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溢彩。局中局
作者:形草
【上】
【上】 第一手 在未來等待
《流光溢彩》行洋明子的故事為期四天,演繹時間四十四年。





  「……光?」嗯?已經出門了嗎……才想開車送他去上課……

  煙雨濛濛的春季帶著些許寒意,將雨傘靠在玄關牆邊瀝乾……隨即往室內張望了一圈。
  嗯……但感覺上光還在家。

  直覺性地緩步來到父母當年的臥房……
  貓咪毛茸茸的耳朵聞聲……靈動地轉了轉。

  「原來你們在這裡……」順手撈起肥貓……一邊向倚牆打盹兒的伴侶柔聲呼喚:「光,該醒了,下午要講課吧?」可別剛上任沒幾天就遲到了……
  微微撐起迷濛的水藍雙眼:「嗯……亮……」闔起書本,抬腕看看時間:「還早吧……亮怎麼回來了?一身水氣…」下雨了嗎……下雨…嗯?
  「嗯,飄了點雨,想說待會兒載光去上課,所以早些回來,」轉頭望向戶外:「光今天該不會曬了棉被吧……」記得昨天好像有提起…

  『啊!!』『砰咚!』
  聞言瞬間清醒,騰地從牆邊竄了起來……一陣顯然是兵荒馬亂的腳步聲迅速遠離,肥貓癟著醜臉湊熱鬧跟上…

  「呃……光……」愣了會兒……亮笑笑,低語:「這也是種平靜吧。」

  拾起因剛才的騷動而墜落的書本,皮革封面有陳年的味道,在煙雨春季裡頓時讓一切朦朧了起來……

  「真是…這是爸爸十五歲的一冊吧……嗯……所以應該是……一九六九年的東西了,」翻開父親的日記,顯然剛才由於光的睡意而被壓平、呈現彈性疲乏的一頁自然攤在眼前:「爸爸……也是畢業於海王中學吧……」



  小女孩身著新款的羊毛和服,戰戰兢兢的表情與身上可愛的金魚圖案極不相稱……

  「他是奸商的女兒!!」七八歲的男孩儼然是一群孩子中的孩子王,手指著小女孩對同伴控訴。
  「我爸說他們家之前偷偷賣茶葉給敵國人!!」
  「壞人穿什麼漂亮衣服!」拾起地上的小石子:「丟死你!」

  『啊……』

  小女孩反射性地舉手擋格,對於陌生男孩們的指控完全無法理解……又害怕又難過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我只是想找哥哥……想問問你們而已……為什麼要兇我……


  「發生什麼事了嗎?」身著筆挺校服的少年,青澀的聲音透著穩重……掃視了一眼眼前情形,皺眉。
  『糟了!大魔王出現!』
  『快跑!』

  看著幾位落荒而逃的孩子的背影……自語:「以大欺小,成何體統?」轉頭看向驚魂未定的小女孩……
  ……不理會他似乎不妥。

  「你住哪裡?快回家吧。」四、五歲而已……看來得送他回家才行。
  「嗚……」小女孩捂著額角,抽抽噎噎地一個字也說不清。

  塔矢行洋略顯無奈……
  自己沒有弟妹,對眼前身高顯然不及自己腹部高度的小女孩實在完全沒辦法。

  「你不是這附近的孩子……」這身穿著…家境應該很好,如果碰上惡人就危險了:「你叫什麼名字?」走近前,蹲下身,盡可能在同一視線高度上表示友善。

  毫無預警地,小女孩此時由剛剛的驚魂未定轉為嚎啕大哭……

  「…受傷了嗎?讓…呃…大哥哥看看。」伸手想扳開小女孩捂著臉的手。
  「…嗚。」從掌心的溫度意識到對方的友好,努力控制情緒……抬頭……

  塔矢行洋愣了一下……隨即:「額頭破了,有手帕嗎?」這女孩真可愛,額頭留下疤的話,可惜了。
  「……嗯。」用力點頭,掏出一條可愛的帕子…隨即注意到眼前少年的手指…有些遲疑又有些抽噎的聲音:「……對不起。」


  十五歲的塔矢行洋在附近神社找到了水源,沾濕與自己外表完全不相稱的可愛手帕……春季的夕陽輝映在學生帽上,溫暖的氣氛……

  「……大哥哥,對不起。」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凝視被水沾濕的學生服袖口。
  「擦擦臉,傷口壓著可以止血。」遞過手帕,確認小妹妹至少還懂得料理好自己……著實鬆了一口氣:「你家住哪裡?」得快些送他回家才行……
  「……」歪頭,壓著自己的傷處,疑惑的大眼睛盯著身邊的大哥哥……明顯不明所以狀……

  塔矢行洋覺得有些頭疼了……

  自己原本就不是平易近人的性格,附近孩子們每每見到自己便嚇得落荒而逃……雖說並沒有刻意板著臉,但不愛笑也是事實,因此對於小孩子的反應一向不以為意。
  眼前這小女孩不害怕自己的確是讓現況容易處理些……但他若連自家住哪兒都不知道,我又該怎麼送他回家?


  小女孩察覺了大哥哥的懊惱,眼淚又再度匯集於眼眶:「……嗚,對不起……」卻是努力忍著沒掉下眼淚。
  「唉。」以為畢業典禮結束可以早些回家下棋……不過也沒辦法:「別哭了,哭不能解決問題,你的父母呢?」
  很高興自己終於有一個能夠回答『好人大哥哥』的問題,立刻回答:「在天上。」卻是笑容燦爛。
  行洋愣了一下,隨即繼續:「那你家在哪裡?」
  「???」繼續疑惑……

  黃昏斜陽火紅了神社的檜木地板……一長一幼兩人各自懷著不同心思,坐在階梯上。

  「……對不起。」知道自己讓大哥哥煩惱了,雖然具體什麼也不明白……但還是乖巧地馬上認錯。
  「為什麼老是說對不起呢?」行洋不解:「我很可怕?」
  用力搖頭……依舊捂著自己的傷口,眨著眼睛凝視:「樹葉的眼睛,不可怕。」
  行洋著實覺得自己今天有些犯傻,居然聽不懂國語了:「我想……你是想說綠色嗎?」應該是吧……小孩子都是這樣說話嗎……

  看見小女孩一副得到認同的喜悅表情,行洋愉快地笑笑:「以後別老是說『對不起』,真要說什麼的話……就說『謝謝』,懂嗎?」他應該不會懂吧……
  落日殘紅映上可愛清秀的臉龐……小女孩彎起眉眼:「嗯,謝謝!」

  「那……你怎麼會只有一個人?」換個方式問吧。
  「……我跟哥哥走散了。」這個是我知道的……
  「在哪裡走散的?」察覺小女孩又露出不解的神情……唉,算了:「傷口應該好了,手帕拿下來吧。」
  「嗯。」十分乖巧聽話。

  細心審視著光潔額頭上的傷處,行洋嘗試著安慰:「還疼嗎?」血是止住了,等他回到家家人會處理吧。
  「疼。」這個我也知道!
  行洋失笑:「你這孩子真直接,」摸索著自己的書包:「這是畢業典禮上發的,吃下去可以轉移注意力。」察覺孩子莫名的眼神……隨即改口:「意思是吃下去就不疼了。」
  「是罐裝水果糖……全部……給我嗎?」這個很好吃,可是……
  「嗯,我不愛吃這些,給你吧。」本來中學畢業發這個就不是很恰當。
  「……可是我哥哥說過不可以隨意接受別人的東西…」卻是渴望的眼神,盯著長方形水果糖鐵罐……一眨不眨,異常專注。

  「是嗎……」推銷不出去……父母也不愛吃這些:「你很喜歡你哥哥?」
  用力點頭:「喜歡。」眼睛依舊死命盯著糖果罐……不知道是喜歡哥哥多一些還是喜歡水果糖多一些。


  真是…明明很想要吧?不過這孩子很聽大人的話……家教很好,衣著也是上好的材料,幸好沒遇上惡徒,但我跟他這麼僵在這裡也不是辦法……
  察覺小女孩一直盯著糖果罐,卻又拼命控制自己保持禮儀距離的模樣……行洋突然心軟了起來……鐵罐的圓形塞子在有力的手指扳開下……


  『啵。』應聲開啟。

  「一起吃吧,吃完送你到附近的派出所,說不定你哥哥會去那裡找你。」這種甜食不可能一次吃完,等會兒直接送給他就是了。
  「……」猶豫……一起吃的話應該可以吧……

  眼見眼前大哥哥已經自行吃了起來……
  葡萄色的糖果沒入少年口中……小女孩見狀吞吞口水……努力忍耐,完全遺忘了自己又迷路又被人丟石頭的悲慘遭遇。


  落日滾著火輪子墜落山頭,一長一幼一時無話。
  塔矢行洋只吃了一顆糖,發覺小妹妹也吃了起來後…便全部讓給他了。

  第一顆星子端上夜幕的時候,鐵罐中的糖果隨著腳步聲晃動出清脆悅耳的聲響,遠處派出所的一盞燈光下,有個人影著急地來回踱步……


  『是哥哥!』用力扯扯身邊這位哥哥的手……
  「這麼遠,你看清楚了嗎?」應該是吧,對方好像也很著急。
  再次用力點頭:「很清楚,是哥哥。」一副準沒錯的神氣!
  「那快過去吧,下次別再走丟了。」蹲下身,順手將糖果罐塞給小女孩:「帶回去吃。」
  「……這……」一心想回親哥哥身邊,但這邊的哥哥的好意似乎不應該接受……
  看出小女孩的顧慮……難得溫柔地安撫:「等你長大再買一罐新的給我吧。」雖然應該不會再見面了,但就這麼哄他回去就行了。
  「嗯!」得到了一個可以帶走心愛水果糖的理由:「我會買水果糖給葉子哥哥。」說完還有模有樣地學著大人行了個禮:「謝謝大哥哥。」


  花俏可愛的金魚和服奔向親人,遠遠地看見小女孩與家人擁抱,對方也朝自己的方向鞠躬……夜色中還禮過後,依稀還聽得見對方兄長半是關愛半是責備的聲音…

  行洋笑笑……原來叫『明子』嗎……
  轉身離去的時候水果糖的甜味似乎依然滿溢……心中不知何時起多了種愉快的滿足感……
  沒有太過在意此時的心境,隨即踏上那平時早該結束的歸途。




  『吼!亮,怎麼可以自己偷看爸爸的日記!』噘嘴、不滿:「說好了一起看的嘛……」捲著眉毛,鬱悶狀……
  亮苦笑:「拜託,剛剛回來的時候我可是看著光捧著日記本睡覺喔。」一副『沒資格說我』的神色。
  扔過一件乾爽的上衣,偎到伴侶身邊:「說是這麼說啦……但是爸爸的日記本都這麼簡短,像這裡…」指著亮眼前的一頁:「就這麼幾個字:中學畢業、護送明子見到家人。」
  亮若有所思地盯著眼前的字跡:「……光,你覺得這個『明子』……」
  「不知道,這種事情得看後續吧,」欲知詳情請待下回分曉,所以我才急著看啊:「亮一身水氣,快換衣服,我不拿亮就不換嗎……」真是…

  疼愛的眼神……微笑:「等會兒要送光去學校,換了也沒用,我就坐在最後面聽光講完課,再一起回家。」看見光不滿的眼神:「又不是真的淋濕了,只是有點水氣而已。」
  懊惱:「……是沒錯啦,我喜歡亮舒舒服服的嘛,而且也不用浪費時間待在我的課堂上啊。」其實我自己搭電車來回就行了……

  亮疑惑……眨眨眼:「浪費時間?」戲謔一笑,端起手中的日記本示意:「怎麼會呢?我可是很忙的。」我可要把光剛剛超前的進度補回來。
  「誒?亮這樣我怎麼可能專心講課啊?」不是吧……
  「這就是光自己的問題了,誰叫光不等我一起看。」嗯…其實是我想看光上課的模樣……
  鼓起腮幫子,指控:「好狡猾。」
  「謝謝稱讚。」








關於番外,寫在後面

番外故事沒有太多大風大浪,平淡走向(喜愛重口味的親可要失望了),看官們讀完第一手這樣的模式應該已經預測到接下來的敘事型態;約莫是亮光兩人在翻閱一段關於父母的成長歷程,一直到相守的記憶,故內含大量BG劇情(畢竟是行洋明子,對此雷的看官們,請迴避)。
讀過《流光》正文完結的看官可以將亮光的時間點定為第三三三局結束,兩人二十五歲,光即將為人師表的那個當下的後續;沒有讀過正文完結的看官們其實也不受影響,因為《局中局》其實可以視為《流光》的前傳。
【上】 第二手 我們很幸福
  「怎麼畢業典禮忙這麼久?」

  聽見玄關處傳來響動,婦人背對著開口詢問,一邊忙於手上的工作:「剛剛茶商送茶葉來過……你爸爸已經在吃飯了,快去吃吧,飯後替媽媽送茶過去。」
  「是。」

  放輕腳步聲回房將物品放妥,換過家居服,望向廚房的方位……
  儘管生活在都市,媽媽依然很傳統,不與男人一同用餐……包括上中學後的我在內,開始有些難以理解,聽茂男說過他們家不是這樣的。

  腳步掠過父親的書房,筆墨紙硯傳遞出寧靜莊嚴的氛圍。

  「爸爸。」輕輕推開紙門:「我回來了。」畢恭畢敬。
  「今天似乎晚了,快吃吧。」塔矢隆的聲音,仁慈而威嚴,並沒有為獨子的遲歸多加責備。

  「是。」

  庭院水塘在晚風輕拂下,產生波紋的瞬間似乎聽見細緻的聲響……

  時常都是這樣……一頓飯靜得吃不出半句話,或許話少是我自己的問題……然而兒時的記憶此時總會自然湧入腦海,媽媽是這幾年開始改變的,媽媽怎麼了嗎?

  「你好像有什麼煩惱,說出來吧。」筷子依然沒有停下。
  有時候……不是很想提起一些疑惑,轉移話題:「……回家途中將畢業典禮發的糖果,送給了一位迷路的小妹妹……」察覺父親略顯驚訝的神色…連忙補充:「我送他到派出所,平安見到家人了。」
  「嗯,你做得很好。」放下碗筷……正色:「行洋,你能順利從中學畢業,我真的很高興。」
  「是…」不解……爸爸今天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在你們這個年代,能安穩地讀書識字是相當幸福的事情,你熱愛圍棋,雖然為父不精於此道,但專心致力於某一領域的執著是一樣的,」看向獨子,神色平靜:「既然選擇了,就不得退縮,因為時間流逝,人們在這之中逆流而上,沒有退縮的理由。」

  沒有退縮的理由嗎……

  「爸爸從前立志於書道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嗎?」沒想到今天爸爸會說這麼多……是因為我完成學業嗎……
  莞爾一笑,繼續提起筷子:「不,當時我是繼承家業,沒有太多選擇,」頓了頓……回憶:「戰時大家日子過得很苦,爸爸十幾歲的時候甚至得書寫魚市場招攬生意的布條。」
  「……爸爸嗎?」驚訝地睜大雙眼……爸爸如今雖稱不上一代宗師,卻也頗有威望,少年時卻得書寫市場促銷布幔……可見日子的確過得艱辛。
  「怎麼這麼驚訝?」微笑著不以為意,夾起一筷子的菜,語氣豪爽:「事實就是事實,無須隱瞞,這個世界受到外界影響包裝的假象太多,個人的誠實只是對社會的稍加匡正,不是嗎?」
  「…嗯。」

  似乎有所明白,似乎有些無法連貫……靜靜地吃起自己的那一份晚餐……不知道為什麼,腦海中閃過吃著水果糖的小妹妹的側臉。
  雖然一向知道爸爸不反對我下棋,但是沒想到……今天受到鼓勵了……




  「哥哥,」明子拉拉哥哥的手:「我想回家。」

  正當行洋與父親對話的當下,不遠處的兩條街外,明子與哥哥秋人站在一棟破敗不堪的建築物前……月色中,依稀能辨識出過去這幢房子的風光氣派。
  秋人歪頭……一手拉著妹妹明子,一手拿著簡易地圖,看了看手中的小紙片,末了又看了看眼前的這幢房子。

  「哥哥,這裡好可怕。」明子不喜歡。
  「嗯……」嚥了嚥口水:「的確很詭異。」

  一陣稍強的晚風掠過,多年無人打理的庭院,雜草沙沙作響,夜色中聽見『哐』地一聲突兀響動……約莫是一片屋瓦在風中落了地……

  「爸爸說他以前就住在這裡,明子,」低頭看向年幼的妹妹:「這裡是我們的老家。」
  「老家?」疑惑的眼神。
  「呃……就是很久以前住的地方。」但我也沒住過這裡……現在也不想。
  彎起明亮的雙眼,笑容天真:「嗯,老家!」
  「明子,我從剛剛就想問……」黑髮少年蹙眉:「那糖是哪來的?」看向妹妹手中的方形鐵罐。
  笑容燦爛:「葉子哥哥的。」
  「???是剛剛那位嗎?」糟了!怎麼拿了人家東西??
  「嗯!明子會還給他!」天真地篤定。
  蹲下身,神情緊張:「那、那位『葉子』哥哥住哪?」這東西對一般人家來說……不便宜。

  明子歪頭……今天真是太奇怪了……
  為什麼大家都在問我『住哪裡』?

  看出妹妹的疑惑,秋人無奈:「唉,我也不好,不該把你弄丟……」疼惜地撫摸妹妹的頭:「但是爸爸生前說過:商人最重要的就是信用;跟人家約好了時間,是不能失約的。」幸好遇上好人……妹妹回來了。
  「嗯!信用!」這個我知道,在家每天都聽到的話。

  雖然明知妹妹確切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秋人只是笑笑……拉過妹妹的手,在星光下尋找住宿的地點……

  呼……幸好剛剛收了錢,沒想到老家破敗成這樣,早就不能住人了……弄不好差點露宿街頭,我一個人也就罷了,明子還小,又是女孩,可不能隨便……
  沒錯……我是哥哥,明子只剩下我了,我得振作。
  是說……沒想到聲名狼藉的我們家……還有老顧客願意跟我們做買賣……可能是爸爸生前跟他們有交情吧,塔矢家是我們現有唯一的大客戶了……
  明天回靜岡途中,說不定可以去拜訪上次訂購茶葉的那位……

  「哥哥要撞上牆了。」
  「嗯??啊!」『砰!!』眼冒金星……
  「哥哥,」天真爛漫的笑容,蹲到哥哥身側:「痛痛、痛痛,飛走了--」
  「呃……謝謝……」




  「今川家的那孩子,叫秋人嗎……跟行洋同年吧?」

  正午的艷陽籠罩著大地,暖春中櫻花斑斕燦爛,浮雲漫過此刻的平靜…
  塔矢奈津坐在廊上……望向庭院,刻意與丈夫相隔老遠。

  「是啊,堅強的孩子。」塔矢隆抬頭……望天,語氣中含著淡淡的悵然:「年紀輕輕便得擔負起一個商行,有些難為他了。」
  「……以曾祖輩甚至曾有過想要結親的交情來說,我們該助他將中學讀完的,若不是我的病…唉……」家中經濟也不至於如此拮据……說不定便有餘力助他了,也給行洋找個玩伴。

  知道妻子未說出口的言語,塔矢隆只是陳述事實:「你看到那孩子的眼神了,我想秋人的境遇未必就是壞事,相對寡言的行洋……」看向妻子的方向:「時代不同,這也是我讓行洋自由選擇自己的道路的理由。」但那孩子是有些寂寞了…

  同樣明白丈夫心中的話,奈津黯然:「若我爭氣些,給行洋添個弟妹……也好過現在…秋人雖然同年,但是又住得遠。」
  行洋那孩子自幼年過後,很少笑了……今川家的秋人似乎也不清楚過去雙方曾經交情深厚,好像……只以為我們是重要的買家吧…隆怎麼也不說清楚呢……真是……


  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隆泛起了笑意:「你也別太傷感,行洋寡言卻相對心性穩重,接下來便能踏入他所喜愛的圍棋界,我想……」充滿自信的眼神:「比起學校,他能交到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隆?」今天心情似乎特別好……
  泛起溫和的笑意,凝望妻子:「瞧我說遠了,昨夜飯中與行洋稍稍聊過,他似乎照顧了一位迷路的孩子,找到家人。」
  『咦!!?』身為母親,驚訝地睜大雙眼:「這……他昨天是晚歸了…但……小孩見到他不都會被嚇跑嗎??」行洋會照顧小孩??這……

  隆只是淡淡一笑,安慰重病的妻子:「所以奈津,別太悲觀,好嗎?」
  婦人撫著略顯消瘦的臉頰:「嗯…行洋原來有這一面,身為母親很高興……但……我覺得自己越發不瞭解行洋了……」持續驚奇……
  「哈,孩子大了,是有些難以理解。」卻是寬慰的語氣。
  奈津抿唇一笑……暫時放開驚訝的情緒:「要是你跟行洋說話時也像同我說話一樣,別老悶著,偶爾一開口就是一堆道理,我想啊……呵呵,那孩子話或許會多些。」

  無奈一笑:「怎麼怪到我身上了,我倒覺得行洋很喜歡我現在這樣……吶,」轉頭望向愛妻:「倒是你……奈津,也差不多該告訴行洋了。」

  聞言,奈津神色黯了黯,若有所思……
  幾瓣帶著粉嫩春色的花瓣隨風舞動,直至翩翩落地……


  「……隆,等我離開之後,再娶吧。」期盼的眼神……
  「奈津?」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真誠而苦澀的笑容在婦人面容綻放:「你跟行洋倆……不行的,總得有人打理家務,你們男人畢竟事業為重,這種事情還是女人穩妥些。」遙遙望向丈夫:「行洋還小,不到娶媳婦的年紀……所以隆你……」
  「別說了,我懂你的顧慮。」

  再娶……
  坦白說還真連想都沒想過,儘管是以媒妁之言締結姻緣……但你我在這混亂的年代裡,卻也一直相互扶持地走過。
  不是不理解為何奈津會有這樣的想法,但我不認為自己該這麼做,不願為之也不能為之。


  「吶,隆……答應我好嗎?」雖說隆待我極好,但剛剛似乎動怒了:「隆……咳、咳咳咳……」糟……每次稍稍激動些就犯疼……
  「奈津?」立刻想上前照顧……
  「咳、別過來……」殷紅的血色滲透了絹帕……
  「奈津,」想上前照顧妻子,隨即想起尚未成年的行洋……

  若連我也被感染,行洋怎麼辦?
  對面的澤口醫生診斷過,雖然症狀類似結核病但似乎又不只是這樣……醫生既然無法肯定什麼……只能讓奈津盡量遠離人群。
  我不想看著奈津受苦,但是不知道確實病因醫生也不能就當它是結核病隨便開藥,我雖然使用滋補的中藥和緩病情……但長期下來,費用真的很可觀,若不是自己還有一技之長,一般人家恐怕早已傾家蕩產了。


  「沒事的,奈津,」
  春季裡,滿庭生機,燕雀啁啾。
  如此景象似乎讓隆心中有所頓悟……上前輕拍愛妻的背脊,義無反顧:「別再理會感染的問題了。」

  沒錯……根本不必理會。

  「隆…咳咳…」掙扎:「別靠過來……」
  擁緊相守多年的妻子:「放心,行洋已經大了,今川家的秋人都能擔負起祖宗基業,我相信行洋照顧自己,綽綽有餘。」如果十五歲的孩子能背負祖業,難道我背負不了自己的妻子?
  「可是…咳咳、咳…」一直受到言語刺激……這是第一次咳這麼久……
  疼惜的眼神,撫摸妻子因長期勞碌而有些粗糙的髮:「我們好久沒這樣了……奈津,沒事了,我陪著你。」
  「……隆……咳……」
  繼續安撫……溫和堅定的嗓音:「雖然我知道即便再娶也不會抹煞你我十多年的情分,但……就當是頑固使然,我們相信行洋吧。」

  因為,即使未來不會抹滅過去的情分,但此時此刻我卻不願違背自己的心意,棄始終為這個家擔憂的結髮妻子不顧。

  清風帶來溫柔的花香,陽光下是正值壯年,卻即將逝去的生命。

  一千年、兩千年……萬物生生不息。
  生命長短不應取決於活著的時間,我認定你我共度的人生,精采的短暫,勝過往後孤獨虛度的長久。
  如果總是為了未來而活,那你我僅有的現在又該如何是好?
  我們還有行洋可以期待,我們很幸福。


  「奈津,我們來看看誰會活得久一些。」
【上】 第三手 謝謝
  「說過了,虎次郎,」亮一邊操作方向盤,一邊向副駕駛座上的肥貓提出嚴正警告:「光要坐車的時候你得讓位。」他是什麼時候跳上來的……

  紅燈停車時,雨霧漫上擋風玻璃,城市裡泛著微涼的美感……
  虎次郎毛茸茸的耳朵微微動動,瞇著眼繼續窩著打盹兒……

  對於虎次郎的忽視不以為意,繼續警告另一位腿上窩著貓咪的愛人:「還有光,不要在車輛行進中閱讀,我說過好多次了。」
  眉毛都不抬一下,繼續翻閱手中的日記:「從小在電車上研讀棋譜的傢伙沒資格說我。」哼,也不想想等一下整整兩個小時,我上課亮卻閒著…嘖:「而且我跟虎次郎處得好好的,亮怎麼可以破壞我們。」
  「嗯?光你說什麼?」犀利的璧眸閃過危險光芒:「破壞『你們』?」

  聽出危險的嗓音……輕輕闔上書本後,指尖輕揉雙眼。
  順手將日記擱在虎次郎背脊上,惹得睡得正慵懶的肥貓一陣不滿……

  知道光還是很聽話……車子向前駛出的時候,亮稍稍安心……
  「光,要好好愛惜自己的眼睛,好嗎?」

  還是……藍色的。
  雖然知道長年累月的心傷不會這麼快撫平…但我依然每天清晨都期待著……期待看見光睜開眼睛的時候,會是琥珀色的……
  光會不會……永遠變不回去了?
  沒關係,我要有耐心……光就是因為不想給我心理負擔,所以才一直誤導我…讓我以為眼睛原本就是藍色的……光要我不知道,所以我就『不知道』……沒關係。
  但是我會讓光的眼睛恢復,我想讓我的光幸福。


  雨勢逐漸磅礡了起來,轎車內微微的雨聲雜音……襯托出溫馨與寧靜。

  光望著被雨水洗出的自己的臉龐,雙眼湛藍……微微一笑:「亮不是老說『我是亮的光』,虎次郎又是我們倆孩子般的存在,」轉頭,深情凝視駕駛座上的人:「我們三個屬於彼此,亮怎麼吃起他的醋來了?」

  貓咪頂著扁扁醜醜的臉,懶懶地晃了一下尾巴……表示贊同。

  亮直視著前方的道路,嘴角微微勾起寵溺的弧度:「真是每次都說不過光……其實我只是不喜歡你在車上看書而已。」

  虎次郎此時決定將壓在自己身上的不明物體翻到肚皮下,更方便窩著…

  雨滴的旋律和著呼吸旋律,光只是一直凝視著身邊的人,一如某一年聖誕節。
  感受著光眷戀溫柔的視線,亮此時不再多言……
  幸福的感覺在小小的空間裡滿溢……


  「原來如此,」一個轉彎過後,光打破沉默:「也對……我早該想到了……」
  亮笑笑,沒有答話……靜待著下文……

  「亮已經知道了,關於眼睛的藍色意義。」
  亮愣了一下,隨即有些悲傷地板起臉:「光,我真的萬萬沒想到,你居然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對我撒謊。」
  依舊深情愛戀的視線:「對不起。」很輕很輕的聲音……
  「光,以後……不要這麼寵我,」璧玉般的雙眼在行進間,眼角偷了個空,望向愛人:「你該給我些壓力的。」
  光只是幸福地笑笑:「對不起。」很喜歡從這個角度看亮……
  「不要老是說對不起。」卻是極為疼愛的音色。
  「那……我愛你。」嘿嘿……
  亮再度怔了一下……隨即又是寵溺一笑:「還以為光會說『謝謝』。」
  「塔矢亮,」拌嘴卻是溫柔的語氣:「用詞得看場合。」
  「知道了,光老師。」




  「謝謝。」
  「等等喔,讓我再看看這裡……嗯,這邊……我想這樣就沒問題了。」

  少女一手拿著扁梳,一手扶正小女孩的臉龐:「明子梳妹妹頭很可愛喔。」
  「謝謝早苗姐!」小女孩雙手拉著兩肩的書包背帶,努力低下頭想看看自己那不長的兩邊頭髮……太短了看不到。
  少女細心地打理好小女孩乾淨整潔的衣服、鞋襪:「開學第一天要注意禮貌,在學校要聽老師的話,不可以跟同學吵架,知道嗎?」
  「嗯!」迫不及待想去上學……隨即俏皮一問:「那第二天就可以了嗎?」

  被喚作早苗的少女一愣……隨即雙手叉腰:「明子!你知道我不是這意思!」這孩子真是越來越鬼靈精!
  「嘻嘻,我去學校啦!」說完拔腿就跑,話音剛落已經出了商行門口。
  早苗心中著急,追到玄關:「不用我帶你去嗎??你知道學校在哪嗎??」

  女孩回頭,『今川商行』招牌下,真誠的笑容與春季早晨的陽光相互輝映…

  「當然知道,小時候去過一次了嘛!」再不然跟著同樣背書包的人走就行了…
  早苗撫著臉,失神:「小時候……你現在也沒多大哎?」
  緊一緊嶄新的書包:「早苗姐還是擔心哥哥吧,呵呵,」小女孩一蹦一跳地留給屋裡的人一個背影:「我想快點叫你嫂嫂!」具體其實不大明白『嫂嫂』的意思……
  「這……明子!」

  早苗羞紅了臉,看著個頭兒小小的背影早已隱沒在街角……
  這孩子……真是……


  「明子準備好了嗎?」秋人從屋裡轉了出來……左右張望:「嗯??剛剛好像還聽見他的聲音……」人呢?
  早苗別過臉:「他堅持自己去學校…」糟糕,我的臉一定還很燙……
  「這樣啊…」秋人望著門口,喃喃自語:「也罷,大不了跟著上學的人潮走就行了……倒是早苗,」
  「是?」穩定心神,凝視。
  「假如想要讀書,儘管開口,」溫暖的情誼充滿雙眼:「店裡的帳目我會計算的,真的不想耽誤你…當然即使如此,你還是可以繼續住在這。」
  早苗聞言,笑得靦腆:「說什麼呢,我哪是什麼讀書的料?當初要不是老闆您教我識字,別說算數了,我連名字都不會寫。」

  沒錯……現在這樣就好。
  我知道自己出身很糟糕……媽媽直到臨終前還在對我道歉……說他根本不記得哪個恩客是爸爸……
  事實上記得又如何?
  為了保護我不讓男人染指,竭盡全力……我現在能當個夥計,安穩度日,境遇已經比媽媽好太多了,況且我還年長老闆兩歲……
  愛情……根本是奢望。

  也罷,只要做好夥計份內的事,至少……用老闆教我的算術,我對心愛的人而言還是有用處的。


  「早苗??」秋人手掌在早苗面前晃晃:「怎麼了?好像不開心?」似乎想起了什麼,臉色一變:「想起昨天那幫醉漢嗎?」
  「這……不…呃…」糟糕!我居然在老闆面前這麼失態!
  秋人看向門口,眼神彷彿見到蒼蠅一般嫌惡:「哼,從外地搶人搶到我今川商行來,醉得太不像話!」回頭面對『自家夥計』的時候卻是一臉溫柔:「早苗放心,只要待在商行就安全了!」
  「嗯……」謝謝。
  「早苗?」怎麼還是不開心:「你今天怎麼了?」關心備至。
  年方十九的少女看向門外:「沒什麼…只是老闆您剛剛看仇人似的看門口……不知道的人以為您討厭您妹妹……」越說越小聲……心虛,明明剛才不是想這個。
  『咦!?』一驚一乍:「那那、那怎麼辦?」
  「呃……我想剛剛沒人看到啦……」有時候還真像個小弟弟……呵呵。


  陽光明朗的街上,各類商行的招牌早已立了出來,每間鋪子的掌櫃各自開始張羅起今天的生意,夥計們也忙著招呼來客……
  欣欣向榮的熱鬧景象。

  『啊!早苗,我們都忘了!快把招牌拉出去!』
  「明子出門前已經幫忙弄好了…」只有老闆忘記了……
  『咦?這麼說只有我沒準備開店?怎麼辦!?今天有哪些客戶啊?』
  「這……好像就是這樣沒錯……」我會不會太誠實??唉……算了:「茶葉的份量我都檢查過了,今天會來拜訪的客戶時間表已經放在您的書房了,」溫柔明快的笑容:「前面的客人我來就行了。」

  安定下來的眼神透著無盡依賴……秋人突然換了個表情,感激地望入早苗的雙眼……

  「吶,早苗會一直待在我跟明子身邊嗎?」試探……意有所指的語氣。
  順手開始整理起店鋪玄關……穩定心神:「您說什麼呢?我是今川家的夥計,當然得待在這裡了。」沒事找事做,開始整理已經相當整潔的環境……
  「……嗯。」

  轉身背對早苗時,秋人的雙眼卻是精明犀利……一點兒也不見剛才的糊塗。
  鋪面房的格局一般,書房其實就在店鋪正後方,店內一切動靜聽得一清二楚……自然包括明子的『嫂嫂』宣言,童言童語卻說中了哥哥的心思。

  『唉。』

  與其娶一個什麼都不會做的富家千金,還不如有個賢內助,早苗是最適合的人選……而且明子這年紀的孩子成長得很快,將來一定需要女性的照顧……媽媽走後這幾年明子有些野了,是該有個女人管束管束他。
  明子喜歡早苗……只要早苗快點突破心防,這樣可以省去與新的家人相處的磨合期,況且……

  望向店鋪中正辛勤招呼客人,微笑哈腰的早苗……

  我自己也很喜歡你啊……也不是不知道你的顧慮……我又不介意那些流言蜚語,要是介意,一開始就不會讓你住在這裡了啊……
  難道是我表現得不夠明顯嗎?
  我覺得早苗工作很勤奮,但是對感情很遲鈍耶……

  女人真難懂……
【上】 第四手 回憶中的回憶
  「啊!爺爺是在這時候過世的!」光翻開手中日記本其中一頁:「亮,原來你沒見過爺爺啊?」看向身側……


  傾盆大雨下的東京,行人躲在室內不願出門……但是這種天候塞車似乎成為必然的事情……

  「嗯,」幸好提早出門了,這種天氣搭電車的人肯定不少……我怎麼可能讓我的光去擠電車?而且會有一堆棋迷、樂迷騷擾他……絕對不准!
  「??」光眨眨眼:「亮,怎麼突然釋放出殺氣?」因為塞車很煩嗎?
  從自己的思緒中回神……尷尬一笑:「不…剛剛只是在想,幸好沒讓光搭電車而已。」憐惜的眼神:「天氣不好、又被支持者騷擾的話……肯定遲到。」
  「噗……哈!」笑得眼眶都紅了:「說什麼騷擾……真是……」美其名是擔憂我,說到底就是愛吃醋……

  不過……在亮的思考邏輯中,擔憂我跟吃醋兩件事情大概是相輔相成的吧……

  車陣以極為緩慢的時速走走停停,百無聊賴下……亮似乎想到了什麼……

  「等等……光,」不滿的語氣:「你怎麼又看了起來?剛剛才說不准在車輛行進中看書…」好吧,事實上車子沒怎麼在動:「還有,我記得媽媽提過……爺爺過世的時候媽媽似乎才剛上小學,也就是爸爸成為職業棋士之後的事情……」眼神犀利……
  不明所以地眨眼:「所以?」那又怎樣……
  瞇眼、審問的語氣:「光到底帶了幾本出來?」剛剛明明才一九六九的,爸爸是在隔年春天才入段,日記本是一年一冊……

  光只是一臉驚訝,一副『原來你不知道啊?』的神情……隨後眼神無辜地轉向後座……

  如雷般的雨聲落在香檳綠的車殼上,轎車內開著溫暖的空調,亮順著光的視線,回頭……瞬間有種想要暈倒的衝動……

  只見虎次郎早已轉移陣地,窩在成堆的日記本中的其中一疊上……飽含脂肪的貓肚皮如同守護牛皮巨塔般,在海拔約五十公分的最高塔頂上打著呼嚕……

  「……你們是什麼時候搬上車的?」亮挑起好看的眉梢……但是木已成舟,沒辦法。
  「就是亮說怕教室空調太強,回頭幫我拿圍巾的時候…」春天圍圍巾……亮也未免保護太過,我可不想被學生嘲笑:「還有,是我一個人搬的,虎次郎那傢伙啥都不會。」自鳴得意…
  「……嚕。」虎次郎也坦承不諱。
  緩了緩心緒,將轎車往前推進六十公分:「光,我也不是不讓你搬書,下雨天的……下次想什麼說一聲,讓我來就好。」我怎麼會沒注意到呢……幸好光沒有淋濕。

  捲起眉毛:「才不要,亮別太過保護我啦!」心中卻是甜滋滋的……
  無奈而寵溺:「我承認我是保護過度,但我就喜歡這樣。」
  光汗了一下:「……真不知道亮這種時不時的甜言蜜語是遺傳自誰…該不是爺爺吧?」隔代遺傳嗎?
  「呵呵,是有這種可能性。」畢竟不可能是來自爸爸的遺傳。
  「但亮剛剛開車沒注意後照鏡嗎?那堆書體積不小說……」光轉頭看向後座……怎麼會沒注意到呢?
  「光……後照鏡不是拿來照後面椅子的,是照後方車輛的。」呼…總算塞過這一陣……左轉過後就順暢了。
  「噢!原來這就是中國人說的『丈八燈臺照遠不照近』啊……」說著竟回身對著右上方的方形後照鏡品頭論足了起來……
  「光,不是這樣的……」光跟秀英的中文老師果然很有問題。




  雲朵晃晃悠悠地漫過夏日蔚藍天空,向更遙遠的國度前行。
  彩霞對城市發出夜色將至的呼喚,倦鳥歸巢,振翅……
  星子端坐夜幕正中的時候,十七歲的行洋放下棋譜,揉了揉眼……隨即注意到庭院的景象已被夜色籠罩……
  原來自己太過入神了,晚上了嗎……

  離開獨自打了一整天譜的房間,腳步輕輕地在偌大宅子中挪移,月影清晰地襯托出靜謐寂寥的氛圍。

  「不知道媽媽的病情怎麼樣了……」

  很類似肺結核症狀,爸爸怕傳染給我所以讓我一個人留在家裡……自己陪媽媽到北方靜養,說起來已經有一個月沒收到信了。
 原來這就是媽媽變得跟過去不同的原因,但是發現病症後住在同一屋簷下也有兩年多的時間……爸爸跟我都沒受到感染,所以應該沒必要刻意遠離靜養才對。

  「……不知道下一次團聚是什麼時候。」

  每次想起父母,總會想起新初段系列賽後,與爸爸的長談……
  說起來畢業後到成為職業棋士、隔年入段的這一段期間,是家人相處得最和諧的日子。因為知道即將分離,所以珍惜相聚的時光……我自然明白爸爸的用意,一方面應該是媽媽想看著我順利入段,一方面父母都希望我有心理準備……

  因為這很可能是最後一段一家人在一起生活的日子。
  儘管我對於『最後』兩個字的意義,只有字面上的感受……

  「其實爸爸也很擔心我,不然不會在臨別前夕與我長談吧……」
  兩年前,也是這樣爽朗的深夜,當時爸爸讓我記住的話,我想……或許在很久或者不遠的以後,我會明白的……



  「行洋,你知道今川家嗎?」

  長廊上,隆招呼端飯後茶來到身邊的愛子坐到身側,夫人奈津依舊是老樣子,與丈夫兒子相隔老遠的距離,只是不同的是,當一家人之間再無所隱瞞後,一切都自然而然了起來……

  皓月當空下,晚風湛涼。

  行洋打消了飯後回房檢討今日新初段賽敗下陣的一局的打算,靜靜陪伴父母……心中似乎有一些明白:過了新初段賽,明白父母打算陪伴自己走到這裡。

  到此為止。

  稍稍緩和的心緒,神情卻已出賣心情。

  「看你這表情,知道我跟你媽媽明天啟程了。」時間拖了將近一年,趁現在行洋還很健康,也該是時候了。
  「是的,」望向隔著老遠距離的母親,行洋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酸澀……湧上心頭。

  忍住那些突然感受到的未知情緒,少年要強的心性讓行洋轉移了話題:「今川家,是過去住在這一區的茶商嗎?」不清楚確切原因,但風評不是很好。
  隆觀察了愛子的神情,面對少年心思,過來人自是明白:「……行洋,人生的選擇,有時候很殘酷,我們唯一能做的是盡可能不讓自己後悔,」認真而傷感:「沒有什麼懲罰,比後悔更嚴苛。」

  行洋沒有接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遠處,母親奈津只是在夜色中對自己微笑,日漸消瘦的雙頰並未減少笑意的溫暖。

  「爸爸放你一個人,選擇陪伴你媽媽……事實上是自私的不希望自己後悔。」寬大的和服袖子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希望你明白,你所擁有的『未來』,你媽媽沒有;爸爸倘若今後無法與你再見,仍能期待你的將來……期待你與不同人創造相遇,年長的、年輕的、個性好的、脾氣壞的……但是卻無法期待你媽媽有更多的未來。」

  聽出爸爸的語聲透出淡淡的悵然,卻始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與父母分別的我,難道就能期待你們的未來!?爸爸真的很任性……
  但若換成我是爸爸的立場,也會做一樣的選擇吧。
  因為希望讓自己的孩子平安長大。


  隆放下茶杯,端詳了自己兒子一陣:「你的心性資質都很好,想當初你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以後不想繼承家業,哈哈……當時啊,我嚇了一跳。」
  微微有些驚訝:「爸爸嗎……」原來爸爸也會有嚇一跳的時候……
  「是啊,因為行洋雖然個性好,卻很木訥……時常不說話,附近的孩子們怕你也是情有可原。」看著兒子又替自己將茶杯滿上……手指的繭相當明顯,當初就是因為圍棋,讓寡言的孩子少有的強烈表達意願。

  行洋突然有一種想辯解的衝動……低聲自語,卻是讓父親聽得見的音量:「也不是每個小孩都怕我。」不就有個愛吃糖的明子肯親近我嗎……
  「哈哈哈哈哈!」隆爽朗的笑聲響徹庭院:「是了,我都忘了你在畢業典禮那天為了個小姑娘入了夜後才回家,還不知道人家名字!哈哈哈哈哈哈!」

  行洋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有些賭氣地就是不想讓爸爸知道『明子』這個名字,總覺得自從那天後,爸爸除了跟平時一樣愛說道理之外,還喜歡拿這件事調侃自己……
  ……其實,很喜歡看爸爸這樣說笑時,硬朗的神情。


  隆對兒子的少年心思只是笑笑,回歸話題:「之後聽你說想要鑽研棋藝,我又鬆了一口氣。」其實為人父母,都是緊張孩子的。
  「爸爸?」不解地放下茶杯,靜待下文。
  沒有多解釋什麼,隆只是望向庭院夜色:「我和你媽媽離開後,這宅子可得靠你一個人打理,可別跟今川宅一樣荒廢了。」
  行洋終於有機會提出疑問:「今川家怎麼了嗎?」爸爸今夜一再提起……說不定很重要,以後就我一個人,若有什麼事情我得特別注意。
  「其實也沒什麼,」再度飲盡孩子斟的茶,說故事般的語調:「我們家與今川家,從好幾代以前開始,交情匪淺。」

  雖說曾祖幾代以前有想過要結成親家,但雙方一直都是男丁,交情也就維持一般……聽說現在當家的秋人有個小妹妹明子,但……
  年紀實在差太多了,提起也不過增加孩子們的困擾罷了。
  也罷……孩子們有他們自己的時代可以闖蕩,今川家那邊秋人似乎也不知道這些陳年往事,住處也已經相隔老遠了……

  ……還是罷了吧。


  不明白父親的心思,行洋只是略微有些驚訝……但想來這也就是為何爸爸今夜一再提起今川家的原因,原來兩家從很久以前就有交情了。
  但為什麼要在那種敏感時期賣茶葉給敵對國家?實在很疑惑……

  不再鑽研無關圍棋的疑問:「有什麼需要我辦的事情,我會做到的。」單純的承諾。
  「哈哈,那倒沒什麼,一切順其自然吧。」隆的笑容爽朗,託付卻不算鄭重:「記得多整理環境,多留心周圍的事物。」這孩子就是有些木訥、太執著。
  「是。」雖然在我心中,一切會以圍棋為優先。

  隆觀察了孩子一陣,輕輕搖頭,隨後莞爾:「行洋,你要記得『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的道理。」別老是只想著圍棋啊。
  「是?」爸爸好像想說什麼?
  「呵呵,記得幫你媽媽打理庭院。」
  「是……」



  黎明時,天還矇矇亮,行洋跟著母親一起灑掃庭院。
  說是一起,其實只是遠遠地跟著幫忙,母子二人沒多說一句話。
  陽光普照的時候,站在大宅外靜靜送別;行洋知道自己很想問爸爸,是否還會再見……只是沒將這惱人的問題問出口,畢竟沒有人知道答案。

  直到父母的身影即將在轉角隱沒,習於保持寡言的內心突然有一股衝動……

  『爸爸!』晨光下,少年少有地大聲呼喚至親,清晰嘹喨。

  見到父母回首,一顆心稍稍緩了緩,大幅度地用力揮手道別。
  行洋知道媽媽對自己微笑了,儘管看不真切,但爸爸站在街角向自己揮手的身影似乎……讓離別不再那麼傷感。

  因為我還能與許多人相遇,是這樣吧……
【上】 第五手 只如初見
  收拾思念家人的情緒,行洋驀然驚覺自己已經立在長廊上呆望庭院良久…
  回過神後立刻整頓思緒……

  嗯,明天是與座間的對局,以過去對局的經驗來說,我跟座間的棋力約莫在伯仲之間,要記得心平氣和,不要太急躁……我要時時提醒自己,糾正自己的缺點,才能一步一步朝神乎其技前進!
  對了,如果明天順利升上三段,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探望一下……就算爸爸擔憂我不讓我進門,但能確實看看爸媽住的地方,心裡也踏實些。
  就這麼決定,怎麼之前沒想到?記得棋院這個月有連續幾天沒安排工作給我的,說不定可以多陪伴爸爸媽媽……這是身為人子應該的本分。


  『您好!請問有人在家嗎!?』大宅門外傳來的喚門聲,聽上去中氣十足的年輕嗓音。

  行洋立刻亮起了燈,快步來到門外…父母離開後家中少有人來訪,大宅中獨自一人生活,雖說冷清,卻也能專心研習棋藝……今晚這時間有人喚門著實有些令人意外。



  秋人站在偌大宅門外,只覺得自己這回背上背負的茶葉斤兩足夠壓垮一頭牛。在漆黑的宅子外張望了一陣後……不禁有些氣悶……

  雖說塔矢家是我們茶行的穩定客源,但是這兩年真是有夠怪的……之前那位塔矢夫人怎麼好像沒住在這裡了?而且這屋子給人的感覺就像沒人住一樣……說不定再過兩年就會變成我們老家的鬼屋模樣……

  張望了半天,依舊漆黑一片……周圍其他住戶的窗子在夜色中透出溫暖的燈光,晚風輕柔浮動,掠過因奔波而汗濕的黑髮,疲倦感頓時如潮水般襲來……
  真想快些回去,但是老客戶突然有急單下來,理當還是要先送過來……我這個老闆兼送貨兼夥計,我容易嗎我!真是多虧了有早苗在。
  ……這時間,早苗應該已經準備收拾店面了吧,明子應該已經做完功課了。

  哎,都不知道那位塔矢先生急什麼,非得讓我今天送來,自己叫了貨自己人又不在,看樣子還是老樣子,得送到對面的澤口家暫放……這兩年老是不得其門而入,有夠怪的……


  緊一緊背上價值連城的斤兩,都是中國福建上好的拉普山小種。
  轉身欲往對面澤口家的大宅走去的同時,身後靜謐宅院的燈火此時悄無聲息地亮起,負重的少年下意識地回頭……

  原來有人在啊??


  木製大門伴隨著歲月腐蝕聲……緩緩開啟,再度相會於夜色中的兩位少年仍舊看不清彼此的相貌,亦未察覺這是第二次相遇。

  「您好,我送府上訂購的茶葉過來,敝姓今川。」微微一禮……好像不是塔矢先生,也不是夫人。
  「您好,多次有勞,不勝感激。」他說姓今川,是老闆嗎?很年輕的聲音。

  遮蔽月光的雲朵此時隨風航去,皓月當空的夏夜,兩位少年第一次正式照了面。

  「啊……葉子的眼睛。」年輕老闆不經意脫口說出的第一句話。
  「?」怎麼這形容好像……對了,以前那位明子也說過一樣的話。
  「呃,不好意思……」真是的,我在搞什麼:「我這人一直都這樣,對工作的事情比較沒條理,失禮之處,請多包涵。」雖然年紀跟我差不多,但也是客戶啊!太失禮了!

  行洋倒是為了這句『葉子的眼睛』心情突然開闊了起來,招呼年齡相仿的老闆進門堆放頗有斤兩的茶葉時,難得的高興。

  「請別在意,父母遠行之後家中鮮少有人來訪……我想放在這裡可以了,」指揮著茶葉的暫時落腳處:「這次的份量好像多了些?」
  「是的,足足六十斤,而且塔矢先生這回訂的是紅茶。」原來塔矢夫婦遠行了……難怪剛剛走過庭院的時候感覺好蕭條,所以塔矢現在是一個人住吧。
  行洋微微一愣:「…紅茶。」隨即內心稍稍警惕了起來……聽說那是西洋人喝的東西,今川家在戰時也與敵國通商……

  在玄關整理貨物中的秋人對於這短短一瞬的警惕不以為意,似乎已經習以為常,當下細心解釋……

  「紅茶能久放,府上人口不多,喝慢一些也不易變味,因為我們店裡夥計不夠,這些茶葉又都是國外進口,價格昂貴,所以我覺得親自送一趟比較保險……還有,」對於別人的警覺是真的已經司空見慣:「無論敵國友邦,大家跟我們日本人一樣,喜歡喝好茶,經過通商貿易,讓大家都有好茶喝,不是很好嗎?」立場明確,單純的經營理念。

  聞言,行洋只是有些怔住,為眼前這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老闆。

  的確……他們並沒有走私軍火或者戰時情報,所以只是『風評不好』,不然現在也不可能持續經營了。只是想讓人們都喝到好茶,這種願望是不是就跟我想追逐神乎其技一樣?

  一般商人會這麼堅持自己的理想嗎?人們多半的處世方式應該是盡量避免麻煩;居然在戰亂時期與敵國通商,簡直膽大妄為至極……看來今川家的人是真的對於工作沒什麼條理。
  但卻對於理想十分堅持,並且……

  看向正七手八腳卸著貨的今川……好像有些笨手笨腳。

  眼前這位老闆工作上沒什麼條理應該是事實,但卻是個對於『人情』直覺敏銳的人,畢竟我剛才只是複述了『紅茶』兩個字而已……


  「好了,請在這裡簽收,」雙手遞過紙筆,總算大功告成:「對了…雖然剛剛我提到英國,但是這些其實是中國福建進口的正山小種。」說清楚之後可以回家了……應該可以趕上末班車!
  「正山小種。」複述,難得細聽圍棋以外的事物。
  「是屬於紅茶中最古老的品種,其實我是有點擔心……」嗯?對啊……為什麼是紅茶??為什麼不是平時的那些……
  「是?」今川到底想說什麼?以一個商行的負責人來說,他真的很奇特。

  秋人只是歪頭思索用詞,不知道為什麼,行洋看著眼前這個簡單的『歪頭』動作,像極了印象中的小妹妹……突然倍感親切。

  年齡相仿的兩位少年杵在玄關,一時尷尬……

  「呃……」撓了撓因汗水微濕的黑髮:「我只是覺得令尊突然訂了這麼多紅茶,以過往經驗來說,真的很不尋常。」我幹嘛管這麼多啊?

  行洋不語,簽收的動作微微停頓後繼續……的確,爸爸不會突然改變習慣,並且毫無解釋,最重要的是……我已經很久沒收到家書了。

  觀察到客人有繼續聽下去的打算,秋人繼續分析:「這些紅茶雖說能夠久放,但無論如何,足足六十斤……令尊有交代要轉送嗎?」我想回家啦!!怎麼管不住自己這張嘴!!真想抽自己嘴巴!!
  歸還紙筆的同時也思索了起來:「不,這裡只有我一個人,也鮮少客人來訪。」說起來今川是這半年來唯一的客人,如果茶商也算客人的話。
  「所以足足六十斤,你一個人喝……這一點,經常喝茶的令尊做出這樣的決定有些不合常理,而且刻意指定要我今日送達。」今天是什麼特別日子嗎……


  疑惑中,秋人向行洋告辭,往東京車站趕去。

  看著為了回到家人身邊而步伐急促、年齡相仿的今川,行洋突然有些傷感…

  對了,所以剛剛會這麼暗,以往媽媽只要到了傍晚就會將門口的燈亮起。

  思索間順手將許久未點亮的燈點亮,塔矢家和式大宅的門外,微微溫暖的昏黃光源……在東京都的一隅靜靜守護家園。

  「…我想起來了,今天是七月廿九日。」




  「嗯…所以……爸爸是從這天起,開始點燈呢。」
  輕輕闔上斑駁的日記本,光的聲音和著車外密集的雨點聲響:「……當初在參加完女兒節與明明的同臺演出後,就是門口的小燈引領我跟佐為回家……媽媽當時向我招手的模樣,好像……才是最近的事情似的。」是呢……時間過得好快,媽媽也走了七八年了……

  亮只是在緩緩將車停妥的流暢動作中愣了一下……

  「……與明明同臺演出?」什麼時候的事情?
  「噢…那個啊,其實對明明而言應該是與葛城同學同臺吧。」漫不經心的語調……

  輕輕拉起手煞車,車輛靜止的瞬間…像是扭開了收音機般,窗外磅礡的雨勢聲響灌入耳膜,兩人頗有被困在車內的趨勢……

  「嗯…原來如此。」良久後,亮輕輕點頭……表示理解:「我想起來了……那天你說去參觀女兒節,其實不只是這樣……媽媽應該也是在那時候確認你的身分的。」說起來也很合理,只是時間過了這麼久……已經被我遺忘,光總是都記得呢。
  「想起來了?」側頭,眷戀的眼神凝視著駕駛座上,一臉認真思考的愛人。
  「嗯,其實當我暗示明明去找葛城的時候,已經八成確定了……」依舊是一副認真思索的表情……隨後滿足一笑:「只是記憶真的得靠光提醒。」
  「呵呵,」望著身旁的愛侶,光幸福地笑笑:「亮真的從小時候起就為了我費盡心思呢……」除了圍棋之外,大概只有為我才會如此認真思考吧。

  沒有回答,亮只是看看時間,溫暖的情誼盈滿眼底……
  時間還不算太緊迫,等等看,或許雨會小些……反正也不會比現在更大了。
  拿過光擱在腿上的日記本,仔細查閱的同時也享受光的凝視……

  猶若親吻般的凝視。
【上】 第六手 祖傳密碼
  「……亮,所以爺爺是這天過世的嗎?七月廿九日?」不會吧……

  璧玉般的雙眸細細看過父親的日記,一頁一日都是簡短的單句紀錄,唯獨這一天,鋼筆的墨水少有的似乎分成兩個層次。
  似乎是有些暈染的記憶,與今日天候一樣潮濕的筆跡。

  「應該錯不了,而且看這墨跡……爸爸是後來才知道,因此補上『父親逝世』這一句,光……」亮有些欲言又止,眼神對上水藍色雙眼的同時也斟酌著用詞…
  「嗯?」亮怎麼了嗎……

  似乎有些傷感,抬手輕觸伴侶髮絲時……亮苦澀地笑了一下;光知道,亮有些傷懷,也注意到,即使如此,亮的眼神依舊清澈明朗。
  亮是真的改變了很多呢……

  「光可能不清楚,不過七月廿九日這一天……是爸爸的生日。」原來爸爸年輕時也經歷過這些……令人難受的回憶。
  眨著美麗的雙眼……光隨即接口:「嗯,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察覺亮疑惑的視線,光只是一邊觀察著窗外的雨勢,一邊敘述:「其實……小時候,我是指亮跟市河小姐聯手把我拐到亮家的時候……爸爸媽媽真的待我很好。」
  被光的言詞逗樂了,淺淺一笑:「說我拐你?太誇張了……」不過好像……事實的確是這樣。
  「哈,市河小姐可是幫兇吶,當年也是這種大雨吧,」視線收回,回望身邊的戀人:「說起來我很感謝那次的颱風。」
  亮卻微微蹙了眉:「當年歸當年,現在我可是對這種大雨敬謝不敏。」再不停,我的光待會兒可要淋濕了!真是!


  大略猜得到亮的所思所想,光只是靜靜享受這面對學生群前的片刻寧靜。
  雨水流逝著回憶也流逝光陰,亮只覺得在光的聲音中……連豪大雨勢也變得溫暖柔和了起來…

  「還記得我離家前往京都那一年嗎?就是認識椿大哥那時候……」提示著…
  「拜託…」亮覺得自己苦笑的時候變多了:「一想到那一拳,我到現在還感到全身痠痛。」光當時下手真狠……
  「哈哈,抱歉抱歉……」頑皮一笑:「畢竟當時我們之間還沒有現在這麼深刻的情感嘛,而且我又急著跑路,哪管得了這麼多……」柔聲解釋。
  輕輕搖頭,寵溺的笑容:「我知道我說不過光的,不過……剛剛怎麼突然提起爸爸媽媽待光很好的事情?」

  傻瓜……過去老傷害你的我又怎麼會介意那情急之下的一拳?


  「喔,那個啊……就是在我要離開東京都,準備跟佐為一起搭車的時候……」回憶的語氣:「我在行李中發現了爸爸放了很多現金給我。」
  明顯想起來的眼神,翠玉般的雙眼閃過明亮:「…原來如此,就是伊角送回來的那些吧,爸爸的金融卡當初為求他使用起來簡單不複雜,信用、簽帳、提款都是同一張……這麼說起來……原來是這樣……」恍然大悟……
  「嗯,爸爸理所當然也把密碼給附上了,就是爸爸的生日,19540729,」話說到此處汗了一下:「…說起來還真是設防性超低的密碼,一看就知道了。」

  微微睜大眼睛,亮有些傻眼:「光的銀行密碼?難道不是自己的生日?」
  明顯非常驚訝,連後座的虎次郎都驚醒了:「不是吧??難道亮的密碼是生日?」不會吧……這人什麼腦袋?不知道歹徒都會第一個嘗試帳戶主人的生日嗎??

  為兩人之間似乎有所秘密,香檳綠轎車不大的空間中,泛起了難得的微妙氣氛……兩人相互間少有的猜疑擴張開來……




  勝過座間的那一點些微喜悅並沒有維持太久,升上三段正要離開棋院的那個下午……夏日陽光彷彿還在眼前灼燒,棋院接到了塔矢奈津的電話聯繫。

  只是想告訴兒子,那位向來硬朗的爸爸居然先己而去。

  葬禮的過程簡單而隆重,塔矢行洋三段,同時也是獨子,向因為勞累而引發了心臟疾病致死的父親,道別。


  「所以…你媽媽還是搬回東京,之後……你……」負擔增加了,要照顧病人,大概也不能時常出來檢討對局了……

  東京車站前似乎永遠人聲鼎沸,烈日下,森下茂男並沒有繼續將心中的想法說出,只是拍拍朋友的肩……
  真是誰都沒想到,塔矢伯父居然先走了……伯母現在由肺積水轉化成肺癌……病醫不好,只能拖著,早晚也得走吧。早知道不會傳染又何必多耗費這兩年光陰?真是千金難買早知道……醫學不夠進步,一切……真的沒辦法。

  「吶,我說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不好過的……都說出來吧,好過一個人苦著張臉。」看不過好友的情緒低落,嘗試著出言安慰……言詞卻不怎麼合適。

  收回沒有聚焦的視線,十七歲的行洋回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定定地看著身邊的人。

  「哎!」茂男覺得自己說不定比行洋還氣悶:「你這傢伙,想生氣或者怎麼的好歹也出個聲吧?難得把我叫出來話都不多說上兩句!」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茂男說完這句話後……靜默。

  說起來,認識這幾年……行洋主動約我今天還是頭一遭……
  或許他並不想說什麼吧,也可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一個人在這裡聒噪也不是辦法……
  這傢伙現在這樣…嘖,比以前更悶了!


  「吶,我說啊…」少年之志在喧囂的街道中清晰地傳入行洋的耳中:「以後我想多拿下幾個頭銜,把這一片全--部--都給買下來蓋圍棋學校!」一般聽到這樣的刺激,會有精神些吧?

  似乎真的『聽見』了什麼,行洋靜默地將視線拉到車站前的一小片土地上。

  土地正在開挖地基,工人們努力興建連他們自己可能都不太清楚確切樣貌的建築物。
  行洋只是看著,茂男覺得今日的行洋除了比往常更悶之外,還有些愣。


  火紅雲朵掠過發燙的天空,行洋緩緩開口……

  「我解不出密碼。」
  「啊??」一頭霧水……
  「爸爸生前將一筆遺產託付給朋友保管,說等我擁有了『重要的東西』後才能交給我。」低沉而憂鬱的嗓音:「可是需要一組密碼,由媽媽轉達的意思是…爸爸要我自己想。」
  茂男聽完臉不禁抽了一下:「喂,我說你…這種私密的事情不該告訴我吧!」唉……要說這傢伙對我推心置腹還是根本對人毫無心機?真是……

  沒有理解,亦沒有想要去理解的意願,行洋似乎打開了話匣子,突然有些激動了起來……

  「但我拿不到錢會很糟糕,媽媽的藥材很昂貴,需要很多花費!照顧病人兼多接工作,將耗去我大量研究棋藝的時間……我根本……」所有心中的不甘全在握緊的雙拳中……
  「呃…我說……雖然辛苦,但也沒這麼悲觀吧。」但是照顧病人是真的幾乎要全天候待命,如果請傭人的話又是另一筆開銷………
  「你不明白。」負氣一般,少年行洋轉頭離去。

  茂男愣了愣……看來伯父的驟逝事實上讓行洋打擊非常大,以往他不曾這麼激動,也不會如此失禮……只是現在……
  「喂!你上哪去啊?」朝著背影追了過去。
  「黃昏,該做飯了。」簡短的回答。
  「……」原來我們在大熱天下站了這麼久……嗯?這傢伙會做飯的嗎?

  不會也得會了,不是嗎?這傢伙今天會約我出來,其實也很迷惘吧…
  停下腳步……
  但我也沒好到哪去啊…對於未來,我也很迷惘啊!

  「喂!行洋!」薄暮光暈下,夏季熱風帶著都市煙塵……吶喊。
  行洋沒有回首,只是腳步頓了頓……

  「伯父有伯父的考量,我想那密碼一定是對你有意義的!!你一定沒問題!」兩步追上好友身邊,精神喊話:「伯母只剩下你能依賴了,你讓他一個病了的女人擔心的話就太不像話了!你要振作!」
  直覺上認為自己說的話有說跟沒說一樣……茂男有些無措,也不知道該自己口中的『振作』到底何謂振作??
  笨蛋!我想得到的這傢伙會想不到嗎!?所以才煩吧!!

  不知道行洋是不是有勉強笑了一下,茂男很確信自己沒看到嘴角有任何角度變化,只知道行洋的眼神充滿無奈……
  「…謝謝。」明顯是扯著喉嚨才發出的聲音,卻毫無力氣………


  回到家門前的時候發現大宅門前的小燈在社區中閃著昏黃的微光,幾隻飛蛾在四周圍努力拍動翅膀維持高空地位。

  密碼……一定是對我有意義的嗎?
  當我聽完媽媽的敘述後,對那位校長先生一口咬定是自己的生日,卻被拒絕了……所以……不是生日。
  校長既然是爸爸的舊識,應該值得信任,為什麼他要有所猶豫之後才拒絕我?爸爸要我體會『重要的東西』,這『東西』是不是跟密碼有關?

  如果不動用那些現有的遺產,我真的不知道……在處處需要資金的現實生活中,自己還能撐多久……
  我真的不敢想,接下來……是否還有機會好好的對局、研習、比賽……
  體會重要的東西,除了神乎其技之外……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重要到需要去刻意體會?去瞭解?

  不知為何腦中突然閃過前些天,今川老闆的一句話……
  那是與自己年齡相仿卻完全不同的思考方向,亦應用在不同的領域裡……


無論敵國友邦,大家跟我們日本人一樣,喜歡喝好茶,經過通商貿易,讓大家都有好茶喝,不是很好嗎?


  搖搖頭,揮去不明所以突然出現在腦中的這句話,行洋嘗試著放鬆心情、堆起輕鬆的表情,進門面對病魔纏身的母親……
【上】 第七手 重要的東西
  大雨持續沖刷著亮光兩人的時間,略顯緊張的猜疑在亮心中升起不過數秒……瞬間消失,只是順手理了理光的衣領,輕言細語……

  「我只是好奇罷了,當然光不說也沒關係。」也對,光不想說也沒什麼,雖然……真的很好奇。
  從座椅下方摸出了把傘,光戲謔一笑:「吶,這可是亮自己不問的喔。」其實也沒什麼…不過亮既然不問了那我也沒提的必要。

  隔著車窗,虎次郎看見雨點敲打在兩張款式雷同的傘面上,為只有自己被留在原處,頗為不滿地『嚕』了一聲……



  階梯教室約莫是三四個正常教室合併起來的大小,有如一個小禮堂,坐在最後一排望向前方講臺,亮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京都Cinderella酒吧的盆地式室內設計,也有類似的階梯。
  不過……
  不得不說所謂『音樂課』對自己而言是有些太過深奧……明顯聽得出來是自己熟悉的日語,卻沒聽懂光說的每一句話。

  但是很慶幸……太好了,看學生們的反應似乎很好,雖然我對光的『笑點』完全沒概念……但是每個學生都很有默契地在同樣的時間點笑開……看樣子光是幽默型的老師吧。


  教室四周牆上鑲嵌著高大的玻璃窗,和戶外的豪雨一樣,有如從天空直直落地,看著潔淨玻璃外氣勢磅礡的春雨,亮輕輕舒了口氣……

  只要光受歡迎就好,很怕學生們問他過去的事情,這樣光會困擾的。
  嗯……等一會兒得去跟金子阿姨打聲招呼,撇除私人關係不說,畢竟他是光現在的頂頭上司吧……剛剛就直接進來上課了,是不是得跟其他同事打聲招呼比較妥當……畢竟光的身分特殊,最好跟周圍的人打好關係。

  呵呵……說起來我自己都不太在意自己的人際關係,好像只有去韓國的時候……當時想著萬一得跟光到韓國定居的話,人際關係差就糟了……那一陣子大概是我最在意社交的日子。
  卻反而因此冷落了光,現在回憶起來真覺得過去的自己莫名其妙……

  璧玉的雙眼,視線由窗外拉回到正背對著自己書寫板書的愛人身上……

  不過……我還是很好奇,到底像光這樣常常不按牌理出牌的性格,會設定什麼樣的密碼?
  曾經看過報導,一般人會將金錢妥善安置的地方,能顯示出此人重視的物品……比方說將鈔票夾在書本中的人喜歡研究學問、將金錢藏在相簿中的人重視回憶……那銀行密碼呢?是不是也有類似的象徵意義可以進行心理剖析?

  光的密碼,還有……光到底……重視什麼呢??




  「不要嘛!我不要丟掉那個!!」小女孩死命拖著女人正忙碌的手:「早苗姐,那個對我很重要嘛!」哭哭啼啼……
  「但是都生螞蟻了,不可以再繼續放了。」柔聲解釋:「明子如果一開始把糖果罐洗乾淨,不生螞蟻的話,我就不會把它丟掉了。」
  「……嗚。」無力反駁……

  早苗在招呼客人之餘,看向身邊扯著自己衣袖、難得在眾人面前如此沮喪悲傷、胡鬧任性的孩子……有些不忍……

  一放學回家便立刻發現自己房裡少了個糖果罐,可見是真的重要了……不然也不會時時不忘查看。但怎麼說呢……現在天氣正熱,夏末初秋又是蚊蟲肆虐的時候,見到糖果罐儼然成了個小蟻窩,自然是毫不猶豫地將它扔了……


  「我想找回糖果罐……」紅著眼眶,站在一旁……越說越小聲…
  「謝謝……歡迎再度光臨。」鞠躬微笑,繼續招呼客人……
  「糖果罐……」眼淚滴落的時候打濕了乾淨整齊的衣領,小女孩鬱悶地噘著嘴兒…蚊子般的音量。
  「是的,這邊的是中國進口……謝謝您!」找零錢結帳……

  「人家今川老闆待你不錯,怎麼可以把小妹妹給弄哭了呢?」正要離去的客人順口帶來閒言閒語……
  「就是啊,要不是今川老闆,你哪能有像樣的工作……」三姑六婆似乎抓到了什麼機會,居然圍了上來……
  「這年頭忘恩負義的人越來越多……」
  「肯定是趁著老闆不在就欺負小的……嘖……」

  由一人起的頭,其後人群漸漸圍攏聚集,更難聽的言語中傷在街頭巷尾傳播開來……

  明子微紅的眼圈,噘著的嘴還沒來得及放下,便為大人們的言詞愣住……具體聽不太明白這些市井辭彙,卻能感受到大人非善意的譴責……

  早苗微蹙了眉,低頭看向女孩:「……明子,你先進去吧。」心中擔憂……別讓小孩子聽到這些粗俗言詞,那樣對明子很不好。
  「早苗姐……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慌了起來,覺得眼眶更紅了……
  「沒事的,快進去吧。」溫柔安撫……

  被半推半哄的安置在裡屋,大人的手帶上的紙門將視線阻隔……
  臉頰與耳朵緊接著離去的腳步聲,擔憂地貼上眼前單薄的屏障,眼淚不斷浸濕紙門……

  ……這些叔叔阿姨們正在對早苗姐說不好聽的話,起因好像是因為我……
  其實我早就知道糖果罐會被扔掉的……所以才會藏起來……因為有蟲蟲了,所以必須丟掉才對……其實我很清楚是自己做錯事,早苗姐沒有做錯事……都是我不好。
  可是……就是因為我不乖,害早苗姐挨罵了,大家好像都不喜歡早苗姐了……為什麼呢?為什麼早苗姐都不解釋呢?我知道早苗姐一定又一直笑,他一定什麼都不會說的……總是整理、總是算數……為什麼都不會解釋呢??明明沒做錯事的啊……

  我害早苗姐被討厭了……我害早苗姐被討厭了…我害早苗姐被討厭了…我不想讓早苗姐被討厭的啊……一定都是我不好……怎麼辦??怎麼辦??哥哥今天又不回家……
  他們好像越來越兇……早苗姐怎麼辦!!?


  歧視的聲浪、惡意的言詞…………持續在明子耳邊迴盪。


  『沙啪!』紙門迅速被推開的聲響。

  「……明子!?」早苗睜大雙眼望向突然衝出來、緊緊抱住自己雙腿的孩子:「……這……怎麼不待在裡面呢?」這孩子今天到底是……
  「……」鼓著腮幫子噘嘴,不發一語…緊握的雙拳死命攢著女人的裙子。
  微微有些驚訝:「明子……」這孩子……應該是在擔心我……吧?

  在場眾人對眼前的一幕只是微愣數秒,隨即竊竊私語著陰險、非善意的言論……商行前依然充滿令人不安與不快的氛圍……

  『不准欺負我媽媽!!』眼淚早已氾濫成災,卻是倔強不認輸的語氣……一口氣喊完差點岔了氣,鼓著雙頰死命忍著沒穿幫……

  『噗……哈哈……』
  「變成媽媽了……」
  「早就跟你們說過嘛……他跟今川老闆的關係肯定不單純!」
  「什麼樣的女人生什麼樣的女兒……」
  「要我說今川老闆只是玩玩而已……」

  『不要欺負我媽!不准亂說話!』具體其實不太明白大人在說什麼,只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喊……
  早苗圓睜著眼:「……明子?沒關係的……」今天是怎麼回事……
  抓緊裙子的小拳頭又抓得更緊……面對三姑六婆,明子大吸一口氣:『不要欺負我媽!』

  隨即又有些害怕地將臉埋入早苗大腿上……



  待無聊的閒雜人士盡數散去,已是落日時分……明子依然緊攢著小拳頭,早苗知道自己的裙子有些皺……
  彩霞籠罩小鎮的時候,街邊商店也先後打烊,結束一日的辛勞工作。
  拖著腿上緊抓著不放的孩子,早苗只得先安撫……

  「明子,」夕陽透入室內,早苗蹲下身撫著腿邊短短的髮……溫柔疼愛地微笑:「好了,他們已經走很久了。」
  「……嗯。」還有些抽鼻子……依舊死命抓著裙子。
  「我看看……剛剛其實嗆到了?對嗎?」捧起女孩的臉:「過兩天再去買水果糖,這次吃完後記得要洗乾淨,好嗎?」傻孩子……哭成這樣……
  不知道為什麼,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湧了上來:「明子不要水果糖了!明子要早苗姐當媽媽!!」我不要別人欺負我媽!
  「這……」其實我又何嘗不瞭解想要媽媽的感受……

  火紅的夕陽墜落迅速,街坊鄰居紛紛亮起溫暖的微光……
  輕輕為哭成淚人兒般的孩子拍著背,一長一幼蹲在尚未點燈的店鋪裡,嗅覺取代了視覺,四周充滿茶葉的香氣……失而復得的寧靜。


  「明子,我不是你媽媽,」察覺孩子好像又要哭了……繼續拍著背脊:「但是你就跟我的孩子一樣。」有小孩的感覺……大概是這樣吧……
  「……嗯。」聽了後半句,稍微安心了些…
  「明子原本就有一位很好的媽媽,明子不可以忘記重要的事情喔。」這孩子很不安吧……也對,我不是最清楚這種感受嗎?
  趴在女人腿上,蹭了蹭:「………嗯。」
  溫柔安慰:「所以明天我們一起去買糖果,好嗎?」那也是重要的東西吧…

  搖頭、抬臉:「……不用了,我不要糖果罐了。」
  「明子!?」微蹙眉,略顯嚴肅:「不可以說這種話,剛剛不是還說很重要的嗎?」
  「……可是……可是……」懊惱的眼淚:「可是就算有了糖果罐……我也忘記媽媽了啊……嗚……我剛剛就以為你是我媽媽了!我忘記我媽媽了!」
  有些不明所以,早苗只得推測:「那…糖果罐是明子的媽媽留下來的嗎?」小孩子的記憶雖然好,但總是有些顛三倒四的……
  「不是……不是……………」努力調整呼吸……
  柔聲安撫:「明子乖,慢慢想,早苗姐聽著…乖……」

  茶葉的芬芳逐漸舒緩了孩子緊張的情緒,入夜過後,寧靜。

  「媽媽給過我的……不知道放哪兒去了……」總算鎮定了些,就是哭累了……
  「那……然後呢?」沒有放開趴在腿上的孩子,依然拍著背……
  「那個是葉子哥哥給我的,以後我想還他的……可是……可是……」感受到掌心傳來的安心溫度……大鬧過後突然筋疲力竭,感覺好睏……呢喃:「可是我沒有罐子就忘記媽媽了,以後沒有罐子…也會忘記葉子哥哥的……」
  「……原來是這樣,這就是重要的東西了。」葉子哥哥??總之先幫他記著:「明子,明天我們去買糖吧,然後……我們一起把罐子洗乾淨,好嗎?」
  「……可是……」

  「明子放心,早苗姐是大人了啊,所以會幫你記得的,」粗糙的手指梳理著腿上的妹妹頭:「早苗姐會記得,明子曾經有過媽媽的糖果罐、葉子哥哥的糖果罐……所以明子放心,不用這麼辛苦沒關係……」
  「早苗姐……」跟媽媽一樣的味道……
  「傻孩子,你說要還葉子哥哥糖果,對吧?早苗姐一定幫你記著的,」溫柔地理了理被眼淚沾濕的髮:「等明子長大了,早苗姐會提醒你的……好嗎?」


  不太清楚最後自己是不是回答了,只是哭鬧後的疲倦襲捲周身……
  意識逐漸遠離的時候,好像還能感受聞到茶葉的芬芳……

  在夢裡,在心裡……
【上】 第八手 心有千千結
  一陣抄寫板書的筆記聲蓋過雨聲,傳入亮的耳中……課堂已經接近尾聲。
  坐在最後一排看著學生們的背影,亮突然感到很踏實……

  說起來自己已經好久沒『坐著聽課』了……呵呵,儘管是一堂我完全只在意老師本人沒注意內容的課。

  光的板書告一段落後,停了停,一邊在講桌前整理文件,一邊開口:「今天這堂課上到這裡,歡迎有問題要留下來問的同學私下詢問,不過記得要付我鐘點費。」
  「耶??不是吧!」
  「討厭,人家想要簽名的說……」
  「老師又不缺錢…跟我們說說你經歷的事嘛…」

  光只是笑笑:「我的確不缺錢,但我是很貴的,『我的時間』很貴,」極短的一瞬,意有所指地瞄了亮的方向一眼。
  亮抬起了自己的左腕看看,隨即內心泛起溫暖的漣漪……


  「其實你們也一樣,我的課只有今天還有期末最後一天會點名,這點先跟你們說了……」半點都沒有開玩笑的語氣:「你們都是成年人,不論當初是基於什麼樣的心思選擇我這門課,但多少都會遇上些比上課更重要的事情。」
  「既然是成年人,請你們自己權衡事情的輕重緩急;書本上能學到的、我能站在這兒說的都不過是常識罷了,」很輕的聲音,清晰迴盪在教室內:「真正的知識…是看不到的、摸不著的,需要花心思、花時間去轉化的。」


  當光回應將近百位學生的思索視線時,回以同樣的認真;亮覺得那雙美麗的雙眼雖然依舊湛藍,卻溢滿了不同往昔的光彩…
  果然……安排光接觸音樂,來到這裡教書是正確的,太好了!


