當年帶著我時一樣。
  知道自己又被稱讚了,大個子靦腆地抓抓頭傻笑:「我師父師母訓練弓道很嚴格的,弄得我很累……但是難得他們弄了張弓來嘛,我倒想念起他們兩老了。」
  「呵,」看看已經準備收拾今晚晚餐的孩子們:「等他們走遠後,可以教我嗎?」畢竟也是特工,多少都對武器有興趣。

  這一開口聶雲有些傻眼……半晌愣著說不出話來。

  聶雁不解,眨眼:「……怎麼?之前雲哥哥不也要我練齊眉棍?」
  木屐踩著細沙,緩緩走近的同時,嚴肅的大臉也接近:「不管是任何武術,要學就得有覺悟,弟弟你……我不可能像剛剛跟小孩子玩一樣教你,你、你確定嗎?」話是這麼說,但我也希望弟弟有些防身的功夫……我總不可能一直在身旁。

  孩子們互道離別的聲音此起彼落,很歡快,帶著今晚豐盛的加菜,踩著夕陽餘暉,似乎如此單純的午後能讓彼此的快樂,延續人生的每個夏天……

  拍拍靛色和服上的細沙,起身:「不然……至少再讓我看看嘛,」少有的撒嬌,指向遠處一棵不算高的樹:「那棵樹……我看城裡的人都用那個的葉子做成帽子,我也想要一頂。」

  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去,目測距離約一百米處的確有棵樹,枝葉隨海風吹拂不斷晃動,彩霞下,光線有些迷離……聶雁才一提出便有些後悔,覺得自己出了個大難題給雲哥哥……
  這麼遠,現在視線又不比午後,跟剛才獵殺海面上幾乎等速滑行的飛魚可不同,海風是不規律的,我好像太任性了……


  聶雲看了一眼,隨即露出疼愛的笑容:「是蒲葵啊,你說的帽子應該就是斗笠吧……行,哥哥我射下來幫你編一個,看你要斗笠還是扇子,只要是弟弟開口,什麼都行。」戴著斗笠也好,我可不想弟弟曬黑。
  「呃……」真的假的……

  聶雲一向話語真誠,剛剛笑著對寶貝弟弟說完,看向蒲葵時,眼神已經嚴肅了起來,一改和孩子們遊戲的態度……聶雁心裡明白,海風的不規則律動下,昏暗光線中,遠在百步之外的細瘦枝節有多難命中……這在公元三千年,自己肯定啟動瞄準儀了。

  沙灘上,陣陣海風……時而呼嘯,時而婉轉。
  射位,踏足,構身,上箭。

  世界好像真空了一樣,風還是那樣的風,但傳到耳中已是悄無聲息。
  不知道確切過了多久,或許沒有很久,至少彩霞依舊,聶雲才托弓拉弦,聶雁可以敏銳地感受到,四周的真空感更強烈,彷彿連風都保持肅靜……

  是雲哥哥的氣場……他認真了。


  『嗖。』沒有特別響亮,但俐落的破空聲似乎張顯出武者的性情。
  「弟弟弟弟!」剛剛難得靜如止水的聶雲興奮地跳了起來:「瞧!中啦!」
  「……呃……嗯……」好快,我都還沒反應過來。
  聶雲早已興奮地跑到老遠,一邊回頭嚷嚷:「我去給你撿回來!等著啊!」
  「……嗯。」雲哥哥他……真的神乎其技。

  這樣的雲哥哥,似乎原本就適合待在公元五萬年,即使要穿越時空……隨便到個歷史上的古代也比較適合,他那時到底是怎麼適應公元三千年的末日世界的!?
  相較於我來到這邊的天堂,雲哥哥那樣根本是落入地獄,像他這樣心思單純的人、根本不可能使用文明科技的人、不需要啟動瞄準儀器的人……他根本……不屬於公元三千年。

  看著遠處,歡天喜地得好像射中稀世珍寶般的雲哥哥……有些心疼了。
  當年的雲哥哥,肯定相當辛苦……卻還處處護著小時候的我……


  「弟弟弟弟!你瞧!」大大的蒲葵葉與大大的笑臉:「嘿,等我們回去啊,哥哥我幫你編個斗笠,把你罩起來,嘿嘿!這樣你天天上山下海也不怕曬啦!」
  這樣以後我們一同到其他城邦去,弟弟也不必冒著旅途風塵……合著我之前都沒想到?日日上山,風吹日曬,怎麼可以讓弟弟這麼辛苦!

  「……」內心五味雜陳,但感動是必然的:「雲哥哥……你這又何必呢,不過是片葉子,走到近處再摘也一樣,你怎麼可以讓我這麼任性。」
  「誒!?」大葉子晃了晃,不解:「可是是子翎要的嘛?你說想看我用射的啊……」
  苦笑,微風中輕言細語:「就只因為我說想看嗎……看哥哥剛才這麼認真,我有些過意不去了……真不該任性。」

  「子翎哪有任性了?哎!」一把拉過弟弟的手:「好弟弟啊,雖然我知道你們這些聰明人就愛瞎想,可你真不用跟哥哥我客氣……你不知道啊,剛剛射中這蒲葵葉,可比我在師母面前通過百步穿楊的測試還開心吶!我想就算我射了十個太陽下來,也不會比現在開心啦!因為我完成弟弟的要求嘛!」

  一段話聽得聶雁有些鼻酸,雖然小時候雲哥哥也待自己好得沒話說,但畢竟當時自己年紀小脾氣又壞,自然管教居多,雖也疼愛,但若說過去是疼愛,現在幾乎已經是溺愛了,如今的自己真的是被雲哥哥捧在手掌心寵著。

  我會不會太幸福了些?
  可是……我真的要讓雲哥哥去公元三千年嗎?沒辦法就在這個世界長久地過下去嗎?
  ……沒辦法,因為雲哥哥不去的話,我們的歷史就會改變,而歷史堆砌未來,我們現在所處的任何幸福瞬間也會變得根本不存在。

  但是……這對雲哥哥單方面而言其實沒有差別,他依然能在這個世界裡快快樂樂地過每一天,而我……我依然會留在我的公元三千年,生活會延續著四歲之前的那種生活。
  ……其實現在想來,是我單方面需要雲哥哥救我吧?被製造出來後,一直到雲哥哥出現在我眼前之間的那段日子,大概是我此生最不願提起的記憶……我當然會自私地希望雲哥哥一定要出現在幼年的我眼前,哪怕之後等待的時間會超過相處的時間,我也想遇見雲哥哥。
  可是……雲哥哥能適應公元三千年嗎?這裡的世界這麼美好……雲哥哥又這麼疼我,我怎麼能狠心讓他去世界末日般的地球?


  「天啊……」仰頭,緊閉雙眼。
  「哎?弟弟?怎麼啦……」拉著的手轉為五指緊扣:「弟弟怎麼反倒愁眉不展了?難道……難道你不是要這一片葉子嗎?那……那我再去重來過!」我連項鍊都找不到,其他事情上……一定要滿足弟弟的要求,一定!

  上弦月已經悄悄升起,聶雁寶石般的雙眼,直勾勾地望入哥哥眼底……那裡面有太多太多,聶雲解釋不清楚的東西。

  「子翎?」好像也不是不開心?聰明人果然比較難懂。
  「雲哥哥,」順著牽著的手,輕拉……隨後額頭貼上聶雲胸膛:「謝謝你對我好。」無論如何,先找出穿越時空的原因吧,不知道成因,瞎想也於事無補。

  「……呃……弟弟……」掌心還交握著,一手還拿著大蒲葵葉……但感受到胸前微微的呼吸起伏,突然有一股從未有過的衝動滑過全身血脈……

  『啪唦。』晚風,海灘,蒲葵葉掉落地面的聲音。

  幾乎是出自本能,雙臂收緊,牢牢抱緊眼前自己視若珍寶的……人。
  彎身親吻烏黑的細髮,好像捧著一件藝術品般,正在輕舉妄動,卻又小心翼翼。

  「……呃……嗯……」好像有什麼事情不太對勁了:「雲……雲哥哥,這……」
  微弱的呼喚聲似乎打破了什麼,聶雲立刻放開懷中的人,接連退後三大步……

  聶雁優秀的大腦已經完全短路,隔了好半晌……只得斷斷續續地組織詞彙:「……背著的……弓,抵住我,會痛。」眼神有些呆滯地看向聶雲……明明不該說這個,可是想不到其他的話說。
  「……嗯。」我……我已經有四個老婆了……怎麼會……
  說話似乎變得很艱難:「……我們……先回卡馬?」
  「……嗯。」我到底在幹什麼!?我到底在幹什麼!?


  海風漸漸,星輝婉轉,弦月悠然。
  遠處的白石山群靜靜地佇立著……夜色中似乎還能看得見烏木鳥居,海潮帶來空曠的味道。

  神智似乎恢復了些,聶雁拾起掉落在地的蒲葵葉,珍惜凝視……

  「是雲哥哥給我的,我會珍惜的。」
  「嗯。」努力定一定神,刻意與子翎保持一段距離:「……回去吧。」
【壹】 第二十二章 戀人未滿
  其後的日子一直不緊不慢地過著,但……有些細節改變了。
  疏導水流、尋找恰當的地點,接著築水壩……說起來是幾句話的事情,做起來卻很困難,除了亓城主有過類似的指揮經驗外,少主懷端也是初次上陣,親自上山勞動,聶雁更不是這方面的人才,雖能提供建議但畢竟是第一次監督這種工程;並且由於亓城主的友善外交考量,動員了風城為數不多的青壯年,過去為了水源拼得死去活來的兩城人們,如今為了水源共同奮鬥,心情上的尷尬可想而知。

  總之,聶雁與塚山朔兩人光是翻譯就已經夠忙的了。

  聶雲儼然從孩子王成了工頭,當真以一當十……甚至當百,聶雁有時候真懷疑這身筋骨到底是怎麼練的?自己也是萬中選一的戰士,但要這般幾乎不休息的勞動,不斷砍伐、上下山搬有運無……雖說不是不可能,但所依賴的絕對是意志力,而不是單純的體能可以堅持。

  殊不知,聶雲的確是在靠意志力苦撐。
  酷暑炎炎,烈日當空……


  「呼……」塚山朔只覺得暴累,跌坐到樹蔭下,抄起精緻的漆製描金水壺便猛灌。
  看了坐到身邊的人一眼,同樣疲勞的聶雁開口:「正中午的,休息一下吧。」又看了看遠處還在忙活的雲哥哥……有些無奈。

  用手臂擦擦嘴,朔倚在樹下,一臉快要中暑的表情:「幸好邊緣還有樹蔭,真要在那地基結構裡度過大中午,肯定鬧出人命。」我看端弟也差不多快暈了,大家是該歇歇。
  「太誇張了,不過這樣疲勞,正好兩城的人沒時間更沒體力相互報復。」
  「這倒是真的……」緩過一口氣,大聲吆喝:「大家歇會兒吧!午後繼續!」隨後又用菊語說了一遍。

  看著遠處沒有休息意願的雲哥哥,聶雁哀歎……隨後起身提起水壺,朝目標走去……

  「雲哥哥,」遞過一個深黑無花紋的漆壺:「至少喝點水吧。」
  「……我不渴。」繼續工作,頭也沒抬一下。
  對於最近莫名的態度轉變,聶雁內心自然不好受,但也不是無法理解:「不渴也得喝,你從黎明至今滴水未進,不行。」
  「……」停止了一切舉動,抬頭,神情煩躁卻也認真:「你別再對我好了行不行!?」

  拿著水壺的手,定格在空中。

  「你知不知道我很煩啊?打小到大我從沒用過這麼多時間想事情!我……」烈日下,彪形大漢站直身,頗有氣勢:「哎啊!不跟你說了!真是……你到底幹嘛對我好啊!?你知不知道現在我真的知道什麼是壓力了!?」
  「……」拿著水壺的手,依然定格在空中。

  你從小到大沒花過這麼多時間想事情,是很值得大聲宣揚的事嗎……

  「哎!你走開!」說著讓人難受的話:「我不喝你給我的水!不喝!」
  「……」簡直跟小孩子一樣。
  「你走開!」我那四個老婆,怎麼辦!?
  「……我知道了,」說不傷心是騙人的,但面對這種牛脾氣也沒辦法:「那……累的時候記得自己多喝水。」言罷,轉身離去。

  四周不少人都將目光集中在地基正中央依舊揮汗如雨的聶雲身上……不管是風城還是菊城,都佩服這人的耐力。對於剛剛的大聲喧嘩,懷端雖有疑惑,但自顧不暇的情形下也沒放在心上,菊城人聽不懂,全當是天氣熱,這人拼命工作脾氣自然暴躁。


  「你們吵架了?」朔終於稍稍恢復了點力氣,關心詢問……這兩人跟往日相比,太不自然了。
  苦笑:「是就好了。」心裡想什麼不直說,真不像雲哥哥的個性。
  「那是?」
  歪頭,不太確定該用哪種詞彙:「……戀人未滿,所以他很煩惱。」
  「噗!咳咳……」剛灌下的一口水無端端被浪費了,噴得到處都是:「……不好意思,失禮失禮。」忙著用袖子到處擦。
  「不會。」
  「……呃,敢問雲弟他……看上哪家小姐?」也是啊,都這把年紀了若還沒成家,有個心儀的對象也不過分,我剛剛幹嘛這麼大驚小怪。
  「PS雲豹小隊的隊長。」
  「啊?」一頭霧水。


  葉影映在泥土地上,眾人席地而坐時,總能看見南風撩動了夏季……
  蟬鳴已經吵得有如雷動,似乎想就這麼鼓譟著度過一年四時……

  「嘿!大家夥兒下來游泳!」遠處傳來吆喝聲。
  「好點子!喂……」用肢體語言邀請:「菊城的也過來吧!」
  【哈,這招涼快!】理解意圖,立刻跟進!
  「等等我!我也下去……喂喂……少主一起吧?」
  【你們風城人脫鞋太慢了……】還是木屐好。
  「都不知道你在說啥,跳吧跳吧!」

  這裡,是天堂。


  「不提那些,」拿手的轉移話題:「是不是洛城有什麼狀況?」雖然現在問為時已晚,但還是必須知道一下比較妥當,因為風城八成也有奸細。
  「?」不解:「怎麼突然這麼問?」
  「若是早有意將禮子送回風城,你應該會早點修圍欄吧。」望著頭頂上的樹葉,平淡的語氣。
  「……是啊,」無奈地聳聳肩:「我啊……現在回想起來,仁美要求的事情我好像常常沒做到,都是些小事,現在想來……早些完成就好了。」跟我在一起,仁美老是氣呼呼的……哎。

  回想起還躺在自己房裡的那一大片蒲葵葉,聶雁心中有些難受。
  雲哥哥倒是我說什麼他馬上幫我辦妥,只是這次斗笠怕是要我自己編了……


  「哎,腦子單純的人很容易認死理,但他畢竟對你不同,」知道身旁子翎因為雲弟的壞脾氣有些難受,好大哥式的安慰:「放心吧,雲弟這情緒只是一時的。」
  「……」不,雖不明原因,但我覺得會很久。
  朔四周稍稍張望了一眼,壓低聲音:「洛城的狀況在這裡不方便明說,但我希望水壩建設能越快越好。」拖久了,怕不妙。
  「……」不該知道的事情我也不想多問:「族長們與……城主有取得一定程度的共識嗎?」既然已經不打算認親,還是稱呼城主吧,兩邊達到共識才是最主要的,我個人是否知情倒無所謂。
  「呃……」看樣子,子翎即使不知道洛城內部情況,也預料到戰事不遠了。
  知道朔對自己的觀察力有些驚訝,輕描淡寫地解釋:「我在家鄉也做過間諜,這種細微的風吹草動,看得出來。」

  被派出的間諜居然激動到崩潰,至今塚山克己依舊沒有穩定情緒,當時他口口聲聲說自己被背叛了,這種情況雖不多見但也不難猜想,一是洛城掌權者換人,二是掌權者沒換人,但是先前承諾他的一些交換條件被抹滅了。
  姬婆婆說過洛城手上可能握有塚山克己重視的人質,這是一種情況,另一種情況……我覺得很可能他所重視的『人質』事實上也被外派到其他地方,掌權者這個媒介一旦換人,兩個間諜之間再也無法取得聯繫……只是塚山克己過去不知情,一廂情願相信自己重視的人還好好的待在洛城。

  雖然一般人只看得到仁美夫人的兇案,但在那背後……其實有著龐大的暗示。


  「……你做過細作?」塚山朔愣了半晌,隨後雙眼放光:「真的?」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不好的預感。

  又往四周張望了一圈,眾人戲水的戲水,打盹的打盹,地基正中央獨自忙活的人依舊忙活。

  「去洛城吧!」眼看就要掐上和服領口,激動:「跟楊鵬一道走。」
  「……」要我重操舊業。
  「我不妨直接告訴你了,」神經質地壓低聲音:「藥婆和塚山克己曾是未婚夫妻,也就是說,藥婆就是那人重視的人……只是他受派到風城的事情沒有被塚山克己知道,所以……呃……就是……」
  輕抬手,阻止對方往下說:「我明白了,我只問一件事。」
  「是?」他真的明白?
  裝作漫不在意的神情,看向烈日下的雲哥哥:「藥婆現在……」不用我往下說吧。
  立刻會意:「就是藥婆自己對我承認的,事實上九年前藥婆就發現我生還,但是不動聲色,觀察彭佬是否告知……城主。」
  眨眨眼,明白了過來:「所以……城主一直都知道你活著?」彭佬看起來不是擅長守密的人,光是表情就能出賣他了,不找個人說,肯定受不了。
  「……你真的……什麼都知道。」第一次覺得子翎這人……深不可測,除了很能打之外還能經由蛛絲馬跡洞悉時局,可惜就是……有些壞習慣。


  一大片雲遮住炙熱豔陽的同時,聶雲終於就地坐了下來……倚著木柱,稍稍喘口氣。
  劇烈起伏的胸膛不知是顯示著疲勞或是心煩意亂……


  要不要去臥底是一回事,先整理一下剛剛的訊息……嗯。
  塚山克己跟藥婆曾是未婚夫妻,但是塚山不知道未婚妻被派到風城,可偏偏被派到風城的藥婆基於種種原因倒戈了,倒戈卻又沒有向未婚夫告知自己在風城活得很好,導致塚山克己很可能因為洛城的掌權者回應類似『你未婚妻死了』這樣的話,進而崩潰。

  因為覺得自己臥底大半輩子的人生,毫無意義。

  但是不難理解為何藥婆沒向未婚夫報備,畢竟塚山在菊城另外有了家室,正常人應該日久都會生情,藥婆倒戈很可能是因為從彭佬,甚至是朔口中得知未婚夫已另組家庭,自己再也沒有對洛城效命的理由,也就是說……嗯,藥婆開始正式向風城效忠頂多是這一年左右的事情,因為朔與仁美夫人完婚也是一年多前的事情。
  這麼順著思路思考下去,那位長居在白石山上的楊鵬其實不是真正的山賊,雖說被放逐或許是真的,但很可能還有一項任務,就是監視塚山克己與藥婆,兩位間諜之間是否取得聯繫?又是否繼續為洛城效命?

  既放逐了地位尷尬的人,又持續利用這三個人,嗯。
  洛城唯一沒料到的就是亓懷碩與塚山名義上的女兒相戀,於是塚山克己成家的事情自然傳到藥婆耳中,藥婆便失去繼續臥底的理由,因為篤定洛城不至於不要菊城的情報,因此不會傷害心上人,所以倒戈。

  嗯……如此想來,嗯……那些被零星汙染的山中水道,很可能是楊鵬(受命?)所為,當然這件事情朔肯定不知道,以破壞的規模看來,不管是否出於自願,楊鵬這人顯然沒把菊城當一回事,但他對朔的交情似乎是真的……看來是個相當我行我素的人,這種人的行為很難預料,要小心。


  「……塚山克己,是個悲哀的人。」事實上是他先背叛了自己的心意,藥婆才會倒戈。
  「我無法寬恕那人,無法!」低低的聲音,依然悲痛。
  「我明白。」拍拍身上的塵土,起身:「去洛城的事,讓我考慮。」

  再次拿起黑得發亮的漆製水壺,走向不懂得擇地納涼的雲哥哥……聶雁覺得自己苦笑的次數變多了……
  遠處的戲水聲依舊喧嘩,打盹的人們翻了幾個身……雲哥哥還是倚木而坐。


  「雲哥哥,」背向陽光的時候,影子落在聶雲身上:「拜託你喝水吧。」
  「……」大手抬起,頓了頓……

  『砰!』隨後是硬物落地的聲音,美麗的漆器被打掉在地,光滑的表面隨即傷痕累累。
  看著滾落到一旁的水壺,聶雁神色黯了黯……隨即拾起水壺,離去。

  回到樹下,語聲悵然若失:「我接受。」
  「啊?」愣了會兒……隨即會意:「你願意?」不等對方接話,繼續:「那……那晚上我跟你詳談!就這麼說定了!」
【壹】 第二十三章 他鄉各異縣
  成為臥底本身就是一條有進無退的路,內政稱為臥底或邊緣人,國防上稱為間諜,雖然工作內容不太一樣,但大方向相同,同樣得承受長達數月或是數年……甚至更久的心理壓力,安全風險更是高得嚇人,除了收集情報之外,還得分析統整資訊,以便己方應變出良好的對策。
  但無論是臥底還是間諜,對不為任何國家效力,而是聽命於聯邦政府的PS而言,其實沒有多大差別,派往敵對政權的不用說,也曾有PS前輩被派往監視盟友,反正有人類的地方這種難以彼此信賴的事情屢見不鮮。


  「……」背上背著藥箱跟一大片蒲葵葉……瞇起眼,望向遙遠的星夜。

  距朔提出要求的正午不到兩天,跟難得清醒的亓城主商討過後,自己婉拒了跟楊鵬一塊兒行動的提議,而是先在風城向藥婆借了些必要的裝備,扮成旅行藥者,孤身前往洛城。由於怕乘舟渡湖太過招搖,於是亓城主遣懷端少主趁夜乘斑馬,繞過湖泊,送了自己一程,之後便得獨自進入通往洛城的峽谷。

  「就是前面那個峽谷,一線天,」放慢速度後,用眼神示意:「出了峽谷往銀河下游處走,會看到有人專做渡河生意……自行涉水由於距離很遠,比較危險。」
  「……嗯,藥婆有給我一些洛城的貨幣,渡河應該用得上。」城主說穿越這個峽谷要至少半天的路程,但就我個人而言實在不喜歡在這種地形過夜。

  從夜裡詳談的細節可以發現,城主與朔兩人的母子關係,彼此似乎心照不宣……亓城主是什麼時候知道自己的孩子生還,又是什麼時候知道自己的孩子化名為塚山朔,自己沒興趣多問,但母子間的信賴是看得出來的。
  至於懷端與懷芳能看出多少,就不得而知了……這回前往洛城的行動只有讓城主與少主,塚山朔、藥婆知道而已……即使如此,也已經夠多人知道了,也正因如此才不想再搭上個根本算不上熟悉的楊鵬。


  「我就送到這裡了,」懷端翻身下馬,送行:「兩城正是興建水壩的繁忙時期,山上山下各自忙碌,不會有人注意到你離開。」
  聞言,微微勾起嘴角:「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同樣翻身下馬。
  「……子翎先生,」聽出言詞中的無奈:「為何突然離開子翔將軍?」這兩人跟塚山師父說的比起來,差別真大。
  緊一緊背上的藥箱,苦笑:「因為有這蒲葵葉陪我,夠了。」
  「……真的不讓他知道嗎?他最近情緒好像很差。」子翔將軍也算得上是我師父,不能不管。
  「別主動提起,等他想到問起時,再說吧。」頓一頓,看向一整片湖泊:「我怕他心直口快,哪天如果大聲嚷嚷出來,豈不是全世界都知道我去當間諜了。」那我哪還有保障可言?
  剛滿十二歲的少主瞬間笑開:「這倒是真的。」間諜……這是只有書上看過的辭彙,子翎先生總是這麼輕易地將這類辭彙說出口。

  即使相處時日不長,但真要話別絕對話別不完……
  雖然名義上自己屬於風城的人,但實際待在此處的日子不長,可如今看到湖水、山巒、草地……聽見不遠處的瀑布聲、看著在湖泊棲息夜宿的水鳥,真有些悵然……

  「我跟他上回分離的時候,差不多就是少主現在這年紀。」微風中,聲音很輕。
  「是子翔將軍?」他們果然是見過的。
  對於懷端的臆測不置可否,仰頭望天的時候,苦笑了一下:「再次相遇那晚,也是這麼美麗的一輪明月。」而如今我卻要離開了。

  風聲時緩時疾,兩匹馬微微的喘息聲昭示著懷端已經送了好大一段路。

  「走了,再見。」是不是真能再見,其實我沒多做打算。
  「珍重。」


  在峽谷中緩緩前行,並不是不想快,而是心情使腳步快不起來。
  先前曾經不只一次懷疑過『雲哥哥到公元三千年真的沒問題嗎』……並且一再想找出時空轉移的契機與成因,但無論如何苦思,卻都未果。
  ……不如趁現在你不想見到我的時候走遠些吧,這樣說不定你不用到公元三千年了,比較有保障。項鍊看樣子是找不回來了,築水壩一事,即使我缺席大家還是能通力完成,所以……待在那山上對任何人而言都已經沒有太多意義了。

  至於雲哥哥之後到底會不會見到幼年的我?會不會轉移到公元三千年?其實對如今的我而言也沒什麼關係,他若去了,我的日子過一天算一天,就當賺到了,若是沒去……那也只會變成我不曾在雲哥哥的人生中出現,如此而已。

  「呵,在公元五萬年,我連死亡的價值都沒有。」

  星星的光線穿過遙遠的光年,即使星球毀滅,光芒仍能傳遞到很久很久的一兩千年後,就好像人死了,總有些親朋好友會記得生前種種,也算活在活著的人心中。
  而我在這裡,在這個公元五萬年的世界裡,如果能在消失前死去也就罷了,而更可能等待我的卻不是消失、不是死亡……而是根本不存在。

  「是啊,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連死亡,甚至連消失的權力都沒有。」

  身後藥箱上還插著大大的蒲葵葉,已經枯黃的長條刺葉隨著腳步移動,偶爾會扎到臉龐,搔癢的感覺令人有些難受……不知道是因為觸感,或是因為心中感受。
  ……就像雲哥哥一樣,如果我不曾存在的話,雲哥哥還是會一直過得好好的,這片葉子也能好端端地繼續跟同伴一起曬月亮吧。

  那……我到底為何而存在呢?




  水壩的建設依舊如火如荼地進行,跟炙熱的天氣一樣,沒有停歇的跡象……或者說,沒有停下歇歇的只有聶雲而已。
  山巒蒼翠依舊,蟲鳴鳥叫,山澗泉水,都還是一成不變的模樣,勤勞工作的人們也沒有多大變化……一切,都跟聶雁在的時候相同。

  「……呼。」仰頭看天的時候,才發覺已是夕陽西下的時分……四處張望……

  一邊用手臂抹抹汗,一邊伸展四肢……聶雲在剛剛好不容易固定住的大樑旁,眼觀四面一成不變的景物時,卻覺得恍如隔世。
  說起來這些天,子翎真的都沒來找過我……

  再度往四周看了兩圈,依然不見弟弟的蹤影,於是兩步跳躍,踏上一旁的山道,試圖從高處往下望,確認弟弟是不是在山下忙活……
  距離太遠了,這樣看不到。

  思緒還沒過,腳下便已邁出步伐,幾乎是用飛的下了山,就差沒比自由落體快。
  沿途岩石依舊俊朗,山道旁野草漫漫,卻都不是自己想要的景色,幾隻閒聊的燕雀也無法傳遞出自己想聽到的聲音……

  「……雖然、雖然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但我也希望你好好的……要好好的……」一邊跑一邊自語,具體什麼是『好好的』,自己也說不上來。
  「哎?雲弟想通要休息啦?」迎面而來的朔領著一干人等,背著大家的晚餐往上走。
  「……」一陣風似的錯身而過,半秒也沒停留!直奔山下!

  回首看著壯漢的背影,塚山朔笑著嘆息……總算發現弟弟走了?哎……這對兄弟搞什麼……


  「子翎先生?」懷端若無其事地幫山下的城民們舀湯:「大概在山上吧。」母親說要體恤城民,所以我必須最後一個吃……嗯。
  大腦袋用力左右搖晃:「不不不!我剛剛看過三圈了!」還用又髒又粗的手指比了個三:「就是沒見到弟弟!」
  「……小心端,不夠再添。」一邊服務城民,一邊接話:「天色也晚了,你會不會沒看清楚?或者是幫著在菊城姬家做菜?」嗯,幸好菊城的食物跟我們吃的差不多,大家都滿能適應的。
  「……呃,」非常符合大家放飯的場合,聶雲摸摸自己的肚子:『咕嚕嚕咕嚕……』
  翠玉般的雙眼看了一眼眼前的男人:「子翔將軍,就算你是我師父,要吃飯也必須排隊。」今天暫時可以蒙混過去吧,但看樣子明天是極限了。

  烏木鳥居就在不遠處,聶雲看到鳥居旁的岩石……月色微光下,油燈搖曳旁,愣了半晌……
  記憶中,雪鳶啄傷弟弟的眼睛時,自己抱著他飛奔時的心跳、將寶貝弟弟放上岩石坐好的過往,好像才是昨天的事情……
  因為跟子翎在一起,我真的很快樂,快樂到以為時間不會流逝;可轉眼間我已經對他冷言冷語……一個月了,我這做哥哥的對弟弟動了歪念頭不說,還對他這麼冷淡,甚至兇他……我……

  其實我不是真的想兇你的……就算不能跟你在一起,就算你可能根本不願意,我也希望你好好的,活得好好的,睡得好好的……

  第一次有了年齡相仿的夥伴、第一次不是為了仗義而保護一個人、第一次有了想要捧在手掌心呵護的對象,好像只要對方笑了,全世界都是天堂,只要對方受一丁點委屈,世界就會黯淡無光……

  「我、我不吃了,我去姬婆婆那裡看看!」話音剛落,人已經奔出老遠。
  「……不夠再添,謝謝。」微笑禮貌……看樣子是真的瞞不住了。

  也罷,已經半個月過去了,順利的話早進入洛城了。



  【……姬婆婆!?姬婆婆?】
  幾乎比馳電更快,眨眼間飛奔到高腳屋住宅群,只學了幾句簡單稱謂的聶雲忽略階梯,直接一提氣飛身躍上高腳屋,腳還沒沾地、也沒管姬婆婆到底有沒有在裡面,便嚷嚷!
  「呃,糟糕……我、我不會說……」也是啊,姬婆婆這把年紀怎麼可能自己下廚幫忙?這些年輕姑娘都被我嚇到了。

  少了招牌式的傻笑,因為笑不出來……趕忙退出後,又往日常起居的卡馬狂奔。

  馳電依然是趾高氣揚的模樣,在屬於自己的一小塊領地嚼著美味糧草……聶雲一見馳電還好端端地在這兒,心中更加著急!


  誒!賢弟別忙,現在這樣挺好,你腿上有傷,有馳電載著你我安心些……
  況且你初來乍到,我們又離開了風城,萬一走散了,馳電識途,如此為兄也放心。


  直接闖入子翎睡的那間房時,為收拾得一塵不染,早已沒有任何人氣的空曠榻榻米香味失神。
  因為自己想跟弟弟保持距離,所以刻意另選了一間空房,還故意隔了老遠,就怕自己管不住自己,對弟弟有不良意圖……甚至故意冷臉相待……

  「子翎、子翎肯定是傷心了……」弟弟走了……什麼時候走的?這房間看起來是好久沒回來過了……明明那日在海邊……我、我怎麼就這麼笨啊!?
  『啪!』想著想著便搧了自己一個大耳光:「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明明是我對弟弟動歪念頭的嘛!子翎沒有做錯事,還是對我很好的……不是一直給我送水送飯嘛?那我幹嘛不喝啊?我還兇他!?我……他又沒做錯事我幹嘛兇他!?變成做錯事的我兇沒做錯事的他!?哎!我果然就是笨!」

  接連又是好幾下耳光搧自己,正想一揮拳打爆原本就不靈光的腦袋時,注意到雜亂的髮絲隨意散落在肩上……隨即想起弟弟貼心,總幫自己梳頭,打理得乾乾淨淨……


  無論身在何方,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天堂。


  「那……那沒有我的地方……你還能過得好嗎?」怎麼辦!?弟弟雖然聰明,但是萬一被人欺負了怎麼辦?他會不會被人發現了什麼以為是妖怪?會不會……會不會迷路不知道回來?

  可是……子翎有想要回來嗎?
【壹】 第二十四章 不安的存在
  過了銀河自然沒指望見到織女,由於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所以一眼便看到城牆高聳,密密麻麻的衛者站滿城頭……相較於風城與菊城,洛城確實相當不同。

  「嗯……塚山宅的藏書資料果然豐富……」
  聶雁立在一棵不知名大樹上,拿著竹製望遠鏡仔細觀察,枝葉不算茂盛,在盛夏季節真是酷熱難當,倒是視野相當好。

  記載是十六萬平方公尺的大城,各方面硬體結構很類似傳說中的東方龐貝,古代樓蘭;幾乎是個微型國家的完整型態,領地呈端正的矩形,由正中心向外推展,共十二道主城門,其餘偏門無數錯綜,利於防禦;且每個城都有各自繁盛的因素,證明領導者不但中央集權,也知道妥善分配資源……看樣子政治結構應該也有一定規模,否則不可能擁有如此完整的規畫。
  就目前觀察,最外城的士兵每兩小時換一次班,每次換班會有五分鐘左右的閒談導致精神狀態不集中,嗯……以防萬一,先記下,城牆高約七公尺,寬為五公尺左右,一般人不需要任何憑證皆可自由進出,想來越接近中央的城門,檢查應該會越嚴格。


  「小帥哥!」樹下姑娘們喊著:「你好了沒有啊?我們都要回去了呢……」
  「你都在上面站了一天啦!是盯著哪家姑娘瞧啊!?」
  「碇家幾位將軍生得都沒你俊,甭瞧那城頭啦!」
  「嘻嘻……」

  緊接著,銀河岸邊,草地上,一群女孩嬌笑不斷……

  低頭,微笑的時候覺得自己有點僵硬:「……馬上下來。」得把望遠鏡還給他們。
  不過這裡的女人真是開放,比公元三千年還大膽……我也就在這裡野居擺攤,看病開藥兼收集情報沒幾天,就這麼多女人來『看病』……明明他們身體好得很。

  將望遠鏡交給其中一位女孩:「這個還你,謝謝。」觀察夠了也差不多該進城。
  「哎?你不要啊?」虧我還翻箱倒櫃找出來!
  微笑:「我有收醫藥費,其他物品自然有借有還。」
  「嘻嘻,你少癡心妄想啦!」
  「要你雞婆!哼……」

  一眾出城到銀河摸蝦、捕魚的姑娘時常讓聶雁感到頗為尷尬,但相處下來習慣就好,這幾日真是大開眼界,比方說如何使用石頭布置石滬,做為捕魚陷阱,或是什麼樣的岩縫裡會有小蝦……真的非常新奇,並且由相處交談中,可以充分感受到洛城的繁榮興盛,完全不同於菊風二城,至少有十七世紀(中國明朝,日本德川家康時代)的進步規模……
  因此會想併吞周圍小城是很自然的想法。

  「嗯?那邊好像……」
  「……那、那是什麼?」
  『浮屍!浮屍漂下來啦!』
  「他他他……他好像有動一下!是不是還沒死?」

  聶雁聞言猛然往上游方向看去,依稀可以判斷的確是個人……拔腿飛奔!
  兩步躍上攔截住『浮屍』的碎岩,還不敢亂動溺者身體,趕忙確認身體機能……呼吸道是通的,沒呼吸、心跳也停了,但若剛剛小姐們沒看漏眼,應該還能得救……快撈起來!
  幾乎是在剛放平溺者就開始急救程序,壓根兒沒把這將近一年來所學的藥草用上,一邊還在口中喃喃自語著心肺復甦術的程序。

  ……你這個人類!別這麼輕易就死掉!


  「他……他是官員耶……是吧?」剛剛罵人雞婆的姑娘好像認出了城中官吏的服飾:「哎啊!不得了!還是個女官!」緊接著一眾姑娘都跟到了周圍。
  「這該怎麼辦啊現在?」
  「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啊……看看他的腰牌?」

  一陣手忙腳亂,雞婆小姐偷個聶雁施救的間隙摸到了腰牌;上面寫著:仕者。采蘋。


  「快呼喚他的名字!快!還有去準備毯子!」這時候不管你聽不聽得見了!你給我醒來:「采蘋!采蘋!」不要死……如果我能救人,我會拼命救人!

  這時代即使進城也不會有急救性醫療了,你給我現在活回來!
  能夠活在公元五萬年的新世界,能擁有正常人的身體……千萬別這麼輕易死掉!

  河岸邊傳來女孩們此起彼落的呼喚,專心施救的聶雁由於不斷用力按壓胸骨,足足五輪過後雙手已有些僵硬,滿身是汗,卻依舊喃喃自語著持續……雖然急救耗神費力,但主要是緊張。

  儘管是不認識的人,卻在性命攸關時來到自己面前,而自己正好有救援的能力;那是一種生命若從自己手上消逝,便會悔恨不已的絕望感與期望感交織而成的緊張。
  如果!如果來到這個時代不能真正為這裡的人做些什麼,那樣很痛苦!我想證明我是存在的啊!在這個與我一點連繫都沒有的時代!在這個已經離開雲哥哥的現在!我真的不希望……不希望這裡根本不需要我……

  『采蘋!你給我活回來!』幾乎是從出生至今不曾有過的音量,衝著溺者的耳膜吶喊……

  一瞬間,周圍幫著呼喊的姑娘們傻眼……
  這位平時惜話如金的小帥哥,如今這般認真的神情……這人真是藥者,不是靠皮相混日子而已……頓時周圍升起一些敬意。

  『采蘋!你要活過來!一定要活過來!』不要讓我覺得自己的存在一點意義都沒有!


  「……咳。」微弱到幾乎無法辨析的聲音,但確實還魂了。
  夏季銀河水流湍急,浪濤聲幾乎掩去了所有的聽覺,很難想像剛才眾人是用何等的能耐吶喊,才有足夠將人拉回鬼門關的音量。

  「……真是多虧了大家。」稍稍放鬆神經後,對姑娘們露出地一個不僵硬、非禮儀性的笑容。
  舒心而真誠的那種。

  而此時聶雁還不知道由於采蘋的出現,自己將被捲入一場混亂的冒險。




  山中的蟬鳴還是嘹喨得駭人,鼓譟的音符好像想就這麼延續到冬季。
  綠草青山,碧湖悠然,倒映在澄澈湖面上的山脈好像水墨畫般,隨微風,淡墨暈了開去……

  水壩建設在兩城的協力下,已經八成完工,亓城主與族長們滿意的是兩城的人終於在勞動中言歸於好,再加上生活習慣本就相近,相處起來不會太難;另,懷端已因現場經驗說得一口標準的菊語,令塚山朔無論身為大哥或是老師都很欣慰。

  亓城主很喜歡跟禮子玩,懷端、懷芳心想……約莫是媽媽想替塚山先生照顧孩子罷了,畢竟他就孤家寡人一個,是不方便。比較令人開心的是,自從亓城主開始照顧禮子後,兩人的情況都改善不少,城主的舊傷似乎沒這麼疼痛,禮子也較少哭鬧……
  至於是因為有當母親的經驗,還是祖孫血緣的親近感使然,就是各自心裡有數了。

  但是有個人對現況極度不滿。


  盤坐在烏木鳥居旁的岩石上,聽著遠處的海風,聶雲耷拉著毛亂的鋼絲頭,手上捧著貝殼鑲嵌的精美漆碗,很鬱悶地用餐……
  正午,剛分配完伙食的懷端看著眼前的壯漢……無奈,這麼大一個人,委屈的樣子像被拋棄的小狗……唉。

  「不找個涼爽的樹蔭避避嗎?」
  「不了,我就喜歡坐這兒。」

  十二歲的少年顯然更加無奈了,爬上大岩石後,坐到師父身邊:「子翔將軍,有些話……我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少主有話就說吧,我會照辦的。」
  「雖然你教了我許多東西,我卻一直沒怎麼常稱你師父,一開始是我不懂事,後來則是習慣了,真要說的話,我……比較像是一直把你當自己的大哥哥,你也知道,我原本該有個哥哥的。」這地方真是一點遮蔽都沒有,好熱。

  沒想到會突然提到亓懷碩的話題,不善偽裝的聶雲愣了一下:「……呃……嗯。」
  「會答應塚山先生的提議,母親跟我有一定的考量……」真不知道怎麼跟他說:「母親說你在跟我差不多年紀的時候,便在各城邦之間輾轉,最後來到風城,那是亙古不移的緣份。」意有所指的複雜眼神,看向身旁的師父。
  「啊?」少主用的詞彙太艱深了。

  懷端見到疑惑的大臉,只好選擇比較直白的說法:「意思是很多事情如果不這麼做,可能會有大家都不希望的後果……」壓低聲音,附耳:「讓子翎先生去洛城就是類似的決定,不管我們願不願意,很多事情無法避免。」
  「……喔。」我怎麼一點都聽不明白?
  「……反正,或許現在會有所不甘願,但……大家都希望結局是好的,這一點大家的想法都一樣,請子翔將軍一定要相信。」果然說了等於白說,師父依然不明白。

  風聲還帶著海潮特有的鹹味,強烈的日照下,聶雲咀嚼著少主說的話……懷端見對方確實有在思考,也就自行遠離……一方面不想打擾難得的動腦時刻,一方面不想繼續曬太陽。

  時間到了八月中旬,酷暑依然沒有稍退的跡象,水壩建築完工後,由於約定的立秋未至,聶雲依舊獨自留在菊城;塚山朔由於不太想接近關著人犯的卡馬,也不願回到有種種溫馨回憶的家園,觸景傷情,極少回菊城。
  於是語言不通的聶雲,經常一個人,看著海,看著山……看著蒲葵樹。
  偶爾也會對馳電說話。

  「吶……你說,」粗粗的手掌撫摸羚羊鼻梁:「子翎他是不是就是這種感覺……一個人從遙遠的地方來,吃沒吃過的東西、穿沒穿過的衣服……連用的東西都不一樣……」
  「……子翎一定很孤單吧,就算他會說兩邊的話,可是沒有人是真正的朋友吧……因為這裡又不是他家……你說是不是這樣?我想就是這樣。」

  馳電只是黑著臉,高傲的羊角呈現『完全不明白』的弧度……默默站著。

  「哎!我怎麼可以對子翎那樣……他就只有我而已,我還兇他,這樣……他一定覺得沒有容身的地方吧……就像我現在在這裡,城主讓我待到立秋,唉!我在這兒什麼都做不了……子翎是不是也是這種感覺?所以只好走了。」
  「誒?我說你知不知道城主少主為什麼不讓我也跟去?」一臉鬱悶:「當然兩城早已說好待到立秋的……現在已經先走了一個,我再走的確不妥,可我總覺得這些日子來,兩邊的人相處挺好……族長們不會在意的……城主有時候就是死心眼……」

  不知道是不是聶雲的錯覺,馳電本來就是黑色的臉更黑了……
  好像在說:竟也有輪你說別人死心眼的時候!?

  「唉……待到立秋,也不知道是不是到時候能馬上出發去找子翎,師父一開始讓我到風城來,要我一定得聽亓家的話,但……我真的很想去找子翎啊……等到那時,不知道他都成什麼樣了?連我都被射爛了肚子逃回來……子翎他會不會……」
  似乎想到不該想的念頭,聶雲嚥了嚥口水:「不會的、不會的,我的子翎會好端端的……嗯。」

  立秋,還很遠。
【壹】 第二十五章 今朝有酒,今朝醉
  「喝點藥。」將陶碗遞給前些天救起的女人,向來不多話的聶雁不似前幾日直接走出房門,而是繼續說話:「你可以在這裡休養到後天,帳結過了,我走了。」
  救是救回來了,但喝了太多水,也可能是漂流期間有撞傷頭部,整整照顧了這位小姐三天,今天看起來好多了,但若他真撞到頭,就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不可能幫他開腦取血塊,頂多配些去瘀血的藥給他。

  「這位先生……」采蘋撐起身體,懇求:「能不能……請您好人做到底,再幫我一個小忙?」
  回首時雖然神態溫和,卻沒什麼笑意:「嗯。」

  也不知道這聲『嗯』到底是代表有在聽著,或者是已經答應,采蘋摸不著頭腦,只好繼續……
  於是,接近中午洛城最外門的市集上,背上背著藥箱跟風乾蒲葵葉、還插著支上頭寫有『救人如救火』怪異標語的桃太郎旗的聶雁,按著剛剛聽來的地址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摸路。


  這個時代的各城雖然在經濟上,都是對外封閉的個體,只有少數旅行商者雲遊,但洛城卻不然,近年與鄰近的川城商業往來密切,內部也相當繁華,不但有流通的紙鈔,還有類似銀行的業務作業,內門的商人若要外出,不方便攜帶大量金錢,將財富交給武者保鑣,自己攜帶符契,到其他各門的指定地點提領,類似中國唐代的飛錢制度。
  就人種方面,放眼看去有兩種人,一種跟自己一樣,黑頭髮黑眼睛黃皮膚,另一種是紅髮碧眼,幾日觀察下來數量大約各半,自然也有混血,紅髮碧眼的人們雖然都說英語(聽起來自然與三千年大不相同),但也通漢語,並且使用古代定義上的漢字、漢名,雖然沒有風城的成年表字,但兩類人似乎都很習慣,意外地和諧。

  服飾上,不管黑髮還是紅髮的女人都穿得很……野性,天熱時無論男女都穿得極少,不知道是因為不必怕紫外線侵襲所以盡情展現自己的身材,還是單純怕熱使然……像采蘋這樣穿著中規中矩的人,一看便知是官員。

  「……」是這裡吧?
  細細審視著眼前的招牌,依舊一言不發,停住腳步。

  洛城多數房舍皆為木造,只有政府機關才有像風城一樣的磚造結構,室內結構沒有特別定律,但多半是西式格局配上東方傢俱;此時呈現在眼前的是一間木製小店,感覺上很像古代美國的西部酒吧,兩扇小門隨著自己的進入,呼噠呼噠響,但更令聶雁驚訝的是……

  「……」玻璃杯,而且是嶄新的彩色玻璃,這絕對不是古代低溫燒成的琉璃。
  目測質感相當好,幾乎媲美文明時代的技術,這代表洛城應用金屬物質已經相當純熟……雖尚未普及,但這背後潛在的意義……倘若用在武器上對風城有些不妙。

  「哈!小哥你真識貨!」
  紅髮藍眼睛,身著整潔無袖長衫的老闆出現在吧檯後方,脖子上戴著洛城常見的獸牙裝飾,細看可以發現獸牙跟街邊小攤賣的不同,打磨得相當光華精緻,應該價格不菲。
  「這可是跟川城旅行商隊購買的玻璃杯,當時可貴啊……哎呦,說得我一想起還心疼,不過真是很多人慕名而來,就為一睹彩色玻璃杯的風采,也值啦!」

  「嗯。」那麼是川城的技術?不,目前還不確定。
  「要點什麼吶?」老闆笑著推銷:「昨天剛近一批蝴蝶蘭,白天喝正適合,你覺得呢?」

  蝴蝶蘭,印象中應該是一種植物……算了。

  有些刻意地坐到從進門算起的最後一張高腳椅上,聲音很輕卻也清楚:「我想要只用萊姆酒與琴酒調成的長島冰茶,請幫我切入一整顆檸檬。」聽起來就很不合理,不及格的暗號。
  老闆稍愣了一瞬,隨即:「請問要用什麼結帳?我們只收沒有文字的紙鈔。」也是不及格的暗號。
  「……」從靛色和服大袖中掏出采蘋託付的半枚符契,感覺好像在玩扮家家:「請收下這個,找錢請給我半顆檸檬。」

  木製花紋雕刻過於繁複,即使老闆將另一半拿出來合上,聶雁還是看不出所以然,倒是老闆似乎放下了什麼心事。
  「是采蘋嗎?他目前平安嗎?」幾不可聞的聲音卻激動異常。

  「……前些天溺水,現在在卡馬休息,無大礙。」
  老闆聞言,舒心地呼了口氣,正常音量:「我明白了,孩子的媽死得早,我這做爸的只要一沒閨女消息,心裡感覺就是七上八下……我請他們跟你走一趟。」

  酒吧內雖是大白天,卻人聲鼎沸,但多半是在用餐,此時聶雁才注意到已是正午時分,過去出任務時常挨餓,不覺得如何,來到公元五萬年後因為作息一切正常……倒真的餓了起來。
  掃視了周圍一圈……有人聚賭、有人放聲高歌、有人在比腕力……離開雲哥哥進入洛城這些天,時常處在沸騰的人群中,感覺已經從一開始的略顯寂寥,變得孤獨。

  算了,至少雲哥哥能那樣活著,也挺好的。

  嗯……不能留采蘋一個人太久,畢竟不管在我看來暗號再如何幼稚,會需要這麼做的人多半人身安全堪慮,我既救他一命,自然不希望他再出差池,等他跟自己人會合之後我再離開,也算仁至義盡。

  戶外陽光耀眼得異常,空氣因為炎熱而有悶悶的味道,潮濕的空氣不知道是來自眼前那杯老闆招待的正常長島冰茶,還是戶外逐漸接近的烏黑厚實雲層……

  輕抿了一口:「……」這就是長島冰茶?原來真的是烈酒……糟糕,我酒品很差。
  「聶子翎?」
  「……」當楊鵬與孟戟出現的時候,聶雁真覺得無奈,很想掉頭就走。

  雖然答應了風城方面要潛入洛城,但事實上自己一直在下意識地推遲……說不上原因,只覺得已經決定離開雲哥哥的自己,存在得毫無意義,更提不起勁去做任何打探或潛入工作,每天插著旗子擺攤,所幸之前在銀河畔的女孩們把自己『起死回生』的心肺復甦術傳得神乎其神,幫忙看點小病也都是照本宣科,倒也能混口飯吃。
  如果我明天會死,我會把握今天的光陰,努力將想得到的事情都完成,因為這一切不會白費。
  但若我明天就要消失了,所有過往存在的痕跡也將消失,努力做的一切都將化為虛無,那我又何苦忙碌?