  「權衡過之後如果覺得有比上課更重要的事情,請你們要毫不猶豫的去做,」溫和而嚴肅:「因為你們的時間也是很寶貴的,可別輕易浪費了。」




  「……行洋,咳……」昏沉中,轉醒……察覺屋外廊上點著小燈,奈津掙扎起身:「怎麼還不歇息?這兩天都有棋賽吧?」這孩子擔心我,是我拖累了兒子……

  背脊挺直的少年放下棋譜,轉身……
  秋夜柔和的晚風中露出了溫和微笑,只是笑容顯得相當疲憊……
  「媽媽先睡吧。」至少等媽媽入睡之後再休息。
  而且如果不徹夜研習棋藝,很快會被別人追過去……夏天跟秋天都是棋賽忙碌的時候,今年棋院邀請了韓國年輕棋士進行交流,我想更上一層樓,但是戰績持續下滑,不能再這樣下去……

  我需要更多的時間,縮短睡眠是唯一的辦法。


  「……行洋,你有一位姓森下的朋友對吧?」緩過一口氣,病懨懨的嗓音:「咳…媽媽知道你這一陣子棋賽多,咳、咳…如果想要留在棋院檢討對局……也別急著趕回來。」孩子正是努力專注事業的時候……我不該拖累他……
  起身扶著母親躺回原處,細心掩上被褥:「放心,我有分寸。」但是不能放媽媽一個人,我還是得盡快回來比較妥當。

  似乎知道兒子又將徹夜不眠,深夜裡,奈津感到月光有些黯然……

  覆上孩子的手背:「……記得從前……還有你剛入段…的時候,咳……偶爾也會提起……那位朋友……咳、咳……怎麼回來後都不見你提起了?」至少得找話題,多讓行洋說說話……
  不知道該如何掩飾真正的答案,微笑中只有疲倦:「……我一個人也能研究圍棋。」其實是因為我不想讓媽媽擔心:「還有……茂男他……」
  「嗯?」期待寡言的兒子多說話的母親。

  察覺到媽媽期待的眼神,卻誤會是因何而期待,隨即將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

  「不,也沒什麼。」從前跟爸爸時常話說不上三句,結果現在面對媽媽也一樣……果然是我的個性問題嗎?
  但茂男介紹的這些蓮子、柿子、白木耳……其實我先前嘗試過了,都不見效果,或許是要長期持續服用才有療效;既然不知道是否真能治癒,還是別告訴媽媽……我不想讓媽媽受到二度打擊。
  其實我跟媽媽都很清楚癌症無藥能治,媽媽現在還能說話是因為持續服用中藥……只要我少接了指導棋或者對局費減少,便付不出這些延長壽命的醫療費用。

  還有很長的路要撐過去,得更加努力才行。
  因為時間流逝,人們在這之中逆流而上,根本沒有退縮的理由。


  「…行洋?」這孩子在想些什麼呢……苦笑:「行洋,咳…你聽媽媽說……」
  「是。」媽媽今天好像特別想說話。
  「咳咳……因為……咳……若不是媒妁之言,其實媽媽心裡明白……咳…」因胸口疼痛而將兒子的手握得更緊:「……大字……都不識幾個……的鄉下姑娘…根本配不上你爸爸。」
  「這……媽媽,不會的。」因為媽媽……端莊賢淑,我希望往後自己的妻子也是這樣。
  放開孩子的手,溫柔而略顯乏力的視線:「……行洋以後成家,千萬別找個像媽媽一樣的。」沒讀過書也就算了…居然還給丈夫孩子添麻煩……
  愣住:「這……怎麼會?」

  剛剛還覺得娶妻要找像媽媽一樣的對象,溫柔、端莊、賢慧……畢竟將來我也必須成家,這些問題雖然覺得言之過早,卻也不是沒認真思考過。只是我心中明白,相較於這些,圍棋才是最重要的;娶妻的事情時候到了順其自然,只有神乎其技……不能妥協。


  「行洋……」微弱的嗓音依然透著慈愛與關懷:「其實媽媽聽說了……」
  「是?」媽媽成天足不出戶,能聽說什麼?
  勉強按捺自己想咳又咳不出來的感覺……虛弱:「…媽媽看到棋院的週刊,過一陣子會有海外棋士過來交流……咳、機會難得……」
  行洋愣了愣……隨即驚訝:「媽媽是怎麼知道……」媽媽連小學都沒讀完,所以我才沒特別收起來。
  「呵呵,咳……瞧你驚訝的,」窗外的月光漫上婦人臉龐,月光清晰了笑意:「這兩年跟爸爸在一起……我也沒白過啊。」
  「這……」原來是這樣……
  回憶起失去丈夫的悲傷,奈津神色悵然:「……媽媽還不太會寫字……咳,認字還可以……到了我這年紀,咳……再來學習……進步有限啊。」

  似乎感受到了什麼…不一樣的東西,行洋難得流露出溫暖的笑容……

  「媽媽能讀週刊已經很出乎意料了。」其實…我是想說媽媽很好之類的……怎麼又沒說出口了!?
  聽聞孩子的言語,明白這已經是自己兒子相當高的評價了,眉梢眼角都明朗了起來:「……咳咳……行洋,咳……媽媽雖不及你爸爸有學問、有見地但是……多少懂得………一些道理……」
  「是。」端坐一旁,一邊小心觀察媽媽的情況……剛剛是因為情緒起伏導致咳嗽,但是讓媽媽保持心情愉快也很重要。
  「媽媽的家鄉流傳……『慈母多敗兒』……」無奈苦笑:「其實有時候老人家說的…咳,多少有些道理……」

  月夜下,少年的璧眸透著微微的困惑,只是依舊靜坐於母親榻旁……

  奈津苦笑:「……但是啊…媽媽總對你嚴格不起來……咳……而且行洋似乎也不需要呢……」這孩子就是對自己要求太高了:「咳……但是媽媽知道行洋在努力圍棋,自己也不能輸給自己的孩子啊……」
  媽媽是想要鼓勵我,所以自己也以身作則、認真進取……我明白了:「謝謝媽媽。」
  突然緊握住孩子的手:「所以行洋……咳……」稍稍緩過一口氣:「去報名交流吧,好嗎?」連我都很清楚……機會難得啊……
  思考過後,穩定的聲音:「媽媽,不是報名就能參加,人數很多,棋院要經過篩選。」這也是事實,但其實……這次有針對年輕棋士多開放名額。
  「……這樣嗎……」明顯為兒子感到失望:「咳……媽媽以為……跟市場的魚一樣……說要買就能買呢……」

  對母親的形容突然間覺得很親切,少年行洋笑了出來,雖然無聲,笑容卻映在母親眼底……
  其實……這孩子笑起來很得人緣的呢……
  真難為了行洋,為我的病四處奔走……過去這孩子從沒上過市場的啊……


  「媽媽希望我能成為交流棋士嗎?」這……好像有哪裡不對……
  其實我應該是因為很清楚媽媽的心思,所以才想著『媽媽不太識字,所以不用特地收拾』……不是嗎?為什麼以前我都沒想過類似的問題?
  問題回歸到交流棋士上,雖然年輕棋士只要提出便能進行額外的交流活動,很吸引我,但這樣接到其他工作的機會就減少了;現實上,我必須向金錢妥協……既然想不出爸爸給校長的密碼,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其實大丈夫能屈能伸,如果爸爸過去能為了養家活口寫市場競價的宣傳布幔,難道我不能負擔自己的母親?況且,指導圍棋的工作原本也是棋士的本分。


  誤會了面有難色的兒子心中所想,奈津改口:「……這……行洋盡力就好……」大概是選不上,還是別給孩子這麼多壓力……行洋其實也是很頑固的,若我給他太多壓力…就糟了。
  「是。」媽媽為什麼不直接說他希望我去呢?媽媽其實很希望吧?


  陪伴母親入睡的深夜,不是第一夜,內心卻從未如此為周圍的人情世故混亂過……簡單的對話卻混亂了秋夜月色的寂靜……

  媽媽其實是希望我去參加交流的,為什麼最後直接提問時要改口?
  為什麼要利用所剩不多的生命學識字?
  為什麼爸爸伴我到新初段賽後,帶當時以為有傳染病的媽媽遠走他鄉?
  爸爸說他不想讓自己後悔……後悔?選擇妻子或兒子,哪一個會後悔?要如何評估?為什麼以『未來』來評量?


  星辰緩緩西落,聽見母親均勻的呼吸聲……悄聲回到廊上,卻只呆坐。
  夜風翻閱了幾頁棋譜,消逝在偌大庭院裡,行洋對周圍的景物毫無所覺……

  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感即將破繭而出,掌握不住形體的感受令人充滿期待亦有些膽怯,感覺自己像是顆等待被孵化的卵……
  不知源自何方,卻似乎有源源不絕的澎湃生命,化成涓涓細流……
  流入心底。
【上】 第九手 第一次親密接觸
  「啥??你要登記與韓國棋士進行交流友誼賽!??」
  正午的棋院休息室中,打掛的棋士們各自吃著自己的飯盒……有的低聲閒聊、有的用餐結束後正閉目養神……
  一片寧靜中,森下對正在填寫申請表格的朋友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大電風扇在休息室一角傳來嘎嘎的運轉聲,帶來陣陣熱風,掃過室內……半點也沒有涼意。

  「很奇怪嗎?」茂男還是一樣,總是一驚一乍的。
  捧著自己的便當擠到行洋身邊:「……也不是,只是這樣你沒問題吧?伯母的病況……」這傢伙會不會太勉強??
  繼續填寫表格,眉毛都沒抬一下:「每下愈況。」媽媽已經開始出現四肢乏力症狀了……
  茂男抽起臉來,大嗓門開鑼:「那你!!!你!!」
  「唉。」受不了……雖然他是好意:「這之中有很多原因,你放心吧,我有分寸。」認真而無奈的眼神暗示著周圍還有其他正在休息的棋士。

  「……呃,」意識到自己太大聲了,放低音量:「報名截止日好像是明天,你待會兒要先拿過去嗎?」隨即兩口扒完自己的飯。
  「嗯,你應該也提出申請了吧。」說起來……自從媽媽的病情傳開後,好像也只剩下茂男時不時會來找我說話,大家都害怕染病。
  突然一臉不屑:「哼……我才不要勒。」收拾起自己的便當殘骸。
  對於好友的態度感到意外,順勢詢問:「為什麼?」茂男的戰績也不錯,應該只要提出就行了。
  「你還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什麼都不知道耶!」不爽………


  一陣沉默氛圍迴盪在兩人之間,少年行洋沉靜地思考了一陣……
  距離對局開始的時間逐漸接近,休息中的棋士們漸漸動了起來……

  大電風扇依舊嘎嘎作響……

  直到最後一位棋士也一邊揉著太陽穴提神,一邊前往大對局室準備,璧玉般的雙眼才直直對上身旁情緒化的雙眼……

  「我怎麼從來不知道你如此關心政治?」眼神犀利。
  「啥!?」一頭霧水……在說什麼啊??
  「茂男,」行洋一臉嚴肅認真:「你的這種態度最好不要在眾人面前表現出來,還有,韓國人也是人,我相信他們的棋士也擁有跟我們一樣的理想,請不要看輕別人,那等於看輕了你自己。」為什麼這句話我好像在哪聽過?


  是了,是那時候……今川老闆對我說的,關於茶商的經營理念……其實我沒有資格說茂男,因為最初的我也一樣,受到這個世界外在包裝的假象干擾,而忽略了追求的本質。
  追求完美口感的茶、追求神乎其技……人在追逐自己的理想時所付出的努力,不應區分國家或種族。


  茂男聽聞如此嚴肅的言詞……抽臉:「沒想到你會說這個……不對……這不是重點啦!!我討厭韓國人是因為假魚魚缸!假魚魚缸!!你這傢伙這幾天進出棋院都沒發現嗎!?」什麼什麼左右中間?我就那麼無聊??
  難得的一臉疑惑:「……假魚魚缸?」這又是?
  『吼!你都不知道啦!』彷彿觸動了爆裂物的爆炸按鈕,森下茂男火大:「你知道嗎!?」
  「不知道。」你沒說,我如何知道?

  『吼……』生氣地咬牙,隨後惡狠狠地瞪了一旁嘎嘎作響的風扇一眼:「那是因為你不知道……原本棋院已經決定在大對局室與各個休息區域都裝上冷氣的,就為了買那個假魚魚缸所以延遲了!」
  「所以?」疑惑不解……
  「都是因為韓國人要來,棋院要門面,所以才要假魚裝飾啦!!」
  明顯不相信:「這怎麼可能,即使真要做門面,裝冷氣比假魚魚缸有意義多了,不是嗎?」茂男沒說我還真沒注意過多了一個假魚魚缸。

  「連你也這麼認為對吧!?」暴跳:「是冷氣耶!我從沒見過冷氣機!」
  「那你之前見過假魚嗎?」什麼叫做『連我』也這麼認為………
  眼睛瞪得像張飛……火大:「就算一樣都沒見過我也不想見識假魚魚缸啦!!差很多耶!!」
  「……差很多,同樣都是你沒見過的東西,有差別嗎?」不是一樣都見識到新奇的物品嗎?意義上應該完全一樣。
  「你!!」火大到站起來了:「你!嘖…………算了!」
  適度關懷朋友的語氣:「你不要太激動,那樣會影響對局,而且雖然是秋天了,還是有些熱……我先出去了。」打掛時間快結束了……

  看著平靜走出休息室的好友背影……森下茂男氣結……
  每每對於行洋那種不解卻又認真的眼神,總是無言……

  「合著這傢伙還知道今年秋天很熱啊??」



  黃昏時分眾位棋士中不乏有人留在棋院繼續與同儕檢討對局,行洋匆忙想踏上歸途陪伴母親的腳步來到一樓大廳時……頓了頓,看向一旁……

  就是這個假魚魚缸吧,嗯……很奇特的裝飾,乍看之下幾可亂真。

  走近幾步、貼近觀察……近距離仔細審視。

  結果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同樣是新奇的東西,茂男會對魚缸這麼不滿,甚至遷怒韓國棋士………不過…說起來真的做得很逼真。
  算了,沒空想這麼多,抓緊時間,快點回家看看媽媽要緊。



  『什麼?不會吧……』

  正當行洋在落日中急急返家的同時……森下茂男五段,與塔矢行洋同期的棋士,在棋院比賽部門的行政人員前,毫無形象地嘴巴呈現『○』字型。

  「是的,」庶務人員成瀨川快速翻閱登記紀錄……確認的口吻:「雖然說報名到明天為止,但由於剛剛塔矢五段已經登記了最後一個名額,所以不好意思了。」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不能跟對方棋士的人數相差太多。
  茂男覺得今天臉抽得特別頻繁:「意思是我沒得登記了?」
  「是的,很遺憾。」低頭繼續做其他業務。
  「………怎麼老被那傢伙搶先啊!?」那傢伙也先我升上五段!
  「其實韓國棋士都會住在東京,時常出入棋院……我想私下對局的話應該沒問題……這…森下五段?森下?」察覺人已經離開了……聳肩:「…算了。」




  「……亮……塔!矢!亮!」呼…
  「……啊……嗯。」看了一眼眼前顯然呼喚自己很久的愛侶,環顧四周:「已經下課了嗎……」
  「聽我上課居然恍神?」拉開一旁的椅子,入座:「這是職業保鑣該有的警覺心嗎?什麼嘛……都已經下課很久了說……」佯裝不滿的神情,噘嘴……


  雨勢時緩時急,此時細雨有如輕紗薄煙緩緩在空氣中漾了開去,隨風舒展……從落地大窗向外望去,有如玻璃正呼吸著戶外林蔭。

  亮微微一笑:「抱歉抱歉,明明光抄寫板書的時候我還聽著課的,只是……」再度環顧了一周:「這所學校……感覺真好。」
  窩心的笑容:「這得謝謝亮跟金子阿姨……當然也得謝謝媽媽,我才能在這裡任職,」跟隨亮的視線,望向窗外綠蔭:「這裡畢竟是藝術學院,美的殿堂,環境上自然都經過謹慎規劃了。」
  「……不,我想不只是這樣。」翡翠般的眸子看向眼前桌面上放得平平整整的日記本:「不只是光說的這樣。」
  「嗯?」怎麼了嗎……

  空調系統已經定時關閉電源,小禮堂般的教室內依舊殘留著舒適的溫度。
  雨絲帶來寧靜的氛圍,比肩而坐的兩人似乎聽得見細雨落入土壤中的微響……


  「……呼,邊站邊說兩個小時,有些累。」轉轉自己的脖子,活動活動……
  「先坐一下吧,沒在趕時間。」休息一下也好……
  一邊活動肩膀,一邊開口:「其實我有注意到,嘿嘿……亮上課的時候都沒看爸爸的日記本,」貼近低語:「亮,我表現得還可以吧?」因期待而閃閃發亮的眼神………凝視。
  「呵呵……」寵溺的笑容在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都說什麼呢?看學生反應不就知道了嗎?」
  捲起眉毛,不滿:「不是啦……只有他們覺得好不夠啊……」越說越小聲……

  璧玉的雙眼閃過光芒,微微有些驚訝……光這是……在公眾場合撒嬌?
  雖然學生都走了,也不能說是『公眾場合』……但這真的是很難得,過去總是顧慮著我的前途的光……改變好多,所以……光今天應該很開心吧……
  也對……看他上起課來一副如魚得水的模樣,幸好來到這裡任職了……
  真好。


  「亮?我怎麼覺得你今天老是在發呆啊??」這傢伙不會CPU過熱了吧??現在還是春天……不至於吧……
  淡淡一笑:「因為自從進入這個場域之後,對我而言很……嗯……」尋找適當形容詞的眼神:「……新奇。」是新奇沒錯……

  光愣了數秒……隨即瞭然:「……原來如此,也對。」
  對我而言是『回到』大學教書,對亮而言卻是人生的第一回……這可不是來看表演,而是貨真價實的坐在堂上聽課,周圍的學生最多也不過小我們兩、三歲……看上去年齡相仿,就像真的同學一樣。
  這一切……對於只有唸完國中的亮而言,必然感受完全不同了……也會領悟到許多不曾有過的感受吧。


  「噗…哈!」突然笑了出來:「剛剛上課的時候才在想呢!心想著『這傢伙應該聽不懂這些理論學科吧?幹嘛好像很認真?』原來是因為這樣啊……」
  笑容溫暖而平靜,卻也有些靦腆:「其實我本來只是想看看光上課的模樣,知道光順利進入情況之後自己就可以開始看爸爸的日記……當然這之中我有翻一、兩頁,可結果……」無奈苦笑:「在周圍學生們都很專注的氛圍中,我一直被光吸引著聽課……雖然完全聽不明白就是了。」

  明白這其實是亮給自己相當高的評價,心中頓時踏實了起來……
  畢竟第一次上課,亮又全程一直盯著看……不緊張都難……

  仰頭望向挑高的屋頂……悠閒的語調:「……但是那樣的氣氛、周圍求知慾旺盛的感覺……身為念能力者的亮應該感受很深吧!」
  「嗯,這就是我覺得這所學校的『感覺真好』的原因了。」再度望向四周:「雖然景觀的設計是真的很好……但是……所謂『美的殿堂』,『美』真的很難定義,若要說我們追逐的神乎其技是『最美的棋路』,我想也說得通吧。」
  「噢!沒想到聽我上課居然讓亮悟出這麼多道理……」裝出一副戒慎小心的表情:「看來下週亮與倉田的表演賽有好戲看了!」
  愛憐的眼神……凝望:「說得這麼事不關己,真是……虧我今天特地來看光上第一堂課,光卻不關心我?」充滿情誼的溫柔責備……


  細雨依舊漸漸,潮濕而溫柔的暖意將兩人浸泡在怡然自得的午後……
  光陰,持續……
【上】 第十手 願者上鉤
推薦《菊花臺》鋼琴演奏版,之所以推薦只是因草在寫這一段中的亮光時剛好在聽這首曲子,歌詞並不與場合相稱,但曲子滿適合這份寧靜。






  西風漸漸,晚風湛涼,商行前種的梅樹正期待著冬季的雪花……
  早苗與明子手拉著手,提著大大小小的日常家用品望向家園……

  「不知道秋人回到家了沒有……」微笑著低頭看向一旁的明子……正開心地捧著剛買的兩罐水果糖:「這回吃完後要記得洗乾淨喔。」
  「嗯!」用力點頭……依舊看著糖果罐:「我會分給早苗姐一起吃!」
  「呵呵……」有小孩的感覺大概是這樣吧……現在好幸福:「明子捨得分享啊?好乖……」現在這樣真好。
  「因為是早苗姐幫我買的嘛……」掙脫了女人的手,明子很雀躍地邊走邊跳。
  「明子,」溫柔的語調,告誡:「女孩子家的,走路別這樣,還有喔……昨晚在這麼多叔叔阿姨面前大聲說話,不是淑女該有的行為。」


  星空下,身著秋季洋裝的明子,剪裁合身的高級布料配上有些鬱悶的臉……鼓著腮幫子的模樣讓早苗覺得有些好笑……


  「明子就快要二年級了,等四年級以後就不可以這樣走路了喔。」算了……現在還小嘛……十歲以後再嚴格要求好了,這兩年先口頭告誡就好。
  況且他在陌生人面前都做得很好,昨天是意外吧……
  不過……我真的能在這個家裡待這麼久嗎……


  「嘻嘻,我剛剛發現喔……」明子神秘兮兮,轉身面對早苗姐:「早苗姐總是在我面前稱呼哥哥『秋人』喔!!」
  「這……」臉瞬間燒了起來。
  「老師說女生不能直呼男生名字的,除非很親暱。」非常認真的解釋……顯然老師說的話是聖旨:「明子記得很清楚。」
  早苗愣了愣後……神色有些悵然:「嗯,明子說得對,以後要記得糾正早苗姐喔。」
  「嗯?為什麼?」歪頭,依舊緊緊抱著糖果罐:「早苗姐跟哥哥很要好啊……明子覺得為什麼早苗姐平時要叫哥哥『老闆』呢………」
  「這……」無奈一笑:「因為在工作啊………來,明子,」牽過孩子的手:「到家了喔。」


  走到家門前,才發覺高掛著的『今川商行』招牌下……屋中透著微黃的光暈……在靜夜中格外溫暖。


  「是哥哥!」明子很開心:「是哥哥從茶園回來了!我們全家可以一起吃糖!」
  經過梅樹下時,早苗笑笑:「嗯,但是要先洗手吃晚餐。」我們『全家』嗎……

  流言蜚語不少,我的存在……到底對今川家而言是否妥當……
  唉,靜靜陪伴明子長大吧。
  希望能把明子教育成溫柔、大方、體貼、聰慧的女性……我做得到嗎……



  「哥哥!」蹦蹦跳跳地進屋:「早苗姐買了糖給……」
  洋溢著歡笑的神情瞬間垮了下來,明子愣在哥哥臥房前的廊上……雙眼直直向內望……

  「……明子?」秋人的聲音有些模糊:「是糖果嗎?」撐起微笑。
  「哥哥……」知道哥哥在跟自己說話……靠近了些:「哥哥你怎麼了?」

  上半身打著赤膊躺在榻上,卻纏繞著繃帶,接近的時候還嗅得到膏藥的刺鼻味道……

  「……明子,該準備……」早苗走到房前的時候亦震驚:「秋人!?怎麼會弄成這樣了?」茶園怎麼了嗎!!?
  「啊,早苗姐終於叫哥哥『秋人』了。」小明子、大發現。
  「這……」雙頰又在瞬間紅了起來,察覺秋人正打著赤膊,未著上衣,立刻別過頭去:「怎、怎麼會弄成這樣?要不要緊?」
  「嗯,那邊的大叔把我抬回來的,才剛走。」微笑看向小妹妹:「明子,幫哥哥拿套乾淨的衣服,還要用開水浸過的濕毛巾……」

  接到任務,小明子立刻動了起來,七手八腳的踩在凳子上往哥哥的衣櫃掏,早苗正欲準備燒些開水時,被秋人喚住……
  「都讓明子來吧,他會的,」看向小心翼翼下了凳子,將衣物放到身邊……接著又急往廚房跑去的妹妹:「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廚房傳來作業中的正常聲響,秋人稍稍放下心來……
  雖然篤定地讓妹妹一個人入廚房,但或多或少依然有些擔心……

  「……他常常看著你忙碌,所以我想……只是燒個開水應該不成問題。」看向跪坐在廊上的早苗的側影……正擔憂地緊抓著和服下襬。
  ……是我讓他擔心了。

  「丘陵地沒做好水土保持,我到那邊時雨下得很大,寸步難行……之後,在一瞬間土石將茶園掩埋了一半。」靜靜地陳述商行的危機:「雖然秋冬不是收成的季節,但是那一半的地連原本的茶樹都被破壞殆盡……」
  聞言,著急了起來:「我記得老闆您說過……茶樹栽種過後要三年的時間……」才能採收第一次的茶葉……
  「沒錯,三年後才能採收新欉茶,接下來的三年我們不但損失了一半的收成,還得額外支出維護地形環境的開銷。」處境很糟糕了……
  手指揉揉額角,早苗接下去盤算:「而且還得持續茶園的人事費用,當然這次意外的傷患費用也必須全額補貼……這……」情況很糟糕……
  「沒錯。」傷神的語調……

  一陣冗長的沉默迴盪在書房與早苗跪坐的長廊之間……
  似乎想起了什麼……早苗突然開口……

  「前一陣子日本棋院的大量訂貨……」說是要招待外賓用的……我想想:「……庫存不是很夠,可能……得跟其他同行調貨。」試探……
  「早苗,那是不可能的。」淡淡的語調中有著數不盡的無奈:「好說歹說……求也不是沒求過,沒有同行會願意與聲名狼藉的我們扯上邊。」
  咬唇……思索:「嗯……所以只能從國外進口了,時間有些趕,而且……」
  無奈而感傷:「進口的話成本會翻倍,但是……」嘆息卻堅持:「即使如此我也要保住信用,而且據我猜測……日本棋院突然向我們家訂貨,應該是因為塔矢家的推薦。」可能性很高,不然東京本地也有不少茶商,沒必要訂貨訂到靜岡來。
  「……嗯,聽說塔矢家有一位與您同年紀的棋士。」很有可能……


  秋人仰躺著……凝視天花板上的小黃燈泡………靜默。
  廚房傳來熱水燒開,明子正小心動作的聲響……不一會兒果然腳步聲由遠而近,溫暖的毛巾送到哥哥眼前,還細心地多弄了幾條,方便替換使用。


  「謝謝,明子好棒,」秋人揚起笑臉:「……呃……」其實我還有話想跟早苗說,卻不好當著妹妹的面……
  小女孩靈動的雙眼轉了轉,會意:「明子知道哥哥會好起來,」似乎又不太確定……趕忙補上詢問:「會好嗎?」
  「當然,很快哥哥就能出去送貨了。」笑容堅定。
  「那我出去了,你們要快些說完喔………」很直白地言詞為哥哥留下『兩人空間』。

  遠去的腳步聲帶動室內沉悶的氛圍,掃過一陣微微的晚風……似乎前途不再如此令人窒息,儘管知道現實慘況依舊……


  秋人輕輕開口:「……十八歲與二十歲。」依舊盯著電燈泡,語調有些悵然若失。
  「……嗯?」側影依舊跪坐在廊上,規矩地不敢正視。
  「是我們倆的年齡。」繼續說著……低沉而清晰:「早苗,」
  「是?」怎麼突然說起年齡?
  「不管是正式推薦抑或是隨口建議……顯然我們如果沒正常出貨的話,身為介紹人的塔矢家面子上會掛不住的。」對不起……
  憂心如焚,緊抓著和服布料:「但……先不說日常家用開銷,剛剛說的一連串費用……尤其是整理地形絕對不是小數目,我們的帳上……」根本賠不起……

  「不會倒的,」瞭解早苗心中所想,秋人只是用認真的眼神盯著燈泡……卻是難掩的有些失落:「我絕對不讓祖宗基業在我手上結束。」緩過一口氣,低語:「帳外,還有資金。」
  「咦?」是老家那棟房子嗎……聽說很破舊……
  知道早苗的疑惑,溫柔而悲傷地開口:「……不是老家,是我原先想留給你用的資金……」對不起……早苗……
  驚訝地睜大雙眼,凝視走廊末端:「……留給我?」即使要留也該是給明子長大後的嫁妝………
  很輕的聲音,很清晰:「那是預定迎娶早苗成為我的新娘時,這些年存下來的資金,包含早苗的母親無法給予的嫁妝………」靜靜地訴說著內心深埋的心事:「女人,總是需要嫁妝的。」


  很輕的聲音,在靜夜中投下一顆無聲的引爆彈,轟得早苗不知所措……
  秋人有些乏力,撐起身體……嘗試替自己清理傷口、更衣。

  眼角餘光知道秋人的動作,想起適才的直接告白,依舊有些六神無主……
  但……

  「讓我來吧。」先不管那些釐不清的思緒,起身打破矜持,上前幫忙。
  『別進來!!』突然大聲了起來……

  沉默過後,是和服布料準備轉身離去的細微摩擦聲響……

  「………早苗,」認真的嗓音:「請你跟以前一樣就好,臥房,千萬別踏進來。」
  「…………嗯。」定住腳步,依舊聽著,依舊是側影。
  「九品彩禮、白無垢、金漆梳,」堅定的聲音:「我要讓你風風光光地進門。」


  「……………………………………………嗯。」




  不知道坐了多久,或許不久,小禮堂教室依舊醞釀著寧靜。
  看向身旁專注傾聽雨聲的光,闔上的眼簾仍掩不住神采……
  亮欣慰在心中……經歷了風風雨雨,今後希望能安穩地走下去……

  「……光,」知道闔著雙眼的人正聽著…亮繼續:「忘了是什麼時候,我曾經在心中對自己承諾過,想要為你撐起保護傘。」
  「嗯?」微微有些詫異,依然閉目養神。
  「大概是父母過世的時候吧,過了這麼多年……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到了……或許是境遇在守護我們,而不是我在守護光吧。

  依舊沒有睜開雙眼,光只是溫柔一笑:「亮根本不需要懷疑,」睜開眼簾時,對上璧眸:「亮的保護傘一直都在,我知道。」
  「光?」這是……是琥珀的顏色………
  「嗯?」

  亮只是直勾勾地望入那對美麗的眸子…隨後:「呵呵,我覺得我做得還不夠。」我想要對光更好更好,這樣以後每天都能看見這樣幸福的顏色。
  「亮想要給自己不及格,那我也沒辦法喔……」輕輕聳肩,不置可否的淺笑中恢復成平時的湛藍:「但我知道的,從十二歲遇見亮開始……嗯……該說過去的你守護了現在的我,一如現在的亮守護未來的光。」
  「嗯?真有些驚訝……沒想到光會給我這麼高的評價。」
  「看在那碗拉麵的份上,我只有將就了。」
  「那是願者上鉤。」
  「亮你變貧嘴了…」
【上】 第十一手 相逢在過去
  入冬過後氣候明顯轉寒,灰濛濛的天空下,城市中的行人腳步匆促移動……

  「呼……」
  璧玉雙眸的少年在棋院附近的斜坡前頓住腳步,對天呼出一口熱氣,些微的溫熱還不足以成形,便被冷空氣同化、消散……

  今天的第一局是座間與韓國棋士對弈,『韓國棋院青年棋士團』一行有六人,好像昨天就住在東京了。
  漢城現在也跟我們一樣是天寒地凍吧,仔細想想其實很容易理解棋院暫時不急著裝冷氣的理由……因為根本不需要。
  所以茂男大概要夏天才能見到冷氣機了;其實假魚魚缸也不討人厭……反正平時誰也不會去在意那種東西。

  從上衣口袋中掏出這幾日的賽程表……

  嗯……我在第三天,今天先好好觀察一下對方的實力,這是難得的學習機會,等韓國棋士回去後趁著年假可以準備十段戰。
  過年的連假……嗎……
  媽媽越來越虛弱……其實我心裡有數,如果能帶媽媽出遊,或許這個假期是最後的機會了,之後,恐怕得請一位女性看護才行,男孩子畢竟有些不方便……


  「……那個,不好意思……」前方突然出現一把聲音。

  將視線從紙張往前挪移,聲音的源頭是一位少年,蛋形的臉五官輪廓分明、梳著時髦的旁分頭、個子很小,眼神相當有活力。

  「我第一次到東京……」指指行洋手中的『韓國棋士對局時間表』:「或許你知道怎麼去日本棋院?」期待而有禮的眼神。
  「是的,」嗯…這人說他第一次到東京,而且年紀好像比我小:「一起走吧,就在前面而已。」邁步示意前行……

  聞言,少年一改剛剛還很正經的態度,瞬間變臉……一副簡直要普天同慶似的表情,誇張地嚷嚷起來……

  「意思是快要到了嗎??」大幅度的肢體語言:「哎……我跟你說喔!我們大家好不容易到東京來,結果前輩們都不想早起,只有我一個人想要探險,走路找到日本棋院來……沿路問過好多人,我走了超--級--久的!天還沒亮我就離開隊友了,難得來一趟嘛!棋院方面也不知道在想什麼,行程就是一再下棋……下棋、吃飯、睡覺……再下棋、再吃飯、再睡覺……我靠!這什麼鬼行程啊?我說去看看本妙寺也不錯啊……搞不懂那些老頑固在想些啥…你說是不是………喂、喂……等等我……」

  行洋第一次體會了父親的那句『沒有什麼懲罰,比後悔更加嚴苛』。
  這個人……就算只是個孩子未免也太失禮了,茂男雖然大嗓門,但往往事出有因,而且從不絮叨沒完。這人居然當街嚷嚷起來……聽他說話的確是有些口音,難道是韓國棋院的棋士?

  好聒噪的棋士。


  早晨的清新寧靜蕩然無存,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氣穩定心緒,知道身後的少年已快速跟上腳步,便不再理會。


  「哇!!是虛擬水族箱!!」剛踏入棋院,少年三步併做兩步地奔上去:「這個現在很流行!沒想到日本流行的東西跟我們一樣耶……你聽我說,這是經過機械動力與……喂……」

  察覺領路的夥伴自行進入電梯,少年慌忙跟上!

  「我們現在要去哪兒啊?」踮起腳尖,張望:「四樓??那裡有什麼??」
  行洋一本正經:「涉外部與事務所,」微低頭,看向矮了自己約二十公分的旁分頭:「你應該是韓國棋院的棋士,早上自己先出門沒有知會過領隊吧?」至少得先帶他去知會一聲,請涉外部聯繫,否則韓國領隊找不到人可能會虛驚一場。

  雖然是棋士,但他還是個孩子,算了……別計較了。

  「嘿……你人真好!好細心喔………」這個人真不錯,雖然看上去很冷淡…可是很會替人著想……是悶騷的類型嗎!?
  「到了。」


  整個四樓果然已經為了『韓國棋院來電丟了一位棋士』而亂成一團!日韓向來緊張的政治關係導致在這回的文化交流上,雙方都是戒慎小心,深怕有一丁點兒失禮的地方搞砸了關係,毀壞形象……

  「塔矢五段,你這麼早……啊…你身邊這位是……」成瀨川手中拿著一張照片,對著跟在自家棋士身後的瘦小身影來回比對:「你你……你是韓國的……」
  「嗯,我就是失蹤中的韓國棋士。」話雖如此,語氣完全沒有失蹤的自覺。
  「啊……可是你……」難以置信地看向一向穩重寡言的塔矢五段:「你們是朋友!??」

  「是啊!」「不是。」兩把聲音同時響起。

  「啊啊……先不管你們的關係,」轉向瘦小旁分頭,成瀨川急忙拉過後奔入辦公室:「你快過來跟飯店打通電話……記得跟你們領隊解釋清楚……」不是我們日本方面的錯、不是我們日本方面的錯……



  伴隨隆冬寒風從漢城來到東京的韓國棋院一行人,在尋獲失蹤棋士之後約莫四十分鐘便抵達。為首的領隊有著酷似地中海的髮型,讓人為他的頭皮寒冷與否感到格外雞皮疙瘩……
  理所當然地訓斥了一頓自家失蹤人口,少年只是陪著笑臉說抱歉……
  即使是韓語,神態訴說的一切並不難聯想……

  至此鬧劇塵埃落定,正式交流對局在一陣寒暄過後,隨即展開。
  同時也出乎意料的,隨即結束。

  『日韓少年棋士交流循環賽』,第一局表演性質的對局,座間四段正巧對上韓國棋院那位上演失蹤的少年……
  行洋看著盤面走勢,從落子間相互勢均力敵的吞噬,直至最後一面倒的毫不留情砍伐,為之震驚……

  ……好狠絕的手法,座間雖然最近狀態不佳,但沒想到會被逼到無子可應……雖然狠絕犀利,但不可否認……對方真的相當高明。聽說韓國力戰派人士居多,打譜時也大有這種感受,但實際親眼所見果然不同……
  或許,這一局的手法於韓國的棋風而言已算收斂,座間實力其實不僅如此,卻依然被對方的氣勢震懾,完全失常。我得感謝這次的交流活動,果然現場感受與在家打譜完全不同。


  「座間現在該不會正咬著自己的手指甲吧……」
  「很可能喔,不難想像他的臉色……他的指甲已經爛到不行了。」
  「我真的覺得他該買個什麼代替自己的手指,」觀棋中的棋士一邊擺棋一邊感歎:「今天這種對局多來幾局他就要變成小叮噹了……」
  「……丸子手,你也太狠了。」


  「……到此為止了,」今年剛剛順利衛冕王座頭銜的桑原九段,冷不防地出現在幾位年輕棋士低聲排譜討論的隔間裡,看著盤面上的走勢:「座間那小鬼無法挽回劣勢,哇嘎……」毫無替自家棋士加油的意識。

  「桑原老師您什麼時候……」汗……這位老師真是神出鬼沒……
  洞悉了他人未說完的話語:「我一開始就在啦!」說著便大大方方、四平八穩地坐下來……

  眾位小輩連忙挪動位置,一方面自是出於尊敬頭銜擁有者,一方面也是不想惹上這位說話有怪異氣音的前輩……

  森下顯然對剛剛的『丸子手』言論不予置評,滿腦子都是眼前這一局,努力壓抑眼下激動的情緒:「座間那傢伙在下什麼?」不滿地指著右下一處:「這裡的判斷完全錯誤……這裡、還有這裡……都是斷點!」
  剛坐定的桑原帶者詭譎的笑容,輕瞄了一眼盤面:「沒錯,座間那小鬼被對方的初段耍得團團轉!哈嘎……」隨即注意到這群年輕人中,有一位兀自不發一語,沉著穩重的神情,凝神思考棋局。

  甚至可能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到來。

  「韓國的那位初段叫什麼來著?」習慣性地瞇起一眼提問……
  「呃……」一柳二段見大家都沒敢吭聲,端起一張肥厚圓臉,正色有禮地回答:「徐彰元,韓國年輕棋士私下稱他為最強的初段。」
  「喔??」貌似也不是很在意地起身:「哈哈哈……這回的交流很有趣嘎……」


  桑原老師在眾年輕棋士錯愕的神情前消失沒多久,對局室傳來座間認輸的消息……而一樓的販賣部前,卻傳來售貨小姐的詢問……


  「桑原老師喜歡這種綠色流蘇的摺扇嗎?」才四十多歲就禿頭了,看上去感覺像六十呢……
  拿起眼前的摺扇……端詳:「不,沒什麼……我只是覺得那位翡翠眼睛的少年棋士,將來大有可為…」將摺扇擱回原處:「……哇嘎嘎,但那也只是我說說,也得看他的運!」那位少年還只是塊原石而已…哈。
  職業微笑:「您是說……綠色眼睛的少年棋士嗎?」思索一陣:「您是指塔矢行洋五段吧?」
  「喔??他叫塔矢行洋……嘿,我要好好記住他。」




  雨過天晴的彩虹,七彩的光相互包容。
  透過落地玻璃窗放眼蒼穹,被大雨洗禮過的東京都……天空難得的清爽蔚藍。

  「呵呵……光,」
  因圍棋而磨損的指甲指向日記本中的其中一行鋼筆墨跡:「回憶起我們初遇時對彼此的印象,似乎比爸爸與徐老師來得好多了。」

  「喔?亮又怎麼知道我對亮的印象不錯?」溫柔的眼底同時充滿調侃意味:「我看看……嗯……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嗎……哈!老爹在這時候登場了啊!」
  看看父親筆下的簡短句子,亮的笑容充滿好奇與無奈:「『吵鬧的韓國棋士徐彰元,期待與他對弈』還真是……」爸爸未免也太簡潔了。
  「吶!亮,」突然興奮了起來:「我們快點回家,我想打電話問老爹為什麼會被說成『吵鬧的』,我好想知道……」超級期待的星星眼!
  寵溺的笑容夾雜少許無奈:「光,我怕有些失禮。」
  「沒關係啦!老爹對我這麼好……」立刻站起身……興奮:「走啦走啦!快嘛!」

  被拖著的手臂能確切感受到期待的脈動,順著力道起身離席……亮只是笑著柔聲提醒:「你啊,得先去向金子阿姨打聲招呼。」
  「啊!」鬆手過後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的神情:「對喔!我也得去看看他們配給我的電腦,說是今天會送到辦公室來……而且還好渴,剛剛講了好久。」說著還用手指順順自己的喉嚨。
  「你看你……真是,下一回中間的休息時間得下課才行,」憐惜的眼神:「學生不會累,你可是得連站兩堂課。」

  歡快地離開教室……走廊上,光難掩愉快的神色:「知道啦,亮快點啦!」
  「光,學校走廊上禁止奔跑。」真是……
  「快點嘛………」



  不遠處,東京藝術大學的某個校園停車格上,香檳綠的四門轎車內,虎次郎扁扁的臉貼著車窗,張望藍天……神情頗為不滿………

  「……嚕!」
【上】 第十二手 問答題
  「……我想……差不多就是這樣,不好意思,這裡只有之前退休的教授留下的舊機型。」校方特別重視這位老師,嗯……小心應對。
  「喔喔!是液晶螢幕耶……」轉頭對上負責的職員,揚起一個燦爛笑容:「謝謝你,日高小姐,我在家都用大頭電腦,還是古董機型。」說著還佯裝不滿地看了亮一眼……

  晴空在窗外持續綻放蔚藍,辦公室格局雖然不大,但是採光良好。
  亮正參觀著光的新辦公室中,目前還空蕩蕩的書櫃,大學教職員辦公室的一切都很新奇……

  這裡比起金子阿姨院長階級大辦公室自然小得多,大空間中用夾板隔成許多小隔間,每間約三坪半,附帶書櫃、辦公桌椅、電腦與電腦桌椅,空調由中央控制。在新上任、物品不算太多的光而言,還算合用,但剛剛經過其他教師的辦公室……幾乎所有老師的書本、資料都堆到地板上了……雖然凌亂但能感覺到濃濃的文藝氣息。

  看來校方沒有給光太多特權,這樣很好……光也會比較輕鬆。
  我怎麼好像一個監護人一樣總是擔心個沒完……真是……其實光根本不需要我這樣擔心的。


  「您知道我?」精明幹練的職業笑容:「電腦壞了或者有什麼需要,就跟我或者工讀生說。」看來很好相處,算了……不好相處也不關我的事。
  微笑解釋:「之前來報到的時候跟教務部的岸本部長接觸過,剛剛看到您的桌上有與他的合照,便留意了一下名牌。」
  「原來如此,」也不是很在意的語氣:「我們從中學時代就認識了,他是我先生……還有,」看向正準備嘗試開啟電腦的某人:「塔矢先生,電腦要教職員密碼才能使用,第一次開機請輸入教師證號再設定密碼。」

  光帶著疑問的眼神,看向日高小姐……他也下圍棋吧?才會認得亮…
  嗯……雖然不嚴重,但是指甲確實有輕微磨損。

  亮的視線離開尚未顯示畫面的螢幕,有禮地微笑:「日高學姊。」
  「喔?這回可是真的驚訝了,沒想到塔矢名人也知道我。」是真的有些驚訝的神情……居然稱我學姊。

  光亦是滿臉問號……『學姊』?


  「日高學姊是以前中學時代圍棋社主將,」溫和璧玉的雙眼,對光提起少有的中學回憶:「岸本學長也是,尹老師曾經私下拿社團對局的棋譜讓我看過,其中這兩位至少都有院生水平。」原來他們後來結婚了。
  「原來是看過我們的棋譜……」仔細想想也不奇怪,當時塔矢是名人的兒子,老師會這麼做也不難理解。
  「那……」光突然興奮了起來,雙眼發光、滿臉好奇:「你們夫妻倆在家會不會因為對局『哪一手』不好而吵架??」是不是也有人跟我和亮一樣??因為一手棋而爭論不休??


  日高由梨,造型簡潔的短髮、精明犀利的眼神……一副女強人模樣的神態聞言瞬間瓦解……抽起漂亮的臉蛋……

  「太愚蠢了,不會有人做這種無聊事吧,我們都是大人了。」挑起修得細長的眉:「請別把我們與幼兒相提並論,琥珀老師。」


  在光差點石化當場的瞬間,亮少有的『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隨後日高繼續交代幾件瑣碎事項後離去……


  「好了……光,該回神了,」亮戲謔一笑:「幼兒……」
  聞言,噘嘴:「亮沒有資格說我,亮也跟我一樣。」鼓起腮幫子了……
  「呵呵……像小孩子也沒什麼不好,」笑著起身讓出電腦前的座位:「先把電腦設定好,然後去向金子阿姨打招呼……我去弄點喝的給光。」光要設定密碼吧……那我別在這裡好了。
  察覺了亮的用意,光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都不知道是誰在提防誰,真是……亮想知道的話問了我就說的。」這傢伙又不問,弄得人很彆扭…

  對光的好意不置可否,亮走在廊上的時候與一位瞇瞇眼、年齡相仿、明顯走得很急的學生擦身而過……立刻警覺了起來……
  這條在偌大空間中隔出的小走廊,能通往的辦公室只有八個隔間,光是其中一間……雖然感覺上他不是念能力者,但依然要小心。
  ……學生嗎?年齡看起來好像比剛剛課堂上的學生年長一兩歲,說不定跟我們同年,不過年齡看相貌也說不準,嗯?他真的轉入光的辦公室……不好了!


  『工讀生,音樂音響創造科研究所二年級福井雄太報到!』在門口鞠躬行了個大禮!頗有份量的側背的書包因為動作使然掉了下來……砸到腳……痛!
  完全沒發現一雙翡翠色澤的雙眼在不遠處監視。

  隨後,亮淡淡一笑……
  我實在是太緊張了,不過光一週也就兩節課,事情應該沒有多到需要工讀生吧,而且看起來不是很可靠……
  光等一會兒就會婉拒,讓他回去了。


  可口可樂在販賣機底部發出冰涼的聲響……窟盧塔族人喝化學飲料,怎麼想都很奇怪……
  不知道是光帶給我的疑問太多,還是自己想太多了……愛上一個人,不由自主想知道有關於對方的一切,關於密碼也是基於一樣的好奇心態,就像有時候也會想知道為什麼光會喝可樂一樣……


  雨過天晴的彩虹逐漸消逝,轉而出現的是一片燦爛陽光,春日的午後景緻彷彿添加了一層亮面光彩,清澈的顏色。



  「……在這裡輸入?你幫我設定吧,以後都交給你操作了。」
  門外,亮聽見光的指示聲……沒想到光會願意將事情交給別人處理,真意外。

  「是的,老師的密碼,系統說要六位以上………」等待指示的過程中解釋:「以後學生的成績、出席狀況也都會存在這個系統裡。」
  眨眨眼:「嗯……那麼這個設定就很重要了,很重要的話……97225重複兩次,」提醒的嗓音,叮嚀:「你得記下來喔,以後很多事情得請你幫忙,畢竟我一週只來學校一次而已。」
  「嗯……輸入完成……我記下了。」不能忘記……還是抄下來好了。
  「今天沒什麼事情,這是辦公室鑰匙……」注意到亮進門…隨後看到福井戰戰兢兢的抄寫模樣,微笑:「這裡的東西你可以隨意使用,當然包括電腦。」
  「真的!?」瞇瞇眼終於睜開了,感動:「謝謝老師。」

  亮在一陣茫然不解的思緒中,看著福井同學結束第一天的報到與簡單工作,拿著授權鑰匙,一臉開心地離去……

  輕輕帶上門後,遞過飲料:「……這裡的一切都讓我感到意外。」自己喝起罐裝烏龍茶。
  微愣……接過冰涼的可樂,光瞬時笑得有些憂傷:「如果亮不喜歡,其實我不來這裡教書也沒關係。」
  驚訝:「……光,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這是怎麼了?光說『沒關係』?

  注意到光捧著可樂的神情雖然笑著,但是眼睛……好藍……
  光還是很怕我離開他吧……所以不想讓我不高興,他應該是怕我在這裡感覺到陌生,怕我受到冷落……所以有些想放棄了。


  「光,」拉過椅子,面對面而坐:「光到這裡來教書幾乎是我一手安排的,我又怎麼會不喜歡?」明明剛剛上課時還很開心、很有自信的……怎麼情緒落差這麼大?可見光重視我的情緒大於一切。
  感受到亮的包容,疲倦感頓時襲捲而來……將額頭靠上伴侶胸口:「……亮別看我這樣,其實今天我真的很緊張。」
  「光……」輕輕撫摸金髮……至少回來後這將近一年,出門不用染髮了。
  「我很怕自己冷落了亮,」有些悶悶的聲音:「本來亮今天說要跟來我就覺得不妥,後來亮說上課可以研究爸爸的日記,我才安心一些……覺得亮不會無聊,但……」
  似乎理解了什麼,亮溫柔一笑:「但是我一直盯著光看,所以光緊張了?」原來是這樣……
  噘嘴……卻挨蹭著:「所以其實我現在超累的……再加上亮自己之前說有疑問要問清楚,可是今天卻愛問不問的……弄得我不知道要怎麼辦…」居然開始抱怨了起來,卻是百般依賴的語氣………

  溫柔撫摸的同時,亮笑笑……無奈卻溫暖:「是是是,都是我不好……」
  其實光還是不安的,長期累積的不安……雖然因為光回來後我做了許多細微的小事情逐漸彌補,但是在眼睛完全恢復前,我都要小心呵護……
  不對,不管眼睛的顏色如何,今生今世我都會小心呵護。


  「『是』說一次就好了啦,」嘀咕著捲起眉毛:「本來就是亮不好……」卻繼續抱著……
  彎身親吻了金髮:「……那光,我問了喔。」光居然撒嬌起來了,這應該表示情緒穩定了。
  聞言……立刻坐直:「嗯。」一臉期待被詢問……
  愛憐的眼神,抿了一口茶後:「我還以為光不需要工讀生?光不是自己的事情總是自己處理的嗎?」看這反應……光很期待我問他吧,真是……真的很像小孩,我們倆都很像。

  「喔……那個啊,」吞了一口可樂,隨後壓低聲音……儘管小空間內沒有其他人:「因為學校通常在配工讀生給教職員的時候,這怎麼說……因為我知道福井同學登記了很多工作……可是亮也看到了,可能是他自己的個性使然……又只有我對校方安排的一切都沒意見……」福井看上去有些迷糊啊……但是他是碩士生,應該不要緊吧……

  「嗯?」不解……果然有其他原因,畢竟我瞭解的光很不喜歡麻煩別人。
  顯然將腦子內的辭彙全部組織了一回,其後光瞬間認真了起來:「這樣說好了,通常校方會經由學生自主登記,安排在校內打工的學生,家境都很清貧。」
  聞言,亮瞬間瞭然:「……原來如此。」

  如果光把福井同學『退貨』……那他很可能就沒有收入了,讓他自由使用這間辦公室的東西,代表光以後可能會放一些他可能會需要使用的東西過來了,難怪剛剛福井聽說能自由使用電腦會這麼高興……他應該很難得遇上完全信任的老師吧,至少不是一開始就信任。

  我的光一直都很善良,知道原因之後就覺得一點都不奇怪。


  「光,但是一開始還是……」要小心……
  微笑,指著自己的腦袋:「嗯,不能洩密的事情都在我的這裡。」
  「呵呵……什麼是不能洩密的事情?」對了……既然要問就一起問:「那……我想知道光的密碼的涵義,還有,光為什麼喜歡可樂?」




PS.由於原著日高由梨形象鮮明,故本文便不稱『岸本太太』,大家心裡有數便可。
【上】 第十三手 蝴蝶和服
  黑子在擴張領地之餘不忘鞏固自己的城池,大刀闊斧卻不失靈巧細膩,然而在對手見縫插針隨即撲以排山倒海的攻勢下……半點不見優勢。
  白龍看似綿亙山河卻無實際得利,洞悉敵人錯漏之處補上痛擊,巧取豪奪無所不用其極,卻只堪堪維持了一個均衡。


  自座間慘敗給韓國的初段後,又過了將近一個月……韓國棋士一行人也即將啟程返鄉,結束這次交流。
  起初日本方面見到如此強勢的初段早已緊張得冷汗直冒,雖然棋士人人都希望與高手對局,並不擔心,但是主辦單位外交部、文化局、贊助廠商……等真怕日本丟了面子。
  最後證實只是虛驚一場,由韓國隨行翻譯轉達領隊的意思……徐彰元是個特例,即使是在韓國棋院,一般四、五段的棋士遇上他也是輸多贏少。


  「……好細微。」差不多就到這裡了吧。
  「嗯。」翠綠的雙眼,直盯著盤面……
  「……嗯,行洋這次輸了半目。」茂男見棋局終了,一旁插話:「……呼,左下這一手下得真出乎意料。」指指盤面……
  「這次是我勝啊?」有點口音的日語:「有森下在真方便,無論盤面多複雜,目算都很快。」
  茂男抽起臉:「……你這算是稱讚嗎……哼。」可是我多半是輸的份:「其實說不羨慕是騙人的,我也很希望自己有位長年隱居鄉野的高人指點。」


  庭院依舊有些荒廢,看得出來住在屋裡的人沒太多時間整理……初雪飄零的時候,清冷寂寥,毫無生氣。
  行洋不發一言,只是聽著,一邊著手整理起盤面。
  ……若不是這幾日他們倆遷就我的時間有限,到家中來對局,恐怕會更冷清。


  彰元一邊收拾棋子一邊接話:「對了……說起來你們是怎麼開始學棋的?我是小時候住在鄉下,鄰居看我好像很閒,就被抓去陪老人下棋,之後搬家到漢城……才知道原來有棋院這種機構。」其實也是到城裡之後才知道瘋老頭不簡單。
  「我啊……我是小時候看到有人在賣很漂亮的棋盤棋子……很小的時候吧,」大吞一口冷卻的茶……回憶:「對當時的我而言是很新奇的東西,我在商店櫥窗外看了好久……」
  「喔?後來呢?」彰元饒有興趣。


  池塘水面上浮著幾片薄冰,鹿威上頭積著細雪……早已停止運作。
  行洋只是繼續聽著……
  ……說起來自己還真不知道茂男怎麼會開始學棋的。


  「……後來上了小學,學校有規定除了上課之外要選擇一門術科當作『活動成績』,我原本想選劍道的,」說著還頗有架式地比畫了一下……收手:「可是啊,就在那時候看到了棋盤棋子,是玻璃製的那種……」伸手拾起一子……回味:「就跟小時候在商店櫥窗外看到的一樣,亮晶晶的……」
  「哈,」看著正在回憶的森下,彰元調侃:「所以你鬼使神差的選了圍棋?」
  晃晃已經空了的茶杯,茂男苦笑:「若是鬼使神差倒還好,但……當初選擇圍棋並不是因為什麼神聖的理由。」
  「喔?」好奇好奇………

  看著明明年長自己兩、三歲,卻有些孩子氣的異國朋友,行洋思索了起來……
  茂男跟彰元……都對圍棋之外的許多事情充滿了好奇心……


  「唉,也不怕讓你笑話,」明明是半點都沒有不好意思的語氣,爽快:「其實是因為以前我家太窮了,買不起劍道的防具,所以……哈哈,就這樣了。」
  「耶?學圍棋就算是學校有老師指點,棋盤棋譜開銷也不少吧……」原來森下的啟蒙只有學校老師……看樣子老頭雖然瘋癲,但我勉勉強強也算有個專門老師。
  「棋譜是跟圖書館借的,棋盤也是學校的,不能帶回家,」解釋著自身的情況:「一直到我中學之後家裡情況才好轉,不過現在我在家的棋盤也不是這種有腳的。」說著還摸摸行洋這張『有腳棋盤』…………好想要。

  彰元開始排起適才與行洋的對局:「哎!其實怎麼開始的也不是很重要啦,我自己還不是糊裡糊塗就被騙去跟怪老頭下棋……重點是我們現在都很喜歡圍棋就好了。」沒錯……這個比較重要。
  「我也這麼覺得,所以只要有人問起,也不認為有什麼好隱瞞的……」聳聳肩:「我覺得對自己誠實很重要,就算在別人面前很有面子的說『因為我從小立志於圍棋』,可是自己始終都知道自己的起始沒這麼高尚,那樣不是很難受嗎……一點意義都沒有。」


  聞言,行洋行棋的指尖頓了頓……


這個世界受到外界影響包裝的假象太多,個人的誠實只是對社會的稍加匡正。


  「嘿,沒想到你會說出這麼有見解的話。」又是調侃……
  隨意地擺擺手……懶得計較:「被你這明明比較年長的傢伙說這種話,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轉頭:「行洋呢?怎麼都不說話?」
  「啊……茶都涼了,我去燒開水。」彰元見行洋好像正在思考著什麼,於是利用時間自顧自地跑走……非常自在,完全當自己家。
  注意到對手的動靜,行洋回神:「這幾天氣溫降太多,我進去看看媽媽。」


  由於徐彰元通日語,再加上開朗樂觀的性格、優秀的棋力……很快便與日本棋院的年輕棋士們熟悉了起來;圍棋的世界沒有太多利益糾紛,少年們單純地朝自己的理想邁進。
  在棋院第三日的正式交流賽中,塔矢行洋五段險勝徐彰元初段後,兩人突然對彼此惺惺相惜了起來;行洋似乎理解了,彰元頭一日的多話很可能是因為環境不熟悉、緊張使然,而彰元知道了對手的家庭情況後也不在意『傳聞中的傳染病』,因緣際會下,委託森下領路,一路找上門來……

  一開始對於家裡多了人進出是有些困擾,但在看見母親知道家中有朋友來訪後流露的愉快神態,行洋也就放下心來……
  本來自己只是不想讓媽媽受到打擾,沒想到有客人媽媽反而有精神,儘管……媽媽只是在房裡休息,可能是聽到人聲,會覺得比較不寂寞。



  「……行洋,」見到進門的兒子,奈津笑笑:「有沒有拿東西招待朋友?」關愛備至的視線。
  「嗯,泡了之前的紅茶。」放了好久一直沒拆包裝,幸好沒變味:「今川商行總是把東西包裝得很好,之前正好聽棋院職員問起本土的茶商,我便建議了。」
  「是嗎…這樣很好,行洋要記得……咳咳…別跟今川家斷了聯繫。」或許是感染了熱鬧氣氛,雖咳得嚴重卻顯得很有精神:「吶,行洋……咳、過年的時候,教媽媽下棋好嗎?」期待的視線……
  神情閃過些許詫異,隨即答應:「嗯,當然好。」先是讀書識字,接著是圍棋,讓媽媽轉移些注意力總是好的……只是……

  「媽媽……」要說嗎……
  「嗯?」溫柔包容的眼神。
  「不,只是在想要怎麼教媽媽下棋而已。」

  不想讓媽媽擔心,但是對局費不太夠,這一陣子一直在家研習圍棋,也沒接其他工作……茂男的家境也不算太寬裕,總不能向他開口,如果我開口了……那傢伙大概會四處幫我張羅,我不想給他添加負擔。
  『那傢伙』?
  真是……最近被他們倆影響了,這都什麼用詞……毫無體統可言。


  「……是經濟情況吃緊嗎?」傻孩子,媽媽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但是媽媽喜歡看你跟朋友快樂研究圍棋的模樣……
  「……」不願說謊,所以只能黯然保持沉默……
  「傻孩子……是媽媽拖累了你……咳、咳……行洋,」手探出溫暖的棉被……指向房內一角:「那邊那個衣箱,裡面的和服……咳、幫媽媽拿去賣了吧。」
  「不行。」那是媽媽很重要的東西:「我會想辦法的……」但是自己只會下棋而已。
  奈津笑笑,虛弱卻釋懷:「傻瓜,咳……媽媽以後是穿不上了,咳,還不如換了錢……我們母子倆好好過完這個年,咳……」

  大冬天的,男孩子又正是食慾旺盛的年紀,行洋為了我的病情如何縮衣節食……我這個做媽媽又怎會看不出來?
  知道孩子依然猶豫,奈津心疼地改口,稍作妥協……


  「咳,也不是每一件……咳咳,其中有……接近白色的……咳,淡金色……一整套的,不能賣……」只要讓行洋覺得其他的不重要,他應該就會答應了……這孩子其實很體貼的。
  「是?」原來媽媽有特別重視的衣服……那其他的……應該沒關係,況且……要如何在短期內籌錢,我是真的毫無頭緒。
  知道孩子已經答應了,繼續交代:「就是有蝴蝶花紋……咳…那套,不能賣。」對了……我也該交代一下:「行洋,」突然激動起來的眼神……認真……
  「是?」媽媽好像有重要的事情。

  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捉緊孩子的手,雙眼有神:「……咳……那是婚後……你爸爸依照我的喜好,咳、請名師傅幫我量身訂做的咳,我希望……未來媳婦能穿上……」期待被答應的神情,堅定異常。
  「這……」沒想到媽媽會突然說起這些,其實也不困難,答應就是了:「嗯,我記得了,將來一定讓妻子穿上。」

  聞言,奈津幸福地笑開了,好像突然放下了什麼……才剛剛意識到,卻很深沉的心思,彷彿已經見到了愛子成家一般,也彷彿見到了身著淡金和服的媳婦一樣。
  看見媽媽明顯鬆一口氣的神情、安心的笑容……行洋輕輕將緊握住自己的手放回溫暖的被窩裡……

  只是行洋沒注意到,放下了心事的母親,此時的手腕已經停止了脈動。




  「原來那套我穿過的和服……是爺爺特地做給奶奶的啊……」爸爸在這一頁寫了好多,當時……肯定相當難受。
  「嗯……看起來應該是這樣沒錯,」比肩坐在辦公桌前,湊著頭一起查閱字跡:「聽說奶奶雖然是鄉下姑娘,但在當時是出名的大美人。」所以……那套衣服媽媽穿過之後,光穿上……正好意義上連貫了,太好了。
  彷彿心有靈犀……光淡淡一笑:「亮在腦子裡佔我便宜。」卻是相當溫柔的神情語氣。
  「還說呢,」愛憐地伸手輕撫了一下金髮:「問光的問題光都不回答,我哪佔到什麼便宜……真是……」剛剛還期待我問的,不一會兒卻又翻出日記本轉移我注意力。

  澄藍的雙眼朝天花板轉了轉,光似乎有些懊惱,正在評估著什麼……

  「但……我真沒想到亮會問我可樂的問題……」這可真傷腦筋了……
  「光?」看樣子光不是不告訴我,好像是有其他顧慮……
  「……亮,」神情複雜至極,語調真誠卻猶豫地開口:「嗯……其實,我喜歡喝可樂的原因,跟喜歡吃拉麵的原因是一樣的。」
【上】 第十四手 少年往事
  「終於在過年前跟日本棋院簽了長期的合約,」
  秋人拍拍積在身上的雪………進門,一邊除下鞋子,一邊說著:「聽說那位一直很照顧我們店裡的塔矢夫人也過世了。」輕輕的聲音,透著對往生者的尊重。

  「咦?那……」早苗放下手邊的針線活兒:「我記得他們家還有一位獨子……」孩子遲早都得送父母離世,我跟秋人都經歷過,這是無可奈何的常態……


  梅花兀自佇立在商行門前怒放,隆冬深夜裡細雪漸漸,在風中相互應和的高風亮節。

  「嗯,塔矢行洋,跟我同年,」取下圍巾後窩入暖被桌:「呼……外頭好冷,聽說有些棋士朋友幫忙處理一切,我想應該還過得去吧……嗯?明子呢?」四下張望……
  溫柔微笑:「算算時間知道老闆快回到家了,去幫您放熱水……」繼續做起針線,背脊挺直,目不斜視:「您傷剛好,還很虛弱,千萬別這時候著涼。」還是用敬語吧……
  「這不就在暖被桌窩著了……」早苗自那天之後,真的沒什麼改變……這樣也好。

  忽然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速度很快……
  緊接著似乎有個緊急煞車!
  再接下來,是在接近客廳的時候刻意放慢的腳步……


  「是明子吧……」秋人疑惑:「他在搞什麼?」不就是放個洗澡水嗎……
  「呵……」掩嘴卻掩飾不住眉眼彎起所傳遞出的笑意:「說起來……嗯,我想他是想幫忙節省開銷吧。」
  「節省開銷?」完全狀況外。
  輕聲解釋:「他說合唱團利用假日去老人安養中心唱歌,能換到學用品,所以下學期的活動課選擇了合唱團,」以眼神示意自己手中的布料:「這不正在幫他修改裙子嗎?規定在表演的時候,女孩們得穿著整齊一致。」
  恍然大悟:「真是難為他了,不過幸好明子好像也沒特別想要選擇的什麼活動,但說起來因為這樣選擇合唱……還真………這……」未免有欠慎重。

  「我倒是覺得明子既然選擇了就會認真去學習。」視線彷彿穿透紙門,望向腳步聲的位置……抿唇一笑:「瞧他很熱中呢。」
  秋人會意,笑開:「這該不是在學習『氣質禮儀』吧?畢竟是音樂嘛……」看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了。
  「好像真的是這樣,」室內迴盪著溫馨的氛圍:「我原本想過一陣子也不急,沒想到他因此而自動自發了起來。」這樣也好。
  「噓……」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身為哥哥,努力憋住笑意:「待會兒我們權當沒聽見他在室內亂跑就是了。」真是裝模作樣……別拆穿他好了。
  彎眉、頷首:「嗯。」




  「喂……」茂男無奈:「你不要緊吧?」哎……其實我也知道,不要緊就不會是現在這樣了……
  「我看我們還是別吵他吧……」


  朝陽下,紛飛細雪靜止的同時似乎也靜止了行洋的時光流沙,血液流動的速度彷彿被冬天凝結了一般,悲傷卻無法隨之凝固。
  塔矢奈津逝世兩週,期間少數親戚來過,離開過。
  茂男在身邊著急地來回踱步,張羅過。
  彰元與家人聯繫,延遲了班機直到過年後。

  而行洋只是靜靜地呆坐著,雙眼稱不上有沒有神采,只是思緒好像被困住了……同時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力不從心、有些莫名的心情難以掌握……
  那種澎湃的情感曾在得知父親過世的同時洶湧襲捲過一回,好像該叫做悲傷;儘管自己對於這種強烈的情感一直以來充滿未知的恐懼……


  「我的天……」茂男立於庭院,在行洋彷彿入定的身前……伸手:「這傢伙都有蜘蛛來結網了,像尊地藏王菩薩一樣……」他還要坐多久啊?
  「啊?」彰元不信,從被自己據地為王的房間裡走了出來:「太誇張了,蜘蛛是在冬天結網的嗎……我看看……」
  「吶……」為了辯護自己,指指……

  為了希望能等到朋友提振士氣,徐彰元並未與韓國棋院青年棋士團一行人一起離境,所幸接下來的年節假期原本眾人都不忙碌,幾經聯繫過後,領隊也不強求……畢竟徐彰元日語流利且已算成年,又住在塔矢棋士家中,想來不會有太大問題。

  彰元彎身細瞧究竟,沿著茂男的手指指向處看去……頓時無言以對……

  從行洋的左手冬衣肩膀處到一旁的廊上支柱間……的確是有小小一隻蜘蛛努力伸展著肢節,搖搖晃晃地吊在半空中……移動著。

  「這……唉……真的是入定了。」懊惱,伸手攆走蜘蛛:「不過你說像地藏王,會不會太高估了,依我看像不倒翁……」這傢伙很難受吧……一定的。
  茂男聳肩,無可奈何地攤手:「我聯想不到其他形容詞。」

  兩人同時再度看向終日靜止不動的行洋………

  「唉……」
  「唉。」


  朝陽和煦的光線驅散昨夜的冷意,晨光中很不合時宜地,有股奇怪的味道,細究之下還覺得有些刺鼻……

  「天寒地凍的……」茂男開始左右張望:「居然能聞到怪味,什麼東西壞掉了嗎……」吸著鼻子尋找禍源。
  彰元眼見行洋依舊毫無反應,也不在意:「……我說,一般而言那種池塘旁邊的裝水竹子是不是應該要會動啊?」之前有看過類似的。
  三人兩雙眼睛往池塘方位望去,茂男索性蹲到池塘邊:「你是說鹿威吧……奇怪,真的不會動耶……」伸手敲敲看,開始研究了起來:「不過這裡味道好像比走廊那邊更重了。」下意識地看一眼池塘……


  彰元亦跟隨著視線,隨即兩人在冬季暖陽中倒抽涼氣……


  池塘裡的魚兒約莫是被屋主疏忽而餓死……每條都瘦得離譜,眼睛卻突的老大,白白的魚肚朝上漂浮著,其中幾條僅剩殘骸,同類在飢寒之際相殘的情況可想而知……偶有微風掠過水面,屍體們便與尚未溶解的薄冰碰撞。
  前幾日天寒地凍,眾人又忙於喪事,便無暇顧及……今早天候回暖,讓寄居於此的彰元與一早前來探望的茂男見到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饒是兩人好歹是十七八歲大好男兒,又在光天化日之下,才不至於失態尖叫。

  「……找到禍首了。」茂男覺得有些鬱悶……大清早的,唉……
  「啊…嗯。」看了一眼名為鹿威的裝置,隨即開口:「茂男……我覺得鹿威不會動很可能不是因為機器受潮結冰。」有一種很噁心的預感……
  似乎也已經預想到接下來自己必須面對的景象,茂男嘴角抽起前所未有的弧度:「……你是假設機器被魚屍卡住了?」為什麼我覺得這個假設的可能性高得令我想中盤認輸,塔矢行洋……我對你真是越來越怨念了……

  清風掠過,白雲親吻陽光……天空,湛藍如海,卻為兩人的嗅覺帶來一股腐臭味。
  將心情調整了好一陣,在如此美好的早晨,最終兩人達成共識……

  「……無論如何,動手吧。」不可能指望地藏石像收拾的……
  「……也只能這樣了。」不倒翁還沒回神……沒辦法。


  當年少的兩人合力將池塘的水放乾,開始刷洗清理的時候,誰也沒預料到接下來的好些年兩人都不敢喝魚湯……
  雖然這些都是少年往事了。




  「喔?明子的年少往事啊……」
  金子正子一手擱在疆域頗大的院長辦公桌上,下意識地用鋼筆抵著壯碩的下巴……嗯……

  「是的,我跟亮最近在翻閱爸爸的日記本,」光笑容溫和:「但是媽媽似乎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很想知道呢……
  「說起來……哈哈,實在令人懷念,」放下鋼筆,明顯來了精神:「我們幾位朋友之中啊…就屬我跟明子認識最久,只不過一開始並不熟悉。」
  「?」期待聽故事的眼神……
  「小學的時候吧……有一陣子我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轉學到靜岡去,就是在那時候,我認識了明子……」
  有些驚訝:「小學就認識了嗎?」好早喔……
  懷念的眼神:「是啊…記得是學校的活動課,我原本在以前的學校就是隸屬於合唱團的,」提起當年勇,微笑:「到了靜岡,當然也是選擇合唱團。」


  亮光兩人前來向金子阿姨請安的午後,室內寧靜的交談聲與戶外翠綠林蔭,交織出院長室莊重和諧的氛圍……光挺直著背脊,坐在金子阿姨身前,準備細細聆聽關於生命中第二位母親的兒時點滴。

  卻也為身邊的亮無言………

  「小亮,你不舒服嗎?」金子阿姨也察覺出了不對勁……
  聞言,嘴角隨即扯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也沒什麼,只是有些事情煩心,不過還是想先聽聽媽媽過去的事情……」畢竟以後即使每週都來,但是身為院長的金子阿姨是很忙碌的,也不是時常能見面。

  「這樣啊,頭銜棋士壓力不小,佑輝又老是麻煩你們倆,」明顯誤會了煩心的原因:「你們應該也沒特別想聽什麼,我就隨意說說……就當拿陳年往事放鬆一下。」我自己也挺需要放鬆……呼…
  光揚起一個優雅的笑容:「太好了,果然問對人,」桌面下,輕輕握起伴侶的手,五指交纏:「我們都很想念媽媽。」

  亮……對不起,不該說那種話惹得亮心煩意亂……哎……

  在世界級的聲樂家回味往事的嗓音中,掌心感應到愛人體貼的溫度,璧玉的雙眼泛起溫柔漣漪……

  ……也對,我不是早已經明白,不管光的過去如何,未來只有我們相守的嗎?才說會生生世世體貼呵護他的,卻為了那些已經過去的事情喝起醋來了,真是受不了自己這種佔有慾。
  但是還是很在意……
  那個第一位給了光罐裝可樂的人,在光的心中肯定有一定的份量,光才會對我那樣說……

  居然說……
  喜歡喝可樂的原因,跟喜歡吃拉麵的原因是一樣的。
  並且經年如此,放在內心深處。
  連我也不曾透露。
【上】 第十五手 兩位樁腳
  「明天要注意的還是跟往常一樣,」講臺上老師細心交代著:「第二部要注意別被第一部的聲音拉著走……另外,早上七點半在校門口集合,要注意穿著整潔,不能遲到喔!巴士是不等人的。」
  「是,謝謝老師。」清一色的女聲。
  「今晚大家早點睡,遲到的同學要自己想辦法去長青療養之家。」
  「是。」一個個儀態大方,可愛的臉蛋透出其他孩子們缺少的端莊穩重。
  「二班的今川,三班的金子留下來,」老師做完最後交代,環顧女孩們:「其他同學可以回家了。」


  新年過後,梅花斂去了芬芳,校園裡櫻樹斑斕燦爛。
  活動課大致順利,這一年,明子小學三年級,除了一般的學習課程之外接觸合唱,沒有太多特別的感受……但……
  能放聲歌唱的感覺很愉快。


  「金子,」
  坐在伴奏鋼琴椅上,私底下,老師收起了嚴肅的神情……看向微胖的女孩,微笑:「老師想跟你說明一下,雖然你才剛轉來,但也沒辦法……低音部那邊聲音總是飄走,整體歌聲的感覺不夠紮實,所以把你安排在正中間的位置,麻煩你一邊唱一邊『帶』一下周圍的同伴,這樣說明白嗎?」這孩子家學淵源,應該沒問題。
  「嗯,明白,從老師把我調到第二部時就明白了。」比同齡女孩略顯壯碩的體格,一臉面無表情的陳述。

  瞬間瞭然:「難怪……才轉來三天就進入狀況了,」還是說清楚些,畢竟是孩子:「如果你發現同伴快要不行了,自己就唱大聲一些,讓周圍的人跟著你的聲音唱。」
  「是的,我明白。」依然沒什麼表情。

  老師蹙眉苦笑:「你這孩子要是多笑笑就好了,」繼續說明:「你的音域很廣,老師往後會看團裡哪一部比較弱便把你調整到哪一部,責任重大,你要有心理準備。」
  「是,我明白。」嘗試著對一旁的鋼琴鏡面笑一下……實在不怎麼好看,這是臉型問題。

  老師見狀無奈,微笑:「沒關係,這種事情勉強不來……另外,」轉向靜立一旁的明子:「今川,金子不在第一部的話,高音Sol就剩下你能唱上去了,要加油喔。」明天這樣就有兩個樁腳了,應該沒問題。
  「是。」溫柔、大方,顯然笑起來比較可愛。
  「另外就是……今川,你是不是有在學習樂器?」金子同學要是也能這樣笑就好了……
  水靈的大眼透出疑惑:「沒有。」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這樣啊……」老師明顯有些意外……

  察覺了老師的意外與今川的疑惑……金子於是開口……

  「雖然我才來三天,但是今川同學不曾走音過,」看向老師的鋼琴:「不管老師彈出什麼樣的音階,即使很突然,但只要在今川同學的音域範圍內,今川同學就能準確地跟上。」這個合唱團裡沒什麼厲害角色……純粹只是個大家很愉快的合唱團。

  「??」明子對著身邊的同學保持禮儀微笑……
  ……金子同學在說些什麼呢??我怎麼聽不太懂……

  知道今川很可能是因為天資如此,具體完全沒概念,老師適時地插話……

  「那今川同學,你有沒有想要學習的樂器?」這孩子只是單純練合唱的話,很快就到極限了,他並不真的適合聲樂。
  有些傷神的語氣:「……可是我不清楚這個世界上有些什麼樂器,即使知道了可能也未必有經費學習。」家裡的難關還沒完全度過,而且學藝術很花錢。
  「這樣啊……」也對,我也只是個小學音樂老師,能幫助的有限:「這件事情也不緊急,你回家想想看,也可以去圖書館找資料,如果有喜歡的樂器,記得跟老師說,說不定剛好是老師會的,這樣今川同學就能免費學習了。」非常熱心。


  具體不是很明白,卻知道老師給了自己莫大的肯定與支持,明子鄭重向老師道謝……卻沒真的將這回事放在心上。


  離開學校的時候,春季艷陽照耀著原野谷川,波光粼粼……河堤上早已沒了放學學生潮的喧嘩歡鬧,有的只是兩位少女踏上歸途的腳步……黑皮鞋、小石子、天空蔚藍。
  一位老先生騎著自行車與女孩們擦身而過,機械零件隨著地面些微的起伏,震動出微妙而率動均勻的頻率。

  聲音,漸行漸遠…………

  「……是宮田製銃的腳踏車,」看向身邊,友善地對新朋友找話題:「我們店裡也用這種的。」哥哥短距離送貨使用。
  金子豆子般的眼睛,在夕陽中流露出對新環境的新奇:「店裡?」
  「嗯,我家在街上,」笑容揭露出接觸新朋友的喜悅:「賣茶葉。」
  「噢,好厲害的感覺,自己家裡是商店嗎?」過去的朋友家中沒有這種的……
  眨著眼睛……不解:「自己家開店……很厲害嗎?」金子同學的形容好誇張。
  「我只是在想,這樣要怎麼睡覺?」單純卻認真的反應。

  腳步不停,看著身邊的朋友……數秒後:「呵呵,」掩嘴:「金子同學只要不提起音樂就跟一般同學們一樣嘛。」其實金子同學很好相處。
  見到朋友突然笑了出來,倒也不在意自己的孤陋寡聞:「叫我正子吧,金子正子。」老師說的笑容大概就是要像今川一樣吧,或許我該回家練習練習。
  「那你也要叫我明子喔,」莫名地雀躍:「今川明子。」
  「嗯,但你還沒告訴我店裡要怎麼睡覺……」好奇……

  搖搖手做了個『不』的手勢:「當然不是睡在店裡,」開始凌空比劃:「我家是長方形的,向著街上的那一面是商店,店裡有很多茶葉,後面接著是書房兼帳房,再來是客廳、嗯……然後就是哥哥的房間,還有我跟姊姊的房間……廚房的話跟盥洗室一樣都在側面。」

  晃著壯碩的腦袋,金子的眼睛看向湛藍天空,拿天上的雲朵模擬……

  「帳房就是管錢的地方……後面是客廳吧……嗯嗯……」大致有個粗淺的輪廓出現在腦中。

  「正子在以前的學校沒有朋友自家開店嗎?」腳步不停,好奇心絕不亞於身邊的人。
  搖頭:「沒有,我唸的是私立小學,穿制服、校隊之外的同學也必須穿皮鞋,」歸納兩校差異的神情:「幾乎每個同學都有私家轎車接送,平常大家都不太說話,更別說像這樣悠閒地跟朋友一起走路回家了。」
  「私家轎車?」訝異:「你是說自己家裡的轎車嗎?每個同學都這樣嗎?」
  「嗯,我知道很誇張,平時就算自己家有車也不奇怪,」見到明子大幅度點頭附和……繼續:「但是每個同學、每天都接送就很誇張了,對吧?」
  「是很誇張……」有些瞠目結舌:「那正子為什麼沒有人來接你?」說著還左右張望了一下…………


  藍天白雲下,河岸邊上,放眼望去,青草與水光交織成清新的景象……

  「因為媽媽說那樣的生活對學習音樂沒什麼好處,」學著大人的神情語氣:「他說『在貴族學校學個基礎固然好,但是長久下去不是上策』……就是這樣,所以我暫時轉來這裡了。」
  「暫時?」靈動的雙眼透出些許失落……嗅出了離別的味道:「正子以後還要轉去其他學校嗎?」
  「嗯,」點頭:「爸爸說,咳……」繼續演出大人的神態,手還一邊比劃:「『學會寫漢字後就可以到國外去讀書了,把你送到法國去。』」
  「這樣啊……」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所以正子學會漢字之後就要離開了嗎?」那樣大概是兩年後吧……
  無可奈何地聳聳肩:「那是高年級以後的事情了,我管不了這麼多,也管不著,都是爸媽決定的。」
  「嗯……」說的也是……法國……好像很遙遠。

  察覺了朋友的失落,微胖的女孩有些不忍……

  「那個……明子,」不知怎麼的……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你……要不要來我家玩?」是我在靜岡的第一位朋友……
  「咦?可以嗎?」好奇……聽起來,正子家應該很大吧,現在時間也還早……
  知道明子有意答應……繼續說明目的:「我媽媽是三味線的琴師,爸爸是業餘的古董樂器收藏家,家裡有很多樂器喔,你也可以考慮一下老師剛剛對你說的。」
  「家裡有很多樂器……」是什麼樣的家庭啊?像博物館嗎?
  「就像你家有很多種茶葉一樣吧……」知道朋友因為這個比方已經瞬間理解,緊了緊書包……繼續遊說:「我想與其去找圖書館書上的樂器圖片,不如讓你親眼看見比較能瞭解。」
  「的確……」
  「媽媽現在在家喔,還能介紹每一種樂器……我家有很多很多。」
  「真的可以嗎?」對於未知事物的雀躍:「我要去!」
  「那走吧!」


  歡欣的氣氛瞬間湧上,在青草水畔,在初識的情誼中滋長。
  不要太過在意往後的分離,因為我們才剛認識彼此而已………




  「耶?」光有些驚訝,同時也不解:「所以就選了琵琶嗎?」
  金子阿姨擺擺手,做了個『不』的手勢:「沒!那傢伙猶猶豫豫的,一直到我要轉學前什麼都沒選好。」呼了一口氣:「要是他早些決定好好練習,大概成就不止於此吧。」倒是養育了一對不得了的兒子。
  「所以……」亮也插話:「金子阿姨最後還是轉學了,是到後來才又跟媽媽重逢嗎?」
  「嗯,結果我在隔年的秋天就轉學了,去了法國,說起來明明到法國留學的正式推薦函還是我寫的……」鋼筆再度抵著下巴,回味了起來:「當時我要離開靜岡啊……明子可難過了……哈哈,孩子時代的事情平時沒在提,一提就有許多回憶跳出來了呢!」
  依然牽著彼此的手,光開口:「那再次相遇是在……」


  薄暮餘暉侵蝕著時光與回憶,辦公室中,金子阿姨就著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笑容少了往常的豪邁,卻多了一絲年輕時代的少女情懷……

  「是在大學的開學典禮,你們的媽先認出了我。」真懷念,當時大家都好年輕啊……
  「嗯,金子阿姨可能體型上比較好認。」光很認真地評估……
  「琥珀老師,」一如當年的豆子眼瞬間犀利,卻是開玩笑的語氣:「你現在可是在我手下做事喔!」頗有點跩跩的語調……
  「哈哈,下次不敢下次不敢……」舉白旗。
【上】 第十六手 在天上
  辭別金子阿姨後,亮光兩人漫步在雨後空氣清新的校園中,直到看見香檳綠的車殼上閃耀著水珠,光對著裡面那張明顯相當不滿的貓臉笑了一下……

  「……呵。」明顯很開心。
  「當心虎次郎發脾氣。」那麼附近這一帶將會被破壞殆盡。
  光笑笑,隨意撥了撥金髮:「他看到亮只會很開心而已,況且……我剛剛不是在笑那個……」虎次郎大概會直接撲到亮身上……以各種好笑的姿態。
  無奈地蹙了蹙眉:「光……你讓我想到那段我在日本,帶著他四處盲目搜尋你下落的日子,說起虎次郎……」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頭髮:「每當離開一個定點若忘記帶上他,他就會跳到我肩膀以上的部位,特別喜歡用力抱著我的頭用肚皮蹭……」再度下意識整理頭髮……
  「喔?」微微有些詫異:「我當時的心態是這樣的嗎……嗯…其實那時候我的心情很混亂,我還以為自己去意已決的說……」


  打開車門的瞬間,虎次郎雖然沒有拿自己的肚皮對車主猛蹭,但是很明顯,見到亮是真的非常快樂……琥珀色的眼珠轉啊轉的,隨後安心地瞇了起來……

  「看到他這樣……亮放心了嗎?」有些戲謔的笑容,一邊拉上安全帶。
  「……光?」翠眸閃過一絲驚奇……這傢伙:「原來你剛剛是在笑我?」有些責備又夾雜著些疼愛的語氣。
  「……呵呵,因為落差太大了。」

  轎車靜止在停車格中,光的聲音突然縹緲了起來……

  「……剛剛在辦公室,其實我已經做好亮可能會因為失落,而對我大發脾氣的心理準備了,」悵然若失的笑容:「雖然知道可樂的事情後,亮的確是失落了……卻沒生氣呢……」
  「你怎麼知道我沒生氣?」犀利的眼神,看向副駕駛座上的某人時,瞬間透出怒氣。
  「但至少……」彷彿沒感應到任何氣勢般,側過頭迎上視線:「至少亮不會再失去理性了。」

  聞言,亮怔了一下,隨即牽過光的左手……
  片刻的寧靜中,後座的虎次郎安心窩在逐漸平息下來的怒火中……

  「……傻瓜,」心疼地撫摸光的無名指,怒意完全消散:「我說過我會成長的,當然……內心不是滋味,但畢竟『可樂』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的光有拉麵就夠了。」依然有些孩子氣,說著佔有的宣言。
  「呵呵……」彎起眉毛,瞬間開心了起來:「沒想到我們的塔矢名人居然為了一罐可樂露出這麼委屈的表情,其實啊……每次看到亮吃醋我都滿開心的。」
  無奈而溫暖的笑容:「…………拜託,光,別鬧了。」
  「嗯……可是有一點,亮說錯了喔……」
  「嗯?」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亮覺得光此刻的笑容有點……賊賊的……

  「不是過去喔。」彷彿刻意在亮剛平息的怒火上澆油般:「曾經我也以為是過去了,因此以可樂做為對對方的追憶……但……在我們十九歲那一年,一個契機下,我在一瞬間發現對方並非只是個追憶罷了。」

  「………」翠玉的雙眼沒有閃現怒氣,而是一種嚴肅評估的神情:「光,你該不會想告訴我,你跟對方依然保持『非單純友誼的連繫』?」
  不可能!我幾乎全天候守在光身邊,而光的朋友就這麼幾位,會是誰!?