  「真沒想到會是你,」楊鵬倒是沒查覺聶雁的無奈,見到這人莫名地興奮:「帶路吧!」
  「謝謝招待。」將眼前只動了一點的長島冰茶擱在檯面上,聶雁繼續背起養活自己的藥箱,踏出門外。

  跨出店門的時候,依然擺脫不了那種無奈又不安於現狀的孤寂感,儘管身邊多了兩個人,見過的與沒見過的,友善的與戒慎小心的。

  「喂,我說你這人怎麼搞的!?」楊鵬語帶不滿地從身後追上:「見了人招呼不打不說,下雨不戴上斗笠?」
  「……嗯?」一滴豆大的雨珠打在臉龐,聶雁眨眨眼,用手背擦去:「下雨了。」原來下雨了。

  楊鵬與孟戟見狀……對視一眼。
  孟戟沒做任何表態,自顧自地繫上斗笠……配上一身長衫與零星的獸骨裝飾,在聶雁眼中有些怪,但也無心理會;而正當楊鵬想將手中多跟老闆要的斗笠往子翎頭上戴時……

  「不用,」避開:「走吧。」我不要別人的斗笠。
  「喂……」一臉不甘願:「你這樣會淋濕啊!」
  孟戟見狀,無奈地邁出步伐:「你就讓他靜靜吧。」看不出來人家心情不好嗎?真是……


  回到卡馬,采蘋與兩人似乎要密話什麼……雖沒有相見歡的場面,但看樣子人是帶對了……
  看著采蘋等三人,好歹也算是夥伴相聚,相形之下,自己更顯得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悄悄退出房門,同樣淋著雨,到卡馬對面的餐館,也不是很在意自己點了什麼,吃了些什麼東西,囫圇吞棗地下了肚……之後便望起戶外的傾盆大雨。

  「……」剛剛雨有這麼大嗎?對了……
  身旁的藥箱上還插著旗子與蒲葵葉,聶雁將蒲葵葉小心翼翼地捧起,細心地將上頭的水珠擦乾。


  「……一個大男人哭啥啊?」一把張揚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抬頭的時候看到同樣張揚的紅髮。
  同樣用手背擦了擦臉:「……哭了。」真可笑,居然哭了。
  楊鵬一張臉已經由原先好像抓到小辮子似的得意,轉為窘迫……有些不知所措了:「你……你是怎麼了?我聽采蘋說你起死回生,挺厲害的啊!」這人跟上回見面時,簡直判若兩人。

  第一次是不打不相識,堪堪一個平手……坦白說,要不是他抱著孩子,我還真沒優勢;第二次本著虛弱的身體也能嚴謹對談,一點都不被我的氣勢震懾……怎麼現在……與其說他在難過還不如說他沒把我放眼裡!?更像是一整個人魂不守舍,心不在焉。


  「呵,說不定下次你看到他,他還是死的。」畢竟我做過的一切都有可能化為烏有。
  「啊?」瞬間戒備了起來,眼角餘光掃視周圍一眼:「追兵?」
  對對面那號人物不置可否,聳聳肩:「有事嗎?」
  「……付你醫藥費,還有采蘋的住宿費,」說著將不多不少一疊紙鈔順著桌面推過去:「差不多這個數吧。」
  看了看眼前的鈔票,苦澀一笑:「……你會編斗笠嗎?」
  「啊!? 」我哪會……細想過後:「采蘋應該會,人正好在附近的……他手比孟戟巧。」皺眉:「我說你,只有一片不夠編斗笠吧?」看起來就不夠。
  「……是嗎。」


  戶外的雨依舊下著,正午用餐時分,因大雨躲入餐館的人漸漸變多,與酒吧同樣是人聲鼎沸,唯有聶雁周圍寂靜無聲,聲波好像到了周圍便無法突破某種界限,似乎有一張看不見的透明帷幕將人隔離了。

  無神地附和:「說的也是。」那就讓這片葉子這樣吧,反正……或許明天你就回到樹上了。
  「……你到底怎麼了?」真是捉摸不定的傢伙,雖然我很想拉攏這人,但……
  提起精神,笑笑:「也沒什麼,錢我收下了。」起身離席,收了錢準備離去。
  「嘖,你這樣下去不行!」似乎下定了決心,頗有氣勢將子翎按回原位,隨即向侍者招手:「來一桶龍舌蘭!我們要最大木桶裝的那種!」
  「呃……」聶雁終於有了魂不守舍之外的反應:「我不喝酒。」
  一副不信邪的表情:「靠,騙誰啊?剛剛不就喝了長島冰茶?」到底山賊做久了,一提到喝酒,也不再注意用詞。

  看著眼前爽朗的楊鵬,聶雁終於笑了一下,雖是苦澀,卻也真誠。
  接著看向身旁甚至抬不上桌面的大木桶烈酒……

  警告:「我酒品相當差。」
  挑眉,一臉不以為然:「放心,我會架住你。」豪氣地擔保!
  「……你請客嗎?」這麼大桶,不少錢,萬一我又把這方圓一帶夷為平地,破壞殆盡……也要賠償。
  「看不出來你這麼婆媽!」說著已經將兩個普通的陶碗滿上:「吶!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你發生了什麼事,別想太多了,人生無常的事可多著!弄不好今天我倆同坐在此飲酒賞雨,明天遭遇強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幹嘛現在這麼悠哉還折騰自己?喝!」語畢,自己已經乾了一碗,緊接著滿上第二碗!

  今朝有酒今朝醉嗎?

  「也罷,今朝有酒,今朝醉。」
【壹】 第二十六章 笨蛋一個
  「……唔……」

  掙扎著想撐開眼皮,卻像被強力膠黏住似地難以重見光明。
  好不容易把眼皮撐開,已經是彩霞漫天的光景,自己睡在暫住的卡馬房裡……卻被綁著。

  「……」沒看過的金屬絲,好像漆包線?嘖,那不重要……

  似乎是一件不費吹灰之力的事情,把不知名金屬絲破壞殆盡,斷成數截……掃視了一眼室內。
  楊鵬坐鎮在門口,如臨大敵般的姿勢,甚至拿著刀,加上另一位好像是叫……孟戟的同夥,睡在災情慘重的房內,右眼上的瘀血很可能是自己的左拳惹的禍。

  「說過,我酒品不好。」嘖……果然發酒瘋了。

  房中滿目瘡痍,小几在楊鵬當做凳子使用堵住房門的情況下,總算逃過一劫,但原本擱在上方的器皿盡毀、木製窗框搖搖欲墜、店家裝飾用的美女圖掛軸已經成了名符其實的避邪用品,矮櫃上的油水滴漏已經破了,液體乾涸在地板上,牆角藥箱中的藥材也散落各處,桃太郎旗已經折斷,上面的旗子好像被利爪抓爛般的狼狽。

  「……」現在是黃昏,以肚子飢餓的程度看來,至少已經過了一天一夜了,不知道這附近的街坊有沒有被我夷為平地,但願沒有人傷亡。

  「嘖……」楊鵬原本張揚的紅髮耷拉著,清醒時眼睛布滿血絲,看樣子是一直不敢睡太沉:「好傢伙,總算清醒了!?哼……」聽這口氣,明顯吃了不少虧。
  聶雁酒醒後,精神倒是清爽多了,賠罪的笑臉:「對不起,呃……這附近的店家?」雖說是楊鵬請客,但若真的破壞了什麼,我總不好意思讓他賠償。
  「不幸中的大幸,」站在聶子翎身前,原本滿腔怒火,但看那一掃陰霾的神情,倒沒了火氣:「只有飯館的一樓場子被砸了,隔壁桌的三位旅行武者看狀況不妙也幫著我,順帶連街尾賭場的打手都來幫忙,災情才沒擴大。」忍不住還是抱怨:「嘖……下次再讓你喝酒,我楊鵬兩個字倒過來寫!」什麼狀況!啐!

  聽了這些解說,聶雁盤算了會兒:「……總不好肇事後逃逸,得好好賠罪……可惜我只會看簡單的小病,也沒錢補償。」這該如何是好?
  擺擺手,楊鵬在這方面似乎挺闊氣:「算啦!孟戟的爸已經賠過了!你往後安份點!」
  苦笑:「是你讓我今朝有酒今朝醉的。」
  「你!」嘖!

  夕陽的光線很紅很燙,灑在楊鵬的紅髮上好像燙了一層金一樣,聶雁坐在床上,一身酒臭味,背光的陰影下,卻是笑得清爽……

  「楊鵬,謝謝……我現在真的釋懷多了。」笑容雖然傷感,卻似乎是真的釋懷了。
  看著眼前純粹感謝的神情,一下子什麼氣都生不起來了……無奈:「看樣子,自上次一別,你也遭遇了很多。」

  聶雁不置可否,再度笑笑。
  也對……離開風城時早已決定,多過一天是一天,以後的日子不可以像昨天這樣浪費,我已經對自己說好,讓雲哥哥留在適合他的環境裡比較妥當……我知道雲哥哥若到了公元三千年的話,應該會對我很好,這樣就夠了。
  至於我會不會消失,我做的一切……甚至只是昨天美酒的滋味,即便下一秒就變得根本不存在,也沒關係了。

  「……蒲葵葉……居然沒壞。」
  「嗯?」順著子翎的視線望去:「啊,對啊,你四處破壞居然忽略了這玩意兒。」
  「其實該長在樹上的,本來就不屬於我。」
  「啊?」一頭霧水。

  聶雁看著那大大的風乾葉片,笑笑……
  楊鵬從那逆光的眼神裡,讀到了一種叫淒涼的情緒……或許讓他喝個痛快是對的。



  采蘋已和自己人會合,聶雁不想多做耽擱,當晚收拾妥當後便打算趁夜離開第一城門,連夜趕往第五門,前六門通關檢查不嚴謹,加上聶雁是藥者打扮,救人性命的職業在任何時代都受人敬重,沿途又對熱鬧繁華的街道不為所動,行進迅速。
  美麗的燈飾掛滿街道,第五門相較於外層幾門,較為講究……街道規畫也不混亂、商店招牌林立卻整齊,明顯有經過都市規畫,而比較令聶雁在意的是……

  「……」四處都可以見到金屬打造的日用品,洛城在這方面的產業技術恐怕超乎我所預期。

  隨意逛了一圈,選了偏僻的區域露宿在小巷裡,準備窩一晚;第五門看上去應該是個不夜城,燈火通明加上自己也不怕別人暗算,便想省下住宿費用,畢竟剛剛已經把全身的鈔票都還給孟戟……都是酒醉惹的禍。
  以後還是能不喝就不喝,可沒這麼多錢賠償。

  雖說選了偏僻區域,但四周一樣喧嘩吵鬧,倚著牆閉目養神也能聽得見夜生活的繁華聲,整個第五門是一派歌舞昇平的糜爛景像,直至月亮漸漸西沉,黎明未出時分,感受到周圍的冷空氣由地面升起……燈紅酒綠的場面才漸漸冷清下來,撩人的管弦歌舞才停歇……

  「……」總算安靜下來了,走走吧,也趁白天觀察此處,還要盡快設法潛入主城門。

  就某種意義而言,這裡也是這個時代的人間天堂,好像人類不管經歷了多少歲月都一樣,娛樂差不多,愛恨情仇也差不多。
  嗯?那是……洛城招考?原來如此……很類似以前的國家公務員考試,要潛入的話這是個光明正大的管道。不過若我要『考』上官員,好像……呃,珠算、曆算不可能,沒有計算機我應該考不上,文學……要考作文吧,我在這年代寫字算醜,也不可能,沒缺專門考歷史的職位……不然我對歷史很清楚……果然還是要考醫藥嗎?嗯……我這程度也就只能糊口,不行。

  最重要的是現在可沒辦法讓我花錢花時間去考試,看這考試日程算下來考完都明年了,先前因為自己的心態問題,已經耽擱太久,即使保證考上,也太慢了。
  況且就目前看來,即使風城與菊城合力,若洛城當真來犯,也絕不是對手……恐怕……最後能選的只有兩條路……

  定期朝貢,與暗殺。

  朝貢自然不可能,那是變相意義上的投降,也相當於偏安,自古以來偏安的政權都不會長久,要以風城與菊城兩城的長遠考量的話……若洛城不願意以對等的方式進行邦交,就只能暗殺了。
  畢竟風城跟菊城,十年之內即使極速進步,恐怕還是連洛城的一半都難以抗衡,不管在經濟還是軍力,看來此行最好能找出洛城的弱點,以利往後。

  ……另外,若要暗殺,可能我又得殺人了。




  「子翎還是沒消息?」

  眼見再過些天便是立秋,馳電掠過高腳屋住宅區、掠過已經開始正常運作的水壩建設系統、來到烏木鳥居前,一見到準備入山採藥的藥婆,也不管芳少主就在一旁,才剛翻身落地,便忙問……

  「是啊,都去好些時日了嘎……」形單影隻的黃板牙依舊。
  「我、我……哎!」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這下完了!弟弟深入虎穴,完了完了!
  懷芳不解,緊了緊背上的簍子:「子翎哥哥是不是不見了?也沒在我們城裡。」
  「呃,是啊……」

  哎,我的口風就是不緊,難怪弟弟一開始不願讓我知道!怎麼就沒考慮到芳少主在這……子翎的處境現在可是半點都不能大意,我……到底怎麼辦!?

  爬滿皺紋的老臉上,藥婆皺眉跟沒有皺眉其實差異不大:「……現下也只能等立秋嘎,城主也說啦,至少等到那一天啊。」
  「哎!這讓我怎麼活!」完了,弟弟萬一遭遇不測怎麼辦?這麼久沒消息!

  他若只是生我的氣也就罷了,現在連城主託付的事情都沒下文……完了!為什麼當初不是派我去啊!?弟弟在家鄉肯定吃過不少苦頭,我說過要待他好的嘛!現在怎麼搜山就是找不到那項鍊,原本想送去洛城給他的……可現在半點消息也沒……
  不行!即使沒消息我也要去找他!把山翻過來找不到鍊子,但是把洛城掀了我也要找到弟弟!


  藥婆瞇起雙眼的時候,鼻子上的肉瘤微微晃動:「你可別打歪主意嘎……乖乖待到立秋,聽城主的話,明白嘎!?」
  「這讓我怎麼明白?子翎是我弟弟啊!」
  懷芳插嘴:「雖然我不明白你們在說什麼,不過將軍,請相信我媽媽,我哥哥也很有分寸的。」稚嫩的嗓音倒是無比堅信。
  「唉……」聶雲覺得自己動腦思考的時間變多了,特別是在弟弟離去後,儘管想不出什麼東西:「我們還是入山吧……藥婆,我幫忙背。」好弟弟啊,拜託你一定要平安無事!
  「子翔將軍今天也要找項鍊嗎?」

  這些日子以來,聶雲簡直要把白石山給掀了,這行為顯然已經成為兩城民眾都司空見慣的事情,就連以往霸道聚集在山頭的山賊也開始尋起寶來,有人傳說找到就能實現願望,項鍊儼然成了阿拉丁神燈,還有人傳言找到鍊子能嫁得如意郎君……白石山日日都有人上山尋寶……

  但是自然沒人能找到。


  「那當然!那是子翎很重要的東西。」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找到!
  然後我要找到弟弟,把項鍊還給他……然後我還要跟他說對不起,肯定是我不好,害他生氣,不然就是害他傷心……反正不管怎樣都是我害的,哎……都是我不應該,怎麼可以對弟弟動歪念頭!?之後又兇他……都是我不好,不然子翎待我真心真意,不會這麼容易離開……他肯定覺得我親他就很過份了,之後又兇他……都是我太不講理,所以他才走的!
  我一定要把項鍊找出來,然後向弟弟賠罪,我不應該動歪腦筋……真是笨蛋一個阿我!


  「嘎,對啦……」藥婆似乎想起什麼,一邊踏著上山採藥的路,一邊問:「那位塚山先生,現在怎麼樣嘎?」
  「誒!?啊……喔!」思緒被打斷的壯漢一時沒會意過來,隨即:「菊城另外蓋了間小屋把他關著,可能……就一直這麼關著了吧……是我押著他入屋的。」確實難處理啊,要是子翎在就會有些好辦法吧。
  「這樣啊……」藥婆的語聲帶著淡淡的悵然:「總算是撿回一條命嘎……」
  「誒?」不是很理解為何藥婆似乎……有些自己無法理解的情緒。

  「藥婆!這裡!」懷芳在不遠處的前方招手:「這裡有韓信草!」
  「就來啦!小姑娘跑得比兔子還快……」
【壹】 第二十七章 萬萬歲
  「聽說有子翎的消息!?」馳電風風火火地奔回風城,還沒從大黑羚羊背上下來,便急著追問。

  圓形的磚造風車屋內,懷端白了自家師父一眼,表情無奈。
  亓夫人依舊坐在輪椅上,精神似乎不錯,將信籤交給心急如焚的年輕人:「立秋剛到,你跟菊城好好話別了嗎?」
  「呃……我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他們……就送我到鳥居。」根本語言不通。
  「呵,快看你弟弟的來信吧。」讓一個語言不通的子翔單獨留在那,似乎是有些委屈他了。

  戶外陽光明媚,微風吹過草地時泛起綠色的輕柔漣漪,風車在上方緩緩轉動著,傳來吱嘎的些微聲響。
  在如此美好的秋季,聶雲頂著一頭毛亂的鋼絲髮,眉頭皺得好像鋼絲頭的延續。

  「誒!?我說子翎出了什麼事啊?這信怎麼讀啊?」一張信紙被大手轉了三百六十度,橫看豎看,依然看不出端倪:「我說……弟弟是不是遇到什麼不測?變傻了!?」
  「呵……」亓夫人微微一笑,雙手滾動輪椅:「我去看看禮子那小娃兒,端兒,這裡交給你了。」
  「是。」媽媽自從照顧塚山先生的女兒後,心情跟身體都好多了。

  目送夫人離去後,聶雲忙巴著自己的弟子兼少主問:「我說少主,你就快點告訴我了吧?子翎他到底好不好!?有沒有什麼要緊的?可以的話……我馬上去找他?」
  「別急,這是一種文明時代最單純的暗號,」從大將軍手中抽過信,指劃著解釋:「我想他是怕送信的大鴞不牢靠,你必須先讀以上方五十音所代表的排序去讀下面的文字。」
  「啊?但這下面寫的是漢文,我認識每個字的啊!就是連貫起來沒意思。」
  十二歲的懷端有些無奈:「騎馬射箭、以一當百你沒問題,但是遇上這種需要用點心思的事情,便無能為力……所以母親才讓子翎先生當你弟弟,讓你們互相照應。」語氣間,隱隱含著些許責備的意思。

  「我……我知道是我不好……」懊惱地就地坐了下來,有些頹喪:「子翎的項鍊都還沒找到呢,我都沒臉見他了,」轉念一想,又是另一種激動的語氣:「但!要是他有個啥三長兩短的話,就算少主你不同意,我也立刻殺過去!」
  「唉……」懷端撇了撇嘴,轉移話題:「行了,川城方面也有動靜,你對川城比較熟,看情形,若是母親決定讓你往川城去探探的話,你們近期就能相見吧。」
  「當真!?」喜出望外:「那正是我的家鄉,師父也在那兒,正好可以帶子翎去拜見我師父!」
  「要怎麼打算以後再說,細節雖然沒交代,但子翎先生似乎順利潛入洛城核心了,我先把他的近況念給你聽吧。」到底誰是誰師父啊?




  「喂!賠那一點錢就這麼落跑,太占人便宜了吧?」一干人等在聶雁的攤子前停下。
  抬眼看了眼前三人,隨後順手摸出袖子裡的財產:「全身就這麼多。」

  想來酒後毀滅了相當大的範圍,又打傷不少人,光醫藥費就不是小數目,自己賠給孟戟父親的那點錢,確實不夠,欠債還錢,無可厚非。
  倒是聽聞此言,楊鵬莫名地惱火了起來……

  一臉不痛快地坐下:「嘖,我說你有什麼不爽快的就直說吧,幹嘛老是一副死人臉。」這傢伙,除了酒醒那天之外,又是這表情!到底遇上什麼事了……好奇!
  「先生是要抓藥還是問診?」
  「你!?」
  不解:「……」不然你坐這幹嘛?
  「噗呵!」

  傳來女子的嬌笑,聽了聲音,聶雁才注意到采蘋稍稍易容過,仔細看眼前三人,楊鵬與孟戟雖沒多大變化,但已然換了身粗布衣物,模樣與那天在酒吧相遇時,顯然刻意地落魄許多。
  這三人果然不簡單,越是接近核心,越要偽裝。


  「楊大哥看樣子被聶大夫耍得團團轉呢,」轉而笑對孟戟:「對吧?孟大哥,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楊大哥如此拿一個人沒轍!真有趣!」
  孟戟對聶雁一向瞭解不深,只知此人有才能……但凡有才能的人脾氣都有些古怪,但只要能為己方做事,這些都無妨:「聶兄弟要是有什麼需要,但說無妨,我們都是本地人,自然熟悉。」原本朔想讓他與我們同行,卻被婉拒,他獨自速行到第五門,此行目的自不簡單:「家父是洛城相,采蘋與我都是仕,如果只是一點小麻煩,相信我們還能應付。」

  友善微笑,倒也不是謊言:「我的麻煩就是不知道麻煩什麼時候會來,才麻煩。」
  「……此話怎解?」
  輕閉上漆黑美麗的雙眼,再睜開的時候已經神采滿溢:「沒什麼,只求孟先生多寬限些時日,我做這行賺不了什麼錢。」可能的話,沒人生病,我不用賺錢更好。
  「呃……」這回坐在正前方的楊鵬尷尬了:「你這人怎麼這麼死心眼?想當然不會真的要你賠了……我說說笑罷了。」
  瞇起雙眼,微笑:「我也是說笑,你看不出來嗎?」我當然知道你們不會讓我賠,但總該客套一下。
  「你!」這傢伙……

  一旁采蘋已經笑得腰都彎了起來,直覺得這兩人的對話一熱一冷、一個相逼一個四兩撥千斤……沒想到聶大夫這麼有趣,來找他看樣子是對了!


  「對了,這些天我見招考公告,但對官銜依然不瞭解,」歉意的眼神,看向孟戟與采蘋:「所以……恕我言詞有些唐突了。」畢竟是有官職在身,說話不可太過隨意。
  「不用這麼客氣,」采蘋一臉和悅:「但是這裡不方便說話,我們備了馬,天色也漸漸暗了,要不去銀河邊賞月,一起來吧?」
  「賞月……」對了,今晚十六了吧。

  看著眼前三人如此期待的眼神……雖然明知若跟去了往後恐怕麻煩不斷,畢竟他們肯定動機不單純,但另一方面,自己也的確需要人脈以便潛入洛城核心,若是為了風城,似乎沒有不跟去的理由,況且那裡是雲哥哥守護的城邦。
  念頭一閃即逝,末了靜靜地收拾自己的小攤,一片繁華的喧鬧聲中,如此安靜的藥攤與寂默的年輕藥者,萬般不搭調……好像這個空間不該存在於洛城第五門。

  「走吧。」也是收攤的時候了,其實我滿希望什麼都不管,若能這樣平靜地存在,只要能存在,應該也是種幸福吧。

  「嗯,馬在前面,但都是老馬。」畢竟不能太招搖。
  「無所謂。」反正我不太會騎馬。

  暮色中馬蹄踏過市集,黑白條紋加上東西方時空錯亂的街道場景,讓聶雁感到置身於夢境……會不會下一秒突然發現,自己事實上是被亞光速打爆了頭,靈魂出竅地看著躺在血泊中的自己?

  「呵。」不自覺地笑出聲……或許那樣也不錯,至少在彌留之際,夢見了雲哥哥。
  「……嗯?聶大夫怎麼笑起來總是這麼悲傷呢?」洛城女子似乎對男人都很大膽:「像你這麼俊俏的小哥,要是真笑起來,不知道迷倒多少姊妹呢!」
  「……」都是DNA惹的禍。

  孟戟此時看了楊鵬一眼,內心反覆……
  雖然不清楚原因,但看樣子此人不需要特別收買,只要陪他解悶,他自然會把你當朋友……其實算是相當容易收買的類型,只是收買方式不是金錢、不是權力,而是必須付出真感情。雖然付出真情比較危險,但看來楊鵬對他很有興趣,也早已發覺這一點了……
  有那種格鬥與協商能力,只是陪著發發酒瘋外加出點醫藥費……算相當划算,可我算計不出若連感情也賠進去是否值得。

  一行人各懷心思。
  采蘋顯得精神很好,三不五時逗著聶雁,聶雁只好如同以往,對熱情的女孩尷尬苦笑……倒是楊鵬不甘寂寞,深怕被采蘋落在後頭,堅持要與聶雁稱兄弟……


  「不行。」斬釘截鐵。
  「你幹嘛小氣啊?」一臉不爽。

  到銀河畔的同時也已經告別了暮色,天空只有一輪明月與相映生輝的繁星,直到采蘋升起了炊火,孟戟撈了魚蝦上岸,楊鵬還在死纏爛打……硬是要做哥哥。

  拿著細枝串起的自己的那條烤魚,白了楊鵬一眼:「反正不行。」我只認雲哥哥。
  「我要理由,」雙手抱胸,模樣無賴:「按理我年長你不少,就算是聶子翔在這,叫聲大哥也正常。」很幼稚的理論。

  在場四人為這胡鬧的行為一陣靜默……
  炊火微微地傳來劈啪響聲,不遠處斑馬們自顧自地乘涼,不同的是眾人將視線聚焦在楊鵬臉上,采蘋一臉曖昧,孟戟則是有些嚴肅,而聶雁暗自留意著孟戟這號人物。
  明顯感覺得出來,與楊鵬不同,楊鵬至今雖屬胡鬧居多,但無非也是想逗自己開心的一種攏絡手段,而幾次相處下來不難發現,孟戟較理性也工於心計。

  ……雖然我自己不願意,也答應過雲哥哥,不認其他大哥,但……這些人今日友、明日敵,在這種狀況下,事實上不論我的意願如何,間諜活動也已經開始了,畢竟刺探情報是主要目的,相對,自然不能透露己方情報……像是『聶雁很在意聶雲』這種事情不被發現,才是上策,自己在乎的人事物,早晚會成為敵人的把柄。
  看樣子不認楊鵬這個大哥,其原因似乎很容易被孟戟解讀出來,至少若換做是我,見到孤身一人來到洛城,又成天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樣,的確很容易看透我跟義兄出了嫌隙,若我此時死都不認楊鵬,更是太容易解讀了。

  如此下去,孟戟會發現『聶雁很在意聶雲』,這於風城、於雲哥哥、於我都是危險的事情,因為我目前並不清楚對方背後的勢力範圍,以及其所能掌控的人脈延伸至何方,甚至有可能已經有其他必須防範的敵人潛入風城,就在雲哥哥身邊。
  此外,為了表示誠意,我必須拿某些秘密做為交換,當然最好不是風菊兩城的事情,最好威力強大到能讓他們馬上當我是自己人,卻又無損兩城的某些事情。

  呵,這種威力強大的秘密我有一堆。


  「要理由,」千萬般心思一閃即逝,聶雁認真凝視眼前的楊鵬:「你幾歲?」
  「呃,二十五。」怎麼看我都比你大吧。
  火星映在澄澈的黑眼底,笑意溫和:「那你叫我大哥吧。」如此,一舉兩得。
  「啊?」這是楊鵬,一臉錯愕。
  「……」這是孟戟,有眼鏡的話大概跌破了。
  「聶大夫……你你,雖然我知道藥者可能……經常滋補養顏,但……這個……」采蘋語不成句。

  「呵,」這三人還挺有趣:「沒想到你也才二十五。」也對,長年在山中奔走,看上去的確會稍顯蒼老。
  采蘋緩過驚訝的情緒,蹲到兀自悠哉烤魚的聶雁身邊:「聶大夫,你到底幾歲啊?」好奇……
  「……不太清楚,」一邊將魚翻面……這是第一次自己烤魚:「但二十五歲對我而言是相當遙遠的事。」可能已經過了,也可能無法經歷。
  「說清楚。」一臉不甘願……要我叫你這會變小娃娃的傢伙大哥?靠!沒搞錯吧!

  學著另外三人,將烤魚串直豎著插在接近火源的土地上,探手近火,撿起還沒被燃燒的細枝。
  接著站起身,面對三人……

  「……唉?小心燙啊大夫!」
  「喂你幹嘛!」楊鵬急忙上前阻止,已然不及。

  肉類的焦臭味瞬間瀰漫眾人鼻腔……那是聶雁拿起燒燙的細枝往自己的手臂戳燙的味道。

  「你瘋了!?嘖!」莫名火起,直接把聶雁拿著的兇器打掉:「幹嘛這樣對自己!?會痛吧!?你到底還是不是正常人啊!?」
  淡漠笑容中帶著些許自嘲:「你說呢。」火光中,緩緩舉起剛剛燙傷的手臂,完好如初。


  ……鴉雀無聲,連星火的微響都好像在光年之外。

  「約四萬七千歲,」笑容依舊,眼神空洞:「時間於我而言,沒有意義。」
【壹】 第二十八章 絕代佳人
  四萬年是多長的時間?星星看不看得見?
  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
  一百年、兩百年……五百年、一千年……
  不斷反覆了十個一千年,成為一個一萬年。

  四萬七千年是多遙遠的距離?可能經過毀滅、經過蠻荒、經過開墾……可能有數個文明興起,或許有幾個文明殞落。
  四萬七千年,行星可能已經死去,誕生新的星辰。

  銀河還在,水聲輕輕流逝著夜色,月光正好,四周似乎有鈴蟲的低鳴。


  「若只是打發時間,可以。」聶雁一邊啃著烤魚,靜靜回答:「但我說過喜歡挑簡單的事做,別出難題給我。」
  「……你是活太久,腦子變鈍了嗎?」他真是不死之身?剛剛那一幕好像是真的。但……
  「就當是吧。」不要太積極,會引人懷疑。

  幾人在看到燙傷轉瞬痊癒後,著實靜默了好長一段時間……長到聶雁幾乎以為自己的分析決斷有誤;人有一種喜歡知道別人秘密的心理,當期望一個人對自己推心置腹的時候,往往會希望將最重大的秘密獨獨留給自己。

  所以才果斷地來了一場自認穩贏的豪賭,將看似重要的秘密公布……而事實上,自己根本不在意對方如何看待,是神是妖?都無所謂,因為這壓根兒不是什麼重要的秘密。
  真正的秘密是,我有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不能讓你們知道我在乎他。


  「……原來如此。」怪不得那天在樹上觀察,感覺上子翎不是很在意他的義兄……畢竟活這麼長時間,感情……恐怕看得很淡吧。
  「?」
  「不,沒什麼……」楊鵬回過神,拿著根烤魚骨頭凌空比劃時,有十足的山賊架式:「事實上我一直想邀你助我們一臂之力。」其實只是……

  我只是想找機會把項鍊還給你,可不知道為何,每次看你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便想作罷。

  「那也要孟先生跟采蘋小姐同意。」自顧自地繼續吃。
  「呃……我們……」采蘋尚未從『痊癒』的震撼中回神。
  「自然同意,」孟戟的聲音還是一樣淡漠冷靜:「我們人手不足,況且內城又太多人熟識我們,這是家父幫你備的新身分。」說著,隔了火堆,將懷中摸出的嶄新腰牌扔向對面。

  伸手接過的同時,看到上面有跟采蘋的腰牌雷同的花紋。

  「采菊。」是因為我穿著菊城的服飾,還是典故使然?不重要了。
  「我觀察你話少,那麼就快人快語,那次酒瘋後的賠償金一筆勾銷,如何?」原本朔就希望這位聶子翎與我們一同行動,利用我們潛入內城,先前他婉拒,這回應該會爽快答應。
  反覆看了腰牌,無奈:「剛剛才說不用我賠償?」
  「那是楊鵬說的,可錢是我家賠的。」
  「喂……」這是楊鵬,自動被消音。
  嘆息:「說得好像要我賣身似的……」一臉不甘願……

  這神情真讓孟戟有些懵了……
  他一路闖到第五門,自然有除了朔所言之外的目的,該是想刺探某些情報,簡單說他很可能根本不是效忠風城或菊城,還有,剛剛的奇特能力,其實也不能解釋他為何活這麼久……看來這個人是想用交換秘密,來博取我們的信任;他的特殊能力是真的,但這並不能解釋為何一直不願與我們一同行動,選擇隻身來到我們洛城。
  我們……會不會招惹了一個不該招惹的對象?

  另一邊采蘋已經回過神來了,似乎是聽了『賣身』兩個字突然清醒的。

  「啊,對喔!就是賣身……」
  「!?」這回輪到聶雁嚇傻了……

  采蘋突然開始一邊翻著包袱,一邊連珠炮似地解說:「你應該也聽說了,我們洛城世代由楊家世襲,前任城主……也就是楊大哥的父親,有兩位夫人,這裡這裡……看這張,但我其實不是要找這張破紙,那是給你解釋用的……」
  聶雁將魚骨扔入火堆裡,頓時劈啪聲略響,轉瞬而過:「……」看不懂這女人寫什麼,字跟雲哥哥有得比了。

  「咳,」身為洛城少主,楊鵬總算領回主導權:「我畫給你看。」
  「喔?」采蘋繼續一邊翻東西,一邊多嘴:「楊大哥對聶大夫似乎特別有耐性,找到了!這些是從洪城來的使者送給鷲少主的呢!我就覺得肯定適合,所以迫不及待帶出來啦!」

  看著散落在采蘋四周的瓶瓶罐罐,種種類似化妝品的物件……
  出乎眾人意料的,聶雁鬆了口氣……
  扮女人而已,無論任何年代,女人可是情報最佳來源,我既然不擅長討女孩歡心,自然得自己下海,以前也不是沒扮過……況且洛城洋人後代多,一七四的身高就算在女子之間也不算高大。

  「繼續,你不是要跟我解說嗎?」
  「呃……嗯。」楊鵬撇撇嘴……他怎麼好像很快就接受現實?我還以為可以糗他一陣。

   樹枝稍稍將灰燼鋪平,楊鵬開始敘述一些內城核心的人際關係:「我是長子,剛剛采蘋提及的鷲少主,是跟我同父同母生的,我們的母親是已經過世的妍姬……而現在在城內的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楊鴞,母親是這九年多來監城的黛姬。」
  「嗯。」監城九年,所以是那場戰爭後才開始監城。
  樹枝繼續畫,字體風流倜儻,若是寫在紙上確實會是好字:「每位少主都會有一位仕者,大概……你活了快五萬年應該知道『秘書』吧。」確認子翎點頭後,繼續:「我的仕者就是孟戟,鷲妹妹的仕者是采蘋,幾乎都要從小在一起,多半從官員的子女中挑選年齡相仿的孩子……一方面陪伴,一方面也是往後擴張勢力的基礎。」
  「嗯。」所以洛城仕者,該有三位?雖不是相當高的地位,但影響力驚人。
  觀察聆聽者的神情,楊鵬停下樹枝,看著子翎,嘴巴繼續:「你別誤會,洛城仕,也就只有你眼前看到的兩位而已。」

  夜色帷幕中的星座,悄悄向西移了些許,采蘋在一旁擺弄著待會兒要派上用場的『高級裝備』。

  「令弟的母親,黛姬夫人想攬權,所以沒給孩子立仕。」
  「……」孟戟看了聶子翎一眼……不簡單,幾乎命中。
  楊鵬抓了抓自己披肩的紅色中長髮,依然很張揚:「啊……居然這麼快就知道了,不過,黛姬夫人可是名正言順。」
  「為何?」母親終究會先於孩子老去,自然還是要培植孩子的勢力才是。
  一直沒說話孟戟接下話題:「楊鴞是個癡兒。」
  「……」意思是智能障礙者?那自然無法世襲城主……嗯:「這麼說,黛姬夫人應該待鷲少主不錯吧,九年前流放我這位賢弟,其實是把妹妹握在手心當人質,但妹妹當初年幼,應該不懂得這些……我想黛姬夫人的意思是要讓鷲少主世襲。」

  想來是楊鵬個性不好掌控,轉而對年幼的妹妹下手,工於心計,不但穩住了被流放的楊鵬,又堵住了城臣的異議,不敢有人認為黛姬有所偏頗,畢竟栽培的還是妍姬的孩子,九年前楊鵬也十六歲了,身邊又有位冷靜的孟戟,加上孟戟的父親似乎也是高官,自然妹妹楊鷲較易操控。


  「……你真是天生的細作。」楊鵬讚嘆:「不過誰是你賢弟啊?」啐……
  「是你一直要認兄弟。」被這麼說,我可高興不起來。
  「你!嘖……」

  眼看楊鵬又與聶子翎槓上了,孟戟只得繼續將重點說下去:「但是,意圖讓鷲妹……鷲少主世襲的黛姬夫人突然要把視如己出的女兒嫁往川城。」其實,黛姬夫人的確對鷲少主相當關懷,這也是鵬遲遲沒有發難的原因之一,鵬有個毛病,就是一旦成為朋友,就太重感情,是優點也是缺點。

  「……」聶雁眨眨黑曜石般的大眼睛,故意無視眼前火冒三丈的洛城長子:「我不明白。」
  「這就是希望你潛入的原因了,」接話的是采蘋,已經準備好所有配備:「是鷲少主派我逃出來的,我們懷疑……只是懷疑,黛姬夫人似乎……換了個人。」
  「假夫人?」
  「……嗯,」采蘋心有餘悸:「以往夫人愛烏及屋,也待我不薄,我爺爺是隱退的三相之一,門生遍布城中官員,母親生前也是川城名門,再怎麼說,即使禁足不願遠嫁的女兒,也不致於對付我……還派私人衛隊追趕。」
  「嗯。」所以才跌落銀河,被我救起。


  銀河水流依舊潺潺,流逝著眾人思緒,仰頭的時候,已經過了能看見銀河的季節,聶雁望向河的對岸,似乎是正在思考事件的來龍去脈,可眼神幾乎穿透了重山峽谷,見到有風車轉動的磚造圓屋……
  我最重要的人,在那裡,這是不能讓這些人知道的祕密。
  已經離開這麼遠了,過了一條河,過了好幾座城門……這樣的距離,應該能保雲哥哥不必穿越時空了吧。

  至於這裡的事情,做一步算一步,跟過去PS執勤一樣穩紮穩打,即可,即使最後因不復存在而前功盡棄……也……總好過什麼都不為雲哥哥做吧。
  嗯!?

  「采蘋?」抓住一隻捏著粉餅,極度不安份企圖靠近自己的手……無奈:「要代替你跟隨鷲少主成為仕者吧,我自己來。」今晚要潛入的話,盡快。
  「呃……自己?聶大夫,你行嗎?來,玻璃鏡。」采蘋不信,另外兩個男人也一臉狐疑。
  「不必,」拒絕接受鏡子:「我不太看自己。」

  化妝術,色彩本身可以給觀賞者一些心理暗示,搭配適度的言詞、肢體運用,可以達到極具毀滅性的效果,這也是我覺得與其花時間哄女孩開心,給自己未必是真實的情報,不如我自己取得訊息來得可靠的原因,省得哪一天自己被女孩迷惑了不自知。
  嗯……雖然用具有些古樸,但的確一應俱全,采蘋逃亡之際還能張羅這些,可見他很清楚間諜的重要性,與女性的優勢為何……畢竟無論哪個時空,看到美人就沒了腦的男人太多了。


  「……這個直接用指腹擦?」應該是膏狀的唇彩:「若能製成毒藥就能不著痕跡除掉假夫人。」語不驚人死不休。
  「呃,是用指腹沒錯。」這麼漂亮的臉,卻說著狠毒嚇人的話。
  注意到采蘋受到驚嚇的神情:「我開玩笑,你當真了。」
  「……啊?」

  楊鵬幾次領教那說著不好笑的笑話時的淡漠表情,不以為意,倒是孟戟似乎覺得在唇膏上下毒是不錯的選擇……當然前提是要弄清楚真假夫人,以及對方的目的,若內城的夫人真是假冒,真夫人很可能已經淪為人質了,一切都要小心,己方三人都是城中熟面孔,即使進出內城,也不敢輕舉妄動,反而不如由自己的父親推薦進入的新人仕者采菊,來得自由方便。

  絕色中的絕色,在快速化妝移動的手下漸漸形成。
  一張堪稱前無古人的精緻臉蛋,高雅中帶著隱隱的魅惑、恬淡神情上鑲嵌著深邃漆黑的雙瞳,偏偏眼角又帶著一絲玩世不恭的色彩,配上蜜糖般秀色可餐的唇色……簡直全方位擄獲男人的心!

  畢竟本就是億萬中選一的DNA,不是嗎。

  注意到楊鵬與孟戟傻在當場,靜默中一笑:「我想……這樣應該可以。」我自己是不敢照鏡子,PS前輩裡面不少照了鏡子變成自戀狂。
  「……呃……嗯。」我、我居然輸給男人……天啊!


  洛城絕代佳人,采菊,誕生。
【壹】 第二十九章 Trouble Maker
  洛城的官員制度很類似古代的三權分立,行政、立法、司法,相互制衡,但最高權力機關掌握在世襲的城主手裡,在聶雁眼中是一種奇妙的結構,有點類似古代英國,城主有保護法律執行的責任與義務,處理得好能發揮超越三權的穩定平衡作用,處理不好……分別負責行政、立法、司法的三位『相者』,即使不相互內鬥,也會非常頭疼,畢竟很多事務無法正常運作。

  當前便是如此局面,而據聶雁推測,這也是塚山克己突然抓狂的原因,因為夫人的不對勁,使得洛城內部情勢驟變,外派的細作們恐怕出狀況的不止塚山克己一人……這時候真慶幸藥婆早已投誠,不然上回的事件恐怕會更複雜。

  孟戟的父親孟策,是『行政相』。舉凡洛城要印刷宣導刊物、公家或私人需要辦學堂、修補道路橋梁、操演水陸軍隊……全都由這位年近六旬的長者辦理;行政相,比起另外二相,不但雜事繁忙要勞心,甚至勞力也不少,聶雁在潛入內城鷲少主身邊的前一晚,與孟先生詳談並為發酒瘋之事道謝時,便覺得此人實在憔悴到了極限……好像風一吹便要倒下。

  嗯……為了真假夫人一事如此慌張想來也屬正常,監城夫人一亂,行政相等同被削了一條臂膀,更加連帶原本的司法相¬--鷲少主又被軟禁,難怪孟戟本對我戒心甚重,卻還是不得已委任於我,按這幾日觀察下來……的確是不容得他再猶豫,不然怎麼也不會讓我潛入內城,還是待在自己心愛的人身邊。

  是心愛的人沒錯,眼看楊鷲要遠嫁他鄉,時間已經不容他拖延了。

  楊鷲年方十九,在洛城是屬一屬二的才女,相貌端莊,(對外)舉止嫻雅,雖然幾日相處下來,私底下個性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但聰敏機智是真的,可被關了這麼多天,儘管依舊錦衣玉食,但隨著婚期逼近,脾氣自然日漸暴躁……

  「……到現在我還不敢相信,孟大哥居然派了這種女人過來!氣死人!采蘋是怎麼搞的……」他們不知道我討厭比我漂亮的女人嗎……哼。
  「……」什麼是『這種』女人?

  不讓他知道我是男的,說不上是好是壞,畢竟失去自由的人,壓力會隨著時間漸長而遞增,我自然希望他至少在生活上自在些,畢竟今後時常得兩人共處一室,他若認為我是女子,各方面都方便,有必要時我自行迴避即可,就不主動為自己的性別平反吧。
  但他一再計較我是女人,卻又為何……他應該明知仕者都必須與少主同性別,或者他其實內心隱隱期待孟戟能陪伴在身邊?若真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畢竟是相愛的人,眼看就要被這莫名其妙的事件拆散……不過相對於孟戟與楊鷲……
  我跟雲哥哥之間,只剩絕望。
  他們即使相隔兩地,但總歸不會遺忘彼此,而我卻連被遺忘的價值也沒有,一旦消失,是根本不曾存在。

  ……別想那些,工作要緊。


  「鷲少主,或許您覺得我過於顯眼,但據行政相所言,」瞥了一眼少女閨房的門外,隨後壓低聲音:「您的未婚夫年紀足以當您的爺爺,那位川城城主已有二十七位夫人,其中不乏他搶來的,您不覺得……我顯眼一些,您相對有機會逃走?」
  「……」一邊梳理著柔順的紅髮,火紅的色彩映在玻璃鏡上,除了原先的暴躁之外,聽聞此言後,更加生氣:「那你自己怎麼辦?所以我才希望是男的啊!」
  「……」原來他是希望自己的秘書逃離狼爪:「這麼說,少主讓采蘋出去搬救兵……」
  「嘖,」雖然壓低聲音,但語氣真的相當煩悶:「唉!我哪指望他什麼?只希望他逃走就好,誰知又送了個同鄉的表姊過來……那還不是一樣嗎?」

  聶雁站在楊鷲身後,看著少女梳頭的模樣,那是雖然生氣,卻又為自己的無能難受的表情……該說是在生自己的氣,蹙緊的眉頭不知為何,讓自己覺得還滿好看的。
  其實楊鷲只是想護著下屬罷了。


  「少主,我來吧。」輕輕阻止正在虐待美麗秀髮的少女,接過精緻的木雕扁梳:「反正您暫時不方便出門,我梳個家鄉的髮型,你不喜歡再拆下。」我也只會梳辮子而已,只是想懷念一下幫雲哥哥梳頭的情景,雖然……觸感差很多。

  「你行嗎?你的頭髮這麼短。」明顯不信任,隨後似乎注意到什麼:「采蘋的母親是川城人,所以你也是來自川城吧?」
  「……」繼續手上的動作,不願回答,保持沉默。
  「可是……你這髮型哪來的啊?」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少女表情怪異:「辮子我知道,可是把辮子盤起來……川城人這麼做嗎?采蘋沒這麼做過。」不過這樣好像滿方便行動的。

  聶雁事實上已經完全進入『大小姐秘書』的工作模式,不同於平時的惜話如金:「我們總得找一天逃走,這種髮型不管要扮成男子,或是快速奔走,都很便利……即使出席正式場合也不失莊重。」陪伴失去自由的人,閒聊是最好的解藥,言談間務必給他希望。

  難得對除了雲哥哥外的人表現出溫柔,站在楊鷲身後,指尖輕輕固定梳理整齊的火紅髮絲,將臉孔正對鏡面……兩雙眼睛同時看向玻璃鏡,上面映出一位美麗的少女……不知道是不是角度的關係,鏡中,本該在少女身後的人,輪廓很模糊。


  「呃……采菊,你……是角度的關係嗎?」嚇到我了!
  「嗯?」注意到玻璃鏡中,輪廓模糊的自己……將手中的梳子放回妝臺,裝作不知情,離開。
  「不,沒什麼,」大概是角度或錯覺吧!左右端詳一陣自己亮麗的容顏:「不過這髮型我喜歡,呵呵……不知道孟大哥看見會有什麼反應……我們自幼分離,原本父親在世的時候就已經說好我們未來的婚事了嘛!所以我才會擔任要職啊……都不知道夫人在想什麼……哼,也對,誰讓我不是親生的……嗯?采菊?」注意到屬下已經沒了聲音:「你怎麼不說話?」

  「嗯?在聽你說著。」其實這也是我離開雲哥哥後,不願意照鏡子的原因。
  雖然今天是第一次確認,但之前早料到了,我並不想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即將不存在的事實。
  不過,今天突然見到,真的……還是很震驚,原來已經這麼模糊了嗎……那我現在做的一切到底還有沒有意義?我真的好想再看看雲哥哥……希望,只要遠遠的一眼就好,或者至少風城回信的時候,能看見那鬼畫符般的字跡,即使只談公事,也沒關係。

  其實我遠沒有自己想像的堅強,我真的真的,非常害怕……


  楊鷲離開了梳妝鏡,看著房內似乎正刻意東摸西摸假裝忙碌的某人。
  感覺……采菊好像很煩躁?也對……他都要跟我嫁到川城了,雖然是我要結婚,但那色老頭怎麼可能放過他!?我到底是主子,怎麼可以老讓他這個新人安慰我?唉……是說采蘋也真是的,怎麼這麼遲鈍,把自己的表姊推入火坑?鵬哥哥跟孟大哥也不知道要阻止嗎!?
  多一個人淪陷,有什麼意義?嘖!


  「那個……我說采菊,呃,」個性雖然不錯,但到底是沒什麼安慰人經驗的大小姐:「可以跟我說說川城的事情嗎?我也好心裡有個底。」
  目光交對的時候,已恢復如同往昔:「嗯。」只能照本宣科了,幸好雲哥哥也在川城長大,我也聽了不少。

  窗戶緊閉著,依稀感覺得到戶外是個大晴天,兩人卻無門可出,只能端坐在矮几前喝茶。
  將書籍上文字化的介紹轉換成語彙,讓人聽見,不難,可是要複述雲哥哥曾經對自己說的話,即使只是川城的風土人情,也很難;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當時雲哥哥對自己說這些時的愉快表情,大臉帶著真誠敦厚的笑意,不管提起什麼,最後總會嚷嚷著一定要帶自己去拜見師父。


  「……采菊,」鷲少主抿了抿唇,斟酌後才開口:「你很想念你的丈夫吧?」
  「?」
  雖說被關久了,脾氣不好,但依然細膩:「看你應該年長我好幾歲,又是少婦的著裝,剛剛你幫我梳頭的感覺……好像……有很多感情放在梳子上,我是第一次這麼形容,這……這種說法可能很怪,但我就是覺得,你好像在透過我,想念心上人吧。」
  「……是嗎。」看樣子我的偽裝能力大幅下降……得趕緊補救,即使楊鷲個性不壞,但難保哪天會成為敵人:「或許吧,雖然我穿著已婚服飾,但想念的是父親。」
  「你父親?」不是丈夫啊?看上去是美貌少婦,也對,沒人規定一定得想丈夫吧?