  波瀾不興的眷戀凝視,將亮的手放回方向盤上,微笑:「……小心開車。」
  「……光、虎次郎,坐穩了,」引擎發動的聲音昭告著待會兒將要飛速前進的預言:「回到家馬上給我交代清楚。」




  塔矢行洋坐了很久,很久…………
  很久。

  星光與晚風相互追逐的深夜,世間所有的聲音彷彿突然被開啟。
  行洋聽見身邊多了悵然若失的聲音……

  「……其實教我下棋的不是什麼隱居賢士,」有些口音的日語猶若低歎:「或許你們平時聽我稱呼他『老頭』,覺得不敬,但是他在我心中真的就是個老頭……」
  「還是個瘋老頭。」自言自語。
  「的確是瘋子,發作起來六親不認,」雙手撐在長廊地板上,與不倒翁比肩而坐:「只有下棋的時候是鎮定的,現在想來『棋癡』說的大概就是這種人吧。」
  「現在說的話或許你聽得見……也或許聽不見,但是啊……行洋,」很輕很輕的聲音:「或許茂男有些難以理解,但你現在的心情我多少能體會。」

  聲音加入了星光與晚風追逐的行列,很多事情,一開口,越說越停不下來……

  「瘋老頭從未跟我說過半句話,我想……他可能是啞巴,我被大人抓去坐在他的棋盤對面……那時候……」陷入回憶的神情:「那時是他唯一正眼看我的一瞬,遞過了棋子給我……我的圍棋生涯就這麼莫名其妙地開始了。」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規則,連怎麼提吃都不知道……只是後來嘗試了好幾回就慢慢知道了個大概……呵,說起來很可笑,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實戰中成長』。」
  「……瘋老頭在我們全家搬到漢城前就不知去向了,」和著風聲,宛若嘆息:「有人說他死了,不過我沒這樣想過……雖然我知道村人說的可能性是最高的,因為我們那村中的河水很湍急。」
  「但是啊……我還是寧可相信他還好好的活著,」彰元突然起身,立到身邊入定多日的人身前,隨後手指天上的半圓……

  「或許他正在那邊下棋呢……」

  月光皎潔了庭院地面的積雪,銀白色柔光看起來很憂傷……

  「行洋,你的父母沒有死喔,」手依舊直直地指著月亮:「……沒有死喔,你看到了嗎?你父親在那邊寫著字,伯母也在一起,他正在幫你父親磨墨。」

  清風中,看著毫無反應的行洋,彰元覺得自己的喉嚨也些刺痛,淚意湧上了眼角,只是在夜色中不怕被人發覺…………
  良久之後,放下直指月亮的右手……


  「我明天就要走了,」很低很低的聲音:「不管你有沒有聽見……我只想告訴你,假如你不想承認家人已經逝世的現實……其實也沒什麼關係。」
  「瘋老頭沒跟我說過半句話,我都很不捨了……不難想像你的心情。」
  「所以就當做他們沒死,只是在天上生活罷了,」視線收回,望向這幾日與茂男合力整理過的庭院:「這兩者……是不一樣的,希望你能明白。」
  「今天……我們一起看月亮,懷念天上的人,或許十年、二十年後……我們看的月亮還是一樣,」彷彿是自己說給自己聽一般,低喃:「但是……天上的月亮看我們……如果還跟今天一樣的話,就太不長進了。」
  「千萬要向前進,不進則退……你父母在天之靈會為你惋惜,還有身邊的朋友會擔心……所以,請你千萬別忘記這一點。」

  緩步坐回原位,雙手環抱膝蓋,彰元苦笑了一下,再度看向身側:「當然我也一樣。」



  塔矢行洋坐了很久,很久…………
  很久。

  聽得見除夕夜時,附近神社的悠揚鐘聲,迎新送舊,歲末歲初。
  以及,鹿威再度開始正常運作的低頻。
  有時能聽見茂男在身邊自言自語,不時也靜坐一旁打譜。
  深夜時,偶爾還能感覺到,彰元替自己披件外衣才回房就寢;新年過完的同時,聽見遠道而來的朋友用力揮手向自己道別。


  塔矢行洋坐了很久,很久…………
  很久。

  聽見土壤底下已是春天,草木在為抽芽而蠢蠢欲動。
  隨後是東風颯爽,諦聽花開與生命。
  聽見雲朵旅行、聽見林蔭枝葉竊竊私語、聽見嘆息……


  「……唉……」拍落手中一子,茂男自言語:「這傢伙要是就這麼下去,我該怎麼向棋院解釋啊……不能再請假了。」
  「芹澤這傢伙也不簡單啊,這一手將右下角給併吞了。」
  「我說我是不是該幫行洋換身舒爽的衣服啊……這傢伙都臭掉了。」

  抬眼看向一動也不動的石頭人,茂男有些急躁,要不是身為職業棋士,真有種想要翻掉棋盤的衝動。

  「啊……該餵魚了。」彰元你是存心給我找事情做,沒有魚我就不用來餵了,你還多事湊錢買這些鯉魚幹嘛!?
  是說雖然就算不餵魚,我也會來這邊看看啦……

  懷著五味雜陳的心思,茂男抓了一把飼料,撒入池中,魚群爭先恐後地湧上的模樣不管看幾次都很滑稽。

  「或許我等會兒擺完與芹澤的那一局,可以嘗試著幫這傢伙剪個髮……就算之後要把他送去醫院,也得把他弄體面些……」嘟囔著內心的憂慮,雖然常常說賭氣的話,說到底心中還是有千萬般難受滋味。


  塔矢行洋坐了很久,很久…………
  很久。
  久到再次站起身時,長髮在背後沙沙作響,黑色的鬍鬚雜亂無章。

  「……………謝謝,」瘖啞的嗓音,說出喪母以來的第一句話……是道謝。
  惹得池塘邊回首的少年驚訝之餘,幾乎將手中大量的飼料全給賞進池塘裡。

  鹿威持續敲出時間流逝的音節,白雲緩緩飄過。
  行洋撐起雙腿,來到守護自己的朋友身邊……腳步因為長久沒有活動,有些蹣跚。
  可不知怎麼的,身為棋士的直覺讓茂男敏銳地察覺到,塔矢行洋變得不一樣了……

  「咳……咳……謝謝。」嘴唇因為乾裂,滲出血珠,眼神卻前所未有的明朗。
  「…………」雙眼審視著前不久還像尊地藏王菩薩般的人,那雙翡翠般的眼睛如今已清澈明淨。

  就是身上臭了點。


  回過神,打破沉默:「……哼,你最好快點先去把自己打理一下,」收起手中飼料罐時,指尖有些顫抖,卻是極力隱藏內心的歡喜:「然後聯絡一下彰元,我去弄些喝的給你。」
  「嗯,」微笑的時候扯痛了唇,但是笑意反而增加了幾分:「謝謝。」想來想去不知道該說什麼,卻是滿臉赤誠。
  不知怎麼的……茂男突然有些不自在了起來:「行了,謝一次就夠了,你還有棋院的一堆事情要處理,加油吧。」
  「謝謝。」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茂男覺得行洋的眼角有些濕潤,卻不是真的悲傷,那好像是一種釋然……
  東風清澈了兩人的雙眼,相互凝視之中,千言萬語掠過池塘表面……

  「嗯……看樣子,一段混亂期真的平安度過了,」爽朗地微笑……沒事就好:「我是很高興你沒事啦,嗯……好啦!快去好好整理一下自己啦!」

  行洋的笑容在臉上畫出清晰的紋路,翠玉般的雙眼與春天的新綠相互輝映。

  「謝謝。」還在重複著同樣的話語……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就道謝吧。
  「……嘖,」塔矢行洋到底有沒有把我森下茂男說的話放在眼裡啊……吼:「行了行了,『謝謝』這句話說一次就夠了!我有聽見啦!」



  朦朧的回憶裡,似乎響起小女孩的聲音,當年的神社檜木地板依然熾熱。

「……嗚,對不起……」
「唉……別哭了,哭不能解決問題,你的父母呢?」
「在天上。」
【上】 第十七手 多重解讀方式
  「不氣啦?」嘻皮笑臉。

  月影乘著晚風在天空旅行時,亮終於投降了……
  事實上還沒回到家,自己已經沒在生氣了,有的只是無限的困惑……
  光愛著自己的心意在過往歲月中表露無遺,自己因為嵌合蟻慌張失措的時候、父母雙亡的時候……一直到後來自己結了婚,光一直都沒有背棄過自己,就連出走的時候……透過虎次郎的舉動,依然能明顯感受到光的愛意;無論十九歲之前或者之後。

  更別說那雙從回家途中開始便凝望著自己側影的眼睛,有多少深刻的眷戀在裡面。


  被窩裡,亮的指尖深情描繪過光的眉眼:「傻瓜……你這樣,讓我怎麼氣得起來?」不會再傷害光了,絕對不會……根本捨不得。
  其實只要仔細留心,就知道光是故意的………大概是有什麼事情想說吧。

  展顏笑開:「喔!不氣了……那睡覺吧。」拉過棉被調整姿勢……
  「光,」亮覺得自己越來越無奈:「你到底還要折騰我多久?快說吧……」
  蒙起棉被蓋住頭:「我睡著啦我睡著啦……沒聽見!」說著還往墊被外的榻榻米滾了滾……刻意遠離……

  眼明手快一把抓回來……隨即輕嘆:「光,我知道你又要惡整人了,但是別拿我們的感情開刀,這樣很不好。」鄭重的語氣。
  蒙起的棉被撤下,同樣認真的眼神:「如果我們的感情連實話都禁不起,不管你我為彼此成長再多都是枉然。」口氣緩了緩:「不過……今天亮從頭到尾都沒真的大發脾氣……其實……知道嗎……」
  「嗯?」

  看著光有些憂傷的藍色眼睛,亮憐惜地輕撫金髮……

  「其實我常常以為現在的生活是夢……或許夢醒了,我人還在枯枯戮山的樹海中。」因為一切都太幸福了。
  「光……」略微思索了一陣……接口:「這樣很好,這代表我的光很滿意現在的生活,才會覺得幸福得像作夢,接下來只要用心體會,慢慢接受『這就是現實』就好了。」

  沒錯……慢慢來,不用急,畢竟光也才回來一年而已,雖說這一陣子安定的環境讓我對光的『治療』成效顯著,但相較於過去內心千瘡百孔的傷痕,這些遠遠還不夠……我明白。
  我要有信心,繼續呵護我的光……用一切來灌溉這份感情。


  「呵……好不要臉,」戲謔一笑:「亮又怎麼知道我說像在作夢是因為幸福?」明顯是死鴨子嘴硬的眼神。
  像是哄個孩子般的寵愛語氣:「傻瓜,你這張臉就寫著『幸福』……笨蛋才看不出來。」這傢伙……越來越會耍嘴皮……這代表他在恢復本性,我要小心。


  月光將窗櫺投射出優雅的交錯,榻榻米帶著春天的香味,夜色正好。


  「光,」愛憐地輕喚:「如果可樂的事情不想提,至少告訴我密碼吧。」
  「嗯?」原本已經闔上的雙眼睜了睜……驚訝:「我以為亮已經聽到了……」
  「所以……」瞬間來了精神:「97225重複兩次,同時也是光的銀行密碼?」

  光只是閉上了眼,往亮頸邊蹭了蹭,點了點頭當作回答……似乎是找到了好位置準備窩著睡了……神情安定。

  「可是光……我想知道的是這串數字代表的涵義。」光很累嗎?應該不至於吧……
  「啊?」再度睜開雙眼:「……我還以為意義很明顯。」驚奇的視線……
  亮汗了一下:「原來是我領悟力差,呵呵……」隨即輕輕擁抱:「我的光腦子又在想些什麼呢?乖……解釋一下……」
  「喔……那個啊……」




  「之前聽說你消極了好一段日子,也不是沒想過要去看看你,但我想你若挺不過來就代表『塔矢行洋頂多如此了』……當然我自己這邊也忙啦,你也看到現在校園的情況了……」
  匆忙的腳步引領來者進入辦公室,隨即開了電扇:「來吧,自己找位置坐。」

  「謝謝校長先生。」

  夏季裡蟬鳴不止,彷彿連校園一角的二宮金次郎像都開始揮汗如雨。
  趁著暑假,海王中學的校舍正在翻新,舊有的木製建築即將全數拆除,換成嶄新的鋼筋水泥;由校長辦公室向窗外望去可以見到一片狼藉的校園,工人們正加緊趕工,準備在開學前將一切就緒。


  「哎啊……難得有學生回來看我,但辦公室幾乎成了雜物間。」順順灰色的八字鬍,臉上的皺紋帶著笑意,圓形鏡片後是開朗愉快的眼神。
  行洋有禮地笑笑:「校長先生別介意,施工期間在所難免。」仔細想想,校長與爸爸的性格的確有幾分相似。
  「瞧你這表情是不是在想著我跟你爸爸的關係?」言詞親切:「其實要說是舊識應該也不算,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他既然有託於我,我自是要盡力辦妥。」

  行洋微微欠身,表達謝意,神情澹定溫和。
  見到友人之子如今眼神清澈,神情穩重……舉手投足間都成熟了幾分,欣慰……

  「看來我當初的決定沒有錯。」明顯放心下來的欣慰神色。
  「?」有些疑惑……靜待下文。


  儘管空間堆滿雜物,辦公桌上卻是一塵不染,光潔的三角立牌上印著燙金的字體--校長:金子譽介。
  隔著玻璃窗依稀聽得見工人們相互吆喝傳達工作內容的聲音,施工的巨響讓夏天沸騰起來,而室內一長一少,兩人的心卻是靜如止水。

  「你應該已經想通了密碼吧,所以才來到這兒。」有些遺憾的眼神:「但是身為長輩,當時卻沒給你任何幫助。」
  行洋怔了一下,隨即只是輕輕搖頭:「我已經明白了,密碼雖是19540729沒錯,但校長先生為了我的前途著想,否定了我的想法。」神色平靜:「畢竟……即使是同樣的一組號碼,有時候卻有好幾種不同的意義。」

  嘉許的眼神已經從長者的眼中流露出來:「繼續說下去。」

  「直接說重點的話……密碼是『爸爸得到重要的孩子的日子』或者也可以解釋為『開始一家三口生活的日子』,而不是『我的生日』。」

  看著眼前少年神色清明,翠綠的雙眼神采奕奕,不失莊重,校長舒心一笑……

  「果然獅子會把自己的孩子推到懸崖下,塔矢先生泉下有知,聽到你剛才的領悟一定感到相當欣慰。」
  行洋當真笑了出來:「拿獅子比方,太誇張了。」
  「是嗎……」伸手推推眼鏡:「但當時你經濟能力不是很好,我還幾度猶豫是否直接將遺產全數歸還給你,好讓你無後顧之憂地照料塔矢夫人……」
  少年無奈一笑:「但我想……家父應該事前對校長先生有所請託--『不要心軟』,總覺得爸爸就是會這樣決定,不然將財產託付給您便失去意義。」
  「你能理解就好,」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彎腰翻了翻抽屜……聲音從辦公桌後方傳來:「事實上你母親過世後,我真的很惋惜,儘管世人都明白癌症無法治癒。」有些悵然的音色。
  「……校長先生……」思索一陣後:「但我想媽媽最後很幸福。」


  似乎找到了什麼,中年人直起身的時候手中多了兩罐水果糖,八字鬍明顯向上翹了翹……頗為得意。

  「這……」行洋汗了一下……正在思考的事情完全中斷。
  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中學畢業典禮會發罐裝水果糖了,原來純屬校長個人嗜好……一意孤行的決定在我們這種私立學校很常見。

  「來……邊吃邊說吧,」左右張望了一下,弄了兩杯開水,並將色彩絢麗的糖果倒在瓷盤上:「我很愛這個,自己喜歡的東西就要跟大家分享,所以每一屆畢業典禮上都會發。」嘿嘿……
  「當年我也有收到。」果然是個人喜好……所以禮貌上我還是得吃。


  不過……多嘗試日常少接觸的事物是好事。現在想來爸爸也沒有一天到晚都在研究碑帖字畫,反而時常與朋友談天說地、閱讀書報、也喜歡園藝。
  這就是『工夫在詩外』的道理,我現在才明白。
  很多事情,包括回憶,被時間沉澱過後看起來格外清晰明朗。


  「那我就不客氣了,」伸手捻起一顆糖……認真地放入口中品嘗:「不管吃幾次都是甜的。」末了給出認真的評價。
  「哈哈哈!等你覺得不甜就糟糕啦!」半開玩笑的語氣,眼神卻很認真:「不是舌頭病了,就是這裡病了。」指指心臟……
  「……嗯,的確,就是所謂的食不知味。」就像我前一陣子的低潮期一樣。

  「說到食不知味,直到你剛剛告訴我領悟到密碼的真意前,我都寢食難安呢。」拍拍自己灰灰的髮,笑容爽朗:「答應了別人事情,無關情節輕重都必須辦妥,這就是我的壓力啊。」
  含著糖果,行洋禮貌性地回應:「校長先生也常常感到壓力嗎?」這是必然的吧,畢竟是一校之長……


  不過……我好像比以前稍微會說話了些。


  「經營學校就像答應別人的事情一樣,」拿著溫開水,轉動旋轉椅,望向身後的窗外:「你看……現在還是一片狼藉的慘況,但我可以預想到……開學後,學生一如既往的從那邊進校門、制服整齊的學生、有些還是私家轎車接送的子弟……但無論如何,每個孩子都是父母心中的寶,學校教職員就像答應了這些家長,會拿出自己所學,傾囊相授、會負擔起他們的孩子的學習一樣……塔矢同學,」
  「是?」校長好像想說什麼……

  「對我或者學校的教職員而言,或許我們每下錯一個決定、說錯一句話,甚至只是演算錯一題算數,都不過是這輩子千百個選擇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錯。」
  「…………嗯。」
  中年人圓形鏡片後方的眼神和藹卻嚴肅:「但是對於這些學生而言,我們下錯的決定可能會影響他們中學三年,甚至往後的學習成效,我們說錯的一句話往往是他們信任的老師所說的話,」知道對面的少年已經明白了過來……繼續:「因為立場不同,導致受到事情影響的差異顯著,老師在有生之年千百題算數中偶然算錯的一題習題,很可能被某個學生拿來當成典範繼續運算類似的題目,導致一錯再錯。」


  堆滿雜物的空間裡,甜甜的糖果還在口腔中釋放熱情,行洋只感覺到自己的心頭沉甸甸地……似乎校長先生那充滿喜感的八字鬍也嚴肅了幾分。

  「壓力很大。」握緊自己的玻璃杯。
  「沒錯,你我都一樣,從你踏出校園進入職場後,你我都一樣。」隨即……神情瞬間輕鬆了起來,丟了一顆糖進口中:「哈哈,別說那些了,你剛剛提到你母親過世前的事情吧……」
  「是,」思索一陣後……繼續:「我想爸爸其實並不是很在意我能否在第一時間拿到遺產,因為父母當初早已做好一起離開的打算…………」
【上】 第十八手 對生命的熱情
  「原來你母親到最後都力爭上游,努力學習。」八字鬍揚起敬佩的弧度。
  「是的,」玻璃杯在手中透著堅定的觸感:「過去我從不認為一個人的行為能帶給他人多大的影響,卻受到媽媽在最後關頭的鼓舞,那種鼓舞初時感受不明顯,但總讓我難以忘懷。」

  糖果的甜味還殘留在口中,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突然覺得這樣的味道帶給自己前所未有的安定感……或許甜食真的能安定人心,也或許是因為這段日子以來自己真的想了許多。
  人們沒辦法選擇時代,總是時代在選擇人;但是活著的人,心會隨著時間的洪流越變越頑固、也可能越來越圓滑……每個選擇都必須用『心』決定。媽媽在最後選擇讀書,為我做了最後一件身教,用以勉勵¬¬––在人生尚未到達最後一刻前,都應努力不懈。
  爸爸早已明白,媽媽最後所需要的不是藥物治療,而是圓一個夢,不是讀書的夢,而是想讓自己的孩子從自己身上得到更多更多的夢……


  「喔?難以忘懷?」好奇的眼神:「怎麼說呢?」以前在學校的時候沒特別留意,但是這孩子真不錯……
  「回到棋院開始正常對局後,當然也跟過去一樣……其實職業棋士有時候面臨的一些挫折,很難跟競爭對手相互勉勵,」很淡的笑容,眼神清澈明淨:「從前我總是憑著一股氣勢突破,但最近總會想起媽媽的做法……『不要怕進步緩慢,該害怕的應該是裹足不前』。」

  嘉許的眼神,拇指與食指捏起鬍子順了順:「的確,自己悶著鑽牛角尖,收穫終究有限,你在處處都是競爭對手的職業棋壇,如果因此侷限了,忘了藏在心中對生命的熱情……那就太可惜了。」
  「……對生命的熱情?」

  舒心地再扔了顆糖入嘴:「曾經,在我還是年輕老師的時候,對教育懷抱著熱情,而當我做到了如今校長這個職位……坦白說我很慶幸自己能發現,只對教育懷抱熱情是不夠的。」八字鬍朝對面的少年笑了笑:「你以為你母親只是想鼓勵你而已嗎?依我看啊,我看不只是這樣喔……」
  幾乎不需要思索,似乎瞬間明白過來:「您的意思是媽媽不只是愛護自己的孩子,而是這種情感帶動了對於生命的熱情。」

  「沒錯,」糖果一顆接一顆:「母親對於孩子的愛護帶動了強烈執念,進行原本不熟悉的學習;類似的情形之於我,不只是熱愛教書,而是熱愛教書的這個出發點,讓我熱愛整個生命……」
  有些發懵……隨即會意接口:「……之於我,身為職業棋士,將熱愛圍棋的這種感情蔓延到其他領域……再回頭用我全部的生命去追逐自己的理想,形成一種執著的信念……這樣的過程,就是對生命的熱情。」


  午後的校園中,建築工人們依舊汗流浹背,戶外不時傳來機械動力的巨大運作聲響;行洋向校長告辭後,帶著莫名雀躍鼓動的心情,少有的奔跑,出了校園……內心不斷迴盪著今日校長最後對自己說的話……

  「塔矢隆是成功的書畫大師,塔矢夫人身體力行努力學習到生命終結的一刻……身為他們的兒子,我想你確實繼承了乃父的高貴心性與母親的認真誠懇。」




  春雨過後的夜晚,微涼的空氣讓榻榻米的香味清晰了起來,覆在身上的暖意持續釋放,深情款款……

  「……亮,真是……哎,」親吻過後是眷戀的笑容:「不是想聽我解讀密碼嗎?怎麼不讓我好好說話?」
  「因為光看起來有口難言,如果很難啟齒的話其實不說也沒關係。」親吻額髮後,捏捏鼻子:「我雖然好奇,但也不想看我的光這麼煩惱。」
  凝視的眼神微微透著點溫暖的色調:「我只是在想要怎麼說亮才不會難過。」這傢伙就是太在乎我了……
  「難過??」有些驚訝的視線,眼神犀利了起來:「難道那組號碼跟那個給你可樂的傢伙有關!?」什麼人居然重要到讓光為他設定相關的數字密碼!!?

  頗有些孩子氣地抱緊屬於自己的光,不知道是難過多些還是生氣多些……或許在面對愛戀的對象時,儘管知道對方愛著自己的心意堅定不移,也不禁有些吃味……

  「四冠王塔矢老師這副孩子氣的表情被外界知道可有得瞧了。」察覺抱著自己身體的力道又宣示般的加重了幾分……微微一笑:「亮每次吃醋的時候我都很開心呢。」呵呵……因為亮平常太正經了。
  「光,又沒回答我問題。」蹭了蹭相擁的體溫……雖然明知光深情依舊,卻老是不受控制的想著可樂的事情……

  畢竟這是長久以來,光深深埋藏在內心角落的秘密,而且秘密還沒結束……


  「喔,那個啊……」輕擁覆在身上的溫度:「那倒是沒有,密碼跟可樂是完全兩碼子事。」至少在我的認知上是兩回事。

  患得患失地鬆了口氣:「太好了……」因為人往往會把金錢放在自己重視的地方,如果這樣的假設成立的話……至少給光可樂的人不是光認為重要到足以拿來當成密碼設定的對象……應該是這樣。

  「呵呵,亮……今天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我再不說清楚亮就不打算恢復正常了?」我也鬧夠了,明明知道亮對我的事情招架不住的……還戲弄他……

  聽出光有意回歸『正常談話』,隨即牽起伴侶的手,比肩而臥:「之前看過一篇心理學的報導……據統計,絕大多數的人會把金錢下意識地放在自己覺得重要的地方。」
  聞言,瞬間領會枕邊人為何今日如此失常……馬上接話:「所以……亮延續推測,認為密碼這種守護財產的數字對於持有者應該相當重要。」
  「沒錯,」牽著的手緊了緊:「光……如果不想提真的沒」話未說完便被愛人接了過去……

  「如果針對亮所顧慮的重點……我可能要回答得明確些了,而不只是解讀那串數字。」嗯……畢竟核心不一樣。
  「光……」真的願意告訴我……雖然直覺上好像光也不會不願意,但聽他這麼說突然安心了下來。
  「亮看的報導我不知道真實性,不過聽起來真的很有道理,於我的情況也完全吻合,」側過頭的時候見到枕邊翠玉般的雙眼正凝視著,隨即回以認真而溫情的視線:「亮,聽清楚喔……從我恢復琥珀這個名字後,把名下的動產資金分成兩部分,一份密碼是9722597225,就是我日常使用的那個帳戶。」知道亮還聽著,繼續:「但是雷歐力幫我在瑞士另外開了個戶頭,存放的資金就是過去那些天文數字。」現在說出來也好,人生難免有不時之需。

  「光……我只是好奇97225而已,不需要連」再度被打斷。
  「吼,我要說亮就給我認真聽啦,真是的…………」搞啥……
  「……光,」側過身,輕撫戀人金髮:「謝謝。」因為對我的信任超過百分之百,所以才會對我說這些……想想剛剛的亂吃醋真的很無厘頭。
  裝模作樣地清清嗓子:「咳,沒有異議的話就繼續給我洗耳恭聽……」

  「瑞士的帳戶有三重密碼,都不是數字,」非常仔細地解說:「第一是我的聲紋。」
  明顯有些驚訝……隨即理解:「原來如此,的確,光好像只在我面前會用真實的聲音說話。」以前聽過有這種高防範性質的帳戶,現在想來也很符合光的舊皇族身分。
  持續凝視著亮,眼神突然深情了起來,柔聲而認真:「但是我的設定比較特別,不需要解開第一也能解第二,也就是說……第一跟第二任選一種過關後就能解第三道密碼。」
  愛憐一笑,不是很在意的語氣:「行了……我知道我的光很聰明,不過我真的比較想知道97225的涵義。」
  對亮的言詞只是微笑回應……其後投下一顆炸彈:「第二道密碼是亮的指紋。」


  窗外再度聽見些微的雨聲,溫柔親吻土壤的雨滴帶動靜默的氛圍,真摯情誼溢滿不大的室內,亮只是驚訝地看著光……隨之如潮水般襲來的是感動萬千。
  ……緊接著是無限愛憐疼惜的神情,深深擁抱。

  不需要解開第一也能直接解第二,一二其實任選一題即可。
  我願與所愛之人分享喜樂,我願與所愛之人分擔悲傷。


  「傻瓜……是利用改裝大門的時候拿了我的指紋?」這傻瓜……
  「嗯,我特別選了小指,別忘記了。」依戀溫暖的體溫,耳鬢廝磨:「第三是我們第一次在棋院正式對局的棋譜,只要打掛後的後半局行了,」柔順地低喃:「我想這個亮一定記得,所以就不多解釋了。」
  「…………嗯。」傻瓜……

  從擁抱自己的力道能明確感受到亮的感動,光只是輕輕依偎……享受這份愛人對自己疼惜到無以復加地步的感情……
  真愛能相互成長,並且彼此回饋,我們真的很幸福。


  「對了……亮,我還沒說完呢,」沒有退開距離,而是在耳邊低聲呢喃:「97225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捩點,是個日期。」
  「嗯。」靜靜聽著枕邊細語,輕輕順著背脊撫摸……似乎這串數字、甚至可樂,如今想來真的都不重要了。

  「記得是『轉捩點』喔,不是什麼亡國之日,或許一開始是,但是經歷這些年,想法也有所轉變了……對如今的我來說,那真的只是個人生轉捩點。」
  「亡國……」不是五月嗎?跟97225似乎沒關係。
  「一九九八年五月五日,我離開了草原,」在伴侶耳邊細訴自己的邏輯:「但是這個日期全世界都知道,防範性太低,於是我稍加了些變化。」
  「變化……」

  原來如此,是這個日期變化而來的……會是什麼樣的變化呢……
  不過光能認為那是人生轉捩點,我真的很高興,不再只是亡國、滅親之日……


  知道亮正轉著腦筋思考著,光只是繼續享受被安撫著背脊的舒適感……
  窗外細雨似乎稍止,春季裡,氣候容易變化……有些撒嬌意味地又往身邊的暖源窩了窩,儘管兩人已經靠得很近了……
  清風掠過庭院的時候,月光將樹葉飛翔的身姿映入室內……


  愛憐輕撫的頻率能感受到肌膚傳來的脈動……察覺光已經舒服得瞇上了眼,呼吸均勻……眼看就要睡著了,亮只得無奈投降,笑意幸福地親吻愛人眉眼……

  「光,我想不出來,改天再幫我解答吧。」
  讓光休息吧,看起來好像很舒服的樣子……知道自己能給光這樣安定舒適的感覺……真好,我好想給光更多更多更好的感覺。

  「……嗯,我不睏,只是這樣窩著很舒服……」依戀的嗓音,下意識地蹭了蹭……模糊中明顯透著疲憊與眷戀。
  再次親吻額髮,疼惜的璧玉雙眸泛著溫柔光彩……輕哄:「舒服就睡吧。」


  聞言,幸福的笑意漫上了雙眼……亮注意到此時光微闔的眼睛有美麗的橙黃色光彩……
【上】 第十九手 泡茶的名人
  清晨的風還沒喚醒大地,庭院已降了一池春雨,灑落池塘的瞬間帶來清脆奔放音符……頗有春天生命的力道。
  屋簷高節奏的細微聲響緩緩流入夢境,雨聲在纏綿的溫度與意識邊緣,流連忘返……

  翠玉的眸子睜了睜……感受到依舊窩在自己身邊的溫度,幸福一笑。

  對了……昨天那個97225到底是……
  嗯?我怎麼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偵探,不明白的事情老是窮追不捨……
  緊了緊臂彎,側身看見光正睡得香甜,掌心輕輕撫過髮絲……脖頸……背脊。


  「……早,」睜開的雙眼隨即被親吻覆蓋,光只是笑著繼續未完成的問候:「早安,亮。」說著也親暱地往亮身上蹭蹭。
  「怎麼醒得這麼早?」憐愛的眼神。
  「不知道呢……感覺到亮醒了就醒了。」沒有要起床的意思。
  「……真是,」寵溺地親吻眉眼:「光這樣說,我以後都不敢太早醒了。」

  陽光尚未露臉,清晨空氣微微帶著冷意,使得兩人肌膚相觸時更添溫暖……逐漸升溫……逐漸熾熱……

  「……光,」意有所指的眼神,期待……
  彎眉淺笑後,默契而溫順地應許:「嗯。」
  「……我好愛你。」

  霸道的親吻覆上唇時,還能聽得見蝴蝶從嘴邊溢出的那句『我也愛你』。
  寒意似乎不再親肌,雨聲包裹的肌膚正釋放灼熱感情,相互襲捲彼此的感官……此刻我們內心只滿溢彼此的身影。
  我愛你、我愛你……我深愛著你,日出不止,月移不息。




  『……我的愛--山一樣--我的愛--山一樣--屹立恆久不動………』
  『……在每一個時辰裡,在每一刻光陰中--』
  『……我的愛有山一樣的豐富蘊藏,我的愛像山一樣地堅定穩重--』
  『溫柔地注視著你--固執地護衛著你--』


  「那邊是…」行洋收拾棋子後,彬彬有禮地問向四周的長者:「合唱團嗎?」
  「是啊……今天天氣很好,我太太也到戶外去聽孩子們唱歌了……」
  「他們常常來我們這邊表演……」
  「是我們院裡的例行活動啦……」
  「年輕真好……」


  時光荏苒,歲月在行洋的指尖摩擦出努力不懈的證明與榮譽的成績,父母對自己的期許、校長先生說過的話,沉澱在心中做為逐夢的激勵。
  仍然執子,仍然致力追逐夢想,世界黑白分明。


  行洋對四周的老人笑笑,繼續指導棋的工作:「原來如此,我們來覆盤……首先是曾我先生的……」
  「誒?塔矢老師您慢點說……慢點說……」曾我先生抓抓自己頂上無毛的頭顱,似乎努力憑著自己老年的記憶想要想起什麼……卻無果。
  「是的?」跟老人家下棋就是要有耐性,慢慢來無妨……
  梳著時髦旁分頭的土屋先生此時插嘴:「塔矢老師,趁著那老鬼還沒想起來……換我先說,」笑容燦爛卻略顯詭異:「您今年有幾歲啦?有沒有成家打算?」
  「這……下個月滿二十二歲。」不會吧……

  一旁剛剛還在思考的曾我先生聞言立刻回神:「啊!對!就是這個……我孫女今年二十,溫柔乖巧……」
  「啊!?你們兩個怎麼可以這樣?」一旁很久沒說話的新實先生立刻接過話題,認真地面對指導老師講起人生大道理:「塔矢老師您是圍棋九段,我外孫女是專攻花道,這樣才叫匹配!」

  「……這……」趁機喝口茶潤潤喉……這該怎麼回答?

  「我孫姪女今年也二十,五官端正,女人就是要在家相夫教子,會那麼多才藝幹啥?」
  「呿!我曾孫女是烹飪學校……」
  「我外甥的女兒今年……」

  「咳,」沒辦法,這種情況最好態度要明確一些:「謝謝大家的好意,不過……我目前還沒有要成家的打算。」
  雖然老先生們是好意,但畢竟我是來下指導棋的,況且接下來夏季秋季都是棋賽最多的季節,根本沒空想這種事情。


  「誒!?這樣是不行的!」新實先生立刻繼續人生大道理:「二十二歲是適婚年齡,塔矢老師,」嚴肅:「您就是因為社會地位比較高,一般年輕小姐不敢主動接近!你要積極一些!」
  「……」無奈一笑:「與其談論我的終身大事,新實先生還是先想辦法減少讓子的數目吧,」小聲:「已經兩個月了,曾我先生都已經開始減少讓子了。」
  「哇哈哈哈!新實你滾一邊涼快去啦!」
  「不行不行!塔矢老師你別轉移話題,」薑是老的辣,一眼看穿職業九段的盤算:「要不您就老實說……是不是已經有意中人啦?」
  「喔喔喔?是哪家小姐這麼幸運?」


  面對眼前雙眼發光想聽八卦的長者們,行洋徹底無言……
  老人家其實也是一番好意,自己總不好冷著臉……畢竟他們也是擔心自己,他們在安養中心雖然熱鬧,但也沒什麼事情可以熱衷……況且對於父母過世的自己而言,或許他們的關懷對我未必是壞事。
  只是該說的還是要說清楚……況且現在是下棋的時間。


  「不瞞各位,其實我內心的打算是想在今年拿下兩個頭銜,至於成家什麼的……實在沒心思去考慮,順其自然就好。」
  「喔喔!?塔矢老師首先想拿哪個頭銜??」
  「我覺得『塔矢棋聖』聽起來很順耳,這是今年新開辦的棋賽吧?」
  「新的頭銜嗎?我怎麼不知道……」

  終於成功轉移老先生們的注意力,行洋笑笑……其實他們很可愛。
  知道老先生們暫時無心檢討棋局,於是順著圍棋相關話題解釋……畢竟說說圍棋的話題總比其他方面的八卦來的容易應對些。

  「大家是說讀賣新聞辦的棋聖戰嗎?今年朝日新聞也與棋院聯合開辦了名人戰,所以今年對我來說非常重要。」認真而溫和。
  「喔喔!第一手消息!」發光的雙眼。
  「的確很重要!」不知道在激動什麼……
  「為什麼會突然多了這些變數?」這是光著腦袋的曾我先生。


  合唱團的美聲從戶外傳來,依稀而朦朧……行洋拿起茶杯……
  熟悉的茶香在思緒中繚繞,不知道為什麼……似曾相識的味道。

  可能也是今川商行的茶葉吧,生意應該做得不錯……不過喝起來比棋院的好喝,也比我自己泡得好很多……會是因為種類不同嗎……
  嗯,先不管這個,看樣子他們今天不會覆盤了,所以等一下至少用簡單的言詞說說圍棋相關的小故事,畢竟我是來下指導棋的,總不能離題太遠。

  心中盤算已定,放下茶杯後……

  「大致上就是原本由讀賣新聞贊助的『舊制名人』,棋院對於贊助資金有些意見,朝日新聞便順勢取得了贊助權,」知道大家對這種內幕消息聽得很認真,無奈一笑:「後來讀賣新聞便多舉辦了一個獎金更高的棋聖戰。」
  「喔喔!所以棋士們漁翁得利!」兩家新聞在互相彰顯財力嘛!
  「塔矢老師還年輕!加油啊!是個好時機!」
  溫和的笑容:「不管是哪個頭銜,身為棋士都該努力下好每一局,先不說那個……」換個有點營養的話題吧:「說起名人戰,其實是歷史悠久的棋戰。」
  「喔?」

  抿過一口茶,細心解說:「據說起因是織田信長在與一世本因坊算砂對弈過後,由衷感嘆『真是名人啊』,因此才設立了『名人碁所』,之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名人碁所成為圍棋界的領導中心,就像現在的日本棋院。」這樣解釋應該可以了。
  「喔喔,那名人頭銜呢?」聽故事、聽故事!
  幸好大家都有在聽……這樣也好:「因為當時碁所擁有相當高的權力,久而久之,『名人』也從一般的形容詞演變為最高棋力的象徵名詞。」
  「噢!」
  「原來如此,是久而久之就有了!」
  「其實也不完全是這樣,」這茶的味道……真的跟幾次前喝的不一樣:「事實上從江戶時代到明治初期,名人一直是唯一的九段,直到後來日本棋院成立,設立了『大手合』……也就是所謂的升段賽,才宣告終止,這之中大約擁有四百年的歷史。」

  「噢噢!」
  「聽起來名人頭銜也不錯!老師加油!」
  「……」微笑:「我們應該努力下好棋,其實什麼頭銜都只是一個激勵自己的目標罷了。」
  「誒!先不管那些!」新實先生又有花招:「等塔矢老師拿下名人頭銜,我們安養院可以成立後援會!!」
  「喔喔!這主意好!」
  「……這……」老先生們真熱情,這也是種熱衷生活的態度吧……無法拒絕的話得好好應對:「那麼我得更加努力了。」


  初夏時節,午後陽光正刺眼的時候,塔矢行洋九段結束指導棋的工作,離開老人安養中心;背對著建築物時還能感覺到老先生們愉快地向自己揮手道別。
  就像當初爸爸帶著媽媽離家時的場景……一樣。
  回過身,也笑著向老人家們揮手道別……似乎有種親人之間的感動。



  「明子,你真乖,」廚房大嬸笑容中帶著嘉許:「小小年紀就懂得幫爸爸媽媽送貨,還幫我泡茶……中午那些茶水,大家反應都很好呢!」

  戶外熱氣蒸得廚房發燙,每當安養院辦活動,肥胖的大嬸都感到異常勞累……特別是在夏天,對於脂肪過多的人而言簡直是酷刑。


  「大家喜歡就好,」清秀的臉龐,靈巧的身影正忙碌著:「我明年就是中學生了,能幫忙當然要盡量幫。」
  「喔……真乖,要是我那幼兒園的兒子也乖一些就好了!他一天到晚都對奇怪的東西感興趣……」從廚房望向戶外:「你們學校的巴士走很久了,沒關係嗎?不用在意我啦……我這是因為胖所以容易中暑,歇會兒就沒事啦。」

  「呵呵,阿姨您就休息吧,在哥哥來接我之前還有很多時間嘛。」熟練地使用瓦斯爐:「雖然用新式的瓦斯爐很方便,可是泡茶的水千萬別太燙,也不能沸騰太久……萬一把水煮老了,茶喝起來就不好喝了。」年紀小卻很專業。
  「喔?這樣啊……明子懂真多,我啊……」肥碩的手給自己的雙下巴扇扇風:「每次都花好多時間煮水,然後把自己熱得半死……」
  笑容真誠地面對廚房大嬸:「那等我升上中學後也加入合唱團,這樣就能在中午休息時段還有結束後留下來幫阿姨的忙了。」

  「你這張嘴真討人喜歡……呵呵,那我以後都訂你家的茶葉!」
  「真的嗎?」代替哥哥鞠躬答謝:「謝謝倉田阿姨。」
【上】 第二十手 卯月晨話
  黎明起始,空氣中似乎嗅得到清晨萬物甦醒的生機,而春雨依舊,麻雀在屋簷底下閒話家常……
  和式窗櫺為光源變換了影子方位,時間在室內並未凝固……靜悄悄地挪移。

  「光……」薄汗微微讓深色的髮波光如水:「疼嗎?」抽離身體後,心疼地伏在耳邊細問……
  「……不會。」輕擁覆在身上的暖源:「呵呵……每次亮這麼問我的時候我都覺得很幸福。」挨蹭時帶著心滿意足的笑意……
  略微撐起身體後,無奈而寵溺的眼神:「都說什麼呢!?我才煩惱……不管怎麼問,光連簡單的『痛』都不說一句。」傻瓜……我知道有時候應該會痛吧?就不會抱怨一下嗎!
  「呵呵……這樣我才能常常聽見亮問我痛不痛啊,」笑意溫柔:「這樣我就幸福了。」
  內心一絲漣漪滑過:「光……」原來如此……
  「嗯?」
  「不……只是光不能說謊喔!」戲謔一笑……

  ……我聽出來了,光剛剛那句話的潛在涵義是:光希望得到我更多的關心。

  「我沒說謊啊,我好喜歡被亮擁抱的感覺。」真誠的眼神,低語:「而我相信直到我都老得動不了了,這一點也不會改變。」
  「光……」疼愛的心情溢於言表:「傻瓜,是『我們』會一起變老,到時候我們就牽著彼此的手入睡。」
  「呵呵……亮的纏比我強太多了,」無奈的眼神,隨即扯起一個溫暖的笑容:「現在或許沒感覺,但往後我必定會比亮先衰老……」輕輕撫摸自己深愛的墨色髮絲:「我能承諾的只有棋力不會讓亮失望。」


  希望亮到時候不要嫌棄我……如果對我厭煩了還硬要實踐不離不棄的承諾,反而會讓彼此都痛苦罷了;畢竟……對我而言或許只有『才能』能夠延續。
  有時候……我反而不是真的這麼希望亮實現諾言……真的。

  感應到戀人內心未說出口的話語,亮的心又為之抽痛了一下。
  ……過去從來沒發現,原來有時候光的笑容竟是如此悲傷…………幸好,現在的我能發現了,而且這種悲傷的笑容出現頻率也隨著時光流逝,減少了很多。


  「如果光比我先衰老了,也沒關係,」安心地趴伏在戀人身上……彷彿固守領地的猛禽:「光是蝴蝶時不太需要移動,光如果想當鷹的時候我也會幫忙……」偏頭思考了一下:「……確切我也不知道怎麼幫,我想到時候會有辦法。」

  光只是笑笑……沒有回應這種孩子氣的說法。

  「況且我剛剛說了,我們只要牽著彼此的手入睡就好了,」親吻正好在眼前的……光的眉心:「如果有一天我老得動不了,我相信光不會拋下我不管,不會不照顧我的起居生活。」
  「嗯,若是那樣的話我會一直照顧亮的。」笨蛋……這種事情根本不會發生。
  「那光……」跨坐在愛人身上,俯視的眼神瞬間嚴肅了起來:「說好囉,如果我老了,不能拋棄我。」
  「嗯,一言為定。」笨蛋……你我都很清楚,要等到念能力者變老,屆時我早已不在人世了。

  得意的笑容爬上經常喜怒不形於色的頂尖棋士的嘴角……亮覺得開心極了!!心情前所未有的歡快!!

  「……亮,這種笑容別讓外界看到,好詭異……」這傢伙在想什麼?亮幾乎沒這樣笑過……

  亮只是搖搖頭,持續笑著……眼神是難掩的得意,光知道……亮就連從社手中衛冕名人的那一刻都不曾如此欣喜。
  思考的軌跡似乎銜接到某個核心……光再度感受到亮這種擺明了歡天喜地的親吻方式時,有些驚訝且顫抖地抬起自己的左腕……

  「亮……」死命盯著自己的左腕……
  雖然平時就能感覺到……但現在仔細想想其實很不尋常。
  如果相愛的制約與誓約已順其自然成立,亮只是想讓我安心的話……不對不對,亮當初說是為了感應我的方位,所以在左手上才有繃帶……但是,如果還有其他功能呢?亮沒提不代表他隱瞞……不是嗎?


  「我也願意與所愛之人分享一切,生命也一樣。」注意到光已經切中自己心中所想,回以認真而愛憐的眼神:「傻瓜,你以為就你會想到要將財產與我共享?」
  「亮,這不是……這是不一樣的,所謂的念,可以解釋為亮的生命能量!這跟那些身外物怎麼能相提並論!?」笨蛋!這傢伙居然把能量分給我??長期如此!??
  「我知道,」開心地趴在光身上:「但我同時也知道無論是金錢或是生命,我們願意與彼此共享的心情是一樣的。」親吻著剛剛才在愛人身上烙下的吻痕:「當我聽到光說用我的指紋可以開啟帳戶,就隱隱開始慶幸自己當初趁機做了這樣的決定,而剛剛也證實光的確需要。」

  「這、亮……」無奈一笑:「對不起,這……我說過會期待永遠,但有時候…或許是長期的生活模式使然,很自然會做好最差的打算……」我想過如果我死了,亮也能自由使用我留下的財產……即使亮未必會使用到,但我卻能走得安心些。

  「傻瓜,我明白……」翻下身後,愛惜地抱緊:「銀行的事情光即使不解釋,我也能明白……至於光的心態,慢慢改就好了……急也沒用,我的光已經很好了……」擁抱的力度緊了緊,耳鬢廝磨,憐愛細語:「當然我也知道光的好,才不是那些表象的東西,光的好還有光對我的好……我比誰都清楚,而這些……即使光變老了而我依然年輕,光的這些好也不會有所改變,我真的很清楚,我覺得這樣就夠了。」

  「亮,我………嗯…謝謝。」如果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就說謝謝……
  原來那些潛藏在我心中的微小不安,亮早已為我設想周到,一一破解……
  「……但是亮得解釋清楚,我的左手是怎麼回事?」所以……亮將氣分給我,只是因為知道很久以後……我可能會為了外在的衰老而不安吧。

  「我知道……或許很久以後,光會為了我們的外在形象落差太大,心生不安……」安慰地輕輕撫摸背脊:「沒事的……光,雖然現在感覺還不明顯,但是往後光會發現,我們的老化速度雖然比一般人慢了些,但卻比正常的念能力者快……放心,我們是一樣的,會一起變老,一起衰退。」幸好……我總算做了一件對光好的、能讓光高興的事情!

  「……亮。」聞言後隨即會意……安心地笑笑,一種一切都被安排好、可以放心依賴的歸屬感油然而生:「真好……呵呵……可以這樣放心賴著。」有些莫名地開心了起來……感受到自己備受重視的喜悅。
  「嗯,看來你明白了……只是一半而已,我把我的氣分一半給光,像這樣……每天一點一點,無時無刻的慢慢累積,沒有問題……畢竟,只有我一個人保持年輕,而光卻先離我而去……我也會很寂寞的。」

  回應那雙認真的翠玉眼睛,光覺得……世間的聲音從聽覺褪去……
  雨聲遠了……麻雀的啁啾遠了,彷彿只聽得見彼此的心跳……甚至連亮眨眼的聲音都能聽見。
  開心,也有些出神地嚮往,輕言細語:「……我們,可以一起實現那個……牽著手入夢的未來……」
  肯定答覆,非常有自信的眼神:「當然,」退開一點距離,疼愛地輕捏光的鼻子,卻是認真的語氣:「放心依賴我,沒問題,我都想好了。」


  春雨依舊漸漸。
  額頭貼緊彼此,相互凝視……彷彿這是今晨最重要的一刻。
  誰也沒有打破這份寧靜,雖然一直共枕而眠,卻也很難得有如此美好的清晨。

  直到光不合時宜地笑了出來……


  「噗哈……」明顯又在異想天開的神情。
  「傻瓜……笑什麼呢?」
  「亮叫我傻瓜已經習慣成自然了嗎?」依舊是歡快的神情:「回想起過去……我真沒想到自己現在會聽到亮說『放心依賴我』這句話,並且全心全意地認真相信。」

  亮沒說什麼……只是笑著,笑容中有太多太多過去不曾有的溫柔與寬懷。

  「又說我傻、又說要我放心依賴,」探過手指,纏繞著愛人的黑髮轉了幾轉……鬆開,光覺得自己連眉毛都在笑:「卻對這麼簡單的密碼束手無策。」
  「這……光,」昨晚光先睡著後,自己的確是想了一夜……
  知道戀人已經盡力了,開始解答自己的邏輯:「1×9=9、9×8=72。」戲謔的眼神,也有些期待被誇獎的神態。

  「這……」聽見提示之後,轉瞬明白答案:「九八七十二……說起來五五也剛好是二十五……光,」頓時覺得好笑:「居然是九九乘法表!?」
  「嘿嘿,」自鳴得意卻往愛人身邊窩著:「簡單的障眼法往往讓人難以捉摸。」尋求獎勵似地撒嬌挨蹭……
  「真是……」吻過額頭後,語調溫柔:「的確讓人難以臆測,幸好光的棋路沒這麼無常,不然可就難應付了。」
  「我現在亮還不是不易應付,」笑了笑後,轉過話題:「亮,時間應該差不多了,記得修行。」是該靜坐的時間了。

  經由掌心傳來的肌膚觸感,亮能敏銳地感受到光依然疲憊:「嗯,光再躺一會兒,」坐起身時細心地替枕邊人掩上薄被:「睡著了也沒關係,我們明天才需要出門。」下午打個電話給徐老師請安吧,光也說了……有很多話想跟老師說。
  「嗯。」琥珀色的雙眼透著溫順……靈動而光彩滿溢。
  「光……」最近有時候會看到,但是這一次維持了很久……光真的很開心。
  「嗯?」怎麼了嗎……

  亮笑著,指尖順著伴侶的鬢角輕輕滑過……隨即深情眷戀地吻上那雙曾經傷痕累累,今晨盈滿光彩的眼睛……

  「亮?」大概是眼睛的顏色有些變化吧……果然只要我好好愛惜自己,最開心的人就是亮了。
  「這……」別讓光在意眼睛的事情比較好:「嗯,其實我在想,或許爸爸的密碼不是他的生日,很可能19540729這串數字對爸爸而言有另外一番意義。」

  早晨的味道隨著亮的轉移話題而起了精神,思緒隨之清明。
  看著亮在身邊套上家居服,光覺得幸福滿溢……
  亮大概不想給我心理壓力,所以轉移話題吧。

  「……嗯,對喔……」配合著伴侶的心思,窩在被窩裡側身凝視著愛人:「像爸爸這樣的人,的確不太可能只是單純的生日或者忌日……很可能這串日期是爸爸領悟到重要的人生道理,或者是想要記取某些事件的日子。」說起來……亮雖然長的像媽媽,卻隨著年齡增長,越來越瞭解爸爸。
  「嗯,我也這麼認為,」看向最近堆滿床邊的舊日記,隨後愛憐的眼神再度投向自己的伴侶……依舊有些倦意的容顏,眼神透著對自己的深情依戀。

  輕輕撫過金色的髮絲,疼惜的吻:「不過,真實的涵義為何,就不是我們能知道的事情了……」
【上】 第二十一手 話少不如話好
  夏季午後的艷陽還沒有下落的趨勢,反而持續高漲著熱情。
  離開安養院回到住家附近的神社,行洋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神社周圍涼涼的樹蔭有清澈的味道,壯碩的枝幹引來微風讓空氣涼爽了起來……順著這條路向前,拐兩個彎便能到達今川家的舊宅。

  「從好幾代以前就交情匪淺的話……」

  雖然每過一陣子就會繞個路去那棟舊屋看看,但實質上自己這麼做也沒什麼作用,只當是下棋之餘偶爾散步運動的一個定點,當個目的地來回。
  不過前一陣子向對面的澤口夫人拿代收的茶葉時,聽說有不良少年深夜在那邊出入,警方也開始注意……下次有機會見到今川時提一下較為妥當,畢竟是認識的人的舊屋。
  況且媽媽臨終前都交代了別與今川家斷了聯繫,我也不好裝作不知情。

  離開涼爽的林蔭區,邁步前行。


  五年的時間,循序漸進地升上九段。
  母親走後的那一年,靜坐許久過後是與校長的長談,那一年夏天一如今日,糖果的甜味依然在心中留存。
  十九歲,打入三大循環圈,至今沒再退出過。
  也沒拿下過挑戰權。
  頭銜棋士離自己雖然有點遙遠,但也不是遙不可及。

  日子表面上一直過得不緊不慢,內心渴望爬上頂點的澎湃情感卻沒有一天止息過,壯志溢滿胸口……幾欲破裂。
  追逐的目標好似近在眼前,卻又有著無形的差距……在夢想與現實的邊緣載浮載沉,唯一能做的是不斷重複提高自己的能力、鞭策自己向前。


  「…到了。」還是老樣子,跟上次來的時候一樣。

  舊屋只會隨著季節變換與氣候洗禮,更加破敗,特別是連擁有屋子過往回憶的人也隨著時間落入輪迴,屋子的生命也將隨著人們的記憶消逝……

  兩步來到屋子的正前方,傍晚的彩霞下,看見老宅周圍圍起了黃色封鎖線。

  ……看樣子有不良少年出入的傳聞是真的,所以警方才會圍起這東西……但是對真有心想跨越的人而言,這樣簡單的封鎖根本形同於無吧。

  嗯?那是……有人。

  刺眼陽光投射下,雖不清晰卻明顯能判斷出有一道人影在破宅的二樓窗邊,似乎正在持續某項行為…………

  「……」進去看看?但是已經有封鎖線了。
  『砰!』『乓!!』『咚!!!』

  正猶豫間,一連串巨響從方才人影處傳來!!
  略微詫異,思緒被迫中斷,緊接著聽見哀嚎的人聲:『救命!』

  年輕棋士毫不遲疑便迅速邁步闖入封鎖區,推開完全不具防範功能的大門,救人如救火!直接想往人聲求救處的二樓奔去,腳卻在踏上一樓殘破起居室時陷入了木質地板!

  好痛,這裡年久失修,動作不能太大。

  緩緩抽出陷入的右腳時,不少木屑將西裝長褲下緣破壞殆盡,趕忙脫身後,小心謹慎地尋找樓梯所在,好不容易踏上積滿灰塵的樓梯,吱吱嘎嘎的木板抗議聲直要求使用者別踩太快。

  消耗了不少時間總算上到二樓,幸好不同於樓下的陰暗,或許是窗戶面向西方的關係,現在這時間採光良好,但也可想而知稍晚會是炎熱的西曬。
  不過剛剛才聽到有人呼救,當務之急是尋找發出求救訊號的人。

  『誰來……幫忙一下!』聲音再度出現,聽起來暫時無礙。
  「……」聽聲音應該是剛剛有人影的房間沒錯,暫時沒有危險。
  『有人在附近嗎!?』大聲求救!
  「……」對方好像很有精神,但是動作和緩些比較妥當。
  『誰來拉我一把!』著急!著急!著急!
  「……」

  循聲來到剛剛有求救訊號傳出的房間時,卻沒看見任何人影。
  掃視了室內一周……舊房間依舊殘留著騷動的味道,粉塵尚未全部落下,可見剛才真的有發生過不尋常的情況。
  西式書桌放在榻榻米上、椅子的靠墊理所當然被塵埃掩飾了色彩,內裡的棉絮被老鼠咬得四散、上好木質的五斗櫃翻倒在地、紙窗早已不翼而飛、廚櫃的紙門由於長期面對西曬而破敗不堪……
  還有一個明顯不屬於這棟屋子的乾淨公事包。

  沒辦法,沒看見人,只好出聲問了。
  「你在哪裡?」音量適中。

  欣喜萬分的聲音:『下面!五斗櫃下面!』

  五斗櫃?看樣子是像我剛剛一樣地板破裂,一腳踩空,想拉五斗櫃的抽屜把手稍作支撐,卻不料連人帶櫃失去平衡,人直接落到一二樓之間的夾層。
  只好把櫃子移開了。

  『你還在嗎!?』
  「嗯。」脫下西裝外套,捲起袖口,準備勞動。
  『喂--上面的你還在嗎?』害怕被拋下的聲音……天曉得這種地方下次遇上人是什麼時候!?
  「你有受傷嗎?」這樣的音量他應該聽得見了。
  「沒,我很好。」
  「嗯。」要用力推了:「我要移動五斗櫃,夾層不太牢固,你得暫停呼吸,保護好眼睛。」看剛剛房間塵埃浮動的樣子,我也要屏息比較好。
  「謝謝!太感激了!」的確是感激涕零的聲音!

  施力間有些不一樣的直覺閃過行洋腦中……

  不對勁……這個五斗櫃沒有想像中沉重,代表裡面已經沒有多餘的雜物,但能使木質斗櫃失去平衡,可想而知踩空瞬間的重力加速度應該很大……在這樣的情形下……
  下面那人真的沒受傷嗎?
  不管了,快點把人弄出來。

  一陣粉塵再度揚起,五斗櫃在早已不堪使用的榻榻米上添加了新的傷痕。

  重見陽光的受難者真的喜出望外:「果然是塔矢,剛剛聽聲音就覺得有些像,」在陰暗的夾層中仰視……秋人灰頭土臉地微笑:「好久不見!」
  行洋見到秋人卻是立刻皺起了眉:「你這叫沒受傷?」向下伸出手……卻很懷疑這種傷勢是否能經得起移動。
  「還好啦,」伸手搭上接應,調整好支撐點:「不過就是撞到頭流了點血、左手扭傷、左腳膝蓋以下淤血、腳踝感覺怪怪的……不過還可以走啦!」
  「……」


  任何時候掌心相貼都能產生一種同盟的默契,能讓陌生人彼此微笑,能讓原本相識的兩人更加拉近心的距離。

  薄暮餘暉不知何時已籠罩了室內,行洋知道自己對秋人伸出援助的手時、秋人搭上自己的掌心時,有些東西悄悄地改變……那是彼此在一瞬間建立起的相互信賴,而這樣的信賴關係將會持續。


  「……呼,」躺在殘破的榻榻米上,秋人狼狽地笑笑:「你穿西裝滿好看的。」塔矢在家好像是穿和服……跟早苗一樣。
  「謝謝,」行洋不再多言,遞過自己剛剛脫下的外套,看著今川身上明顯不能再穿的西服……示意穿上:「先到我家,借你一套。」總不能就這樣讓他在大街上走。

  「呃,我有這件外套就行了,痛、痛痛……」一邊穿一邊因為坐起的姿勢改變而哀嚎:「倒是你怎麼會在這裡啊?」這人話還是一樣少……
  「散步經過。」這人傷成這樣居然能換衣服。
  「大熱天穿西裝散步,你的耐力真強。」用破爛的領帶擦擦血跡:「抱歉……衣服我洗過會還你。」
  看著對方的傷勢,眼神平淡:「……」要說耐力,你應該比很多人強吧。
  似乎意會了對方的心思,笑著開口:「我從小就常常受傷……走路跌倒、騎腳踏車會撞到樹、爬樓梯會滾下來……像今天這種意外每個月都會發生個一兩次,早習慣了,」嘗試著站起身:「之前更扯……去巡視茶園的時候被活埋。」

  「那你應該知道你自己現在的狀況最好找個地方休息,好好處理傷口。」原來所謂『久病成良醫』不適用於每個人。
  站不太穩的身體,撣撣灰塵:「我知道,但是我得去接我妹妹,現在從這裡出發,時間剛好。」
  「你妹妹……」

  青年棋士聞言,不免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與眼前傷患相似輪廓、年紀大約小一兩歲、跟兄長一樣時常跌跌撞撞的冒失小姐。

  「他所在的地方有電話吧?」
  「有。」這人想做什麼?

  正在秋人怔愣的當下,行洋二話不說提起秋人的公事包,將傷得比較不嚴重的右手臂橫過自己肩上,準備扶著移動……

  「呃……我還可以走……」
  「先到我家聯繫你妹妹,可以給他地址讓他自己找過來。」堅持移動,卻是細心的腳步,盡可能不影響傷者的傷口:「任何關心你的人都不願見到你負傷勉強赴約,你既然是一家之主,就該瞭解如何不讓依賴你的人牽掛。」
  「……」這好像是第一次聽見這傢伙說這麼長的句子。

  看著眼前向下延伸的樓梯,秋人為自己的腳踝嚥了嚥口水……但隨即危機解除。
  只見行洋繞到自己身前,白襯衫捲起的袖子托著自己的雙手肘,充當自己的柺杖……不發一言卻讓人立刻明白用意,全身充滿讓人放心的安定力量。

  ……任何人在患難的時候都能看清周圍的人心,果然是真的。

  為數不多的幾次接觸下來,塔矢雖然話很少,但是行為卻真的很細心,而且……我想我明白了,這個人話少是因為覺得沒必要說所以不說,而不是不好意思或者靦腆,當然也絕不是因為冷酷無情。


  「或許……呵呵,也對。」青年商人笑了。

  走出戶外時,夕陽滾燙,兩人離開危樓時俱是鬆一口氣。

  「認識你讓我真切瞭解,『話多不如話少,話少不如話好』。」狼狽卻莫名地開心:「我想話題如果是圍棋,你應該可以說很多話吧。」可惜我不懂。
  「指導棋有時必須多解釋才能讓人瞭解,面對有程度或旗鼓相當的棋士可以用圍棋溝通。」我話有少到讓見不到幾次面的人發覺嗎?


  彩霞籠罩整個東京都,也灑落在相互扶持的兩人身上,蹣跚的腳步與堅定的力量,在靜默無言的前行中,一步步踏出彼此信賴的步伐。
【上】 第二十二手 世紀世交
  「…………………好不容易拿到家譜,結果一個不小心就踩空了。」
  塔矢宅放在玄關的電話機旁,秋人依舊灰頭土臉,一邊摸摸外出的公事包……重要的『家譜』在裡面。


  抵達目的地之後還來不及療傷,立刻撥了電話聯繫人在靜岡店裡的早苗,以及依然留在安養院的妹妹明子,黑色數字轉盤規律地旋轉過後,迅速交代事故因何發生……其後,不小的玄關裡,傳來女眷的回音……

  『會不會很嚴重?』雖然擔心,卻因為司空見慣而語氣鎮定的妹妹。
  「還好,不過塔矢讓我到他家處理一下,你乖乖待在那裡別給人添麻煩,」還是有些放不下:「哥哥晚一點再去接你,然後我們就回家。」但好像是我給塔矢添麻煩了……唉。

  『嗯……但我想,聽哥哥剛剛的說法,既然塔矢先生不介意的話,哥哥多在東京留一晚沒關係,』雙眼靈動地轉轉,溫柔體貼的語氣:『哥哥明天還要到群馬縣談生意,東京往返靜岡就要八個小時,這樣會睡眠不足喔,車費也不划算。』為哥哥精打細算。

  「是沒錯……不對!這不重要啦,我的意思是你怎麼辦?不行,哥哥晚一點就去接你。」一手拿著聽筒,右手撐在牆上維持站立、貼近通話筒……非常勉強:「況且我還得跟倉田女士談生意。」這很重要,老人都愛喝茶……會是個穩定客源……不能太晚到啊。

  『嗯,我可以自己回靜岡,沒問題,哥哥放心。』
  「你身上又沒錢怎麼回靜岡?」
  『一次簽一年份的約,我已經先收訂金了,』回首對正喝著甜湯的阿姨與老人們微笑:「倉田阿姨已經說好以後都會訂我們家的茶葉了。」這樣哥哥就能安心休養一晚了。

  「啊!!?」頭上的灰因為驚訝抖動而落了些下來:「你、你……都談好了啊?連訂金都收了?」雖然知道妹妹很厲害……但也未免……
  眼角餘光注意到倉田阿姨正向自己招手,示意過去一起吃點心:『嗯,阿姨人很好,他還教我做了很多不同種類的點心。』回去可以跟早苗姐討論…這邊的點心種類不一樣。

  「這……倉田『阿姨』?為什麼你們關係會這麼好?這樣會不會不好意思……」
  『我幫忙做了廚房的工作,阿姨也指點了我很多呢……早苗姐說人是互相的。』感覺上沒什麼不妥……
  「是……沒錯啦……但是你一個人去搭車我不放心!不行!」我妹妹這麼可愛怎麼可以自己一個人在東京亂走!絕對不行!

  『這樣的話,』望向一直招呼自己過去吃東西的阿姨:『那我晚上住安養院好了,哥哥你今晚要好好休息,就算住小旅館也比較划算……嗯,明天直接從東京去群馬比較近……不然來回奔波對傷口不好喔。』哥哥真是令人操心……
  「什麼!?」意思是要我明天辦完事再去安養院接他??

  『哥哥請放心,暑假有很多小孩來探望自己的爺爺奶奶,我跟他們一起睡就好,衣服的話早苗姐事先已經預料過可能會有這種情況,所以讓我只要是跟哥哥出門就帶著,』不忘叮嚀自己的哥哥:『哥哥記得要清洗傷口,有替換的衣物嗎?』早苗姐有幫哥哥準備,在我包包裡……有必要的話就送去塔矢先生家。

  「嗯………」正好看見拿了浴衣出現的屋主,正以眼神示意自己浴室的方位:「有……」原來我這人真的常常出意外嗎,連早苗都這樣……居然先預料到了。
  『太好了,那就沒什麼問題了,』愛心交代:『哥哥要多注意別到有水的地方,上次你差點被河水沖走……受傷碰到水很疼的。』
  「………………知道了。」
  『如果塔矢先生讓哥哥留宿的話,要記得向人家道謝喔。』
  「………………我會的。」


  掛斷電話後秋人頗有些尷尬……不過眼前首要的確是好好把身上的灰塵跟血汗都洗去,不然這身狼狽的模樣就算要去住店,想來也的確不是什麼明智之舉。

  經過廚房時聽見裡面傳來輕微的響動……於是也不客氣地開始動作了起來。

  ……塔矢這人雖然話少,但是真的很細心,大概是怕我尷尬,留了空間讓我『自行就地解決』……他這麼做……應該是把我當朋友了吧。
  不過這棟屋子真的沒什麼人氣,也對……畢竟塔矢也要工作,這麼大的屋子一直都沒什麼人吧,剛剛看了一下,好像除了他慣用的幾樣家具外,其他地方都是灰塵……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他也是很忙的。

  好不容易在浴室七手八腳地把自己搞定,將自己那身殘破的廉價西裝給扔進垃圾桶,回到客廳發現桌上放著冰敷袋……


  「……嗯……看樣子……以後哪家小姐嫁給他應該很有福氣吧。」這傢伙真的滿體貼的,就是話太少而且一臉嚴肅……其實人很好。
  「謝謝。」冷不防從背後冒出的聲音……今天大家都在提我的終身大事。

  被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一跳,手上剛想敷上的冰袋差點飛出去……秋人困窘極了,今天老是讓人看見糗態……
  「呃……對了…塔矢…」轉移話題、轉移話題:「因為還要直接往群馬去,所以能不能先借我一套西裝?」
  放下招待用的茶水,視線看向秋人正在冰敷的腳踝:「你今晚最好別連夜趕車。」雖然看樣子沒傷到骨頭但有些腫。
  「呃……我沒有要今晚就去群馬啦……」好尷尬,畢竟先前才推辭過……


  夏季南風拂過室內,翡翠般的雙眼看著對面同齡男子的臉思考數秒……

  「看樣子你妹妹比你更懂得認清現狀,」直接給予未問出口的問題答覆:「房間都是灰塵,請你將就了。」反正房間很多。
  對於寡言的職業棋士開始有些好奇:「為什麼你會這麼幫我?感覺上你不是個會蹚別人渾水的人,還有……一般來說看到我在那種地方出現……你不問嗎?」雖然我也沒做壞事,但依然好奇……這人怎麼想的?

  「那是你的老家,有什麼好奇怪?」我看起來不像會幫助別人的人嗎?
  「呃……也對啦,門口『今川』的牌子還在。」知道對方已經不見外,於是自顧自的繼續說:「我是回去拿家譜的,一直知道放在老家的某個角落,但是每次到東京都嘗試著尋找,卻沒找到過。」也喝了一口自家種的茶:「我都快要放棄了,心想這次沒找到就算了吧……雖然有些遺憾但也沒辦法,那裡就要拆除了。」
  「拆除?」看來所謂有『不良少年』出入,事實上是今川總在裡面翻箱倒櫃。

  「嗯,」塔矢這傢伙真不會泡茶……居然把我家的茶弄得這麼難喝,溫潤的口感全沒了:「收到政府徵地的通知,那邊過一陣子要蓋幼稚園,原先我也一直負擔著那房子的稅金,其實真的超吃不消的!」
  「稅金很重?」沒辦法跟他聊圍棋的話題,幸好這人會自己一直說。

  「哎,它再怎麼破舊也是『位於首都東京的獨門獨院』,基本上跟這棟宅邸不會差太多……呃,雖然不能住人。」再喝一口……算了,難喝比沒得喝好:「不過我媽媽臨終前一再交代祖產不能賣,我也只好擔負了下來……現在是人家政府徵地,這可不算違反媽媽交代的了,說真的我還鬆一口氣。」

  說著還當真呼了口氣,卻不知道是因為難喝的茶還是因為稅金。
  塔矢這傢伙到底會不會燒開水啊!?這泡茶用的水感覺放很久了……


  為秋人的坦白笑笑,行洋自母親臥病後,沒喝過幾次像樣的茶,倒是不覺得自己泡的茶難喝……一邊喝一邊心下盤算著其他事情,繼續接話……

  「你說回去拿家譜,」這麼說可能有些唐突……但還是問問看:「能不能借我看一眼?」有件事情我想確認一下……
  「這……」是說其實也沒什麼不可以的吧……嗯:「在這裡。」


  從公事包中掏出一本陳舊卻完好的書本,六眼線裝的古老裝訂方式看得出來年代久遠,為了怕被摩擦毀損,先人還謹慎地將書角用綾錦包了起來。


  行洋只看了一眼那深藍色的裝訂樣式,便起身:「請稍等。」離席。

  片刻過後,行洋拿著一本完全一樣的線裝書回到客廳,秋人見到連花紋都幾乎一樣的書本怔愣了數秒……與行洋相互對視了一眼……

  身著浴衣的青年商人笑笑:「原來如此,所以你們家一直都是我們商行最穩定的客源。」原來是認識,而且連家譜都長得幾乎一樣,看來頗有交情。
  不知怎麼的……一種倍感親切的心情在年輕棋士心中滋生:「比照看看吧。」


  落日消逝了天邊的最後一絲光明,入夜後,薰風帶著涼涼的味道在室內每個角落漫遊,兩人比肩而坐,細心比對著……翻書的聲音此起彼落。
  外送的餐盒送來過,兩人只是先擱在一旁繼續手上的工作,有些好奇、也有些患得患失……具體卻不知道在患得患失什麼。


  「這裡,」秋人指著一行附註的小字……低聲細讀:「……明治元年,西元一八六八年,戊辰戰爭爆發,九月,會津藩開城投降,被迫遷移至斗南藩……這個歷史事件我知道,就是現在的青森吧……我記得你剛剛……」
  「嗯,我家則是一直都在斗南藩,」今川家『被迫遷徙』,那他家當時應該是擁護幕府的會津官員……翻過三頁,輕聲而認真地開口:「直到明治十年才舉家搬遷到東京,其實就是現在這棟房子。」
  「明治十年……等等……我這邊,」翻過數頁,驚奇:「找到了!明治十二年,西元一八七九年春,長女彰子嫁入舊鄰塔矢一家……」平靜過後,輕聲:「明治十五年,西元一八八二年,舉家搬遷至東京。」
  翻書的聲音掠過幾個世代,行洋細尋之後,肯定句:「……的確有一位高祖母是『塔矢彰子,今川氏』。」


  鹿威持續著固定的頻率,敲響月夜的寧靜。
  外賣的餐盒依然在一旁冷卻,兩人卻誰也沒提起這狀似無關緊要的民生問題……


  「呵呵!」秋人突然笑了出來:「好怪……原來我們兩家一百年前是親戚啊,繞了一大圈,好好笑……原來是這樣。」
  行洋不多言……眼神卻帶著些許笑意。
  「說起來……這兩本封面長得真像。」

  重新翻閱一個世紀,闔上古老書本的時候,手中似乎多了份沉甸甸的情感。

  「我父親因為筆墨的關係,有時會幫熟人謄寫家中的重要文書,」坦言事實的語調:「兩本的封面題字的確都是父親的字跡。」
  秋人恍然明瞭:「原來如此,被你這麼一說我才注意到……內文的部分可能因為我父親經商失敗後積勞成疾,無暇修整,所以一直都是不同世代、不同人的筆跡吧。」輕輕撫過書本封皮時,眼神透著淡淡的悵然。

  留意到秋人的眼神,行洋細想一會兒後……

  「如果封面是我父親的題字,兩本外觀一樣的話,書名頁應該也有你們一族重要的文句。」格式應該雷同,畢竟換了封面就要重新裝訂。
  「書名頁?」翻開的第一頁吧……動手:「你的意思是你爸除了寫封面之外應該也幫我們重新裝訂過,嗯……有了……」

  敦厚的墨跡帶著略顯蒼勁的筆勢,有如騰雲的龍收斂了狂氣,在雲端莊嚴端坐…………兩人互望了一眼,由塔矢的眼神中確定,這是塔矢隆的字跡。


貧莫斷書香,富莫入官場;賤莫做奴役,貴莫貪賄贓。


  窮困之時不能忘記讀書學習,富裕的時候不要踏入渾沌不明的官場;無論多麼潦倒都不要因為他人左右自己的志向,無論地位多高,都不能貪取不義之財。


  「『富莫入官場』,看來是會津戰爭之後,先人們的感慨。」
  行洋略感驚訝,卻也佩服:「聽說過你沒完成中學學業,但看樣子真的沒斷過書香。」今川跟我同年,卻已是一家之主,商人終日奔波、搬有運無,還能夠熟悉歷史,是真的不容易。
  自顧自地拿過冷卻多時的食盒:「先吃吧,我好餓……自修讀書其實很累人的,特別是那段歷史很複雜……」似乎想起什麼,釋懷一笑:「不過再辛苦也值得,幸好我妹妹的求學境遇比我好多了。」況且我還要迎娶早苗,不努力不行。
  「你很疼妹妹。」
  「當然……他是我的寶貝妹妹。」
【上】 第二十三手 打倒塔矢行洋
  西元一九七五年,由朝日新聞取得贊助權的第一屆新制名人戰於日本棋院揭開序幕。通過一、二輪預賽的低段棋士們各個鬥志高昂,即使明知窄門中的窄門未必會為自己開啟,依然在棋盤的一端堅持到最後一刻……
  賽程追逐光陰,棋士追逐著賽程。
  三輪淘汰廝殺後已是十月中旬,循環圈內鬥得火熱,在森下茂男九段面對芹澤六段,漂亮地中盤獲勝後,另一邊,塔矢行洋九段亦以三目之差擊敗一向以相貌和善著稱的篠田八段。

  循環圈最後一局展開時已是深秋時節。

  蟬聲未老,難得的十一月依舊秋蟬鳴唱,萬物豐收的季節在都市裡似乎還透著夏天殘留的餘韻,但往年熱氣蒸騰的日本棋院今年由於總算裝了冷氣機而逃過一劫,對此森下茂男覺得非常滿意……

  滿意,此刻卻是冷汗涔涔。



  右下厚勢在一輪狂攻之下已經不見優勢,現在只能用中腹向左半部擴張,但是缺乏後援的情勢下……面對塔矢行洋這號人物……嘖!不能想想其他辦法嗎!?我不想今年也到此為止!一定有什麼活路才對……
  那傢伙現在應該認為我沒路可走,類似這樣的情形在開始執起棋子以來經歷過不下百回,好幾次我都一鼓作氣硬挺了過來,這次也一樣……

  豈有這麼容易成為你手下敗將的道理!?