  「正確來說……是養育我的人,他很邋遢,呵……都是我幫他打理這些的,我四歲之前的日子過得不是很好,之後因為遇見他,才得以平安,直到現在。」
  「這樣啊,采蘋都沒提過他有你這表姊,看樣子你以前也滿辛苦的。」
  無奈笑笑:「我跟采蘋其實並不熟悉,只是知道有這麼個表妹。」先撇清關係,以免夜長夢多:「要不然他家接濟我就行了,我又怎麼會遇見後來這位父親?」
  「那倒是,人生真的很難說,像我雖然要嫁到川城,必須與孟大哥分開,但……」

  與菊城類似的描金彩繪漆器在楊鷲的掌中,緩緩轉著……杯中的昂貴茶色液體,在密閉的房間裡,氤氳出淡淡芬芳。
  這裡的茶杯比菊城精緻,但若沒有親人陪伴,好像缺了溫度。

  「但說真的,從小我就有這種覺悟,畢竟聯姻也是一種政治手段,」十九歲的少女,突然感到很乏力:「唉……只是這對象未免也太糟糕了!而且夫人一向疼我,怎麼會這麼怪……」
  「嗯,其實你哥哥跟孟先生也委託我要查明此事,」輕聲說著困難的工作內容:「所以有什麼細節改變也請你一定要告訴我,目前看來,我的行動還稍微自由些,至少還能在內城自由走動,如果從你這邊掌握到大方向,我就會主動出擊尋找證據。」
  「……」鷲少主捧著茶杯,蹙眉盯著眼前的『下屬』。
  「?」不明所以。
  「雖然我知道他們是派你來救我的,但……你是采蘋的表姊,我真不想讓你有危險。」是說,在這內城哪兒都很危險。

  聶雁沒有多話,只是靜靜地坐著,好像機械運作般,持續喝茶的動作。
  窗外還是白天,但確切不知道時間,反正在這房中沒有時間觀念也無妨。


  眼神惋惜:「采蘋的姊姊幾年前才過世,當時他很傷心,我不想再害他失去另一個姊姊,你們是親戚,應該聽說過吧。」
  「……」自然是沒聽說過。
  「我雖然沒見過面,但采蘋常提起自己的姊姊是美人,」看了看眼前『美貌少婦』打扮的下屬:「看到你,就覺得采蘋的姊姊一定真的很漂亮……雖然他本身不怎麼樣啦。」最後這一句說得很小聲。
  「謝謝。」化妝術也是訓練項目之一,況且我本來就不難看。
  不能出門,終日無聊,洛城的司法相頂著高雅的盤髮,卻極沒形象地往矮几上趴:「可是他姊姊成親沒兩天就死了,對方後來只好續絃……嗯?對了……你也是川城人,就算是平時沒聯繫的親戚,應該也聽說過吧?」

  沒有洩漏任何『不明所以』的情緒,只是靜靜地聽著……現在楊鷲說的每一個細節,很可能都對真假夫人事件有所幫助,況且即使沒幫助,讓被軟禁的人多說說話,絕對是好事,畢竟他一看就知道不是擅長獨處的類型。


  也沒管下屬有沒有繼續聽,楊鷲再度給自己滿上一杯茶:「川城有位高人隱士,喬老先生,采蘋的姊姊嫁給他的弟子,原本是門當戶對的……誰知道會這樣。」
  「……喬老先生。」我記得很小的時候,雲哥哥曾經說過……
  「想來喬老先生也很惋惜吧,他就這麼個唯一的弟子……叫聶雲,那人還不錯,雖然只做兩天夫妻,但等了一年後才再娶,唉!搞不好我在這邊煩惱不想遠嫁,說不定才剛入川境就死了也未必……那樣的話倒也乾脆,是說鵬哥哥跟孟大哥遠從白石山回來送嫁,變成送終……大概會受不了。」

  毫無顧忌地想把自己咒死,渾然沒注意到屬下差點翻了杯子……

  「那……那位聶先生後來如何?」我想我終於知道,為什麼雲哥哥會想趕我走了。
  「後來?聽采蘋說幸好他姊姊走得早,不然那人好像不是常常待在川城,都待在風城,把老婆丟在家鄉,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大概是希望自己的妻子陪伴年邁的師父吧。」


  ……那時,他的確很討厭見到我,原來是這樣啊。
  我給雲哥哥帶來麻煩了,不過幸好遠離了,所以……現在的我應該不是你的麻煩了。
  大概……吧。
【壹】 第三十章 阿帕契之淚
  楊鵬看著眼前的小木盒子,出神。
  裡面裝著的是聶雁那條材質奇異的項鍊。
  沒有多餘的裝飾,但自己就想拿個什麼東西慎重地裝好……或許,等下次見面時還給他。

  「你又再看那條鍊子,」一把聲音從門邊冒出。
  明顯像是嚇了一跳,抬眼時滿臉驚愕:「戟……」
  「那什麼表情?這裡是我家,你又沒關門。」
  也不怕被自小的好友看到,繼續盯著鍊墜看,好像想看透裡面的東西似的:「說起來……我在內城連長少主的園子都沒了,能在內城露臉算是萬幸……怎麼說我都是被流放。」
  「……」

  初冬,下弦月,星光燦爛。
  孟戟掩上窗的同時掃視了一眼漆黑的庭院,隨後坐到貼著另一扇窗的書桌邊……楊鵬正在發呆的位置……幾番斟酌後,終於決定開口。

  「那個人,你放棄吧。」
  「啊?」一臉錯愕地抬頭,但顯然不是聽不懂。

  多年的知交,幾乎是從奶娃時代便一起長大,孟戟不可能看不出好友的情緒變化,只是……

  「放棄聶子翎,」壓低聲音,語氣慎重:「你應付不了他的。」斬釘截鐵。
  皺眉不滿:「……就因為他不是人類?」
  似有若無地搖頭,在嚴肅的氛圍裡依然明顯,逼視:「你明知故問。」

  一陣讓人透不過氣的真空感迅速蔓延,沉默在本就寂靜的室內擴張,幾乎讓兩個歲數相加有半個世紀的青年窒息……很多事情,當發現時早已來不及遏止,時間的腳步不斷推移,人的心也會跟著推移……而那些沒有表現出來的感情,往往會像緊蓋蓋子的壓力鍋一樣,久了,會爆發。
  這也是孟戟今夜突然戳破這個兩人間的公開秘密,的原因。
  平時尚好,但從小到大每次緊要關頭楊鵬總會幹傻事……雖然他總是自以為不傻,簡而言之,這人平時隨和,但事到臨頭總成為我行我素的典範。

  「從那一晚在白石山,他第一次自你手中逃脫,你就太過在意他了。」
  「那是旗鼓相當的對手,我自然在意。」
  「那如今時常盯著鍊子出神的你呢?那條項鍊你要就乾脆點還給他,要不……」伸手:「我保管。」查覺對方驚訝的眼神,承諾:「我一定會在事情全都辦妥之後,完完整整還給他,不然,現在就進城還他也行。」

  楊鵬持續沉默,一雙碧眼緊盯著多年至交。
  至交不一定是知己,多年老友未必是最懂自己的人,但卻是可以信任的人。

  見楊鵬猶豫,言詞進逼:「你一定要我把話說得這麼清楚嗎?事實上你都明白的,對吧?」這傢伙跟我裝傻,明明懂,卻心軟,心軟也罷了,還為情所困!
  「……」低頭看向桌上那小木盒時,感覺好像裡面的項鍊是跟隨自己多年之物一般,捨不得。
  「……」嘖,糟了,這傢伙真的栽下去了。

  剛剛還星光璀璨,不知何時,微風颳起了細雨,清冷的冰雨胡亂拍在孟相府大宅的琉璃屋瓦上,節奏由聲聲清晰,轉為綿密濛瀧。

  「我先告訴你,聶子翎是人,絕對不是神魔,」孟戟打算換個方式說服:「正因為他是人,不但頭腦冷靜清楚,精於算計,武力也不弱,還有我們未知的能力,這樣的人居然願意幫我們?」
  楊鵬直接打斷好友的句子:「那是因為他其實是風城派來的,阿朔原本還讓他跟我們同行,不是嗎?」
  「但他幾時承認過是誰派他來的?他婉拒,那是因為他謹慎,」其實這些這傢伙明明都懂,卻不願正視:「他將特殊的能力,如此大的秘密毫不避諱地告訴我們,無非想取得我們的信任,就算他真是自己無聊一路前進到第五門,沒有人派他來,但他告訴我們這麼大的秘密,卻又為何?」
  「……這不需要說明白,因為這代表他有其他重視的秘密。」

  我真的想知道,子翎到底在乎什麼?為什麼在菊城時跟在洛城見面後,心情差距如此大?突然這麼沮喪……其實他很悲傷,我感覺得到,而且還很孤獨。


  「孟戟,我只覺得,子翎是個很悲傷,也很孤單的人。」至少在本城見面後,是這樣沒錯,一定發生什麼事了吧。
  「他是個很恐怖的人!」長少主仕者幾乎快要跳起來了:「他的痛苦是真的,但他懂得利用這一層痛苦,他甚至懂得將自己的弱點轉成優勢,並且毫不介意地在我們面前演示給我們看那種有點腦子都不會想要的特殊能力,或博取信任,或博取同情……再加上出色的外表跟不下於你的戰鬥力,他是個你我招惹不起的人!」我當初真不該建議鵬招攬這個人!失策!

  雨聲還在琉璃瓦上奏著綿密樂章,談話音量不大,即使是近距離也幾乎要讀唇才能明白……卻句句嵌入楊鵬的心……

  「孟戟……」這傢伙都激動得都站起來了。
  「?」
  「……你最近是不是被騙了啊?」幹嘛想法這麼偏激?
  「你!」懊惱地坐回桌邊的矮凳上:「真有你的……你會後悔!」
  「孟戟,」將小木盒闔上,擱在桌角:「一有適當的機會我就會還給他。」這本來就是子翎的東西,我只是有些不捨,不過他如今似乎特別重視房裡那片風乾的葉子,連擱在這裡的藥箱都不在意。
  「……嗯。」這還差不多。
  對自小到大的好友笑了笑:「還有,從以前到現在,謝了。」
  「哼!我只告訴你,你絕對招惹不起聶子翎,」頓一頓,瞥了那桌角的小木盒一眼:「但並不是說在真假夫人一事上,他這位盟友不值得信任。」
  「我明白。」

  孟戟這人我明白,他的意思很簡單……子翎只能當同盟關係,雖然能力出眾,但他的背景與所背負的一切,都太過複雜沉重,對於我這個流放少主,萬一鷲妹妹真成了川城第二十八位夫人,我便必須想辦法排除城中異己繼位,如此尷尬的身分而言,的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或許有一天,當你需要時我會幫你,但那不可能是為你效力。
  也不可能只是因為同盟關係,那只會是因為我把你當真正的朋友,如此而已。


  「孟戟,你放心,」張揚的紅髮披散在肩上,夜雨寧靜:「我會有分寸。」
  「……」最好會。




  冬季向晚,風城初雪。
  藥婆一邊餵著兩隻雪鳶,朔與懷芳在一旁逗著禮子,圓形磚造的風車屋裡,由於上方風車尚未結冰,依舊聽得見陣風拂過時的微微響動,豆油微光搖曳,暖爐上烤著待乾燥的藥草……溫馨平凡的落日黃昏。

  亓夫人寢室內則不是這番景象。


  「子翎先生來信,」懷端已經成了專門解讀暗號的高手,且發覺,每次子翎先生都會提高一點難度:「看樣子,第一,現在在洛城的黛姬夫人如果不是假冒,就是被人操控,第二……嗯……」
  懷端一邊解讀日漸提高難度的暗號,一邊蹙眉:「洛城鷲少主預定明年新年首日入境川城……算一算,近期該出發了,畢竟他們兩城之間還有水路,送嫁行伍嫁妝多,又多是妝扮華麗的女眷,也不可能移動太快。」

  「……楊鷲,」亓夫人因天寒,發病臥床:「他沒道理突然遠嫁……咳咳,難道長子回來繼承?不對……」亓夫人雖身體抱恙,腦子倒是轉得飛快:「這樁婚事肯定有問題。」
  「子翎先生信上也這麼說,根據他在內城四處潛探觀察,目前看來是嫁妝的物品有問題……嗯,但具體是什麼問題還不知情,也不很確定,只從洛城孟相那兒聽說,川城與洛城之間的商業交易最近異常頻繁。」民間交易與少主嫁妝,到底之間有何關聯?

  「子翎在他們的內城?」一直不敢插話的聶雲,明明很硬朗,此時卻幾乎快暈了:「這、這樣真的不要緊嗎……我、我不是不知道弟弟聰明伶俐,說起來我去反而可能拖累他……可是……天啊,他還四處潛入探查?洛城很大啊……迷宮似的……萬一有個好歹……」

  懷端的翠玉色眸子,此時用意有所指的眼神望向坐臥在床的母親……
  亓夫人隱隱搖頭,似乎否決了懷端的某項試探,沉著內斂的雙眼訴說:時機未到。

  沒注意到亓家母子的眼神對話,聶雲自顧自地乾著急,隨後從懷中掏出一件飾物……
  美麗的黑曜石。


  「喔?好美麗的石頭,是黑曜石吧?」子翔這孩子就是想念子翎吧。
  「是啊……雖然我日日上山,但還是找不到那條項鍊……藥婆覺得說不定早被人撿去了,」珍惜地摩娑手中黑得發亮的石頭:「我幾乎花光積蓄了,這是跟旅行商者買的……像是這樣打磨光滑的黑曜石圓珠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呢。」

  我想弟弟應該會喜歡的……這可是很難得的東西,雖然我還是會去找他長輩給的項鍊,但……若是見到子翎前還沒找著,先拿這頂一頂吧……看著就很漂亮,子翎戴就更好了,這鍊子配上他那雙眼睛,一定好看!


  「的確……一般黑曜石很鋒利,藥婆不就有一把這種手術用石刀嗎……聽說在很遙遠的從前,好像有個叫做阿帕契的民族,勇士們征戰未還,親人哭泣的眼淚感動神明,神明將眼淚封印在黑曜石裡面……」夫人好像很有興趣,微微發力,伸手:「……呵,要說封印眼淚的話,圓形比較合適吧,這樣稀有的東西這鍊子上就有兩顆,難怪貴重了……能不能拿近些,我瞧瞧……」
  「……我也聽說,擁有這種黑曜石的人,將不再悲傷哭泣,神明會守護他……難得子翔將軍挑了件好東西。」他這種粗枝大葉的人,難為他了。

  戒慎小心地交出幾乎花盡自己積蓄的項鍊:「嗯,那旅行商者也說過差不多的故事……他是從川城來的,以前師父也跟他買過幾次東西,我想應該不會騙我,況且也的確很適合子翎,我知道他離鄉背井很辛苦,所以希望他不要難過嘛……嘿嘿,看樣子買對了,這可貴啦……幾乎把我在川城所有的家當都花光了……說不定我下次見到師父會被打死……」
  「呵呵,花這麼大筆錢,是有些過了。」夫人說是這麼說,倒也不以為意。
  抓著亂糟糟的頭髮時,一臉靦腆:「哎,不過不管怎麼說,也不管多貴,我覺得只要子翎見到它,哪怕只是笑一笑,就什麼都值啦!」也對,適合就好嘛……錢的事就別計較了,希望至少能讓子翎頂著戴,那條弄丟的項鍊我再想辦法找找。

  懷端看著母親手中美麗的項鍊墜子,若有所思:「川城的商者,我記得黑曜石是一種玻璃吧?我看信上有提……最近洛城很流行彩色玻璃,我們在風城,也就只有少數一般的玻璃……母親……」
  「嗯,端兒真的長進了,」母子連心,亓夫人瞭解兒子的想法,交待:「給子翎去信的時候,讓他往這個方向查看看,有黑曜石不奇怪,但能將足以成為手術刀的礦石打磨成如此光滑的圓球……還有彩色玻璃,建議往這方向去查探,應該可以省不少力氣,況且楊鷲要出嫁,他的時間也不多了。」

  「哎?這樣……我想給子翎的這鍊子……到底還能不能給他啊?」好像很複雜?
  「呵,」將首飾還給差點破產的大將軍:「當然可以,就知道你心急……這回去信內容重要,端兒,你安排一下。」攏攏自己的被子:「我累了,想躺會兒……你們出去吧。」
  「是。」
  「夫人保重。」

  離開了夫人聽覺範圍,懷端少有地放下少年老成的表情,詭異地笑了笑……

  「師父。」
  「?」少主每次叫我師父,好像都有特別的事……
  「要給子翎先生寫信的話要用暗號,一定得透過我,呵……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把他氣走的,但可得好好想想怎麼道歉,我可不想在寫信時一再塗改。」
  聶雲聞言,恍然大悟:「啊,是啊……夫人剛剛這麼說,就是可以讓我提早送給弟弟,對喔!趁這時機道歉最好,他在異鄉……不管是不是還生我的氣,我總得關心他……嗯嗯……」
【壹】 第三十一章 1:21
  「采菊夫人今天也親自幫鷲少主送飯啊?」
  「嗯,他一直情緒不佳,胃口不好,真令人頭疼……」裝出一副懊惱可憐的模樣。

  內城大廚房的廚子們已經很習慣見到這位新來的美麗仕者,由於二十歲的男子扮成女性,無論如何高明的化妝術,也不可能變年輕,於是外貌看上去有二十七八的采菊,在公元五萬年被稱為夫人,也不過份……聶雁自然也不想點破,甚至乾脆換上一身婦人裝束,如此也省去惹了一身蒼蠅的麻煩。


  「哎,這黛姬夫人一直都好好的,這陣子到底是怎啦?」負責剁肉的小弟一刀頗有氣勢地下去,刀子在砧板上屹立不搖:「你說,以往哪怕沾了點兒大蒜就喘不過氣的嘛,幹嘛今天突然想吃蒜泥白肉?真是活折騰人……」
  「你還好呢!」一旁蹲在地上剝大蒜的小妹,已經被嗆得淚流滿面:「我這輩子還沒剝過這麼多大蒜……臭死我……嗚……」
  「要我說沒道理嘛!簡直像變了個人,」提起菜刀,皺眉:「采菊夫人,您有見到過黛姬夫人嗎?」
  輕輕搖頭,儀態萬千地端起給鷲少主的那份晚餐:「遠遠地看過一次背影,但我最近剛入城當職,即使見到了也不知道一不一樣啊。」輕言細語:「我先失陪了,謝謝。」

  「啊啊!大美人要走了,你今天自己不吃嗎……」主廚大叔這才會意過來,趕忙追上,大獻殷勤:「宵夜想吃什麼的話儘管吩咐。」
  端莊高雅,微笑:「如此,采菊代少主謝過了,我會轉告的。」語畢,留了個倩麗的背影給眾人……

  「哎,人家有丈夫啦,大廚別傻了!」
  「還做宵夜呢……人家心裡只想著讓少主吃,比你正經。」
  「要你們這些小傢伙多嘴!全都幹活兒去!去!」


  廚房是個很容易收集情報的地方,也是個很容易進出的場所,因為任何人去都能說一個千篇一律的理由,『肚子餓』,並且不會有人懷疑;但也因此,廚房的四面八方有足足八名衛者,輪流把守,每兩小時輪班一次,跟一般城門不同的是,內城的衛者素質相當好,較少所謂聊天引發疏忽的空隙。
  不過,若只是單純且光明正大的進出,收集情報,倒是可以不驚動他們。

  出了大廚房,少了火源的溫暖,冬季寒風迎面撲來時,聶雁瑟縮了一下……
  仰頭看向滿天彩霞,不知名的鳥類排成一行,掠過天邊……

  今晚得去孟相府,一方面回報內城的情況,一方面懷端那邊也該來消息了,最主要是今天是週期日,送飯時得叮嚀楊鷲,自己一個人留在內城,務必小心。

  忙碌與緊張感是一種麻痺內心的良藥,雖然在這個年代臥底,有洛城少主本人做同盟,比起公元三千年根本不算什麼,簡直像在玩宮廷角色扮演,但也因此,沉甸甸的傷心,沒有想像中容易被忽略。

  原先從沒想過,自己對於哥哥的感情到底是什麼……
  為什麼賴在他身上挨蹭的時候覺得自己賺到了?為什麼半夜感覺到身邊的人檢查自己有沒有蓋暖,內心會幸福滿溢地享受,繼續偷偷裝睡……為什麼長大後牽手時,沒有覺得尷尬?為什麼被親吻的瞬間,只是愕然,卻沒有排斥?
  還有為什麼,當雲哥哥一再拒絕自己接近時,會那麼難過……最後經不住打擊,藉口離開。

  直到自己知道了原來自己有兩個『嫂嫂』,其中一位已經過世了,所以雲哥哥再娶,心裡才真正明白過來……
  原來我也是喜歡雲哥哥的,過去把他當父親敬重、當兄長親暱耍賴……來到這個世界以後,我們年齡相仿,不知不覺想向雲哥哥索求更多更多不同層面的關愛。

  「……我果然不該存在。」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消失?如果是今晚的話,就可以少一次疼痛了。

  端著飯菜經過一座座內城專屬的偏門,經過了幾個迴廊,彩霞將琉璃瓦照得繽紛絢麗,漆黑的眼睛卻無力欣賞,寒冷的空氣反倒讓自己想起曾經,第一次,跟雲哥哥一起登山賞雪的日子。
  當時好快樂。



  交待十九歲的少女萬事小心,比交代九歲小孩容易太多,況且並沒有被特別限制過多自由的仕者,若只是去孟相府,向準新娘的兄長匯報一下新娘的情況,合情合理,光明正大。
  只是離開楊鷲閨房,離開屬於司法相的園子時,見到眼前等待自己的人,真有些驚訝。

  「孟先生。」點頭致意……算是招呼過了。
  「走吧。」

  兩人一路無話,本就不是很對盤的兩人,一位長年當山賊首領的大腦,太過擅長尋找別人想隱藏的東西,一位受過專業級諜報訓練,專門隱藏大大小小的秘密。
  實在怎麼看都不會對盤。
  聶雁也懶得搭理身邊的孟戟,只是看著天空歸雁,神情寂寥。

  「你在等風城或菊城的消息。」肯定句。
  「嗯?」一時間還真沒會意過來,隨即:「這兩天的確該有消息了。」不過我剛剛真的只是在看牠們而已。

  孟相府在第十城門附近,騎馬有些太近,走路又似乎要點時間……尷尬的距離,如同自己的存在般,莫名其妙。
  孟戟倒是有些意外,沒想到聶子翎承認得這麼乾脆,直到出了第十一門,都緘默不語;倒是楊鵬等在城門邊,看到子翎一臉欣喜地奔過來迎接……

  「子翎,太好了!你出來了……快跟我說說鷲妹情況如何?」說著一把拉過美貌少婦的手。
  「……」指向遠處第十城門的方向,不著痕跡地掙開那熱情的掌心:「離遠些再說吧。」一語雙關。

  沒聽出子翎的雙關語,一心只以為的確該慎重些,離內城越遠越好,於是趕忙加快腳步,倒是孟戟聽到耳裡也聽入心裡,知道自己輔佐的少主只是一相情願罷了,頓時放心不少。
  ……反正一個巴掌拍不響。

  三人各懷心思,卻都深怕黛姬夫人耳目眾多,不願多生枝節,便沒往外閒逛,但即便直接入了孟相府,壎聲也已過了八響,天色全暗,還來不及換身裝束,便被熱情的楊鵬拉去用餐……活像這裡是他自己家,也沒管主人家與子翎心情如何。


  「有見到夫人嗎?」
  行政相孟策,瘦得如皮包骨般的紙片人,唯一比較精神的只有吃飯時狼吞虎嚥的動作,還有那一頭火紅的頭髮,剛一見到來人便從餐椅上跳了起來,顧不得尊卑禮儀,一邊拉開身邊的椅子,主動詢問:「鷲少主情況如何?坐下說!快……我還有七份川城合約跟三份洪城交易等待批閱。」明顯是個急性子,跟兒子孟戟的城府完全不同。

  ……難怪能勝任行政相這種雜事繁多的職務,那晚還能迅速地連夜把我薦入內城……回想起來,光是事前準備好『采菊』的身分,在這個年代就屬超高效率,我是因為在公元三千年有『非常態機密人事部門』幫忙處理各種身分問題,習以為常,才不覺得孟先生厲害。

  「我沒刻意去接近他,因為即使見了也不知真假。」說話間,楊鵬與孟戟也入座。
  「這個……也是啊,真糟,」頭髮已經稀疏的男人皺起同樣稀疏的眉:「你先前又沒見過,況且連時常見面的城臣……連我也看不出來。」
  「但這位黛姬夫人肯定是假冒的……」注意到楊鵬親自給自己舀了熱湯:「……謝謝。」

  孟相府的裝潢與格局正如同一般洛城公家機關,都是西式設計,此時聶雁同時與三個紅髮碧眼的『洋人』吃飯,才感受到其實洛城這個混血社會真的很不協調……不但西式建築上鋪著類似唐三彩的輝煌琉璃瓦,眼前明明用著束腰八仙桌,三條桌腿還以典型的弧度彎曲,但上面擺的卻是刀叉不是筷子……

  是我適應力太強,現在才發現洛城的詭異,還是因為三千年時連食物都沒有,所以後知後覺?


  「你好像很篤定?」孟策趕忙抓住關鍵詢問:「快吃啊,邊吃邊說,爭取時間。」
  「……」你爭取就夠了,我隨時都會消失,爭取什麼?
  「孟叔叔,你也讓子翎喘口氣吧。」楊鵬果然站在子翎這一邊。
  似乎很美味的濃湯被孟先生兩口吞下:「你們年輕人就是不明白美好時光的可貴,而年輕,就是美好時光……算啦,繼續話題。」

  其實我能體會孟先生說的話,美好的時光不但可貴,而且稍縱即逝。
  不過當間諜能這麼輕鬆也不錯,至少在敵營還有暫時盟友。

  整頓心情後,開口:「體質反應;即使許多政策上變得不合邏輯,但都能解釋成別有考量,只有身體的反應不會說謊,廚房的廚子們都說以前夫人對大蒜過敏,現在卻食無禁忌。」
  「過敏?」孟戟注意到某個辭彙。
  「……是一種……該說是發炎反應,」這該如何解釋,我雖明白卻不好措詞:「是指免疫系統對某些物質的過度反應,比方說花粉,雖然能經過調養好轉,但也不可能突然接受以前難以接受的物質。」
  「……」免疫系統?