  找活路……我需要冷靜……


  計時器在記錄席上忠實地踏著步伐,時間流逝的速度與冷汗沿著太陽穴自下巴滴落的頻率正好成正比……
  所有的感官都變得敏銳異常,注意力全數集中在棋局上,拼盡全力想找尋曙光……卻無奈地察覺裁判長已經開始注意時間……
  有時候感官太過敏銳真不是什麼好事!


  說不緊張是騙人的。
  翠玉般的雙眼雖然波瀾不興,永遠在棋盤前保持著一號表情,但內心確實是有些七上八下……
  擦手的紙巾已經溼透,掌心的汗水使得棋子變得滑膩,難以掌握……儘管已經細算到終局,此刻的心情卻相當複雜……

  應手稍有不完美之處便會被敵人趁虛而入,這是圍棋有趣的地方,為了不讓對手突破,自己為回應每一手棋,除了深思熟慮之外,更需要日以繼夜,精益求精。而此刻自己究竟是期待茂男能夠發現那唯一的活路,繼續延續對局……抑或是就這麼對我認輸?

  現實與功利似乎因為成為職業棋士後長久以來一成不變的生活,逐漸侵蝕內心……我感覺到自己往不好的方向轉變,功利的想要取得勝利,不顧眼前是否下出美好的一局……其實,我該本著最初熱愛圍棋的心意,追逐最完美的棋路,而不是坐在棋盤的一端期待對手不要發現僅存的活路。

  所以……茂男,拜託你一定要發現!我希望繼續這局棋……



  「時間到,森下老師請下一手棋。」

  幾乎是直覺反應,聽見裁判長發出的第一個音,便隨即以直覺落子,不想其他……指尖離開棋子時,卻偏偏將對面那友好多年的棋士瞬間閃現的失落表情,盡收眼底。

  明知挑戰權在握之後,繼續無趣地下著……擺出理所當然的、所有的後著;充分體會到對手無棋可應的失落,在自己心中成為一種深刻的感受……叫做寂寞。

  棋盤兩端交情甚篤的青年棋士,自少年起始的情誼,此時此刻雙方都明白……有些東西正在悄悄變化著,在棋局上、在落子的金石之音中。這份友情或許還能持續,但雙方的實力落差已經明顯……

  咬緊唇……不甘:「往後……」我還要東山再起!我還想繼續坐在你對面!可惡…………
  「……嗯?」
  「不,我認輸了,謝謝你的指教。」硬生生將到嘴邊的豪情與不甘心的眼淚給吞回去……
  「謝謝你的指教。」欠身行禮後,準備一如既往的覆盤:「……茂男,」
  「我自己的不足我會自己彌補,現在先覆盤。」咬著牙說話……


  深綠色的雙眼定定地望入友人的眼中,那裡面有不少於自己的失落,但同時也擁有許多不平及遠大的抱負……於是放下心來……
  畢竟安慰的話,於公於私都說不出口,也極不適合由自己說出口。

  「嗯,覆盤。」況且這邊人多,我也不擅長說安慰或者鼓勵的話。
  彷彿知道對方的心思,自顧自地撤下棋子:「往後多了個更遠大的目標了。」倒是爽朗的語調……毫不拖泥帶水的性格。
  「?」配合著一起撤下棋子……卻不明白對方的想法。

  記者已經扛著攝影機在一旁等待覆盤,裁判長已將棋譜收拾妥當,副本交給成瀨川去處理,在對局過後凝重氛圍瓦解時的一片輕鬆活絡氣氛中……森下茂男的聲音很輕很輕……只讓對面的行洋聽見……

  「你我都知道,你還會變得更強,或許……」似乎是放下了什麼,釋懷而悵然:「或許有一天你真能達到神乎其技的境界。」
  「……神乎其技,」行洋無奈笑笑:「又有誰這麼幸運,真能見到。」

  因為即使自身擁有棋力,也需要旗鼓相當的對手……這之中有多少陰錯陽差、有多少因為地域或者環境變遷造成的遺憾?時間與空間,在這之中被圍棋選中的人又能期待些什麼呢?
  圍棋所需要的是熱情與實力,但是窺見神乎其技卻需要幾分幸運。


  「真是,怎麼搞得你比我還失落……」差不多就是這一手出現轉折……放下棋子,收手:「放心,我會打倒塔矢行洋的。」或許打倒塔矢行洋將成為我此生比追逐神乎其技更為遠大的目標,況且我不這麼說的話……他會寂寞吧。
  「……嗯,我想你沒問題。」茂男果然很有鬥志,不用擔心他。
  「你這人到底知不知道我在挑釁啊?」抽臉……這傢伙!
  「知道。」只要自今日起,我永遠走在他前面,就不需要擔心他。
  「所以你根本沒把我放眼裡?」跟這人說話我永遠都會一肚子火!哼!
  「我沒有。」我明明很關心你,奇怪了……難道我表達方式有問題?


  「啊,就是這一手,森下這裡的判斷很顯然太過激進……」
  「但我覺得這一手沒什麼問題,是我也會這麼應。」
  「那不然換個方式……………………」


  覆盤討論在幾位棋士的加入後隨即展開,記者不時插入一些話題,一如既往的覆盤下,兩種不同追逐神乎其技的道路,在棋局結束的同時,展開……




  早晨的陽光讓春雨稍歇,帶著水氣的寧靜氛圍還在和式大宅中遊走……
  靜坐過後微微睜開雙眼,碧澄的眸子掠過一塵不染的室內……聽見廚房的方位有些許的響動,無奈苦笑過後……起身……

  「光,」疼惜擔憂的語氣:「不是讓你多躺一會兒……怎麼起來了?」
  「……嗯,舅舅說今天要來東京,」繼續準備早餐的動作……沒回頭:「上次我跟他說我們倆今天都在家,所以他剛剛傳了信息說想順便過來坐坐。」
  「這……雖然也沒什麼不妥,不過,你們什麼時候開始通簡訊的?」我怎麼好像完全不知情……
  一邊調整爐火,一邊思考:「……嗯,就是過年的時候通的電話,有時候秋人舅舅會傳簡訊過來給我,問問亮過得好不好……之類的。」

  越聽越離奇……亮怔愣地站在原地,望著光的背影有些出神……
  的確,光跟長輩的關係好,我是鬆了一口氣……但……

  「亮,吃點鹹粥吧,最好吃營養一點,」將鍋中配料豐富的粥分成三碗:「怎麼了嗎?」這傢伙怎麼沒說話?

  正想回頭時,感覺到身後緩緩走近的輕微腳步……隨即是溫柔的擁抱。

  「為什麼……」貼著戀人的後頸,柔聲低語:「我知道短時間之內居然能跟長輩有如此緊密的溝通連繫,代表光是刻意與舅舅經營感情,這份『刻意』,我不明白。」傻瓜……你應該棋院跟學院兩頭燒了,有時間為什麼不好好休息?
  光笑笑,同樣柔聲低語,彷彿兩人依然在枕畔談心:「都說什麼呢……這不是很明顯嗎……」輕輕向後依偎:「秋人舅舅一家,是亮如今在世上唯一的血親了,不是嗎?」

  睫毛微動的時候,距離近到光幾乎感受到亮的思路……

  「傻瓜。」總是為我做這些……我還情願你多賴床、多使性子。
  「行了,我是傻瓜,」不以為意:「專屬於亮的傻瓜就是了……趁熱吃吧。」


  濕漉漉的氛圍讓木製房屋的空氣中帶著森林的味道……雖然光對自己的體貼入微不是第一次,亮只覺得不論何時體會到,都能再為此感動一回……
  客廳的榻榻米上,用餐中兩人一時靜默不語……偶爾相視一笑,透著平靜溫馨的氣氛。

  「但是……光不要緊嗎?」突然打破寧靜……心疼擔憂的視線。
  「什麼?」不解的大眼睛轉了轉……

  虎次郎搖晃著懶散的尾巴進入室內,一邊大大打了個足以將眼睛擠成瞇瞇眼的呵欠,一邊端坐於桌上……另一頭兩人完全不以為意。
  開始狼吞虎嚥起屬於自己的那一份,仔細比較會發覺虎次郎的那碗最大。

  「舅舅今天來也好,」似乎突然下了什麼決定,亮斬釘截鐵:「目前他還不知道我們的關係,就趁今天據實以告,既然光說是我唯一的血親,又是長輩,也的確是該告知一下。」
  光眨眨眼,停下湯匙:「我們的關係?什麼關係?」一臉疑惑……
  驚訝:「當然是戀人,也就是我們的終身伴侶關係。」就趁今天說也好,反正他同不同意都沒什麼不妥,無所謂。
  「噢!那個啊……」繼續吃:「舅舅好像比爸爸更早知道。」
  「……」再度驚訝:「……這難道就是他沒出席媽媽喪禮的原因?」不會吧……
  「亮……」光無奈:「你真是想太多了,」大吞一口粥:「舅舅當時不願意接受現實,所以雖然來參加,卻悲傷得無法進門……不過詳情因為當時我不認得他所以也不清楚,說起來我當時一顆心全繫在亮身上,深怕亮出了亂子……」

  虎次郎兩三下吃乾抹淨,肥肥的肚皮懶懶地貼著原木桌面挨蹭,活像條巨大鯰魚……在亮歉然而溫柔的眼神中,這場景有些突兀……

  卻令一家三口備感溫暖。
【上】 第二十四手 春雨
  早晨的空氣似乎開始熱鬧起來,放眼庭院,植物受過春雨滋潤,紛紛在陽光下展現出美麗的丰姿,是個天氣晴朗的日子。

  「原來如此,」微一思量已經明白:「看來媽媽當初也有些困擾,不敢找爸爸商量……於是找舅舅吧。」也對,說起來爸爸當時因心肌梗塞正在住院。
  「不是喔,」放下自己也已經吃乾抹淨的碗公:「媽媽是自己決定接納的,然後才『告知』了舅舅有這麼一回事,僅此而已。」
  「……這樣啊。」亮苦笑了一下:「怎麼難道我跟親戚就真的這麼疏遠……」
  「就是這樣。」雙手托著臉……一邊凝視著愛人,一邊噘嘴:「亮要不是我還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說著還頗有些洋洋得意。

  捧著碗喝下最後一口粥……亮愛憐地笑笑:「那有說什麼時候到嗎?」也好,交給光處理,對於感情我只擅長處理光而已。
  「剛剛簡訊說到門口了。」說著,又看看自己的手機。
  「門口!?」立刻站起身:「那還不去開門?」
  「幼兒園門口。」調侃的眼神。
  「那也快到了,快收拾一下吧。」迅速整理桌面……媽媽說過我唸的那所幼兒園是媽媽的老家,這樣算起來五分鐘就到了。

  直到亮火速將餐具收拾好、瀝乾,回到客廳看見一人一貓帶著愜意而戲謔的眼神,才警覺起來……

  迫近盤坐在榻榻米上,明顯正在忍著笑的光……逼問:「光,你又耍我?」
  「沒啊,是到門口了。」轉著眼珠子……繼續:「幼兒園門口……我又不能說謊。」卻是越說越小聲……
  璧玉般的雙眼閃過犀利:「哪個幼兒園?」
  「靜岡縣立向日葵幼……哇、塔塔塔、塔矢亮你你你居然動手!」話沒說完便被亮的搔癢攻擊而打斷……

  格開過後稍稍退開些距離,迅速拉起亮的手,緊接著光猛然回敬了一咬,亮的手臂上頓時多了一排淺淺的齒痕……

  「藤原光你居然咬人?」儘管很輕,但也真難得!!
  迅速逃開魔爪,扮了個大鬼臉:「笨蛋!我可沒動用器械,有本事來抓我!」

  虎次郎倒是來了興致,開始與光展開追逐大戰,亮只想智取,不願對光動用蠻力……導致隔了張桌子看著一人一貓彼此鬧得歡快。

  「這傢伙……虎次郎你居然跟我搶光?」英俊的臉不禁挑起眉毛,透出些許殺氣……日常對外嚴謹的塔矢老師明顯即將暴走。
  「不好了,虎次郎,掩護我!」扔下貓咪落荒而逃,竟來了個『晨間捉迷藏運動』,甚至用上了絕功,三兩下不見蹤影。

  虎次郎非常來勁兒,醜醜的肥貓一臉奸詐笑容,跟在亮的腳步後面墊著肉掌……棋室、主臥房、盥洗室,接著是二樓的棋譜室……就差沒戴上福爾摩斯偵探帽,黃澄澄的眼珠轉啊轉的……監督亮有沒有偷用手上的繃帶找人……很是趾高氣揚的神態。

  「真是…我不動用繃帶就是了,你別用那種眼神……」無奈卻是幸福快樂的笑容……拉開二樓琴房的紙門:「找不到呢,也不在這裡啊,上哪兒去了……」
  難得我們倆今天有空,光很開心呢……會在哪兒呢……


  二樓走道直接向外望去,可以見到梅樹的頂端……過了季的芬芳已斂,枝枒依舊隨著春天向上攀升,挺拔的身影映著春日暖陽,一幅光彩的景緻。

  「光剛剛也看見了吧,人在哪兒呢……」我是不是應該要先啟動安全系統……算了,我有更快的辦法:「虎次郎,我不用繃帶……不過……」難得地露出壞笑……
  「嚕?」不解……

  貓語話音剛落,已然感受到一陣奇異的波長,庭院的樹木青草也為之微微顫動……彷彿一陣無中生有的微風以亮為中心擴張開來……

  『喵!!』虎次郎大驚!從二樓廊上直接躍上庭院梅樹,抗議似地嚷嚷:『喵喵喵嚕!』顯然頗為光火!!
  「呵……我知道光在哪了,」有些故意的語氣:「不好意思,我還有『圓』可以用。」接著不理會虎次郎的抗議,朝光的方向快步走去……



  沉靜的側影望著窗外,客房裡……柔和的光線灑在略顯疲倦的臉龐……
  光沒有躲,只是坐在窗邊而已……

  「光,」對了……就是這間房間:「我終於找到你了。」
  側頭,看著深愛的人…………出其不意地又一個鬼臉:「作弊的傢伙。」
  來到愛人身前,輕攬入懷:「……」靜默不語,只是漸漸由輕擁轉而深情擁抱。

  就是這間房間,我軟禁過光,棄傷痕累累的光於不顧。

  前塵往事如驟雨驚雷,劈入腦海……此生將無數次為過往暴行懊悔,曾經懊悔、未來除了悔恨,亦早已決定必須堅強地擔負起罪過……而此時看到這樣一個輕描淡寫的鬼臉……頓時無言以對。


  「呃,亮?」這傢伙怎麼了……
  「……沒什麼,讓我抱著就好。」我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而且早已下定決心不再為那次的事情道歉:「……最近不知道怎麼了,特別是光回到我身邊後,愛得越深……越能感受到千千萬萬遍的悔恨。」很輕很輕的聲音……

  世界上沒有什麼懲罰,比後悔更加嚴苛。


  澄藍的雙眼轉了轉,微微一笑,已經大致明白……擁抱的同時帶著濃厚的依賴情感:「都說什麼呢……塔矢亮果然是甜言蜜語派的。」
  憐惜地擁得更緊:「光,我不是甜言蜜語,我是認真的,我無時無刻都很認真。」
  「嗯,因為這段日子……平靜幸福的感覺吧,亮發現自己愛得越深,越愧疚了……」依戀地挨蹭:「對不起,只有這件事情,我不知道怎麼幫……但我們說好會互相彌補的,不是嗎?」當時我也有不好……都過這麼久了,可見亮對我投入越來越多的憐惜,才會如此在意。
  「……也對,說得也是,」額頭貼上額頭,認真篤定的眼神:「我會對我的光更好更好更好。」

  輕輕吻上戀人的唇,光笑笑:「居然重複了三次,亮遲早會寵壞我。」也是因為亮是真的在為我成長、轉變……所以漸漸的明白許多我過往的心情……也就更加疼我了。
  愣了一下,隨即:「即使是現在,光也極少主動吻我……今天有點受寵若驚了。」
  「拜託,」難得露出無奈的神情:「我可不想隨便在亮身上點火。」
  不解地眨眨眼,翠玉般的雙眼透出疑惑:「點火?」
  光汗:「呃……沒什麼。」居然聽不懂……這人情商還是在幼兒園階段。

  輕輕按住自己的左眼過後……似乎理解了什麼,亮驚訝:「……就因為這樣?就因為這樣所以不太主動吻我?」這還真……哎……
  「啊?」不然我還能因為怎樣?

  遠處傳來虎次郎踩斷梅枝的輕微聲響,亮覺得如今的一切都有些好笑……

  「我又不是野獸,怎麼可能因為日常的親吻就把光……」有些靦腆地不知如何把話說完……原來我在光眼中是這種人嗎?改進、改進……但我怎麼覺得自己是因為光太過縱容而……哎,總之要改進。

  「噗…哈!」為亮時不時出現的靦腆笑了出來:「跟小鬼一樣,剛剛還正經八百的。」安心地在窗邊依偎:「……那些都無所謂,我說過了,我是亮的光,今生今世都是。」所以對於房事,我真的覺得只要能跟亮在一起就很好很好了。

  領會到光一如既往的心意……亮疼惜萬分、認真低語:「我也是,相對的我也屬於光,要我重複幾次都沒關係,今生今世都是。」光還是一樣……總是很乖順,雖然最近常常胡鬧……不過我覺得這樣正好。


  曾經的創傷會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化解……在我們日常為彼此的付出中、在每一個睜開眼的清晨,不會遺忘,要記取曾經,不再彼此傷害,只有彼此疼惜……


  「啊……下雨了呢。」雙眼發光……
  「光很喜歡下雨?」說起來……朝夕相處這麼多年,現在好不容易能平靜的問些家常閒話。
  「嗯!」開心地點頭:「因為草原很少降雨,我好喜歡!」
  「這樣啊……」愛惜地撫摸後腦金髮……我知道,光很喜歡我這樣撫摸:「光,」
  「嗯?」已經舒服地瞇起眼了……喜歡被摸頭,有被呵護的感覺……
  「我覺得我們真的在談戀愛。」突然很想這麼說……
  「嗯,是在戀愛。」賴在愛人身上不願移動……
  見到光已經舒服地闔眼……無奈一笑:「說什麼因為舅舅要來所以起來了,傻瓜……明明是想幫我做早餐吧?」這傢伙……讓我怎麼可能不心疼?
  「……嗯……下午帶孫子來……」無意識地嘟囔著,舒服的快要睡著了……
  「嗯,我知道了。」所以才是在幼兒園門口。

  光賴著賴著漸漸趴到亮腿上…………亮覺得自己好像正在撫摸一隻大貓咪,看著溫順依賴的伴侶,莫名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我會持續保持下去,讓光每天都能安心依賴我。

  「光,」傻瓜,勉強起床……現在累了吧。
  「……嗯?」
  「要不要回床上休息?」
  「……不要……我還能下……」
  「都說什麼呢?」哭笑不得:「這回是本因坊戰?」
  「我要拿下亮的名人。」明顯清醒了。
  「這傢伙,居然挑釁……看我的……」俯身作勢威脅的時候,滿眼寵溺……
  明亮的雙眼閃著光彩:「哈!饒命!虎次郎救我……」
【上】 第二十五手 久津輪町的井上先生
  「明子!」少女喚住走在前方稍遠處的同窗,小跑跟上:「明子……等等!」
  「久美子。」待友人跟上,停下腳步。


  落日餘暉下,河堤上,放學的少男少女或是三五成群打打鬧鬧地踏上歸途,或是兩人結伴同行,也有標準的書呆子一邊捧著教科書一邊背誦公式……
  原野谷川,流水依舊汩汩向前,秋季裡水手服別緻的衣領與海軍藍的領巾迎風招展……這一年,明子十三歲,初中一年級。

  「呼呼……總算讓我趕上了。」少女微微喘息……稍稍平撫後,隨即與同窗一同邁開腳步:「其實……我有事想拜託你。」
  「嗯,久美子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直說,」微笑:「不過也要看我行不行。」
  「放心,」雖然表情令人不是很放心:「大不了由我持續就是了。」
  雙手提著書包,明子不解:「發生什麼事了嗎?」
  「其實就是……你也知道我寫字很醜,又沒什麼耐性……」
  「呵。」抿嘴微笑,雖沒說出認同的話,卻是明顯瞭解:「又想讓我幫忙寫信給你住在久津輪町的外公?」

  久美子苦笑:「若是這麼簡單我就不會吞吞吐吐了……是這樣的,就是我外公啦,他又換興趣了……現在不喜歡交筆友了。」
  不解地眨眨眼:「這樣啊,充滿活力很好啊,」持續踏著歸途:「那現在外公的興趣是?還在下圍棋嗎?」聽說久美子的外公很會下棋。
  「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其他興趣一直換,只有那難懂的圍棋一直持續……這次想拜託你的事情也跟圍棋有……一點點關係。」說著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髮。


  明子只是繼續維持著不緊不慢的步伐,對朋友的吞吞吐吐似乎早已司空見慣……身邊有一群男孩互相追逐著奔跑而過,夕陽下更顯出年僅十三歲的明子,清秀文靜……


  「我外公最近在玩琵琶啦,說什麼雅樂什麼的……我不懂,」身為麻煩人物的孫女,頗為無奈:「只是想拜託明子幫我哥哥與一個人通信。」
  微微睜大雙眼,有些驚訝:「通信?」這………是指長期通信?
  「原本是外公的事情,但外公推卸給哥哥,哥哥擺明了不做,推卸給我……總之如果你不幫我,就變成我要寫信了啦……嗚嗚。」說著還裝出一副萬般可憐的模樣……
  「這……」通信能代替的嗎?

  『拜託!』久美子雙手合十,繞到明子身前欠身拜託:「對方是日本棋院,我外公之前到處亂寄信,說流行交筆友……結果……他寄給日本棋院,說替職業棋士加油,人家棋院也確實每封信都回了…………但是他現在懶散了,就想讓自己的孫子代替……」然後他的孫子推卸給他的孫女……總之他自己沒事了。

  饒是明子成熟懂事,但畢竟只有十三歲……有些受到驚嚇:「但是……對方是職業棋士的話,女孩子也不能這麼隨便與男生通信,我想既然你外公不想寫了,還是讓你哥哥處理比較妥當……」棋士好像都是男生,還是拒絕吧。
  「不是的,日本棋院派出對外通信的對象好像是位女士。」略微思索一下:「字裡行間給人的感覺是上了年紀的的職業婦女,署名『彰子』……我想可能是秘書之類的工作人員。」
  「這樣啊……」如果只是位在棋院工作的女士,這樣的話好多了,而且職業婦女好像都很辛苦,但居然還認真地回信。

  久美子補充:「雖然是文書代筆,但是……對方每次都寫不少字,很誠心的感覺,要是對方跟外公一樣不太認真也就算了,畢竟又不是職業棋士本人……但……唉!」
  明子也感受到朋友的無奈了:「因為對方很用心,所以才騎虎難下了。」
  「就是啊……而且一開始是以棋院名義,後來是私人名義了……怎麼好意思說『我不想繼續通信了』嘛……」哭喪著臉……


  少女比肩踏上歸途,兩人俱是沉默不語……
  幾隻昏鴉掠過天際,河堤上剩下的學生不多……兩人刻意放慢腳步,走在人潮的最末端,靜靜地踏著步伐。
  久美子知道自己給朋友帶來了個大難題……有些歉意……

  「對不起,雖然對方不是棋士本人,但我們家為了外公亂來已經煩惱很久了,突然斷了音訊也不好,原本想要交給我哥哥寫……但我們兄妹的字醜是全縣出名的。」又讓明子為難了……唉……

  明子笑笑:「沒有這麼誇張,我寫的字也只是差強人意而已,」轉回原話題:「我想……是女性長輩的話就沒什麼問題,最近合唱團也不是很忙,說不定我還能練習一下如何應對長輩的書信禮儀。」嗯,其實只要寫一些時節問候吧。
  「意思是明子答應了嗎?」期待的雙眼……
  「嗯!」溫柔而慷慨的允諾。
  幾乎是要歡呼的表情:「耶!太好了!」

  「但是,久美子,我也有一個不情之請,」明子的笑容有些靦腆:「如果……我只是說如果,」
  「嗯!」歡快的腳步,示意自己聽著。
  「我哥哥就要結婚了,家中省不了又有一筆開銷……所以我想,如果、假設你外公過一陣子學琵琶學膩了,可不可以把相關的樂器、書籍轉讓給我?」我不想增加哥哥姊姊的負擔去挑選樂器……而且自己真的拿不定主意。

  『你哥哥要結婚了嗎!?恭喜!!』真誠的祝賀:「是你常常說的和你們住在一起的早苗小姐吧?啊!琵琶沒問題啦!反正那個我外公要不了兩個月就會膩了啦!他學樂器根本沒我一半耐性!」
  「嗯!真是非常謝謝。」自己明顯也很高興,為家中喜事高興,也為節省開銷高興。

  「那那那、那新娘子打扮的時候我能去看嗎?我從來沒見過白無垢耶!」少女情懷的嚮往,雙眼發光:「還是要穿西式的白紗?有拖地長裙的那種??」
  因朋友感染了興奮而喜悅,為自己的哥哥姊姊高興:「是傳統婚禮,久美子當然可以一起來啊,我想早苗姐一定歡迎。」
  「那是在神社嗎?什麼時候?」噢耶!
  「哥哥說要在過年前,不然早苗姐就過了二十六歲,會被人說成老小姐。」
  「哈哈,你哥哥真有趣,都要結婚了還管別人說什麼……」
  「呵,我也這麼覺得……」




  「其實我覺得塔矢老師這六局都很穩當,桑原老師您覺得如何?」
  日本棋院辦公室中,成瀨川研究著名人戰對局,雖然以自己的程度來說看不明白,但總歸妥善收拾這些棋譜是自己的工作。

  「你說剛剛輸了的塔矢九段嘎,」自顧自地喝茶……隨後呼了口氣,低聲喃喃自語:「他現在嘎……我想想……嘎,缺少需要守護與分享喜悅、分擔壓力的同伴嘎。」原石已經琢磨成美玉,但需要合適的照料……噢嘎嘎……給他找到了將會是個勁敵。
  「嗯?桑原老師說得好玄……哈哈,我不懂耶……」從整理資料的動作中抬頭。
  「那就算啦,」一飲而盡:「那位……叫啥來著,井上先生還好嗎?」

  聞言,開始在文件堆上東翻西找:「……井上、井上…喔,找到了,是住在靜岡縣久津輪町的井上先生……其實來信中很少人寫真實姓名,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叫做井上……他說他外孫會代替他繼續寫信來問候大家,就這樣。」
  所以下一次收到的信就是『孫子』寫的了,內容大概會比較年輕化,我就不好再裝成中年女性的口吻,那彰子這個筆名…………
  雖說真的需要認真回信的信件不多,但一個月來個十封信我就夠受的了……

  要不要趁井上先生跟他外孫交接之際,把這件事情交給別人處理?

  反正孫子輩的孩子,應該不會是真的圍棋迷吧?我只要讓他們繼續支持棋院就好……其實這些兒孫輩的孩子將來說不定有機會成就大事業,現在與他們打好關係也算是一種投資,等他們功成名就說不定能出資照顧我們棋院……

  嗯……我真是太聰明了!


  「哈哈嘎……棋院還是這麼多棋迷來信啊,看你還堆了滿桌嘎!」繼續續杯:「要不是我老花眼開始犯了,還真想幫你回……嘎嘎。」
  「老師您每次來辦公室都調侃我,」苦笑,將來信放入自己的公事包:「可能這位井上先生也有老花眼,才需要以後由孫子代勞吧……沒辦法,這位『井上的孫子』我回家再處理好了。」
  「噢哈哈哈哈哈!真是辛苦辛苦!回家還要加班!」幸災樂禍……隨即:「新來的記者叫天野嘎?我們好像是約今天嘎……」
  抬腕看看時間:「還有十幾分鐘,老師您先坐一下吧。」等採訪完我終於可以回家了……哎……遲早會累死。
  「喔嘎……」




  離開棋院後胡亂吃了點外食解決晚餐,內心是千萬般滋味,難受的滋味。

  車站前的高樓大廈已經聳立了幾年,拖著頭銜戰後疲倦身體,隆冬深夜,冷風自耳邊呼嘯而過,帶來皮膚漸漸乾裂的刺痛……
  曾經在父親過世後的某個黃昏,好友向自己挑釁與激勵,要將這一片站前最繁華的地段買下,成立圍棋學校……當時單純的言詞歷歷在目,現實做起來居然困難重重。

  原本打算買下一層辦公室成立圍棋會所,自己可以義務指導會所的客人。
  這只是在追逐神乎其技之外,一個小小的願景……推廣圍棋所需要的花費,自然得用圍棋攢足的資本,頭銜戰獎金是最快的渠道……

  但……事與願違。

  低頭認輸不是第一次,贏得名人頭銜的最後一局希望,輸了,卻是第一次。
  本來……這是第一次拿下挑戰權,周圍有許多人看好,雖說自己本持著『下好每一局』的心思,但在低頭的那一刻,知道心中那個小小的願景報銷的同時,失落感瘋狂襲捲而來,終究難免。

  不知道為什麼,檢討棋局變得有些艱難,自己明白自己依然有禮地應對,也知道表情仍舊一成不變,但唯有內心的感受,真真切切。

  過去無論輸贏,從來不曾在結束檢討時鬆一口氣、甚至在踏出棋院時有種想逃離的衝動;憑心而論,第一次頭銜戰期間,最令自己感到疲倦的不是適應頭銜戰的節奏、不是不眠不休的研究棋藝……而是人際關係。
  原本就不是喜歡與人閒話的個性,但為避免他人認為自己過於驕傲,或者產生負面傳聞,比往常更加注意言行,自己變得不像自己,這才是最大的壓力……說著言不及義的話,真實的感受卻無處宣洩,周圍充滿虛偽,沒有人能瞭解,即使瞭解也認為無所謂。

  這就是環境的現實,圍棋的世界人心也逐漸功利,這世界上沒有多少人有勇氣堅持自己的意願,堅持按照本意生活……隨波逐流的人比比皆是。
  賤莫做奴役;但有多少人能做到不做現實的奴役?


  寒風中,嘗試平撫失落的心情,緊閉雙眼後,睜開……
  「還有機會。」別灰心、加油!

  然而無法忽略的卻是內心深處,隱隱傳來渴望除了自己之外的人,替自己說聲加油的聲音……即使只是陌路人也沒關係,只要對方感同身受。
  感同身受?對長久獨居的自己而言,那是多麼奢侈的東西。

  ……別人看我是有大好前途的年輕棋士、職業九段,但我清楚明白,自己內心深處存在著不得不承認的狼狽與落寞。
【上】 第二十六手 Pen pal
  夜色中,成瀨川提著公事包,行進間稍稍伸展一下四肢,踏著一身疲憊。

  ……嗯?那是……塔矢老師?他好像一直看著對面的建築物……這大冬天的夜晚難道不冷嗎?說起來塔矢老師的衣服就是那幾件,不管再冷好像……像今天也沒圍圍巾……所以他比較不怕冷吧。

  「塔矢老師?」他今天輸棋,應該不會想不開吧……都說沉默的人不知道在想什麼……雖然年紀比我小,但我完全不知道他的想法。


  行洋回首,同時回神:「成瀨川先生。」
  「你沒事吧?看起來沒什麼精神。」廢話……人家今天輸棋當然沒精神!
  沒有正面回答問題,吹過數小時的冷風,已經清醒許多:「這麼晚才下班?」棋院的庶務課真的很忙。
  被提到自己永遠不會準點的下班時間,成瀨川哀嘆:「唉……別看我這樣,回家還得繼續工作,」拍拍自己的公事包:「把一些需要安靜環境才能做的工作帶回家。」

  聞言,行洋怔愣:「需要安靜環境的工作?」的確,辦公室常常很忙亂。
  「嗯,一些支持日本棋院或者給特定棋士的來函,有些會提意見、有些會寫向棋士加油的問候……這些都要一一回覆。」雖然我喜歡文字工作,但是數量未免也太多了……
  「替棋士加油的問候……有這種來信?」從來不知道,那……會有人替我加油嗎?

  疲憊的上班族忽然想起了數小時之前桑原老師的話語……


他缺少需要守護與分享喜悅、分擔壓力的同伴。


  「除了頭銜棋士之外,其中也有不少人支持年輕一代的棋士,」謹慎地察言觀色:「像是你啦、森下老師,還有最近戰績不錯的鈿中八段…」只要我處理得當,不但幫了塔矢一把,也能讓自己少回一封信!
  「……」聽成瀨川先生這麼說,應該是真的有人替我加油:「雖然下指導棋時也常常受到別人鼓勵,但知道有人專程寫信加油,感覺真不一樣。」

  成瀨川笑開:「我就說嘛……這些信件應該要棋士本人回覆才有意思,不過當初我的前輩就這麼交接給我了,我也只好硬著頭皮幹……」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要知道,平時工作量就很驚人了,特別是棋賽頻繁的時候……還要回這些信……光想就好累。」
  「如果成瀨川先生覺得沒問題,以後……若是有支持我的信件,我願意自行回覆。」
  『真的嗎??』邊說邊誇張地開始翻公事包……太好了,塔矢好像有些精神了:『我現在這裡就有,等等……我撈出來!』這個人大概很寂寞吧……


  看樣子公事包挺亂的,成瀨川掏摸了半天……

  行洋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成瀨川先生是因為看到自己一個人呆站在街頭,有些擔心……才故意說有棋迷支持自己,但自己外出參與圍棋推廣活動時也的確常受到鼓勵,說不定真有支持者來函棋院也未必。


  「啊啊,就是這位井上先生,」遞過一封信:「不過他有些老花眼,上面說從下一封信開始會由他的外孫代勞……我推測是初中生吧。」
  「初中生?」跟初中的孩子寫信嗎?
  「沒辦法,很多老人家不太方便自己寫信……」撓了撓頭髮:「其實他是寫信支持日本棋院所有的棋士,但也曾經在信中提過很欣賞你常常去老人養護中心下指導棋。」這也是事實……嗯,所以勉強也能算是塔矢的支持者。

  夜風中,行洋笑笑:「推廣圍棋原本就是職業棋士的義務,這沒什麼。」原來不是專程替我加油,但是至少……所付出的努力受到人肯定……感覺,真好。
  成瀨川『嘖、嘖』了兩聲,搖搖頭……不以為然的表情:「雖然塔矢老師你可能認為推廣圍棋是棋士的本分,但在人人只顧自己向前看的職業棋壇,真的會認真付出、參與的棋士卻不多,所以千萬別說『這沒什麼』這種話。」

  對成瀨川先生道出的現實職業棋壇情況,自己再熟悉不過……接口:「但別人是別人,我是我。」這很重要。
  「所以說這就是你跟大家不一樣的地方了,」一副好大哥的模樣:「別看我這樣,這幾年待在棋院也不是白混的……一個人有沒有才能問我最清楚!」
  「這……」成瀨川先生的棋力……差不多是院生水平。

  明白眼前年輕棋士的心思,倒也不介意……直白:「當然有沒有把圍棋下好的才能我是看不出來啦,但是有兩樣東西我看得出來。」我這人好像很適合開導別人……
  「……」洗耳恭聽的眼神。
  「咳,」裝模作樣、清清嗓子:「一項是懷著單純的心意努力不懈的才能、一項是熱愛圍棋的才能……很不幸的塔矢老師你全都具備了,所以往後你恐怕會比我晚下班……呃,我說晚歸。」依然對自己的加班沒好氣……


  有什麼東西在行洋心中炸開了鍋,受到鼓舞的強烈感受又襲捲了一回。
  儘管知道眼前的人今晚是有意安慰自己,但是心情明確的受到了鼓勵。

  難得地怔愣過後,睜大雙眼:「謝謝你,成瀨川先生,」突然欠身行禮:「您剛剛說的那兩項才能,我將永遠銘記於心。」沒錯,這才是下圍棋最重要的兩項才能。
  「呃……你、塔矢老師你別客氣啦!」這人就是太過認真了……轉移話題、轉移話題:「那個……噢,對了!」
  「是?」

  突然有些不好意思:「雖然這麼要求有些奇怪,但能不能請塔矢老師寫信的時候署名『日本棋院』或者『彰子』?」
  微皺眉:「……前者『日本棋院』我可以理解,但後者,我不喜歡更改自己的名字。」我就是塔矢行洋,為什麼要用別人的名字?
  「是這樣的,」細心解釋:「署名『日本棋院』通常只是節慶問候……簡單的明信片這一類,但是對於一些明顯比較用心的支持者,人家寫了滿滿一張紙……如果我們只回應了問候與單位的名稱未免也太生硬、不近人情。」
  行洋疑惑了:「既然如此,我就直接署名塔矢行洋就行了。」
  『千萬不要!』天啊……

  看著青年棋士更加疑惑的神情,成瀨川只是頭疼………
  唉,幸好圍棋界雖然人人顧自己的前途,但也不到鉤心鬥角的地步……不然很難想像這種單純的生物要如何生存……

  知道九段棋士相當疑惑……兩人吹風也吹很久了,趕緊解釋:「事實上,寫信給未曾謀面的對象,要很小心,這世界人心難測,誰知道萬一別人透過信件對『塔矢行洋』的日常生活瞭若指掌後,會不會展開什麼騷擾行動?」好大哥的表情再度出現:「有些棋迷是很瘋狂的,千萬要小心……而這也是為何除非信封上指名收件人是棋士本身,我們不好干涉才會交給棋士,一般寫給棋院的信中若是有提到支持哪位、問候某位棋士……我們也只會知會棋士一聲,並不說清楚對方來歷。」
  「……以免遇上糾纏,後患無窮。」行洋自己把話接完。
  「就是這樣。」


  行洋半晌不言,似乎正在猶豫……
  雖然自己不願意,但是成瀨川先生說的不無道理,這就是現實。


  見對方不語,似乎正在考慮,成瀨川思考過後……繼續:「當然其實……反正信已經交給你了,而且依我看井上一家也不是壞人,那看你要不要用自己喜歡的筆名……井上先生過去都寫滿滿一張紙,孫子不知道會怎樣個寫法……反正對方也換人了,我們也換人接手,所以你換個自己喜歡的筆名我想也無所謂。」也對……其實也不一定要用彰子。
  「當初為什麼要署名『彰子』?」這也很奇怪……
  「喔……那是因為我為了掌握住支持者,以對方的年齡層與性別來判斷該用什麼口吻、什麼性別的署名回覆,讓對方比較沒有生硬的感覺……」超級業務員一臉認真地說著變換身分的詭異行為:「對於業務工作我是很盡心盡力的。」這世界異性相吸……很正常,嗯。

  行洋看看手中的信件……再度陷入沉默……
  原則上自己就算起筆名,也不會是女性的名字……不過……彰子嗎?


  「我明白了,我還是署名彰子。」難得的妥協:「因為『彰子』這名字事實上跟我有點淵源。」是高祖母的名字,也算與我有直系關係。
  「噢……這樣啊……我當時沒想太多,男性筆名用『彰』、女性用『彰子』,漢字寫法差不多,萬一寫錯也不明顯。」


  行洋對這種詭異的行為不置可否地笑笑,沒說太多……畢竟這一陣子為了備戰也很疲倦;謝過成瀨川先生,互相道別後……在乾冷的深夜中步上歸途。




  「唉,居然只喝杯茶就走……」
  目送一老一小、花白的髮色與雀躍稚嫩的背影離去,回到客廳後,光頗有些失落地賴在客廳的地板上……滾了幾滾……

  「我那麼期待跟秋人舅舅敘話說,那小鬼居然一直吵著要去迪士尼樂園……」
  亮淡淡一笑:「我倒是鬆了口氣,雖然光說舅舅是我唯一的血親…但我還真不知道如何應對,」笑著輕嘆:「跟沒辦法聊圍棋的人喝一個多小時的茶,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光汗了一下:「明明也不懂圍棋,但亮也不至於跟他沒話說吧……」
  「我跟明明的話題通常都圍著光轉,」真誠憐愛的目光:「雖然彼此都忙也沒什麼空閒說話,但每次一提起你都聊得很開心。」
  「誒??原來亮也會八卦我的事情……」簡直是……算了……


  春雨再度漸漸,客廳桌上待客過後的茶杯還微有餘溫,一小箱書信靜靜被擺放在一旁的榻榻米上。
  是秋人舅舅特意從靜岡帶來的。
  雷聲鳴唱過後虎次郎風塵僕僕地從未知的某個地方蹓躂回來,在廊邊抖了抖一身濕淋淋的毛髮……接著自動自發地窩到冰箱邊--他很喜愛的貓窩,可以接近最多食物的地方。


  「糟,下雨了……小鬼會不會玩不盡興啊?」有些擔心了……
  「這也沒辦法了,天氣不是我們能左右的……一般遊樂園應該有室內設施,不清楚呢………」畢竟自己也沒去過:「光會想去迪士尼玩嗎?」
  「還好,亮呢?」這傢伙八成沒去過。
  亮捧著茶杯,微偏頭:「沒特別想,不過有空也可以嘗試一下……」光如果要去那種人多的地方,除了我跟著之外最好調動忍者戒護。

  大致明白亮的心思,光笑笑:「雨季過了再說吧,雖然我喜歡下雨,但也知道這種天氣沒法逛遊樂園的。」要讓半藏他們冒雨護衛……可不是我的作風
  「也對,況且……等等,」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認真開口:「除了本妙寺那一晚,我們居然沒約會過。」按照明明的邏輯,掃墓不是約會。
  「啊???」眼珠子一轉……聳肩:「喔……那找個時間去逛逛迪士尼也好,但是真的別現在這時節。」雖然喜歡下雨,但也不想下雨天去玩……

  「嗯!」看向一旁的書信……意有所指的微笑:「說起來真的很意外,居然是從筆友開始的戀情,明天我們都得去棋院……要帶上嗎?」等待彼此的時候可以閱讀。
  笑意溫和,滿溢幸福:「當然。」
【上】 第二十七手 愛子名的由來
  「筆友?日本棋院?」正在梳妝中的早苗有些錯愕……
  「嗯,因為久美子他外公………………………」


  在政府以市價徵收了今川家的舊宅土地,加上茶園半毀以來三年多的努力後,今川商行事業蒸蒸日上,雖稱不上同業第一,但也算小有名氣。至於過往難聽的流言蜚語,在人性的現實下,見到如今良好的績業,倒也沒人敢再說三道四……對過往的今川家、對早苗的出身……都是。

  神前婚禮已經完整收尾,在秋人的堅持下,其後即將到來的宴客雖說不算鋪張卻也當真實踐自己說出口的諾言,讓所愛之人風風光光地進門。
  設宴的用意很明顯;或許我們無法干涉他人內心的想法,但至少在表面上,確保妻子往後免於流言的中傷。
  受邀的客人很多,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士、彼此相互有往來的單位機構、曾經關照過生意的客人、茶園的茶農、街坊鄰里…………都受邀參與。


  宴客會場後方的和式小房間內,鏡中的早苗雖然連日來因為忙碌顯得疲倦,但很顯然的……相當高興,眼底溢滿幸福的光彩。
  因此明子算是選擇了恰當時機告知情況……雖然說起來不是什麼大事,但由於感覺上早苗姐一直是自己的『媽媽』,所以儘管先前已經答應了久美子,依然認為自己理當要報備一下……


  「這樣啊,嗯……你都已經答應了,也只好繼續,日本棋院是正派的單位,我想不會有什麼問題。」大概也就是寫些時節性的問候就行了。
  「太好了!明子!」一旁正看著梳妝鏡前的大美人的久美子,剛剛已經做好了萬一被駁回,得由自己『慷慨就義』的打算,卻見自己的擔憂成為多餘,馬上歡天喜地了起來。

  「不過還是要提醒你們,」早苗一邊正色妝扮,卻依然溫和:「我雖然沒寫過信,但是現在這樣的情況,我希望明子別用本名與沒見過面的陌生人交往。」
  一旦家中有些許家產後,總是要小心慎防……明子現在是少女的年紀,對什麼都很好奇、心思又很單純,不像秋人跟我常常處理生意上的心機……萬一有人對他不利就不好了……

  「不用本名啊……」明子倒是沒想太多:「對喔,我是冒充久美子的哥哥,那應該是男孩的名字才行。」
  久美子也順勢思考了起來:「嗯……可是我哥哥叫做太郎,好像很俗氣耶…」自己對自己哥哥的名字頗有意見……


  對鏡仔細描繪眉線,早苗內心思索……
  雖然想跟明子解釋一下人心難測……但……嗯,既然使用假名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久美子又在場,總不好當面說他外公過去交往的對象有什麼不妥……況且目前都還好好的,那……
  「男孩的筆名,那麼『亮』如何?」端坐在梳妝鏡前,回首兩位少女:「跟明子的發音類似,」笑問久美子:「我想彰子小姐應該還不知道你哥哥的名字吧?」雖然以日本棋院的業務型態看來……『彰子』明顯是筆名,未必是小姐,但我們這一方也用了筆名,算是扯平了吧。

  「明子,我覺得『亮』很好耶!以後回信地址照樣寫我家,就不會穿幫,」不知道在興奮什麼,只覺得很有趣:「明子女扮男裝,好好玩!」
  「這……這樣好像在騙人……」明子有些猶豫了……
  「明子,放心,依我看『彰子小姐』也是筆名而已,」褪去厚重的外衣:「時間差不多了,你們兩個來幫幫我……這振袖好重……」
  「是!」

  看著兩位少女正幫自己忙活,早苗溫柔地笑笑……
  明子身著參加婚禮的正式和服,俏麗的玉兔圖樣十分可愛,與同學久美子的粉色系的洋裝雖然對比鮮明,卻是各有各的可愛之處。
  ……這身花嫁裝束也真多虧了兩個可愛的小幫手在一旁幫忙,這樣的花樣年華……還是對他們交代清楚比較好…………


  「其實我們店裡跟日本棋院有往來,明子你也應該知道,」理了理褻衣:「以他們的工作型態來看,女性員工應該不多……」
  『咦?』明子驚訝:「早苗姐的意思是……」
  「彰子小姐可能是男的!?」久美子也驚訝……
  早苗笑笑:「是有這個可能,但是也未必……不過無論名字如何稱呼,只要真誠交往就行了,時間久了,緣分到了,自然有機會互相坦白一切。」
  「這樣啊,緣份嗎……」早苗小姐說的好像有道理,難怪明子這麼喜歡他……人長得漂亮,個性也好好。
  「嗯,」明子在新嫁娘身側整理袖子的角度:「那就用『亮』吧,只要內文以誠相待就是最好的了。」

  早苗又細想了一會兒……隨即:「這件事情暫時別向你哥哥提起。」秋人太過保護妹妹,讓他知道肯定要擔心個十天半個月……甚至很可能會反對。
  明子苦笑:「我知道……所以才先來找早苗姐商量。」
  久美子也附和:「今川哥哥寵妹妹跟我們津田家兄妹寫字都很醜……這兩件事情在這附近太出名了……」隨即提出不相干的疑惑:「這衣襬這樣不會很難走嗎……」還是西式洋裝好……
  「就一天而已,我姊姊會忍耐的。」明子細心整理著布料。
  無奈地抿嘴苦笑,卻是幸福而溫柔的語氣:「我本人都沒抗議什麼呢……用你們倆操心?」
  「哈哈……」
  「也對……」


  隆冬時節,天氣晴朗,室內三人笑語不止,忙碌而快樂……
  而在距離宴客會場不遠處的今川商行門前,梅花盛放,暗香朦朧……



  「恭喜你,今川。」行洋雖然表情不多,卻是語調誠懇。
  秋人顯然滿臉喜悅:「謝謝你特地來了……我原本以為日本棋院派了代表,你應該不會出現了……畢竟明天是……」
  「嗯,棋聖戰的第一局。」他知道?
  看到對方略微驚訝的表情……秋人哥兒們般地拍拍朋友的肩膀:「怎麼?我或多或少總是會關心一下世交的情形啦!」
  感激的視線:「謝謝。」

  知道塔矢的個性就是話不多,秋人也就不覺得有什麼彆扭,繼續自己說自己的:「名人戰……呃,很遺憾,不過像你這種人就是意志力超強的那種,多挑戰個幾次總會拿下的!沒問題!說不定過一陣子棋聖就是你的了!」
  面對不明白圍棋,卻顯然是想辦法在關心自己的朋友,行洋多少感受到了一些暖意:「也就只有努力不懈這一點,我不會輸給別人。」
  「嗯,那明天……你這樣趕回去東京,明天又要往廣島去……要不要今晚睡我家好了?」一點都不介意今天是自己與愛妻的洞房之日。

  對秋人的盛情理性回應:「事實上我沒辦法參加喜宴,只是在前往廣島的途中想來恭喜你一聲,」畢竟是世交,交代清楚是應該的:「對局明早開始,今晚之前我必須先到廣島才行。」
  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棋院都有替頭銜戰定好行程啊?所以你是中途跳車!??哇!好感動!」能讓這種守規矩的人這麼做……塔矢算是很夠朋友了。
  行洋不言,只是默認地微笑。


  梅樹下,兩人繼續談些日常話題後,行洋明白秋人是新郎倌,今日應該十分忙碌,加上自己棋賽在即,也不便久留,甚至沒有進屋的打算……當下開口道別;秋人也是一般心思,不願影響朋友的對局,加上自己也確實分身乏術,亦不多做挽留……

  兩人邊聊,邊走到商店街口……秋人停下腳步……

  「我只能送你到這裡了,等你結婚的時候無論再忙,我一定到場。」秋人十分義氣,畢竟行洋都特地撥空來送禮了……應該的。
  淡然一笑:「那可能要很久以後,我目前沒有成家打算,也沒對象。」
  略顯驚訝:「你你、你會沒對象!?騙人的吧??」條件那麼好的人……其實也滿帥的啊,酷酷的那種帥。
  肯定的語氣:「是真的。」
  「那真是可惜啦!誰叫棋聖戰安排在這時候……」誇張且故作無奈地聳肩、攤手:「要不然筵席上若你相中哪家小姐,我也可以當個介紹。」
  「這……」難得尷尬的神情:「那還真是可惜了。」
  「哈!我隨口說說,你這表情明顯心口不一!」拍拍朋友的背:「吶!棋聖戰加油!我等報紙上的好消息!」這人果然人家說什麼就信什麼……太認真了。

  風聲預言著別離,兩人相視一笑……

  「那,保重。」秋人還穿著禮服,不便走遠,簡單話別過後轉身離去。
  「你也一樣。」行洋了了一樁心事後,亦腳步加快往車站趕路,希望儘早抵達廣島的飯店專心備戰……


  行動方便的筆挺黑色西服,背脊直挺,加上不苟言笑的神情、源自內在成熟穩重的氣質,不禁讓錯身而過的人們頻頻回首。
  及地袖套的小振袖上描繪著白兔花樣,作工精緻,少女移動的小木屐上還有毛茸茸的可愛裝飾,與白兔花紋相稱,端莊而俏麗。

  冬季陽光下,黑髮青年加快腳步,深色皮鞋在人行道上踩著匆促……
  玉兔滿心為家中的喜事雀躍,準備回家通知哥哥,準備開始筵席……


  旅行的白雲將陽光暫時斂了去,臨近轉角時沒見到來自另一個方向的影子,行洋腳步匆促,龐大的作用力自然將來人撞了開去……

  「啊……」好痛……
  「小心!」見少女就要摔倒在地,急忙一個跨步繞到玉兔身後……饒是成年男子手夠長才能如此應變。

  「抱歉,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緊張……自己是走太急了。
  站妥之後,有些靦腆,依然微笑應對:「謝謝,我沒事,」欠身,不卑不亢、標準三十度行禮:「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
  見到少女端莊應對,行洋亦立定還禮:「是我走路太急,幸好你的衣服沒弄髒。」應該是參加婚禮的賓客,才穿得這麼正式……很少見的精緻花樣。
  「謝謝。」再度欠身後讓出道路,示意對方先行。

  雙方錯身而過之後,各懷心思…………

  明子內心怦怦亂跳、臉頰發燙……
  剛剛那位先生單手就把我抱起來了……不然我應該會摔在地上吧?哥哥也能這樣輕鬆的把我抱起來嗎?還有……我總覺得那位先生的綠色眼睛……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在麼地方……有見過……


  趕上通往廣島的列車,行洋對號入座後……盯著自己的手,難得出神……
  看得出來剛剛那位小姐家境很好、很有教養……而且,她身上還有那身正式和服的重量嗎……好輕,原本以為頂多暫緩落地的速度,沒想到居然單手把他抱起來了……很柔軟的感覺……
  不行!對方雖說是小姐,但應該只是個孩子……只是因為言行舉止讓人有成熟的錯覺,他只是個孩子,不要胡思亂想!

  「就算年齡相仿也不該有這種輕薄想法。」我得穩定心緒備戰才行。
【上】 第二十八手 延續
  『棋聖』這個名詞存在的歷史相當悠久,中國兩晉之際,葛洪著作的《抱朴子辨問》中:『棋之無比者,則謂之棋聖,故嚴子卿、馬綏明,於今有棋聖之名焉。』提到的嚴、馬兩位其實是三國東吳至西晉時期的圍棋高手。
  此後,中國又有數位圍棋頂尖高手被尊為棋聖;到了近代,中、日、韓三國圍棋交流頻繁,在國際棋戰中表現優異的棋士也有被受予『棋聖』封號的先例。

  二十世紀中葉後,圍棋水平最高的日本、韓國和中國相繼舉辦『棋聖戰』的圍棋賽,其冠軍獲得者往往是當時國內棋藝最高者,便被冠上『棋聖』的榮譽。



  寂靜得彷彿能聽見遠處瀨戶內海的浪濤聲,從四面八方襲捲而來的除此之外,是棋盤上的滔天巨浪。

  指尖的黑子閃著異常冷靜的光芒,棋聖戰七番勝負裡,塔矢行洋九段面對一柳石郎八段,從第一局雙方對彼此小心翼翼的試探,到其後第四局時二勝二負的糾纏……至今的第七局番棋已經有些火藥味。


  今日的一柳狀態很好,停留在八段已經很久的時間了,這一陣子他也開始突飛猛進,中腹的局勢雙方俱已皆為斷點,毫無挽回餘地……能轉戰的左邊也毫無落子處可言……盤面複雜的程度不下於先前與彰元的對局。

  但是……今天的棋盤看起來好小。

  遠處的海浪聲似乎就在耳邊,甚至聽得見計時器在推移時光……還有對手的心跳……今天的一切都很不一樣,似乎能掌握住什麼……

  又是這種彷彿自己是即將被孵化的卵,這樣的感覺……這樣的感覺……
  我知道我的圍棋一直支撐著我,從少年到青年,期間我迷失過、執迷過……往後的歲月,我還還會經歷許多不同的心境……只是今天……
  棋盤真的好小……

  在那裡,下在那裡,白子只要在邊上緊一氣,棋局,是可以持續的!
  白子一定會下在那裡,然後我可以在這邊提,這樣就可以延續……
  可以延續棋局,不要在乎頭銜……更接近神乎其技一步……一步……


  「塔矢老師??」記錄席的小姐……
  「塔矢老師!?」還有裁判長……

  聽到呼喚聲過後回神,行洋有些怔愣……海濤聲自腦海中褪去……

  「塔矢老師,」裁判長見到棋士回神……鬆了一口氣:「一柳老師剛剛已經認輸了,我們叫您,您太專注了。」
  「……」仔細看向前方,才發現一柳正在等自己還禮,趕忙把不知道為什麼拈起的黑子放下:「謝謝指教,承讓。」

  剛剛差一點就連下兩手,是因為一柳認輸了,大家才提醒我……


  「塔矢你還好吧?」一柳倒是一臉和氣:「你最近常常走神……雖然棋的內容沒話說啦,跟你下棋很愉快……第一屆的棋聖戰,我很高興能跟你交手到最後一局。」
  「一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也很高興對手是你。」
  「嘿,你騙人……」很開朗的語氣:「你到最後執起黑子,是因為覺得棋局可以再繼續吧?儘管我已經看不出有路可走了。」
  「這……」的確是。

  輕輕撤下部分棋子之後,迅速擺上自己心中想到的後手,這才發覺手中沒有像平時一樣流汗,雖然對局火藥味濃重,自己卻彷彿置身事外……失去了緊張感。


  「這裡,白子如果能在邊上緊氣,」拾起黑子,看準方位後拍下:「這樣延續下去的話會很有趣。」
  「呃…………還真的,」一柳的語氣從確定與棋聖頭銜失之交臂後,首次出現失落感:「我真的沒想到……聽森下說過,你會走到更遠的地方去,果然……」

  「一柳老師,此話怎說?」新上任的記者天野已經備妥筆記本,一邊坐到榻榻米上,一邊發問。
  「只是最近跟塔矢下過棋的棋士都有類似的感覺,」無奈地輕嘆:「哎……塔矢雖然很熱中於對局,但是眼神好像看向很遙遠的地方。」
  天野雖有不解,仍盡職地轉向剛拿下棋聖頭銜的擁有者提問:「對於對手的觀點,塔矢老師本人有什麼看法?」

  浪濤聲彷彿又回到室內,行洋覺得自己似乎又聽見相當微小的聲音……

  看向自己的手掌,末了看向天野:「下棋的時候想好對方的後著是正常的,這樣可以縮短思考時間,但是最近發覺……」斟酌一下措辭:「對手總在我出乎意料的地方投子。」

  後半句雖然顧慮到一柳的感受,聲音細微,但卻清晰……

  飯店準備整潔的和室中,在場眾人默然不語……

  由塔矢的言詞與神情可以判斷,這並不是自負所說的話……而是源自內心深處,強烈的失望與孤寂。


  天野思索一陣後……隨即將筆記本上剛剛的那一行字劃掉:「這種報導還真不能登出來,要是被外界胡亂解讀,塔矢老師可是除了棋聖之外,還會被冠上驕傲的頭銜。」當作沒聽到吧……
  「……謝謝。」他就是新的記者,不過之前好像在別的單位做過。

  「哎呦!」一柳突然擺出笑臉,敦厚的圓臉上堆滿笑容……儘管看起來有些勉強,卻真誠:「幹嘛這麼沮喪,搞得好像你是輸家,明明今天輸的人是我耶。」
  「抱歉。」還是少說話妥當。
  「……唉,」圓圓的腦袋仰起,似乎不想讓什麼東西自眼眶滑落:「吶,其實沒拿到頭銜我還沒那麼難過,想著我們都還年輕嘛……但是……聽你說我沒想到你心中想到的應手……打擊真大。」語聲至最後……弱了下去……
  「……」抱歉……

  果然這種話很傷人,以後還是不要說,今天幸虧天野認為不妥,不打算報導,不然登出來之後會有很多負面評價,畢竟閱讀週刊的人不同於在場的人,不能明白我說出這句話時的心情。
  事實上也沒人能明白,我從沒想到過,第一次拿下頭銜,會是這麼沮喪的心情。

  曾經,我以為自己會很高興。



  披星戴月。

  夜色中踏上歸途,翡翠般的眼睛完全沒有呈現出拿下生平第一個頭銜後,應有的光彩,疲憊與空虛的感覺卻在回到東京棋院,應付完記者後,漲滿全身。

  為了追逐神乎其技,在聽過成瀨川先生的一段話後,將最重要的兩項才能銘記……
  事實上我明白,也相信多數棋士都明白,本著最原始的心意去追求完美的一手,那樣單純的心思多麼珍貴。

  曾幾何時我在這之間迷惘過,在名人戰前,面對茂男的對局時,有所動搖。社會的功利與現實是一回事,如何保有最初的心意,無關功名,卻成為很大的考驗。

  所以現在才會在拿到頭銜後,更失望了……因為以為頭銜戰可以讓我持續延續對局……但我至此才明白,能夠與我延續對局的只有才能相等的對手而已……
  我想找到這樣的人,不只是才能相等,也要心靈相契。


  進入家門的時候,疲憊地將門帶上,身體便沿著門板滑落……
  玄關的燈懶得亮起,只是看著漆黑而空無人聲的大宅……對自己說話……

  「加油。」幾不可聞的微弱低鳴,身心俱疲。




  「……亮,」光一邊落子,一邊閒聊:「你說都晚上了,秋人舅舅有沒有順利回到靜岡啊?」我有些擔心了……
  拿著棋譜,落下一子:「應該早就到了吧,小孩子不能太晚睡。」
  「但是舅舅常常出意外,」抬頭:「他下午離開的時候就踢到門檻,抱著腳跳了老遠。」據說舅舅出意外是在靜岡有名的……一些不大不小的意外。

  長廊上,白晝的春雨早已停歇……帶來東京都難得耀眼的星光。
  天空像深色的絨布緞帶,銀河是鑲在其上的水鑽,晶瑩剔透……乾淨的風中還能嗅得到雨落櫻花的殘香……


  亮緩緩抬頭:「光……你是不是想說什麼?」剛剛說的都不是重點。
  「啊……被發現了啊,」抓了抓頭髮,指著棋盤一角:「我覺得……當年一柳下到這裡的時候……其實應該還有後手……這樣、這樣……再這樣……」
  看著光擺出的棋步,亮沉吟:「……嗯,真難得我們意見相同,這樣棋局便得以延續,雖然爸爸佔上風,但是一柳並非完全沒有可乘之機。」如果是我或者光的話……不,甚至是社或伊角,都有翻身的可能。

  「我想……」光思索了一會兒,悵然一笑:「亮,我們真的很幸運。」

  就像爸爸曾給過我們的信一樣--


你們相逢在同一個時代、同樣的年齡,成為對手與知己,真的很幸運,記得珍惜彼此的情誼。
爸爸知道你們都正在珍惜著,而爸爸很高興,你們知道這樣做。


  「想起爸爸的信了?」心有靈犀,星光下,長廊上,亮的眼神有如銀河流逝著千言萬語……
  「嗯,」看向眼前三十多年前,爸爸年輕時的對局:「爸爸當時,一定很寂寞吧……棋子的感覺都像在孤軍奮戰一樣,整盤棋沒有得到對手的共鳴。」
  「是啊……光,」棋盤前,難得的柔聲呼喚:「我們下完他吧。」
  「嗯,我也正有此意。」

  「下完要好好休息了,你今天跟徐老師在線上殺了一局驚天動地的棋。」
  「哈哈……明天棋院會炸開吧……為了剛剛那一局。」
  「這就是我不想讓光現在檢討那局的原因………」怕光太興奮,他昨天第一次上課,本來就有些疲倦,早上又被我……唉,總之得收心。
  「嗯……怕我興奮得睡不著,所以翻出舊棋譜……」想要穩定我的情緒吧,謝謝……亮真的變得好細心,值得依賴……
【上】 第二十九手 明子的煩惱
  「……賀年卡啊?」
  郵箱前,久美子歪頭讀著:「『新的一年,祝您一切順心,並請多多指教。小亮。』………耶?就這樣??」驚訝地看著明子。

  點頭微笑:「嗯,就這樣。」

  「對喔,你跟彰子其實也不認識……我好像丟了很麻煩的問題給你呢……」
  「不會啊,」一臉期待的表情:「其實我覺得很有趣,因為……像我一直都住在靜岡,沒有外縣市的朋友,所以也沒寫過賀年卡。」如果寄到法國……金子收得到嗎……


  冬季清晨的陽光有灰濛濛的色彩,周圍空氣冷冽,兩位少女將賀年卡投入郵箱後,一同邁步前往學校……

  「這樣也好,剛好遇上過年……」久美子倒是沒什麼煩惱:「哪像我外公,之前我們家用哪個牌子的醬油都給寫上了……真是。」
  「這……」明子汗了一下:「我開始理解為什麼日本棋院的文書人員要用私人名義回信了,」微笑著說明自己的感想:「因為討論醬油的話題,署名日本棋院好像很奇怪……呵呵。」
  「明子你好壞喔!討厭啦!取笑我外公……」
  「本來就是啊……呵呵,說不定那位文書人員只針對外公用私人名義回信呢。」其實這樣比較合理,不然應該都是以單位名義回信吧。


  河堤上,足球隊隊員在開始上課前,進行晨間體能訓練,跑步的隊伍整齊前進、口號簡潔有力……像陣風似的風馳電掣,迎面而來,錯身而去。

  回首望向逐漸遠去的足球隊隊員,明子有些發愣……


  「喔??明子居然在看足球隊?」久美子換上有些賊賊的笑容:「該不會暗戀哪位學長吧??從實招來!」
  蹙眉苦笑:「我哪有,久美子別亂說……」停頓過後,有些憂鬱:「久美子……」
  「嗯?」難不成真的喜歡哪位學長?
  「你決定好以後要做什麼了嗎?」煩惱的大問題……
  「呃?這……你是說考高中的事情嗎?」似乎想起什麼,有些鬱悶:「說起來明天開始放假,今天會發成績單吧……我完蛋了……」

  「高中的事情也很煩惱,」一步一步慢慢走向校園:「明年就初二了,不提早準備高中不行……」很多同學都開始補習了。
  「對喔…」這大概是大家都很煩的話題:「……明子有志願的學校嗎?」好奇……
  「……不知道,」茫然而落寞地踏著腳步:「像我這樣沒什麼特殊專長,成績也只在中上而已的平凡學生,要說高中應該考得上,但是……」
  「……嗯,我想我懂……」望著不遠處的校門,輕輕嘆息:「一種不知道要做什麼的茫然感吧……哎,我怎麼一大早就嘆氣……」
  「但是真的很茫然……」
  「嗯……」


  校園內由於是學期的最後一天,儘管寒氣侵肌,依然充滿了學子的歡聲笑語……學校從校園、走廊到教室……無一不是期待著過年假期歡樂的氣氛;當然其中偶爾夾雜些還沒睡醒明顯狀況外的學生,以及哀嚎著不想接受成績單的表情……
  一派和樂的初中校園景象。


  「我媽大概會讓我高中畢業就嫁人。」久美子語出驚人。
  「高……高中畢業?」正準備換上室內鞋,明子失態地拎著鞋子站在櫃子前……呆住:「好像有點早……我記得津田屋的生意一直很好……」
  「這也沒辦法,如果不結婚就是去工作了……」俐落地換上室內鞋:「總之我爸媽已經說得很清楚,只供我到高中畢業的學費而已,他們當然不是沒錢,只是不想花在女孩子身上,所以……我大概會唸專門高校吧。」雖說是大概,卻是十拿九穩的語氣。
  「沒想到你已經想這麼多了……」換上鞋子後……朝教室走去。


  長廊上充滿喧嘩與年輕的歡鬧聲……可是一想到茫然的未來,便覺得有些無可奈何……高興不起來。

  「……明子,你不是一直都有練習合唱嗎?」久美子出主意:「要不要跟我一起考專門高校?音樂老師也說你有音樂天賦……」
  「嗯,其實我有考慮過專門高校跟綜合學科高校兩種……」轉入教室後,將書包掛在桌邊……脫下大衣,就座:「因為這兩種之後即使要唸大學也可以。」
  一屁股坐到明子身前的空位:「嗯,就是升不升學都沒關係,你如果不升學的話,應該會在自家店裡幫忙吧?」
  「大概吧……也對,」冬季水手服整潔如新:「至少唸這兩種學校的話可以暫緩一下關於未來的煩惱。」


  教室裡早自習時間早已開始,但因為是學期最後一天,老師既然沒進來,同學們自然也就沒有自習的打算……
  久美子跑回自己的座位放妥書包,又匆匆奔回明子身前剛剛離開的椅子……

  「不過我先說喔,明子,」非常認真的表情。
  「是?」
  認真剖析現實:「像你這樣功課平平,特殊專長不明顯的學生到處都是,或許高中階段還能讓勉強過關,但是……」一副老經驗的分析神情:「根據我觀察我哥哥的情況,如果將來還想升大學,你現在不努力不行了。」
  「努力……」明子眨眨眼:「你是說找個專門學科下苦工嗎?」

  「嗯,你跟我不一樣,」細心解說:「我從小就有學長笛,爸媽就算不供我唸大學,我找個工作賺足了學費,以後再來考也不算完全沒希望……但若是你的話真的不能再拖了,音樂學院都很拼命的,我堂姊唸武藏野音樂學院……每天早上八點進學校練琴,除了吃飯跟學科會離開練習室之外,都練到晚上九點多。」
  不解的眼神:「但久美子……你剛剛說要結婚?」完全不管人家拼不拼命的問題……
  理所當然的表情:「當然最好是嫁給願意供我讀書的好老公啊!!」不知道哪來的突然出現花癡臉:「雖然不一定要凱子,但是要很愛我、能讓我做想做的事情……」

  對於這麼直白的朋友,明子無奈笑笑……沒說話。
  其實……久美子無論是怎麼設想自己的未來,有沒有可行性……總歸算是已經開始規劃……春天後即將升上二年級了,對我來說,是個激勵吧。
  我也應該多想想才行……

  窗外天空因為太陽高升而明朗,湛藍遼闊。
  足球隊隊員跑步進入校門時,與排球隊擦身而過……晴空下,汗水閃耀著青春……追逐夢想的腳步不停向前奔馳。


  「我去合唱教室看看好了,」再想下去心很煩:「現在應該沒有人,要一起去玩嗎?」久美子也會彈鋼琴……這些都是下過苦功的的成果。
  搖搖頭,起身離席:「不了,我去看合作社還有沒有肉鬆麵包……我早餐沒吃……」快要放假了,有些鬆懈……
  「嗯,回頭見。」
  「拜拜……」



  蕭邦的眼神很溫潤、貝多芬張揚的髮好像在燃燒……音樂家們在牆上比鄰。
  直立鋼琴靜靜地佇立在室內一角,晨光透入玻璃時,冬季空氣的微分子在寧靜的空間裡遊走……帶來安心而靜默的旋律……

  「綜合學科高校……」望著牆上好似在怒吼的貝多芬,明子倒是心平氣和。
  「或許……下次可以問問彰子小姐……嗯。」久美子真的想很多了呢……
  「因為我不想讓哥哥跟早苗姐煩惱工作之外的事情了,彰子小姐年紀比我大,應該有經驗才對……」




   「『新的一年,祝您一切順心,並請多多指教。小亮。』噗哈哈哈哈……小亮耶!!笑死我了!!」被窩裡,光滾來滾去……滾得老遠……
  『小亮』亦微微張嘴……驚奇的神情:「我也很驚訝……這很明顯是我的名字的由來吧……還真是出乎意料。」難怪舅舅一聽說我們開始追憶父母就急著送來……原來如此。
  「哇哈哈哈哈,居然是筆名……太搞笑了!老爸居然跟初中生交筆友……」真是笑到胃痛……跟古瀨村說大概可以佔個花邊篇幅……
  亮回神,隨即往光的方向移動:「光這樣會著涼,回來躺好。」拎起浴衣後領……拖入被窩。

  春雨一陣一陣,夜晚,風勢稍強。

  「嘻嘻……」被拖入棉被後,像八爪章魚般往亮身上抱:「我覺得好玩嘛……」
  手中拿著媽媽中學時期寫的賀年卡,單手繞過光的身體……一邊擁抱一邊反覆端詳結尾的署名:「我也是……而且好意外,居然是『小亮』。」
  安心地賴在懷裡撒嬌:「嗯……亮以前沒聽媽媽提起過嗎?」
  「這麼說的話……」回憶的眼神……末了:「嗯……說真的,除了圍棋的事情,像這種家常對話我還真的記不起來了。」
  「啐……圍棋狂。」眼看又要滾走……
  「光,滾回來!」將賀年卡放回床邊的盒子裡。
  「不要……嘿嘿……」
  佯裝惱火,卻掩飾不了眼底的笑意:「光今天怎麼了?老亂跑?」再度接近……

  知道亮接近了,隨即感覺到將自己再度拖回被窩裡的力量,溫暖而讓人安心……光感覺這樣單純的反覆追逐,有幸福的味道……
  靜靜地沒掙扎,讓心愛的人擁抱自己……很舒服。


  「突然喜歡上亮每回抓到我的感覺……好像不管我在哪,亮都不會放手,也不會不要我了。」高興地蹭蹭……
  亮怔愣數秒……隨即抱緊:「傻瓜,我怎麼可能不要你?」光……傻瓜!
  「嗯,我知道不會啊,但是每次亮找到我,我還是很高興……」
  「這樣啊……」

  那是因為光將內心的不安具體化,他想一遍遍證明給自己看……在生活中不斷用這種行為告訴自己……我不會放棄他。
  其實這是非常好的現象,代表光正享受著我對他的好……並且打算一直信任下去……我想,或許跟我分享了生命給他,讓他完全安心的信任永遠有關……不然過去的光,不可能像今天這樣肆無忌憚的一再嘗試……過去的光總是生活得小心翼翼。


  感受著亮若有所思的心跳聲,光溫柔一笑:「我知道我的心態……但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雙手擁緊愛人:「抱歉……我可能會任性一陣子。」
  「儘管任性吧,」堅定而溫柔的嗓音,愛惜地抱緊:「請你盡量任性、盡量試探……沒關係,我巴不得光早些這麼做。」
  「真的?」很賊的笑容……
  「真的。」意志堅決。
  「那我滾……我滾……」連綿被一起打包,再度滾走……
  「光……回來,該睡了。」無奈而疼惜。
  「不要……」
  「光……」
  「嘿嘿……」
【上】 第三十手 相互扶持的兩人
小亮:

  沒想到你願意向素未謀面的我徵詢升學方面的意見,感覺很驚訝,也很高興你願意信任我。

  大約十年前,在你這種年紀的時候,我也只是個對前途感到困惑的中學生,記得當我決心不再繼續升學而投入熱愛的行業時,很幸運的,家父並沒有反對。
  我生長在一個以技能為重的家庭,自然不認為你必須升學,但無論你如何決定都必須跟家人妥善溝通。另外,我也沒有希望你『別升學』的意思,每個人的境遇不同,但是無論升學與否,最重要的是確實往自己志願的理想前進,我想這才是最重要的。

  眼下你最重要的是要確立自己的目標,並且判斷『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我是否需要升學』,進而才決定『哪一種學校適合我』。

  理想雖然遙遠,但只要慢慢接近,在過程中,你的人生會因此變得豐富。
  選擇升學與否只是完成理想的過程,而不是終點,請別把人生的下一個階段錯當成終點,那只會讓你在繼續往下一個階段邁進時,如同現在一般措手不及。

學業順利



彰子



  「……『請別把人生的下一個階段錯當成終點,那只會讓你在繼續往下一個階段邁進時,如同現在一般措手不及。』」

  四月的暖風輕送月影,庭院扶疏的枝葉斑斕了一個春夜。
  放下手中的鋼筆,昏黃的檯燈光暈下,行洋輕捏鼻梁提神……隨後稍稍檢視了一遍剛才書寫的文字,一絲不茍地摺入信封,封妥。

  原本對與初中生通信有些不知所措,兩人的通信卻在一張簡潔的賀年明信片後拉開愉快的序幕。

  「好像重新檢討過自己一樣……」

  對小亮說的每一句話,其實也是對自身的重新檢視,我是不是按照自己對他說的話努力?我有沒有以身作則?是不是對自己說出的話負起責任?每次指引對方的同時都像是對自己的想法重新肯定過。
  最重要的是其後……知道世界上的某一處仍有個微弱卻正直的力量,朝未來邁開步伐……而自己的意見備受對方重視,好像在不完美的社會現況中,有個同一陣線的戰友,不再孤單。

  「初中生……」
  雖然是弱小卻是潛力十足的年紀,而且透過書寫表達理念,總覺得最近因此而心境安定不少,夏季緊張的賽程即將拉開序幕,這對我而言是個好現象。




  「…………在這種方式下,正弦和餘弦變成了周期為 2π的周期函數……這邊的基礎公式為必考題,sinθ=sin(θ+2πR)………」

  昏昏欲睡的學生不少,振筆急書抄著隨堂筆記的學生也不少,有人發呆望向窗外的校門口,也有人躲在課本後面猛吃便當。
  升上二年級後換了座位,除此之外感受最明顯的是課業壓力突然大了起來。

  轉動手中的筆桿,明子翻過一頁筆記本,準備記下所謂的必考題……卻在翻頁的時候愣了一下……

  一封給『津田亮』的信靜靜躺在眼前,看樣子是事先被人夾入。


  看見那認識的字跡,明子明顯從無聊的課程中高興了起來……望向久美子的座位,只見好友對自己比了個勝利的V字型手勢,不知道在眉飛色舞個什麼勁兒……

  小心翼翼地拆閱信件時總是懷著期待的心情,雖然彰子小姐是很嚴肅的人,但是總能給自己良好的建議,那些無法對哥哥與早苗姐訴說的煩惱,在這個人面前似乎微不足道……只要寫在信中,都能迎刃而解。

  儘管彰子小姐也沒有明確指示自己該做什麼,但是總能透視出我內心真正的問題,讓我從問題的內核去思考解決方案……好棒的一個人。或許久美子讓我代替他哥哥與彰子小姐通信……其實是我受惠了呢。


  「嘿,都寫了些什麼?」下課鐘聲響起,久美子不知何時已經霸佔了明子前方的座位,轉身,手擱在明子的桌上:「看你高興成這樣,不知道的人以為是情書呢。」
  「哪有,久美子別亂說……」清秀的臉龐少有的噘起嘴來了。
  「呵呵,我隨口說說你就當真了,明子真有趣……」
  「久美子……」明子一臉靦腆與無奈:「我決定了,我要跟你一起考專門高校。」突然之間下了決定。

  久美子望向窗外:「……我還以為你又要拖上好一陣子才能下決定,彰子小姐說了什麼嗎?」
  「嗯,他讓我想清楚自己的人生最終的目標,然後想想自己為了達到這個目標現階段要做什麼……」直接說出重點的話應該就是這麼一回事。
  「那……明子此生最大的抱負是什麼?」歪頭……不解……
  因笑容彎起的雙眼透著溫暖,輕聲回應:「平安度過每一天就好。」

  既然……想平靜順利地過完人生的每一天,那就選擇跟最好的朋友在一起。
  我相信,往後不管有什困難,只要有相互扶持的同伴,就能帶給彼此勇氣。

  上課鐘再度響起的時候,久美子帶著十二萬分不解的疑惑表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將數學筆記本收入抽屜……
  而多年以後,當自己的同窗好友受到不明生物攻擊,命在旦夕時、自己的兒子為了考古研究出了遠門,杳無信息時……才當真體會到『平安度過每一天』是多麼遠大的理想與艱難的過程。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靜夜的風吹拂著光陰,夢尚未深沉。
  榻榻米上亮著小夜燈,映照著陳年往事……

  「……」雖未發出任何音節,神情卻有些失落。
  「……亮?」拿著信發愣呢……應該是想起爸爸媽媽了吧……

  將手中的信紙細心地疊入信封,老舊的紙質在摺疊的過程中發出輕脆易碎的聲響……亮只是將信件收拾妥當後,放回床邊秋人舅舅送來的收納盒中……

  「光……明天去棋院別帶信件了吧,帶爸爸的日記本就好……」不自覺地緊擁身邊的伴侶:「過去的紙張易碎,我有些捨不得。」
  回應了溫暖的擁抱,光輕輕出言提醒:「嗯……舊的紙張材質沒有現代進步,還是放在家裡吧,」掌心撫過愛人的背脊:「有形的物體總會有毀損的一天,但是希望亮別忘記……我們的父親母親,長久以來相互扶持的真摯情感不會因為紙張的壽命耗盡而消逝。」

  「……嗯,我知道,」深情而堅定的嗓音,莫名有些激動地收緊雙臂:「我真的都知道……而我們也會真摯地對待彼此,一如信中記錄的感情一樣。」


  月影下浮雲掠過時,清風再度帶來一陣小雨……落入土壤時的聲響,低低的頻率……聽不見的聲音真實存在,厚實地包裹相擁依偎的兩人……

  「行了,別忍耐了……」光微蹙了眉,卻是溫柔的語調:「明明很激動還愛裝冷靜。」
  「……光,」

  輕聲而深情的呼喚後,認真凝望……瞳孔深處隱藏的感情,叫做熱情。
  默契在靜夜中悄悄滋生……貼上彼此的額後是相互溫柔的親吻……
  而透過彼此的體溫,那樣深刻而自然流露的心意,是對彼此的眷戀與愛憐。


  「亮幹嘛臉紅?」這傢伙平時不會這樣……
  一輪深吻過後是光一如既往那不合時宜的笑容與提問。

  「這……是小夜燈的關係,」伸手熄滅了一旁的光源……察覺光一臉狐疑的視線後,開口:「好吧……我承認我少有的居然臉紅了,只是……大概……好像也不是因為不好意思,畢竟總覺得面對光……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所以亮覺得爸媽的相處不自然囉?」以此反推論。

  無奈一笑:「這都說什麼呢!爸爸媽媽的感情……或者說爸爸面對小亮的感情,與媽媽對彰子小姐的信賴,哪有不自然了……我只是突然覺得……」一臉思考的神情,好像很難描述現在的心境。

  「突然有種莫名的感動吧。」指尖捲著伴侶的髮絲……光笑意溫暖:「我也很慶幸自己是爸爸媽媽的孩子,呃……我是說我那有血緣的爸媽,不過……嗯……亮此刻的心境大概要換個說法比較貼切……」
  「換個說法……」得到提示之後,喃喃出聲:「我的父母是塔矢行洋與明子,我的父母是養育我成長的爸爸媽媽……為此我感到很幸運。」
  「啊,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我是真的很幸運呢……」想到那些爬滿文字的日記與信件……亮望著光的眼睛,出神:「可惜……光體會不到了……」原來我的光……失去的是這麼沉重的東西……
  無奈一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雖然我也很愛我們共同的爸爸媽媽,但在草原的父母在我心中是我童年重要的依賴……」捲著墨髮的指尖轉而描繪眉眼:「所以……面對他們的靈魂,我只能說慶幸自己是爸爸媽媽的『孩子』。」

  水藍色的眼睛在雨夜裡泛著柔光,亮隨即緊擁戀人……

  「笨蛋!我真的很笨!」我真是笨得可以!!
  因為光再也沒機會因為成年與成長,對親生父母說出『我的父母是你們,我很幸福』……甚至連感受都感受不到……在光的心中,永遠只能是父母的『孩子』。
  原來所謂『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是這麼的深刻。


  「烙印在我的光心中的傷痕,居然……可惡……」我要彌補這些!我也想讓光感受到我的感動……
  「呃……這……亮也別這麼遺憾啦,」唉,這傢伙就是太會為我著想:「亮像現在這樣,一有什麼第一個就想到我……我也覺得能很幸運啊,很久以前就說過了。」
  「不行,那不一樣,親情跟這是不一樣的。」一臉認真。
  「這……但這也沒辦法啊。」現在是怎樣……
  「我會想辦法。」倔強地宣誓。
  「呃……那我先睡覺了,亮你慢慢想……」
  「………」
【上】 第三十一手 童年的依靠
  日本棋院前的斜坡道上,亮的神情雖說平靜,卻也一臉嚴肅認真。
  光見狀抽了抽臉……步行在自己熟悉的坡度上,卻是渾身不自在…………

  連日來細雨綿綿的東京,今日早晨難得放晴,幾位提著公事包的路人明顯走得很急……偶爾身邊也有中學生頂著一顆還沒清醒的腦袋步行上學……


  「……亮,」光轉身,安慰而真誠的神情:「我現在有你能讓我依賴,真的很好了,我的終身伴侶是塔矢亮,為此我感到很幸福。」
  「光,」跨上兩步,比肩而行:「你知道,我想給你最好最好、最完整的一切。」關愛而疼惜的眼神……即使明知這種問題,根本無解。
  苦笑中漾著淡淡的幸福:「明知道這事情沒辦法的吧,世界上到處都是童年頓失依靠的孩子……不是嗎……」
  「我當然知道,但我的光不一樣,」頗有些孩子氣的頑固:「不管……我得給你最好的,讓我想想辦法……」

  對於亮的執著,光最終只是無奈一笑,不置可否。

  ……這傢伙最近真的是寵我寵過頭了……真是……難道你這麼傷神我看了就不難受嗎?好端端的人也不可能死而復生……活著的人總是要好好活的啊……唉,亮怎麼越活越回去的感覺……腦子裡都是些什麼東西裝成的……這些道理他應該很清楚,實在是太情緒化了……

  哎,接下來又是碁聖戰與王座戰……可不能讓亮這樣下去,但這傢伙對我的事情是真的很頑固認真,十頭猛獁象都拉不回來的個性……是說我也沒資格說他啦,我們都是對於自己認定的事情異常執著的人。

  所以才會被彼此吸引,走到一起吧。


  「啊,對了,」看向身邊仍舊苦苦思索的亮……似乎突然想起什麼:「等一下會見到義高跟阿慎吧……那傢伙說什麼有事情找我商量,神秘兮兮的……」
  「所以?」怎麼突然起這個話題……
  「說到義高自然就想到森下老師啦……」放緩腳步,望向前方……神情也很神秘:「本因坊戰對上森下老師那一年……還記得嗎?亮剛前往韓國的時候……」

  棋院熟悉的建築已經近在眼前,晨光中折射出的角度充滿朝氣。

  「嗯……」略作思索後……接話:「當時走得很匆促,怎麼了嗎?」不解……
  溫暖的光線中,光笑笑:「森下老師在對局開始前對我說啊……」賣關子……
  亮微挑起俊秀的眉:「光,別折騰我了……快說吧。」
  聞言……瞬間噘起嘴,不滿:「什麼『快說』,態度很差耶……哼,我現在不想告訴你了啦!笨蛋!說什麼折騰……誰在折騰誰還不知道呢……」

  「光?」怎麼突然鬧彆扭了……

  略一思索後……漸漸明白,推開棋院大門的同時,輕言細語:「對不起……光是因為看到我煩惱、沒好好休息,所以擔心了……」所以認為我在折騰他吧。
  「知道了就別堅持了,不如好好想想碁聖戰吧……」從我這兒把頭銜拿走了,又輸了出去的話還得了……
  「碁聖戰我自然會好好準備,」翠玉的雙眸閃過一個犀利:「但光,別想輕易轉移話題。」按下電梯關門鍵:「森下老師是不是說過什麼?」

  「也沒什麼,」聳聳肩,漫不在意地進入電梯:「他說年輕人吹慣冷氣了,吃不了苦,還說他年輕時沒有冷氣也照樣過……之類云云。」
  「……怎麼好像跟昨天下午徐老師電話中聽來的不一樣。」不是說為了棋院將冷氣機換成假魚魚缸,而跟韓國隊嘔氣嗎……
  「呵呵,」彎起眉毛,微笑:「亮可別揭穿老師喔……這是秘密。」
  「行了,」疼惜的笑容:「我知道光沒有說出重點,但我會保密的。」


  『叮。』電梯門突然開啟的聲音。


  「呃……早,不、不對……」來者抽臉……隨即扯開嗓門:「我說你們倆沒事在電梯裡聊天幹嘛??不會是給我忘記按樓層吧??」
  和谷義高九段,承襲了森下門下的大嗓門精髓,典型的打招呼方式。

  「啊……哈哈……早安,」扒扒自己的金髮,笑容靦腆:「我就想說怎麼這麼久沒到……」幸好亮沒在電梯間跟我做出什麼太超過的事情來……

  對和谷點頭表示道過早安後,亮的眼神微微往身邊的光移動,凝視中彷彿心有靈犀般體會到愛侶的所思所想……最後淡淡一笑……
  回去再問光吧,或者他想說的時候就會說,不急。


  三人跨出電梯間的時候,光看著好友有些粗枝大葉的背影……
  笑容在整個臉龐漫開…………
  現在想來,老師當時短短一句話之所以能撫平我的遺憾……是因為意義深遠,而這層深刻的涵義至今我才透過爸媽往昔的古老書信與日記,有些微的明白。

  森下老師其實也是很不簡單的人呢……




  西元一九五三年,由日本經濟新聞社主辦的王座戰,賽制為淘汰賽中選出的勝者與上屆王座戰冠軍進行五番棋大戰,勝者獲得王座頭銜。
  夏季正午的陽光燃燒得火熱,即便棋院的空調系統正常,也讓對局中的棋士汗流浹背……

  行洋輕聲走入對局室一旁,點頭無聲地向記錄席上的工作人員打過招呼後,悄無聲息地靜坐在L型桌邊觀棋。

  茂男的棋我已經相當熟悉了,這麼多年下來,他已經許久沒在正式對局上與座間交鋒,目前看來……雙方都沒佔到優勢,不知道會是誰向桑原老師挑戰……
  同樣都是實力在伯仲之間,緊追在我後面不放的棋士,我得多注意……

  嗯……在這裡跳等於順了白棋的意,不予考慮;黑棋即使碰也只是招致反擊,座間果然有一手,茂男會怎麼應…………啊,如果締角……


  『啪。』嗯……與其直接碰,不如在那之前先締角一子。
  『啪吱!』摺扇瞬間合攏的聲音。

  緊接後續的是眾人熟悉的磨牙聲,但最近因為摺扇的關係,所以聲音聽起來不同以往……畢竟材質不一樣。
  不自覺地露出些許笑意,行洋起身離席……

  ……看樣子茂男沒什麼問題,座間雖然很有一手,但茂男還在他之上。


  離開對局室後內心一邊溫習著近日所見幾局棋譜,一邊思考著自己是否該實現那個好些年前的某個午後……茂男提起的夢想……

  車站前的圍棋學校嗎……

  不過自從五年前開始,萬國博覽會先後在大阪與沖繩舉辦後……由於東京車站成了主要聯繫要道,土地價格飆漲……當年想要實現理想的抱負至今雖然依舊存在,但沒有改變的是……即使加上頭銜戰獎金與些許家產,也很難追上飛漲的地價……
  不能說完全不夠,推測起來應該是購置了土地之後也沒有多餘的經費經營規劃圍棋學校……這麼重要的事情沒有事先規劃好,畢竟不妥。

  但是想要實現理想,這應該是僅有的機會了……若等茂男拿下頭銜後合資,不知還要等多久……況且他自己家庭負荷也不少,拿了獎金說不定有其他用途……說起來推廣圍棋的心意是一樣的,只要確實達到推廣效果,其實我做或他做對社會大眾的利益是同樣的。

  那還是別找他吧,他自己已經夠累了。



  「你這死小鬼給我過來!」
  暫且不論句子內容,一把宏亮厚實的嗓音劃破棋院一樓大廳的和諧氛圍,手擰著『小鬼』的耳朵,硬生生將之拉到販售部小姐的面前……隨即用力將小鬼的頭給壓下!
  「死小孩居然偷人東西!你不要臉老子還要臉!」聲若洪鐘:「快給我道歉!」回頭面對販售小姐的時候倒還算和善:「對不起,古瀨村小姐,給你帶來這種不便。」

  「這……不要緊的,東西拿回來就好了。」古瀨村小姐為孩子的處境感到有些不捨:「別為難孩子了,真的沒關係!」
  「不行!我今天打死他也要他下跪!」顯然為兒子的劣行相當惱怒!