  紅髮碧眼的三人面面相覷,聶雁自顧自地吃了起來……現階段他們還需要我,不至於毒殺我,況且一般的毒對我沒太大效果。

  「我是藥者,這方面很難解釋。接觸過廚房的工作人員,提起以往黛姬夫人稍微吃點大蒜就會氣喘,但現在卻想吃蒜泥白肉,據瞭解,川城有許多飼者,畜養不少豬隻,這道是他們民間的菜色。」
  「……意思是夫人不但是假的,還有可能是川城人?」
  「嗯,但也有可能是他故意露出馬腳,讓人誤以為是川城人,不過……應該不是。」見孟先生急著想聽,也顧不得吃,直接往下說:「關於這一點,我也想請問孟先生……我聽鷲少主及內城侍者們提起,所有的嫁妝都是由黛姬夫人親自指定操辦,且侍者們還分成三個組別,每組七人,負責的東西不同,不同組之間不能互相告知陪嫁物的內容。」
  孟策稀疏的眉更皺了,或許皺的只是眉頭:「有這等事?我這邊是有按照傳統擬一份嫁妝的清單,物件也都差不多辦齊了,雖然知道夫人另外有些準備,但以為只是身為母親,想私下給女兒的心意……這種事我也不好干涉。」

  「但保密至此,顯然不是,」楊鵬也進入狀況,對身邊的子翎提醒:「你下次進去恐怕得設法查出那些陪嫁品的內容了。」
  「嗯,我剛剛想向孟先生確認的是……」頓一頓……不知道這個時代要怎麼使用這類用詞:「最近這一兩年,或者更久以前,內城的侍者有什麼不尋常的更換?」

  這一問讓三雙藍眼睛再度互看了幾眼,疑惑……但孟策憑著清晰的記憶回答……

  「我想我明白了……糟了。」這位一直在趕時間的行政相,難得緩下步調,沉思著用大家聽得見的音量自語:「記得是九年多前大戰剛過,我們跟川城簽屬了囚犯保護條約,那些在洛城犯下不太嚴重罪行的川人,比方說欠錢、偷竊、賣瑕疵商品……由於當時財政窘迫,無法養太多犯人,所以讓這些犯行不重的川人在各個公家機構服務,代替坐牢。」
  「什麼!?」楊鵬畢竟當了長年的山賊領袖,一聽頓感不妙:「有這麼離譜的決策?」
  「沒有其他配套措施嗎?我是指,針對這一小撮人的特殊規範方案?」這是聶雁,跟五萬年不同,保護人犯的法律在自己的時空是司空見慣,但周邊配套必須做好。

  「沒有,」見父親已經陷入沉思,孟戟接話:「這些人在機關服刑過後,有不少因為表現良好,熟悉工作細項,持續受到機關以約聘方式沿用……想來,如果從十年前的最初在犯罪前,就是細作身份,埋伏近十年,表現優良要刻意混入內城當侍者,不會太難,加上近年兩城通商貿易頻繁,就連民間恐怕到處都是細作。」
  「……」

  內城,等於有一整隊的PS在當假黛姬夫人的左右手,難怪敢囂張地吃家鄉菜了。
【壹】 第三十二章 免疫力下降
  當初通過離譜法案的立法相,目前還在位,但已是七十好幾的老頭,久臥病床,許多繁瑣事務都交由手下胡誠處理,估計若徹查背景,整個洛城立法機構將會跟川城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目前不宜有太大動靜,因此靜觀其變。
  此外,三權之中的司法,其目的在於維護法律,並確保法律的正常執行;而九年前的司法相事實上就是采蘋三年前亡故的祖父,采綠,至於當初采蘋的祖父心向何方?是否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確保了離譜法案的正確執行?抑或是一時不察?又會不會是有收受賄賂?還是根本也是奸細?大概就沒有人能知道了。

  ……嗯,如此,私下裡還要提防采蘋才行。

  總之,現任的司法相由三年前仕者是采蘋,年僅十六歲的楊鷲接任,也有其成因。簡言之,楊鷲固然能力不錯,但最終眾城臣決議由少主出任,一方面是眼看楊鷲世襲城主大勢已定,必須多涉及城中政務,以做訓練,二方面是認為兩個小女孩時常繞著祖父,多少對這些工作較易上手,兩人結伴勝任是最佳選擇。

  當然一切是楊鷲不會莫名其妙突然外嫁的前提下,儘管長少主回來,但這人已經做了這麼多年山野村夫(山賊要被判刑,故城臣們心照不宣),如今雖然名義上是回來送嫁,但究竟治理能力如何?眾人採取觀望態度,真是尷尬的存在……


  「喀。」木門沿著軌道關上的聲音。

  環顧了一圈孟相府給自己準備的臥房,依然是中西合併的調調,不算太大的空間應有盡有,甚至細分三進,前廳與臥床間隔著兼具屏風功能的鏤空博古架,上面零星裝飾著雅緻的漆工藝品,第二進的楠木羅漢床上卻放著很……
  聶雁歪頭,最近少有地笑了一下:「那應該是歐普藝術風格……」好像是。
  不過棉被這東西不管花紋如何,能暖就好,畢竟不長住,明式傢俱與歐普藝術的搭配……若當初致力於保護文物任務的PS隊員們看到這景象,不知道會是什麼反應……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注意到先前來孟府時,委託保管的藥箱、行囊等物品就擱在窗邊很……凡爾賽風書桌旁,桌面上還放著自己心愛的蒲葵葉,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葉子又乾癟了不少……
  伸手,神情溫柔地碰觸細葉:「……以後還會更乾癟吧,直到碎裂,化為塵土。」不過若我消失,你應該還會繼續長在樹上,跟同伴一起看海。

  放下葉子的同時似乎有許多不可能放下的情緒在裡面,卻不敢深究。
  一頓飯吃得很凝重,算是個小型會議,折騰到了午夜……身體感覺也是快要發作的時候了,看到屏風後已經備妥應該是洗澡盆的東西,熱水氤氳的水氣好像很舒服……管不了太多,直接栽了進去。

  在水面下屏息,直到肺中氧氣耗盡才探出頭:「……噗哈。」如此順帶卸了妝。

  ……其實我真正學會用餐也是這一年的事情,一開始肚子常常不適應,將近一年的時間,每天跟雲哥哥在一起吃飯,真的很幸福……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吃到冬粉,如果不回風城或菊城,大概很難了。
  不『回去』?呵,我根本不屬於那裡……現在仔細看,連水中都沒有自己的影子了,呵。

  明明跟雲哥哥在菊城的時候,每天幫哥哥梳頭,都會順便照鏡子……當時模樣很清晰,就像真正活在這個世界的人一樣,冰冷的鏡面映照出溫暖的兩人,是那麼的真實……現在想來好像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

  不知道這同盟臥底遊戲還要持續多久?其實我連為什麼要冒險混入內城都不明白……明明心裡非常清楚,不管做什麼都不再有意義,為什麼身體還是拖著自己的心志去執行?實在搞不懂自己……
  過去身為雲豹,每次執行任務都有唯一一個信念,就是一定要活到十九歲,或者該說從十一歲雲哥哥離開的那一天開始,期待再見面成了我唯一的生存目標,可如今……

  「嘖……這次是先頭痛嗎。」會不會亞光速其實早打穿我的頭?或者……好像有一次是被不知道哪個敵人的老式沙漠之鷹射穿過……不太記得了……記憶碎裂成片段,甚至空窗,無法連貫。

  呵,我到底是為了什麼把自己的身體搞成這樣?
  接受安裝任何需要的儀器在身上、接受不同的人體實驗,注射一堆奇怪的化學藥劑、接受所有不合理的訓練、過著只能我殺別人不許別人滅我的生活,把自己當惡鬼……
  可如今……
  我的人生,到底都在幹什麼?

  「…………到底都在幹什麼……」


  熱水的溫度隨著夜更深沉,迅速降溫……洛城冬季一如菊風二城嚴寒,冷風從不怠慢每位形單影隻的人。
  「……痛死了。」嘖……雖然熱水的舒緩只有一丁點效果,也好過沒有,如果我一直沒消失,或許可以考慮在白石山消磨時間,至少有溫泉,不會這麼痛。


  不記得因無法控制身體的疼痛,喝了多少洗澡水……縮小的身體差點因滅頂而窒息。
  房裡燈油燃盡後,漆黑一片……逐漸冰冷的水刺激自己的神經,痛覺更加明顯……

  直到天濛濛亮,才恢復意識,聽得見孟相府有早起的侍者開始勞動……自己這回依然挺了過來,沒痛死。
  只是身體還沒變回原尺寸,掙扎著想從冷水中爬出來時,才感覺到手短腳短的無奈……洛城人的兩個種族,似乎都是手腳修長的類型,像楊鵬這樣不到一百八的身高,跟自己一樣,明明扮成女性綽綽有餘卻也四肢修長……回想起來,楊鷲就跟自己一樣高吧。

  好不容易『爬』出洗澡盆,冷空氣直接侵襲肌膚,全身打了個冷顫……接著再度被痛覺吞噬,好像所有感官都只能感覺到痛似的。
  躲入那件歐普風的棉被,或許是因為身體實在太冷了,因此出乎意料之外地管用,暖意稍稍趨緩了疼痛感的侵襲……準備瑟縮到恢復原狀……其他的,以後再說。

  可惜,又是天不從人願。

  「……喀……」木門緩緩被推開的聲音。

  隔著博古架屏風,視線從一堆工藝品旁穿過,見到一頭火燄般紅髮時,聶雁真的很想抓狂罵人……為什麼這人總挑在這種尷尬的時刻出現!?

  「……果然是這樣,昨晚吃飯到後半段時間,就注意到你一直冒冷汗,堅持昨天出城也有些不自然。」楊鵬見狀,趕忙將門掩上,快步來到床邊:「你……需要什麼嗎?我是說……你自己藥箱裡應該很多藥。」
  「……不用。」至少不是孟戟,就某種意義而言,那人比較難應付,可我都忘記他至少是孟戟願意輔助的人,必須小心。
  「這樣嗎。」注意到角落的澡盆附近一片潮濕,又看看現在似乎很勉強才能裹著棉被坐直的人:「你該不會是連滾帶爬的爬出來的吧?泡到剛才?那不冷死?」
  「冷死也好。」也是,都沒想到。

  聞言,楊鵬皺眉,英俊的臉龐出現嚴肅的表情:「你別老是這樣說話行不行?」離開床邊,找了條大浴巾:「我是不知道前一陣子你遇到了什麼,但你自己說過,若要你幫忙,除非我們成為朋友……我不希望與你只能是短暫同盟。」
  見床上的人沒回答,但是有聽著……楊鵬撇撇嘴,繼續:「當然你該也看出來了,孟戟很提防你,他是我從小到大的朋友,我無法不顧他的想法,可我希望未來你們兩個也能坦誠交往……」蹲在床邊,將柔軟的浴巾蓋到小鬼頭上:「你居然沒擦乾就窩進去?」

  「……你在做什麼!?」顧不得疼痛,迅速躲開,棉被拉得死緊!
  「幫你擦乾,雖然我不知道病因,但我知道擦乾身體再休息,這是常識。」見到子翎全身戒備的模樣,刻意裝出一臉不高興,不悅地抽起臉:「……我好歹也是個山賊頭目、又是洛城的長少主,現在願意照顧你這小鬼你就該心懷感激……哼。」
  「你再靠近,我立刻滅了你。」
  一臉無所謂,拿起掉落的浴巾:「你這人很不老實。」要是他有他義兄的一半該好應付些。
  看到修長的手再度接近,眼神冰冷:「你有話快說,沒事再接近我會直接殲滅孟府。」
  「你這麼虛弱,不可能。」

  當暖洋洋的浴巾再度罩上頭頂,頭部感覺到溫暖的掌心正隔著柔軟的布料,傳達出充滿呵護與關懷的感情……好像在給自己安慰時……

  『錚!』類似金屬刀刃出鞘的聲音。

  蹲在床邊的楊鵬,手定格,只看了一眼已經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還有那已經延著刀鋒滑落的鮮血……便繼續擦拭的動作。

  「你……為何不住手!?」心煩意亂,因虛弱,也因情緒激動不斷喘息……
  「那你又為何住手?」輕描淡寫,手上動作不停……子翎若想殺我,剛剛這一下我猝不及防,當真會人頭落地。

  刀還架在對方脖子上,因顫抖而有些不穩……使得楊鵬又流了不少血……

  「子翎,你需要放鬆。」頭髮差不多乾了,手來到裹著的棉被邊緣……試探的眼神,目光交對:「我的確不瞭解你,但我看得出來你的生活太苦,幾乎要把自己逼死。」
  「……」這人……手想幹嘛!?
  「其實那天在采蘋父親的酒吧見面時,我就發現了……我知道你不高興,但我想你也有自己不想提的事情,所以裝做不知道,拉著你喝酒、由著你發酒瘋……可沒想到幫助不大。」
  「……」
  「……放鬆點,」不行……子翎緊繃成這樣,得換個方式說話:「我都這年紀了,若十七、八歲成家,也該有一、兩個兒子就是現在的你這模樣,就算你是女娃也是我女兒的年紀,害羞什麼?」

  終於有了緊繃之外的反應:「……我不是害羞。」為何剛剛居然沒砍下他腦袋?為何?
  「你現在這麼虛弱,還要強打精神拒人於千里之外,不累嗎?」不管三七二十一,掀開棉被:「嘖……把棉被當毛巾用,你也替孟府的侍者著想一下,弄得一地水,大冬天還要讓人家曬棉被,會乾嗎……」
  「……抱歉。」怎麼被這麼一數落,好像真是我的錯?

  看著楊鵬細心照顧自己的舉動,沒有半分虛假的神情……刀悄悄地放下了。
  反正不明原因地,下不了手,不是嗎?

  「對不起。」
  「你幹嘛一直道歉?」站起身,抖抖浴巾,隨意擱在一旁:「差不多了。」手摸摸自己都是血的脖子:「嘖……下手真狠。」就差一點我就要被了結了,嘖……
  「抱歉。」神情落寞,卻不知為何……身體雖然疼痛依舊,但真的放鬆了不少。
  「算了,不過……」山賊式的壞笑:「你好像好多了?」
  聞言,愣了愣:「……嗯。」被這麼一鬧,的確轉移注意力了。
  「你先休息吧,等好些教我那個,」左手手指劃過自己的右前臂:「你的刀是藏在這裡吧?」
  「……那個無法教你。」
  「不管,下回一定要告訴我怎麼弄的,說定了!」

  言罷,自顧自地掠過屏風,離去……讓人摸不清他大清早摸到別人房裡到底想做什麼?


  當楊鵬的火紅髮色消失在門後時,聶雁才無力地倒回床上……
  這人……我現在明白像孟戟那樣精明的傢伙為何願意輔佐他了,甚至陪著一起淪為山賊。
  雖然楊鵬不擅工於心計,但的確擁有領袖魅力,他能一眼看出什麼人需要什麼,也能看穿對方的弱點,瞭解世故,知道如何收買人心;如果說我跟孟戟都是會善用自己弱點,並設計他人行動的人,那楊鵬就是會保留別人的弱點,必要時對症下藥,網羅人才的人……
  所以九年前,黛姬夫人發現楊鵬不好掌控,才趁他還不成氣候,流放他。

  像剛才,他知道我需要什麼,也篤定我拒絕不了。
  「嘖……」現在的我,大概不管是誰……只要是真實的關懷,我都沒抵抗力。

  怎麼會退步這麼多?以前身在敵營不管誰對我好,都沒用……可現在狀況真的很糟,我還以為遠離雲哥哥後,自己可以對任何人的關懷免疫,況且像楊鵬這種暫時的盟友關係,有時候比敵人更難處理,我討厭這種關係,一開始才拒絕朔的提議。

  「罷了。」此一時,彼一時,現實就是我已經無力再結交朋友,成為盟友已經是我的極限,現在蹚這渾水,我無力抽身也不知為何而持續,只是隨波逐流。

  橫躺的視線看向擱在書桌上的蒲葵葉,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葉子映入眼簾時,疼痛感立刻舖天蓋地般襲來,好像全身的細胞都被一段曾經快樂的回憶,腐蝕殆盡……
【壹】 第三十三章 消失的項鍊
  一邊思考,一邊昏昏沉沉地睡去,清醒時已是黃昏,身體也恢復正常尺寸。
  醒來後第一個隨思緒闖入腦海的,是楊鵬那火紅的髮色、蹲在自己身前照顧自己的記憶……跟幼年時,雲哥哥呵護自己的感覺,很像。

  「……」不行,得出去走走。

  畢竟穿菊城的和服在接近內城的第十城內閒逛太過招搖,於是換上孟府準備的長衫與禦寒皮裘才出門;第一次戴上冬季用的皮帽,絨毛的部分不知是哪一種動物的皮毛,風吹來時感到格外溫暖……裝飾的獸爪跟那日采蘋的父親所配戴的鍊墜一樣,打磨得光華精緻,上面還有細膩的雕刻花紋。

  ……黃昏滿熱鬧的,嗯?對了,之前的考試正在舉行中,所以人都聚集了起來……最近鄰近幾城的卡馬應該都客滿了吧,四處都是考生。

  緩步走過街道,大小商號林立,晚餐時間將近,四處隱隱傳來佳餚美酒的香味……足足二十個小時未進食,當真有些餓……卻又不是真的很想吃東西,沒什麼精神連帶沒胃口,當然一方面也沒錢。
  四處走動間,思路也清明了起來……
  雖然對於楊鵬這人,心情還是一樣複雜,卻可以再度明白告訴自己,無論現下努力做任何事情,一切都是枉然,所以……嗯?

  「……」雪鳶到了。

  也沒刻意找靜僻的小巷拆信,不知道是因為藝高人膽大,還是覺得一切都無所謂,當街一邊緩緩步行,一邊拆信檢閱……行為光明磊落到完全不像細作。
  而這一切正落入街角飯館三樓的楊孟二人組眼裡。


  「他好像看完信後,心情好些了。」不過手上拿著的是什麼?
  孟戟白了眼前人一眼:「你還是沒把鍊子還他?」
  無奈聳肩:「今早原本想偷偷放在他桌上,誰知一開門,他是清醒的……就……聊些瑣事,忘記還了。」還是不要把子翎的宿疾告訴孟戟好些,這兩人不知道能不能好好相處。
  「……根本就是捨不得還。」低聲念了句後,吞了口玻璃杯內的不知名藍色果汁:「我看你真的栽進去了,拔也拔不起來,早勸過你了,以後後悔別怪我沒提醒。」
  「……你太擔心了,子翎其實很好收買。」
  「對,只是要賠上感情。」
  「……當他是自己人的話哪有什麼賠不賠上感情的問題?換個立場,他對我也一樣。」
  孟戟無奈,放下手中的玻璃杯,繼續吃飯……輕聲碎碎念:「就怕即使量一樣,質也不同。」

  「子翎!」沒理會對面老友的低語,楊鵬一如以往熱情:「這裡這裡!上來吧!」


  聽到不遠處的叫喚,聶雁抬頭,不意外地見到那火燄般的紅髮,無奈地笑笑……卻也真誠。
  隨即就著剛讀完的信籤,仔細撕了幾處小裂縫,綁上雪鳶粗壯的腿,目送大鳥離去。

  ……雲哥哥他……好像不生氣了,還跟我道歉……
  然後,他說他那天在海邊不是故意的,希望我別傷心或生氣。
  嗯,其實……只要我不太影響他的生活,繼續稱呼他雲哥哥,甚至偶爾見個面,說說話,應該……也沒關係吧?如果至少還能這樣,在這個異世界裡,時間應該不會太難熬……

  嗯……雲哥哥只是不小心親了我,只是不小心的……嗯。
  所以……已經沒關係了,只要這邊的任務完成,說不定我還有機會能再見見他……這樣就好。
  那是不是只要努力維持現狀,我就可以繼續存在?意思是……千萬別表現出『雲哥哥是我最重要的一切』,就可以了,不管是在臥底時,或是在平時,都不可以表現出感情。
  只要這樣,我就不會變成雲哥哥的Trouble Maker了,這樣,就好。



  「好像很漂亮……」孟戟見到來人,倒是一臉隨和:「坐吧,你應該沒吃東西吧。」招手向經過的侍者多要了份餐具,瞄了一眼聶子翎手上的首飾。
  「嗯,謝謝。」手上拿著美麗的項鍊,有些悵然,有些心痛……卻珍惜地捧著。

  這條項鍊……是雲哥哥對『不小心』的補償,也就是說,那一瞬間的感情,只有這點價值。
  算了,那八年我也是緊緊抓著唯一的項鍊活過來的,所以……不要緊。
  已經沒了兒時那條項鍊的我,今後……這一條就是我的全部。

  「那是……黑曜石,」孟戟見聞廣博:「要打磨成這種球體,一條鍊子上居然有兩顆,真奢侈……肯定價格不菲。」
  「是嗎……」原來這是很貴重的東西?那樣……也算我有些價值……
  孟戟繼續吃,但不知有意無意,是說給哪一位聽:「故事有很多種,但大部份的人認為只要戴著,就能穩定情緒,神明也能護佑配戴的人,遠離悲傷。」
  「……這樣啊。」懷端的確是這麼寫的,雲哥哥希望我不要傷心。

  至少雲哥哥對我的祝福是真誠的,雖然我不能擁有他的愛情,可是……他依然是真心待我的。

  「這個……很貴重?」將項鍊挪近孟戟一些,試圖請人估價……估感情的價:「大概值多少?」
  沒有接過鍊子,只是瞇眼細看了會兒:「……嗯,相當昂貴,色澤漆黑卻由內自然透出些微亮光,說不定連黛姬夫人都沒有這種好東西,畢竟也不是有錢就買得到,恐怕可遇不可求。」
  「……這樣啊。」這麼貴重的東西,居然用雪鳶送?

  思緒轉了幾轉,突然笑開……呵,很像雲哥哥會出的紕漏,不過總算平安收到了。
  不知道為什麼,得知手上拿著的項鍊是貴重物品後,安心了不少……
  如果我的感情能用金錢衡量,那至少……請別讓他太廉價,我要的真的只有這樣。


  可能是在比較,也可能是吃醋,楊鵬不屑地看了那鍊子一眼:「……哼,喜新厭舊。」幹嘛我手上這條就只是皮繩串著個怪東西?哼……
  一邊將項鍊自行戴上,一邊對這話有些狀況外:「?」
  倒是孟戟聽了那犯酸的語氣,提醒:「鵬,別鬧了。」這傢伙真的不知道自己已經越陷越深了嗎?

  聶雁見了一桌菜,當真開了胃,渾然不覺西式料理中式吃法很奇怪……反正餐飲經驗不長。
  楊鵬見對方不搭理,甚至根本沒意會過來……心裡頓感有些委屈,幾番欲言又止後,只說:「等會兒你得回內城,我送你吧。」
  「你接近那裡沒關係?」
  搖頭:「只是尷尬,不過都晚上了,沒多少官員進出。」
  繼續吃:「我自己沒問題。」
  「不行,我說要送就是要送。」

  孟戟繼續喝自己的藍色不明液體,懶得再出言提醒,只是暗自留意聶子翎的反應……子翎不是木頭,鵬他堅持到這種程度,加上日常行為,應該多少感覺到了吧?

  右手叉著玉米筍的叉子定格了會兒,聶雁似乎意會到了什麼……隨即對楊鵬一笑:「謝謝,我是因天冷,不適應而已。」他大概是擔心我的身體吧。
  正喝著藍色果汁的人險些嗆到:「咳……子翎,你身體不舒服?」原來他也是情商低的那種?
  微笑:「水土不服,早上多虧楊鵬騷擾我,不然我可以睡得很好。」
  「你!我……」我哪有騷擾你!?

  對楊鵬的惱火完全無視:「對了,孟先生,」還是稱呼先生吧,畢竟不熟,壓低聲音:「可能的話,請令尊多留意川城進口的玻璃,還有跟玻璃有關的其他物品,特別是彩色玻璃。」
  「彩色玻璃嗎?我知道了。」應該是剛剛那隻白鳶帶來的消息。
  「你們……嘖……居然都不把我放眼裡?」我還擔心這兩人處不好?
  「這個好吃。」繼續無視。
  「那是玉米筍,算是本城名菜了。」算了,情商低對我方有益無害。
  「果然好吃。」最喜歡的主食是春雨,喜歡的菜是玉米筍。


  深夜,無月,甚至看不到星光。
  飽餐後原本虛弱的體力恢復了六成,回孟府換裝後,與依然匆匆忙忙的孟策先生簡短道別,下次相見恐怕是鷲少主出嫁的送嫁行伍上了,在那之前得把嫁妝的問題找出來,沒必要的話,別驚動那二十一位間諜比較穩當。

  與楊鵬兩人比肩步行,夜色中,采菊的官服顏色很淺……寒風呼嘯掠過時好像魅影般不真實。

  「楊鵬,送到這裡就好,」美貌少婦留意四周異常安靜的情況:「你回去吧。」有人埋伏。
  不是沒感覺到夜色靜得出奇,不放心:「我怕他們是針對你,你現在身體還沒完全恢復。」
  苦笑:「放心,我覺得他們目的在於觀察,暫時沒有殺氣。」
  「……萬一……」
  「回去吧,」停下腳步,回頭望向城外:「這裡交給我,放心。」

  挑起好看的眉:「嘖,你這種風一吹就好像要倒下的模樣,我能放心嗎!?」他到底知不知道他請別人『放心』時的表情,那表情就好像在說『別丟下我一個人』……為什麼這麼不老實?