  眼見狀況一發不可收拾,古瀨村不禁有些懊惱…………
  好不容易在日本棋院工作了半年,一切都挺上軌道的,今天又是好心情,居然出這種狀況……原本只是注意到一位面目清秀的孩子,以為是要報考院生……誰知道還沒上樓呢,這位嚴父隨意瀏覽起了自家商店的陳列品,自己自然多加介紹……不經意的想多看幾眼這俊秀的孩子,誰知……卻逮到了現行犯……

  唉,早知道弄成這樣……還不如我自己貼一點錢補到帳上就是了,這對父子倆都已經僵持了快兩個小時了……同樣都是倔脾氣,搞得我快精神崩潰了!


  「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這位先生我記得好像……見過。
  古瀨村聞聲,找到聲音發源處後頓時安心了不少:「啊……是塔矢老師。」終於有比較重量級的人物出來解圍了……呼。
  行洋快步來到陳列櫃前,溫和而嚴肅:「……這位是?」對上男孩的視線……

  很乾淨的一雙眼睛,眼中飽含了不知名的某種熱情……但是,若沒聽錯,這孩子剛剛偷了東西?


  「喔!是棋聖老師,」男人見到來者,心情稍稍好轉了些許:「上次指導棋承蒙您照顧了,這是犬子,」轉頭對孩子又是一頓罵:「死小鬼,見到人不會打招呼嗎!!?」
  「臭老頭你有完沒完!!?」孩子的聲音也不比父親遜色!
  「死小孩給我行禮!」說著還邊動手把孩子的頭往下壓!
  「這……」行洋頓時理解為何販售小姐會不知所措了……

  古瀨村見這對父子又開始一輪口水戰,機伶地悄聲對塔矢老師解釋情況……

  「……這位是眾議院議員緒方靖夫先生,也是支持我們棋院幫忙疏通許多活動關節的重要人物,啊……瞧我都亂了,老師您下過指導棋應該都記得……真是失禮,事實上剛剛這孩子……」


  而行洋只是在販售小姐的陳述聲中,心如止水般地凝視著那雙從自己出現在這裡開始,同樣回以毫不膽怯視線的雙眼……
【上】 第三十二手 有口難言
  五六歲大的男孩眼神中有著相當堅韌的頑強,在一長一幼的相互凝視中,忽略了周遭的一切。
  售貨小姐與激動的父親似乎離兩人很遙遠,相互凝視的視線成為寂靜的中心……而寂靜有如細菌蔓延般迅速擴張至整個棋院一樓大廳。


  「緒方先生,」行洋率先結束了奇異的對視,向孩子的父親微微頷首致意:「棋院裡盡可能保持安靜,所以……能否讓我跟令公子私下談談?」
  暼了眼自己失敗的兒子……隨即:「會不會太麻煩?我知道小鬼的心態有時候就是自家人的話聽不進,所以也知道塔矢老師你有意幫忙……」
  「沒關係,您這回來棋院應該有要事需洽談吧?」
  眼神彷彿穿透天花板,望向樓上的辦公室:「沒錯……這之間又被這笨孩子耽擱了不少。」

  『什麼笨孩子!那還不全怪你把我生得笨!?哼……』小鬼頭倒是伶牙俐齒。

  瞬間漲紅臉,就差要再度擰起孩子的耳朵……隨即卻硬生生忍住……
  「塔矢老師你也看到了,這等頑劣的」話未說完便被一把女聲打斷……

  『緒方先生,請您交給塔矢老師處理,拜託。』古瀨村小姐的九十度大禮懇求……再讓這對父子鬧下去我今晚大概要失眠了。

  瞪了眼自己的『死小孩』……眾議員先生微向棋聖老師頷首,示意請託:「我應該不會待太久,暫時拜託了,不好意思。」說完又回頭瞪了一眼自家小鬼,表示警告,才急匆匆地離開……


  終於目送了禍源之一上了電梯,古瀨村小姐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坦白說就連定力超群的行洋要不是待的時間不長,恐怕也是心煩意亂。
  見到議員已經離去,行洋再度看了眼前的孩子一眼……曾幾何時自己居然會自願跟孩子說話了……雖說不討厭,但實在不擅長。

  「我是塔矢行洋,日本棋院的棋士,你呢?」總之試著溝通看看吧。
  「……緒方精次,聽說是臭老頭的私生子。」說這話的當下倒是陳述的語氣,沒剛才面對『臭老頭』時的激動。
  「……私生子……」古瀨村小姐驚奇的聲音。

  對話中的一長一幼目光同時投射到年輕的售貨小姐身上……

  行洋低頭面對小孩:「這裡閒雜人等太多,你願意跟我去棋院的最高處嗎?」說到最高處……應該就只有那裡和那裡了……
  「最高處?」孩子的目光望向剛剛臭老頭搭過的電梯……大概是頂樓吧。

  於是,身為『閒雜人等』的古瀨村小姐為自己的身分定位與方才狂轟亂炸的遭遇,頗為鬱悶也理所當然地被留在販賣部……繼續營業。



  「既然來到棋院……你喜歡圍棋嗎?」他大概還沒上小學,雖然口齒伶俐代表他思路清晰,但很可能根本不知道圍棋這項古老競技吧。
  「很喜歡。」出乎意料之外,篤定的童音。

  雖然內心稍有驚訝……一流棋士表面上自是不動聲色,行進間電梯已經來到八樓……行洋經過一番簡短交涉,向庶務人員借了鑰匙……

  「那你應該會喜歡這裡。」旋開門的同時,讓出道路:「這裡是圍棋界最高的頂端之一。」歷史的珍藏,前人最高的智慧結晶……是圍棋界的寶藏。


  清秀的男孩臉上寫滿未知的疑惑,走進資料室的同時四下好奇地張望……彷彿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寂靜與莊嚴……
  似乎感受到了什麼,回首望向引領自己踏入這房間的大人,找到了那所謂似曾相識的根源……

  「要是他們都跟你一樣安安靜靜的就好了。」到底還是幼兒園的孩子,居然自顧自地抱怨了起來。
  「他們?」幸好他能自己說,不然我也不知道怎麼問。
  「臭老頭跟他老婆,」卸下心防後一臉厭惡:「太奇怪了,我媽媽過世後他們說什麼沒有自己的小孩,就要把我跟姊姊接過去一起住……姊姊還好,我知道因為我是男孩子,所以臭老頭周圍有好多人都一直注意我……煩死了!」

  行洋細想了一會兒,有些不知道如何接話……
  門外舒適的空調帶動書櫃上的書頁,掠過室內,遠處辦公室的忙碌工作聲低低地傳入耳膜……彷彿一層薄膜籠罩聽覺……


  「太差勁了!討厭死了!我才不是臭老頭生的!我是我媽媽一個人生出來的!」不爽地席地而坐,雙手抱胸……倔強的眼神滿滿的激動。
  「原來如此。」原來這孩子眼中的熱情其實是『不服氣』。
  「什麼原來如此啊?」抬頭、不解…
  「你說話一點都不像是小孩子,我有些驚訝。」


  小孩子說話常常顛三倒四的,至少明子就是,或許是因為這孩子有在學習圍棋,邏輯力與組織能力都比一般孩子優秀……聽他的用詞與說話方式,可能過去在生母那邊環境比較複雜。

  我懂了……其實他喜歡的不是『像我一樣安安靜靜』,而是他身處的環境與經歷讓他不輕易卸下防範……當然這些在大人眼中就是叛逆。而在剛才的對視中,他以為我也會嚴加責罰,故用眼神一再向我挑釁,而我打從內心沒有要責罵的意思……不管他如何傳遞不服氣的訊息給我,都有如石沉大海……

  所以以他的邏輯來看,我是個『安安靜靜聽他說話的人』。


  「我才不像其他同學,幼稚的小鬼。」一臉不屑卻忽略自己也沒多大。
  「幼稚的小鬼、臭老頭……還有呢?」繞過孩子盤膝而坐的身體,在置物桌邊坐了下來:「既然喜歡圍棋,在你父親辦完事之前,來下一局吧。」
  『臭老頭才不是我爸!!』突然跳了起來大吼!

  「是這樣嗎?」輕輕揭開棋盒蓋:「那緒方先生為什麼會熱心贊助圍棋活動,而你又為什麼會喜歡圍棋呢?」應該是在他更小的時候,緒方先生指導他的吧……
  「他不過就是教過我下棋!」不滿地用力拉開棋盤一邊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最後都是我媽媽教我,我媽媽比那傢伙強多了!」

  「緒方精次,」行洋突然斂容:「無論棋力、無論緒方靖夫先生是否在你心中留下過『父親』的形象,即使他從未盡過責任,也請你不要用『這傢伙』、『臭老頭』之類的字眼稱呼。」再不規勸好像不太好。
  「……」一臉不高興的評估眼神。
  「你父親表面上看起來生氣、跟你嘔氣,事實上被自己的兒子這麼稱呼,沒有為人父母的會不難過。」我又怎麼會知道……這種事情……


  對了,當年……認識彰元那一年,我以為媽媽不識字,所以沒有收拾週刊……誰知卻讓媽媽得知了韓國棋士交流團的事情……
  我沒有特地收拾是因為我內心深處早已明白,身為人母期望孩子力爭上游的心情;而同時卻在最後鬆口,只說讓我『盡力就好』……原來是因為不想給我壓力……因為媽媽不知道棋院內部的情形,大概怕我選不上。

  其實很簡單。

  緒方先生積極幫助日本棋院,有極大的可能是因為這是他與親生的孩子以及另一位夫人的唯一羈絆……而孩子的生母往生後,他內心即使理解孩子不會馬上接受他,但依然想從現在起,盡做父親的責任……
  所以兒子說了難聽的話、甚至可能偷了東西……緒方先生雖然難過卻也只能用疾言厲色來掩飾情緒……不顧議員形象的嚷嚷是為了不讓孩子知道自己的愧疚悲傷,是他唯一想到能給孩子的補償。

  有時候……其實是很多時候,人真的是很心口不一,導致言詞往往掩蓋了內心最初的本意。


  「發什麼呆啊?大叔?」不滿……不是要下棋嗎?猜先吧……
  回神:「……我還不到能讓你叫我大叔的年紀。」將黑子移動到對面……示意讓先:「剛才不是直接稱呼你姓氏了嗎?」因為我不會跟小孩相處,只能暫時當交個年紀較小的朋友了。

  「愛說笑,大叔就是大叔。」讓先嗎……哼,棋聖有什麼好跩的……
  「很多人稱呼我為塔矢老師,你也可以這樣做。」
  「哼,等你贏了我再說……」




  陽光投射將休息室內的斜影輕巧挪移,交談熱絡的話語聲中是日本棋院一片和樂的景象……而相較於桌邊對坐相談甚歡的伊角與光……倚牆而立的兩人之間卻是一臉靜默……

  和谷義高顯然相當煩悶焦躁。
  比肩而立的塔矢亮只是雙手抱於胸前……看著幾步之外的光與朋友相談甚歡的景象,覺得這平靜的一切真是美好……

  美中不足的是……和谷從來就不是吞吞吐吐的個性,特地在大清早把我們約來棋院休息室,到底有什麼事情不能電話連繫?見了面又難以啟齒……
  唉,雖說昨晚看信看得太晚想讓光多睡會兒是我的私心,但是他特意把我拉到一旁,避開與他較為相熟的伊角與光,應該是有事情想跟我商量吧?
  那我來棋院也就是了,何必連光都得跟著早起?實在不明白和谷的想法……

  但他一直都是最關心光的朋友之一,我還是慢慢等他說好了。


  「所以你才靈機一動在這邊壓上一手……」伊角一邊吃著早餐,一邊拿著電腦列印出的棋譜:「但徐老師這邊也沒放鬆,對峙的局面也從此展開了。」
  一邊喝茶一邊開口:「我倒是覺得自己下的這手並不是最好的,嗯……」認真思考的眼神:「總覺得有哪裡效果會更好……是哪裡呢……」
  「在第九十七手這樣呢?這樣……然後是這樣……」


  柔和光線下,黑髮青年掏出原子筆指向紙張上的某一方位,紙上談兵的兩人討論得歡快……不遠處翠玉般的雙眼透著無盡關愛,聆聽兩人的覆盤……

  當然一邊還要注意身邊另一位簡直要張牙舞爪起來的傢伙。
【上】 第三十三手 推卸責任
  …………才第一手就思考這麼久,年紀雖小,但整個氣勢都傳過來了。

  雖說讓先,但那是因為這孩子肯定不喜歡大人給予特殊待遇,是很高傲的性格,雖然對我而言這不是必須傾全力擊垮對方的對局,但是對於這孩子而言卻相當重要……即使他現在不明白,在往後的人生中,將會是個轉捩點。

  看他思考這麼久,讓我期待起來了……或許會是精采的對局……


  『啪!』初手,星位,乾淨俐落的手勢。
  『啪。』我該下溫和一些,還是該給他當頭棒喝?


  謹慎的氛圍自六歲小男孩為中心,緩緩擴張開來……珍本古集環繞的斗室彷彿湧現出微微的空氣脈動……此時此刻,專心致志。
  面對棋盤前認真思考、一臉冷靜的孩子……行洋首次露出嘉許的表情………

  看樣子這孩子雖然表現出來的個性傲慢,但卻不是目中無人的傻子,他知道我是棋聖,自然不可能輕易取勝……但或許在這個年齡層單純的他而言,真的認為『只要我謹慎一些,不要出錯,就能贏』。


  思考間,面對門口而坐的行洋注意到成瀨川在忙碌的工作中似乎是刻意地經過了幾次,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神情有些煩躁…………隨後細心地拿了把風扇放在門邊,將外頭的空氣導入室內……

  涼涼的微風在瞬間灌入斗室,不少書籍夾帶的標籤頓時企圖翻飛離開書頁。

  以眼神向成瀨川答謝後,隨即繼續關注眼前的對局與對手。
  孩子的眼神認真明朗,已隱然有少年棋士的風範……對於室內的空氣變化完全不為所動,可見專注力驚人……儘管這些在自己眼中稚嫩渺小,卻屬難得。

  嗯,像是這種小目被威脅的情形於我而言已經經歷無數次了,通常面對老人的指導棋都是下夾,如此進展才能快些,但是面對小孩……他光是能掌握十九路棋盤來佈局,並且企圖對我還以顏色,程度已經不錯……

  或許……

  不經意地抬眼,察覺對面不知算是冷靜或是熱情的挑釁,小男孩嘴角勾起不符合年齡的狡獪弧度……為此,行洋微皺了眉……

  儘管早已習慣在棋盤前不動聲色,但此時頓感無奈的苦笑卻不自覺地在心中擴張開來………其實有時候跟小孩子下棋也很好,天真直率。
  很明顯……他在等我下二間夾,那樣的局面變化較大,看樣子他對計算相當有自信,但就今日一局最初的意義而言,我不想那麼早進入亂戰,那麼我就……

  秀策的尖。
  在這樣珍本環繞的地方,走出秀策的棋路……感覺真好。



  出乎意料、甚至根本沒見過的應手突然出現在眼前……緒方愣了愣……

  這什麼狀況啊?大叔怕了我不成?還是有什麼後手??嗯……他既然是棋聖,雖然不甘心……但應該相當厲害才能做棋聖吧,所以不會在佈局就出錯,應該還有得下……
  不過該怎麼辦?這步棋媽媽沒教過我……我也沒看過有人這樣下,但是以這個位置來說……嗯??好像還真是好得沒話說的位置耶……奇怪……為什麼我周圍都沒有人這樣下過……棋聖果然真的很不簡單才能當棋聖吧……

  說起來現在在跟棋聖下棋……媽媽知道的話會很高興吧。

  雖然不知道這一手棋叫啥東西,不過……應對的辦法嗎……得想想……


  面對古老而面面俱到的應手,孩子不知不覺收斂了劍拔弩張的狂氣……先是皺了皺眉,而後開始抓起頭髮……『少年棋士』的形象最終瓦解在秀策的尖之後……


  ……很好,這就是我要的效果,年紀這麼輕即使日常有接觸圍棋,但是這種從江戶時代開始風行的應手,沒經歷過是正常的……這樣才能引發他的思考,思考就會更加專注,專注之後拋卻心中的雜念……久而久之能達到心態上的平靜,這才是這孩子需要的東西。

  久而久之?我在想什麼……今日一局過後怕是沒什麼機會再聚,以後他會遇上什麼樣的指導者,就很難說了……


  而此時行洋卻不知道,不遠處的辦公室內,成瀨川正為『死小孩』以後的指導者大傷腦筋。


  「緒方先生,請您一定要諒解,這對令公子而言也不是好事……」業務員頗為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這種事情要是被我的上司知道了,我會吃不完兜著走……況且要我怎麼向院生師範交代?」
  唉……居然在棋賽緊鑼密鼓進行的季節裡,來了個幫兒子關說的大人物……真頭痛……又不能得罪他……

  「那孩子雖然年紀小,但很有天賦,有沒有辦法讓他在明年上小學的時候成為院生?」坐著低頭,行了個禮:「拜託,我也知道這樣的要求有些過分,但說不定在同樣都是熱愛圍棋的同儕之中,他能快樂些,而且多了些比他行的朋友,或許他也能好好收斂脾氣。」
  明顯在自己兒子面前疾言厲色,私下卻相當為孩子著想、甚至袒護的父親。

  無奈地為議員先生添了些涼茶:「這樣是不行的,緒方先生,」哎……無論如何我必須堅持立場:「棋院之所以要慎重地一對一進行篩選院生的考試,就是因為有其必要性,我們必須全方位的評量過孩子的狀況………不只是棋力,棋齡、性情……全都在我們的考量範圍之內,所以如果真的要讓令公子成為院生,還是只能請您帶他來參加正式考試,除了對所有學生公平之外,對令公子的發展也是最好的。」

  『我兒子那臭脾氣哪可能考得上什麼院生!』無奈而生氣,痛心:「……其實他原本個性很好,更小的時候很可愛的,是我一直沒有好好關心他……一直到他母親過世我才帶他回家,這之中他對我的埋怨……唉……」手掌心捂著臉……一臉無助……
  「呃……」這人突然提及私生活,這……我該怎麼接話?

  留意到業務員無措的神情……垂頭喪氣、輕聲:「你們應該也看到八卦新聞了……我也不需要隱瞞,我只想說……雖然是私生子,但也是我兒子啊。」
  「嗯……」怎麼辦?緒方先生一直說……我好像也只能聽…………算了,說不定聽完了他就忘記關說院生這回事了,我還想快些回筆友們的信件耶……

  說起來我這裡又收到『小亮』的信了,等會兒記得拿給塔矢……
  塔矢……對了!根據過去的經驗!有麻煩丟給他就對了!!


  「對於因為裙帶關係而一路官運亨通的我來說……是沒什麼好不滿的,妻子也是很溫順的女人……但是……當我見到志穗的時候……是真的一見鍾情了……」說起自己的愛人,表情頓時柔和了起來。
  「這……這樣啊……」這人居然開始說羅曼史?那我是不是也該想想接下來的推卸責任計劃?

  沒有注意到業務員雖然一臉誠懇,腦子早已不在狀況內……傻爸爸繼續:「記得當時也是棋院辦的交流活動,我致詞結束之後想隨意在人群中下一局……好好放鬆……」
  「嗯,當議員也是很辛苦的。」讓這人打消關說兒子成為院生的念頭……一般來說要使人改變主意除非是有更大的利益吧……嗯……

  一臉回到過去浪漫美好的神情……緒方先生雖然語聲黯然卻也透著淡淡的懷念……繼續說,也或許只是想找個人說……

  「當時會場都是老人小孩……只有她一個年輕小姐,可能是因為穿著正式西裝背心的女性在那個場合很突兀,所以棋桌對面空蕩蕩的……於是我就跟他下了一局……」
  「喔?結果呢?」塔矢是前途大好的年輕棋士,況且以剛剛看見的狀況來說……不知道有沒有可能讓緒方精次拜入年輕的棋聖門下?
  「我雖然沒有馬上投子,但真的為他的棋力懾服……」
  「喔?應該是達官貴人的千金小姐吧?」心中已有計較後,開始對八卦有興趣了……

  「不……當時我還不知道,」一臉迷夢般的神情:「對局結束後他急匆匆地離開…………我急忙問他名字,我想……我永遠記得他回頭的模樣,女王一樣睥睨一切的眼神……」
  「啊??這樣啊……」這人的品味到底是什麼材質製造的??算了,說起來他的正牌夫人也真可憐……唉:「總之他說他叫『志穗』就是了。」然後兩人開始戀情……人生有時候真難預料……

  「不,他說……」眼中是滿滿的嚮往愛戀,完全忘記自己的死小孩還託付在別人那兒:「他說……他用極好聽的聲音說『光』。」
  「哈哈!男孩子氣的稱呼嘎?」一把聲音突然灌入耳膜。


  成瀨川與剛才兀自自我陶醉的議員先生足足被嚇了好幾十跳,就差沒從小沙發上跌下去……拍拍胸口、各自惴惴……


  「呼……」稍稍平撫情緒,一邊給對面同樣在抹汗的議員添了茶:「桑原老師您就愛嚇唬人……哎!」
  「我也在。」記者天野的聲音。
  『啥??』抽臉:「你們都聽多久了啊!?」這樣不會對議員失禮嗎!?
  「我畢竟是記者,」天野頗有些抱歉地向緒方欠身:「自然對時下炒得很熱的新聞有興趣,所以想聽聽緒方議員的第一手真實消息……啊,當然我不會寫出來的,放心。」

  「這……咳、還真是謝謝了。」成瀨川沒啥好氣。
  「放心吧,」緒方議員倒是乾脆……吞了口茶,潤潤喉:「我在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自我陶醉本來就是我自己的問題,記者先生沒做錯什麼。」顯然恢復成正常情緒了。
  「天野很有分寸,口風很緊,這一點我敢擔保,」對了,現在剛好可以提一下拜師的事情:「另外,關於您今日來棋院的目的…………」話未說完直接被怪聲接了過去……

  「嘿嘿嘎嘎!你在打什麼如意算盤我可是相當清楚嘎!!」大搖大擺地在小沙發上據位為王:「樓下對局結束啦,看樣子我這回得面對那個啥的……森下吧,話說回來,成瀨川,你的算盤可打得精嘎……」
  意有所指地看向一旁一頭霧水的緒方。
【上】 第三十四手 薄暮的呼聲
  「義高,你到底搞什麼?」光望向一旁的友人:「我跟阿慎都大致檢討結束了耶。」連亮都被拉到一旁不得覆盤……這是怎麼了?


  由保持開啟的休息室門外可以聽得見三樓微微傳來的喧嘩聲響,大會堂樓層今天也舉辦了圍棋活動,鼓勵一般民眾踴躍參與。

  伊角收拾了手邊的原子筆與棋譜:「越智也在樓下坐鎮,不過預約下指導棋的人好像都湧向明日美那邊……不知道要不要緊……」
  「哈哈,老人家都喜歡美女吧!說起來你們交往很久了耶……」光起身,笑著添了些茶水:「什麼時候我才能參加婚禮啊?新郎我這輩子是當不成了,嘿……至少讓我當伴郎吧。」
  「就這麼說定,」欣然允諾……接過茶杯後,轉頭看向今天的問題人物:「義高,你到底怎麼了?有什麼困難大家一起坐下來商量。」順手拉開身邊的椅子……十年如一日的好大哥神情。

  「也不是什麼困不困難的啦……但……其實也有一些……」吞吞吐吐,一臉尷尬:「但是……跟你們剛剛說的有點關聯……」手指摳了摳臉頰……
  光疑惑,看向對面的伊角:「……我們剛剛不是在檢討對局嗎?」不解……

  「原來如此,」一直沉默的亮突然出聲,似乎在一瞬間明白了什麼,看向身側的和谷:「如果你是要問如何求婚的話,不應該問我,應該問光。」


  伊角微微張了張嘴,頗有些驚訝……倒不是因為朋友即將到來的喜訊,而是為眼前兩位完全搭不上線卻有著默契的關係;一位居然主動有求於對方,一位居然能理解對方未說出口的心意。
  相較於伊角的驚訝,光的驚訝點顯然完全不同,而且比較傾向於驚喜……畢竟亮的體貼自己比任何人都感受深刻,倒不覺得有任何不對勁,反倒是對和谷的扭捏大開眼界……要不是因為實在太過突然,無從計劃,不然實在很想捉弄一番……


  「……你、你那什麼眼神!?」明顯掩飾情緒地大聲說話:「幹嘛就你有塔矢亮我不能有繁子啊?」阿慎也有奈瀨啊!
  「是、是是……」光收回驚訝與略微有些調侃的視線,與伊角默契地相視一笑:「那你現在的狀況是還沒開口?」順手拉開身邊的椅子。

  亮見狀,微笑著坐到光身邊,只覺得在這樣晴朗的早晨,看著光與朋友檢討、閒話……心中滿是欣慰,知道和谷總算進入狀況後,便不再多言……理所當然的將更多心思放在光身上……
  畢竟如今的自己要用全副的心思灌溉他……


  和谷懊惱地抓了抓腦袋:「……你要我怎麼開口啊……」走近前坐到伊角身側:「無論私下裡再要好,他終究是老師的女兒耶……壓力好大……」
  「我說你會不會想太多了,」伊角倒是不覺得有什麼:「你壓力這麼大是因為森下老師還是因為女朋友是森下老師的女兒?」
  聞言……抽臉:「這有什麼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光也跟著插話:「前者意思是你對自己的事業前途沒自信,畢竟岳父就是自己的授業恩師,森下老師自己的孩子又都沒在下棋,自然會因為你是女婿而寄予厚望。」
  「所以你們都明白我在煩什麼了……」頹喪地面朝下,直接往桌面趴下去:「唉……我要是會因為後者煩躁的話一開始就不會交往了啊……」
  「說得也是,」伊角抿一口茶:「我剛剛好像問了多餘的問題。」

  「說起來……」不知想到了什麼,和谷突然來了精神,瞬間坐直:「阿光是你開口向塔矢求婚的啊?」我一直以為反過來耶…………
  「呃……」這……
  彷彿逮住了小辮子,壞笑著追問:「嘿嘿!教我幾招吧!我想壓力這東西只要我順利開口,一切都會迎刃而解的啦!」半個身體都越過桌面了……
  「那你應該問阿社,我的對象是男的,畢竟不一樣啊,」光也不是省油的燈:「都說女人心海底針,阿慎又還沒經驗,你就不要省那一點電話費了,好好請教阿社才是。」哼……想玩我,門兒都沒有。


  亮聽著這兩人的對話著實感到好笑……回憶起那個以『時間』交換誓言的夜晚,內心暖洋洋的,雙眼頓時透出更多溫柔愛憐……

  伊角為幾人又添了些茶水:「我覺得阿光說的沒錯,他的方式適用於塔矢卻未必能用在森下小姐身上,問問阿社吧。」
  「啐!」靠回椅背上,雙手抱起後腦勺:「你當我沒問過嗎……我早問了!第一個問的就是咱們日本棋壇第一位閃電結婚的傢伙。」
  「喔?結果呢?」光也有了些興趣……而光注意到,連亮都有些好奇……

  大家都只知道社清春是與女友私奔後閃電結婚,卻誰也不知道其中過程……

  「那傢伙超欠扁的!」和谷突然用手指將眼角撐起一個倒三角的形狀,學著社那冷靜與不屑兼具的語氣:「『我就說跟我走,他就跟我走了,哪這麼婆媽!』」
  『哇哈哈哈哈哈!好跩!』光笑翻了!
  「超欠扁的好不好!」
  「不會啊,我倒認為很像他會說的話。」
  「我也有同感。」


  隨著歡笑聲與時間的推移,樓下的活動似乎開始了致詞……照慣例是主辦單位與協辦單位中的重要人物宣布圍棋交流即將開始,為一天的活動拉開序幕……




  「……收了弟子……」因為圍棋活動而感情出軌的議員的私生子。


  原野谷川的河堤邊上,明子提著書包,獨自走在火紅夕陽裡。
  單手拿著稍早前從久美子那兒收到的信件,『小亮』一邊反覆閱讀,一邊思索……

  這麼說來……彰子小姐是職業棋士才對,並不是什麼文書工作人員,那應該也不是小姐了,是先生的可能性高些……
  那我回信時要寫些什麼呢?他問我小孩子的思考模式……其實我也不太清楚,雖然我是初中生,年齡上是比彰子小姐更為接近那孩子,但是畢竟沒經歷過他的情況……況且我也不太記得自己的爸爸媽媽……在更多時候,我覺得哥哥還有早苗姊姊就是我的父母……

  不過彰子小姐居然會跟我這種初中生提起……這……這種外遇的事情……可見他是真的拿那孩子沒辦法了,不然彰子小姐給人的感覺很穩重、很靠得住……難道彰子小姐是屬於比較不會跟小孩相處的性格?

  說起來……原來大人也是有煩惱的,煩惱的事情跟小孩子不一樣而已。

  對了,就是這個……很多大人都認為小孩子沒有煩惱,事實上才不是那樣呢!我們小孩要煩的事情也很多啊!先不說要考試又要學才藝……就算是更小的小孩……煩惱才多呢!身體不夠強壯,做任何事情都必須依賴別人、想要什麼東西也必須仰仗大人……其實小孩很可憐的,得看大人臉色……

  遇到好的爸爸媽媽、哥哥姊姊當然沒問題……但是遇到那種很糟糕的父母呢!?父母的言行總是會影響小孩子啊!像倉田阿姨就說過因為他先生是個怪人,所以他兒子也老是對奇怪的東西有興趣!


  夕陽下,河水波光流逝著薄暮餘暉,明子將信件收回書包裡……
  足球隊的隊員正在為秋季大賽拼命練習,堤岸斜坡上做仰臥起坐運動的吆喝聲此起彼落……

  我也得快些去井上爺爺家練習才行……加油。

  嗯?剛剛好像想到什麼……
  對了,井上爺爺把寫信的事情推給久美子的太郎哥哥,太郎哥哥也推給久美子……說起來也是學習了長輩的言行,一個推給一個……久美子雖然不喜歡,但是在那樣的環境下即使不會隨便推卸責任,但也認為拜託別人幫忙不是什麼難事……
  唉,或許只是拜託我不是難事……

  但也因此我認識了彰子小姐,我很喜歡彰子呢,每次通信都有種穩定踏實的感覺……最重要的是他這次有問題詢問我呢……呵呵…

  以久美子一家的情形、倉田阿姨家的情形來看的話……父母的行為影響了小孩子,但是彰子小姐的弟子的母親……嗯……是賭場的附設酒吧裡的調酒師。
  調酒師是什麼樣的職業呢……但是賭場是不正當的場所吧……大概吧……不然為什麼要在工作場合另外取一個代號,不能用本名工作……

  不過正在用『小亮』這個假名與棋士通信的我好像也沒資格說什麼……

  嗯……就算在那場所工作的人不是壞人,個性也可能比較隨性、比較瀟灑……可能比一般人更加自由奔放,對小孩的管教也可能較為放任……嗯,有這樣性格的母親突然去世,小孩被接回生父的議員之家……
  先不說父子之間與新媽媽的尷尬隔閡……單就警衛警備森嚴、出入都不自在來說,就能讓小孩相當不適應了……這麼將心比心一想,那孩子肯定很痛苦……

  所以回信就寫,建議議員先生多給孩子一些自由,別老是太過關心……嗯……這樣措辭好像不太對,我還是趁明天早自習比較安靜的時候寫回信比較好,今晚再重新措辭一下……


  仰頭望天的時候,薄暮的呼聲拂過水手服的領巾……
  加緊腳步趕往目的地的同時,內心正略作盤算……

  要不要拿圍棋週刊來對照看看彰子小姐是哪一位棋士呢……說不定能看得出來,因為我們家認識塔矢哥哥的關係,所以哥哥都會買回來看……
  說起來我根本沒見過塔矢哥哥,聽說是我們家的世交,但是現在只有一個人住在大房子裡,哥哥還說他泡的茶很難喝……

  嗯,回到家如果還記得……而且又有時間的話就稍微查一下吧,不過給彰子小姐回信比較要緊,他難得問我意見呢……
  希望我能幫上他的忙。
【上】 第三十五手 舊事重提
  「藤原光!!」
  「……我就是不想告訴你,」一派悠哉的神態,喝了口茶:「況且告訴你你又不可能照抄,沒用的啦。」說著還不屑地擺擺手。
  「吼!你這樣還算朋友嗎!!我都急成這樣了!!」說著開始蹂躪起自己的頭髮……和谷義高很典型的發洩方式。


  休息室內,亮與伊角看著這兩人,一個死咬著不放、一個擺明了無動於衷……實在覺得頗為好笑,日本棋院的休息室,難得的因為一個人而人聲鼎沸。

  「不過我真的很好奇,」好大哥決定出手相幫了……開口:「是什麼樣的方式能讓塔矢點頭……嗯,雖然說不管阿光你怎麼說,塔矢一定都很高興,但還是很好奇。」
  光微瞇起眼:「阿慎,你犯規喔……這是義高自己的事情,他應該要自己處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幫忙……
  「哈,果然被發現了,不過……」轉而進攻另一位當事人:「真的滿想知道的。」

  見到伊角的視線,亮無奈一笑……同時又覺得今天光應該已經鬧和谷鬧夠了,側過頭勸說時滿眼寵溺……

  「行了,光,」溫柔憐愛的視線透著不容拒絕的情感:「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我還想向更多人炫耀呢……能想出這麼美好的誓言,我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的光有多聰明。」說著還伸出手指,捲了捲愛人的金髮:「光知道我最想做的就是昭告天下光是我的了,所以說出來沒關係,我還很高興呢……」


  一段溫柔的言語聽得和谷石化當場……就連伊角也聽得目瞪口呆……

  原來他塔矢亮會這樣說話的嗎!!?


  「……義、義高,」扯扯友人的衣服……勉強定一定神。
  「……嗯……幹嘛?」還沒回過神,雙眼撐出不可思議的大小,死盯著塔矢不放。
  誠懇的建議:「……我覺得阿光出奇招倒還好……你只要有塔矢的一半,對森下小姐求婚絕對沒問題……」我甚至覺得自己該學學……這就叫做真人不露相嗎……
  「我、我也這樣覺得……」塔矢亮的眼睛,天啊……看著阿光說話的時候根本是十萬伏特的放電!

  在眼前兩位至交驚魂未定的神情前,光突然靦腆地笑了出來……同樣側身對愛人輕柔續話……

  「亮,你看你……平時就是太嚴肅了,這下子嚇到人了,呵呵……」溫柔的眼神盈滿光彩:「不過這樣也好,亮對我的好是專屬於我一個人的。」
  「這還真是難得,我的光居然公然說出獨占宣言,」輕輕的聲音迴盪在不大的室內,明顯相當高興:「要是光以後常常這樣就好了。」掌心憐愛地撫了撫戀人的髮……
  「笨蛋,那是因為義高他們不是外人……對吧?」視線拉回對面:「阿慎?」

  寧靜的室內兩雙眼睛充滿不可思議……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兩人……惹得亮突然有些困窘,而光則是內心歡喜,莫名地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

  原來像一般戀人一樣,在朋友面前說話……是這麼令人高興的事情。


  「噗,」和谷率先回神:「哈哈……實在是……哈,其實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光無所謂地接續話題:「你就繼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吧,」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看你怎麼求婚……呵呵……」
  「你這雙色頭!!」瞬間火爆!
  「抱歉我現在不是雙色頭了。」悠哉悠哉……
  「你!!」
  「我什麼……我在這又沒跑。」哈!這傢伙是真著急了……


  一陣吵嚷中,伊角與亮互相交換了一個笑容,其中夾雜著無盡的安心與欣慰,兩人所思所想俱是同一件事情……

  能讓(阿)光像現在這樣過著平靜幸福的生活,真的比什麼都珍貴。




  「……意思是……是這樣嗎?」
  「我同時詢問了在韓國的朋友,也問了一位中學生,中學生的年齡跟心智上與精次較為相近,他們的建議我想可以採納。」


  寬敞的大洋房客廳裡,冷氣機吹送著舒適的空氣,落地窗外是泛黃的楓葉,中午的陽光照耀下……金黃璀璨。
  如果忽略掉庭院中兩位西裝筆挺的保鑣,以及身邊兩公尺內隨時待命的管家,一切會顯得更加美好…………

  難怪那孩子在這裡會不適應,以他的個性……的確難為他了。


  「哎,」緒方靖夫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真是……居然從那天就死賴著塔矢老師您不放……這備戰上……」明顯有些擔憂……
  「您放心,事實上精次是很懂事的孩子,只是突然的生活變動讓他有些不適應。」我也還不至於為了個孩子影響戰績。
  「嘖,真是……」身為父親頗感無奈:「塔矢老師您隨時可以把他退貨……雖然……其實能讓他入你門下當首徒,我是覺得走路都有風啦!但那孩子的個性……哼哼,要是有他姊姊那樣溫和就好了!」

  「令千金……」姊姊似乎適應上比較沒問題。
  「我老婆明顯對女孩比較有辦法,也比較有話題……母女倆倒是相處融洽,」將桌上的高級紅茶豪邁地拿起,一飲而盡:「當然我也知道,在我們的社會裡,男孩終究壓力比較大些……」女孩嘛……養在深閨不出門也沒什麼,我把老師請來家裡就是了。


  寬口鑲金邊的紅茶杯散發出誘人清新的香氣……行洋看著這美麗的色澤,似乎想起了什麼,卻又有些理不清思緒……

  「緒方先生沒想過要讓精次也從政嗎?」剛剛好像想起了什麼,卻沒連貫上。
  放下茶杯後,搖了搖頭:「……讓他去吧!我對不起我的家人太多,實在不想多要求什麼,對兒女、對妻子……對小光都是。」
  「……您是指志穗小姐,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他的姓氏,」略作思索後……隨即:「我發現有時候精次也會直接稱呼他母親『小光』,請問這是……」

  只見眼前的眾議院議員對身旁的管家輕揮手……示意屏退左右。

  「唉……」再度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閒雜人等離開後,緩緩開口:「那是志穗在工作時的代號,我跟他第一次見面就是上回成瀨川向你提起的那樣……但是,事實上在當時我跟志穗稱不上認識。」

  「……」端起紅茶,準備聆聽首徒的過往……

  「那局棋結束後約一年吧……」
  回憶的眼神,卻相當冷靜……一點都沒有在棋院訴說過往時的迷濛神情:「我祖父是一位化學家……你知道冰毒吧?」
  「這……」怎麼會突然說起這些:「詳細不清楚,但一般認知上是安非他命。」怎麼會扯上毒品?
  「那東西是我祖父合成出來的,二戰的時候政府甚至讓士兵服用過,做為興奮劑,哼……戰後社會價值觀終於正常了些,但是當年下決定的政府想找個人推卸責任問罪,結果我祖父理所當然的成為眾矢之的,差點禍及子孫,」定定地望向落地窗外的黃楓,面無表情:「當時要不是我靠著老婆娘家的勢力,從政生涯早也完結了……你問我希不希望精次從政?哼……官場官場,最好是別碰,那孩子滾遠一點也好。」


  不知為何,行洋突然想起了秋人那家譜上寫的『富莫入官場』……不覺無奈地牽動了嘴角…………果然還是圍棋的世界單純。


  「我跟我妻子原本也是透過介紹認識,不覺得他有什麼好或不好……日子只是平穩地過,說起來先前為了追究毒品責任的那幾年風雨……我是真的感激他,但……也真的就只是感激而已……」說及此處,神情悵然:「塔矢老師有心儀的對象了嗎?」
  「這……目前沒有,一切以圍棋為優先考量。」

  「那或許你很難體會我的感受,我對妻子真的沒有半點愛戀之情……我沒辦法勉強自己,只能讓日子平順地過……」提起精緻的茶壺,替兩個茶杯斟滿:「而當真的愛戀的對象出現在眼前時,這樣的『平穩』很快就會失控。」
  「……謝謝。」說起來好像任何人泡的茶都比我好喝。

  「那局棋結束後一年,也差不多是咱們政府清算完冰毒事件的時候,我很慶幸自己逃過一劫,卻在那時原因不明的,有大量的安非他命流入民間。」
  「『原因不明』?」怎麼可能原因不明?
  「呵,看你的表情也猜到一二了,」無奈而輕蔑的笑容:「肯定有某位高官在銷毀剩餘的毒品時為了謀利,將那些東西流入社會,再不然就是那些原本用於醫療用途的部分,被不法的醫療人員將之流入非醫療機構。」


  至此行洋才當真意識到官場的黑暗,或者說是人性的黑暗……
  居然能為自身的利益做出對社會大眾有害的事情……毒品本身也只是藥品,不當使用的是人類,這些人在這謀取利益的同時傷人身體甚至性命,戰時為了戰勝、平時為了小利……其實同樣都是人性的黑暗,根本與科學家當初合成出藥品的用意相悖。


  「第二次見到志穗是在警局,正當我慶幸了結了所有麻煩事,在警視總監的親自陪同下正要離開警視廳時……看見他明顯正在跟刑警對峙。」
  「當時的情況……」看樣子是緒方先生出手相幫。
  「啊,我不得不說,精次像極了他母親,」吞了一口紅茶:「嘖!個性真是頑強透了!那審問的員警根本被志穗耍著玩。」
【上】 第三十六手 送禮的意涵
  「不是我說你,」光有些不耐煩了……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不細心的人:「麻煩你買戒指的時候多打一條相襯的鍊子。」
  抓抓頭髮……不解:「我知道用戒指求婚很普通啦!但是你跟塔矢又死活不肯告訴我……呃,對了,要鍊子做啥?」


  春雨又開始演奏了起來,細緻綿延的旋律為不大的室內渲染了寧靜溫暖的顏色……門外依稀聽得見三樓的圍棋活動會場已經完全靜了下來,約莫是大家正在對局中……
  幾位棋士來到休息室拿了些茶水後又離去……光聽見冴木與蘆原閒聊著經過門外的聲音。

  一切都是平日裡棋院和諧的景象。


  「唉,繁子小姐現在是西點師吧?」光百無聊賴地伸伸懶腰:「他從以前就愛吃甜點……啊,總之他戴戒指不妥啦,一天到晚要動手入廚房的人,你弄條鍊子讓他當項鍊吧。」
  「……這樣……也可以嗎?」顯然不大相信,莫名地望向平時不對盤的塔矢……徵詢意見的眼神。

  亮偏頭思索:「……不知道呢,如果是我就會送潔牙組,感覺很實用。」
  『噗……』天元棋士多年的儒雅形象完全破功:「……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抹布抹布……」居然能讓我噴茶,塔矢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亮看了一眼眼前正在抽臉的和谷……無辜而認真的神情:「因為我對森下小姐的印象僅止於牙齒摔斷過,所以直覺認為應該需要保養。」記得還是某一年北斗盃前夕,跟森下老師的對局中。

  「……亮,」光側過頭,無奈而溫柔:「不是這樣的,義高要用來求婚的禮物,不是一般朋友之間相贈的實用禮品……要別具意義,最好是有紀念價值的東西。」
  「這……光,你知道的,我最不會選禮物了,」疼惜的眼神:「要不然就不會每次光生日都只是對局而已……」
  「亮,那些沒關係,心意到就好,」滿足的笑容:「要幫義高的忙,首先亮你要假設東西是要送給我的、送給心愛的人的。」循循善誘……

  思考過後……面向今早已經不知道石化第幾回的和谷,還有剛剛收拾完桌面的伊角……

  「嗯……面對自己心愛的人的話……」很認真地出主意……畢竟和谷是光的朋友,我也希望能藉此機會好好相處:「買戒指只是形式,最重要的應該是要讓心上人體會到自己的心情……」
  「……」總算說了比較有建設性的方案。
  「比方說,」看向身旁的戀人……心滿意足地開口:「『我願與所愛之人分享喜樂,願共同分擔悲傷。』」記得這是光對我說過的。

  光聞言……笑笑,轉向和谷:「你也別太緊張,有的是時間準備,不是嗎?」
  「是這麼說沒錯啦……」呃……剛剛那句話不錯,抄下來!
  「我想硬體的部分你就照著阿光說的做吧,」伊角也開口建議:「塔矢說的也是重點,最重要的還是你當下的心意有沒有確實傳達給對方,戒指這種東西不管貴重或廉價其實都還好……適中就行了,反正森下小姐不可能常常戴著。」
  「……適中啊……」就是一般就好吧……

  翠玉色的雙眸溫潤地認真分析:「只要是你送的,我想哪怕是不怎麼合森下小姐口味的甜點,他也會很高興的,東西的價值原本就是人所賦予的,不是嗎?」
  和谷眨眨眼……失神地開口:「……你剛剛……說了什麼?」
  「?」光不解,代為回答:「東西的價值?只要是你送的森下小姐就會開心了。」
  亮卻只是笑笑:「快去吧,我想你會成功的。」

  只見和谷騰地站起身,風風火火地準備離開休息室……

  「為了做好吃的給繁子,我得特訓去了!」語末聲音已經在休息室門邊:『塔矢!算我欠你一次!』
  「呵呵。」亮明顯笑彎了眼……低聲:「和谷真有趣,其實我原本只是隨意說說。」
  伊角頗感奇妙:「……沒想到你們默契這麼好,相交這麼多年,我都沒猜透他心思。」看來還真的要做吃的啊?他行嗎……
  「不……」對伊角搖搖頭……苦笑:「其實我依然覺得潔牙組好些。」




  離開了緒方議員官邸,進入站前大樓的時候,行洋一邊打開新租的信箱,一邊回憶著剛才緒方靖夫先生說的話……


我也覺得很奇怪,竟然愛上一個潑辣剽悍的女人……但是愛上就是愛上了,沒有退路;最近我開始覺得是愛情在選擇人,如同時局在選擇我們的未來一樣……身不由己。
當你愛上一個人,自控能力會變得很差……這不是找藉口,等時候到了,塔矢老師你也會明白……真愛像生物一樣不斷在你的血液中生長,完全無法控制。



  「……像生物一樣。」有些誇張。我倒覺得美好的應手像是生物一樣逐漸成長……最近的狀態很好,我發覺每跟那孩子下一局都會有嶄新的感受……的確很奇妙。

  「太好了。」小亮把信寄到這裡了!

  從新租的信箱裡掏出一封封口整齊乾淨的信件……行洋很高興。
  眉飛色舞的神態出現在鮮少展現表情的臉上,青年稜角分明的輪廓充滿笑意……很顯然認得那信封上的字跡以及中規中矩的書信格式。

  ……這樣以後就不用透過棋院讓成瀨川先生轉交,也能不讓小亮知道自己的住處……感覺好多了,況且本就覺得沒有隱瞞的必要,小亮知道我是棋士後也沒多說什麼,是個懂得進退的孩子,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


  推門進入還亂七八糟的棋會所,一旁堆著有待整理的嶄新桌椅。
  午後的陽光透入灰濛濛的玻璃窗,將都市上空的塵埃微粒投射入空曠的室內……
往後,夢想的一小角將在此處延續。

  環顧室內一周……新潮的樓中樓格局是之前的商家留下來的,櫃檯也是現成的樣式,緒方先生送的開業致禮是一個壁嵌式的松樹燈飾,已經請工人裝妥……

  打開松樹燈飾的電源……行洋的笑意更深了。

  這種和風的典雅佈置價格不菲,雖說不實用但卻讓現代化的樓中樓格局頓時有了圍棋會所該有的東方韻味……

  「啊,對了……」小亮的信……
  回信的時候得跟他說圍棋會所開業所需的物資,由『問題兒童』的父親贊助了;所以我更需要開導精次,於公接受了人家的援助自然要有所回報,於私……我也不希望一個孩子對生活有這麼深的埋怨。

  無關他未來是否繼續圍棋之路……只希望帶給他正面的影響。


  『大叔!!!』一把聲音還沒進門就已經響徹整個空間:『對局對局!』

  將書包三兩下掠在佈滿塵埃的地板上,著急:「我今天一定要打敗你!!」食指頗有氣勢地指向塔矢行洋!
  「先讓我看完信。」目不轉睛,瞧都沒瞧小鬼頭一眼:「你現在的情緒太浮躁,很難取勝,還不如去幫忙掃地。」下次問問小亮要怎麼樣才能不讓精次一直稱呼我『大叔』。
  「地板髒有什麼關係!」一屁股坐下來:「小光的PUB裡地板也沒乾淨到哪裡去,我還不是就這樣下棋。」

  看著手中信件的時候……像是凝視一件相當重要的物品,行洋對於精次的言行頗感無奈,幸好有小亮這位幕後軍師協助。


  「我一直很好奇在酒吧跟你對弈的對象,除了你母親不時抽空下一手之外,應該還有別人吧。」但是他的棋風並不算太過混亂。
  完全否定地搖頭:「沒有,我都窩在吧檯裡面,媽媽的腳邊,因為員警臨檢的話我被發現就完蛋了,為了怕我無聊,小光有空就會下一手給我,」回憶一下……立刻笑著補充:「其實他沒空也會陪我,因為他常常不把客人放在眼裡。」
  聞言,行洋無奈地苦笑了一下:「那應該都是熟客吧。」

  但志穗小姐應該沒料到,他顧著孩子不顧熟客的這項行為,間接導致了這孩子的高傲性格,不過幸好,他因此在那環境中培養出識人的能力以及洞悉力,也算是有利有弊。

  「你快點啦!我是一下校車就急著跑上來的耶!!」根本顧不上隨車老師還在後面喊:「我要下棋啦!你上次說過只要我持續跟你對局!一定能打敗你的!」

  將信紙小心翼翼地摺入襯衫口袋,轉身看向正打算把嶄新棋盤直接放在地上開始對局的孩子……
  ……要對這孩子進行再教育真的是比番棋還麻煩。

  「別把沒腳的棋盤直接放地上,」看了精次一眼,不容拒絕的語氣:「去掃地,接著排桌椅,全部整理結束才能對局。」
  「誒?」不爽:「為什麼我要聽你的啊??是你自己說只要我持續對局就能贏你的!就是第一次在棋院那時候,你想賴賬嗎!!?」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麼直率宣示勝利宣言的孩子,行洋突然覺得內心前所未有的充實…………

  「沒錯,你只要繼續對弈,跟我對弈,有一天一定能超越我,」翠玉般的雙眼認真望入孩子的眼睛:「我向你保證。」
  「……呃,嗯。」剛剛的感覺好奇怪……有種壓力,卻不討厭……
  「所以現在先整理環境,」將已經被小手拆封拆一半的棋盤放到櫃檯上:「掃地之後是擦地板、排桌椅,接著把棋盤都放妥,最後把垃圾處理掉,明白了嗎?」

  「啥??還要擦地?」一臉不甘願:「那很累耶!」
  「你不是很想贏我?」現實分析:「但我在做完這些事情之前沒辦法對局,你也希望我快一些吧。」
  「……呃,」一臉勉強:「……我知道了。」

  我怎麼覺得自己被這大叔吃得死死的?奇怪,他明明看起來不是這麼了不起的傢伙……而且每次收到信的表情都好怪。
  說不定那信有問題!會不會是臭老頭寫的?

  話說回來……老頭就這麼把我丟給塔矢大叔……一點都不留戀了……
  所以!我果然不是他的小孩,絕對不是!
【上】 第三十七手 歷史悠久的餅乾盒
  「後來你跟你哥哥說了沒啊?」
  久美子綁著頭巾,在津田屋自家廚房內監督著忙碌的明子:「就是要跟我一起報考東京的文化女子大學附屬的高等學校……」

  戴著廚師專用口罩,努力揉麵粉:「別吵我,我第一次做這麼複雜的餅……」
  久美子翻了翻白眼:「唉……真搞不懂你耶……特地做這個幹嘛?我們店門口就有賣啊,我家老師傅做的肯定比你第一次做的好……」低聲補上一句:「不知道的人以為你在做情人節巧克力。」

  「久美子別亂說,」抬腕擦拭了額角的汗水:「我是因為知道彰子小姐今年難得有人陪他過節,所以想嘗試做些東西應景,熱鬧熱鬧。」
  「唉……隨便了,」扯下頭巾後準備離開:「我上樓去了,你弄好再叫我吧……還有考試的事情最好早點讓你那過度保護妹妹的哥哥有心理準備。」
  「……」

  看著一臉認真,明顯沒聽進自己的建議的朋友……久美子苦笑著搖頭,離去。
  ……其實明子最適合做的就是賢妻良母吧,天賦歸天賦,但就性格來說……應該建議他去唸家政學校才對。




彰子小姐:

  我這邊的校園生活一切順利,雖然即將升上三年級,生活忙碌了起來,但我知道這是必經過程,只要日子過得充實,倒也覺得快樂。

  上回您在信中提起,每回與您的弟子對局都會有新的感動,令我聯想到最近背的英文諺語『to teach is to learn』,即『教學相長』,用在您身上真的很貼切呢!我猜想……在您與弟子對弈的過程中,或多或少溫習了過往自己學習的經歷吧?可惜我不懂圍棋,這些只是猜測,若說錯了您千萬別介意。不過……託您的福,這句難記的必考題我記下來了。

  關於弟子一直對您使用不當稱呼的問題……

  雖然我不清楚他是如何稱呼您的,但倘若他已經習慣直呼自己母親名諱,也很少以『爸爸』稱呼自己的父親,想要改變他的習性就不容易了。記得您跟我說過,要透視出問題的核心……我想,如果能找出他最早開始稱呼自己母親名諱的原因,或許就有辦法對症下藥了。

  中秋佳節愉快,隨信附上津田屋當季推出的『星星碰月』月餅禮盒,與『小』朋友分享。



小亮



  更深露重的時候,昏黃檯燈的光源將少女形影投射在和室紙門上……明子跪坐在書桌邊,仔細重新閱讀過剛寫下的信件後,封緘。

  「明子,」廊上傳來的聲音:「還沒休息嗎?我進來了喔……」
  「嗯。」迅速將信件收入書包:「早苗姐不休息沒問題嗎?」看向那已經有些微微突起的肚子:「寶寶要休息的。」
  「呵呵,真是……」抿唇一笑:「我都還沒說你呢,居然輪到你說起我來了……最近怎麼常常晚睡?」
  「嗯……」不想說出自己在寫信的事情:「是有些心煩。」
  「這樣啊……學校怎麼了嗎?」倒也覺得合理,關心的神情:「要不要跟秋人商量看看……我畢竟沒有讀過什麼書。」
  「唉……」難得的嘆息……伸手熄滅檯燈後背脊瞬間懶了下來:「要是能跟他說就好了……早苗姐……」像小時候一樣窩到早苗的腿上……
  「嗯?」明子好久沒撒嬌了,今天這是怎麼了?


  窗外夜涼如水,晚風漸漸,幾縷月光有如絲緞般纏繞榻榻米上的兩人……一坐一臥。

  「以我的成績要升學是沒問題,但是要水準好些的學校大概只能選擇專門類別了……」訴說連日的壓力:「但所選的樂器並不是時下流行的西樂……所以我能考的學校相對也很少。」
  「這樣……」伸手安撫少女,有如孩提時代:「很少也不是沒機會,明子還有一整年的時間能準備,不是嗎?」
  「是沒錯……其實我擔心的不是考不上……而是……」吞吞吐吐……

  女人不解的眼神在夜色中盈滿笑意,讓少女備感安心。

  「即使是最近的學校也在東京……其實問題很多的,」無助的神情:「先不說哥哥,到時候小寶寶出生了,家裡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
  「……嗯,這樣……的確是個問題,」瞬間瞭然:「秋人肯定不會同意讓你一個人住在外地,我倒是覺得小孩子還好,以店裡現在的情況,多請一個夥計沒什麼問題………只是秋人那邊難辦了。」難怪明子覺得心煩……
  「其實也未必會不答應,」明子突然笑笑……仰頭在夜色中看向早苗:「文化學園是女子學校,有學生宿舍,如果住校的話哥哥應該不會這麼反對吧。」

  微微思索過後……隨即:「嗯,我想也是,住在學校的話……那……休假?」
  「應該會回家吧,也可能一直待在宿舍裡。」想了想後……補充:「都還沒考上呢,我也不知道。」
  「……說得也是,你還是盡力去考,秋人那邊等考上了再來煩惱吧,」突然想到了什麼……笑彎了眉眼:「但我想明子應該沒問題,你剛剛不是說『擔心的不是考不上』嗎?」捏了捏少女的鼻子:「很有把握嘛!」
  「這……討厭,早苗姐取笑我……呵,好癢!別這樣……」


  歡聲笑語淹沒了寧靜,寧靜復又淹沒了歡聲笑語。


  「其實……說真的,我是贊成你去東京讀書的。」
  「嗯?真的嗎?」

  如同姊妹、如同母女……兩人一陣笑鬧後平躺在榻榻米上……

  「當然了,」微微有些悵然的聲音:「女人啊……結了婚一切以家庭為重,又是丈夫又是孩子的,根本沒機會四處走……」
  「……早苗姐……」其實我比早苗姐幸運多了……
  「我媽媽的事情,明子也是知道的……」月光下,偏頭……四目交對:「你剛剛在想自己已經比我幸運了,但我也常常在想,比起我媽媽……我也幸運多了,大家的境遇都不一樣……還是別比較吧。」

  「……嗯,也對,」轉頭望向天花板:「說起來比較這也沒什麼意義,年代不一樣了,遭遇的情況當然也不同。」
  「呵呵,明子在繞彎子嫌我老啊??」捉弄的笑臉。
  「我哪有……早苗姐跟久美子一樣都好壞!」臉鼓起來了……
  「呵呵,因為捉弄你很好玩啊!」
  「怎麼這樣嘛…………」佯裝鬱悶的神情……隨即又不知為何得意了起來:「下次跟彰子小姐說你們都欺負我……」

  「說起來啊,我還真感謝彰子呢,」早苗突然換過了語氣,溫和認真:「總覺得明子因為寫信的關係,開始思考很多事情了。」
  疑惑地眨眨眼,再度對視:「是這樣嗎……」
  「嗯,你現在這樣很好啊,」眼神望入少女的雙眼:「就是別因為寫信而晚睡,皮膚會變差喔!」
  「這……」困窘地抓了抓髮:「原來……早苗姐知道啊……怎麼都沒罵我?」害我剛剛收得這麼迅速……

  「呵,都已經是中學生了還讓我罵做什麼呢……也不是小孩子了,」撐起身體,坐直:「況且明子一直都很乖的,我也沒罵過吧?」
  「也對,」滾過去蹭了蹭……撒嬌:「早苗姐對我最好了。」
  「少來,我要回房了!」
  笑容滿面,也坐直:「嗯,快讓我的姪兒休息吧,難得我長了一個輩分了呢!」
  起身準備離開:「行,你信如果寫完了就快些睡吧,」伸手推開紙門的時候……不知怎麼的有些語重心長,回首:「明子,剛剛我說……我已經比媽媽幸運了,」
  「嗯?」稍稍回憶了一下:「嗯。」想起來了。

  「其實看著你自由自在的,我覺得也很好,要好好把握自由的時光……」
  「早苗姐今天……怎麼了?」不解……
  搖搖頭,微笑:「你別誤會,秋人一直待我很好……我只是有些感嘆,」望向夜幕中的半圓:「即使是到了你這個年代也一樣,女人依舊依附男人而生……像我……遇上對自己好、秉性善良的男人,真的很幸運,但像我的母親被男人蹂躪致死的……世界上也為數不少。」

  「……」張了張嘴……有些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所以明子,雖然現在我盡可能不干涉你……但你也要小心,知道嗎?」
  似乎瞬間明白了對方的心意……隨即:「早苗姐放心,彰子小姐只以為我是『小亮』而已。」其實這也是我送月餅的意義之一:「他一直都認為我是津田屋的小老闆。」
  欣慰一笑,眼神安定了不少:「那樣就好,我就怕你太年輕,不懂得設防。」
  「嗯,」笑意盈滿眼底:「放心吧,早苗姐,我還是知道分寸的。」




  「一九七七年,中秋,」光閱讀著手中的皮革日記本:「收到小亮自家餅鋪的『星星碰月』禮盒……啊!好想吃喔!到底是怎樣的月餅……也不寫清楚!」
  亮汗了一下:「……但是光,現在是春天……」我的光說想吃月餅,我得想想辦法……春天的月餅、春天的月餅……
  「這……」光輕輕一笑:「別太在意,我也只是說說……」唉,亮現在肯定在想這時節哪裡有賣月餅……


  離開棋院後,戶外依舊小雨飄零,落在傘面上的叮咚聲響譜出了春天的旋律。
  不遠處的路邊有一位西裝筆挺的老紳士準備進入私家轎車,專屬司機戴著白色手套,傘面提高的時候……亮覺得有些眼熟……於是欠身行禮。
  光見狀也趕忙跟著欠身,直到確認對方離去……

  「是高官吧……亮認識?」
  「不……只是有點眼熟,」想不起來的眼神:「但我肯定不是指導棋。」
  「老先生剛剛有還禮,所以應該是真的認識……亮得仔細想想了。」
  「嗯……對了!我們現在就去靜岡一趟……」低聲盤算著:「津田屋說不定有。」其實心思一直放在春天的月餅上……

  光眨眨眼……天啊,這傢伙還在想這個……

  荷葉綠的傘下微偏頭:「說起津田屋、津田屋…………其實我剛剛就在想……啊!!」似乎連貫起了什麼,開心的語調:「原來就是輾轉被我拿來裝四封信的那個『津田屋』盒子啊!居然保留了這麼久!啊啊!被阿慎扔掉了怎麼辦!!?」語末開始懊惱慌亂了起來……
【上】 第三十八手 玉兔送藥
  湛藍而光彩的雙眼此時彷彿凍結了春天的驚雷……藤原光當真石化在棋院不遠處的路邊;而見到光如此緊張,竟然在大馬路旁這般失態的模樣……亮內心覺得頗為好笑……

  其實相較於過去的過於隱藏,現在這樣容易外顯的情緒……真的很可愛啊!

  「不是那個,放心吧……津田是筒井阿姨的舊姓,所以家裡常常有津田屋的盒子。」頓一頓……略作回憶:「我記得……當年那個盒子好像被媽媽拿來當做針線盒,就是我們平常用的那個。」

  聞言,光隨即放心……同時瞭然:「原來是那個上面還畫著玉兔的啊?那……亮的那個書法題款和菓子紙盒?」現在想起來真的滿多雷同的……
  「嗯,」微笑點頭:「也是津田屋的,東京分鋪的紙盒,算是關係企業吧。」
  「原來如此……所以每個盒子都有些相像,卻又不太一樣……因為事業做很大嘛!」柔和的綠色雨傘下,光歡快地踏著步伐:「我還以為我讓阿慎把年代那麼久遠的紙盒丟掉了……那多可惜!」


  淡褐色的傘面下,亮見到光鬆一口氣的模樣,內心不知怎麼的……甜滋滋的,或許是因為光跟自己一樣非常重視父母的一切吧……
  細雨仍舊濛瀧,陽光卻因為中午將至而探頭……期待稍晚出現彩虹的心情不由地悄悄在心中升起,盼望見到七彩的光……


  光蹦跳了兩下,回首:「在想什麼呢?」湊近:「看我看得這麼入神?我有這麼好看嗎??」這傢伙真的怪怪的……
  大幅度點頭,塔矢名人一副孩子氣的模樣:「好看!光無論如何都好看!」
  「那就別看了,『好看』被看完了就不好看了。」扭過頭,繼續往前行……很跩的模樣。
  「啊??」傻眼……追上:「『好看』是會被看完的嗎??這都什麼邏輯……」
  「我說會就是會啦!!」這傢伙也不想想人在外面耶!
  「這什麼歪理?況且我都說『無論如何』都好看了!」
  「亮你真是*%%◎##※!!!」
  「是你太&%#%*○※◎#!!」


  轉入地鐵站,吵嚷聲依舊……下樓時眼見上方跑馬燈告示上跑出『丸之內線將離站,請月台上的旅客退後』……等的字樣,對此平凡的情景光不以為意……
  亮卻在此時突然拉起光的手、十指交握,瞬間飛快地跑了起來:『快跑!!』
  『誒!?』

  風馳電掣的兩人趕忙刷卡進站,饒是亮是念能力者、光的腳力也不差,才剛好趕上;在車廂內一站穩,隨即列車便開始移動……準備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望向身側正一頭霧水的光,亮一邊將雨傘布面整齊收攏,一邊解釋:「我們昨天才送走秋人舅舅……現在往靜岡出發感覺有些奇怪,但去了靜岡對親戚過門不入似乎不太好。」抬頭,溫潤的璧眼盈滿笑意:「所以想到表參道上走走,津田屋分鋪也在那裡。」

  聞言,光微蹙起眉……卻笑得很幸福:「何必這麼費心,我又不是真的想吃,只是想知道是什麼樣的月餅,現在知道是用哪種盒子裝著的,有個粗略形象就夠啦!」

  ……是說『星星碰月』這名稱起得真好……有好吃的感覺。




  簽收了來自靜岡的掛號包裹後,來不及拆開,便被棋會所內的老先生們拉著下棋……
  最後圍棋學校雖沒有成立,但是棋會所反而讓更多人能夠輕鬆踏入,倒也切合了推廣圍棋的中心主旨。

  「哎,我說我們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茂男累趴在櫃檯上:「我怎麼現在才知道目算跟算錢是兩回事……一天下來腦子都打結了。」我的媽啊……
  行洋一邊收拾茶杯,一邊看了一眼靠著櫃檯、顯然已經陷入熟睡的精次:「得弄間休息室出來才行。」
  「要我說,是得多請一個店員比較實際吧!」撐起身體,轉轉脖子……累啊!

  高段棋士其實也做不慣櫃檯工作啊……我們平常都一直坐著,哪有站這麼久的時間……真是……這傢伙當年報名與韓國棋士交流早我一步,現在弄了間圍棋會所也早我一步……要不是真的忙不過來,我還一直被蒙在鼓裡……還真的是在車站前,有時候想想真是氣死人了這傢伙!


  行洋只是看著孩子的臉……思考一陣:「讓我考慮考慮。」
  「啥?」抽臉:「還考慮!?」隨即壓低聲音,眼神突然間認真了起來:「我說……這小鬼的棋力成長得很快,而且怎麼說也是你重要的徒弟,他們這種年紀成長的速度是很驚人的!別忘了我有一群弟妹……這可是過來人經驗。」

  「……」繼續收拾……
  知道行洋不多話的個性,只得自己繼續說:「其實成長期的小鬼頭不但學習力驚人,而且……你不要看他現在小小的很可愛,十年『咻』的一下就過了,到時候啊,你我差不多三十三、四歲,看起來跟現在差不了多少,他卻不會再是現在的模樣,馬上會成為能跟你比肩站立的十五歲少年。」

  「……嗯。」似乎突然想起什麼,接話:「十四、五歲的中學生也是很讓人驚訝的年紀。」不是大人,也不能被當成小孩……小亮常常給我很多啟發。
  「沒錯,嗯!?」狐疑的視線,開始盯著瞧:「你是哪根筋不對啊?」
  清洗茶杯的平靜眼神突然有了笑意:「……認識這麼久了你還是這麼說話。」
  「哈!認識這麼久了你也早知道我是這麼說話的吧!」稍稍收拾自己的隨身物品:「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真是累死人不償命……」
  「嗯。」

  外頭早已過了下班人潮擁擠的時段,但車站前依舊是一片熱鬧非凡的景象……茂男剛一開門,樓下人聲鼎沸的氛圍便立刻飄了進來……

  「茂男。」行洋突然放下手邊的工作,叫住。
  走到門邊的茂男聞聲後頓住、回首……

  「謝謝。」
  眼珠子轉了一圈……隨後微微嘆息:「……唉,拿你沒辦法……我剛剛要說的你應該明白吧,你最好快點找個店員,」看了一眼依舊熟睡的問題兒童:「現在或許還勉強,但要應付棋戰又要面對逐漸具有殺傷力的他,你不可能有時間處理這些瑣事。」
  「我明白。」只是一時找不到合適人選……不想把會所交給不相干的人。
  無奈的眼神,輕聲而沉穩:「那我走了……再見。」
  「嗯,再見。」

  當茂男的背影消失在會所門口的時候……行洋有些怔忡……
  因為內心明白茂男最後的眼神蘊含的心情……即使沒有說出自己也已經瞭解,兩人的關係無論是否出於自願,在棋院、在私交上……都已無法與過往相較,儘管欣賞彼此的心意依舊……但……

  欣賞我的棋藝的你,與只是單純欣賞你的人品的我……已經不在同一個平面上駐足,這就是現實,也是你我最好別再走近的理由。

  「……如果在精神面上太依賴的話,會給他造成困擾。」
  畢竟茂男依舊是優秀的棋士,如果我覺得由於他的戰績在我之後,而在瑣事上處處勞煩他……那樣雖然他可能會妥協維持友誼,但於公於私都會非常不妙。

  如果不能維持與過往相同的情誼,還不如別再繼續,讓一切停留在美好的一刻……直到你我各自再度找到新的方向,再回首時……說不定我們還能像少年時代一樣對彼此暢所欲言。
  所以暫時……先這樣就好,我們仍會在心底為彼此加油,而你我也清楚,在圍棋的世界不只是對弈戰場,至少在職場上,你我是彼此最後可以信賴的依靠。



  最後在夕陽斂去最後的光芒時,行洋才有時間閱讀信件。
  和式大宅廊間,夜幕下,同樣有如夜空般靛藍的紙盒上,裝飾的花紋顏色斑斕有如銀河流動,一角靈秀素雅的小字『津田屋』題款,穠纖合度的筆意讓行洋回憶起了自己的父親……

  「……是團圓的季節。」
  櫻色、嫩黃、藕紫……三色糕餅在月色下靜靜散發出淡香,明顯是同一模子製成的餅,雅致的韻味中帶點靈動的秀麗……玉兔花紋。

  「好個詩情畫意的少年。」原來小亮是體貼細心的個性。
  見到玉兔就想起棋聖戰前匆忙給今川道賀的那天……說起來那女孩的和服也是少見的玉兔花紋,很可愛。

  中秋未至,月光尚缺一弧明亮,但倒也是夜色清朗,涼風幽靜。
  寧靜的氛圍中行洋展信,對著月光尚未閱讀時……竟突地想起年少時代好友徐彰元曾在同樣的此地,指著月亮對自己訴說慨歎……

  是感嘆也是安慰。


今天我們一起看月亮,懷念天上的人,或許十年、二十年後……我們看的月亮還是一樣;但……天上的月亮看我們……如果還跟今天一樣的話,就太不長進了。


  「……有道理,」望向月色時的眼神,少了朦朧,多了幾分堅定的同時也多了分悵然:「別太不長進了。」
  『吼!大叔一個人在吃好料!』一把童稚的嗓音突然灌入耳膜!
  「……」唉。
  『居然沒我的茶!』穿著睡衣,明顯剛從熟睡中起身的身影往廚房方向『鼕鼕鼕鼕』地跑去:「我也要吃!!小光過節也都會給我漂亮的東西吃!!」接著又『鼕鼕鼕鼕』地跑回來。

  視線沒有離開信紙,行洋聞言順勢發問:「怎麼不是『好吃』的東西?」雖然說漂亮也可以,但是既然是食物,還是著重味道比較實際。
  「當然是又漂亮又好吃!!」滿眼期待地盯著大叔,手指迫不及待地準備捏起一個藕紫色的渾圓玉兔……卻又不敢造次。
  感受到身旁等待中的熱切視線,示意:「吃吧。」自己也隨手拾起一個:「算你還有點規矩。」
  「嘿嘿……好吃耶……」可惜自己不太會泡茶……算了!管他!