  微笑,不置可否:「……早上你也看到了,我全身都是兵器,」安靜的眼神,安靜的表情:「只要我啟動的話,他們一個也別想躲過。」

  清晨時不是沒被子翎嚇住……只是強自鎮定,因為自己很清楚,表現出害怕的模樣將無法再繼續接近此人的內心世界,雖然說要子翎教授藏刀刃的方法,但自己很清楚,那是學不來的。
  當時嚇住自己的不是那架在脖子上的刀,而是那把刀……似乎是從子翎的手臂『長』出來的。
  「就讓他們觀察個夠吧,哼。」感覺到埋伏者似乎真的只在監視,於是也順帶拖延時間,索性在夜色中閒聊:「你的身體到底怎麼回事?」理所當然的逼問。

  美麗的妝容改變了不少外貌,但漆黑明亮的雙眼依舊,微笑,卻沒回答。

  「子翎,別拒我於千里之外。」
  看著眼前的楊鵬,只是看著,末了……嘆息低語:「……大約在公元三千年的時候,我有一個名字,叫做『終極兵器』。」這件事情,可能連森都不知道。
  不解的眼神:「這好像……不是名字?是物品?」難道他真的四萬多歲?不會吧……
  「嗯,是物品。」或許,我只是想找個人訴說……況且這對楊鵬而言,根本是天方夜譚,信不信都無所謂:「當時是文明末世,一群被稱為科學家的人,製造出許多東西,我是其中一件。」
  「……你明明是人,為什麼要說自己是物品?」莫名地惱火與不解。
  聞言,難得彎起眉,淺笑:「呵,曾經我遇見一個對我很好的人,也說過一樣的話呢。」

  紅色張揚的長髮,好像沒有隨寒風掠動……楊鵬看著眼前人的表情,煩躁突然靜止了。
  ……雖然我不清楚原因,但子翎傷得太深了……他是第一次對我這樣笑,看到這樣的表情……我現在真的相信,不管他是不是真的長生不老,但時間對他而言,恐怕是真的毫無意義。


  仰頭,黑曜石般的雙眼,望向夜幕:「跟我一起被製造出的同伴,有很多剛出生就死了,也有一些是兩三歲的時候,因為不同的生化實驗失敗而死……不管怎麼說,我一直活著。」
  「生化實驗?」什麼東西?
  「比方說你看到的,」視線拉回楊鵬身上,緩緩抬起自己的手,讓對方看見手指……手指漸漸改變形體,一把鋼梳慢慢現形:「可以在一定程度內,改變自己的身體構造,讓自己製造出金屬物質,這就是所謂文明末世的終極兵器。」
  「……」聽起來……雖然我不懂,但好像很殘忍:「死了很多同伴?就為了這個?」輕輕壓下那在自己眼前的『手指』,將已經不成正常型體的手按回子翎腿邊,不忍再看:「子翎,這種事情,不要對除了我以外的人提起。」

  聶雁只是盯著楊鵬看了好一會兒……
  雲哥哥也說過類似的話,可見,楊鵬是真心對我好。

  「大部份都撤退了。」應該是假夫人的手下。
  「可能看我們沒有特別行動吧,只留下兩位監視。」是那二十一位川城間諜,其中兩位。


  繼續邁開步伐,聶雁沒有再催楊鵬離去,兩人只是靜靜地走著……
  沒有月色,沒有星光,只有腳步聲……走著寂靜。

  「謝謝,我很久沒這麼輕鬆了。」我好像說太多了。
  楊鵬搖頭,刻意裝出很山賊式地痞笑:「嘿,感受到我的可靠了吧,啊……對了,一直沒機會,」往懷中掏摸一陣,摸出一個小木盒:「這應該是你的,我跟孟戟在白石山撿到的。」

  不明就裡地接過盒子,揭開盒蓋的瞬間,聶雁愣了一陣:「這是……什麼?」
  「呃?應該是你的項鍊吧?我很小心地收在裡面,就是那一晚在樹上交手時你掉的。」

  聶雁看著眼前空無一物的小木盒,苦笑……接著只是慘淡地搖搖頭……
  夜,很黑。
【壹】 第三十四章 兄妹
  ……楊鵬沒必要騙我,因為他可以裝做不知道我弄丟項鍊這件事。
  聽起來是前些天,他很確信自己把項鍊放入小盒子,準備找機會還我,但……

  現階段我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個,這代表我跟雲哥哥的歷史已經改變了,我遺失了雲哥哥將項鍊掛在我脖子上的瞬間,也遺失了從小到大,每一次雲哥哥檢察項鍊還在不在我胸口的瞬間。
  以後,會遺失更多……更多……直到我完全不存在為止。


  「采菊,你怎麼在發呆?」
  楊鷲終日無聊,獨自一個人捱了兩天,好不容易總算盼到了個能說話的采菊回來,但自從采菊回來後,比起過去更加憂鬱了。
  而離出嫁的日子越近,楊鷲這方面便越緊張,同時也多了點興奮……

  原因是采菊已經將大家的計畫說清楚,要在送嫁隊伍安全抵達川城後,設法讓自己逃走……
  或許可以跟孟大哥一起回他待了好些年的白石山,那裡有溫泉,聽說養顏美容,可以的話還能當壓寨夫人,這個職位挺新鮮!至於這洛城城主的位置,可以順勢歸還給鵬哥哥……或者,若身為仕者的孟大哥要一直待在鵬哥哥身邊,至少自己還能跟采蘋、采菊結伴,四處遊山玩水,趁著年輕歲月四處遊歷,增廣見聞,多麼逍遙快活。


  「呵,我很期待看看采蘋父親開的酒吧是什麼模樣,長這麼大都沒去過這類地方……我還想去菊城看看,聽說那裡的房子都蓋得很高,不知道到底高到什麼程度……」
  「嗯,放心,一定有辦法看見這些。」鼓勵失去自由的人,讓他們穩定情緒。

  窗外又是一晚夜色,楊鷲很認真地按照采菊制訂的訓練內容,在屋子裡面做體能訓練……為的是逃跑時不要一下子就累了,訓練的休息時間還自己練習把頭髮盤起來,所有動作都要一氣呵成……自從知道了落跑計畫,楊鷲整個人都積極了起來,眼下知道鵬哥哥願意幫忙擺平善後,也顧不得許多,到底是少女情懷……總想跟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


  「你說……川城那城主會不會為難哥哥?」理所當然的聯想,非常擔憂:「會不會因為我逃走所以生氣?侵犯我們的領土?我覺得一定會。」
  「處理得好就不會,這很難說,要看你哥哥。」
  「是嗎?」擦擦自己因為在屋子裡面折返跑而流下的汗水:「原來如此,所以才要入了川城才能逃,如此,失蹤的責任歸咎於誰,就很難說了呢……這方法誰想的?」
  微笑:「你的孟大哥,他很愛護你的,他這麼嚴謹的個性,甘願為你犯險。」
  「呵,我就知道他對我好!」轉念又開始擔心:「可是那老頭不容易對付吧……我還是有些擔心我哥哥,雖然我跟哥哥沒什麼往來,但……他怎麼說都是我哥哥。」

  「我認識的楊鵬是個很好的人,」這是真心話:「而且他很優秀,你真的不必擔心你哥哥。」頓一頓,就現實面分析:「反倒是你若真的去當第二十八位夫人,不但洛城顏面丟盡,你也會痛苦一輩子,你哥哥跟孟大哥也會因此難過一生……如果你擔心這麼多,永遠無法突破難關。」
  依照洛城少主的地位,就算要聯姻,也要當正牌夫人,當第二十八位算什麼?逃走後還能讓百姓有想像空間,只要知道不是單純的聯姻,內部有所圖謀,就沒太多顏面問題,若真當了六旬老頭的小妾……那就真丟臉了。


  「……」眨眨眼,依然微微喘息,卻高傲地噘著嘴:「采菊,雖然我總覺得你陰陽怪氣的,但你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能看得這麼透徹,的確,要我一個少主嫁一個一隻腳都踏入棺材的老頭,我們洛城就夠丟臉了,更何況前面還有二十七位……哼。」
  聞言,苦笑了一下:「什麼叫我『陰陽怪氣』的……」
  「對了,采菊,你入了川城要小心,」少女像兔子一樣蹦到屬下身前,握緊對方的手,言詞懇切:「那姓水的老頭,好像有不良癖好……另外廿七位夫人彼此間的關係聽說也很複雜。」
  不解:「不良癖好?」這麼多女人共事一夫,關係複雜,人之常情。
  「我聽說他專門喜歡搶別人的老婆,像我這種年輕的他反而不那麼喜歡,簡單說……他就喜歡你這種有點年紀的『人妻』。」說著,擔憂地握著采菊的手不放:「現在啊,你的美貌在我們這兒可出名了,真糟糕……我看肯定會出事。」得想想辦法護著采菊……嗯!

  聶雁看著楊鷲如此擔憂的臉龐,笑笑:「誰說我是人妻了?少主放心。」
  「誒?」驚疑的神情看上去很像哥哥楊鵬,鬆了手:「你都把領子往上翻,也沒配戴獸牙,而是刺繡花紋裝飾的官服,不是已婚了是什麼?」
  「……」換成聶雁眨眨眼,故意反問:「你不是說老頭喜歡人妻嗎?所以我才這身打扮。」不過領子向上翻主要是擋喉結,原意不是為了區別是否已婚。

  鷲少主聞言,愣在當場……
  燈火在燈油表面搖曳著,黑曜石般的雙眼只是靜靜地望入少女眼底……


  「你……所以你是故意的?」驀然醒悟:「居然都是為了我?」
  「少主,小聲。」看了一眼門外:「川城城主喜歡什麼樣的女人,早在兩城訂下婚約後,傳遍整個洛城民間,所以……我才刻意扮成少婦。」
  有些鬱悶,有些不捨,又有些難受的眼神:「居然都是為了我……所以你才畫濃妝,明明沒成親還……」就是想萬一逃不走,要當我的擋箭牌……
  「怎麼?我畫濃妝不好看?」
  「不,才不會呢!」再度握緊采菊的手:「我覺得很漂亮,真的很漂亮……這就是『淡妝濃抹總相宜』吧。」自顧自地說起來:「你也知道我母親死得早,黛姬夫人雖然對我不錯,但到底不是親生的,況且他還流放鵬哥哥,我對他的感情也挺複雜的……」
  「嗯。」
  「采蘋就像我的朋友,從小到大,有什麼事情都是兩人一起商量……這一陣子,孟叔叔安排你入城代替他……其實我是知道的……」開始在房裡來回踱步,斟酌措詞。

  深夜寒風打在窗戶上,拍打的聲音好像在催促時間……聶雁只是靜靜地坐著,在桌邊喝茶沉思成為這些日子唯一的消遣,總是坐到夜闌人靜時才獨自外出打探消息……至於那個小木盒,被珍惜地收在懷裡。
  只能期待有一天,項鍊再出現……


  「我知道你不是采蘋的表姊,可能連親戚都不是吧……」
  這話讓沉思的聶雁愣了一會兒,隨即:「但我是真心幫你,采蘋他們也一樣。」
  「我知道……所以……其實……」一個司法相不知道在扭捏什麼,靦腆:「我母親很早就離開我了,所以……這些天,我都把你當大姊姊。」
  「…………嗯。」這……我到底算是臥底成功?還是失敗?

  被識破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原本就沒有刻意隱瞞鷲少主,畢竟自己是風城來的間諜這件事情也都變相承認給孟氏父子與楊鵬知道了,自然妹妹楊鷲知道也是遲早的事,說不定這樣反而方便,最主要是提防著城臣們與假夫人的手下。
  但……被十九歲的女孩當成大姊姊這般親暱……真始料未及。


  知道采菊沒有生氣,楊鷲很開心:「還是個溫柔知心的大姊姊呢!」雀躍的模樣好像采菊已經認了自己這個妹妹:「我在都是男人的城臣中謀生存,競爭纏鬥,雖居高位,但還是每天都很累啊……有個大姊姊依靠,真好!」說著還自顧自地踮起腳,轉起圈圈……
  「吶,采菊,」稍稍停下:「你會逃走吧?我說你可不能去當什麼川城夫人……」
  「嗯,當然。」生理結構上,我不可能是『夫人』。

  十九歲的少女,雙眼頓時光采無限,蹦到采菊身前:「那……那我們以後可以一直在一起吧?不管要去哪玩?或者換個身分留在洛城幫哥哥的忙?或者……當山賊說不定挺有趣,我一定會搶那些壓榨平民買低賣高的奸商!」一個司法執行者說著未來要當強盜……
  「這……」那我不就一輩子得當采菊?
  「吶,你說話啊?」知道對方心軟,便撒嬌起來了:「我覺得啊,如果能嫁給孟大哥,與采蘋保持永遠的友誼,又有你永遠當我的大姊姊,我會幸福得要命吧!呵……」
  「少主……」一種莫名的情緒,在心中發酵……認真開口:「……就算有一天……」
  「嗯?」天真無邪的凝視,充滿期待……

  看著這雙湛藍的眸子,蹲在身前的一頭張揚紅髮……聶雁呆了半晌,隨後笑了笑。
  兄妹到底是兄妹,真像。


  「或許有一天,采菊離開了你,」反手握緊女孩的手,認真,承諾:「但他會用另外一種形式守護你,這一點希望少主能相信,只要我還在就絕對不會改變。」
  「只要你還在?意思是只要你活著嗎?」

  聞言,聶雁再度愣了愣……我的存在似乎對眼前這女孩而言,很重要。
  或者該說,我的存在並不如自己所想的這麼無意義?
  那……要不要跟命運賭一把?倘若我能讓孟戟跟楊鷲有情人終成眷屬,往後的生存目標,就當作為了能讓他們倆的幸福繼續真實存在,我找個地方待著、活著……白石山不錯……有溫泉能緩解疼痛。
  在那裡,說不定有時還能遠遠地看著雲哥哥,或許……或許不管我還剩多少時間,真能安然在白石山渡過剩下的歲月?也或許我真能因其他原因葬身白石山?我能不能擁有這樣的死亡期待?
  至少……是不是至少剩下的時間,在我還能存在的時候,讓我體驗一下死是什麼感覺?

  如此,這一生,不但快活過,痛苦過,愛過……也死過,也算真的活過。


  「采菊?誒?」怎麼又發呆了:「喂,就說你陰陽怪氣的……就這點不好,其他都好。」
  「……嗯,也對……」甚至,也為朋友祝福過,總算沒白活。
  少女歪頭:「啊?對什麼?」
  「沒什麼,」突然笑得很開心:「謝謝你,鷲少主。」
  「謝我什麼啊?」真是太奇怪了……
  「呵,你們兄妹倆真的都是好人。」雲哥哥,我又遇上好人了。
  「是嗎……」一臉狐疑……
  「我得出門了。」放開女孩的手,起身:「真的謝謝你。」
  「……喔,一切小心。」每晚都出去呢,采菊應該不是洪城、風城,就是菊城的細作吧,只是跟哥哥們目前站在同一陣線……不過他願意幫我倒是真心的,我看得出來。


  算準了衛者巡邏交班的時間,換上PS那套多口袋特工裝束,從胸前口袋中找到頭罩,蒙上臉,再三叮囑楊鷲要萬事小心。
  耳朵的聽力好像成倍數放大,定心凝神,傾聽更遙遠的動靜……

  「少主,你先熄燈裝睡。」窗戶微微開啟一條縫,偷眼往外望:「但別睡床上。」
  「行了,你每晚都叮囑一樣的事情,我又不是小孩子。」怕深夜有刺客……聽膩了。
  「但也不是大人。」

  雖然我不認為在論及婚嫁的節骨眼上會有人謀害楊鷲,但凡事還是周到些,有益無害。

  「你自己才要小心,上次居然一身濕淋淋地回來……內城假夫人的耳目應該不少,你……」采菊雖然看起來手腳挺靈活,但若被假夫人的手下抓到,應該也只有待宰的份:「對了,你知道碇家吧?」
  點頭:「……內城官員,以及外派官員名冊中,有不少人姓碇。」我以為只是一般洛城大姓,看樣子不是。
  「碇家的人可以信任……這個,嗯……至少我下屬中有一位名為碇天的法官,為人耿直,而且……他有一定會幫我的理由……所以采菊你……」
  「我明白了,」離去前的微笑:「別擔心。」他只是擔心我吧。


  長廊微風徐徐灌入,寒夜冷得厲害……足以使聶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
  這些日子以來,除了看過楊孟二人提供的內城地圖外,也早已實際摸熟地形,但依然沒找到足以存放大量『嫁妝』的位置,鷲少主出嫁的日子已經迫在眉睫,再過不到七天便要動身,自然得盡快找出嫁妝的問題,畢竟自己主要還背負著為風菊二城打探消息的任務。

  最怕川洛兩城連成一氣,進攻菊風二城……川洛兩城因銀河環繞,水陸兩類軍種實力不容忽視,加上以先進技術打造的兵器,明顯眾多的壯年人口……我方根本毫無勝算。
  最安全保險的方法就是替楊孟三人擺平這回聯姻的幕後陰謀,最好能讓楊鵬順利當上洛城城主,那人既然重視對我的情誼,估計至少十年內不至於與菊風二城為難……再不,扶持楊鷲世襲城主也不壞,最糟的情況,即使這兄妹倆真的不顧感情,也還不至於事情完了,立刻翻臉不認人。

  如此我方兩城就有喘息與應變的時間,只是……
  若往後亓夫人或者懷端要我暗殺這對兄妹,以保風菊二城,我又是否真能下得了手?一位是在我痛苦時給予我關懷的人,一位是在危難時視我如親人般重要的人。

  庸人自擾,我根本未必能存在到這樣的以後。
【壹】 第三十五章 黑暗中的凝視
  隆冬十二月,趴在毫無遮蔽的琉璃瓦上細聽下方動靜,是很冷的事情。
  北面接近夫人所住的園子,一直是聶雁不大願意斗膽靠近的地方,一來是認為不會有人把可疑物品往自己家擱,二來是守衛比較森嚴,平時即便是入夜,也很難找到空隙;但自與孟氏父子及楊鵬匯報整理過後,現在想來,這片黛姬夫人居住的園子,其實相當可疑……

  也是有人不把重要的東西放身邊就會渾身不安。

  努力傾聽下方聲響,毫無聲息……但今夜其實已是近期第二度摸黑潛入這處園子,上回這間屋子沒有受到如此嚴密的看守,因此這回可以一眼看出這間屋子不對勁。如今此間明顯已成重地,足足用七名衛者把守,既不是夫人的寢室也不是處理公文的書房,真的相當可疑……而且這七名衛者無論自己屏息觀察多久,都沒有任何精神空隙,估計就是川城來的那一整隊當代PS。

  ……果然跟守廚房的那些不同,不好應付。

  嗯……若雲豹們在這裡我就可以馬上指揮作戰,但現實就是只有我一個人,要在不被發現的前提下潛入,成功率約兩成,還不如製造大些動靜……換個角度,若被發現,我應該還有九成以上全身而退的把握,只是不免打草驚蛇了。

  思量已定,一個翻身躍下琉璃瓦,推測燈光昏暗的室內九成沒人,趁著一陣冬夜寒風呼嘯而過,以最誇張的姿態乘風破窗,躍入!

  『喀!』
  「什麼人!?」

  不愧是訓練有素的衛者,四面八方沒有人擅離崗位,只有兩名負責本牆面這個區塊的守衛迅速趕到窗邊……

  「嗯?應該是剛剛那陣風。」守衛甲看著那大敞的窗子:「沒有人會這麼蠢,偷跑進入還不關窗吧。」伸手便想將窗子直接帶上。
  「嗯,但謹慎些吧,點燈看一遍,」壓低聲音:「這些東西一般人不懂,但出了事非同小可。」

  油燈搖曳的光源從窗外上下左右,前前後後照了一回。

  「有狀況嗎?」負責鄰近區塊的衛者總算出聲,但依舊沒有離開崗位。
  「……沒有,只是陣風。」
  「照也照過了,趕緊關上吧。」


  被帶上的窗子正上方,聶雁正像壁虎般貼在牆上,原本以為牆壁到天花板間只有九十度的直角能支撐,卻沒想到這裡的天花板沒封起來,屋頂房樑裸露,正好有根樑能攀著,可是……
  手掌攀附處沒有意料中的塵埃,不是一塵不染被細心打掃過,而是微微有些灰塵,但時常有人使用的觸感。

  頓感不妙的當下,抬頭,對上一雙澄藍的眼睛,目測距離不到二十公分。

  「……」心臟跳得很快。
  「……」依然直盯著看。

  一片漆黑中,陌生的兩人近距離彼此觀察,聶雁對黑暗極容易適應,已看出對方是一位衣衫襤褸的男子,像貓咪般趴伏在房樑上,而且對自己的出現不但驚訝,還很好奇……似乎沒有敵意。

  「……」這人笑得這麼詭異,到底是敵是友?為何我看不出他的情緒跟意圖?
  聶雁當真有些慌了,這個節骨眼上突然對上個不敵不友也非短暫同盟的人,而且什麼都不表態,只是一直盯著看,要換做剛剛是別人不是自己,恐怕已經嚇破膽了。

  「……」這人……怎麼還沒動靜?我從沒遇過這種情況,他的反應未免太不正常。
  一般而言闖入某處突然與不相干的人對上,應該會彼此試探、彼此戒備,接著互相談條件,但這人全身都是空隙,我只要一出手便能取他性命,只是不想在此留下太多血跡才沒立刻滅了他,他……還繼續保持這二十公分的距離盯著我看?完全不正常……

  『不正常』?對了……這個年紀,難道他是……

  留意窗外那七名看守的衛者,聶雁小心翼翼地維持原姿勢,輕聲試探:「……鴞少主?」
  不意外的,對方咧嘴露出個特大號笑容,顯然對這聲稱呼相當高興……

  但是聶雁頭疼了。
  先前探聽過洛城大小官員、豪門富戶,就是沒有刻意去打探這人的情況,沒想到現在居然在這種情況下對上了,可是智能障礙者也有程度之分,楊鴞是哪一種?根據不同的程度,也會對於發生的事情有不同的反應……若是重度,很可能會有過動傾向,會不會追著自己到處跑?萬一弄出聲音驚動旁人,那豈不添亂?若只是輕度,說不定現在還能說明來意,簡單溝通……但若如此,他很可能會把今夜見到自己闖入的事情說出去……

  「……唔噠。」楊鴞似乎自認已經交上新朋友,正主動溝通:「噠噠噠噠……」
  「噓!」騰出一隻手,單手攀在樑上,雙腳依舊貼壁,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彎起藍澄澄的雙眼,笑容燦爛:「噓……」趴在樑上,學著聶雁的動作,天真爛漫。

  ……看起來他應該不至於大鬧……吧?

  「噠噠噠……」這次楊鴞的音量小了很多,似乎有意會到新朋友的意思:「噠、噠、噠,砰。」
  聶雁少有地汗了一下……他好像想跟我玩:「……噠?」我不配合會不會觸怒他?
  明顯興高采烈了起來,笑得更開心:「噠噠噠!」
  「噓!」我的天……
  「噓……噠啦啦。」

  持續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看樣子他還有點互動能力,但也絕不是輕度範圍……嗯,這樣的話好些,我適度引導看看,他應該不至於製造出太大聲響,也應該沒有能力把今夜的情況說出去。只是他好歹也是位少主,穿得這麼破爛,仔細聞還一身臭味……難道沒有人照顧他?
  不對……我想我懂了,因為親生母親被掉包了,自然……沒人關照他了……

  思及此處,看著那又大又燦爛的笑臉,聶雁頓時同理心上升……
  你的母親恐怕是凶多吉少,原本他應該是這城中唯一能庇護你的人吧?我的雲哥哥也在千里之外,他……也跟我畫清界線了,說起來我們倆還真有點像,雖然成因不同,但都是孤身一人,遭遇差不多……

  「噠噠噠,噓……噠噠噠,噓……」
  「鴞少主?」壓低音量,嘗試溝通:「你聽我說,我要先到下面去了,你要跟我下去嗎?」他聽得懂嗎……只能盡力而為。
  楊鴞皺眉,似乎頗不樂意,威嚇的音量:「噠噠噠!砰!」用力搖頭!

  深怕這音量被戶外七名衛者聽見,聶雁忙把腳縮上來,一個挺腰翻身,輕巧靈動地躍上屋樑,跟楊鴞頭碰頭,趴伏在大樑上……與此同時,房門毫無預警地被打開!一時間燈火通明!

  聶雁趕忙將身體縮起,幸好屋樑粗壯,被挑選出的雲豹們為了行動方便,也都不是魁梧的類型,很容易便躲了起來……偷眼向下望……
  頓時瞳孔收縮,駭然當場……
  ……我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楊鴞不願下去了,還一直反覆『噠』跟『砰』的音節。

  一箱箱的槍械、彈藥……呈現在眼前,下方儼然是個完整的軍火庫!居然連亞光速都有!?看樣子不是自製的,應該是挖掘出土的東西,不然以洛城的現有科技,頂多製造鞭炮性質的火藥,大不了是鳥銃(火槍)之類的舊式槍械,不可能製造需要α光波的T39亞光速。
  所以……這些集中在一起的就是嫁妝?假黛姬夫人其實是想假借送嫁名義走私,也對,沒有人會去檢查少主出嫁的嫁妝,這是一石二鳥,既名正言順地罷黜了洛城繼承人,又將這種恐怖軍火光明正大地送往川城。

  不,不只是這樣……糟了!楊鵬有危險,那天的埋伏者是針對他的。

  川城的目的在於取得這些軍備,看他們的彩色玻璃技術,若知道洛城有一整個彈藥庫的武器,肯定相當感興趣。不管這些東西是否是在洛城出土,或是以其他管道流入洛城,現在這些東西都在洛城是事實,而川城那老城主,只要娶了楊鷲,另外派人殺了楊鵬,他就能以女婿的身分介入洛城政務,甚至不費一兵一卒,奪下整個洛城。

  真黛姬很可能因知道這些東西的危險性,畢竟槍的外型大同小異,會用舊式火槍的洛城人,懂得使用亞光速是遲早的事,人類在這方面的學習力是相當恐怖的……抑或是基於侵略原因想自己保存武器,拒絕川城收購,因而被抓走掉包,換個假夫人來進行陰謀,這麼說,真夫人很可能已經遇害了。

  所以……當初朔認為的『大戰在即』,雖然大體上沒錯,但其中有些誤會,並不是洛城要攻打菊風二城,這次跟九年前不同;洛城有不尋常的動靜是真的,但那是因整個內城的政務系統幾乎被川城滲透,主要是川城想要併吞四周……恐怕在這片陸地上,就連最南端的洪城也都不會被放過,又或者洪城也有參與這項計畫,也不無可能。

  不好……上次的官員招考!?會不會已經有數以千計的川人埋伏考上洛城官員!?如此,萬一楊鵬真的沒命,洛城官員又都已是川城人馬,那位老頭城主……姓水,叫做水溢吧,要以女婿的身分接管洛城易如反掌,等到洛城完全淪陷後,緊接著便會出兵攻打風菊二城。
  所以我勢必得扶持楊家兄妹其中一人世襲洛城城主才行,不然風菊二城危在旦夕。


  「東西都齊了?」上司對下屬的口吻。
  「是的,」剛剛突然進屋的掌燈者開口:「昨晚才全數集中至此。」
  「嗯,利用剩下幾天,木箱裝飾得華麗些,掩人耳目。」年輕的上司一臉斯文,聶雁卻看得出來此人明顯經過鍛鍊,至少剛剛進門前,自己只聽見掌燈者的移動聲:「去夫人那裡吧。」
  「是。」


  室內再度回歸黑暗,聶雁稍稍鬆了口氣……幾乎同時,楊鴞也稍稍鬆了口氣。
  看來即使是出於本能,楊鴞也知道什麼情況是危險的、哪些人不能靠近……只是他是從哪摸入這個軍火庫,恐怕就沒人能知道了……

  再度往下望了一眼:「……」
  剛剛那人是目前幾乎取代年邁的立法相的胡誠,雖然早知道整個立法單位都已經淪陷,但沒想到今夜能見到首腦之一,嗯?他在這個時間進入夫人的屋子,就算都是川城間諜,但畢竟男女有別,禮儀上並不合適,難道假夫人跟胡誠的關係親密至此?或也跟我一樣男扮女裝?聽剛才的語氣,似乎經常深夜接觸。
  對了,看來整個洛城內城,一定也跟歷史上許多國家一樣,皇室總有許多密道,否則不論原因,胡誠時時深夜來訪的話,多少會遭人非議,所以……

  看向一旁的楊鴞……

  「咕嚕嚕嚕嚕……」楊鴞的肚子在叫。
  「……」把他一個人放這裡不是辦法,但要怎麼帶他出去?他應該也是從某條密道溜進來的。

  如果可以,我想立刻趕去孟府一趟,現在這等情勢比起還有利用價值的楊鷲,戒備不怎麼森嚴的孟府更加危險,如果他們那裡暫時沒問題,可以把楊鴞託付給孟府照顧……
  問題是有什麼辦法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帶出去?密道在哪?也必須讓楊鵬更詳細徹查胡誠這個人,看他的舉止氣度,加上能力出眾,在川城應該有一定的地位。