  行洋靜靜地閱讀來信,身旁多了份熱鬧理所當然消逝了寧靜……倒也泰然處之;眼神逐字閱讀過後,細心地將信紙收妥……

  「緒方,」抿了一口茶……稍作衡量的眼神:「過兩週我的棋戰告一段落,帶我去你母親上班的地方,好嗎?」

  開始稱呼自己母親名諱的原因,我需要找出來。
【上】 第三十九手 表參道
  中秋過後隨即各項棋戰激烈地展開,秋天火熱的不只是郊區的楓葉,連同市區的繁忙也讓人焦躁不安……面對桑原老師這堵高牆,森下茂男九段連戰輾轉進入最終第五局,卻是氣數已盡…………

  「由這一手開始完全是桑原老師主導,」一柳摸了摸渾圓的腦袋:「森下狀態不佳嗎……」一邊吞了一口茶:「他對局結束之後至今沒露過面,不知道要不要緊……」
  「但我覺得這五局他下得不錯,面對桑原老師能糾纏到最後很不簡單!」
  「哼,」座間陰沉沉地接話:「雖然不想承認,但第九十二手的時機掌握得無可挑剔,真是麻煩的對手。」
  「哈哈!我都忘了你們倆角逐挑戰權到最後!!」

  行洋默默地起身離席,將眾人的討論聲隔絕在身後。
  走出棋院後,正對火紅落日、微瞇眼……想起那個其實正在自己的棋會所裡鬱悶地站櫃檯的職業九段……頓時心中沉甸甸的……

  其實也不是不露面,茂男只是不想讓你們問東問西罷了……
  還是別去會所,留點空間給他好了,我趁現在去處理精次的問題……


  說是請精次帶自己前往志穗小姐的工作地點,但即使小孩的言詞再犀利、邏輯再清楚……識路能力在跨了個區後絕對靠不住,於是行洋是事先向緒方靖夫連繫過後,才決定前往。

  酒吧位置不遠……西元一九二○年明治神宮創建時,在正面側的參道興建名為表參道的道路,位於東京都澀谷區與港區;西元一九二七年建設了同潤會青山住宅,周遭環境因此添加了一層古典韻味。
  但時至今日,表參道多數用以稱呼東京地下鐵表參道站附近,光陰流轉……現今儼然成為日本多數知名外國時尚品牌的駐紮區域。

  『小光的酒吧就在這裡!!』來到這個繁華區域的緒方精次顯得非常開心,一下車便像放出籠的鳥兒一個勁兒地拉著『大叔』往人潮裡鑽……

  夜色已經完全籠罩附近的區域……看著穿梭在霓虹閃爍中拉著自己的孩子的背影,行洋突然有些明白了過來……


  其實這孩子跟我一樣,不想承認至親已經往生了……更有可能的情況是……在他的觀念裡根本沒有死亡,就像當年我問明子『父母在哪』的時候,那女孩笑容滿面地回答--『在天上』。

  因為根本無法理解……我們這些周遭的大人都忽略了這一點,對小孩而言根本無法理解死亡;而因為精次看起來比較早熟、性格也比一般孩子好強,所以我們不知不覺把他當大人對待。

  在他的認知中……恐怕不是真的認為母親已經死去,他會認為緒方先生基於種種自私的理由拆散他們母子……如果是這樣的話……這次帶他來到志穗小姐的店裡究竟是對還是錯……


  「呼……我們剛剛不該在那一站下車的,呼……」雙手撐著膝蓋喘息:「不過大叔你放心,店裡很涼快!我媽媽會弄好喝的招待你!」
  「……」一臉興奮期待的孩子……我好像……正在做很殘忍的事情。

  「大叔快啊!」燈紅酒綠的掩映下,是燦爛無比的純真笑容:「都說你們這些老人靠不住!體力真差耶!!快走啦……過個轉角就到了!」用力拖著走……
  「……」怎麼辦?我該怎麼做?現在阻止還來得及!

  「誒??」小男孩疑惑地盯著熟悉卻又陌生的招牌:「為什麼招牌燈沒亮啊?」
  「……因為,」將到了嘴邊的沉痛嚥了回去……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如鯁在喉。
  回首的男孩依舊笑容歡快:「沒關係,我帶你進去!」拉著行洋熟門熟路地找到了個側門:「其實你對我不錯我也知道啦!我會讓小光免費招待的!」

  補貨專用的側門門鎖兩三下被精次解開……看樣子是經驗豐富。
  孩子興高采烈的期待臉龐看不出一絲陰霾,行洋覺得連自己的父母過世時都不曾像現在這麼令人窒息。


  心痛不只能是因為悲傷,更疼的是在歡樂笑容之後的真相,原來是無知的可悲。


  一塵不染卻死寂的室內,完全在行洋的預料之中……緒方先生將鑰匙暫借給自己的時候便告知,這裡有雇人每天打掃;而事實上酒吧的鑰匙一直靜靜躺在自己的西裝褲口袋裡……剛才快步行走的時候還隱隱聽得見錚錚的聲響。

  「為什麼……」精次裡裡外外跑了個遍……眼神頓時有些無助:「連個客人都沒有。」望向大叔的時候瞳孔漸漸匯集不安:「……可能……今天休息,我媽媽一定就在之前住的公寓裡。」隨即略微別過頭去……握緊了小小的拳頭。
  「一定?」他說『可能』休息,最後卻這麼篤定?

  漆黑的室內突然湧現緊張的氣氛,鬧區霓虹透過玻璃……流光溢彩斑斕了孩子的雙眼……

  「一定。」彷彿在宣示著什麼……
  行洋走近前,第一次蹲下身,用同樣的視線高度說話:「為什麼不看著我的眼睛說話?」像是真的在面對一個小孩……
  「……」緊咬著下唇的臉龐開始有些發顫……
  見狀後,不知不覺嚴厲了起來:「……其實你心裡是知道的,對吧?」
  「……」頭別得更後面去了,死都不看大叔一眼。
  「這就是你拿走販賣部的棋子的理由,其實你並不想偷東西,只是想接近你媽媽。」
  『不要說得你好像什麼都知道行不行!!?』突然對上眼睛、大聲:『小光就在這裡,不然就是在家!就是這樣!』

  不理會突然的發難,以大人的優勢雙手固定孩子的肩……繼續:「緒方,你聽好,人們可以毫不顧忌地大聲說出自己的夢想,想飛、甚至想讓親人復活,但卻不能欺騙自己。」其實我也一樣……我知道我的父母不在天上。
  「夢想說出來或許會被人笑話,但人因為夢想而擁有熱情,」察覺孩子很痛苦的表情……掌中的力量稍稍鬆了鬆:「如果連你自己都一再欺騙自己,最直接的後果就會像那天在棋院一樣,認為那是媽媽的東西而拿取……此後一再重複同樣的情況。」

  因為自我欺騙的結果會導致想像與現實錯亂。
  沒錯……很可能……這段日子以來是因為我一直都在他身邊,但往後他總會獨立……如果我現在沒發現,那麼精次長大後很可能會成為順手牽羊的慣犯;明明最初的心意只是想念母親,如果到最後落了罪名……情何以堪?

  所以,今天來這裡是對的。

  「你知道那代表什麼,對吧?」
  這孩子其實能分辨是非善惡,雖然可能還不知道將導致的後果……但是他知道對錯,所以那天在棋院倔強地拉不下臉來認錯道歉……只因他其實比任何人都害怕。




  轉了趟車後又過了幾分鐘,走出地鐵站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天邊那道七彩的光,沿著光芒橋樑往下望去,是雨露洗禮後琳瑯滿目的亮麗櫥窗。
  時裝模特兒的人偶在明淨的玻璃後展現出各種新潮的服飾、金髮碧眼的外國人與日本人彼此摩肩擦踵。

  「呼……」光的視線晃了一圈:「這裡外國人真多誒……」
  「哈,」聞言,亮著實笑了出來:「光好可愛!」
  「啊??」不解……隨即似乎想通了什麼:「喔!對喔!我在外人眼中看起來應該是跟他們一夥的。」隨即笑鬧了起來,提起雨傘作勢在自己與亮之間劃清界線:「別過來!!嘿嘿!我跟他們是一夥的!」

  眼神瞬間危險了起來:「『我的光』,你說你跟誰是一夥的?嗯?」
  「呃……」開始低聲碎碎唸:「這傢伙怎麼這麼開不起玩笑……」
  「嗯?」對保持安全距離的光笑笑:「啊……算了,虧我還想著要帶『我的光』去津田屋分鋪找當年的月餅呢……但是光不是跟我一道的啊……那算了吧,我一個人去……」說著作勢轉身,準備離去……
【上】 第四十手 七彩的光
  「……」
  熙來攘往的大街上、繁忙的地鐵站口,光站的位置顯然有些影響大眾通行。
  看著亮漸行漸遠的背影,內心開始狂跳,最後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傻瓜。」似乎是背後長了一雙眼睛,亮才剛走了五步,知道光沒有跟上,便立刻回頭尋找……神情難掩的急切……


  七彩的光芒依舊在澄澈的天空中舒展絢麗的弧度……亮看清光的眼神中有許多無助……剛剛還泛著美麗光彩的雙眼轉瞬失去了活潑時的靈動,連保持緘默時,那份寧靜深邃的神韻也蕩然無存……

  空寂而失焦。

  「光,」繃帶開始輸送著溫暖的氣息,將心愛的人拉到一旁較為不阻礙交通的位置:「光……我開玩笑的!光!?」糟糕……
  「……啊……嗯。」回神過後,看向站在身前,心急如焚的亮:「對不起……我不該開那種玩笑。」
  「傻瓜!都說什麼呢!」心疼與自責:「是我不好,明明知道光最近會一直下意識地試探我……光,我真的以為你會追上來,對不起!」我又讓光受到傷害了!!笨蛋!!
  「亮怎麼那種表情……」微笑著輕輕搖頭:「沒事的,我又不是小嬰兒,就算我一個人在這裡,也不會走失的。」我不該讓亮自責的……
  眼神閃過一絲犀利的光芒:「所以光直到現在依然認為我會丟下你一個人,對吧?所以才說一個人也不會走失……可惡……」語末,神情跟著痛苦了起來…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誰都沒在意路邊似乎只是在交談般和諧的倆人,直到亮抓起光的手腕,往某處奔去的時候……光只感覺到雨似乎又開始下了。
  而彩虹的光芒尚未消逝,陽雨與光彩下,光看向緊握著自己手腕的那人的背影……從相識至今一直都是如此固執認真,不覺又安心地微笑了起來……

  ……我真傻,都十幾年了……亮幾度為我差點送命,我怎麼可以這麼禁不起打擊?實在太不像話……難怪亮要生氣了……他這麼用心呵護我,我卻在兩人心情都不錯的日子搞這種小情緒……

  腳步不停,迅速的踏步頻率直覺告訴光……亮為了自己,是真的急壞了……
  直行一陣後又拐了兩個轉角,饒是兩人腳力與肺活量都不差才能在短時間內跑這不短的距離,況且一路上行人、障礙物連連。


  「……這裡是?」看著眼前有些陳舊的建築,光被弄懵了……這哪啊??
  「小時候的秘密基地。」亮語出驚人。
  『啊!!?』這傢伙會有秘密基地??這種從小只下棋的人!!?

  十指依舊緊抓著戀人的手腕不放……卻在看到那一驚一乍的神情後,也跟著稍稍放鬆了心情……笑開:「我又不是石頭裡蹦出來的,有一點孩子時期正常的行為有什麼好奇怪?」
  光挑起俊秀的眉,一邊替亮撐傘擋住漸強的雨勢一邊真心評論:「身為一個小孩,秘密基地是位於表參道上沒營業的酒吧,這叫做『正常行為』嗎?」別唬嚨我,正常小孩在幹嘛我比你清楚吧!

  亮見狀,知道光已經確實恢復正常了,緊繃的神經才當真放鬆下來……

  「光,」轉眼已是憐惜心疼的眼神:「我們得從側門進去,那……我放手了喔?」稍稍緊握了兩下,照慣例地親吻手背……鬆手前的安撫信號。
  「嗯,」亮還記得這種小細節……但……唉:「都說了別在外面吻我,會讓人看見。」
  對光的抗議不予理會,逕自走到側門準備開始解鎖:「其實也無所謂吧,雖然還沒成為五冠王是有些許遺憾,但一切都打點得差不多了……當然屆時難免會有些混亂。」這門鎖……呃,鑰匙長什麼樣子?
  「唉,亮……你知道我最怕麻煩。」唉,怎麼就一天到晚想著昭告天下……

  安心而孩子氣的宣言:「那我就把我的光藏好,風波過了光再出現就是……反正也就是一陣子的事情罷了……呃,光,」看向身側,尷尬一笑:「我忘記鑰匙長什麼樣子了……所以具現化不出來。」
  「哈,讓我來吧!」扳動手指,同樣是孩子般的神情……即將大展身手:「國家機密文獻庫都難不倒我,這種貨色不算啥!」




  戶外依舊是紙醉金迷的世界,鬧區的喧囂熱鬧襯得漆黑酒吧更加寂寥。
  緊繃的孩子沒有落淚,亦不再大聲說話……睜睜大眼從不願多看塔矢行洋到最後死命瞪著……行洋只覺得自己說不定真要被瞪出個洞來。

  沉默的蔓延似乎永遠如此冗長,身為棋士的兩人都具有足夠的耐心面對沉默,惟獨歲月歷練的差異自然在穩定心上有著顯著的區別……
  也可能是孩子內心其實微微明白是非對錯,因此完全沒有立場繼續對眼前的『大叔』瞪視。


  『哈啾!』終於結束了沉寂……

  對了,我現在才注意到……他剛剛拉著我跑得很快,出了一身汗……現在天涼……該怎麼辦呢?我實在不會照顧小孩……

  眼看眼前孩子噴嚏連連,連忙鬆開孩子的肩,四處張望……最後還是精次機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室內燈光打亮,還開了空調……

  「……總算停下來了,」幼年的緒方精次一放鬆下來,便虛脫般盤坐在空調正下方:「呼……我說……你真的很不會照顧人耶!!」居然抱怨了起來。
  「這是事實,我不否認。」伸出手指揉揉太陽穴……這孩子各方面都很麻煩。
  「唉……」小鬼頭哀聲嘆息……隨後沿地爬行了起來,直到鑽入吧檯。
  「為什麼不用走的?」

  視線跟著精次的身影移動,也順帶觀察了室內環境。
  整個空間雖然燈光昏暗,但很寧靜……那就是所謂的吧檯,也是精次的母親工作的地方……聚光燈的效果,很亮眼,會不會也是養成他自我中心性格的原因……

  吧檯後方露出了一個額頭,隨後是一對眼睛……行洋知道精次正努力踮起腳尖,於是也配合著靠近些,最後索性坐到吧檯前的高腳椅上……

  「你不知道跑太快之後會腿軟的嗎??真是……」吧檯後方傳來不滿的聲音:「所以就用爬的了……反正這裡是我的地盤,哼……我高興怎樣就怎樣!」
  無奈一笑,行洋只覺得這孩子問題來得快、要放下也快:「是嗎,那你拿什麼招待我?」放眼望向眼前的瓶瓶罐罐……

  志穗小姐都會弄些什麼給自己的孩子喝?說起來我連茶都泡得不怎麼樣……上次今川來家裡,雖然他嘴上沒說,但是同樣的茶葉,他動手的話味道就完全不同……到底他是茶行老闆,畢竟不一樣。

  只是現在,若要我就地取材弄點飲料給精次,還真有些困難……


  一陣雜物碰撞聲響後,一張摺疊式棋盤躺到行洋眼前光潔的吧檯平面上……
  雖不是上好的棋盤,但塑膠表面在聚光燈的投射下,似乎折射出一位忙碌母親與一個孩子過往的美好時光。

  這棋盤……或許他現在還不懂,但這張棋盤對精次來說,很珍貴。


  將棋盤棋子都放置穩妥後,精次似乎又覺得少了些什麼……有些七手八腳地搬出凳子開始在瓶瓶罐罐中認真搜尋,隨後難掩得意地拿出了一個密封罐……行洋看到裡面似乎裝著某種風乾的植物葉子。
  小鬼頭顯然因為找到想要的東西而精神大振,緊接著又往冷藏櫃與冷凍櫃中細心找尋……不知道是不是行洋的錯覺,精次好像除了人小手短了些之外,調製某種飲品的動作倒是俐落流暢……隱約間似乎能讓自己想像到他那位穿著女性西服的母親,在工作中的優雅儀態……有時候冰冷高傲、有時候溫和健談。

  ……連從未見過志穗小姐的我都能透過精次,想像出他母親的面容,可見這孩子有多麼思念自己的媽媽……或許我也一樣,共同生活的歲月中,所有的行為舉止往往與朝夕相處的人彼此相互影響。
  其實志穗小姐一直都活在精次的心中……只是這些話,現階段對這孩子而言似乎有些過於難以理解了。


  氣氛靜了下來,不同於剛才沉默時那樣令人窒息的氣悶,似乎一長一幼在聚光燈下展開了某種默契……或許小孩子必須藉由熟悉的動作與環境,才能在安心的氛圍中懷念失去的依靠。


  「不好意思,我只會弄這個,你就將就吧。」說完還撇撇嘴……頗為不甘願:「說過了,我知道你對我不錯啦……還特地帶我回來……總是該招待的。」

  香檳杯上盛著一球米色系的冰淇淋,有些香草的味道,上頭點綴精次一開始找到的風乾植物葉片,蘇打水帶著淡綠的色澤,在聚光燈下晶瑩剔透……

  行洋雖說是一直看著這樣精緻的飲料如何製作,最後放到自己眼前……卻還是對小孩子的能力感到不可思議……

  「天冷了,你不該吃這些。」思考過後居然只憋出了這麼一句。
  「你很煩耶,就跟你說我只會做這個了啊!」自己倒是吃得很高興:「小光都會弄這個給我。」
  「你媽媽如果知道自己的孩子忘記自己的名字,大概會難過吧。」嘗試著動了動小茶匙……意料中,甜的。
  「啊?」不解:「我沒忘記我叫緒方精次啊……」繼續吃……
  「那你的母親呢?」原來如此……找到第二個癥結……


  精次其實並不清楚自己母親的名字,或許他有些印象,但卻因長期以來……酒吧客人總是稱呼自己的母親代號『小光』,所以在他懵懂的記憶中便混淆了,也跟著客人這麼稱呼。
  而在這樣的工作場合下……志穗小姐極可能為了避免私生活受到複雜的人際關係影響,因此不願意讓客人知道自己的真實姓名,更有可能不想讓人知道精次其實是他的兒子,因此也就由著精次稱呼自己『小光』。


  察覺對面直接坐在吧檯上才能與自己保持同樣高度的孩子……那樣苦苦回憶的神情,一臉認真思索的臉龐……
  ……暫時別催他,況且我也不真的想對局……或許這個地方的圍棋我還是不要插手比較好,讓他有個能懷念的地方,不受他人因素干擾。

  澄澈的綠色在聚光燈下,冰涼得剔透美麗,微小的氣泡光球在玻璃杯中不斷向上竄升,水氣使得風乾的香料葉片再度甦醒……
  原來是薄荷的味道。

  「……真好喝,謝謝。」
【上】 第四十一手 薄荷蘇打
  「這裡面的氛圍……」光扯扯沾滿水氣的領口:「好微妙……」很精緻的地方。
  「光,坐到暖氣口去,」熟門熟路地站到吧檯後方:「我研究一下,等等……」

  沒有開燈,戶外正午的光線在雨幕沖刷下……由玻璃窗緩緩游入有些陳舊的室內。亮研究了會兒新式的冷氣遙控器,不熟悉的神情讓光立刻明白,過去沒有這臺冷暖氣機。

  「亮多久沒到這裡來了?」坐上鄰近空調的高腳椅:「這邊到底是怎麼回事?」好奇寶寶的神情……畢竟相處多年,從未聽亮提及此處。
  確認暖氣開始運轉後,站在吧檯後方的人,淡淡一笑:「其實……很小的時候,不,一直到遇見光以前吧,我一直想離家出走……」
  「這還是第一次聽亮提起……」略微有些驚訝……繼續:「那這裡是?」
  「也不是不想告訴光有這麼個地方,該說我一直都沒想起來……說起來京都的Cinderella還是我第一次去的有正常營業的酒吧……要吃什麼嗎?」蹲下身開始在工作臺下尋找:「這裡其實不是酒吧,通常被人租借來聚會或者攝影、拍戲,應該……有些東西能當午餐……」

  光越發覺得怪異:「亮這麼擅自作主,不好吧……況且就算真有食物,也放很久了吧?又不是義大利麵……」
  「找到了,光真是金口,」站直身,笑著面對眼前趴在臺上的戀人,提起手中的包裝袋示意:「真的有義大利麵,連罐頭調理包都是現成的……讓我招待我的光,好嗎?」
  無奈卻又幸福地一笑:「真是……看樣子我只有吃軟罐頭當午餐的份了。」


  春雨依舊下著,玻璃與雨幕帶來了會呼吸的波光,瀲灔了一室寧靜……
  正午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光卻沒有起身去尋找光源……只是趴在吧檯上,看著為自己忙著弄午餐的愛侶……

  「光……其實我剛剛好怕。」將通心麵全數倒入沸水過後……亮盯著鍋子,輕輕說著:「我怕自己又做出讓光傷心的事情。」
  「亮……」思路清晰,語聲誠懇:「即使我真的被丟下了,也會自己回家的,回有亮在的家。」
  手中的忙碌停了停……亮再度確認:「真的?意思不是藤原宅、不是緒方先生家……是我們家?」
  「嗯。」輕輕的聲音帶著點惆悵:「是我們家啊……其實我對自己承諾過,以後即使亮趕我走,我也不走了……當然我知道亮不會做這種事情,但是依舊會做好最壞的打算……對不起。」


  在亮忙碌的身影中,光看不清戀人的神情,但是知道過去聽完這樣悲觀的話很可能會大發脾氣的人,現在全心全意認真弄著兩人的午餐……完全沒有責備。

  「這段日子以來……我好像一直在說差不多的話,」突然有些歉意:「如果我站在亮的立場大概早就失去耐性了……」不得不說亮真的執著得可以……
  「沒關係……」將午餐撈起鍋的時候,看向正凝視著自己的伴侶,堅定的笑容:「沒關係,我們有的是時間,在我想通一切的那一刻早有心理準備……我知道光的不安沒這麼容易抹去……嗯……趁熱吃吧。」

  裝盤的義大利肉醬麵有市面上一般軟罐頭特有的防腐劑味道……光卻覺得很幸福美味……

  「義大利麵也不錯……」可樂之後是拉麵……現在是義大利麵,呵呵……
  見到光明顯是想著什麼怪念頭的神情,忍不住捏了捏戀人的鼻子:「笑得眉毛都彎起來了……我的光又想到什麼了?專心吃吧。」
  「哈……亮都還沒說怎麼會有這麼個地方呢。」
  端著盤子繞過吧檯,坐到心愛的人身旁:「……這裡因為使用性質都是短期租借,所以不巧會碰上有人使用的機率很低……小時候……嗯…剛剛說到我一直想離家出走吧?」
  「嗯嗯,亮很少說起自己兒時的回憶呢……然後呢?」饒有興趣……

  「瞧你好奇成這樣……我有這麼少提起兒時記憶嗎?」
  「本來就是!」一邊吃一邊噘起嘴:「亮都有流光了,我小時候的蠢事都被亮看光光了……哼,不公平啦!」
  「好了好了……我這就說,」對光的小性子百般寵溺:「其實現在想想也沒什麼,我從兩歲開始學習圍棋,爸爸在棋壇的地位光也很清楚……」嚥下一口盤中的午餐:「無論實力以及地位都離我相當遙遠……至少當時是這樣。」

  光想了想……設身處地思量後……若有所悟……

  餐具的輕微碰撞聲中,比肩的兩人有著相同的默契……此時此刻的關係好像情人也如同朋友,訴說與傾聽兒時回憶。

  「……亮其實……想脫離爸爸的光環。」其實身為王子的我多少也能明白。
  輕輕點頭,隨後淡淡一笑:「……是啊,小時候的想法很直接也很天真,」湯匙動了動盤中的麵:「爸爸很忙,我每天除了上學的時間之外……從幼兒園開始,每天每天……都坐在棋會所裡。」
  有些驚訝:「……每天?」舀起通心麵的湯匙定格在半空中……不是吧!?
  苦笑:「是真的,每天。」
  「…………」難怪很多事情幾乎可以說是沒常識…………

  沒察覺光的內心評論,一邊回憶一邊繼續:「其實媽媽有嘗試著帶我出去遊玩,但……」無奈的眼神:「可能是性格使然,我也不是很喜歡跟同齡的孩子們喧鬧。」
  「這樣啊……」將停在半空中的食物嚥下:「但是棋會所都是大人耶……而且我想以亮的棋力,差不多都在下指導棋吧?」這人居然是這樣長大的……難怪一開始與我相處時個性這麼霸道……唉。

  「……沒錯,雖然大家都對我很好,把我當自己的孫子疼愛,但是覺得沉悶是必然的,緒方先生也都對我下指導棋,雖然後來我的棋力和蘆原先生在伯仲之間……但……」
  光頗能體會地接口:「他畢竟年長我們許多,即使勢均力敵,感覺還是跟『朋友』有很大的差距吧,況且已經是職業棋士的他們應該都很忙……」立下結論:「簡單說你就是寂寞就對了。」

  「說得真直接……」苦笑著繼續吃:「但的確是這樣,直到小學四年級吧……」思索回憶的眼神:「有一天緒方先生好像代替他的父親……」
  意料之外:「大哥?」
  「啊,」猛然想起的神情,看向身側的光:「今天棋院有活動……所以剛剛那位老先生……我想起來了,是緒方議員。」現在已經很少露面了……
  光歪頭……組織了一會兒:「亮是說,剛剛那位是大哥的爸爸,然後大哥的爸爸是議員?」瞭解過後似乎有些無奈……低語:「年紀很大了呢……都沒聽大哥提過自己的家人,就連大哥有姊姊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雖然說是高官,但應該已經退休了,大概是來看看圍棋活動的,」細心解釋:「在早期……差不多是我們成為職業棋士之前吧,緒方先生一直是棋院重要的後盾……一直到後來才是越智的爺爺開始為棋院疏通關節。」
  「然後接著就是現在的小池議員了,」理解過後……三兩下將剩下的義大利麵解決:「說起來我也該見過大哥的父親才對……只可惜那唯一的一次與大哥家人見面的機會……我卻心不在焉。」
  聞言,亮輕聲勸慰:「都過去了,光別太往心裡去。」


  戶外的春雨時緩時急,輕快與猛烈的交錯即興演奏讓室內氛圍靜了下來……
  光仰頭,看向倒掛在自己正上方的玻璃杯……剔透得像要滴水般,玻光的雨。

  亮收拾了兩人的餐盤……暖氣溫柔的包裹下、細微的工作聲中……光頓時有些睡意……

  「都是義高那傢伙……害我現在好想睡。」我是幹嘛……吃飽就想睡。
  亮笑笑,手中開始新工作:「外面雨這麼大,就算撐傘也會濕……光就睡一下吧……」
  不滿:「亮還是沒交代清楚小時候為啥來到這裡。」
  「那個啊……」將盤子擦乾後放回櫃子中:「現在想來緒方先生大概是代替他父親來跟別人談論租借的合約內容吧……我記得,那天不知怎麼的,爸爸媽媽都不方便帶著我,總之大家都有事情……會所也沒有營業,最後我只能跟著緒方先生。」

  「喔?小學四年級左右的時候……會讓大家都這麼忙,應該是大事了。」
  「嗯……現在想來應該是有什麼事情發生吧,」從櫃中找出兩個香檳杯……清洗:「不過……呵呵,要是當時就認識光就好了,能幫我記著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現在根本想不起小學四年級的事情。」
  光笑笑……對於這種記憶依賴不予置評:「……總之大哥將這裡授權給亮『離家出走』?嘿……沒想到他對我們倆都這麼好,同樣都給了我們出走時可以暫避的地方。」

  拿出冰箱的盒裝冰淇淋,細心查閱製造日期……接話:「拜託……光,緒方先生對光跟對小學生時代的我,本質上完全不同……你應該很清楚。」
  光笑著瞇起眼:「是沒錯啦……不過我的情況比較危險嘛!又不是小孩子覺得生活煩悶想離家出走鬧彆扭……」我是危及人身安全耶……
  「也對……」開始專心挖冰淇淋:「雖然上面寫已經過期三天了,但我想這種冷凍食品應該還可以……」

  不解與期待漫上了光的雙眼:「亮在做餐後甜點嗎??今天真是太神奇了!」
  從手中的忙碌偷了個空,對戀人投以一個寵愛的眼神:「說得好像我平時多麼苛待你似的……光知道我為什麼喜歡薄荷蘇打嗎?」
  自信滿滿地直接說出答案:「嘿嘿……我猜是因為亮一來到這裡就喜歡上這個地方了,接著在這裡第一個喝到的東西就是薄荷蘇打,對嗎?」一副期待被誇獎的神氣……

  亮笑笑,小心地斟酌手中糖漿的份量:「沒錯,這裡的氛圍對當時的我而言非常新鮮,完全是個不一樣的世界,但卻有著我喜愛的安靜……」
  「所以……每當亮喝薄荷蘇打的時候都能想起這份怡然的心情?對吧?」就像可樂之於我一樣……呵呵,我的亮好可愛!
  察覺戀人的腦子似乎又轉起奇怪的念頭……不以為意,溫柔愛憐的眼神:「真是知己,不過光少說了一項……」
  「嗯??」期待聽到更多秘密……

  將裝飾著薄荷葉的香檳杯輕輕推到光面前,翡翠般的雙眼堅定而自信。
  塔矢名人頗有調酒師的架式……

  「這是當年緒方先生在這裡製作出的薄荷蘇打,也是我在小學四年級的那一天,第一次來到這裡時喝的『初代薄荷蘇打』。」
【上】 第四十二手 綠的聯繫
  形形色色倒掛的玻璃杯底下,坐著一長一幼兩人……秋風的呼嘯帶不入室內,聚光燈下有不同於外頭繁華熱鬧的寧靜溫暖。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直到行洋注意到自己右側方向的牆邊,立著一個小型擺鐘時,也同時確認了時間……鐘的聲音很輕,九個重複的單音卻在室內縈繞不去。

  孩子依舊皺眉苦思著自己母親的名字,融化的冰淇淋在寬口香檳杯中靜靜淌出遺憾。
  行洋幾經斟酌……不願隨意說出不負責任的言語,至今才真切理解到當年在金子校長的辦公室裡聽到的一席話,身為教育者,有多麼重要與沉重的使命。

  ……我所說的每一句話、下的決定,雖然於我個人不會有太多影響,卻會影響精次的人生,如今我才意識到這些早已聽過的道理,或許這就是一直無法確立師生關係的癥結……

  如果身為大人的我一直以來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責任,要如何讓孩子信服?

  「……」
  保持一貫冷靜表情的頭銜棋士,將手中的茶匙輕靠在已經空了的杯緣……右手握緊拳,放在心口……

  那……塔矢行洋,你準備好了嗎?
  今後在追逐神乎其技的路上……不,是直到走完人生的這條路上,將多拉拔一個孩子,這將是個沒有止息的責任……而往後,人生每個階段的責任將會一個個接連到來。

  你準備好了嗎?

  「大叔,你不舒服嗎?」該不是年紀大了吃了點冰就受不了吧?
  「……」準備好了,就開口。
  「喂……我說你沒事吧??」小孩緊張起來了……這傢伙怎麼好像很讓人擔心啊??到底行不行??不行的話我是不是要叫救護車??
  「沒事。」

  正當精次真有點慌起來的時候,行洋總算開口:「你想起來了嗎?」
  「啊??」安心下來後……回神:「喔,我想可能我姊姊記得吧……媽媽不是叫做小光嗎……這麼說起來好像真的不是。」
  「前一陣子,很抱歉。」
  「啊??」這人搞啥?該不是年紀大了秀斗了……
  「雖然我並不希望你一直稱我為大叔,但以我之前的表現實在不像為人師表的模樣,得不到尊重也無可厚非,」認真的翠玉雙眼定定望入坐在吧檯上的孩子:「但是自今起,我將謹言慎行。」

  「…………喔。」不是很懂他在說什麼,但是好像很嚴肅。
  「緒方,你聽好,」下定決心後一切言行跟著動了起來:「你的母親名叫桑原志穗,是你父親緒方靖夫深愛的人。」
  原本有神的雙眼轉瞬不屑了起來:「哼……你騙人。」
  「我不會欺騙我的弟子。」從現在起灌輸他師生觀念。
  兩口將融化的薄荷蘇打吞了下肚……陳述般的反駁:「臭老頭要是真的愛著我媽,那為什麼他家裡還有另一個女人……我可是只有這麼一個小光,他跟姊姊都沒有我那麼愛我媽啦。」姊姊還認了另一個人做媽……我才不要勒……

  「……」要跟他解釋愛情可能很困難,況且我也沒經歷過:「你母親是緒方先生深愛的人,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而你剛才所說的那一位是時間替你父親選擇的伴侶。」
  「啊??」一頭霧水…………時間?
  看著眼前的孩子,難以理解的神情…………我可能說得太深奧了:「意思是如果你父親先遇見志穗小姐,你和你姊姊可能從小就有父親陪伴。」

  冷卻的香檳杯淋濕了吧檯桌面,兩人相互凝視的眼神很深刻……

  「但是世界上沒有如果,事實就是當你的父母察覺彼此相愛時,已經是在時間替你父親決定了伴侶之後,緒方,」目光交對,努力尋找容易讓小孩理解的陳述語句:「年紀這麼輕的你既然知道:父親若真的愛著母親就不該有其他女人;那麼反過來說,那位你姊姊現在稱為母親的夫人,又怎麼會不知道這個道理?」
  「…………」嗯??嗯……
  「你跟你姊姊在失去母親的庇護後,只要那位夫人說一句話,你父親就無法將你們姐弟倆帶進家門,更可能的情況是你們將成為孤兒,連你父親都無法給你們照顧。」畢竟緒方先生是仰仗夫人娘家的勢力才有今天的地位……不過這些就不必跟小孩子說了。

  分針追逐秒針,秋風追逐街上的星辰,九點半的鐘聲敲響寧靜。

  「…………那位阿姨,跟我一樣難過嗎?」可能生氣多些……
  「不知道是不是難過,但肯定跟你一樣不好受,」至少肯稱呼對方『阿姨』了,這孩子懂得將心比心,可見有柔軟的一面:「但是緒方,你知道為什麼你父親還能對著你發脾氣、你姊姊還能住進『阿姨』家嗎?」

  靈秀的雙眼透著思考的訊息……卻明顯想不出所以然。

  「因為『阿姨』是個懂得寬恕的人,如果你不懂得寬恕別人,那只是在拿別人的過錯懲罰自己。」
  「寬恕?」
  「就是原諒。」不知不覺沒斟酌用詞,幸好他會問:「……嗯,意思是不懂得原諒的人,往往永遠都不快樂。」這樣說應該可以。
  「…………阿姨原諒了『那位先生』,所以才能接納我們。」依然死都不想稱呼自己的父親『爸爸』:「……這麼說起來從頭到尾最倒楣的應該是阿姨吧。」仔細想想應該是這樣。

  行洋略微思考後……隨即:「或許你可以找機會向阿姨確認,但還有一件比較重要的事情。」得把他們家所有的稱謂都步上正軌才行:「如果你再繼續稱呼你父親『那傢伙』、『那位先生』,等於污辱了你母親。」
  完全疑惑……不解:「…………這跟我媽有什麼關係?我就是不喜歡他。」
  「這兩個稱呼明顯是用來面對外人,並且是不肯直接稱呼對方的語氣。」

  雖然『臭老頭』在我看來也不太好,但至少是直接稱謂,況且緒方先生也叫自己的孩子『死小孩』了……我也沒立場糾正。

  「那……到底跟我媽有什麼關係?我還是不喜歡……」看來以後就只能叫他『臭老頭』了……哼……
  「緒方先生是你母親選擇的人,並且即使無法成為夫人也願意交往,甚至願意生下你們姊弟,你不承認自己母親所選擇的伴侶是自己的父親,難道你認為自己的父親還另有其人?」這樣說應該能理解吧……
  大眼睜了睜……隨即:「怎麼可能!我剛剛說了!愛的人只能有一個!」
  「所以你很清楚緒方先生絕對是你的父親,」不知為何總算有了鬆一口氣的感覺:「而且為了你所喜愛的媽媽,再也不能胡亂稱呼,知道嗎?」




  「……彰子小姐總算是解決了關於弟子的難題,呵呵……還說我幫了忙呢。」
  將剛剛讀完的信件收進好友家餅鋪的紙盒內,明子轉而拆開隨信附帶的包裹……


  冬季裡,今川商行前的梅樹一如往年含苞待放,新雪未至,原野谷川在不遠處持續川流不息,北風凜冽了城鎮。

  「……這……」明子看著眼前的東西,愣了愣……隨即淡淡一笑……
  說是喝了薄荷蘇打後直覺聯想到的東西,沒想到居然買了我們家自己的茶葉來送我,呵呵……不過這應該是彰子小姐向今川家買來送給津田亮的才對。

  「雖然不是碧螺春的季節,但是……真多虧了彰子小姐會有這種聯想。」
  說起來……這是店裡經銷最昂貴的茶葉之一,中國的十大名茶,還是中國政府指定用來招待重要外賓的茶葉……彰子小姐居然買這種頂極品送我這個中學生,好像很不妥……畢竟我送的月餅說起來也沒這麼昂貴……

  怎麼辦……這可是重禮。

  「回禮可不能馬虎了。」先收起來再說吧……找機會跟哥哥姊姊一起喝……說起來今天好冷,去客廳暖被桌那兒想想怎麼回信比較好。


  鋪面房側邊的小廊隱隱傳來前庭堆放大量茶葉的香氣,混合著數十種芬芳與檜木房屋的味道,在冷天裡很有提神醒腦作用,清新而不刺激……


  「嗯?哥哥,你撞到頭了。」陳述的語句……在桌邊優雅地跪坐了下來。
  摸摸自己頭上的紗布……笑得靦腆:「送貨回來的時候看到久津輪町的商店街有在賣小型的聖誕樹,覺得很漂亮……」對自己的糊塗都覺得無言:「……就就、就……」
  身為瞭解哥哥的妹妹……完全理解似的微笑接話:「結果顧著看櫥窗沒注意道路,就跌倒了,有撞壞人家的東西嗎?」關心的神情。
  「誒?我心愛的妹妹居然先關心別人家的東西……」一副可憐樣……
  聞言,明子無奈……苦笑:「哥哥現在不是好端端地坐在這裡了嗎……好了,哥哥別難過,都快當爸爸了別這麼迷糊了!」為什麼只有常出意外這一點無法改善呢:「對了,早苗姐呢……」左右張望……

  「在店裡裝飾聖誕樹。」女人真難懂……怎麼會想在茶葉鋪裝飾這個……
  『咦!?』驚訝同時帶著些驚喜:「哥哥買了聖誕樹回來?」
  秋人無奈……眼珠子向天花板轉了一圈:「……嗯,其實是不得不買,因為就是被我撞壞的。」雖然沒有完全壞掉,但人家也不能賣了……
  明子起身,明顯是期待的笑容:「我去幫早苗姐的忙。」聖誕樹、聖誕樹……少女喜愛新鮮浪漫事物的神情盡顯……
  「啊!!明子,」
  「是?」駐足,回首。

  「那順便幫我到對面的書鋪買棋週刊,」微笑解釋:「你塔矢哥哥好像除了衛冕棋聖之外,還是去年的『最多勝』,同時『連勝賞』今天也會公佈……春天頒獎……」
  「嗯,買棋週刊,我知道了。」但我不認識塔矢先生,說是塔矢『哥哥』其實很彆扭……哥哥就是不明白女生在想什麼。


  將紙門輕輕帶上的時候,明子聽見客廳裡捂著紗布的哥哥自言自語……

  「說起塔矢……兩週前把我們店裡最後的碧螺春訂走說是要送人……那這樣的話,明年春分之前得先向中國那邊預訂才行,遲了訂不到……嗯,還是趁現在有空打幾通電話聯繫那邊比較妥當……」
【上】 第四十三手 同行
  捧著手中的美麗飲品,光的表情很複雜……
  暖氣已經在亮知道光的衣服乾透後停止,切換成輕柔的微風……

  「光?」怎麼不吃吃看呢……
  捲起眉毛、噘嘴……明顯很鬱悶:「……一看就知道超好吃。」
  亮只覺得奇妙:「覺得好就嚐嚐看,溶了會太甜的……」光怎麼了?怎麼會一臉鬱悶的神情?他不是很愛吃這些的嗎……

  將手中捧著的美麗放回檯面上,光的整張臉垮了下來……下巴直接抵上眼前的平面,畫面跟和谷義高煩惱如何求婚的一幕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光?」有些擔心地拿起自己的茶匙輕舀了一口冰淇淋:「嗯……雖然我知道光比較喜歡瑞士巧克力,但是香草也不壞,光嚐嚐看……它沒變味。」
  斜眼看向亮緊張地替自己『試毒』的動作……無奈:「不是啦……」是亮做的東西就算是毒藥我也會吞下去……
  「……那是?」這是怎麼搞的……突然這麼鬱悶委屈?

  「因為一看就知道很好吃啊……」鼓起腮幫子,下巴仍固執地抵在檯面上:「一看就知道……原來亮所謂的薄荷蘇打是這種模樣的……」鬱悶……
  不解:「這種模樣……」哪種模樣??
  「就是有冰淇淋的嘛!!」突然激動起來:「可是以往我做給亮的都是普通的冰淇淋汽水加上薄荷調味糖漿,」繼續鬱悶……喃喃自語:「等級完全不一樣,差太多了……大哥做的比較高級……」
  「這……這有什麼好鬱悶的,真是……」柔聲安慰:「是光做的什麼都好。」
  「不一樣啦!」看著就要融化的冰淇淋……嘆息:「我居然都讓亮吃那種東西,還自以為得意認為自己清楚亮的喜好……」

  看著愛侶鬱悶的表情,亮內心倒覺得溫暖。
  繞過收拾整齊的檯面,來到心愛的人身邊……注意到戶外的雨仍舊不停落下,綿亙在一室潮濕氛圍內的感情很豐富,那是光因為深愛著自己而為一點小事情耿耿於懷的歉疚……


  「好了,光,」順著金髮溫柔撫摸,身分回歸戀人:「別在意那種事情了,光幫我做的薄荷蘇打是特別的,這樣不是很好嗎?」
  「才不好,」扁著嘴不爽:「不是亮喜歡的這種。」頗有些撒嬌的意味。
  無奈:「光怎麼突然為這種小事情計較起來了,我不在意,真的。」老是對奇怪的事情特別堅持……其實不一樣也沒什麼:「況且誰說我不喜歡了?光做的也很好喝。」
  「……」依舊不爽……
  「??」持續立在身邊撫著金髮……安撫。
  「…哼……」怨念地盯著美麗的飲料……
  亮微瞇眼,似乎理解了什麼……瞬間露出精明的神色:「光,說。」
  「唔……說什麼?」心虛……
  將唇貼近愛人耳邊,語調溫和卻明顯不容置疑:「你知道的。」

  長期以來以簡單的材料製作薄荷蘇打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應該不至於如此鑽牛角尖,以光明理的性格來推論,肯定還有其他因素讓他這麼鬱悶……


  「……我說就是了,兇什麼……」
  精明的神色垮了下來,無奈地站直:「我哪有兇……」冤枉啊。

  光輕嘆,總算坐直了身體,拿起小茶匙稍稍拌了一下美麗的液體,香檳杯外,清冷的水滴受到地心引力召喚,緩緩順著光滑的表面淌下……
  靠著亮的身體,感受著心愛的人的脈動……

  「空氣中的水分子遇到冷空氣後在玻璃杯表面凝結成水滴,之後落下……雖然很科學,卻總是在每次看到類似場景的時候想到……落淚。」手指輕輕玩弄起光滑表面上的冰水:「剛剛亮說除了因為『地點』之外還有另一個喜歡薄荷蘇打的原因……是因為對象是精次哥吧。」語聲至最後更加鬱悶了……

  輕撫的手掌頓了頓……微微睜大眼睛,向光的金色髮頂凝視……驚奇:「……這真要這麼解釋的話,好像……的確是這樣,嗯……」回憶的語調:「小時候我真的很喜歡緒方先生,當然現在也一樣,既然是自己喜歡的人親手做的,當然開心了。」似乎瞬間瞭解了什麼……勾起嘴角,湊近光的臉龐……

  「嗯??」這傢伙幹嘛又靠這麼近……
  難得促狹的語氣:「嗯,光……你該不會是吃醋了??」

  光吃醋雖然不是沒有過,但真的很罕見……特別是這麼明顯、不是往壞處想、純粹有些無理取鬧的吃醋……這對我而言意義非凡!!
  這代表光內心已經漸漸深植『亮是我的,不能被人搶走』的想法,真是太好了!!


  「……是有一點點啦,」似乎想要撇清什麼:「只有一點點喔。」我覺得亮是我的亮嘛……我誤解了薄荷蘇打的做法是一回事,但是東西是精次哥做出來的又是另一回事。
  無奈且對光急於辯解的態度覺得有些好笑:「所以……光現在知道我之前為什麼老是不喜歡你跟伊角在一起的原因了?」就算知道伊角跟奈瀨小姐是一對,我還是會吃醋……
  驚訝地瞬間抬頭看向伴侶:「咦!?『老是』??不是只有世界王座戰的時候??」這人在想啥……阿慎是朋友耶!!

  會意過後……覺得當時的自己很幼稚,亮在光身邊落座,攪了攪冰淇淋……
  輕輕搖頭:「不是,其實是『一直』……其他像是緒方先生就不用說了,他對光的心意光應該也很清楚,像酷拉皮卡也一樣,曾經我也擔心過明明跟你的關係……」說起來光明知道緒方心中愛慕的對象是自己,居然還吃醋……佔有慾真不下於我……


  雨聲持續在室內迴盪不止,酒櫃上的精緻瓶罐與窗外雨幕輝映出自然而溫柔的光斑,縈繞在空氣中……與薄荷的香味交織成美麗的情境。


  「呵…」「哈。」至最終,兩人很有默契地同時笑了出來。

  光拾起茶匙,香草冰淇淋入口的動作流暢優雅,顯然常常食用這類食物。
  亮側頭……開始欣賞起身邊優美的光景。

  「原來無理取鬧的吃醋是這種感覺,」光笑著,嘴中嚐著戀人精心製作的美味:「真好。」
  溫柔一笑,神情愛憐:「傻瓜,只要光想,隨時都可以無理取鬧,沒關係……」頓一頓後,補充:「以後即使光想跟我劃清界線,我也不會像剛剛一樣直接離開。」
  「拜託……我遲早要被寵壞。」
  「那是我三生有幸。」




  初春清晨的光線中漾著冷空氣,原野谷川河堤上只有寥寥無幾的高三生。
  有的明顯帶著疲倦的面容,維持邊移動邊與周公敘話的姿態、有的加緊腳步趕往學校,也有少數拿著教科書努力背誦……在比早自習時間更早、大家都懶得說話的時間裡,氣氛頗為沉悶。

  明子緊了緊圍巾,拿著書本的手也套上了米色的毛線手套,移動的腳步毫不影響聚精會神的閱讀……而手中卻是本棋週刊。
  看著哥哥口中的塔矢『哥哥』在春節期間義務指導圍棋活動的照片,不發一語,標題旁的小字副標上還寫著『攜同弟子(緒方精次 七歲)一同參與』。

  快速閱讀過圍棋活動的相關文字,雙眼盯著內文中的一小部分……大致是敘述塔矢行洋成功將年幼的弟子勸回了緒方議員的宅邸,父子團聚。


  「……」真的是彰子小姐呢……沒想到。
  隨後看著照片頗有些怔愣……因為這個人自己記得,曾在哥哥成婚那天無意間相遇、簡短交談過……現在想來就是塔矢先生特地前來祝賀哥哥新婚。

  「……還是收起來吧。」
  喃喃自語的同時將棋週刊收起……隨即將衣物包裹得更加嚴密。
  圍巾似乎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冷空氣灌入校定的大衣:「這些制式的用品實在沒什麼保暖效果……」如果順利考上文化學園,離到東京就學會有一段空檔,趁那時候也跟早苗姐學些編織好了……

  「你一個人在自言自語什麼啊?」一把聲音自後方闖入。
  回首,笑顏逐開:「久美子,早安。」

  「早……」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頭好暈,昨晚唸書唸到午夜……你準備得怎麼樣?你的文藝科還要選讀課外讀物吧?」
  苦笑著搖頭:「不太行,沒有特別指定的話我根本不知道該讀哪些書……除了學校規定的課本之外,說真的……我對所謂的課外讀物真不知道如何選擇。」
  「誒?」比肩持續前進:「你可要加油才行,我可不想一個人到東京讀書。」

  難得的調侃:「一個人的話不是比較方便交男朋友?」明子抿唇微笑:「久美子不是說想要早點嫁給有錢人?」
  「所以才需要朋友掩護我啊!」對著雙手呵了口溫氣:「我哥哥說宿舍都會點名的,而且如果真的考上了,假日我得回我們的東京分店才行。」屆時要躲過父母的耳目前往繁華世界可就要有明子掩護了!!

  眨眨眼:「東京分店?」立刻明白了過來:「真是恭喜你們家,要開分店了呢!好棒!」津田屋真是不簡單。
  懊惱得連眉毛都塌下來了:「拜託……我爸媽就是為了管我所以才在那邊開分店,不但拓展營業規模還僱了店員可以免費監控自己女兒的假期……」
  「呵,」笑得頗為理解:「那是因為久美子的確很需要被監控啊。」
  「你說什麼啊!?討厭啦!連明子都這樣!」
  「呵呵!」

  冷空氣不斷釋放著威力,而天空卻是一片澄藍明朗,白雲的弧度看起來很幸福;而一陣寒風急速掠過後,笑鬧中的兩位少女很有默契地加快腳步。

  「明子,我們要加油!」
  「嗯,會考上的,加油!」
【上】 第四十四手 抗拒的理由
  潮濕的春雨依舊為室內帶來涼涼的氛圍,倒吊的精緻玻璃杯下、吧檯上,金髮碧眼的青年懶懶地趴著……指尖,輕輕巧巧地觸摸眼前的香檳杯,隨著濕漉漉的光滑表面滑動。
  午後陽光被雨幕蒙上了層薄紗,輕柔的光線折射在香檳杯上,漾出晶瑩剔透的色澤;一切寧靜得有如世間不曾有過聲音一般。


  「……對了,亮,」光依舊趴著,懶懶的眼神直盯著玻璃杯看:「為什麼之後不來這裡了?」
  「嗯?」

  一如往常的交談似乎理所當然地融入寧靜的空間裡,好像……若不是這樣的聲音便會顯得突兀……聲音僅僅屬於此處、屬於身旁的另一半。

  「就是秘密基地啊……」仍舊懶洋洋地趴著,慵懶的語調:「小四的時候精次哥帶亮來到這兒,後來怎麼不來了?」
  「喔,那個嗎……」翠玉般的雙眼盈滿溫柔笑意,語聲緩緩:「你說呢?」
  「我哪知道…………我今天才知道有這麼個秘密基地耶……」一想到自己『今天才知道』,竟不滿地噘起嘴來了。
  亮偏頭,持續看著身邊的光:「……你自己不就把答案說出來了嗎?」
  「啊?」不解……

  看著光似乎已經打算整個下午賴在這間空酒吧的鬆散神情,亮笑笑……起身回到吧檯內的工作區。

  「光,杯子給我。」伸手示意…………該洗了。
  抬眼瞟了亮一眼,光明顯不願意配合:「才不要。」
  「?」這又是怎麼了?
  「亮不覺的這杯子很乾淨嗎?」溫柔的眼神認真端詳手中的器皿。
  亮聞言,著實汗了一下……隨後輕聲責備:「我都還沒說你,把冰淇淋吃完居然舔起杯子!」卻是充滿無奈與關愛的語氣。

  鼓起腮幫子的時候似乎讓整顆頭微微膨脹了零點八公分:「不要這麼大聲破壞氣氛啦!」真是……
  「……居然被拿著香檳杯舔的傢伙說我破壞氣氛。」又好氣又好笑……這還算是受過皇室禮儀訓練,真是人前人後變得徹底……
  「因為是亮做給我的啊……」不知不覺就想全都吃得一乾二淨。
  苦笑,滿眼的寵溺:「是,我知道……快把杯子給我。」
  「不要。」堅持……
  「光……」無奈……
  「哼……」死命抓著杯子。
  「唉……」一點辦法都沒有……




  『才不要!!』

  清晨的今川商行再度傳來青年老闆的頑強否決聲,響徹街頭巷尾。
  年復一年,梅花早已過季,徒留的枝幹似乎早已對今川家連日來的晨間吵鬧聲司空見慣,毫無疑問地堅持向上攀升、向旁延展。

  「秋人……」「哥哥。」
  「我才不要讓明子去那麼遠的東京讀書,拒絕!」哼……
  「……明明就沒有很遠,」明子好整以暇地吃著小菜:「而且現在夏美出生了,家裡很熱鬧了,哥哥又還有早苗姐,不會寂寞的。」
  「這個跟那個不一樣!我就是不要!」
  「秋人,你別這麼大聲,會吵醒孩子的。」

  說到未滿周歲的女兒,身為人父的氣燄像是消氣球似的,瞬間弱了下來,嚴肅拒絕的眼神轉而無奈。

  「明子,這不是寂寞的問題。」秋人突然放下筷子,頗有些語重心長:「我只是擔心罷了。」

  早苗輕輕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聽著,明子也跟著停下早餐;姑嫂兩人卻暗自相互交換了個眼神,所思所想約莫一致……
  ……還有什麼人比迷糊的哥哥更讓人操心!?

  秋人倒是毫無所覺,清晰低語:「……我們倆相差十歲,爸爸經商失敗的時候你還小,沒什麼記憶,但在我心中,跟媽媽輪流抱著你連夜奔波的往事……」
  難受地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妹妹……轉眼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

  「哥哥……」知道哥哥難過,出言安慰:「我會照顧好自己,況且都住在學校裡面,也沒什麼不便。」其實我還比較擔心你…………

  秋人繼續提起筷子,像是極力想要掩飾什麼情緒一般,扒了一大口飯:「當時我好怕把你弄丟,媽媽拼命工作,債主依然不斷上門……不是晚上不敢回家,就是聽到捶門聲就抱著你跑到遠處躲藏……經常一躲就是好幾天。」
  「哥哥……」低頭用餐的時候內心感傷……其實很多時候,哥哥比較像我爸爸吧……為了我犧牲了學業、擔負起一個家。
  「其實現在也一樣,我只是怕把你弄丟罷了。」知道對面明子已經開始低頭吃飯,才敢抬頭看看自己的妹妹:「一方面這也是爸媽臨終前再三囑咐我的話……總覺得,如果明子有個什麼萬一,我除了無法向父母在天之靈交代外……」好像……也斷了與爸媽的聯繫。

  似乎是理解了丈夫語末未說出口的話語,早苗在一旁若有所思。

  秋人整頓情緒,依然有些傷感:「十五歲那年,第一次去塔矢家送茶,我對東京的路又不熟悉……你走失的時候我都快崩潰了。」
  「……對了。」早苗似乎想到了什麼,停止進食:「除了住校之外,讓明子萬一有什麼突發狀況的話,就近請塔矢先生幫忙如何?」

  「啊!」「這……」兄妹倆完全是兩種反應。

  「對噢!有塔矢在……那傢伙很靠得住,有責任感、又很細心,雖然他是忙了些,但若只是『有突發狀況』的時候……雖然我希望不要有什麼狀況,但是怕就怕明子出門在外有個什麼萬一……」
  「這……會不會太麻煩彰、這……我是說太麻煩塔矢先生?」天啊,要是這樣跟彰子小姐見面我一定會穿幫!


  雖然彰子小姐人很好,但也不代表塔矢先生也像彰子小姐一樣好相處……嗯!?我在想什麼?他們根本是同一個人吧?可是、可是……天啊……
  在我的感覺裡面……彰子小姐就像是一位高貴的女士一樣的存在……


  沒注意到明子的腦內混亂,早苗倒是為了能讓明子順利就學,幫著敲邊鼓,認真分析:「都說是世交了,況且明子也不會事事麻煩他,這樣的請託我覺得還好……畢竟萬一出事,有時候遠水救不了近火,秋人你就是擔心這一點吧,」看向正在思索的丈夫:「況且我們結婚時塔矢君特地在重要的棋賽前來祝賀過呢。」
  「……就是啊,」秋人認真評估了起來,自語:「他對我們是真的當自己人,有時候我們太過客氣反而顯得見外了……」況且如果是塔矢的話,我就放心了。

  …………那個人就是有讓人安心的特質。


  「再說了,明子往後如果嫁人,秋人你也不能護著她一輩子啊。」裝做若無其事地繼續吃早餐:「住在學校只要打理好自己,如果明子連自己都打理不好,將來如何持家呢?」語末還偷偷對明子眨眨眼,頗有『一切包在我身上』的意味。

  「……嗯,明子,」秋人依然猶豫:「你自己覺得呢?」仍舊牽掛……
  「……這……先不說去不去東京,我也希望自己能多讀書啊,現實來說我就只考上文化女子學園而已。」
  「那倒是……」怎麼當初不多報考幾間……


  戶外漸漸傳來人聲,以及街道上各家店鋪準備營業的聲響……木製的商店木門拉過木框門軌,發出振奮人心的聲音,也為嶄新的一天拉開序幕。

  「其實……都讀到中學了,我也知道女孩即使不升學,我就在店裡幫忙也無所謂。」似乎受到外頭氣氛的鼓舞,明子雖然沒有放下筷子,卻緩緩道出心聲……
  「哥哥我倒沒想過不讓你繼續讀書。」秋人立刻表明立場。
  「嗯……我知道,因為哥哥沒法繼續求學了,所以才希望我加油吧……是真的,我都知道的。」也不知道為什麼……越說越小聲。

  早苗注意到明子有一滴眼淚落入了碗中,被捧在掌心擋住臉的碗,其實是空的。儘管這些秋人沒注意到,或者說是刻意假裝忽略……

  「可是我大概知道自己的程度,讀書還勉強……但若要代替哥哥念完大學……現在不走專門類別的科目,只是讀一般科,應該是沒指望了。」
  「……明子」早苗出聲:「雖然我不懂你說的專門和一般,但我想……秋人不會希望你為了他而讀書的……」轉頭面對自己同樣拿著碗假裝拼命吃飯的丈夫:「是這樣嗎?秋人?」

  「這個……的確是不太好,」似乎因妹妹的話而有些感動,卻依舊彆扭地無法與妹妹目光交對:「但我想……能為了某個人付出力量,持續做某件事情……也未嘗不是好事……」
  「……嗯。」臉還在碗後面。
  「只要不是進行得很痛苦,明子還是讀自己喜歡的科目……我想……這些你所吸收的知識不管是為了誰,總有一天會完全屬於自己吧……也或許你在求學的過程中會遇到很多不一樣的人、事、物,因而帶來全新的人生。」
  「……嗯。」
  「那就……」請你替哥哥去走那條,哥哥沒能走的道路吧……
  「嗯?」
  「沒什麼,你們吃吧,我要準備出去送貨。」

  放下碗筷後火速離開餐桌,起身的時候腳趾踢到桌角……顧不得呼痛便往室外跑去。

  明子放下遮了許久的碗,雙眼微紅……卻是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哥哥秋人離去的方向……

  「呵……」早苗輕笑出聲。
  明子歪頭:「哥哥到底是……」怎麼了嗎?
  「他答應了啊,他答應讓你去東京讀書了。」這兄妹倆真可愛……
  「是這樣嗎?」瞪大眼睛……驚訝:「但他剛剛什麼都沒說啊……」真的嗎?
  「呵呵,快吃吧,等一下幫我收拾,」自己也加快了用餐的速度:「你哥哥剛剛有說喔,我想他並不希望妳代替他讀書,而是代替他經歷求學的時光吧。」
  「咦?就是他最後沒說出的話嗎?」這麼說起來好像有道理。

  彎起眉眼微笑:「就是這樣沒錯,啊……還得提醒秋人拜託塔矢君多多關照你,還是說我們這邊登門拜訪比較妥當……」
【上】 第四十五手 知心弟弟
小亮:

  突然間得知你即將來到東京就讀高中,頗感驚訝,也恭喜你考上志願的學校。春季,記憶中是新學期的到來,此番換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環境,想必需要多方整理安頓,若出門在外臨時需要協助,請不必拘泥……………



  「……嗯。」不對。

  夜燈隻影,行洋在心中默念了一回目前已經動筆的部分,隨即少有的將信紙擱在一旁的廢紙堆上,昏黃的光線中,投射在紙門上的形影略顯煩躁。
  具體為何煩躁,不得而知。

  熄滅光源,來到廊上。
  春季裡,晚風恣意在檜木的芬芳中遊歷,庭院裡生機盎然,只是在夜中沉睡,並且有如叢林般的雜亂……

  最近……每當在夜闌人靜時,坐在廊上,總會下意識地想看月亮。或許是因為那年中秋時收到的月餅令我印象深刻,直覺地想起小亮,想起那位在中秋時不忘傳說故事,詩情畫意的少年。
  不可否認小亮在我心中所占的份量越來越重,每天開信箱已經成為一種習慣,我也喜歡收到信時的那份感動……但這樣真的好嗎?

  「……就當有了個知心的小弟弟,沒什麼不妥才對。」

  雖然多半時候是我引領著他,給他許多建議、教他面對問題,但我也從中獲得了許多;往往在收到來信的時候感受到自己被小亮陪伴著,一封簡潔的問候就讓我覺得生活不那麼孤單,也往往在回信的時候感到自己被人需要著……

  「知心小弟弟嗎……」今晚月光黯淡……

  如果我有弟弟是不是這樣的感覺?但不知為何……我的直覺告訴我事情好像不是這樣,是什麼東西從字裡行間讓我感覺到……不是這樣。是因為透過書信,所以我跟小亮似乎比一般兄弟姊妹更能深層的交流?還是因為距離遙遠,反而能安心說出內心的想法?
  至少從前觀察茂男與他的弟妹們相處,與我和小亮截然不同。

  所以小亮對我而言,不能算是一位知心的小朋友而已,除此之外,應該是更重要的存在。


  「對了……」他沒提及將就讀哪一所中學。

  ……回信的時候附上電話號碼。從過往的書信中,小亮應該知道我是職業棋士,說不定已經知道我是塔矢行洋,既然他不曾覺得驚訝,代表他事前已經得知『彰子』是假名的可能性很高,或者至少在他發現我的真實身分時也懂得城府與分寸,文字之間的尺度把握得恰到好處……沒有戳破事實,但也自然而然接受。
  如此應對得體的少年,必然不會無故藉由電話影響我的日常生活,況且他離鄉背井,我是成年人,又年長他許多,回信時囑咐他若有需要幫助時儘管開口,本屬應當……

  那為何剛才一直無法靜下心來寫信?

  小亮眼下需要什麼?我心知肚明,再怎麼知書達禮、懂得應對,畢竟也只是個孩子,一個孩子隻身來到東京求學並不容易,偌大的城市,繁華與危機並存,既然當他是比朋友更加重要的存在,我因何猶豫?
  是棋士的直覺?

  於情於理這樣的應手都是絕對必要的,我到底為何猶豫?



  「……大叔,」童稚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劃破思緒:「又有好吃的嗎?」

  行洋回首,稀薄的月光中看清精次的輪廓:「你不是因為明天要考院生,要好好休息才跑來睡我這裡的嗎?」是緊張吧。
  「我不睏。」卻是揉著惺忪的睡眼。
  「……」真好強。

  庭院的草叢中似乎有什麼小動物,窸窣聲一陣而過,行洋只是繼續凝視夜色,恍若未聞。

  「大叔在想著吃月餅吧?」似乎清醒了少許,精次開始提問:「因為你臉上就寫著想吃月餅。」
  「……算是吧。」我是在思考關於送月餅的人的事,不是月餅。
  「……大叔,」不知為何聲音低了下去:「那個……你覺得……我考得上嗎?」

  收回望向遠處的視線,行洋看了眼身邊的孩子。
  ……同樣是孩子,不同年齡層真的差很多,一方面也是個性使然。精次好強,不願在他人面前示弱,害怕未知的失敗,所以才會這麼提問。
  換個角度思考,這代表精次認為我是極親近的人,才會垮著張臉提問。


  「考不上。」無情的結論,程度還差了少許。
  「誒!?」跳了起來:「你不是一直說我有進步!還說我可以成為院生嗎!?」
  行洋再度將視線投向未知的某處,輕描淡寫:「但不是現在,況且院生測試不只是針對棋力,棋力之外,你還差得遠。」


  只是想讓他體會一下在棋院跟大人正式對局的臨場感,希望中和過去在賭場、酒吧對弈帶來的影響,才和緒方先生討論出這個方法,目的原本就不是讓他成為院生。
  一方面我也希望能夠讓他多經歷些失敗,況且這種有壓力的正式對局,感受應該截然不同,精次感受力優秀,定能獲得寶貴經驗。


  躁動的肩膀瞬間垮了下來,哭喪著臉:「……那萬一沒考上,你會寫信給我爸告狀嗎?」讓爸爸知道就太丟人了!
  不解:「寫信告狀?」什麼邏輯?要告狀電話比較快些。
  一屁股坐回廊上,抱著膝蓋……看上去神情頗為可憐:「……之前住這裡的時候就發現了,大叔經常晚上寫信給我爸告狀……我又還不認得漢字,真想知道你寫些什麼……」

  行洋啞然……隨即……
  「呵,」搖搖頭,無奈卻開懷:「不是你想的那樣,寫信的對象不是你父親。」
  況且你父親早就知道明天你要去考院生的事情了,孩子終究是孩子。

  「……」半信半疑的眼神……不過,老師不會騙我才對。
  我幹嘛老在心裡面稱呼大叔為老師,在臭老頭看不見的地方稱呼爸爸……其實我也很奇怪……這種時候的用詞是不是……呃,『彆扭』嗎……

  視線又回到夜色中,行洋嘴角邊不知不覺……多了分笑意:「跟我通信的人也是個小朋友,住在靜岡,不過他比你年長,你可以稱呼他為亮哥哥。」
  「亮哥哥?」
  「上次你吃的餅就是他們家自己做的。」低語卻清晰:「吃了人家東西,他日若見面記得問好。」見面?我在期待些什麼嗎…………
  「喔。」看樣子是真的沒跟我爸告狀……




  綿密溫柔的雨聲稍歇,取而代之的是水龍頭流淌出的音色與香檳杯交互碰撞的聲響,在光的耳裡,一切都轉化成悅耳的旋律。

  「光,」亮微微一笑:「你笑得好奇怪。」
  「誰讓亮搶走我的杯子。」溫柔的音色,彷彿與水聲合而為一。

  亮無奈一笑,不多做辯解……只是在清洗玻璃杯的過程中享受著光的深情凝視。
  著手細心擦拭杯子的時候,一邊欣賞光線折射出的光斑……直到對面懶洋洋的戀人伸出手……

  「給我。」
  「不行,」亮溫柔,也堅決:「一天吃太多不好,適可而止。」
  「誒?」光笑了出來:「在亮的眼中我就這麼貪吃嗎?又不是虎次郎……我要的是空杯啦,不用擦了。」濕濕的比較剛好……
  不知是不是長期的相處使得神情也相互感染,亮少有的微捲起眉……遞過香檳杯:「虎次郎跟你……不是一樣嗎?」畢竟是由心而生的產物。
  「對於這麼龐大的生物,」姆指與食指捏起高腳的部份,單眼透過玻璃杯的凸透效果,看向亮……笑容諂媚:「就多給我一球嘛!」
  「我拒絕,他是他,你是你。」
  「什麼嘛……剛剛明明還說一樣的!」
  「不行就是不行。」
  「……小氣。」兩隻手指提著玻璃杯,好像是在檢查一般:「嗯……這樣就可以了。」

  亮不解,只是笑著、看著……或許光又想到什麼主意……

  「亮……這是感謝好吃的薄荷蘇打的回禮,還有……」光突然認真了起來,坐直身體:「或許亮很難體會,但……對我來說,聽著深愛的人的手指、皮膚……輕輕滑過水花與杯子的旋律,是多麼的感動。」
  「……光?」
  「每當我們獨處的時候,不管是以任何形式製造出的聲音,那份僅僅屬於彼此的律動與音色,總讓我眷戀不已。」

  語聲結束的同時……精緻空酒吧室內,樂音響起……
  亮啞然……隨即注意到光的左手依舊以兩指輕輕固定住香檳杯,右手食指優雅地在玻璃杯緣緩緩滑動,充滿愛意的指尖彷彿撫摸著一件稀世珍寶……

  美妙的音色中,光微笑,笑意高雅、溫柔、誠懇……

  「我知道,亮聽不見日常生活中的細微聲響……亮所製造的每個音符,對我而言都是極為珍貴動聽的旋律……我想用同樣的方式,將心中的感動轉化成亮聽得見的樂章,一起分享。」

  「……」因為剛剛洗杯子的動作,所以……給光帶來了靈感。
【上】 第四十六手 再出發
  「真的不用送你去?至少送到津田屋……」
  月臺上,早苗的神情略顯擔憂,一如九年前替小女孩梳好妹妹頭的早晨。

  春季的陽光正好,灑落在千百種表情上……回歸故里的旅人有些近鄉情怯、踏上旅途的年輕人提著行囊,到鄰鎮採購的婦女不斷檢查手上的購買清單……
  送行的家屬一臉不捨……


  「我想沒問題,況且都跟久美子在一起。」
  「早苗姐放心,到車站就會有我們家的員工來接我們。」久美子看了看早苗手中抱著的孩子:「秋人哥也真是的……怎麼讓早苗姐自己來呢!」這時間車站人多,被撞到還得了!

  早苗與明子相互交換了個眼神……無奈一笑。

  「雖然早苗姐說哥哥心裡是願意讓我去東京的……但……」苦笑:「其實哥哥沒來送行,我真有些不安起來了。」
  「你放心吧,那天早上他的態度很明顯了。對了,」稍稍調整一下夏美的身體,隨即將一個提袋交到即將遠行的少女手上:「明子……這個……」秋人八成是太過不捨了,不敢送行……真是!
  「嗯?罐裝水果糖??」一旁的久美子看到內容物後……一臉不解。

  看著提袋中的兩罐罐裝水果糖,明子明顯感受到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有什麼東西在腦海中漸漸浮出,似乎是一段塵封的記憶……卻想不起來。

  察覺了明子的神情變化,早苗安心一笑:「果然很重要呢。」
  「啊?」原來明子愛吃糖?
  「這是…………我好像……」有些印象……
  「還記得有一年茶園風災嗎?」見明子點頭後,繼續:「就是那一年我把明子收藏的水果糖罐給扔了,後來你哭鬧著說那是『重要的東西』。」
  久美子好奇地聽著,複述:「『重要的東西』?」


  風聲與列車的引擎聲響似乎加快了月臺人潮的心跳,早苗與久美子卻明顯感受到明子的時間似乎因為水果糖罐而凝固,彷彿陷入真空狀態一般……
  遙遠的記憶如潮水般瘋狂襲捲而來……丟石頭的男孩、有檜木地板的神社……

  還有火紅夕陽下,牽著自己的溫暖手掌。


  「……葉子……哥哥……」被埋葬在遙遠記憶中的名字,甦醒。
  「啊??」久美子狐疑地用手在明子眼前揮了揮……卻沒能打斷明子的思緒。
  「小時候,迷路……」下意識地揉揉自己長期被瀏海遮著的額頭……回神,看向身邊的兩人……解釋:「是一位中學生哥哥帶我到派出所,然後我才能跟哥哥回家。」

  早苗瞬間瞭然:「原來是這樣,受人點滴之恩,當然要記得回報,果然是重要的東西。」幸好帶來了!
  「……那時候是中學生,現在已經是成年人了吧。」久美子馬上進入情況。
  從提袋中拿出一罐水果糖,明子第一次感到有些悵然:「是啊,就算我記得,也不知道對方住哪兒、叫什麼名字……其實我連長相都不太記得。」
  「早苗姐記得什麼嗎?」很熱心的久美子。
  「不知道呢……明子當時直嚷著葉子哥哥,其他也說不清楚,我也是剛剛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緊了緊夏美下滑的身體……繼續:「倒是明子還說再更小的時候,媽媽也給他買過這種糖。」

  明子突然顯得有些靦腆:「嗯,這件事情哥哥曾經提起過,過去被人追債,媽媽還是因為疼我而買糖……」說起來我真的一直都被家人呵護著……
  「所以早苗姐才準備兩罐啊……」看著將水果糖收回提袋中的朋友,提問:「到東京後要嘗試找找看這位葉子哥哥嗎?」
  明子聳聳肩,無奈:「人海茫茫,怎麼可能找得到呢。」我在心裡面記得曾經受過這樣的一個人的幫助,也就是了。
  『嗶嗶--』

  車站站長吹起了哨音,提醒旅客們列車即將準備離站……春季裡,風聲漸漸……

  「你們倆快上車吧,安頓好記得打通電話。」早苗最後交代:「第一天到陌生的城市,記得別亂跑。」
  「是。」記得以前好像也聽過類似的叮嚀……對了:「謝謝早苗姐幫我記得。」記憶中我還曾經拉著早苗姐的裙子說要他當我媽媽……
  慈母的眼神,溫柔一笑:「都說好了的,沒什麼。」看向另一位少女:「久美子,你也一樣別四處亂闖。」
  「是。」我會帶明子去探險!


  列車蓄勢待發的引擎聲與鐵軌之間產生了輕微的聲響……
  過往不覺得如何傷懷的音色,此番自己身在其中,頓時又是一番難忍的滋味……

  「明子!!那是你哥吧!?」久美子從坐位上跳了起來!指著已經開始緩緩移動的窗外景色:「車站圍牆外!快看!」

  迅速朝友人指向望去的時候,明子覺得視線有些朦朧了……朦朧中映出兄長的輪廓正朝著自己大力揮手,即使看不清神情也能感受到滿滿的關懷……

  「啊……一下子就看不見人了,」久美子慢慢收回視線,再度落座:「大概也有些不放心早苗姐,所以想來接人吧。」孩子還這麼小,本來就該小心。
  「……嗯,」明子也扳回身,不再看向窗外……伸手摸了摸胸前的上衣口袋。
  「怎麼了嗎?」
  「剛剛哥哥摸了摸胸口……嗯?果然……」口袋裡果然有東西……是字條。
  好奇地湊過頭:「我能看嗎?」


請明子勇敢地向前邁進。
或許新環境沒有人能與你分擔痛苦,但卻沒有人能終止你選擇的道路。
所以請勇往直前,你所選擇的道路哥哥會替你守護。



  「聯繫過塔矢君了嗎?」出了車站,早苗默契地對上秋人的視線。
  「嗯,他果然立刻答應,」秋人從愛妻手中接過寶貝女兒:「其他也放心吧,剛把這個學年的學雜費全匯入學校戶頭了。」接著要更加努力賺錢才行。
  「嗯,」安心一笑:「回家準備開店吧。」




  「嗚……」日本棋院附近一角傳來的嗚咽聲。
  「想哭就認真哭。」院生師範其實已經很溫和了。
  「我沒哭啦!吼!」精次用袖子胡亂擦了把臉:「就說了我是眼睛在流汗!」

  中午的東京有些灰濛濛的,配合著不遠處棋院前方正在裝潢商店的聲響……令剛輸棋的孩子有些心煩意亂。

  ……不是沒有預料到精次可能產生的情緒,只是春季的正中午,蹲在棋院外面曬太陽,先不說我,這孩子等會兒即使不至於中暑,恐怕也吃不消。
  但經此一役,精次會成長得更快……茂男說的沒錯,千萬不能小看這些孩子們的潛力。其實認真栽培一個弟子就好像認真呵護一株幼苗一樣,能為圍棋界帶來更多希望。


  「……」忍住不願意嗚咽的結果是脹紅了臉。
  「精次。」真的很倔強:「失敗並不丟臉,況且輸棋不代表失敗,在你這樣的年紀,每一局棋無論輸贏都能促使你更加成長進步。」
  「……」上門牙死命咬著嘴唇!
  看著這樣的神情,行洋繼續平靜地開口:「請你記得現在這份難受的心情,做為往後學習的動力。」是該給他一些緊張感。
  「………………嗯。」
  「但也不要忘記平時在會所,跟叔叔伯伯愉快對局的快樂,千萬不能忘記熱愛著圍棋的這份心意。」也要緩和他過於好勝的個性。

  看著已經將嘴唇咬得通紅的少年,行洋終於蹲下身來……

  「認清自己的實力,知道差距,接著更加努力。」
  「你有多少差距,就要用更多的時間去彌補,做任何事都一樣。」
  「現在請你抬起頭,或許你會傷心難過,但是一定要抬頭挺胸。」
  「沒有人能替你分擔痛苦,但也沒有人能阻止你追逐神乎其技的道路。」
  「所以請你抬頭挺胸,站起來,你所選擇的道路我會替你開拓。」


  時間迅速流逝,影子由短漸長,四周靜得能夠聽見棋院結束中午打掛的鈴聲。
  緒方精次知道,今天,裡面有許多院生又開始了新的對局。


  「…………我知道啦。」慢慢鎮定下來的聲音。
  「知道就快起來,」起身、離開:「先吃東西,接著去會所覆盤。」
  「……是。」

  追上眼前高大的背影,一邊快速將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袖子整理好。精次有種感覺……自己會不斷的追逐這個背影前進,一如剛剛聽見的承諾--所選擇的道路我會替你開拓。

  「以後我也會替我的弟子開拓道路。」眼眶還很紅,說話卻很有魄力。
  「那很好。」振作得真快。
  「…………老、老師,」抬頭看向自己的目標:「如果我叫你老師,以後你還能不能把我當對手對局?」要是不行的話還是別叫了。
  「可以。」其實你現在就是個不錯的對手。
  「什麼時候!?」期待……
  「……當我再度用姓氏稱呼你的時候。」
  「喔。」似乎又想起什麼很重要的事情,趕緊開口:「老師!」
  「什麼事?」
  「今天的事情不要跟我爸爸說,」略作思索後,態度堅決:「這是我跟他之間的問題,我自己說。」
  「知道了。」
【上】 第四十七手 揮手的女孩
  旋律止息的時候亮還呆站在吧檯工作區,彷彿不曾發現樂音靜止。
  陽光不知何時隱藏了笑容,綿綿細雨再度將城市浸泡在浪漫裡。

  「……亮?」光汗了一下:「喂……」真是……給他演奏真是浪費才能。

  或許……呵呵,也對。
  為了心愛的對象,不管付出了什麼都屬心甘情願、都是快樂,所以我就偶爾浪費一下吧,像這樣動動手指也不錯……


  「……對了,光,」亮回神:「你的手?」說著一把抓過眼前人的右手,翻過指腹細看:「果然有點紅紅的,都快磨傷了!」
  亮蹙眉,似乎對這種現象有些不滿。

  「你幹嘛不說每天對弈要死多少腦細胞……啐,真是無厘頭。」抽回手後,轉過話題:「這雨好像不會停了,我們還要去津田屋嗎?」
  「去買些餅放家裡當零嘴也不錯,難得今天不趕時間,」走出工作區,望向窗外:「總比超市的洋芋片來得好些。」
  光再度懶散地趴了下來:「……得了,亮自己不愛吃就說,況且我也沒有常買,就算買了通常也沒機會入我的肚子。」
  回首、不解:「那些洋芋片不是光吃掉的嗎?我看垃圾桶裡面的包裝紙……」

  看著光趴在吧檯上,無奈揮手表示否定的後腦勺……亮瞬間理解……

  「…………是虎次郎。」又是他……唉。
  「亮那是什麼語氣啊……我才無奈呢,要知道,我可是把上次頭銜戰的獎金拿去買了一堆洋芋片。」
  「嗯……嗯?」亮驚覺:「你說什麼!?」
  抬起頭,笑著捉弄:「就……就是那個……頭銜戰的獎金……」我又不是奇犽,怎麼可能全都拿去買……是零頭啦、零頭。
  「哪個頭銜戰?」甩甩頭,挑起俊秀的眉:「不,我是說你把上千萬日圓都拿去買洋芋片?」

  雨幕為兩人間的靜默聲伴奏,潮濕微涼的氛圍在光明顯捉弄的眼神中擴散出幽默的韻味……

  「光……我真是服了你。」顯然已經察覺自己再度被捉弄,亮毫不計較,寵溺地笑笑:「總喜歡時不時讓我緊張一下。」
  「呵,」躍下高腳椅,緩緩走到亮身邊:「因為捉弄亮很有趣啊,要是我連亮都不能捉弄,人生豈不鬱悶。」
  「你啊……」疼愛地揉了揉愛人的金髮:「事實上光也常常捉弄和谷他們。」原來我在光心中跟和谷同類?不是吧…………

  玻璃雨幕與附近的光源混色成絢麗光斑,好像涼涼的彩色玻璃。
  酒吧所在的街道不算主要道路,下起雨後行人不多,窗外偶有各式花色的傘面經過。

  光雙手插在口袋裡,看著窗外,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眼神清澈。
  亮也同樣看著窗外,不想其他。
  美好的時間,或許……有時候是該拿來浪費的。




  「……請大家經常保有一顆熱情的心,你們將在這美好的年輕時光中,用這顆熱情的心讀書、待人、處事……………」

  禮堂講臺上除了鮮花之外,立了一塊燙金三角立牌--校長:金子榮介。
  上千名新生齊聚一堂,整齊劃一的深色長袖制服上,棗紅色蝴蝶領結為淑女們增添了一點少女該有的氣質,不至於過於深沉。
  校長依舊滔滔不絕,致詞的內容一般,但是看得出來在場師生都不敢鬆懈;明子有些緊張地偷偷注意視線範圍內的所有人,一個個看上去似乎都很優秀。

  …………不知道自己跟不跟得上大家的程度……


  眼角餘光注意到坐在自己身邊的同學,明顯跟自己一樣……表面上注意聽講,眼神卻在偌大室內游移……看得出來微微有些自然鬈的頭髮被細心整理過。

  ……自然鬈的話……剪成學生頭應該會因為重量不夠而膨起來,因為頭髮不夠重,容易凌亂……他的頭髮很明顯是請專業師傅做過的……是因為開學典禮所以才這麼慎重嗎?


  略微鬈髮的女孩眼神從校長單一音階的演說中收了回來,不知道為什麼……即使表情沒什麼改變,依舊秀氣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明子還是能感受到對方對於冗長的致詞跟自己一樣無可奈何。


  「……美津子。」似乎是注意到明子的眼角餘光,鬈髮女孩用很輕的聲音自我介紹:「進藤美津子,你呢?」
  表面不動聲色,假裝認真看著講臺上的校長,明子來了精神:「今川明子,你是新生代表吧?我注意過榜首的姓名。」原來……他就是入學試的第一名,要上臺致詞的話……難怪特別注重儀表了。
  苦笑,同樣將聲音壓得很低:「是啊,等一下要上臺……別看我這樣,其實我很緊張……昨晚都睡不好。」
  察覺了對方似乎很好相處,明子很開心,放下心來後開玩笑:「那可要拜託你別講太久喔……呵呵。」
  「呵呵……放心吧,我可不想剛開學就招人怨恨。」



  櫻花斑斕了一個春季,禮堂外、校門前,風聲飄零著艷麗。
  等到學子們獲准讓耳朵休息,已經接近正午……聽了一早上的演說,學生們紛紛湧向戶外,好像缺氧的植物一般,需要立刻進行光合作用。


  校園圍牆外,接近女校校門口的時候,行洋的腳步有些猶豫……

  ……雖然一口答應了今川在緊急狀況的時候會關照他妹妹……但這位哥哥也未免想得太簡單,告訴我自己妹妹的姓名與就讀學校便放心了。
  我身邊好像常有這種事,先是成瀨川先生放心地把『孫子的信』交給我處理,接著是緒方先生把兒子送到我這裡,現在換成今川……雖說得人信任令我相當高興,但為人兄長怎麼能如此隨意?居然未經正式介紹便把自己年幼的妹妹託付給男性……真是毫無體統可言。

  想來是因為在電話中聽說了我最近在忙精次的事,所以想幫我省時間吧,今川一直都是這種默默體諒別人的性格,也代表他很信任我。

  今天是一般學校的開學典禮……嗯,看學生們的樣子是剛結束,趕上了,至少得確認一下哪一位是今川明子。
  學生代表剛好在門口,問問他說不定知道,不然也能請他帶我去教職員室。


  「……好帥喔!是誰家的哥哥嗎?」
  「你看你看……校門口!」
  「哇!那身高穿起西裝好英俊……」
  「會是老師嗎!?我要上他的課!!」
  「……」
  「……」


  「校門口好像有騷動耶……」久美子摸著咕咕叫的肚子:「不管了,還是得穿越,我想早點回店裡把行李搬入宿舍。」
  「明明就是想著吃飯吧。」明子笑容開朗,腳步緩緩向校門口移動……看這情勢從邊邊經過比較好,得遠離人群中心。
  久美子兩步跟了上來:「被發現我嘴饞了啊!嗯?你剛介紹的那位美津子呢?」學著孫悟空的模樣,左右張望:「不是說好一起吃拉麵的嗎……」
  「他說會先在校門口等我們。」明子踮起腳尖,企圖透視人群,尋找新朋友。

  尋找朋友的視線定格在校門口正開始對話的一男一女身上。
  明子二話不說,直覺反應是躲到久美子身後……


  入學致詞時別上的『新生代表』胸花還沒拿下來,便急著到校門口赴約,交到新朋友的喜悅讓美津子很開心,對周圍的騷動不以為意,一心等著與朋友一起共度午餐時光。

  「請問你知道今川是哪一位嗎?他是這裡的新生。」除了眼前的代表之外,周圍的學生都很奇怪,怎麼一直看著我竊竊私語?
  美津子從等待中回神,有禮地微欠身:「今川是指今川明子嗎?」真巧……會是明子的誰呢?
  「是的,我受他的家人託付,在東京時若有需要多關照他。」周圍的學生好像在靠近我……我有做出什麼奇怪的舉動嗎?
  少女微笑,眼神往校園內張望了一會兒:「啊,有了!!在那裡………明子!我在這邊!」

  美津子說著喊了起來,連帶招手。
  個性爽朗大方的久美子沒有注意到明子的動向,大動作向新朋友揮手回應。


  「謝謝,那麼我先離開了。」就是揮手的那位,記得長相也就夠了,這附近對我竊竊私語的學生很多,想來畢竟是女校,不便久留。
  「嗯?」不解……這位先生不是專程來找明子嗎?怎麼一句話都不說就離開:「我們有半天的自由時間,預定一起去附近的拉麵館,先生要不要一起用餐?」
  「不了,我只是來做確認,謝謝。」言罷,轉身離去。

  現在女孩子真的越來越開放,就這麼隨便邀請來路不明的人共同用餐……看來今川擔心妹妹也很正常,不過女校的學生似乎不明原因的相當團結,幾乎一致性的用非常…………詭異的眼神看著我。
  畢竟是我出現得過於唐突,或許還是應該透過今川認識他妹妹才對……



  「明子,剛剛有位先生找你耶,說是家人的『特別關照』。」迎向走近的兩人:「你知道他是誰嗎?」
  「…………我哥哥在東京的朋友。」好險……快去吃拉麵吧。
  「喔喔!原來秋人哥還有這一手啊!」久美子向美津子爆料:「他哥哥超級寵他的,是我們全縣出名的!而且秋人哥走路常出意外……」
  「出意外?」走路能有什麼意外:「說到走路……明子你怎麼心不在焉,小心撞到人喔。」
  「嗯……」
  「……」
【上】 第四十八手 各自寂寞
  黑色大龍肆意撲殺、啃咬、吞噬,白子右上角已死、中腹岌岌可危。
  緊張的靜默中聽得見空調系統傳來機械性地規律低頻運轉,微風卻在幽玄棋室內,被無煙硝的戰役消耗殆盡,在場眾人汗流浹背……

  白龍早已斷成數節,若非黑白分明早已分不清何處是僅存的屍骸。
  廝殺至最終,行洋依舊端坐……只是頭一次感覺到指尖傳來的顫慄。

  也是頭一次有臨陣脫逃的念頭,直到認輸那一刻感受到鋪天蓋地而來的沮喪。


  「雖然盤面很慘烈,但是……兩目之差嗎……」一柳擦了擦髮線頗高的額頭:「但沒想到……是這麼大的兩目。」語聲到最後弱了下來,偷偷瞄了行洋一眼。


  時序轉眼進入秋季,落葉如同今日的敗局,飄搖了年輕棋士們的情緒。
  王座戰幾經混亂廝殺,新進棋士御器曾二段黑馬一匹直往三次預賽殺去,被篠田以圓潤敦厚的手法婉拒門外,一柳在戰局中與森下糾結了一個下午後告負,而森下的腳步最終被座間止住了去路……

  最後挑戰桑原王座的是年輕的棋聖--塔矢行洋,儼然成為青年棋士的第一領軍人物,儘管本人並不自覺。

  森下立在幽玄棋室外,原本想要跨出的步伐,最後終止在一柳的一句話後頭……隨後見室內順利開始覆盤後,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與同樣立在門外、背著小學生書包的緒方精次錯身而過。

  ……如果行洋與桑原王座之間有如此的無形差距,那目前的自己還沒有踏入幽玄之間的資格,至少內心要做到這樣的坦然。
  ……不必為那傢伙擔心,他不至於灰心喪志,當然我也一樣。



  「兩目之差,雖說僅僅是兩目,但這就是你我之間絕對的距離,」桑原的臉上明顯是毫不掩飾的得意:「青年棋士的領軍人嘎……你還差得遠咧!哇哈哈哈哈!」

  一旁的一柳聞言慌張了起來,與同樣進來覆盤的篠田交換了個眼色……

  「開始覆盤吧。」見敗者神色灰敗,篠田趕忙接著說話,避免現場氣氛尷尬:「是從這一手開始情況急轉直下的嗎?」雖說是王座,但桑原老師有必要對對手這樣說話嗎……未免太不厚道。
  「我倒認為這邊的應手沒有問題,或許是在一開始的角上……」一柳配合地接話,陳述內心想法的同時指向盤面一角:「但這樣推演……其實說起來每一手都無可挑剔。」多少稱讚他一下吧……塔矢看起來好難過的樣子。

  和服大袖挪動,桑原放完狠話後老神在在,自己用起一旁的綠茶……

  「哼,你們在地上學爬的時候我就在職業棋壇打滾了嘎,豈那麼容易退位!嘖嘖……」毫不在意地吞了口茶,繼續轟炸對面璧玉雙眼的青年:「正是因為所有的應手都很完美,才叫差距。」
  「……呃……」一柳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了,顯然剛剛自己說的話反而幫著桑原賞行洋一巴掌……最後只好頻頻緊張地擦著油亮的額頭,不停向篠田使眼色、打暗號。
  「這……」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或許桑原老師說的話有道理,但這語氣上……唉。

  「哈嘎!每一手都很完美,更代表你的整體實力遠在我之下!」豪邁地放下茶杯後,率先撤下棋子覆盤。
  「……嗯。」一直保持緘默的行洋突然應了聲,跟上覆盤的動作。


  一柳見狀頓時安心下來……具體也不知道在擔心些什麼,但見到同伴稍稍打起了些精神,總算笑容不再僵硬,另一旁篠田也就不再做作地發表言論,盯著棋局重新開始的同時,自顧自地在心中覆盤。

  畢竟一柳最清楚塔矢行洋贏得棋聖頭銜時的心情,是多麼的孤單……平日的棋戰在同儕之中幾乎所向披靡,好不容易獲得一張與早一輩的棋士在頭銜戰對弈的門票……沒想到居然連敗。
  就實力而論,這就是所謂的高不成、低不就……吧,雖然已經很強了。
  說起來他現在也沒了家人……平時感覺這人就夠寂寞的了,輸棋的時候更顯孤單,連我都被這種氣氛感染了。

  「這一手……平心靜氣的話可能會另有想法。」
  「我也這麼覺得,可幾次在這類似的關鍵……桑原老師總有新招。」
  「真的是心境上的差異嗎…………」
  「很玄啊…………」



  從盤面隨意撤下棋子的些微聲響,傳入門外緒方精次的耳膜。
  落子、交談、再落子、再交談……反覆落子、反覆交談。
  記錄員是一位先生與一位小姐,先行離開幽玄之間,回到辦公室整理棋譜,那位被稱做裁判長的先生則圍到棋盤邊加入討論。
  皮鞋噠噠的聲響急促靠近…………一位戴著圓眼鏡的記者穿著卡其色西服,從不知名的某處腳步匆忙地進入對局室,似乎是來晚了。

  室內傳來嚴肅的討論聲,在記者加入後才偶爾夾雜一點笑意。

  ……但幾乎聽不見老師的聲音。




  「現在想來……大哥真好。」光天外飛來一筆,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嗯?是指這間酒吧嗎?」

  大雨氣勢磅礡,沖刷街道,都說春天像後母一樣容易變臉。
  窗檯邊站久了有些乏,光索性背靠著窗檯,後腦勺正好貼在涼涼的玻璃上,雨勢傳遞在玻璃上的震動好像在耳膜打鼓,快速的節奏與室內寂靜的氛圍融合得很微妙。

  亮也順勢席地而坐,與伴侶比肩。

  「這樣靠著玻璃,好像音量再小一格就聽不見彼此說話了。」亮笑著,現在這樣的音量應該正好。
  光眨了眨眼……隨即:「噗哈!還『一格』呢!」這說法真有趣!
  「嗯?」不明就裡:「不是『一格』……那是?」電視、電腦播放的音量控制介面不都是一格一格的?可能是有其他說法吧…………
  搖了搖頭,光笑笑:「不,就是『格』沒錯。」亮這樣很可愛啊……
  亮挑眉,卻是眼神無奈:「光……你笑得好詭異。」
  「哪有……像我這樣英俊瀟灑、氣宇不凡的人哪會……喂喂!居然搔我癢……哈哈……塔矢亮!看我的……」

  兩人笑鬧一陣,光也不甘示弱,立刻反擊。
  相互出手的時候總是讓著對方,特別是這種無關勝負的時刻……總是希望對方開心、總是想取悅心愛的人……好像漸弱的雨勢一樣逐漸溫存……儘管戶外大雨依然。

  落在頸間的親暱細吻如同點火一般惹得全身發燙,眼神交會的瞬間看得見瞳孔有如鏡子般,將愛侶的身影映得真真切切……手指在彼此的髮絲間留連忘返。


  「………………等等……會失控。」我們是怎麼開始的啊?天啊……
  「嗯……」戀戀不捨的目光依舊盯著相擁的另一半,手指仍溫柔地撫摸耳根:「在這裡失控是不太好。」地板又硬又不知道多久沒擦過……坐著也就算了,不能讓我的光往上面躺。
  「那……要不要現在離開這裡?」光轉頭看向窗外……顯然大雨留人。
  輕搖頭,柔聲而澹定:「不了……其實我想待久一點,待到晚上也好,這附近如果沒下雨的話,晚上很熱鬧。」光喜歡時不時的熱鬧氣氛……我知道。
  歪頭,眼珠子轉了一轉:「……那我轉移話題吧。」亮大概覺得我會怕髒吧,事實上我比較怕突然有外人闖入,畢竟亮不是所有人。

  「嗯,轉移話題,」額頭貼上金色瀏海,亮集中精神:「我們剛剛說什麼?」
  「……好強的專注力,這樣就集中了……」果然是驚人的傢伙……
  「光,配合一點。」還不都是為了你!
  「喔!對喔……」腦袋一邊持續感受著戀人額頭的溫度,一邊飛速運轉:「說到『一格』。」然後你就突然發情……
  微蹙眉,以極小的幅度搖了搖頭:「不對,更之前?」
  「誒?噢!!」沒有退開距離,鼻尖幾乎點到彼此的鼻尖:「就是我說大哥真好……」語聲至最終,突然有些悵然……

  似乎是『專注力』真的發揮了效果,亮稍稍放鬆擁抱的力道……微微退開了些。

  「真好?」疑惑漫上璧玉般的雙眼。
  光的聲音很低,眼神中似乎有著無限的懷念:「是啊……雖然後來……嗯,但是他跟『塔矢老師』相處的時間,比起亮跟爸爸相處的時間……還長呢……」
  「真的是這樣嗎?」認真的神情透著些微的無奈與傷感:「其實……」
  「嗯?」

  面對與自己父王相處更少的光,亮更加傷懷……

  「……剛剛光問我,為什麼之後不來這間酒吧了……對吧?」
  「……嗯。」點頭的眼神透著不解與關懷。
  「其實……我想緒方先生跟爸爸學習棋藝……很寂寞吧。」因為我是過來人。

  微睜大水藍色的雙眼,似乎瞬間瞭然了什麼……

  「……也對,而且……頭幾年連被當作對手的資格都沒有……」似乎正在自語,也低聲釐清思緒:「原來……是這樣……大哥就跟亮一樣……一直都是一個人。」
  輕聲苦笑:「一個人坐在棋會所打譜、偶爾到棋院等待父親,但是從來不敢越雷池一步,因為不能也不願踏入當時還不屬於自己的世界。」

  近距離望入翡翠般的瞳,光似乎能透過那雙眼睛感受到同樣的無助:「……而當亮踏上去的時候……父親已經離開了。」
  「……嗯,就是這樣,不過……」突然轉換了情緒,微笑:「光說得對,面對爸爸,相處時間長些,真的很幸運,寂寞也無所謂。」至少現在回想起來是這樣的。

  「……所以……因為同病相憐,所以大哥讓亮感到寂寞的時候來這裡。」
  「嗯。」
  「直到……」直到……
  「直到遇見了光,」翠玉的眸子笑意無限:「所以我不需要再到這裡來了。」
【上】 第四十九手 雙人雙處
  『……啪噠。』
  儘管仍舊是一號表情,關起信箱的聲音卻傳遞出無限孤單。

  王座戰結束一週後緊接著是本因坊循環圈最後幾局,連戰的勞累與空了半年多的信箱,總讓踏入棋會所的時候感到身心俱疲。

  「午安,塔矢老師。」收銀機旁的老太太笑容可掬:「今天郵差也沒來。」
  「嗯,謝謝。」


  站在櫃臺的坂卷夫人在經濟上並不需要這份工作,卻在老伴死後突然來到這兒……說是想看看先生過去常常出入的地方。行洋記得那一天,老夫人用無比懷念的眼神看著陌生的棋會所。

  好像這樣能看得到數十年枕邊人的身影似的。

  其後……老夫人來過幾次,只是看看,也嘗試學圍棋,某一個夏日午後發現精次一個孩子累得趴在櫃檯上睡著了,便自動自發擔當起這份工作。
  或許只是想讓學不來圍棋的自己,有個正當出入的理由。

  一般收銀工作老太太還行,至於送茶倒水排桌椅這類需要活動的工作,就請大家自便了……總歸來者都是下棋居多,閒聊為少,倒也不在意這麼點瑣碎事情。


  「老師在等情人的信嗎?」扶著自己常常有閃到危險的腰,坂卷夫人送上芬芳綠茶:「今川茶行的送貨員人真好……幫我全都堆得整整齊齊。」
  聞言,行洋準備拈子的手勢顫了一下:「坂卷夫人別取笑我,我還沒有情人。」下意識地轉移話題:「今川茶行來的是老闆秋人嗎?有一張很斯文的臉,偶爾有些冒失。」應該不是……他們生意越做越具規模,現在應該請了不少員工在關東一帶四處奔走吧。

  「我想不是喔,」老人家站不住,索性坐了下來:「來的人是一位壯漢呢……」
  「您以後能坐著就坐著,我需要茶水會自己來的。」怎麼好意思勞煩長輩。
  不理會老闆的好意,老太太只管接續自己關心的話題:「面對我這只剩一隻腳還在棺材外的人啊,別怕告訴我啊……怎麼?這麼久沒收到想要的信……是不是人家姑娘鬧彆扭?」

  「…………鬧彆扭?」顯然將前面大半句子自動省略,只聽見後面三個字:「因為鬧彆扭所以不來信?」是這樣嗎?我以為是忙著適應新環境……但也過了半年多了……
  「是啊是啊……塔矢老師是不是做了什麼讓人家不高興的事情啦?」還說沒有情人,明明就有嘛……我說呢!怎麼可能逃得過我的法眼……
  「……我做了什麼讓人討厭的事情?」有嗎……快回想一下!


  方才還直冒蒸氣的綠茶轉眼涼卻,行洋只是一直盯著眼前的空盤面,隨後將手中的一子投回棋桶中……
  ……或許我是該跟年紀大的人談談,他們看事情比較透徹。

  「前些日子在王座戰時輸給了桑原先生,」面對看起來很慈祥的老太太,行洋有些沒頭沒腦地開始:「單就棋力而論,我知道自己不在他之下,但是……」要怎麼說老太太才能明白?
  「……原來如此,」似乎沒等行洋說完便早已明白:「心情啦!一直沒收到信當然不安心啦……然後人就會變得很患得患失,」擺擺手,依舊笑容可掬:「年輕時我也經歷過啦,我明白。」
  「……患得患失……」無神地自語。
  皺紋臉湊近,缺角的門牙也近了幾分:「年輕人……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行啦!你明知道我每天都會幫你等郵差,還總是開信箱……然後一臉落寞地進門,不是患得患失是什麼哪!」


  行洋呆坐在棋桌邊…………思緒有些混亂。
  我對小亮患得患失?
  特別是中秋都過了,明明知道我很喜歡月餅的少年……要是平時一定會體貼的今年再送……即使住在學校不方便,也總會有一句問候……

  但是沒有,小亮音信全無。


  「……看這樣子狀況嚴重了,」會所裡其他老先生也聚了過來:「也就是說沒等到情人的信塔矢老師戰績就不會恢復了……」
  「也不至於吧,現在也不差啊……」
  「但是比起去年的狀態,今年很糟糕了啊……」
  「你們這些人少說兩句!真是……」坂卷老太太面對行洋倒是語氣親切:「我說塔矢老師啊,不管你做了什麼……是對的、是錯的都好,人家姑娘家臉皮薄,這麼久沒音信了恐怕是害羞,主動不了……你先道歉就好啦!以後包管他對你更加溫順……你就順心了,明白麼?」
  「就是就是!我們大男人別跟人家姑娘計較,多讓著也沒什麼!」
  「沒錯!塔矢老師現在讓讓他,以後還不都聽你的……」

  落日漸近,陽光投射在行洋臉上的灼熱,使呆住的棋士回過神……
  隨後只是更加落寞地開口,語聲幾不可聞……

  「但我連該往哪去找他都不知道………………」




  「……你在背箏樂的講義嗎?」
  正午的冬陽被明子翻過一頁,身後傳來好友的聲音……

  「美津子,」明子抬頭,無奈苦笑:「好慘呢……練得我最近連寫字都好痛。」
  久美子端著餐盤,在友人身邊落座:「那是你過去太疏於練習了啦……」

  學生食堂內少有的一片鴉雀無聲,平時這種自由的用餐時刻少女們總會亂哄哄的與自己熟識的朋友笑鬧,女孩子或許好動亂跑的不多,但也不是沒有……不過在沒有男孩的地方,毫無形象的人比比皆是。

  今日卻是少有的安寧,靜默的用餐中偶爾夾雜著些許低聲交談,更多的是翻書聲……


  「期中考不是很理想,這次期末文藝科箏曲項目不知道能不能平衡回來……」明子闔上講義,開始專心用餐……
  「我也好不到哪去,基礎學科三樣也就只比不及格好一丁點而已。」
  美津子抿了口茶:「比不及格好一丁點……」
  「唉…………」久美子幾乎栽入眼前的鮭魚鬆飯裡:「像你這種頭腦好的傢伙是不會明白的啦……這裡每個人程度都很好啊,我跟明子在家鄉,即使平時不怎麼努力,成績也都還在中上……來到這裡我們可拼命了!」
  「這樣啊……」可能是生活緊張、不適應吧……
  「拿及格六十分來說,成績爛總有爛到五十九分與剛好六十一分的,」鬱悶地扒了一口魚鬆飯:「我們啊……從開學起就為那兩三分掙扎個不停……」

  美津子舀了一匙自己的燴飯,坦言:「可是……我覺得明子看起來游刃有餘啊,雖然成績是不怎麼理想。」
  很久沒說話的明子無奈得眉毛都塌下來了:「如果久美子是浮在水上的天鵝,我就是旁邊那隻浮在水面上的鴨子了……要不然現在也不會利用空檔背書。」
  「也對……」美津子望向窗外,神色間有不符合年齡的淡淡哀傷:「大家各有各的煩惱呢……」
  水靈的雙眼轉了轉,明子接話:「美津子煩惱什麼呢……需不需要說出來我們商量商量?」

  …………像這樣每週回家都有私家轎車接送的財團千金、相貌端正、名列前茅、人際關係又很好……到底會有什麼事情困擾他?


  「美津子……美津子?哇,高才生居然走神了……」久美子有些瞠目結舌:「有什麼事情這麼煩惱啊?肯定跟我們不是一個等級……」
  「……嗯,我也覺得美津子現在的模樣好像……大人喔,」咬了一口自己手中的飯糰:「所以說,如果我們長大了……煩惱就會變多嗎?」
  「藝術家是永遠的小孩子,」久美子倒是看得開:「妳不是以東京藝術大學為目標嗎?放心吧!我也會努力考武藏野的!」畢竟不想真的一畢業就嫁人啊……
  「……這學期快要結束了,你們只剩下兩年,」美津子突然將視線從窗外拉回:「現在成績還在學年倒數五十名之列嗎……如果這樣不知道行不行……」

  「倒數五十名不要說得這麼直接啦!」
  「……恕我直言,以我的成績來考那兩所學校都不是輕鬆的事情……所以……」轉個念頭,語氣認真:「你們要不要我幫忙惡補?雖然……我也沒嘗試過幫人加強學科,效果有限,但總歸提高些機率……」
  「……你是說接下來的假期嗎?」似乎在衡量些什麼,久美子最後婉拒:「過年返鄉之後的連假我念武藏野的親戚會到靜岡小住,我想……如果目標是那裡的話,還是讓該校的在校生教比較好,也省去交通不便。」
  「……我倒是想拜託美津子,」明子倒是毫不猶豫:「一過完年我就再回東京,反正接下來還有學校的合唱祭要練習,總之……屆時麻煩美津子了。」


  不知道為什麼……那天遠遠見到彰子小姐出現在入學式時,我便很想站上與他同等的高度,而不知往何處努力的我,唯一的選擇是在自己的場域裡讓自己的表現更加優秀……
  況且哥哥可是拼命賺錢才能讓我好好讀書的,我正在代替哥哥走他沒有完成的路,所以……沒有時間唉聲嘆氣,我只能不斷努力。

  對了……剛剛想到彰子小姐……


  「美津子,我還有件事情想拜託你,」眼神懇切:「你每週都會回家吧?」
  「嗯。」點頭,繼續吃飯:「我家房間還夠,過完年你直接住進來沒問題。」
  「……謝謝,但我不是想拜託那個,我是想請你幫我寄信……因為我這將近一年來都沒能得到踏出校園的許可。」必須要有家人出面才行啊……
  「家書嗎?當然沒問題。」
  「不是不是,」熟知內情的久美子馬上開始爆料:「是寫給『彰子小姐』的吧?」面對不解的朋友解釋,八卦的神情:「這傢伙有個上了年紀的筆友啦!」
  「……彰子小姐哪有上了年紀……也不過跟我哥哥同年而已,久美子亂說!」少女的靦腆表情盡顯……頓時來了精神,眉稍眼角充滿笑意。


  美津子看著一提起『彰子小姐』馬上變得靦腆溫柔的友人,心念微動……
  緊接著似乎明白了什麼,儘管坐在對面正在笑鬧的兩位似乎還在感情的漩渦之外。

  「美津子,你笑得好奇怪……在想什麼?」
  輕搖頭,淡淡一笑,笑容爽朗了許多:「沒什麼,覺得很有趣而已。」

  無論是鴨子或天鵝,以後都會變成鴛鴦吧。
【上】 第五十手 呆頭鴨
  題目卷翻頁的時候不知是在追逐夢想或是追趕時間,監考老師規律的皮鞋聲加速了每個人的心跳,振筆疾書的沙沙聲、偶有起身交卷的同學……都在宣告著考試時間即將結束。

  「時間到,同學們請停筆。」

  北風凜冽了整個校園,而連日來沉悶的氣氛在此時解凍。

  「啊啊……我還以為自己會死掉……」累趴的聲音。
  「你太誇張了,要死也是等成績單寄到家後……」自暴自棄的聲音。
  「天啊!!數學的那一題果然不該代入x!!」已經開始自我檢討了……


  「明子,」美津子收拾好自己的文具用品後,靠了過來:「考得如何?」似乎比本人還緊張……
  虛脫的聲音,嘴角倒是微微勾起:「時間不太夠,但感覺上有寫答案的部分應該都正確。」沒意外的話…………應該吧。
  「那……那你寫了多少?」該不會整張都沒寫……
  雙手合十,歉意地苦笑:「大約只寫了八成……抱歉,你還特地幫我猜題。」
  美津子倒是沒放在心上:「寫了八成,扣掉一些疏忽的部分,至少也有七十分左右了……這樣算起來也是有進步。」

  明子疲累地將自己的文具用品全都扔進書包裡:「嗯,託美津子的福,總算這次在最後關頭,有朝著考試方向念書……不然我的準備方向完全錯誤……」
  「再加上你的術科考得不錯,」軍師在心中計算:「雖然期中考不太理想,不過學期平均應該是過關了,呼……這樣就好。」
  「謝謝,這樣的話……我哥哥看到第一年的成績應該不會難過了,我不想浪費他賺的錢……」明子提起書包,起身:「你要收拾行李回家過年了嗎?」

  「對了,其實是為了這件事情找你,」美津子突然變得神神秘秘,拉著明子走出教室:「你收拾好了嗎?」
  「嗯?」不解,但依然回答:「差不多了,因為我想今天回靜岡,所以等一下就會直接去車站,怎麼了?」
  「你知道怎麼去車站嗎……我記得久美子說他要留在店裡,明天才走,該不會真要照地圖吧?」說不定是明子的一個機會……

  明子越發疑問……看著那神秘的表情,總覺得美津子似乎想說些什麼。

  知道朋友肯定已經滿肚子問號,美津子直接解釋:「是這樣的,我想問你要不要一起搭我家的便車?」察覺明子似乎客氣、想拒絕,繼續說重點:「我請司機繞一點路,可以經過『彰子小姐』那兒。」
  明子頓住腳步、睜大雙眼:「…………這……會不會太麻煩?」美津子是指那間彰子小姐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圍棋會所……真的可以看到嗎?
  「我想不會,我就跟司機說你來到東京後一直被關在學校,想看看這個城市就行了。」這也是事實……緊接著補充:「到達地址上的地方時,我會偷偷提醒你……但恐怕沒辦法讓你下車。」
  「……沒辦法下車啊……」

  對於朋友突如其來的整個計畫還有些難消化……明子思考了一會兒……
  歡呼著放假的學生潮從身旁經過、拿著書本拼命對答案的學生表情很緊張、幾個運動社團的幹部在一旁討論集訓事宜……

  連假即將到來的景象。

  「只看一眼也好,畢竟就算下了車,一時間我也不知道要找彰子小姐做什麼。」況且也不好意思突然打擾人家……我又不敢去找塔矢先生。
  「那就這麼說定了喔!」美津子顯然很開心,拉著朋友往宿舍快步走去。
  「那個……美津子,我有點介意……」知道朋友還聽著,繼續:「你剛剛說『偷偷提醒』我……還有,會不會太麻煩你家司機?」
  走在前面的人眼神有些歉意,放慢了腳步:「……其實……我雖然每週都能回家跟父母團聚,但卻沒什麼自由……」
  「咦?」是這樣嗎?

  「你也知道,我家很有錢……但也因為這樣我的爸媽很怕我被人綁架之類的……」苦笑:「其實就是過度保護啦,所以不管要去哪兒都受到很多限制。」
  「這樣啊………」這樣生活好辛苦……似乎想到了什麼,瞬間緊張:「啊,糟糕……那我委託你幫忙寄信……不就很麻煩了嗎?美津子,妳該不會要偷跑出家門吧?」
  微笑,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放心,我都計畫好了。」
  「什麼?」表情瞬間嚴肅了起來:「你該不會要趁月黑風高的晚上翻牆出門幫我寄信吧?這樣的話我就不拜託你了。」很認真。
  「噗,哈……」行進間,美津子當真笑岔了氣:「太誇張了,你文藝小說看太多了啦!」


  校園中寒風呼嘯,但卻充滿學子們考完試,即將放假回家過年的歡聲笑語……兩人緊了緊各自的圍巾,快步穿越校園,準備回到宿舍區……

  「我之前已經繞過路做了確認,你信封上的那個地址是車站那一帶的一棟大樓。」
  「咦?離車站很近嗎?」不愧是高才生,做事真有規畫…………
  「嗯,錯不了,原本我想直接請家裡的傭人幫我跑郵局……事實上只要我不出門的話,要做任何事情父母倒不會干涉,但……就怕長久下來的話可能也會引起爸媽注意。」
  「那……」
  「那棟大樓裡面有一間美容中心,」寒風中,美津子笑容得意:「反正都是要上美容院整理我這頭自然鬈,那我換一家不就行了嗎?」這樣的話我只要直接投入信箱就可以了,不用委託第三人,比較安心。


  校園通往宿舍區的道路兩旁種滿了銀杏,灰褐色的枝幹表皮不規則的縱裂紋路,鐫刻出歲月的痕跡……好像是歷經風霜雪雨的皺紋。

  「美津子……這麼問可能很失禮,但……」明子真的覺得有些疑惑:「但你為什麼要這麼費盡心思幫我?」
  彎起眉,繼續緩步往前面的建築物邁進:「因為……彰子小姐其實是一位『先生』吧?」

  明子只是微微張嘴,說不出話來……這兩天光是考試就足以讓思考短路,卻在一考完試就接連接受突發狀況……

  「而且……我覺得你好像認識對方,」突然轉換語氣,撇清關係:「不過你別誤會喔,久美子什麼都沒告訴我,是我猜的。」
  愣了半晌後……明子輕搖了搖頭,被說中了事實倒也不隱瞞,淺淺一笑:「不可能是久美子說的,因為這件事情我沒告訴過任何人。」
  「那就好……」放心的語氣:「我怕你誤會是久美子大嘴巴。」

  寒風仍舊呼嘯,一點也不甘示弱,兩位少女就這麼站在林蔭道上……

  「我是跟『彰子小姐』通信好一陣子之後才發現的,」雙手提著書包,明子放眼望向晴天:「原來他是我哥哥的一位朋友……不過,這件事情我沒有跟任何人提起。」
  「這樣啊……」美津子逆風順了順頭髮:「所以你才很肯定不是久美子告訴我的……沒想到你真是保密到家。」
  「呵呵,因為也不知道提他做什麼啊……而且現實生活上,我跟那位哥哥的朋友一點交集也沒有,」有些靦腆地笑笑:「況且我是跟『彰子小姐』熟,說真的……我還有點怕現實中的那位『朋友先生』。」

  知道明子沒有怪自己多事的意思,美津子放鬆心情,調皮地向前蹦了兩步……

  「『朋友先生』很可怕嗎?是怎麼樣的人啊?」
  「嗯……」一邊思考一邊跟上:「不清楚,我沒有跟他面對面說過話,但是他的社會地位比較高,也是個有點嚴肅的人。」其實彰子小姐也有點嚴肅……所以這好像不構成我怕塔矢先生的理由……

  對了,到底為什麼我看到塔矢先生就躲呢?來東京前,早苗姐說要安排時間全家一起到塔矢先生家作客……我到底為什麼找一堆理由搪塞反對啊?


  「那……那位彰子小姐知道……嗯,我的意思是……你是用本名通信?」
  「不是,我用的是『津田屋小老闆』的名義……這件事情說來話長,總之當時這是最方便的人選,說起來……」明子想了想,微笑:「跟彰子小姐的情誼還是因久美子居中牽線而起。」
  「原來如此……」

  兩人腳步不疾不徐,即將進入宿舍大廳的時候,美津子突然止住腳步。

  「明子,」
  「嗯?」怎麼突然停下來了……
  「你剛剛問我……熱心幫你的理由對吧?」
  「……嗯。」我自己都忘記了……

  難得的靦腆笑容突然漫上高才生的雙頰,美津子的神情好像在說一件小小小小,卻無比重要的秘密:「因為我也有喜歡的人喔。」
  「喜歡的人?」不是很理解,明子只是語氣肯定:「嗯,我是真的很喜歡彰子小姐。」

  聞言,美津子愣了愣……雙眼望入好友的瞳孔,好像想要看穿某些心事……

  「美津子?」非常疑惑的表情,單純提問:「怎麼了嗎……」
  看著如此毫無心機,沒有雜質的眼神……突然笑開:「噗哈……原來如此。」
  「嗯?」到底怎麼了呢?
  搖了搖頭,美津子笑得很曖昧:「沒什麼,總之……信件的事情交給我,你跟『喜歡的彰子小姐』的事情我一定幫到底,等會兒大廳見吧。」對友人眨眨眼,說話頗有氣勢:「往彰子小姐的地盤出發!」

  或許明子現在還沒發現他對彰子小姐的依賴與感情……但……我會盡力幫忙的!


  「……嗯。」怎麼美津子比我還興奮?
  「或許我可以藉口要去美容院晃晃,讓你下車……」努力盤算……
  「這……不用啦!遠遠看一眼就好……」
  「不行!機會難得……我得想想辦法……」
  「美津子……」
  「別吵,我得重新規劃……」
  「……」
  「……」
【上】 第五十一手 各懷心機
  通往靜岡縣的列車擠滿了人,過年假期四處都是返鄉或到遠處探親的人潮。

  新年裡,沒有到訪的親友、沒有家人共度,連棋院的新初段系列賽這一回也沒邀請自己,對照起對面熱鬧的澤口一家,幾乎荒廢的大屋顯得格外孤寂。

  因此離開了自己的家,如果沒有家人的地方也能稱之為家的話。

  列車快速飛馳,林立的大樓轉眼而逝。
  暖陽由灰濛濛的車窗投射上手中的棋譜時,行洋才回過神……驚覺轉眼已經穿越了好幾個縣市,車廂裡的人也不再擁擠。
  遠遠望見低矮的丘陵起伏,河流綿延了整片土地,彷彿隔著窗子也能感受到清新颯爽的微風。

  「那就是小亮提起過的原野谷川支流嗎……」闔上手中棋譜後,輕聲自語。

  藍天有些藍得過份,列車逐漸減速的時候,行洋注意到河堤邊有幾個年輕人在放風箏。

  「是啊,這一帶已經很接近靜岡了,車票?」車掌不知何時來到身邊,伸手……
  「這裡。」遞過印著目的地的車票,行洋突然覺得周遭的一切都很新奇。
  剪票器在票上壓了個小圓孔,車掌繼續攀談:「你第一次到靜岡嗎?」
  「不,之前來過幾次,但都匆匆而過。」
  將車票歸還時,車掌的白手套扶了扶帽沿:「那真是可惜了,新年假期可要好好享受喔!這一帶的綠茶全國聞名,如果能一邊吃津田屋的糕點,那真是人生最大樂事!」

  聞言,行洋心念微動……留住即將往下一個車廂去驗票的車掌。

  「請問……你知道津田屋……這……」我該問些什麼呢?
  帽沿下露出熱心的笑容:「出了車站後,商店街走到底,最大的一家就是了,招牌很醒目的。」
  「嗯,謝謝。」其實我不是想問這個……


  目送車掌離去後,繼續放眼窗外。
  列車在某個小站停歇過,復又向前行駛……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行洋覺得離開都會區後,列車行進的速度悠閒了許多,雖然心中有些難解的情緒,但出門後……好像……

  好像連風景都在歡迎我,可能是心境問題……或許我真該給自己放個假,偶爾出門走走。

  將手中的棋譜收回隨身行李中,決定認真觀賞風景……
  無論去到哪兒,做任何事都很認真的個性依然不變。



  靜岡站是附近的大站,還是老樣子,行洋對於是否要去今川家拜訪有些猶豫。
  商店街依舊熱鬧非凡,正午的陽光很好,有幾個櫥窗還沒將聖誕樹收起來,年節的氣氛相當熱鬧。
  沒有刻意去尋找爛熟於心的門牌號碼,行洋下意識地照著車掌的指示順路向前,腳步不急不徐、神色平靜…………內心也確實意外的平靜。

  招牌果然很大,約三人高的深藍色底從二樓往天空伸展,燙金字體『津田屋』龍飛鳳舞的模樣好像直接印在天空上。

  「我要麥芽酥三盒!」
  「歡迎光臨!」
  「這邊是找零,謝謝您的惠顧!」

  揭過暖簾、推開拉門的瞬間馬上感受到人潮擁擠,各種餅類的香氣撲面而來,甚至聽得見店鋪後方廚房裡製餅師傅們的工作聲。
  直覺地立刻注意到陳列櫃檯內那位看起來有三頭六臂的店員……一邊找零、一邊指示夥計打包麥芽酥,還能立刻注意到新客人的到來。

  靜靜打量店內的商品,最後隨意選擇了一盒看起來相當豐盛的綜合禮餅,並且刻意等到顧客潮稍微退了些後才結帳……為此足足站了二十分鐘。

  「呼……過年期間忙得跟鬼打架一樣。」
  年假期間在店面幫忙的小老闆--津田太郎笑容滿面,對著行洋稍做閒聊:「不好意思,讓你等了這麼久……就買這一盒嗎?」
  「嗯。」觀察店員對他的態度,他就是『小亮』沒錯。
  「難得您遠道而來,給你打個對折,」津田太郎對著行洋壓低聲音:「怎樣,我很夠意思吧!你可別說出去啊!」
  聞言,行洋有些過意不去:「對折也太多了,還是照正常價錢吧。」

  他果然是小亮,而且一眼認出我,所以給這麼多優惠嗎?這樣不太好吧。

  「沒關係沒關係,」『小亮』已經俐落地開始包裝,揚起笑臉:「你別說出去就好,這是要送人的吧?我包漂亮一點……」
  「嗯,」眼看『小亮』堅持……行洋最後只在接過禮盒時輕聲:「謝謝。」
  「啊!對了!我們已經有東京分鋪了!」從收銀機旁抽出一張傳單:「有空的話記得要來喔!」眼神萬分誠懇。
  看著如此期待的眼神,行洋立刻答應:「一定。」


  踏出津田屋後,走在通往今川家的商店街上,四周街道依舊熱鬧非凡……
  行洋覺得心中暖洋洋的,踏著的步伐好像要飛起來似地開心……似乎過去沒收到信的一整年都不算什麼了;雖然沒收到信是事實,但知道對方並沒有忘記自己,而且依然重視,彷彿已經心滿意足。
  低頭看看手中提著的禮盒……包裝相當精緻,連手提袋都是店裡最華麗的。

  …………至少沒被忘記,而且這明顯與其他客人不同的差別待遇,沒想到居然讓我這麼安心……如果是東京分鋪的話或許能在一般學期時間見到小亮在店裡幫忙吧。

  或許是新學校跟東京的店鋪都很忙碌,所以沒空寫信、也或許是畢竟太過年輕,對於文字書寫這件事情沒多少耐心……或許有許多或許,都沒關係了。

  說起來小亮果然很細心,手也很靈巧……居然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做出疊三重包裝,忘了跟他說我只是提到附近的今川商行而已……不用這麼費心的……

  陽光下,踏著輕快的步伐準備前往世交的住處,行洋突然覺得四周的商店都很可愛。



  「小老闆,那人是誰啊……您根本賠本賣?」
  「就是啊,連手提袋都是周年紀念限定版……」
  「哈哈……你們別看他穿的衣服舊舊的,他可是我們日本的棋聖喔!!」
  「棋聖?圍棋的……」
  「因為我外公是他的棋迷啦……他是知名人士,說話有份量……要是日本棋院也訂我們家的餅招待外賓就好了!所以我才給他折扣啊!」
  「原來是有這層目的啊,怪不得了……」



  今川商行前,梅花正盛,宜人的芬芳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茶行的客人不多,畢竟跟賞味期限短的糕餅不同,購買茶葉禮盒的客人多半都會在年前提早訂購;從梅樹下望去,行洋知道正在顧店的小姐應該是新僱用的員工。

  「誒?塔矢……」得員工通報後從裡屋走出來的秋人,新配的眼鏡垮了下來……當真嚇了一跳。
  「嗯,不歡迎我?」知道世交其實只是驚訝罷了,難得的故意調侃。
  「咦?當然不是啦!!」立刻將好友引入客廳:「只是可惜罷了,我妹又跟你錯過了說……他早上的車剛回東京去。」
  「那無所謂,我們已經見過了。」
  「啊??我妹怎麼都沒提起這件事……等等……」踏回長廊上,往房間的方向輕聲細語:「早苗,是行洋,拿家裡最好的茶出來!」
  行洋當真無言了……自從踏入靜岡,一直都受到特殊禮遇:「秋人,既然是朋友就別太客氣,最好的茶還是賣給客人。」

  妹妹要讀書,孩子又剛出生……正是要用錢的時候。
  我有多久沒被人直呼名字了?近年來就連茂男都疏遠了許多……

  「哈哈,我們家裡什麼不多,茶最多了!況且要說客氣你也不輸給我,」好像抓到把柄似的得意:「要不那麼大盒餅是拿來送誰的啊?嘿嘿……」
  看著秋人這副壞壞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種久違的親切感:「不是送你的。」
  「誒?」這傢伙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那我豈不是很窘?

  「要你這麼說話啊……原本買來送你的都不想給了呢!」早苗親切地上茶,其後對著行洋正坐:「不好意思,老是讓塔矢君往我們這兒跑,原本這回明子的事情該先到東京拜訪的。」
  聞言,行洋立刻還禮:「大家平時各自都忙,禮節上不必太過拘泥。」拿起一旁的禮餅:「不知道孩子能不能吃這些東西,剛剛看到好像很豐盛就買了,不嫌棄請收下。」
  「那我就不跟您客氣了,扳成碎塊的話,孩子是可以吃一些的。」

  末了,早苗立刻以勝利的眼神瞄了一旁兀自瞠目結舌的秋人一眼,這情景讓行洋覺得這對夫妻很……有趣……

  「耶??怎麼這樣!我平時這麼辛苦賺錢!都還捨不得買津田屋的餅耶!」
  「所以我跟夏美平時吃不到,這回託塔矢的福可要細細品嘗,」早苗笑著拿出提袋中的禮盒:「哇……這包裝真精美,用了疊三重呢……一個人吃好可惜,不然現在趁著人多一起吃吧。」
  「那我也吃得到囉?」秋人指指自己的臉,一臉巴結地望向行洋。
  真的覺得秋人很有趣,繼續捉弄:「那得看夫人的意思了。」


  或許……這趟靜岡之行收穫比想像中多,不但見到小亮、放下心結,而且還在年假的最後幾天,這樣一個平凡的午後……好像擁有了家人一樣,過了年。

  或許……我對小亮之所以患得患失,只是擔心他一個孩子人在外地的安危,既然知道了他家在東京也有了分鋪,生活上不至於無人照應,也就夠了。

  或許……坂卷老夫人說的『情人』,往後我可以把他視為對彼此充滿關懷的對象,只要對彼此充滿關懷,情誼就會持續下去……至少存放在我心中。而書信中的小亮是體貼細心的少年,今日所見到的小亮是認真負責的小老闆,這一切都是現階段我所珍惜的東西。
  即使……以後小亮會越來越忙碌,我再也收不到信了,也會珍惜。

  或許……
  或許……我是不是也該像秋人一樣成家了?
【上】 第五十二手 驚覺
  翻閱的日曆還沒驅散寒風,從靜岡回到東京也有幾天了……都市喧囂依舊。
  棋會所已經開始營業,似乎從樓下就能感受到上方傳來落子的聲響……

  下意識,看了看信箱,隨後動手打開……
  依舊沒有來信,行洋只是無奈地笑笑,雖然心中有些空落落的,卻也踏實了些……彷彿放下了什麼心思的同時,也放棄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早安,塔矢老師,」坂卷太太笑得很開心:「雖然有些晚了,但祝福你新年快樂。」
  「嗯,您也新年快樂。」嘗試揚起笑容,放眼向室內望了一圈:「……精次今天不上學嗎?」在跟客人下指導棋嗎……
  「聽說小學生是下週才開學……塔矢老師,您好像有些改變呢……」老人的直覺敏銳。
  「……是嗎。」

  其實我是知道的,自己是有些心態改變了……果然不能小看老人的智慧。

  越過櫃檯,準備去看看精次的對局時,行洋彷彿聽見神一樣的聲音--

  「您今天才來會所,但是昨天就收到信囉!」坂卷太太的聲音明顯透出壓抑不住的高興。

  身體幾乎是自動運作,行洋以有生以來最快的速度回首,隨即回到櫃檯前,瞳孔中有著似乎只有老人能看得清的激動情緒……

  「瞧您緊張的!」老太太掩嘴笑了笑,從抽屜中拿出了一疊信:「足足有九封吶……每封都好厚,真夠份量了。」
  「……這……」是小亮的字跡沒錯!我熟悉的字跡!
  「一次來了這麼多信,我當真嚇了一跳呢!」老太太彷彿是自己的孫子大喜似的,笑得合不攏嘴:「上面的署名是男孩的名字呢,是筆名嗎?很可愛啊……」字跡這麼秀氣,信封還聞得到淡淡的香氣……分明是女孩兒家嘛……

  緩了緩心中的震驚與失而復得的暖意,隨即注意力集中在信封的異樣上……

  「這些信……都沒有郵戳。」也沒有郵票,是自己投信嗎?
  「是啊,我想是自己投入信箱的吧,或者是請附近的朋友幫忙的……人家還真是有心了,前一陣子可能有什麼不便吧,」開導的語氣:「你也別太計較這些細節啦,失而復得要好好珍惜啊!」
  在櫃檯前愣了半晌……隨即:「……失而復得?」我嗎?
  和藹的笑容:「呵呵,可不是嘛……您剛剛進門的時候好像放棄一切似的,我大概都能感受到啦……戰時也曾經等待遠方的丈夫,失散後重逢的表情大約就是你現在這般精神了!」轉身開始泡茶:「幫您送到休息室嗎?慢慢看信?」
  「不了,您還是別太勞動了。」太平洋戰爭是在四五年結束的,我是戰後才出生,老夫人年輕時也過得很辛苦吧……

  身後傳來清脆的落子聲響,行洋隨即將整疊信件小心放入大衣口袋:「我去看精次的對局。」等一會兒還要再去棋院一趟……下午就能回家看信了。
  「這樣啊……」老人手腳緩慢地繼續泡茶:「職業棋士果然沉得住氣呢……」



  午後陽光灑落檜木地板的時候,可以透過光線看出空氣中的塵埃浮動。
  紙門木櫺上積滿厚厚的灰塵,庭院中唯一看起來還勉強有在正常運作的只剩下鹿威,池塘中的魚群還算活躍,一如其他植物恣意生長……在冬季中也是種生機盎然的景色。

  細心地切開信封口,拿著拆信刀的手如同捻起棋子時一樣謹慎……好像深怕不小心裁壞了裡面的文字,攤開信紙的時候由於心跳加速,一開始甚至無法好好認清每句話帶來的訊息……

  「交了要好的新朋友,對方成績優秀……」
  「還畫了插圖……他們學校有這麼大的鐘樓嗎……」
  「原來是住校……沒辦法外出嗎……」
  「這封上面畫了銀杏,小亮的手真的很巧……呵呵,這棵樹的裂紋好像人臉。」
  「名次終於上升了,都是朋友幫忙補習的功勞……傻瓜,你自己也很努力啊。」

  『咚。』厚紙落在榻榻米上的聲響。

  「這是……」什麼東西掉了出來……



彰子小姐:

  校園中流傳著考試必勝的傳說,只要在最大的人臉銀杏樹下繞圈祈福,再將扇形的葉子夾在書裡,就能考得好……雖然只是增添信心的心理作用,不過我有五科都考不好,所以繞了十圈。

  多繞的五圈是替彰子小姐加油用的,隨信附上銀杏葉……其實我不清楚您是不是會想拿下其他頭銜,不過夾在棋譜裡面,或許會有用吧,因為看到的時候就能感受到我在幫你加油喔!!祝您

秋節愉快。



小亮



  揭開整齊摺疊的紙張,裡面是風乾壓平的銀杏葉。
  「……中秋的時候寫的信,葉子還是金黃色的。」

  將信紙小心翼翼地收回信封裡,再將信件與過去的信件一起疊好,收藏。
  原本打算就此塵封的一段感情似乎復甦了,卻又有更多的疑惑…………

  感覺上……跟上次在津田屋見到的『小亮』……有莫名的違和感,具體兩者間的不同說不上來;真要提出不同的話……店鋪裡的小亮對我好,只是單純的想給我好處,而信中的小亮給我的好卻是一種心靈上的平衡。

  但這也不對,畢竟在店舖中的時間短暫,一般商家突然間見到遠道而來的朋友,多給優惠也屬常見……那我到底是覺得哪裡不對勁?

  是年齡嗎?店鋪中的小亮看起來年紀比高中生還長了幾歲……但這也不是絕對,年齡與長相只能是個約略值。

  我這是做什麼?為什麼會懷疑小亮不是那天在津田屋見到的小亮?
  這……說起來,小亮說過他是津田屋的小老闆嗎?成瀨川先生當時的說法是由『井上先生的外孫代勞』,但既然我能用『彰子』的名義書信,對方難道不能用假名?或者再退一步想,井上先生有多少外孫?很可能井上先生有一個以上的女兒,也可能唯一的女兒現在是津田夫人,卻有一個以上的兒子………但無論怎麼推算人脈,他們都是津田屋的近親,這樣的可能性也很高。

  所以那天在津田屋遇見的小老闆,也很可能是小亮的兄弟,可能小亮告訴了自己的兄弟通信對象,因此才有折扣……

  不對。

  小亮或許會跟自己的兄弟、甚至表兄弟、堂兄弟提起通信對象很可能是塔矢行洋,但卻不知道我的長相,但是要知道我的長相很容易………………
  因為津田屋有個熱愛圍棋的姻親『井上先生』,姑且不論是不是真名,但是有個關注圍棋活動的親戚,進而要獲得圍棋的資訊也相對容易。

  所以再退一步想,那天有折扣很可能是因為我是塔矢行洋,而不是因為我是彰子小姐。

  對了……就是這個……違和感的原因。

  因為知道我是塔矢行洋,所以給我優惠,不是因為我是彰子小姐。
  一般商家見到名人、有利於生意的對象,會大方的多給好處,但是一般朋友見到有朋自遠方來,應該會熱情招待。

  去津田屋,小老闆對我的判讀是『會帶來商機的人』,臨走前還給我東京分鋪的傳單;但,去今川商行,秋人的態度是馬上把我引進門,開始敘話,並且拿店裡最好的茶做為招待。

  「說起來,中秋的信……」


  按照日期次序開始尋找,行洋迅速找出最初秋季的幾封信,很快找到附贈月餅禮盒的那封郵件……


  --中秋佳節愉快,隨信附上津田屋當季推出的『星星碰月』月餅禮盒,與『小』朋友分享。


  「雖然字裡行間時常透出與津田屋關係匪淺的訊息……」
  但小亮從來沒說過自己是老闆的兒子,甚至連自己是親戚都沒說過,我是因為成瀨川先生的說法,外加收到禮餅便有先入為主的認知。
  等等……按照當時交接書信的情形,或許『小亮』不知道我跟成瀨川即將交替,但應該早就知道『由成瀨川署名的彰子小姐』會認為接替井上先生寫信的人是其外孫。

  接著,最重要的是,小亮使用『津田亮』的身分與我通信。


  「……在小亮沒有欺瞞我的前提下,唯一合理的解釋是……」
  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津田亮與那天在店裡給我優惠的小老闆是親兄弟或者堂兄弟,表兄弟剛好也姓津田的可能性很低。


  當地板染上一層火紅的滾燙,行洋才從混亂的推理中回神……
  轉眼已是黃昏時分,鹿威依舊運作,認真敲打著落日殘陽帶來的陰影,昏鴉往不遠處神社歸去,暮色不再孤寂,卻在燃燒。


  我希望小亮不是刻意隱瞞我,因為我是如此坦然地與你交往。
【上】 第五十三手 在改變
  雨聲稍止,光斑在晴朗的暮色中伸展出絢麗的美好,已是黃昏時分。
  窗外逐漸湧現出人潮,襯出室內的氛圍寧靜依舊,猶若與世隔絕。

  「……光。」柔聲呼喚的時候,臉頰挨蹭著擱在自己肩上的金髮。
  「……嗯……」
  「傍晚了,還想繼續睡嗎?」輕輕的聲音,好像深怕再度驚動春雨。
  「嗯…………」微點頭的時候靠得更緊,萬分依賴的睡顏。
  亮滿足地笑笑:「那繼續睡吧。」

  背靠著窗檯,亮稍稍調整了重心,希望讓光睡得更好……其後原本席地而坐的身體伸長了腿,試圖將光的背包勾過來……裡面有爸爸的日記本。

  鐘聲報時的頻率安靜而沉穩,五點整,天色暗得迅速,街燈紛紛開始閃爍。


  ……光到底偷偷背了多少日記本在身上?剛剛來這邊的時候看到一九七七年,接下來一九七八年,離我出生不到十年了,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嗎……
  有了,八月二日,原來夏美表姊的生日是這一天嗎……我都沒印象了呢,但是我還記得冬樹表哥年長我六歲,好像……怎麼我記得應該還有個叫春衣的表姊才對。

  現在才發現,舅舅一家加上舅舅本人的話,春夏秋冬都齊全了。




  夏末初秋的時候,校園深綠一片,林蔭的香氣濃郁了清晨,連露珠都晶瑩著芬芳。高大的鐘樓佇立在純淨校園內,精準報時,為學子們的生活作息帶來準確的憑藉,光陰追逐年輕的腳步,腳步追逐著遙遠的夢想。

  「已經五點半了嗎……」宿舍裡,久美子瞪著手中的表單,似乎想瞪出個洞來:「二年級就要開始填寫志願嗎……我還沒有心理準備啊啊啊!」大清早,悽慘的聲音……
  「你的目標不是武藏野嗎,這學期排名也提升了……」臥鋪上,明子有些睡眼惺忪。
  「是提升了沒錯,但還差得遠……說起來你們邦樂科競爭比較不激烈吧?」
  「是啊,西化的影響,我都不知道是福是禍……」疲倦的眼神,望向校園練習大樓的方位:「美津子今天也提早起床練鋼琴……大家都好拼。」
  「啊……好煩,」起身換上運動服:「你還是去睡會兒吧,昨晚練到幾點?」
  懶懶地躺在床上:「舍監點完名後又回到練習室,十二點半才回到宿舍……」說話已經快要沒氣似的……
  「那我去慢跑,早自習前會回來叫醒你。」最近肺活量好像下降了,我跟弦樂不一樣,沒有晚睡的本錢啊……


  最近……在美津子的幫助下,與久美子的排名往上升到學年中等水平,當然無論是離東京藝術大學還是武藏野音樂學院都還很遙遠……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同樣想著書桌上那張『志願調查表』。

  「唉。」

  ……音樂學部裡面,作曲科以我的天賦來說是不用考慮了,聲樂科也沒多大勝算,唯獨當初久美子的爺爺送我的琵琶,一直練到現在……也有三年多了,特別是進入高中後有了練習室,可以說除了學基礎學科的時間,幾乎是沒日沒夜的練習……不過這一點大家都一樣。
  況且跟從小培養音樂素養的美津子,還有自小練長笛的久美子比起來……要不是邦樂科式微,我恐怕連報考的費用都能省下來了。

  那樣就不能代替哥哥走完求學的路了。
  雖然讀書是為了自己這種話人人都會說,但我真的是想替哥哥做些什麼而已……如果我繼續讀書,考到好學校,能讓哥哥覺得很開心的話……我覺得這樣就夠了。

  因為我原本就只希望自己身邊的人們都能平安快樂,更何況是養育我的人。

  「……沒錯,即使我的經濟後盾不如別人穩固也沒關係,雖然家境只是小康,但或許考到好學校後能半工半讀……」冬天家裡第二胎要出生了,夏美也正是需要用錢的年紀,哥哥跟早苗姐都很辛苦……
  所以……如果我要代替哥哥完成求學的路,那麼先決條件就是……不能再給大家增加負擔,當然最最最最大的前提是要考上才行。

  恍惚的思緒間,宿舍窗戶透入的晨光漸亮……
  窗簾掩映的微光中,明子攤開掌心,凝視著自己的手掌……
  昨晚撥子的痕跡依然印在手上,我果然每次一緊張就太用力了嗎……在快速轉換音符的時候,手腕的力量很難控制……
  校園裡的銀杏樹葉很像撥子,不知道彰子小姐有沒有好好珍惜那些葉子……
  美津子下回去送信的時候……彰子小姐也會把回信放在信箱裡面嗎……




  緊鑼密鼓的戰役在夏秋之際展開,日本棋院接連兩個月煙硝瀰漫,一樓大廳的假魚魚缸幾乎起不了任何裝飾作用,在火藥味濃厚的氛圍裡,靜立一旁的非生命體總是讓人視而不見。

  販賣部的古瀨村小姐偶爾會來擦擦這個假魚裝飾,以防假魚某天被灰塵擱淺,但更多的時候,是站在自己所屬的紀念品櫥窗發呆……

  森下茂男九段最近的狀態勢如破竹,不但在本因坊循環圈內連戰皆捷,奪下名人挑戰權後已經連勝兩局,在老一輩棋士石垣信雄萎靡的戰績前,可謂勝券在握……


  「…………就是這樣,所以我今天是來告別我的年輕歲月。」
  說著悵然若失的話語,神情卻完全不是那一回事,明顯相當歡快。

  月圓的秋夜有些寒意,特別是在毫無打理的庭院旁長廊對局的話……若對局結束還繼續待在廊上敘話,肯定需要熱茶相伴。

  「……這樣啊,」行洋笑笑:「與當年同彰元一起在這裡對局時相較,大家的情況都變了許多。」彰元在韓國也結了婚,我這個年齡層還單身的棋士也差不多剩我一個了。
  收拾棋子的手頓了頓……略顯意外:「這真不像你會說的話,我還以為你會說『圍棋第一優先,其他容後再議』。」
  一邊一起收拾剛剛的對局,一邊微笑:「怎麼,難道我以前都這麼說話的嗎?」

  西風漸漸,與月光一同灑落上兩人的身影,茂男望著行洋收拾棋局後,給自己沖茶、拿出點心招待的神情……真有些感嘆……

  「……你變了,行洋。」
  「人每天都在變。」
  「我不跟你打啞謎,」吞了一口茶後,茂男真的開始感傷起來:「也對,畢竟我們有多久沒像今天這樣敘話了……」好些年了吧,大家都疏遠了,也變了。
  伸手揭開盒蓋的和服大袖頓了一下……其後:「那快吃吧,往後你組織了家庭,說不定這是你我最後一次共度秋節了。」
  瞄了一眼精緻的點心,茂男笑了出來:「好久沒吃傳統的月見糰子……這總不會是你買的吧?棋迷送的?」語罷,毫不客氣地捏起了一大塊往嘴裡送:「既然很可能沒有以後,那我就不客氣了。」


  大口的狼吞虎嚥彷彿是要掩飾什麼,行洋知道老友單純的心思,只是默默在一旁添了些熱茶。

  「是自己買的,因為今年沒人送。」小亮雖然委託朋友送信,但依舊必須待在學校裡。
  「聽你的語氣好像在期待誰送你似的……」繼續吃的時候留意了一下外包裝:「這家月見糰子真不錯,誒?是我未婚妻工作的地方耶……」
  「你未來夫人是津田屋的員工?」
  「嗯,不過他打算婚後辭職,就做到下個月。」
  「……是你讓他辭去工作嗎?」如果我結婚,勢必也會減少研修圍棋的時間吧,這恐怕無法避免……所以很猶豫。
  「沒啊,他說那份工作太辛苦,結婚剛好是個辭職藉口罷了……要知道,我下面一堆弟妹,也有的還在念書,我怎麼可能希望他辭職……我還養不起這些人口……」

  「如此一來你往後辛苦了。」記得茂男最小的兩個弟弟都還在讀書。
  「那也沒辦法,他說整天站著收銀,客人絡繹不絕……店裡不分節氣像戰場似的……」望月輕嘆:「當然我也很希望能有足夠的經濟能力……讓老婆出門賺錢養家,你讓我職業九段的臉往哪擱啊!」我也希望讓妻子過好日子啊!
  苦笑著搖了搖頭:「這還只是開始,往後煩惱應該還很多,」下意識地開始轉移話題:「不過津田屋要僱用這麼多員工,開銷應該也不小。」


  小亮……儘管看得出來你遣詞用字時相當小心地不露痕跡,但我真的很想知道。


  「是啊,不過小惠……就我未婚妻啦,說本來不是這樣的,過去他們在靜岡發跡,家族繁盛的時候都是自己人當員工,」說著又吞了一口茶,繼續吃:「後來到這一代……你也知道大家越生越少了,現在他們老闆全族也就一家四口罷了,當然得請員工了……是說我真覺得那待遇不錯。」
  「一家四口?」
  「嗯……」吃飽喝足之後,開始觀賞起手中的精緻糰子:「他說老闆兼當師傅,靜岡的老字號店目前就是老闆跟兒子聯手製餅的,旗下還有十七位師傅沒日沒夜每天待在廚房……說起來就累人。」
  沉澱心緒後,行洋望向夜幕中的銀盤:「……那小老闆真不錯,現在願意繼承家業的年輕人不多。」

  「也只能他繼承了吧……難不成把百年老店給賣了?捨得才怪!」我幹嘛跟行洋聊這些啊?這傢伙變健談了耶……
  「但你說有四口人?」父親與那天見到的小老闆都不是小亮。
  「但他是獨子啊,四口還有就是管帳的老闆娘,他下面那個是妹妹……當然妹妹要繼承也行,招贅吧!」也是方法之一啦……現代人問題果然很多啊……

  妹妹?
  手中握著的茶杯微微晃了一下,心跳加速……很興奮。


  「說起來有錢人真好,為了自己的女兒要來東京上高中就在東京多開一家店,有個據點也能就近照顧……等我有了獎金也要讓家人過上好日子……」
【上】 第五十四手 凡人與超人
  結束了兩人的單身派對兼中秋賞月之後,行洋難得的送了茂男一小段路,相互道別……別的是各自的年輕歲月。
  秋風月色,湛涼如水……行洋思緒清明地踏在回程的柏油路上,內心感到前所未有的真實。


  其實我早就明白了,只是不敢承認、不願面對。
  直到聽到茂男的說法,知道小亮十之八九是女孩、是那位津田屋現在就讀高中的小女兒,才願意承認……

  是那一瞬間打從心底爆發出來的喜悅,使我將一切難以釐清的心情全都連貫了起來。

  因為已經愛上了,愛上那份體貼與恰到好處的噓寒問暖,所以在知道是女孩的時候萬分欣喜、所以在知道小亮從頭到尾都不曾欺騙自己時打從心底高興。
  小亮的確是井上先生的外孫,他唯一沒提起過的是他是孫女而已,這不難理解……一般人家或許還好,有些身家的小姐自然要有防人之心,我自己不也聽從了成瀨川的建議使用筆名?因此對於這一點偽裝我完全能夠理解與體諒……甚至希望就這麼繼續利用『小亮與彰子』的身分通信,這些都沒關係。

  只要交往時以誠相待,這些都沒關係。
  那一年,那些話,真的被緒方先生說中了……


愛上就是愛上了,完全沒有退路,是愛情在選擇人,如同時局在選擇我們的未來一樣……身不由己。
當你愛上一個人,自控能力會變得很差……這不是找藉口,等時候到了,你也會明白……真愛像生物一樣不斷在你的血液中生長,完全無法控制。


  因為無法控制,所以放任感情在心中滋長,卻悲哀地無法承認。
  但若小亮是女孩就完全不一樣了,雖然年紀小了些……但直覺告訴我小亮也對我有相當的好感……如果只是年齡的話不是問題!我願意等!我確信自己從來就不欠缺耐性!

  等等……冷靜一點。
  弄清楚自己對小亮的感情原來是愛情,這樣固然很好,但……小亮雖對我有好感,他對我的好卻未必是愛情,這個定位我必須先弄清楚……畢竟他還年輕,還有許多選擇、往後也有機會遇到更好的對象……或者至少是年齡相仿的對象。

  還有……

  『小亮是女孩』是以一切現有的資訊都是事實的前提下得到的結論。
  如果之中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差錯、如果真實情況不是這樣……那我又該如何自處?我該拿這份已經覺醒的感情怎麼辦?那樣的結局我完全無法想像……


  頓住腳步的時候,鳥居近在眼前……不長的階梯通往許久未前往的檜木地板神社,一陣西風迅速流竄過鄰近的幾棵大樹……枝葉起舞,在夜色中帶來讓人鎮定心緒的旋律。
  這一瞬,滌心澄明,彷彿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只是需要時間決心。

  拾階而上的腳步在思考到某些自己害怕面對的情況時,沉重了幾分……
  ……其實我是膽小的,雖然客觀上明白自己在這方面膽小的原因:長時間與家人天人永隔,周圍的朋友也因競爭因素而有所隔閡……像剛才與茂男喝茶談心的時光,於我而言本是一種奢侈。
  這不是藉口,因為我是人,不是超人。

  如果小亮是男孩。

  ……那就繼續以忘年之交的身分互相關懷照顧,即使這份才剛甦醒的愛情必須永遠埋葬,我也希望看著小亮順利完成學業、有好的工作、成家立業;如果真愛像生物一般無法控制,為了讓小亮幸福,我願意當一回超人。


  清風掠過和服大袖,衣料與速度產生的列列聲響,安靜卻沉甸甸地撞擊在心口。

  「……痛。」右掌放在胸前……
  原來這就是心痛的感覺,萬一我真得當超人,就必須適應這些。




  「……原來爸爸……」在年輕時也曾想過愛上同性的問題……
  亮看著眼前書寫得密密麻麻文字,有些零亂的鋼筆字跡一筆一畫都刻得很深……明顯是一種意味著決心的情緒。

  華燈初上,窗外夜色晴朗了起來,表參道一帶的人潮逐漸湧現,隔著涼涼的玻璃好像能感受到戶外人聲逐漸鼎沸的震動頻率。

  「光……差不多該醒了,我們還要去津田屋,」溫和的聲音喚著依靠在肩上的伴侶:「光……你看起來很累,我們直接回家休息好不好?或者在外面隨便吃些東西再回去?這樣就不用收拾了。」
  「…………嗯。」
  溫柔的眼神、無奈一笑:「哎……都『嗯』什麼呢……看樣子是只想繼續賴著吧。」到底在回答我的哪句話呢……


  注意力回到手中的日記本……一九八○年秋節,父親的字跡工整卻混亂。
  工整的是內心,因為很清楚自己必須做的決定,混亂的呈現則是因為過於悲傷,鋼筆無法負荷內心的這份沉痛……

  「……人生最痛苦的不是兩難,而是唯一心中所想的,卻必須放棄。」爸爸最後少有的引用了格言,但是……這句話真的很貼切,我跟光兩人一路走過來……恐怕是最能瞭解爸爸當年心境的人了。
  不過幸好爸爸遇到的小亮是後來的媽媽,否則……在早年的那種時空背景下,很難想像爸爸會活得多辛苦……其實即使在現代社會,我跟光其實也不見得輕鬆,更別提其他才能與勢力不及我們倆的同性戀人。

  或許這也是爸爸後來願意接受我們的原因,因為……爸爸也曾經感同身受過,雖然猶豫了很久……我跟光當時因此吃了不少苦頭,不過……最終爸爸還是護著我們,我真的很高興。
  如果連家人都要落井下石,那樣……會更痛苦吧……


  日記本翻過兩頁,亮注意到一小段有書名號連續出現的文字,這在日記本中是少有的情況……
  「光……」親暱地呼喚。
  「……嗯………………」無意識的隨意回應。
  用臉頰挨蹭了一會兒肩上的金髮……溫柔低喃:「……再讓你睡一下好了。」

  仔細閱讀手中的文字紀錄,亮啞然…………隨即眼神轉為吃驚與莫名……
  …………真沒想到爸爸會用這種方式做確認,不過……這樣媽媽能明白嗎?




  「這是……」從美津子手中接過一本小說,明子愣了愣……
  「……河出書房出版,三島由紀夫的《假面的告白》……」久美子歪頭,也是一副疑惑的神色:「這個人我知道,後來切腹自殺了。」
  「我一打開信箱就看到這本書,便條紙上說是要轉交給你的。」看出明子的疑惑,美津子出言相詢:「還有別人會用那個棋會所的信箱給你送東西嗎?」


  季節的腳步走著匆促,寒風雖還不到凜冽的程度,但走在深夜由晚自習教室返回宿舍區的銀杏路上時,已經能感受到雙腿只要一停下來便會『吱吱嘎嘎』地發冷……
  明子翻了翻不厚的小說,隨即從書頁中找到了美津子說的那張便條紙,上頭寫著『請代為收轉津田亮。』……確實是彰子小姐的字跡。

  「那個原本放在封面上,我順手夾進去了……比較好帶。」指了指那張便條紙:「是彰子小姐的字跡吧?」
  「嗯……也只有他會用那個信箱,並且稱我為津田亮。」明子還是一臉茫然。
  「要不要先看看小說寫些什麼?」久美子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不過要看你自己看吧!現在哪來那閒功夫看這些……我好睏……你看完再跟我說內容。」

  行進間,明子將書本收到重重的書包裡:「謝謝了,美津子……沒想到彰子小姐讓你帶這麼………難以理解的東西……這本書我以前看過的,不過我還是無法理解彰子小姐想傳達什麼訊息。」也可能只是覺得不錯,所以推薦給我吧。

  「啊!?你什麼時候看的啊?」緊了緊自己的學生外套,久美子加快腳步:「內容都說些什麼來著?」
  「這是三島由紀夫的第一本『私小說』……」一邊回憶一邊苦笑:「我就是對這些課外的雜書比較有興趣,所以初中的時候才會疏於練習嘛!」
  「行了,那內容到底是啥?」
  「我記得作者是寫二次大戰結束後我國混亂的社會狀況……大致是一些自己的家庭、童年生活……後來是初戀,還有自己是同性戀的事情……」

  『啥!?』另兩人一口同聲,在寧靜的夜色校園中,十分突兀。

  明顯被兩位朋友嚇了一跳,明子立刻解釋:「我……我不是說平岡先生是同性戀啦!雖然是用自白的體裁寫的……但也可能只是寫小說需要而已,我、我……我也不知道啊……」

  久美子與美津子兩人互換了一個眼神,校園中響起了十點整的報時鐘聲……

  「你們……怎麼了嗎?」剛剛反應好激烈……
  美津子望向鐘樓的方位,清冷的風中,無奈一笑:「快要點名了,回去再請久美子跟你說吧……我回自己寢室去。」
  「美津子……這本書……是不是讓你心情不好了?」明子細心地發現……同伴的眼神透著淡淡愁緒:「怎麼了嗎?」
  「……我的事情以後再說吧。」緊了緊書包:「快走吧,這裡好冷。」


  幾片跟不上季節腳步的銀杏葉落了下來,風中的扇形飄零著歲月……明子覺得美津子的神情格外憂傷,那是一種自己不明白的情愫。
【上】 第五十五手 拖字訣
  「……所以?」明子很疑惑。
  「所以你到底要怎麼辦嘛……吼!」久美子火了!這人真遲鈍!
  「我?」明子抱起自己的練習裝備:「我打算趁太陽出來前再練一會兒。」
  「…………我不是說那個啦……不管你了,笨蛋!」


  準備走出寢室開始晨間練習的明子,已經換上筆挺的校服,棗紅色領巾整齊地繫在領口……回首正換上運動服準備去晨跑訓練肺活量的久美子……

  「久美子,我們倆從家鄉到這裡來讀書,兩個人都很拼命……對吧?」
  「這是當然的,你當我真的想要高中畢業就嫁人嗎?我才不要……」用力跳了一下,順勢拉起運動褲:「但這跟昨晚收到的小說沒關係!」
  「有關係喔。」雙手抱著裝琵琶的箱子,明子很認真:「又快要過年了,我們轉眼就高三了……名次還在中等的我們根本沒時間去想額外的事情。」

  「唉,所以我才說你不懂,」久美子拉開寢室的門,示意明子順道一起出門:「你不明白彰子小姐是用什麼樣的心情,送出一本小說做為試探。」
  「……是不明白。」

  輕手輕腳地怕吵醒其他還在房裡熟睡的同學,宿舍走廊上,久美子定住腳步,望入友人的雙眼……無奈這位朋友依然回以不明所以的視線……

  「……當年早苗姐就說過彰子小姐很可能是男性,你也說過他跟你哥哥同年,對吧?」
  「……」點頭,靜待下文。
  「明子,我在想……你是不是把他當另一個哥哥的存在?應該是有些不方便跟秋人哥哥說的心思,都往彰子小姐那兒說去了?」
  「……」依然點頭,依然靜待下文。
  「難道在你心中彰子小姐除了是『能傾吐心事的好哥哥』外,沒有其他可能性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有些替那位彰子緊張了……

  歪頭、不解:「彰子小姐是『能與我分享生活,彼此互相傾吐心事的彰子小姐』……什麼可能性之類的,有差別嗎?」
  久美子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樣子顯然頗為頭疼:「或許對你而言沒差別,但是對彰子小姐而言有差啊!」
  繼續歪頭、繼續不解:「對他而言,小亮就是小亮吧……」我不就是一個高中生嗎?有什麼差別?
  「唉……那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


  踏出戶外的時候兩人同時哆嗦了一下…………冷!!
  人臉銀杏樹在不遠處搖晃著枝枒,黎明的霧氣中,留在樹枝上的葉片所剩無幾……

  「久美子等等,」明子小跑往銀杏樹下奔去,抱著箱子搖搖晃晃、三步一回頭:「我想幫彰子小姐繞圈圈許願!」希望能順利衛冕棋聖頭銜!加油!彰子小姐!