  「嗚噠噠……砰砰砰。」很細微的聲音,楊鴞傻笑著……眼神往下望……
【壹】 第三十六章 縛雞之力
  「鴞……」天啊!
  此時楊鴞突然一個翻身,自由落體般往下掉,嚇出超級特工一身冷汗,所幸楊鴞的身手出乎意料之外的好,這一點實在意想不到,翻身時沒向屋樑借力,落地時居然輕巧無聲,站穩後還不忘往上方看看『新朋友』,一臉真誠善良。

  「……」沒想到他身手敏捷,又能簡易互動,好辦多了。
  同樣一個自由落體般下降,在楊鴞身旁落地,剛一站定手就被一股大力拉了去,想來楊鴞不大會控制力量,又或者是見到朋友也下來了,很興奮!而也是這時候,聶雁才能正確目測此人體型,不同於他的哥哥楊鵬與妹妹楊鷲,楊鴞顯然是雲哥哥那一類的,足足高出自己兩個頭。

  走私貨堆滿整個空間,高高低低的木箱,有些敞開,有些已經釘死,楊鴞如地鼠般敏捷,又如識途老馬,三兩下到了剛剛從上方看過去的角落……

  「……」這是內部曾流行一時的ME系列榴彈,難道他要我把這一帶夷為平地?
  不對,先不提一般城民,楊鴞應該不知道這些東西如何使用,況且我要把這一帶破壞殆盡也用不著這種古老軍火,那他到底想傳達些什麼訊息?
  思考間,楊鴞開始說話:「咚咚咚……噓。」說著,手還學著小鳥翅膀般上下鼓動,原地轉圈,一臉期待地看像聶雁。

  「呃……咚?」嘗試著回應楊鴞,儘管根本不明所以。
  用力點頭,笑得歡快:「咚。」似乎很高興新朋友回應了自己。

  緊接著,楊鴞蹲下身來,開始動作,身高足足兩百公分的壯漢窩在地上的視覺效果很奇特,隨即將眼前的榴彈系列不費吹灰之力地整箱抬起。下方赫然出現一道暗門,該說是被破壞到已經失去功能的暗門,猜僅剩地洞,想來是整個內城原本就有不少四通八達的密道,而正好這一條被楊鴞找了出來。

  「……」原來他是想告訴我這個,他是從這裡進出的吧……回首看向這位洛城次子:「!」聶雁再度被嚇了很大一跳……所幸自己的運動反射神經優異,阻止了一場災難!
  但也因此整個人當了那一箱ME系列榴彈的人肉墊背。
  原因是才剛一回頭便看到楊鴞想把整箱的榴彈往地上『重摔』……如此不但殲滅外面衛者的成功率大幅提高,兩人死無全屍的機率也是高達百分百,就算木箱份量不輕,這情況還是只能硬接了。

  天曉得這些經過了萬年的軍火現在的功用如何?就算平時放著無緣無故自己炸了起來也不稀奇,更何況如此粗魯地重摔,就算摔了沒爆炸,也讓外頭的人發現,更添麻煩。

  「叮咚,」完全不知道自己剛剛差點沒命,楊鴞見聶雁狼狽地爬起身:「咚叮……噓!」學著剛才在房樑上,新朋友將手指放到唇前的噤聲手勢,似乎對對方的大動作相當不滿。
  看著那傻笑的大臉,比出警告自己安靜的手勢,聶雁頓感無力……真是哭笑不得。

  幾番折騰後將所有移動過的行跡掩飾消除,終於走入密道,卻不如想像中的狹窄,當然也算不上寬敞,大約是單人前進不會感覺狹隘的寬度,行進間沒感覺到任何一絲通往戶外的新鮮空氣流動。
  楊鴞帶頭,走得很迅速也很歡快,蹦跳的開心模樣好像迫不及待想帶新朋友前往某處,身形龐大卻腳步靈動的模樣,讓跟在後頭的聶雁有些驚訝……

  「叮咚咚咚……咚咚咚叮。」學著小鳥想飛翔,這個動作依然讓人摸不著頭緒。
  「這裡是……」

  出口處是一座鏡臺後方,楊鴞似乎很熟練地移動鏡臺,雖然過程粗魯弄出不少聲響,但這附近似乎沒有危險,不過聶雁依舊戒慎小心地踏入這個未知空間,全身警戒,環顧四周。
  ……似乎只是一間平凡的房間,擺飾華貴卻凌亂。
  嗯……以剛剛行進的距離不遠來判斷,這裡應該還在黛姬夫人的園子裡,所以這個房間應該是……

  「嘖!楊鴞又打翻東西了吧?」戶外傳來衛者的聲音。
  「這幾個月來常這樣,明早侍者會收啦,一個晚上老是這樣乒乒乓乓!擾人清夢……」
  「就是,簡直是吃貨,吃得多居然睡不多,好歹也讓我們睡會兒……嘖!」

  聶雁回首看著一臉開朗,完全對剛剛的對話不以為意的楊鴞,突然百感交集,真不知他是幸或不幸……
  「他們從沒稱呼你少主?」輕聲詢問,當然不期望得到回答。

  他母親被掉包後,自然無人理會他,不知平時有沒有被這些衛者欺負……對了,我想以前真正的黛姬夫人恐怕早有遠見,楊鴞其實身手不錯,剛剛看他下樑,還有在密道內行進的速度……嗯,也對……理論上應該是這樣的……
  原來母親真的還是會為孩子著想的,不管孩子如何,即使不正常,也至少希望他有自保能力,所以才讓他學習了些基礎的武功步伐,加上他可能體質使然氣勁又相當強,必要時逃跑總還是辦得到,日常又不至於無故傷人。

  一段難以言喻的思緒掠過腦海,但此時自不是想這些感傷事情的時刻,聶雁仔細觀察附近的動靜,當然,以剛剛衛者的值班情況看來……

  凝神細聽方圓三十公尺內的各種細微響動:「這裡守衛不嚴,進出相對容易。」
  只是把楊鴞運出去沒問題嗎?畢竟是住在假夫人地盤上的少主,把他弄出去肯定會被發現,自己把他弄出去也只能往孟府託付,但現在他們自己的安全狀況都堪慮……

  「……不行。」我得立刻去孟府一趟……反倒是鴞少主在這裡其實相對安全,因為他沒有被殺的價值,說起來這到底是好是壞:「鴞少主,」
  聶雁回首,已經自顧自地在床上蹦跳的楊鴞聽了呼喚,一雙藍色大眼傻呼呼地盯著新朋友瞧。

  「少主,」來到床邊,壓低聲音:「我必須出去一趟,以後……若是有機會定回來看你。」想了想,反正對方聽不懂……毫無芥蒂的眼神:「你我同病相憐,能在軍火庫相遇,說不定真是緣分,我……也不知道還能存在多久……你我都是過一天算一天的人,若是能找回你母親自然最好,若找不回……嗯?」他這是?
  似乎是聽到某個關鍵詞,楊鴞原本站在床上的龐大身體,突然跌坐到凌亂的被褥上:「嘶嘶嘶嘶!」上下唇抿成一條扁扁的線,還拼命用手摀著嘴巴。

  「……少主?」從他的行為舉止看來,似乎總有些想傳達的意思,只是我無法理解:「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什麼?」
  「嘶嘶嘶嘶嘶!嗚嗚……」用力搖頭:「嘶嘶嘶嘶!」接著似乎很害怕地拉著剛認識的朋友……手勁之大,聶雁差點反射性出手扳開。

  ……我剛剛有提到什麼嗎?糟了,我得快些趕到孟府,說不定孟府上下現在已經被殲滅了!

  似乎察覺了對方沒有要立刻離去,楊鴞稍稍放鬆了力道,但依舊一臉懇切:「嘶嘶,噓!」拼命搖頭……隨後慌亂地從床墊下摸出一件綢緞包裹的物品,交到新朋友手上。
  接過那沉甸甸的重量,聶雁立刻意識到裡面包裹的是何物,見楊鴞對自己神情關切,突然有些感傷:「你是在擔心我?」
  「……」不明所以,繼續:「嘶嘶嘶嘶……嗚嘶。」繼續做出摀著嘴巴的手勢。
  再度想了想……揣測:「你……不讓我去找你母親?」他有這麼深的思維嗎?

  似乎還是聽不懂聶雁所言,但對某個關鍵詞有反應,又開始使勁抓對方的手……

  「……你是不是知道自己的母親的下落?」有可能,看樣子是對自己的媽媽有反應。
  而聶雁得到的只是不斷抱著頭,畏懼恐慌……不斷發出嘶嘶聲的回應。

  「少主,謝謝……東西我暫時收下了,現在真的得走了,」手覆上緊抓著自己的大掌,企圖傳遞安定人心的暖意:「你放心,我若在,一定回來探望你。」
  好像從交疊的雙手感應到了什麼,花了不少時間……楊鴞漸漸緩和了下來:「……咚叮。」
  「沒事的,你會好好的,你的哥哥妹妹也都會好好的,交給我。」

  給予別人溫暖與安定感的人,往往自己過得不怎麼溫暖幸福。

  持續安撫了這位無助的少主一陣,好不容易……聶雁見他又再度快活了起來,頗有精神地站在床鋪上直轉圈,才安心地趁門外兩位衛者小睡的空檔迅速溜出,立刻攀上屋頂。夜色中,身著夜行裝束,在毫無長廊擺飾阻隔的屋頂空間,直線往孟府的方向以極快的速度奔進……




  「還在擔心子翎?」
  「呃……嗯……是啊。」

  寒風吹過深夜,風城的風向儀非常整齊地指向同一方位,由於天寒,草叢間已然沒了蟲鳴,倒是不遠處湖泊漣漪依舊,映著新月微光,泛著粼粼。
  大夥兒住的距離不遠不近,塚山朔也不是不知道聶雲最近喜歡躺在自家屋頂與風車作伴的習慣……只是平時不好點破,但今夜確實寒冷,也就帶上風衣,順著梯子,不請自來。

  「不是已經收到回信了嗎?」
  「……嗯。」其實早就擔心得七上八下,苦著張臉:「子翎他就說了『知道了。謝謝。』五個字……還是用原本少主寫的信直接在上面做出記號的,我在想……」
  「想什麼?」將風衣隨意蓋在子翔身上:「蓋著吧,可別之後見到弟弟,自己卻病了。」
  「……謝謝,長少主啊,你覺得……」
  「別叫我什麼長少主。」
  「喔……」一句話到了口邊,又嚥了回去。

  大風車隨著一陣狂風發出吱咚的響聲,扇葉晃了幾晃……

  「雲弟剛剛想說什麼?」我還是別躺了,雲弟身子骨硬,不怕冷,我可不行。
  「就……你覺得子翎會不會出事了?」趕忙坐起,一開口就劈哩啪啦沒完:「他前幾次回覆都挺慎重的,會另外寫信,這次看來相當匆忙……我擔心是不是信到的當口他身邊出了什麼狀況……唉,我這做哥哥的其實真是千百個不願意他去,可又知道他多半是被我激走的……怪得了誰呢我……現在真的只求他平安,之前看少主拆閱他的那種叫做密碼信的東西,好像挺不容易懂的啊,我看那樣子也知道子翎還有空閒花心思,這樣也代表他平安……我也就還能冷靜……」

  朔想了想,逆向結論:「所以這次回覆過短,你認為他出事了?」雲弟……越來越會動腦了。
  「就是不知道我才煩悶啊。」壯漢上身坐得筆直:「你要知道……我弟弟雖然算得上挺聰明,但他到底手無縛雞之力,要是有個萬一……我是真的害怕。」萬一被人以為他是妖怪,活生生打死……也不是沒可能誒……怎麼辦……

  「手無縛雞之力……」朔眨眨眼,很想說些什麼……想起那一夜自己抱著禮子入山,打算交給彭佬先帶回風城,結果子翎突然出現與楊鵬激戰……

  「而且我川城的師父突然要召我回去,說是城主與洛城聯姻,所有城中有些地位的人都被邀請了……我師父自然也受邀了,這種邀請以他的個性是不會想去的。」
  「之前聽說過你師父,記得是喬老先生吧……」朔聳聳肩,理所當然的語氣:「他是名人高士,自然不會去這種根本莫名其妙的場合,明眼人都知道這聯姻有問題。」
  聶雲鼓著腮幫子皺眉,難得在心裡計算:「所以我師父讓我回去,由我代替他出席川城城主的婚宴,也好打發了這場約會……」
  「你是他弟子,應該的。」
  繼續難得的算計:「所以我就在想啊,有沒有可能順道繞去洛城一趟,可是……白天少主說過些天要跟我一塊兒出發……有他盯著我,我哪還能上洛城找弟弟?」一臉懊惱惋惜……難得有機會就這麼白白浪費了……子翎,你可千萬別有事啊。

  朔想了想:「那個自然,因為風城也受到邀請了吧?菊城也一樣,姬婆婆也讓自己的曾孫子去了,聽說川城城主好色,所以不敢派孫女……不過不去可失禮了,萬萬不可,洪城肯定也受邀了。」寒風掠過,打個冷顫,思路清明了起來,建議:「要不,你就乖乖跟著,子翎沒說他在洛城是什麼職務,說不定你們能在川城會合?」
  「少主之前也這麼提過……可是……」皺著眉頭,真誠:「可我就是想直接飛到子翎身邊。」
  「就算在川城遇不上,回程時路過洛城,屆時不趕時間了,再做打算,比較有希望……我想端弟老阻止你,定有他的想法。」
  苦著的臉比苦瓜更苦了:「少主是怕我礙手礙腳,妨礙了弟弟……哎,就我腦子不中用。」

  瑟瑟寒風,塚山苦笑了一下……
  既然有自知之明,那還是別去了吧……子翎才不是手無縛雞之力呢。
  或許子翎比我們所想像得更依賴他的雲哥哥吧,所以才裝什麼都不會……大概吧。
【壹】 第三十七章 一盞茶
  「……是子翎?」開窗後見到……好怪的衣服。
  「嗯。」微微有些喘息,聶雁往屋內櫃上看了一眼,油水滴漏顯示著已是將近凌晨四點。

  直接躍入窗子,扯掉蒙面頭套塞入口袋,知道整個孟府似乎都無恙,安心了不少。

  「采蘋還好嗎?」畢竟他不住這裡。
  「他這些天都在他父親那邊,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嗎?」楊鵬提起茶壺,手掌試溫:「嘖,涼了,我請人重沏過。」說著就要往門外去。
  「不用,我馬上走,」阻止了楊鵬的盛情:「鷲少主一切安好,我把計畫告訴他後,情緒安定許多。」
  「那你呢?」關切地捉住子翎的雙手,來回審視,左右端詳:「你還好嗎?」
  幾乎是出於反射動作,藉著找椅子坐的機會,又一次不著痕跡地掙開:「……其實我要出來一趟沒你想像中困難。」楊鵬他……不會吧。
  聞言,稍稍愣了一下……隨即:「也是。」

  子翎剛剛都站到窗子前了,才敲敲窗子招呼,不然我壓根兒沒感覺書桌窗前已經站了個人……這身手的確了得,要是他想,每晚出城也不是問題,但畢竟也太累了,這可不同於平時,大冷天要一口氣跑多遠的路!?今晚肯定累壞了……
  思緒轉瞬即過,楊鵬笑了笑:「見你沒大礙就好了,我安心了不少,畢竟最近局勢風聲鶴唳。」

  「謝謝,」笑意淺淺:「其實我已經巡過幾個房間,知道大家都安好,本想留書離去,但又覺得有些話用寫的不妥,見這間房燈亮著,就來了。」
  「是嗎?」一雙藍澄澄的眼睛,專注深情:「那幸好我這兩天醒得很早。」
  「……嗯,楊鵬……你……」應該不會吧?這種尖峰時刻可不是談這種感情問題的時候。
  「嗯?」將陶製茶杯滿上,微微發勁:「勉強應該算是溫了,你喝喝看。」
  「……謝謝。」

  接過茶杯後,盯著暖紅色的液體表面,一如既往地看不見自己的面貌。
  用氣勁加熱?短時間到這種溫度的話,很厲害了,我也未必做得到,嗯……如果是雲哥哥,那種能用手指瞬間碎裂鋼鐵的程度的話,呵,這杯茶大概可以冒煙了吧。
  ……常這樣呢,不自覺總會想起雲哥哥。

  「子翎剛剛想說什麼?」
  眨眨眼,思索了一陣……隨即:「你真很想認我這個大哥?」
  「啊!?三更半夜你跑來問這個!?」慣性地抽起英俊的臉。
  直盯著手中那杯微溫的紅茶:「不,只是覺得你太熱情,我不習慣。」頓了頓,突然轉過話題:「對了,剛剛我在軍火庫見到鴞少主,還有胡誠。」
  「胡誠?你說立法那邊那位最近把孟叔叔整得很慘的的胡誠?」軍火庫又是什麼地方?

  依然盯著手中捧著的溫暖紅茶,芬芳的香氣帶著些微苦澀,很提神……穿著一身PS黑色軍裝的聶雁只是盯著、看著……說著,靜靜地交代剛才所見與自己的歸納。
  陳述時,視線只看著手中的紅茶,儘管映照不出自己,仍能感受到些許溫暖……

  戶外寒風凜冽,冷鋒疾速透入窗縫,呼嘯而過的聲響讓氣溫又降了少許。
  聶雁依舊盯著紅茶,雖然長話短說,卻也口乾舌燥,但怎麼都不想喝掉它。


  「……我明白了,這一陣子孟叔叔的確被其他城臣整得很慘,眼下除了碇家保持中立外,內城簡直……唉,不說這些政務上的事讓你操心了,反正你有想知道的再問吧。這幾天我們也沒閒著,那位胡誠我們自然查了,現在對照你說的……那些近期對付城中元老的,果然都與川城有扯不清的關係,胡誠應該是川城八夫人之子,『湖澄』吧。」就不知道他跟假夫人的關係了。
  楊鵬一邊思量著,繼續輕聲發話:「但就這行動看來,假夫人並不想用太過粗暴的手段剷除我們,雖然風聲鶴唳,但只要別落人把柄,短期內還算安全。」

  「嗯。」還是盯著看。
  「但也不是長久之計,看樣子送嫁行伍出發前,得把孟叔叔一家送往安全的地方避難,不然鷲妹一離開洛城,情況就很難說了。」
  「嗯。」依然盯著看。
  「你覺得風城安全嗎?」試探的口吻,也是表達出超越同盟關係,甚至以上的誠意:「菊城孟叔叔的語言不通,所以我不考慮,我想讓采蘋父女也一同前往,我是長兄,送嫁我必須出席,但你若懷疑采蘋的話,孟戟陪同他父親前往風城也合情合理。」省得要看著心愛的女孩出嫁,又得分神擔心自己的爸爸。

  「……」依舊盯著紅茶表面,輕聲:「謝謝,我知道你的用心,儘管多年前曾經敵對,但風城亓夫人是識時務的人,我也信任孟先生父子。」況且采蘋是雲哥哥的內妹,楊鵬的意思是即使采蘋真是川城人馬,也有孟氏父子制衡,再說朔也一直待在風城,想來沒太大問題。

  還有……楊鵬想表示出同盟以上的誠意,才有此提議,那晚在菊城卡馬我初次與他對話時,怎會說出想與他成為朋友的話?這其實並不符合我平日性情。不管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往後不管遇到任何人,都得更加謹言慎行。
  因為只要我一天沒消失,似乎……時間拖長了,更會傷害關愛我的人,儘管他們遲早會被時間抹煞我存在過的記憶,但我依然不想在這段不知長短的期間裡,拖累任何人,特別是對我好的人。畢竟若只是存在三五天也就罷了,但若是三五年呢?時間長了,即便抹煞了我這個人,也未必周遭的事物都不受時空影響。我這種渴望別人關心的情緒,我自己明白,若不想屆時給人添麻煩,就必需克制。

  況且……雲哥哥……
  我根本不可能接受、卻又渴望他人給予的溫情,既知自己心態如此,就不要折磨人了。


  「你那紅茶到底喝不喝?」一臉不爽,我都特地發勁加溫了。
  「……」黑眼睛還是一直盯著:「不喝……吧……」猶豫的音色。
  「啊?」挑眉,這是什麼語氣又是什麼答案?
  盯著紅色液體的神情,有些淡淡的悲傷:「楊鵬,我不能讓你做我弟弟了,抱歉。」
  抽臉:「……靠,誰真想做你弟弟?」輕聲補上一句:「認這種會變小娃娃的傢伙叫大哥……要是哪天傳出去,我楊鵬兩個字倒過來寫。」
  聞言,終於抬起頭,彎眉笑了笑:「你好像很喜歡拿把名字倒過來寫這件事當賭注。」
  「……你幹嘛注意一些不重要的細節?」嘖!
  繼續低頭凝視:「這茶,被茶杯包圍著,所以能夠擁有型體,存在在杯子裡。」
  「……」他想說什麼?
  「所以我還是不喝比較好。」

  萬般珍惜地將已經冷卻的紅茶,輕輕放穩在楊鵬的書桌上……小心輕放。
  第一次主動拉起楊鵬的手腕,來到鏡臺前……

  「楊鵬,謝謝,但即便以兄弟相稱,情感上也不能讓你做我的兄弟,抱歉,」眼神看向玻璃鏡,示意:「因為這是沒有意義的。」我真的不想傷害任何愛護我的人。
  「!」一雙藍眼睛瞪得老大,好像要把鏡子給瞪破。
  似乎很難措詞,微蹙眉,斟酌了一會兒:「所以,我不能讓你當我弟弟,對不起。」意有所指地暗示。
  「……」視線拉回身邊的人身上:「你明明在這裡……」為什麼鏡子映不出人!?
  苦笑了一下:「別計較這種細節了,反正……謝謝,然後,對不起。」輕輕鬆開手腕:「我走了,孟先生父子與采蘋,麻煩你安排了,我也會去信風城事先知會。」

  能補救的就是……今後對所有人保持稍遠些的相處距離,尤其是那些愛護我的人,特別是熟悉感如楊鵬更是如此。對了,或許……若這次事件結束後,還有時間的話,跟楊鴞相伴是個不錯的選擇,我要進出他房間不難,至少……別讓剩下的日子,過得這麼落魄孤單。
  可是他……好像還是有感情吧?至少他就記得自己的母親……嗯,那還是不要吧。
  結果……我果然還是得一個人嗎。


  「啪!」剛打開一條縫的窗子,被生生地從後方壓回去,恢復緊閉姿態。
  「……」在窗戶與楊鵬之間,無奈回首:「怎麼了?」
  一手還壓在窗上,掌心可以感覺到戶外凌晨的溫度:「……外頭太冷,喝杯茶再走。」壓抑情感的音頻。
  看了一眼身邊書桌上擱著的紅色透明液體,接著近距離對上那對好像在爆走邊緣的藍眼睛:「你不明白。」
  「你什麼都不解釋我明白什麼啊!?」火大的表情,唯一的一絲冷靜還記得用在壓低音量上:「你這人為什麼就這麼不老實!?還有不要以為我當真蠢到不明白你為什麼不喝茶!」
  「……」嗯?嗯……
  已經怒到揪起那件怪衣服的衣領:「你喝了,我會再添,這次喝過了,下次見面時我還會再添,茶沒了,可以再沏一壺,然後我會再倒給你,你喝完了,我會再次滿上。」簡單的語彙,痛心疾首的聲音:「不需要珍惜到……這種捨不得喝了的地步!」

  驚訝……微微睜大美麗的雙眼。
  若說雲哥哥是最疼我的人……這個人,楊鵬,說不定是最懂我的人。
  說不感動是騙人的,有時候、甚至會想……要是能坦然接受,就好了。


  「……楊鵬,」頓了頓……突然笑開:「呵,我想……若你能順利成為洛城城主,洛城人民就有福了。」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
  看著近在咫尺的笑容,愕然的情緒讓手鬆了鬆:「……都什麼時候了你跟我扯這個!?」
  「對了,說這個可能早了些……不過,往後請你多關照楊鴞,他畢竟是你弟弟,若黛姬夫人找不回來,他的日子恐怕不會好過,當然,即使最後是鷲少主世襲,我也會這麼請託。」
  已經怒到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說話了:「你接納一個癡兒,比接納我更多!?」
  「嗯。」肯定地頷首……這樣應該夠讓楊鵬生氣了吧?

  其實我已經接受你了,只是接受的方式比較不一樣,如此而已。

  「……」氣到沒力氣了,鬆手:「你走吧。」
  自若鎮定,繼續火上澆油:「嗯,是差不多該回去了,在鴞少主那裡耗了不少時間,我不放心鷲少主一個人。」
  「……你滾!」音量倍增!
  「這邊的事,有勞。」輕聲交代。


  離開屋內溫暖的光源,寒風凜冽侵肌,再度躍上屋頂琉璃瓦,戴上面罩,迎風以最快的速度奔回內城,不知道這種極速是在逃避屋子裡的人,或是自己的感情。
  感覺到眼角有些硬硬的東西,那是在冷風中結冰的眼淚。

  ……楊鵬,你並不是一杯隨時能滿上的茶而已,你是人,而我捨不得的是那杯茶背後的情誼。儘管此時此刻,你能為我付出滿滿的關愛,但我又怎能忍心讓你持續到……那未知的多久以後?
  縱使這裡的一切隨時都會變成『根本沒發生過』一樣乾淨,我大可以用隨便的態度與任何人交往、隨口應承許多事情……但我就是做不到。
  沒有為什麼。
  哪怕在這個時空我只能存在一瞬,我也不願違背自己的心意,儘管看起來很庸人自擾,但若在如此有限的光陰裡,連自己都背叛自己、讓欲望腐蝕意志,那在未來的某一天被重新洗牌一切回歸於無時,是否太過可悲?

  就算在這個公元五萬年的世界,我將從此孑然一身,然後回到什麼都不懂的幼年時期,文明末世當終極兵器,哪怕屆時我只能是一件兇器,也好過在突然消失的當下,驚覺懊悔自己愧對過那些重視我的人。

  不要得到,就不會有懊悔的瞬間發生。
  我希望,至少在「不存在」的那個瞬間,我是慶幸的,慶幸地看到所有我珍視的人,即使沒有我也能一切如常。
  那樣,我今天的遺憾,就能成為屆時的沒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