  望著好友快樂地在大樹下繞圈的身影……真誠的雀躍、單純的祈禱……
  久美子雙手插在運動服口袋裡,低聲自語:「……不論彰子小姐是日本棋院的哪位,我還真同情他……」愛上一位呆頭呆腦的對象……有得抝了!


  「我還以為你已經開始跑步了。」背後傳來一把聲音。
  回首:「早啊,美津子。」用下巴指了指人臉銀杏樹的方位:「那傢伙我說不來……他依然沒意識到彰子在試探他的性別,當然也不知道彰子的目的……」

  手中抱著社會科講義,顯然是準備早起讀書的美津子望向銀杏樹的方位……

  「他在為彰子小姐祈福吧?唉……」無可奈何地嘆息:「我覺得你說的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根本沒意識到彰子小姐在他心中已經占有多重要的地位。」
  「你說的沒錯,他要是弄得清楚也就能一眼看穿這麼簡單的試探了。」


  「唉……」「唉。」
  看著已經結束繞圈,開始許願的好友……靦腆微笑、輕閉雙眼對著大樹說心裡話的神情…………這是所謂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嗎……


  「……我們……要幫他嗎?」
  「怎麼幫?幫他覺醒嗎?」說得好像很玄……但細心的明子會對愛情遲鈍這件事情……真的很玄,沒想到他情商原來很低啊。
  久美子已經開始原地熱身:「要不……我們先問問現階段明子想要什麼?然後幫他呈現出那樣的面貌給彰子好了?」
  「我就怕他錯過了好對象,總覺得他會拒絕……但我們身邊的人都看得明白,他明明是那麼的喜歡彰子小姐。」

  「『拖』字訣呢?」一邊原地慢跑一邊出主意:「至少拖過我們高三考大學的節骨眼兒?」
  美津子漂亮的雙眼轉了轉……坦言:「既然對方年長十歲,那現在差不多是廿六七了,怕是無法等到那時候。」廿六歲左右……一般都已經成家甚至有孩子了,彰子小姐說不定已經在被父母逼婚了呢……
  「但萬一現在讓明子瞭解了對方的意思,並且讓對方知道小亮真的是女孩……那東京藝大還考不考啊?如果人家要明子馬上結婚,對明子豈不是很不公平?這種可能性很高耶!」
  「…………那倒是,難得都念到高中了,他回來了,我來問問他吧。」


  晨霧逐漸散去,天微微矇矇亮……明子抱著沉重的箱子奔回好友身邊。
  三人結伴通過銀杏道時,薄薄的影子依然不見清晰……時間尚早……
  久美子與美津子互瞄一眼後,最後由美津子開口……

  「你剛剛許了什麼願?」裝做隨意的語氣。
  「嗯……希望彰子小姐事業順利,也希望自己更上一層樓……也替我家即將出生的冬樹祈福,希望他身體健康。」
  一邊熱身一邊前進的久美子插嘴:「你該祈禱早苗姐安產才對吧……都還沒生呢,秋人哥就取好名字了。」
  彎眉淺笑:「就是啊……哥哥緊張的呢!說是男孩就叫冬樹,女孩就叫冬香。」
  蹙了蹙眉:「呃……那還是生男孩好了,『冬香』這名字聽起來很像某一種奇怪的蕈類……」秋人哥是怎麼想的啊?
  對於久美子的玩笑不以為意,明子很開心:「就是啊,不過叫什麼都好,我只希望大家都快樂。」說著還歡快地向前蹦了兩步。

  久美子與美津子再度互換了一個眼神……

  「除了希望大家都快樂,還有呢?」應該還有吧?這傢伙是打算做尼姑麼……這麼無欲無求……
  「希望大家平安幸福、希望我們的努力還來得及考上好學校。」很明確。
  美津子沉思了一陣……腳步不停,繼續開口:「明子,這麼說可能很失禮,但是……我必須上大學是因為家世背景,即使我不想上也得上,」看向另一位好友:「久美子則是不想被父母逼婚,那你呢?是什麼動力」話未說完便被明子接了過去……

  「一開始的理由只是為了我哥哥,」絲毫沒有不高興的神色,清晨的風中,手指順了順自己的學生頭:「因為哥哥為了照顧家裡的店、為了撫養我長大,無法完成求學的路,所以我必須代替他……我覺得如果是哥哥就會考上,所以我就必須考上了。」
  「這樣啊……」看了一旁的久美子一眼,隨即繼續:「那……你剛剛說一開始,那後來呢?」

  明子睜大了眼,一副『原來你不知道啊』的神情,惹得兩位友人面面相覷。

  「是因為彰子小姐啊,」理所當然,卻溫和的語氣:「他是社會人士,之前也說了他的社會地位比較高,而我只是高中生……還是個成績不怎麼樣的高中生,如果往後我想要跟他平起平坐、不再讓他把我當孩子看、希望做對等的交流,我就只有更加努力了。」
  「……有道理,」省得萬一結婚了才被人看不起,那多悲哀:「畢竟現在大學生可是很稀有的呢,況且學到的專業都是自己的…………不跟你們扯這些,我往操場那邊去了,回頭見。」

  久美子跑遠前,往美津子看了一眼…………美津子會意,繼續問話。

  「你這麼重視與彰子小姐的交流?」
  看來真的只能用『拖』字訣了……是說……會被逼婚不願意等待明子的對象也不值得明子這麼付出了,所以我跟久美子就幫忙拖吧!彰子小姐不等明子就算了,把我們明子當什麼呢!反正他不要明子的話以後還會有更好的人愛惜明子!

  「當然重視啊,彰子小姐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那……我問幾個奇怪的問題喔,你要老實回答我,」知道明子沒有反對,繼續:「那位彰子小姐其實是你哥哥的朋友對吧,那你應該很清楚他家的情況囉?比方說他結婚了嗎?家裡有哪些人?」

  搖頭,很輕的聲音:「彰子小姐只有自己一個人,他是獨子,父母都過世了……他常常早餐沒吃,午餐晚餐都吃外面……啊!聽說他家很大但是到處都是灰塵,還有我哥哥說他泡茶很難喝。」
  「呵呵……說得真直接,很典型的孤家寡人,不懂生活的單身漢,對嗎?」太好了,拖字訣的完美實施條件都具備了!

  彰子小姐,雖然我很同情你,但為了明子好,你就慢慢等吧……


  「噗呵……美津子你好壞,你才說得直接呢!」望向久美子剛剛消失的方位:「不過彰子小姐其實是我哥哥的朋友的事情,請別跟久美子提起,因為他跟我的家人走得太近了……我怕穿幫……」
  「你真傻,其實被知道又沒什麼……」大概是下意識的害怕面對未知的愛情吧。
  緊了緊手中的箱子,明子笑笑:「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我就是莫名的不願意,原因我自己也說不上來,況且要是我哥知道我在交筆友,肯定又有得嘮叨了……」
  「說真的,我還真想見見你們口中的秋人哥,說起來早苗姐好像比他厲害多了。」
  「其實我也這麼覺得。」


  晨鐘敲醒陽光的時候,低沉的頻率震動了六下……
  操場上的人拭著薄汗,腳步不停,一邊微微喘息、刻意在冷空氣中讀書以防自己睡回籠覺的人背誦著考試重點、端坐凝神屏息的人拿穩撥子,深呼吸……

  又是新的開始。
【上】 第五十六手 人生觀
  『啪噠。』信箱關起的聲音。
  「這是……」行洋立在大樓成排的信箱前,拿著書本……隨即用手指捏了捏鼻梁,棋聖戰連日的勞頓外加此刻看到這本書的心情……真讓人好氣又好笑……

  看著手中精裝書皮上印著的燙金大字《徐悲鴻傳》,過了好一會兒……行洋突然笑了出來:「呵,小亮……我不是那個意思……」

  是我太心急了,小亮還只是個高中生,對感情還很懵懂的年紀……況且我雖然在棋聖戰結束後就是過年假期,但對小亮而言正是要升上高三拼命衝刺準備大考的階段,現在出了個煩人的問題給他……我未免太不體貼。
  小亮又要準備大考了,記得他考高中的時候我也一路陪著他、鼓勵他……原來轉眼又是三年寒暑。


  拿著手中的精裝傳記,步入棋會所,坂卷老夫人在櫃檯邊打著盹兒,幾位老先生在新裝好的電視機前嘗試如何換臺與收看圍棋頻道……
  沒有驚擾眾人,獨自步入休息室……展信閱讀的時刻總希望能安安靜靜。



彰子小姐:

  收到您的《假面的告白》有些意外,初中時期我很喜歡這本書呢。
  最近學校在推行『閱讀夥伴同行計畫』,同學們都必須分享彼此在最近一個月內閱讀的課外讀物,我原本想委託朋友幫我從校外帶書進來,沒想到彰子小姐就送了我一本,真是剛好解了燃眉之急,謝謝!


  「原來他初中時看過了……」
  學校推行這樣的活動不會給學生增加經濟負擔嗎?但如果是以月為單位,而且也從朋友那裡拿到其他書本……也就是說原本一學期只有三本課外讀物,可以因為分享而成為六本,甚至更多。


  雖然這項活動沒有強制參與,圖書館也有許多資源……但總覺得沒書跟同學交換的話有些不合群,所以……在這裡補上對彰子小姐的歉意,我擅自將您送我的書本分享出去了,希望您別見怪。


  行洋莞爾:「傻瓜,有派上用場就好。」


  這本《徐悲鴻傳》是我從同學手中分享到的課外讀物,因為是彰子小姐的關係,我才有這樣的契機瞭解中國畫家的成長過程與創作經歷,對於同樣學習藝術的我有很多幫助,也希望能與您分享。


  「……原來小亮那次詢問過後……選擇了專門高校之類的學校嗎……」
  雖然通信頻繁,但小亮過去極少提起自己的生活,來信多半都是問候關心,即使說自己的近況,敘述層面都很深……與我分享的是內心的世界。像這樣外界的事情是高中後才會稍微提起……想來也是我不愛多問的個性使然。
  或者該說原先他對我的設防很深,可能是透過書信交流,逐漸信任我了。


  對了,彰子小姐……雖然這麼說很唐突,但我還是有些擔心您的棋戰情況。
  總之請您務必在棋聖衛冕戰結束後才看那本書喔,萬一入迷就糟糕了,我在學校裡很難得到圍棋相關的資訊,但是會替您加油的。祝福您

旗開得勝



小亮



  「……他果然知道我是塔矢行洋。」不過棋聖衛冕戰已經在昨天結束了,所以我可以放心看書沒問題,況且我的父親是書畫家,徐悲鴻先生的生平我多少也會有些興趣。

  輕輕將手中的信紙摺好,原封不動地放回信封內,夾入書頁裡……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翻開書頁的時候能看見銀杏葉片扇形的輪廓……

  「塔矢老師,收到想要的信啦……」坂卷老太太送了茶進來……看了茶几一眼:「人家還送了書給您嗎?真是有心了……對了,恭喜你衛冕棋聖啦……」
  「謝謝,都是因為您幫忙照看著會所,」疲憊卻爽朗的笑容,真誠感謝:「只有我一個人一定忙不過來。」
  「……呵呵,在圍棋界啊,大家都稱呼您老師,但是啊……」老夫人說著,在小沙發上坐了下來:「到了我這把年紀,在我眼中你就跟個孩子一樣。」
  「坂卷夫人一直都很親切,我覺得您的孩子應該很幸福吧。」
  「呵呵,瞧你……昨天棋戰才剛結束,今兒個就急忙跑來收信,是不是收到想要的信,所以心情特別好,嘴巴比平時會說話啦?」塔矢老師平時就是嘴笨,所以才用通信交女朋友嗎……

  看著臉上佈滿慈祥皺紋的坂卷夫人,行洋突然有些疑惑……

  「坂卷夫人,」有些緊張地想著措辭:「我……平時真的很嚴肅嗎?」
  將圓形托盤抱在胸前,微笑:「那倒不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要我說啊,你那是比較內斂而已,沒什麼不好啊……」
  「這樣嗎……」或許繼續跟小亮用通信交流是比較有利於我的方式。

  ……我在想什麼?小亮現在要準備大考了,這次我太衝動貿然打擾他,幸好他沒意識到我的想法。我不想干擾他的前途……無關男女,我只希望小亮能快樂的做他想做的事情而已。


  「對了,坂卷夫人……」我要問嗎……我真的要問嗎?
  「嗯?」和藹的笑容。
  「您也知道我的父母早逝,而事實上我也沒有其他的堂兄弟……如果……」

  不知為何,有些時候、有些問題……比起不敵高明的棋路更讓人膽怯。
  棋局明知不敵依然能奮勇向前,人生的問題不論是否出於自願、是否已經有了妥善的答案……都會被迫向前。

  「怎麼啦?」不明所以的慈祥眼神。
  「如果我心中有了理想的對象,卻因種種原因無法擁有美滿姻緣……也必須結婚嗎?」如果小亮是男孩,雖然我很想就這麼一個人生活下去……但……

  媽媽臨終前的託付怎麼辦?媽媽當時撐著一口氣將那套和服託付給我,當時的神情……我不想讓他失望,但我也不想違背自己的心意。
  況且就算小亮是女孩,我畢竟年長他十歲……他的父母也未必贊成這樣的婚姻,而且……我不能太一廂情願地認為他對我的感情如同我對他一樣。


  「這……」顯然沒料到眼前青年會問出這麼兩難的問題,坂卷夫人看了茶几上擱著的書本一眼…………思索著開口:「即使不是心中理想的對象,但是如果沒有結婚,又怎會知道將來的姻緣就一定不美滿了呢?」
  「……」好像不是沒有道理。
  「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啊……提倡著自由戀愛什麼的……要知道那些『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世上能有多少?哪有人人都這麼幸運吶……」


  休息室外頭傳來昨日棋聖戰的大盤講解,電視機的音量轉大後有微微的雜訊聲,幾位老先生還在嘗試調整。

  「……是通信的那位小姐要嫁給別人了嗎?」雖然嘴巴上說得輕鬆,內心卻還是七上八下……塔矢老師已經一個人太久了,別再難為這孩子了……
  知道坂卷夫人關心自己,行洋搖了搖頭:「目前沒有,但因為我年長對方許多,所以想做好心理準備。」事實上這種心理準備……再多也不夠。
  「……這樣啊,年齡的問題嗎……塔矢老師的確是已經晚婚了。」老人想了想……溫和開導:「如果對方父母不同意,也別強人所難了……緣份這東西時常捉弄人,有緣無份的人比比皆是,你也別太往心裡去……知道嗎?啊?」

  面對老人明顯的安慰,青年少有表情的臉上表面微笑、內心悵然:「嗯,我知道,老夫人您放心吧。」
  「唉,你就是不知道。其實……或許別家的小姐也不錯啊,」似乎已經認定眼前青年被甩了,老太太繼續安慰:「就算……未來的塔矢夫人不能取代眼前這位小姐在您心中的地位……但你們可以找出新的相處方式啊,或許等你們到了我這年紀啊……大家還能一起坐下來下棋、談心……不是也很好嗎?」

  或許三十年、四十年……歲月會將情感轉化成別樣的情感,但是珍惜著對方的心意依然不變,只是身邊多了更多需要珍惜的人……


  行洋愣了愣,有些新的想法在內心成形:「您是說……我和我未來的妻子,還有現在無法結成姻緣的對象嗎……在數十年後……」
  「是啊是啊……」似乎很認同自己說的話,老太太自己點著頭:「時間總會撫平一切,又創造一切……只要你們心中都沒有忘記……數十年後這樣的感情會有所轉化吧……老人也擁有嶄新的每一天啊,不是嗎……」




  「這位坂卷老太太說的話……應該是被爸爸一字不落的記錄下來了吧。」這一頁寫了好多呢。

  藉著窗外閃爍的霓虹與往返的車燈微光,亮盯著眼前的鋼筆字跡,思索著當年父親同意自己與光的未來的那個當下……

  「早知道這樣的觀點的爸爸,或許比我所想像的更加疼愛我們吧。」因為捨不得讓自己的孩子難過、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真的去等待那未知的數十年後……
  「不……我想不是這樣。」光的聲音有些矇矇矓矓,還帶著些睡意。
  「你醒了?」注意力回到身邊的戀人身上:「會冷嗎?」
  「還好,我說……爸爸很疼愛我們只是一方面,但不是主要原因……」
  「光?」

  稍稍調整了姿勢,坐直身體,充滿睡意的水藍色雙眼卻很認真……
  而且犀利異常。

  「那我這樣問好了,亮……你同意這位坂卷夫人說的話嗎?」
【上】 第五十七手 災後檢討
  酒吧淹沒在靛藍色調中,電燈在沉睡,戶外霓虹閃爍著光彩。
  亮有種錯覺,光的水藍色雙眼幾乎與空間合而為一,這樣的對立感自己很熟悉,但在如今的氛圍中顯得非常突兀……

  ……那是在好些年前,當對局依然只是對局,我們還不是彼此攜手共同創造棋局的伴侶時,坐在棋盤對面的……少年時期的光的眼神。
  充滿了挑釁與設防的意味……甚至坐直後保持了距離,一個棋盤的距離。


  「……光,別這樣。」亮正色,迅速握住光即將遠離的手:「這樣的觀點過去我的確曾經想過,但在意識到的同時也完全否決,當時我認為這樣的人生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當然現在也一樣。」
  「……為什麼?」沒有掙脫,只是平靜地詢問。
  「不為什麼,只是直覺的這樣認為,」握著的手緊了緊……亮知道光在等自己釐清思路:「很多選擇都在一念之間,當我意識到自己對光的感情時,的確也曾想過坂卷夫人說的這一項選擇,但在我的腦中停留沒幾秒……便直接否決了。」

  水藍色的雙眼只是看著,亮能感覺到其中豐盈的熱情,與脈搏的頻率一致。

  「意識到愛情的瞬間我便曾想過這些,當時我們十幾歲而已,」知道光聽著,緊緊握住掌心中的掌心……繼續:「當年我想不清楚,只是下意識地沒選擇那條路,如今在爸爸的日記中重新看到這樣的觀點……」
  「……」等待下文。
  「我贊同,但我不會這麼做。」感覺到光緊繃的神經好像稍微放鬆了,隨即抱緊自己的伴侶:「即使時光倒流,也絕對不會。」

  順著背脊安撫的時候,能感受到光的緊張與害怕……還有逐漸鬆一口氣的心情。

  「……對不起,沒注意到你已經醒了,隨口一句話……居然讓我的光這麼不安。」光在怕,怕今天的我知道了還有其他選擇……拋棄他:「真的要我說出為什麼,我說不出來,我只能肯定自己絕對不會照那樣的人生走下去……理由,我給不出來,抱歉。」

  亮突然有些懊惱了……怎麼自己就是想不出個理由?只能繼續順著光的背脊安撫……卻說不出半句可以讓自己的選擇站住腳的原因。


  「…………塔矢亮不但情商很低,關鍵時刻還很不擅言詞。」
  許久過後,光將放鬆的身體往戀人身上靠,下巴抵在伴侶肩上的時候還不忘多損對方兩句……

  「光,」抱緊……語氣倒是一點兒都不委屈:「怎麼說都好,只要我在光就不會是一個人,不管怎麼選我都不會選坂卷太太說的道路。」
  「嗯,我知道。」雙手環過伴侶的腰:「因為你是塔矢行洋的兒子。」
  「……光??」
  「雖然亮對爸爸的光環感情很複雜,但事實就是這樣……因為你是爸爸的兒子,所以才直覺否定那條內心贊同的道路。」
  「光……你是不是……知道什麼?」光的經歷比我坎坷,或許……很容易能看透其中的關鍵吧。

  「笨蛋……你真的不明白嗎?那個幾乎在一瞬間立刻被你否決的選擇,假如我選擇了,你也不會怪我,對吧?」
  「……沒錯,」安撫的掌心持續著溫柔:「我會失落、會難過,但是如果光選擇了,我會支持。」

  似乎意識到什麼,翡翠色的雙眼黯淡了下來……
  ……原來當初關於明明的事情……光是用這樣的心情看待的,如果我選擇了,不會怪我,只會支持到底……因為太過深愛著對方,所以只能悲傷地堅持。


  「亮……你果然很笨。」
  知道光的情緒恢復正常了,亮苦澀地笑笑:「你知道我對這方面是沒什麼常識的,我只能保證『永遠站在光這一邊』,如此而已。」
  「是是是……我知道了啦。」下巴繼續擱著,柔軟的聲音、很清晰:「亮沒發現嗎?爸爸到最後也沒選擇坂卷夫人說的路,但我想他是贊同的,所以把這段話用文字記了下來。」
  安撫的掌心轉而緊緊擁抱,將太陽穴靠緊肩上的金髮:「……光的意思是,爸爸的選擇跟我一樣,只是他運氣比較好,『小亮』剛好是女的而已。」
  「合著我是男的讓你運氣不好了!?」挑語病……
  「不會,光是光就好了,但是在爸爸的年代,我真的覺得他運氣很好。」
  「那倒是……」

  不再隨便亂找碴,繼續說出內心的看法:「還有,不只是爸爸的選擇跟你一樣,精次哥也一樣……或者不該說你們誰像誰,只要是我們周圍的這幾個人,遇到類似的情形,應該都會做一樣的選擇……就算是義高或阿慎,甚至可能連越智也一樣……阿社當初不也私奔了?」
  「……執著心嗎。」原來如此……
  「嗯,雖然對方選擇妥協的道路不會怪罪對方,但是自己絕對不會這麼做,」環住腰的雙手緊了緊,光語聲澹然卻篤定:「因為愛著對方的心意遠遠大於一切……大於想要平安過完一生的願望、大於整個時代與環境的逼迫……大於種種,即使對方漠視了自己的心意,也絕對不願意連自己都背叛自己的心情。」

  一種感同身受的悲傷湧上亮的心頭:「……光當時……我跟明明傳出婚訊的時候,我的光就是這樣……一個人苦苦支撐嗎?」對不起、對不起,我居然讓你受這種委屈……這種心情光是想想,就夠難受了。
  「呃……心情上,是這樣沒錯啦……不過你那是意外啦。」
  「即使……逃跑、悲傷得無法面對,也不願意改變愛著對方的這份感情、不願意將愛情分割或讓給其他對象,更不願意虛偽的活著……」原來是這種心情,說起來很悲哀,但難怪光馬上就能理解了……

  「不夠執著的人,不能說他們無法得到幸福,執著如我們反而常有糟糕的下場……但這只是一種生活態度使然罷了。」說得有些累,知道亮已經明白……便安心地靠著。
  擁抱的雙手撫了撫髮絲,亮神色黯然:「嗯,會拋下伴侶的人,或許能得到平凡的幸福,但不可能成為優秀的棋士。說起來只是立場不同罷了……果然只是生活態度問題……爸爸不只是因為疼愛我們,而是因為他是過來人,知道我們不會妥協,如此而已。」


  窗外偶有車燈經過,隔著依然潮濕的玻璃,能聽得見些微的引擎聲響……襯著均勻的呼吸與心跳,有一種令人安定的力量……


  「亮,」半晌後……光用額頭蹭了蹭亮的脖子:「誇獎我一下。」
  「嗯?」什麼?
  「我幫你排除了疑難雜症,這麼聰明,應該要誇獎我一下。」挨蹭撒嬌……
  聞言,翠玉般的雙眼微斂,亮更加悲傷:「……嗯,很棒。」

  …………如果不是我當年那種愚蠢的疏忽,光根本不會受到那種傷害……也根本不需要體會這些痛苦的感受!與其懂得這些,我還情願你什麼都不知道……
  因為光受的傷已經太多了,早在我劃下這道傷痕之前……就已經太多了。


  「……笨蛋,都過去了,現在這樣就好了。」環住的雙手鬆了鬆,卻溫柔地貼著。
  「嗯?」
  「我知道亮在想什麼,你的脈搏比平時快了三分之一拍,」喃喃自語:「早知道你的心情這麼難搞就不要幫你解答了……真是……」
  不理會這有些無厘頭的埋怨,亮告白……輕聲而真誠:「光,我愛你,很愛很愛你,絕對不會選擇其他道路,除了不想違背自己的心意生活之外……其實當時還有個重要的原因……」
  「嗯?」

  擁抱的力道緊了緊,復又微微鬆開……輕輕扳著伴侶的肩膀退開了些距離,望入眼前水藍色的雙眼……

  「因為我知道我所選擇的你,跟我一樣擁有面對未知命運的勇氣,即使受傷,也不會因此變得無法承擔,即使玉碎,也明白你跟我一樣不願意向現實低頭,我們都是能擔負起彼此人生的人……我認為,這樣的對象,也惟獨這樣的你……才是我的另一半,如此而已。」

  光愣了愣……最終接話:「喔,這樣啊。」
  「但我卻太過自負,沒有想過為了那些所謂的承擔,光所受的傷遠比我想像中的深……因為……」語聲至最終弱了下去:「因為當初,我根本沒體會到十二歲那一年出現在我眼前的你,原本就已經傷痕累累了……儘管我知道,但也僅僅只是知道而已。」
  「………………喔。」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亮溫柔地扯出一個笑容,手指捲了捲光的髮梢:「你那是什麼反應?」
  「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啊。」
  「是嗎……光,」

  輕輕的擁抱充滿了溫柔的力量,感受到熟悉體溫的同時,光突然覺得眼角有些濕…………那些回想起來很遙遠,但也不過就是這十幾年間發生的往事,在這個擁抱中歷歷在目,隨即在伴侶的溫柔中,一一化解。

  「吶,亮。」謝謝……
  「嗯?」光流淚了,但不是因為悲傷……我知道。
  「承蒙你如此看得起,倒是我對不起你了,」雙手再度環上伴侶的腰:「簡單說我就是看不起亮,所以才老是幫你想好退路……其實有些情況也是我自找的吧。」
  亮搖了搖頭,語聲很輕:「光沒有看不起我,只是一眼看穿當時的我事實上就是太過天真幼稚,加上我們年齡相仿,光從我身上看到自己已經失去的幸福……不願意讓我失去,因此選擇退守……你打從一開始的立意就不是想跟我在一起,而是守護我的幸福,如此而已。」
  「…………嗯。」真犀利,都說中了。

  「因為光會覺得『只要亮幸福了,自己也就幸福了』……為那不是真的幸福,而感到幸福。光……」緊擁的雙手鬆了鬆,揉了揉金髮……在耳邊細語:「光,而且我知道,即使是現在……你『想要跟亮在一起』與『想要亮幸福』的兩種執念頂多打了個平衡而已。」
  「……亮,你說錯了,」挨蹭著熟悉的體溫,柔聲:「別太沒自信了,我喜歡那個充滿信心的你,現在,『想要跟亮在一起』這一邊多了滿多的。」

  略顯驚訝……隨即明顯是高興的神情:「什麼時候那邊變多了?」
  眨了眨眼:「就剛剛亮跟我說那些話的時候啊。」
  「……多了很多嗎?」患得患失……
  「很多,」用力點頭:「放心,我領悟力很高的,況且這兩邊又不衝突,結論是『要亮幸福就是讓他跟光在一起』,把兩邊綜合一下就好了。」

  寧靜的擁抱中,鐘聲敲響七點整,亮突然笑了出來……

  「…………呵呵……還說領悟力高呢……」
  「也不過就花了十幾年而已,你要求別太多啦!」
  「是、是是……」
  「『是』說一次就夠了……」
【上】 第五十八手 預判能力
  「真傷腦筋了……」剛升任人事主任的成瀨川用原子筆撓了撓發癢的頭皮:「大家都很優秀吶……」

  春季櫻花斑斕的時節,日本棋院新的名人頭銜持有者--森下茂男九段完成婚禮……完全符合主人家人口眾多且喜好熱鬧的個性,場面溫馨熱絡。
  夏天的時候棋賽一如往年進行得如火如荼,空調全面換了一次新系統,幫戰局中的火藥味降降溫,假魚魚缸還在運作,棋院進行例行的人事招募……


  「是新進員工的甄試嗎?」剛結束與塔矢棋聖訪談的天野聞言,順勢接話:「人才多是日本圍棋的希望啊,多傷腦筋一些也值得。」
  「啐……你說得倒輕鬆,」椅背往後仰,手中拿著三張照片:「庶務不是簡單的工作,一個機構給外人的印象如何,常常取決於這些人手中……」
  「喔?」直覺到有不錯的資訊,天野盡職地提起筆準備記錄。

  行洋在一旁邊聽邊喝茶,訪談了這麼久……是有些渴。
  重點是棋院的茶遠比自己泡的好喝。

  「一般民眾看不懂圍棋,但是他們可以分辨這個環境整不整潔?燈光是否明亮?售貨中心的陳列美不美觀?附設餐廳的服務員態度是否親切?這些都在我們的庶務範圍……哎,」將應徵者的照片隨手擱在辦公桌上:「是說這三位都有工作經驗,但行政部門主管要從外面應徵進來也需要時間適應吧……偏偏挑這種時候……內部又沒有適合的人選……」

  「的確,現在棋賽正忙得火熱……不過原本的佐藤先生病況危急,也沒辦法。」天野說著隨意拉了張椅子,坐了下來,抽出煙,點上:「那天救護車送去醫院後……」詢問的眼神……
  「看樣子是得靜養到出院為止了,唉……都這把年紀了,差點兒就能領全額退休金了……不過我還是用棋院的名義做了些其他慰問補貼。」
  「他為棋院奉獻了大半輩子,應該的。」

  行洋擱下茶杯,想著茶葉的味道的同時,也想起自己同樣因病去世的母親……

  「佐藤先生是上週緊急送院的……檢查出來了嗎?」
  曾經,剛成為職業棋士的我也有不少雜事麻煩過當時還是一般職員的佐藤先生,雖然印象不深,但是整個棋院……不,整個日本圍棋都在仰賴他們的辛勞。

  「胃癌末期了,唉……早勸過要他少喝幾杯的……」
  「……」以現代醫療而言,只能期望他接下來的日子過得舒適些。


  想起當年重病的母親,行洋內心突然有些感觸……具體說不上來,但肯定不是什麼愉快的感觸。
  成瀨川也跟著天野哈了根煙,辦公室陷入一片煙霧迷濛中……

  「再不趕快應徵一個主管級的進來,我身兼數職,每晚回到家簡直都趴了……你們不知道……我老婆都嫌我呆掉了!」
  「哈哈,可見你回家後常常不在狀態吧!?才被夫人嫌棄……」
  「天野,你們這些新聞週刊部的人嘴巴真毒啊……」捻熄香煙後又掃視了眼前的幾張履歷:「這三位都不錯,但事實上沒做過誰也不能保證什麼……我剛剛說的門面問題可大可小,但是不只是棋院,任何公司行號站在第一線面對眾人的就是這些基層的庶務人員,要如何選擇一個有足夠魄力能管理好這麼多事情的主管……啊啊啊!我頭疼啊!!」

  「你太累了啦,去洗把臉,放鬆放鬆。」成瀨川這週黑眼圈加重好多……
  「還要能跟贊助廠商周旋……天啊……為什麼我剛當上人事主管就給我出這難題!選錯人的話董事會不知道會怎麼拿我開刀……」欲哭無淚……
  天野也捻熄了香煙,無奈一笑:「你終於說出終極煩惱了。」
  「方便讓我看看履歷嗎?」

  行洋的聲音再度響起的時候顯然有些突兀,未散去的煙絲中,語聲淡淡……

  「成瀨川先生說得沒錯,選擇員工畢竟不能像職業棋士考試一樣以成績決定人選……」璧玉的雙眼望向濃重的黑眼圈:「但是棋士有一種直覺,該說是『預判能力』,能夠推演出做下每個決定的瞬間,未來可能出現的千百種情況。」
  「棋士的預判能力?」天野立刻來了興趣,振筆疾書。
  「這……可以解讀為一種想像力與創造力的綜合能力。」看到天野如此盡忠職守,突然倍感親切……也是個認真執著的人。
  天野當真來了興致,立刻向朋友建議:「讓塔矢老師看看吧!反正你也說了,那三位都很優秀,所以不管挑中誰其實也沒什麼關係不是嗎?」
  「嗯,本來也沒什麼不可以看的……」稍稍整理過三人履歷後……遞過。


  午後的暖陽隨著微風由窗子縫隙漫入了雜亂的辦公室,驅散繚繞的煙絲與微微嗆人的味道……白雲緩緩行進、漸漸航向遠方……

  行洋看得很用心,用心到成瀨川幾乎以為他才是人事主管。

  工讀生進來把削尖的鉛筆換入員工們的筆筒,為眾人添了茶水才出去,繼續削鉛筆,臨近座位的職員趁休息時間攪了攪早已沉澱了鮮豔的印泥。


  「……三位真的都很優秀,」片刻後,行洋從資料中抬頭:「擁有人脈、也有行事效率特別突出的,懂得運籌帷幄的人選也很不錯……可惜他們不是三樣都兼具一身。」
  成瀨川瞪大眼:「…………好厲害,我看了三個晚上才得出塔矢剛剛的結論耶!」驚奇地望向天野:「他是怎麼辦到的!?才幾分鐘而已……」
  天野的眼鏡差點掉了下來:「……你說你這個人事主管看了三個晚上?就那幾張紙?」轉頭看向坐在身邊座位的塔矢行洋:「職業棋士的預判能力……真的可以好好寫一篇報導了,果然很神奇。」

  對於兩位的驚訝恍若未聞,行洋突然有些歉意地起身,對成瀨川笑笑……笑容少有的有些不好意思……

  「這個……成瀨川先生,既然他們三位都很優秀,難以取捨,我能否推薦?」老夫人沒拿我多少薪水,還常常自掏腰包幫會所選購用品……有些過意不去。
  「咦!?裡面有塔矢老師認識的人?」成瀨川似乎鬆了口氣:「早說嘛……唉呦!在我的字典裡面『有問題找你就對了』,但沒想到您這麼好用……」

  天野聞言著實窘了一把…………『好用』?這什麼用詞啊,人家是頭銜棋士耶……

  「天野你不知道,塔矢老師曾經找回韓國失蹤棋士、擺平難纏老爺爺的信、搞定緒方議員的兒子……他可是我的救星……」
  鬆了鬆領帶,天野說句公道話:「我倒覺得你是他的掃把星才是真的……」
  不理會天野的說法,成瀨川滿心歡喜:「終於可以結束煩惱了,你說你認識哪一位啊?再怎麼說都一樣優秀的話當然還是選認識的了!」

  「其實我認識的是他的父母,他父親過去是我會所的常客,棋力大約有職業五段的水平,過去也常和弟子緒方對弈,母親現在也在我的會所工作,可以說本身對圍棋界有一定程度的瞭解,」將挑中的照片還給人事主管:「坂卷吾郎,我有預感他會成為日本棋院不可或缺的重要支柱。」




  「識人的能力?」走在繁華的表參道上,光聳聳肩:「我是滿意外的,原來坂卷先生進入棋院工作到現在,當初還有這段插曲。」
  「嗯,如果是我的話……不知道會不會選擇坂卷先生,或許根本不會去理會這種事情吧,爸爸年輕的時候除了圍棋之外,也做了許多事情呢……」
  「但也多虧了爸爸,事實上現在棋院的許多決策也多半仰賴坂卷先生,的確是棋院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深呼吸雨後涼涼的空氣:「哈哈,我離家出走那一陣子可真是給他添麻煩了。」
  亮苦笑:「你還真敢說……」

  兩人離開酒吧後,緩緩比肩而行……
  商店櫥窗裝飾得繽紛亮麗,等身比例的時裝人偶在大片玻璃後擺出各種引人目光的姿勢,地面微微有些潮濕,行人或三五成群打鬧,或獨自快步經過……

  「其實識人的能力很重要。」光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以前老師也試圖培養過我們這方面的能力,只是我沒想過這是一種想像力與創造力綜合成預言的能力。」
  「……老師?」亮側頭,看向比肩而行的光。
  「皇太子必修課。」
  「……」聽著這麼平淡的語氣,亮有些心疼:「嗯,光很少這麼直接的提起以前,我嚇了一跳。」
  一臉神奇地看向身邊的人:「被嚇到是這種表情嗎?」一般來說被嚇到情緒上會比較明顯吧……唉,誰叫我們是職業棋士。
  「拜託,這些年我被你嚇得還不夠嗎……早就訓練有素了,」無奈卻溫柔:「沒有危及人身安全的話,我都能保持表面平靜。」

  隨著亮的引領,彎過一個轉角,津田屋偌大招牌呈現在眼前,古典而嶄新的藍色基調襯托出金箔的高貴。
  光停下了腳步,仰頭,隨即輕輕扯了扯伴侶的衣袖…………

  「行星。」
  「嗯?」同樣仰頭凝視:「啊……因為下過雨,空氣變好了,居然能在表參道看見星星。」適應光線後連其他小的星星都看得見了……
  「嗯,」望著夜幕,光的眼神有些悵然:「那顆是木星。」
  「原來那就是木星……我對星星的印象,一直停留在草原上那大得好像要掉下來的模樣……」啊……光他……

  悄悄收回視線,亮看向依然保持仰頭姿勢的光……水藍色的眼睛透著寂寥。

  「……光,」拉過手,牽緊:「想家了?」
  「沒有。」低下頭,看向握著的手:「呃……不要啦,我怕麻煩。」
  沒理會後半句抗議,亮握得更緊……大有誓死不放手的意味:「光不能說謊。」

  ……這幾天一直看著爸媽的過往,間接勾勒出我孩提時代的成長輪廓……光會開始想家,是很正常的事情……那次湖泊事件之後,他就沒回去了……而且從十二歲到現在,兩次回去時都躲躲藏藏……


  光笑笑:「我什麼時候說謊了?真是……快去津田屋吧。」
  「……嗯,然後回家對你逼供,看你說不說實話。」
  「誒?」
  「走吧。」
【上】 第五十九手 永遠有情人
  「七夕文化節你會參與策劃嗎?」
  「這邊不應該代入α,範例題在第43頁……」
  「三年級可以不必參與社團活動了吧……」
  「饒了我吧,我媽一定要我考上早稻田啊……」

  悶悶的夏季彷彿將時序滯留在七月,停電的校園讓人心情浮躁。大多數三年級生已經提早結束課程,平時在教室內自習時都輕言細語,一旦冷氣停止運作走出室內,眾人的個性頓時表露無遺……

  有人找了個階梯便隨性就地坐下來繼續解答數學問題,猶若入定的高僧對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聞,有人趁機做做伸展運動,讓幾個月沒有活動的筋骨稍稍放鬆……也有人索性窩在樹蔭下打瞌睡。

  藍藍的雲在天空航行,南風讓不見風帆的旅程漸漸推移,少女立在鐘樓窗檯邊,挑高的懸拱下……眼神好像羅盤一樣定定地望著同一個方向……發愣……


  「……比較高的地方果然涼爽很多。」身後傳來的聲音:「在下面看到身影,就爬上來瞧瞧,果然是你。」
  「久美子。」明子沒有回頭,只是繼續看著原本的方位。

  撐在窗檯的手臂下方是大鐘鐘面,鐘樓的內部構造一般……精密的齒輪機械不斷運轉,碩大而精緻準確,所有目前仍在活動的部分都用鐵網阻隔,以防學生觸碰引發不必要的麻煩。


  「呼……我剛剛在默記戰國史,」明子習慣性地順了順自己的學生頭瀏海……終於說出完整的句子:「不看書的時候能在腦子裡面重複內容,才算是真正的記憶。」
  「……厲害,是說我也是用這種方式背譜。」為靠近高處微風,彎腰趴上窗檯:「下個月第二次模擬考,目標第幾名?」
  「……前二十就好。」
  眨巴著眼睛……不解:「你上次明明考了學年第三耶……」
  很輕的聲音,意志堅決:「但那是一般學期考,名次改變不了我在一、二年級時有些單元基礎不穩的事實,如果我把目標放在模擬考,勢必會影響最後的東京藝大獨立招生,我不想因小失大。」

  「你是說……你正在重新讀之前的部分……也對,」繼續趴著吹風:「意思是如果你顧著這次模擬考,恐怕沒時間在大考之前讀完,對吧?」
  「嗯。」很認真。
  久美子笑笑,站直身體:「明子,你變了呢……其實國中的時候我就發覺,你的『隨遇而安』跟別人不一樣呢。」
  「嗯?」不明所以的眼神:「我的確是認為人不管到哪兒都好……或許我們會因為環境而改變地利、人和上的優劣勢……但我一直覺得不管要做什麼事情,主要還是看自己的心態是否堅定。」
  「哈哈,所以是我現在才發現啊,不是你變了……」爽朗地笑笑,用五指順了順被微風吹亂的髮:「呵呵……你啊,其實很好懂……」

  『噹噹--』
  近處聆聽鐘聲響起,沒有預料中的震耳欲聾,但那種聲音好像直接撼動心底深處……


  「嗯?」歪頭,蹙著眉微笑:「久美子今天好奇怪喔……」
  聳聳肩,對明子的說法不置可否:「因為你啊……真心希望周遭的人都平安順利,所以只要到了水平比較高的地方,就會激發各方面的潛力,因為你希望跟大家一樣……不希望自己被排除在外,『跟大家在一起,平靜地過該過的日子』,為了能平安度過平凡的每一天而努力不懈。」
  「『為了能平安度過平凡的每一天而努力不懈』……好像是這樣……這樣不好嗎?」久美子每次都在人生關鍵時期想很多呢……我就不會想這麼多。

  「不會啊,」迎著風做起體操來了:「我覺得這樣很好,總是願意為身邊的人付出心力,間接也讓自己成長……『平安度過每一天』的願望可以很努力,像你一樣,也可以庸庸碌碌過完一生。」
  聽完摯友的分析,不知為何心中很踏實:「久美子……我得謝謝你,」釐清思緒後開口:「當初在靜岡,你提醒我要好好準備未來……仔細想想,我的確是依照你說的生活心態過日子,但是幸好遇到的朋友都是懂得上進的人,我也受到大家的影響,我想……不管未來我們畢業後境況如何,我都感謝我們的相遇。」
  聽了好友的話,愣了愣:「噗,你啊……離畢業還久呢,說這麼傷感的話……」

  遠處地面的操場傳來低年級上體育課的活動聲……原來剛剛響過的是上課鐘。明子笑得有些勉強,眼神真誠……卻不免透著些傷心,時間總是帶來相遇,也帶來別離……


  直望著身邊正活動筋骨的好友,微微笑著,眼神卻出賣了情緒:「久美子……你明明知道考生的日曆撕得很快的。」
  「行了,打住!」從體操的動作中騰出手,做出個制止的手勢:「要感傷還是等畢業典禮吧,還有,我也有打算報考東京藝大,器樂科。」
  睜大眼睛,瞬間歡喜了起來:「那久美子你別去考武藏野了嘛!」開心地差點跳了起來!相當高興!
  「不要,我後來想想多報考幾家也不錯。」壞笑著從抬腿的動作中看向明子:「我跟學箏樂的你不一樣,選擇比較多,嘿嘿……」
  微微鼓起腮幫子:「你笑得好討厭喔……嗯?那你不是要跟美津子變成競爭對手了嗎?我是說考藝大的時候?」

  身體努力向上伸展……好像努力要碰觸高聳的鐘樓內部頂端:「不會啊,雖然器樂科每年都是固定名額,但是裡面有分很多細項,其中的鍵盤樂組跟管樂組一定也有各自的內定名額啦……只是沒有明寫而已。」
  「這樣啊……」安心一笑:「這樣說不定我們三個都能當同學。」
  「你啊……我們學校每年也不過兩三位能上東京藝大,你想壟斷全部名額麼?真貪心……」笑著回歸正常站立姿勢:「話說……如果跟美津子競爭,坦白說我還真難心無芥蒂呢……」
  「……那倒是,不過我想我們三個即使彼此互相搶名額,也不會改變對彼此的友情吧,至少我是這樣想的。」
  「那當然,就算到很久很久的以後……我們也都會是好朋友。」

  南風吹過久美子的髮梢,明子聽見久美子真誠的話語……很慶幸。
  兩人在窗檯邊靜靜望著遠方,讓連日疲勞的大腦稍做休息,也聽聽這最後一段屬於高中校園生活的聲音……活潑而真摯的歲月的聲音。

  「啊……對了,明子,」不知過了多久,久美子出聲。
  「嗯?」微風中,理了理自己的學生頭瀏海。
  「其實你不是希望平安度過每一天就好,以我對你的瞭解……我想……你用錯形容詞了。」明子這傢伙就是太不瞭解自己了:「身在其中的人往往不覺得自己已經達成了某些目標……明子,我想你是『充實的』度過每一天,因為你的每一天都很充實,所以根本不會意識到要將此當作目標吧,卻持之以恆了……」
  思索著眨眨眼:「……是嗎……」好像是吧。
  「呵呵,不要懷疑喔……你的確一直都是這麼做的,身為你的朋友,我真的感到很榮幸。」




  「你們的媽媽啊……說起來有好長一段日子,他還住過這兒呢!就是這個房間。」

  津田屋東京表參道分店,正巧在忙碌的久美子阿姨見亮光兩人一同到來,便熱情地放下手邊工作,來到店面二樓,八張榻榻米大的寬敞接待室……

  「不好意思,這裡只有茶包泡的茶……雜物還堆得到處都是,」將兩只馬克杯沿著桌面推到孩子們面前:「真巧,遇見你們,小光……你的氣色比之前在電視上看到的好多了呢!」
  「阿姨太客氣了。」接過馬克杯後……亮環顧起這間媽媽曾經待過的接待室,據說以前是久美子阿姨在東京時期的『自家宿舍』。
  光不解,提問:「……之前在電視上?」什麼時候啊?
  「呵呵,就是你跟正子在聖誕節合唱的時候嘛!」笑著拿出自豪的餅招待:「正子有把校內晚會紀錄的錄影給我看,你現在胖了些呢,」壞壞地偷瞄了小亮一眼:「是小亮把你照顧得很好,對吧?」

  聞言,光的臉瞬間燒了起來,紅霞從兩頰迅速蔓延至耳根……

  亮倒是沉穩,放下馬克杯後開口:「在一起這麼久了,互相照顧本屬應當。」
  「噗哈哈!」久美子笑得很誇張,差點兒要搥桌大笑:「小亮原本就長得很像明子,但是用父親的口吻說話……真是百看不厭!」
  「就是啊,」光抿了一口茶後,立刻附和:「完全跟爸爸一樣的神情語氣,但是有張媽媽的臉,根本不用驗DNA,就知道當初在醫院絕對沒抱錯嬰兒。」
  亮少有的捲起眉,苦笑:「拜託……我這個當事人在這裡,怎麼連久美子阿姨都這麼開心地調侃我……」

  久美子看著眼前摯友的兩位兒子,微笑著、沒說話……
  樓下的店鋪人潮聲飄上樓的時候聽起來相當細微,隔了一層樓的寧靜氛圍中,亮光兩人感覺得到阿姨的笑容裡,充滿遇見故人之子的歡喜之情,與比起意料中提早失去摯友的哀傷……


  「……其實到後來,我一直對明子很抱歉。」很輕的聲音,中年婦女回憶過往:「螞蟻事件之後,明子受了重傷……到最後多半也都是美津子在照顧,金子工作忙也沒辦法……我偶爾才回娘家幫忙,平時又沒工作,卻還是回新潟了……甚至沒見到明子的最後一面……」
  亮有些愕然……沒想到久美子阿姨在介懷這些:「阿姨……您住得遠,而且當時鐵男哥時常有狀況,況且……」無奈的神情:「身為人子的我也沒有見到媽媽最後一面。」
  知道亮回憶起令人難受的過往,光只得接過話題:「友情這種感情即使長存……也很難時時刻刻兼顧,每個人隨著時間的推移都有了其他必須守護的對象……況且阿姨已經照顧媽媽很長一段時間了,家事都給公弘哥張羅也不是長久之計,阿姨真的不需要為此這麼介懷。」

  久美子已經有些魚尾紋的雙眼透著對眼前孩子們的關愛,卻沒說話……

  「其實……媽媽已經得到久美子阿姨這份長久的友情,這份感情時至今日依然沒有褪色,我想媽媽已經很幸福了,」馬克杯的溫度沿著亮的掌心,傳遍全身,勾起笑容:「感情不會因為人的逝去而消逝,唯一改變的是當其中一方離開了人世,這份感情將會長存在活著的人心中……我想……應該是這樣吧。」
【上】 第六十手 相親
  「沒想到久美子阿姨如此介意當年的事情……都快十年了,幸好今天遇上了。」亮望著夜色不斷流逝的窗外,語聲悠悠……

  離開津田屋,回程的電車上,兩人比肩而坐,手中理所當然的多了個津田屋的大手提袋。光不管看幾次裡頭的禮盒包裝樣式,依然覺得百看不厭……
  紙雕製成的立體七階臺子上,端坐著十五個人形娃娃,從最上層一對天皇和皇后的宮廷人形到底層的牛車,無論是在紙張色澤的印染上、雕工精細度上,都相當精巧,造型可愛而不失優雅……


  「我覺得亮最後說的話,阿姨應該聽進去了……是說也沒必要送我們兩個大男人女兒節禮品吧……」看著端放在膝蓋上的大禮袋,嘴巴上抱怨,但明顯很開心:「亮很喜歡和菓子,但包裝成這樣,我都捨不得拆了呢……日本的工藝水準真的是世界頂尖吶。」到最後我還是不知道玉兔月餅長什麼模樣……不過……算了吧,呵呵。
  「那個包裝應該就是主要賣點了,光可千萬別捨不得,不然就對不起裡面的東西了。」知道光很喜歡那個外包裝,看著光因為新奇事物而閃閃發亮的眼神……突然安心了下來。

  列車經過了個大型轉運站,上下車的乘客不少,但已過了尖峰時段,還不算太過擁擠……兩位明顯是加班後踏上歸途的OL坐在亮光兩人對面……


  「……有金髮帥哥拿著女兒節禮品耶,還是津田屋的,真稀奇……」
  「我怎麼覺得好像在哪見過他……」
  「好懷念呢,我們都過了能過女兒節的年紀了……」
  「是啊……應該是外國人好奇所以買了吧……嗯?好像也沒規定過了三十歲就不能買。」
  「……有道理!我們倆也去買一盒,回家上網下訂單!」


  璧玉的雙眼瞄向身旁的『外國人』……看得出來光因為聽了OL的對話,已經完全不敢開口說話了,好像不是外國男人買女兒節和菓子就犯法似的委屈神情,讓亮覺得頗為好笑……

  踏上熟悉的社區道路時,家家戶戶透出溫暖的燈光……光才稍稍鬆了口氣。


  「……呼,現在搭電車都好怕人家突然想起我是誰,這樣會有騷動的說……」說著還心滿意足地看了看手中的禮盒:「對嘛……又沒規定超過年紀不能買,所以我拿著也沒什麼,況且被人當面以為我聽不懂日語……害我都不敢吭聲了。」說著還微微鼓起腮幫子……
  緩步間,亮忍不住笑了笑:「其實又沒關係,況且這是阿姨送的,阿姨只是想把最好的東西送我們罷了,我想他沒想太多……頂多是記得我喜歡這些充滿本土精緻文化的東西吧。」

  「嗯?」聽出了句子中與自己印象不符之處,開口:「亮是喜歡這些和菓子背後的意義……不是喜歡吃他嗎?」有些什麼意義啊?
  「兩者都有吧,」望向今夜難得出現的星空,回憶的語調:「小時候第一次看到這麼美麗的點心,就被吸引住了……當時啊,我很喜歡喝媽媽泡的茶,茶的苦味加上甜甜的菓子,覺得很幸福。」

  光眨了眨眼,看著身邊回憶過往的伴侶,好像突然怕把禮盒摔壞似的小心捧了起來…………原來菓子對亮而言這麼重要,回去記得泡茶給亮喝。


  「其實和菓子是從唐朝傳入日本的。」轉過一個轉角,看見自家大門的時候,亮從回憶中繼續開口。
  「中國?」亮果然知道好多事情呢:「那後來呢?到了現代,應該跟那麼久以前的食物有很大的差異吧。」
  亮微微偏頭,思索了一陣:「……我想是後來十六世紀的西洋傳教士帶來外國點心的影響吧……其實我們現在吃的菓子跟中國的已經差很多了。」
  用力點頭附和:「至少趙石當初託永夏帶給我的食物中沒有長得一樣的。」
  「呵呵,都這麼久的事情了……是北斗盃吧,」開啟大門的時候,似乎也同時打開回憶之門:「說來永夏真的是很怕你,無關棋力。」
  光只是捧著亮喜愛的和菓子,故做委屈:「那又不是我願意的……啐。」


  虎次郎毛茸茸的耳朵轉了轉,聽見門口的響動時,晃了一下尾巴……根本懶得移動肥碩的身體迎接兩位屋主……直到光踏入玄關時,似乎是手中的禮盒透出甜美香氣……四條腿立刻載著肥碩的身體飛奔到兩人身前,一臉諂媚地盯著禮盒。
  肥貓鼻尖不自覺地動了動……皺著醜醜皺紋的模樣格外令人感到好笑。


  「你這傢伙是狗還是貓啊,鼻子這麼靈……」光無奈,轉頭將提袋交給亮:「我去泡茶,一起吃了吧。」
  亮挑眉,提醒的語氣:「光,你還沒吃飯。」中午也只吃了過期的義大利麵。
  「誒?不會吧……可是我想先吃和菓子說,被亮說著說著我好想現在吃……」
  「吃過飯再吃那個吧,」提著大禮袋踏入廚房,擱下後挽起袖子:「至少吃點麵吧,我還沒有傻到不理解光的心思。」

  ……光察覺我喜歡的不只是菓子本身而已,所以一路小心抱著禮盒,大概認為我是念能力者,就算一兩天不吃飯也沒影響,便想陪我先吃點心了……說穿了只是想讓我開心罷了。


  虎次郎與光見狀後歪頭,看著正在流理檯前忙碌的亮的背影……
  片刻後肥貓看見鍋子中有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大碗拉麵,便安心地回到客廳桌邊端坐著等待食物,留下若有所思的光……

  ……說起來……現在才注意到,亮跟媽媽的背影真的重疊了呢,不管是外表還是細心體貼的性格都是。




  「哈哈,出社會這麼久啦……到現在你們那幾屆的學生只剩下你還會回來探望了!」金子校長看著眼前的青年,笑得原本捲翹的八字鬍又上揚了幾分……頗為神氣:「每年都帶禮盒來,謝謝啊!快坐下吧……」

  秋季的校園充滿歡聲笑語,海王中學的校舍顯然是所有頂尖貴族學校中的頂尖……擁有一流的設備,操場嶄新的跑道顯示著這所學校的學費昂貴……


  「探望師長,是應該的。」接待用的小沙發正對著校長室成排的窗戶,格局相當氣派,往外望,正好看見那奇特的跑道。
  注意到行洋的視線,校長接話……神情相當得意:「那是這兩年從德國引進的技術--PU跑道,對運動員的膝蓋甚至整個脊椎都有緩衝的作用……簡單說就是比較健康,所以雖然貴,我還是用了,上個月才剛施工完成。」
  「謝謝。」收回視線後,接過校長秘書送來的茶:「您還是一樣一切以學生為第一優先,我真應該向您看齊。」
  「哈哈,我也只有堅持這些才覺得快樂。」吞了口茶後,慣例性的拿出水果糖招待:「不說我了,你不也把那位緒方議員的兒子擺平了嗎?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金子校長似乎見到行洋來了,將所有的公事都堆在桌上,暫時不打算處理……剛才沖茶的小姐在一旁的小桌子幫襯著,打字機的聲音傳出安靜的頻率,在午後的陽光中,有讓心靈更加祥和的作用……

  一班的學生穿著運動服,在跑道上奔跑……體育老師在一旁吹著哨子。
  一切的景象讓夏秋時節處於緊張激戰狀態的行洋,感到恍如隔世……


  「我相信堅持這些枝微末節的小事情,不斷堅持、貫徹,才會成功。」行洋將視線從窗外拉回,輕聲開口:「看到學生們這麼高興的模樣,我想校長的選擇是對的。」
  「有你這麼說,我真感到欣慰……」扔了一顆糖進口中:「事實上我這回可是力排眾議,董事會方面因為財務問題堅決反對,但以學生的立場考量的家長會在試用過成品後,倒是站在我這邊。」
  「原來學校裡面也有這些明爭暗鬥嗎……」教育單位應該是最單純的,不是嗎……
  聽出了學生的感嘆,校長關心地詢問近況:「日本棋院怎麼了嗎?」

  「老問題了,」棋聖持有者少有的露出無奈笑容:「棋士本身還好,但是職員都必須打好政商關係,圍棋活動真的不容易維持。」
  「原來如此,那當初你收緒方議員的兒子為弟子是因為…………」意有所指。
  抿了一口茶後,認真的語氣:「他是緒方精次,在我眼裡已經是一位優秀的棋士了,雖然還不成氣候,但希望校長您別當他是『議員的兒子』。」
  聞言,金子校長不介意學生頂撞,反倒開懷了起來:「哈哈哈!還說我呢……你不也很替學生著想嗎?是好老師啊,這樣很好!」

  行洋的眼神透出溫暖的笑意,儘管沒有勾動嘴角,也讓人感到一股發自內心的、莫名穩重的安定感。

  打字機的聲音仍然持續,看樣子是將他人手寫的報告做資料整理,規律的音頻下,金子校長心念微動……

  「塔矢,雖然你在校的時候我沒教給你什麼……但透過你父親的關係,反而在畢業後開始了之間的交流。」
  行洋欠身,做為幫助處理家族遺產時的回禮……卻沒說話,靜待下文……

  「這幾年看著你一路走過來,從新科棋士一路爬到頭銜棋士的地位……雖然我不懂職業圍棋,但想必未來還有很艱辛的路要繼續走吧……怎麼?有中意的人生伴侶了嗎?」
  「這……」真的嚇了一跳……

  而更讓行洋感到無奈的是,在聽到等同於詢問結婚對象的問題時……瞬間浮現在腦海中的答案,是一封封同樣署名的信件。

  校長和藹地笑了笑:「看這樣子是沒有了,」八字鬍翹起令人捉模不透的弧度:「你覺得那位小姐如何?」眼神看向正在打字的女性……

  似乎察覺到兩人的目光,打字機的聲音終於靜止,行洋此時才留意到對方還很年輕,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圓圓的臉上流露出跟自己一樣的震驚,顯然這場非正式相親事前毫無預警……

  沒等行洋做出反應,少女已經先發制人:「伯父,我是來打工的耶!」
【上】 第六十一手 緣與圓
  連綿春雨再度落了下來,長廊上,虎次郎蜷著尾巴,縮成一團打盹兒。
  身邊還放著和菓子,頗有守護的架式……

  「真是……吃飽就睡的傢伙……」合著這就是我的心靈寫照?
  「我倒覺得他跟光很像啊。」不理會已經抽起臉的另一半,亮倒是語氣認真:「明明有很強悍的一面,但是平時偽裝得滴水不漏,該說是懶得發揮。」
  「這……」光汗了一下:「以虎次郎大變身來說或許真的是這樣,但我倒不覺得自己有什麼。」

  解決了亮的特大碗拉麵已經是深夜九點多,虎次郎的呼嚕聲成為喝茶吃點心的最佳伴奏;光一隻手撐著頭,斜臥在長廊檜木地板上,亮盤膝而坐……兩人直盯著虎次郎看……而肥貓倒也大方,完全不為所動……繼續打呼嚕。


  「哎!不看他了,」光抄起一旁的茶杯,讓苦澀的味道充滿喉嚨:「越看越覺得自己笨。」
  亮倒是笑彎了眉眼:「會嗎……我覺得虎次郎很可愛啊。」畢竟他可是我們倆的羈絆呢:「況且你們倆真的很像,很多事情都不自覺。」
  「比方說?」懶懶的答腔聲。
  思考了一陣……亮將視線移動到庭院的鹿威上,分析般的口吻:「就比方說那個預判能力吧,雖然單就棋局來說我們倆在伯仲之間,但舞臺搬到現實生活的話……坦白說我還真沒有招架之力。」

  光聽著,空氣在迴廊間流動的時候,帶來細雨潮濕的涼涼味道……


  「我倒覺得是因為亮把大多數心思都放我身上了吧,」擱下茶杯,保持側躺的姿勢挪動身體,直到枕上了伴侶的大腿:「我承認我很難搞,要把我搞定……恐怕非常人所能,所以啊……塔矢亮一個抵十個了。」說罷還心愛地蹭了蹭戀人的腰腹……

  對於這樣時不時的撒嬌頗為享受,撫了撫光的髮……亮的語聲悠遠了起來,好像在回憶很遙遠以前的過往,訴說著好久好久以前的心思……


  「很久以前……大約就是我還不知道你是琥珀的那些年吧,雖然多少有些不服氣的成分在,但現在想來……那大概是一種崇拜心理。」
  光捲起眉:「啊?崇拜不是念能力者的我?到想獨占的地步?」原來亮表面紳士,對我還有不服氣啊?這人的邏輯果然不正常……
  揉揉枕在自己腿上的腦袋,亮笑笑:「……你啊,這裡面現在在想著『這傢伙果然不正常』,對吧?」
  「噗……所以我說亮你一個抵十個了,」挨蹭的臉頰貼合得更加緊密,語聲清晰而溫存:「真是知己。」知己,一個就夠了。
  歉意的眼神,無限愛憐:「我表面上彬彬有禮,私底下對光卻很霸道……這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事情了嗎……」也是那些年我傷害了光,所以現在我真的很慶幸……能擁有平靜的幸福。

  雨聲時緩時急,虎次郎的鼾聲倒是平穩……好像對外界全然無所覺。
  光懶懶地翻了個身,面向庭院……今天在外頭晃了一天是有些疲倦……


  「……亮的預判能力光用在我身上就已經接應不暇了吧。」比方說離家出走……
  「或許吧,」毫不在意虎次郎,拿起一個精美的竹葉狀乾菓,湊到戀人嘴邊:「以前我曾經以為離鄉背井之後,又自己跑到京都的光是因為運氣好……一路遇上貴人相助,比方說椿大哥他們……但最近思考起來,與其說是光的運氣好,不如說你一直很謹慎,而且也跟爸爸選擇坂卷一樣,有識人的能力。」
  一口咬下嘴邊的竹葉,坦率地接受讚美:「都說運氣是實力的一部分了……」
  亮笑笑:「是啊,當時還不明所以的我就開始崇拜你了,可能是直覺的知道光雖然生活得戰戰兢兢,需要依賴他人庇護……卻感受到你源自內心的不同內涵。」

  光的眼珠子一轉,似乎正在考慮什麼……末了似乎放棄,並未開口。


  察覺到光的異常,亮一邊捏起一個菊花造型的乾菓,送入口中,一邊細語:「光剛剛是不是想說什麼?」
  「嗯,是啊……不過……」斟酌了一會兒字句,隨後仰躺,望著愛人的臉頰:「其實我也一樣,該說是……我第一眼見到亮的時候,就覺得亮是個很不一樣的人。」
  「你說在棋會所的時候?是因為眼睛吧……」
  沒有回答亮的問題,光也回憶了起來:「第一次見到亮……很平常的服裝、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小孩,但是氣質明顯不一樣,當時我覺得『如果能跟他成為朋友就太走運了』。」
  「是嗎……」撫了撫光的髮頸,笑得很溫柔:「我覺得幸運的是我,或者該說……其實我們倆都很幸運。」

  光只是若有所思地仰望著亮的臉,沒說話……眼神中有些猶疑的漣漪……


  「……光?」亮開始有些疑惑:「……你是不是想跟我說什麼?」
  「……」只是看著,深深地看著,望入翠玉色的瞳……末了淡淡一笑:「沒什麼,現在這樣就好。」

  輕撫的掌心頓了頓,亮的眼神轉為懇求……雨聲還在和式大宅房頂奏樂。

  「別露出那種眼神,我早晚會說……只是……」
  亮不解:「只是?」
  歉意的眼神出乎亮的意料,漫上了光美麗的雙眼:「現在的我還不夠資格提起罷了,倒也不是刻意隱瞞。」
  聞言,亮安心一笑,繼續餵心愛的人吃著菓子:「會告訴我就好,其實我當然知道光有很重要的事情沒提起,只是重要未必就等於必要。」
  「嗯,」安心地接受甜甜的食物……枕得很舒服:「的確不是真的很必要,但我會說的,放心吧。」

  虎次郎不知何時也枕上亮的大腿……或者確切的形容該是窩在亮腿上了,一家三口懶洋洋的模樣和諧而寧靜。

  「呵……我還真是左擁右抱了。」望著雨水洗禮下的庭院,亮有些出神……
  「嗯,放心,我不會吃笨貓的醋。」

  看著亮認真盯著庭院出神,知道伴侶的心思完全轉移到自己未說出口的事物上,似乎企圖對自己的心思進行推理……而這也是亮一直以來常做的事情。

  「……呵呵。」果然,亮的預判能力完全消耗在我身上了。




  「不好意思,給您帶來困擾,我伯父總是這麼亂來。」
  「承蒙校長先生關心,只是……」心中斟酌字句……這該如何婉拒才不會傷害到眼前的小姐的自尊?校長的盛情我真是難以消受。

  高掛的蕭邦畫像眼神透著高雅溫潤,柴可夫斯基在一旁若有所思……貝多芬不管到了哪個學校的音樂教室畫框裡,都是張揚著頭髮的熱情模樣。

  金子正子看了看正在兀自煩惱的塔矢先生,大約也明白對方尷尬的處境--不但拜訪師長突然演變成相親,還以參觀校園這種爛理由被推入音樂教室……想來也是伯父用心良苦,希望我好好發揮才選了這地方。


  「別想太多了。」金子打斷了行洋的思考,儘管對方斟酌用詞的時間僅僅不超過一秒,卻已經從瞬間為難的神情中窺探出一二:「我好久沒用河合的鋼琴了。」說著拉開鋼琴座椅,掀開琴蓋:「反正既來之則安之,耗過一段時間再回去請安就行了。」
  「也好。」

  ……幸好這位金子小姐是頭腦清晰的類型,雖然年輕,但以言詞果斷的個性來看,在他的同儕之中當屬佼佼者……真正有才能的人不需要來路不明的人來肯定自己,自然也不在意我的婉拒。仔細想想,若是一旦被拒絕便覺得自己顏面無光、感到委屈的女性,校長應該也不會居中介紹。


  「…………You think the only people who are people,Are the people who look and think like you,But if you walk the footsteps of a stranger,You'll learn things you never knew you never knew……」
  指尖流暢地滑過幾個琴鍵後……出乎意料的歌聲從鋼琴伴奏中傳來,在午後暖陽灑落的音樂教室內顯得自然不做作……嘹亮而不尖銳的音色傳遍室內……
  行洋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是相當驚訝,為那樣的歌聲驚訝。

  「How high does the sycamore grow?If you cut it down, then you'll never know……」
  ……很驚人的音色,儘管是幾乎不曾接觸音樂的自己也能感受到那份悸動。
  原來如此,校長先生真是用心了……或許他只是想讓我多交些無關圍棋的朋友罷了,至於往後感情如何發展,他應該也不強求。

  音量控制得正好,迴盪在室內的同時,又好像在耳邊輕聲訴說……流暢的音符似乎能穿透玻璃到遠方旅行,或者扶搖直上,到雲端遊歷……而這一切,明明眼前只是一方教室、一架鋼琴的空間而已……



  「……真是天籟。」片刻後,發自內心的肯定。
  「《Colors of the wind》,」放下琴蓋後,對上讚賞者的視線:「謝謝,很多人這麼說。」
  行洋看著這麼認真的神情,眼神溫和:「你真是位直爽的小姐。」
  「我把這句話當讚美收下了,」稍稍讓手指舒緩舒緩,依然是一副精明的神情:「現在這樣應該不緊張了吧?」
  「雖然我明顯年長許多,卻受到你的鼓勵,謝謝。」從音樂中感受到堅強不失溫柔的情感,是個好女孩。

  「你別在意,我在國外的同學男男女女都一起上課,其實滿習慣的,日本棋院應該很少女性吧,你會緊張很正常,況且我是聲樂專門的學生,簡單說伯父挑了個地利條件優越的場所給我,」盯著行洋思考了一會兒:「說起來我的指導老師跟你年紀差不多。」大叔級的……
  當真為對方的直接笑了出來:「你真的很直接。」不是大人也不能稱為小孩的年紀,說起來應該跟小亮差不多歲數。
  「我一向不喜歡拐彎抹角。」離開鋼琴座椅,隨意拉了張椅子坐下:「快點把事情處理一下吧。」
【上】 第六十二手 抽絲剝繭
  「光,我想……或許剛剛不該那麼問……」手指順了順戀人的髮,亮在靜夜中悄悄出聲。
  眨眨眼,不解:「嗯?」
  「光不是想家,只是想念故鄉……因為光的家就在這裡。」
  「啊?喔……」好像恍然大悟的眼神……這人的大腦迴路長什麼樣啊,突然冒出這一齣:「亮是說剛剛去津田屋前的問題吧……嗯,就是這樣沒錯。」


  夜很靜,因為還有雨。
  隔絕了喧囂吵鬧的雨幕將兩人之間的寧靜包裹了起來,襯著溫和的交談聲,很浪漫……
  光突然來了個大動作,原本枕著亮的頭不安分地瞬間抬高,給了戀人十足的大大擁抱,惹得虎次郎一陣驚嚇……

  「有家人在的地方就是我家。」抱緊蹭著……突然開始撒嬌。
  亮笑笑,回應擁抱時輕輕吻了額頭:「光……我愛你。」

  對視的眼神充滿無盡關愛,亮注意到琥珀色的微光隱隱閃現在光的眼底。
  滿心歡喜甜蜜,悄悄接近親吻那對璧玉的瞳時,很不合時宜地聽見怪聲……

  「呼嚕嚕……」虎次郎皺著臉,似乎對光搶了他的『床位』相當不滿。
  「呃……」光汗了一下……這傢伙幹嘛大殺風景!
  亮的眼中立刻透出危險的訊號:「……光,你不專心喔!」隨即主動吻上眼前的雙唇。

  看著眼前正火熱的兩人,虎次郎不甘寂寞地往光身邊靠攏……尋求溫暖。

  「……亮,」額頭抵著額頭,幸福的笑意盈滿眼底:「果然專注力高人一等。」
  亮深深地望入眼前那對眼睛,指尖輕輕觸摸眼眶輪廓:「……現在是琥珀色的呢……」
  「嗯?」笑了笑,不是很在意:「什麼時候改變的?」
  「剛剛,我說我愛你的時候,開始慢慢轉變的……」指尖眷戀地來回摩娑著:「現在是完美的琥珀色。」
  「『完美』嗎……呵呵,」快速地偷吻了戀人的眼睛:「亮真是無時無刻都在意著我是否幸福呢……」
  「這是當然的,啊……」憐惜地摸摸臉頰:「又變回藍色了……」
  歉意而乖順的笑臉:「那也沒辦法,我會努力的。」
  「傻瓜……是我們一起努力。」努力讓光感受到幸福。




  「一起努力的戀人?這樣很好,但是你父母反對?」難怪他伯父要介紹我們認識了。

  下課鐘聲響過一回,喧嘩聲在整個校園迴響過十分鐘後,接著是上課鐘聲。
  曾經聽過三年寒暑的中學校園規律的運作,是美聲旋律之後最動人的樂章。
  兩人前後落座,不明所以的……似乎半生不熟的彼此有著相似的性格,是個聊天的好對象……


  「嗯,我們同樣是日本人,在巴黎,東方臉孔要存活不容易,他是學樂器方面的改良精製,簡單說比較偏向工業類的……但大體而言我們也有不少共通話題。」
  「志同道合衍生出的戀情嗎……」我沒什麼可以提供建議的。
  「父母說我還太年輕,於是……」金子無奈地聳聳肩:「我既不想待在家裡,也沒有不成熟到到處亂跑,惹他們擔心,於是就來伯父這兒打雜了。」

  看著身邊的少女……儘管自己不太留意女性也感受得到,不同於國內年輕小姐的氣質,如同歌聲一樣溫柔與堅強並存,不屈服地堅持自己的所思所想,也體貼地不讓自己的父母牽掛……


  「曾經有位朋友對我說過一段話,」窗外透入一方斜陽,光線灑落在行洋臉上的時候,與陰影共同勾勒出堅毅的輪廓:「『愛上就是愛上了,完全沒有退路,是愛情在選擇人,如同時局在選擇我們的未來一樣……身不由己。』」
  「嗯。」
  「也極有可能你的父母熟知的是出國留學前,還是個孩子的你,而你在海外急速成長歸國之後使得他們不知所措,」稍稍停頓了會兒,難得的話長:「所以我並不認同『太年輕』的說法,你的實際年齡的確很年輕,但是心態已經成熟了,況且愛上一個人的時機,根本身不由己。」

  金子定定地望著行洋好一會兒……平靜地開口:「看來你的戀情也不怎麼順利。」聽口氣就知道了。
  行洋淡淡一笑……該說是苦笑,掠過自己的話題:「回到日本後有何打算?」
  「我已經推薦上東京藝術大學,所以別的考生正在拼命的這段期間,直到明年開學前,我除了磨練自己的技藝之外,是可以多休息一陣。」
  「有個規畫就好。」這女孩很有主見:「那對方呢?」
  「同樣推薦上了東京的學校,等開學才會從他新潟的老家過來,」金子充滿自信地笑笑:「腳長在我們身上,在不讓父母操心的前提下適度堅持,這點事情我相信我們做得到。」

  「嗯,這樣就好。」要是小亮也能這麼明確就好了……
  敏銳地察覺了些微異樣,開口:「『當你沒有時時刻刻想起某個人,請別說你愛他』……」瞇眼觀察:「你透過我看到對方了吧?」還真的時時刻刻惦記著……
  「這句話真是我的心靈寫照了。」

  窗外,二宮金次郎依舊背著枝柴勤奮地讀書,有位美術老師正帶著學生在校園內寫生……放眼望去,學生們四散在校園的各個角落,取景構圖……


  「他跟你同年,現在這個時間應該正在準備大考。」
  「咦?」相當驚訝:「這麼年輕?」
  「嗯,相差十歲。」
  金子有些瞠目結舌,隨即:「那想必不好過了,同樣也是父母未必同意的問題,」轉念一想,眼神流露出希望:「但你的社會地位不錯,或許對方家長不介意。」
  搖搖頭,行洋知道自己在這所學校裡的中學三年說話總和,都比今天少:「對方根本沒察覺我的心意,但畢竟現在是考生的非常時期,我也不想干擾他。」

  「噢……」露出發現新大陸的神情:「你跟我印象中舊時代的日本男人差很多呢,會放手讓女性做自己希望的事情。」
  當真笑了出來,眼神卻是認真清澈:「這很奇怪嗎?我是人類,愛上的也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有自我意識的人類,不是零思想的動物。」再說……我也不是百分之百肯定小亮是女孩。
  眨眨眼,隨即表示理解:「也對……就算是養條看門狗也有個性之分。」好奇心驅使之下,換過話題:「那他讀哪一所學校?」
  「不知道。」確實不知道……
  「?」圓圓臉有些錯愕:「你不是喜歡對方嗎?」

  思索了一會兒,估計說出來也無所謂……況且也不是什麼不可告人之事,棋會所絕大多數客人也都知道這回事了……
  「我們是通信中的筆友。」

  「……你連面都沒見過?」這樣也能愛上對方嗎……

  知道眼前少女的疑惑,說出自己深埋在心中的想法:「就是因為沒見過,所以更容易瞭解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個性有些優柔寡斷、謙虛有禮、體貼入微、喜歡文藝小說……書信能夠直接看出一個人的心態,而不是現實中被萬般無奈所迫做出的行為。」或許……我真的很需要一個說話的對象,能像今天這樣說話……下次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大叔果然是大叔:「人生閱歷不同,說出來的話就不一樣。」
  犀利的眼神,卻充滿笑意:「你剛剛心裡可不只是這麼想。」
  「呵呵,都說職業棋士敏銳,果然很厲害……」少女好奇心難以撲滅,繼續:「我最近閒得很,真的沒有對方的線索嗎?書信之中是否有隻字片語能掌握到某些訊息?」
  青年棋士神色微黯,無奈的表情盡顯:「……對方是個相當小心的人,通信的這些年,沒有留下任何『確實存在』於某處的痕跡。」暫時別說津田屋的事情,畢竟他們也算是大戶人家,如果真的是位小姐……傳出不好的流言就是我的責任了。

  「怎麼可能……對方都不跟你寫些校園生活的點滴嗎?」那我們這年紀的考生還能寫些什麼啊?
  「不,他常寫。」
  金子少有的抽起臉:「那你願意的話就說吧,哪怕是一點學校的編班制度、校園景觀……我忘了跟你說,我爸是日本高校教育委員長,自己也是某一所學校的校長兼創辦人……特別是東京都內的學校,哪個學校有什麼怪譚,我從小就很熟了。」難掩孩子氣地得意了起來……到底少年心性。

  看著眼前的金子,褪去了穩重的外衣,流露出自己沒有……似乎也不曾擁有的孩子氣特質……行洋笑了笑。
  ……也對,聽聽金子小姐的資訊也無妨,雖然書信中能感覺到小亮刻意避開自己就讀哪一所學校的話題,但就像他知道我是棋聖、知道我的營業棋會所,卻沒有打擾過我一樣,即使我知道了,也同樣別去打擾他便是。


  想通之後,回憶起那些秀氣的字跡……坦言:「是位在東京的學校,他提過學校有鐘樓、銀杏樹。」
  「銀杏到處都是,政府為了人民健康說要刺激末梢神經……很多地方都種。」雙手抱胸,認真搜尋腦袋裡的記憶:「鐘樓的話屬於歐風建築,也有可能是教會學校……至少在我出國前,關東地區有鐘樓的學校不超過十所。」
  心念微動……看樣子運氣不錯:「謝謝,沒想到範圍縮小這麼多。」沒想到金子小姐不但有很多這方面的資訊,分析力也不錯。
  沒在意對方的想法,打從心底覺得好奇:「但要說到東京都內……我就不是很有把握有多少學校了……還有其他線索嗎?」

  「……信件多半是週末的時候寄出,對方是個住校生。」
  先別說是直接放到會所信箱比較妥當,金子小姐雖然明顯想幫我,但就怕沉不住氣……直接待在信箱旁等人恐怕會給替小亮送信的朋友增添困擾,也不是我的作風。

  「學校有自己的宿舍的話……代表從外地特地前去就讀的學生較多,當屬名校之列了,應該是風評良好的學校,再不然就是讓父母頭痛的紈褲子弟聚集的學校。」
  「……或許你該學習圍棋。」真是不錯的推演能力。
  「哈哈,我想這是塔矢先生您相當高的讚美了,」一笑置之後,語氣突然認真起來:「就剛剛的情報來說,我現在腦子裡想到的有三所學校……」
【上】 第六十三手 春天以後
  雨滴親吻土壤後,帶來清新的味道……春雨稍歇,星空再度閃爍。
  虎次郎似乎想到什麼,見雨停了往院子裡晃悠了過去……刷子般的尾巴搖擺了光的心情……


  「想不出來就別想了,」光繼續舒適地枕著頭:「難得好茶又有免費的點心吃,別老板著一張臉嘛……」雖說看著亮思考也是一種享受啦,但也未免太悶了些……
  「還不是因為光不告訴我。」持續思索的眼神,一邊回答:「我們的相處模式一直都是你不說我就猜。」嗯……
  光眼珠子一轉,無奈地坐直了起來:「好了啦……吼,照這個看日記的進度下去,過兩天我就不得不說了啦……」碎碎念:「急個什麼勁兒……沒耐性。」
  亮終於從思緒中完全回過神,無奈而疼惜的視線:「我什麼時候沒耐性了,不都自己默默地想,也沒逼你說。」

  「……亮這麼認真想事情都不陪我說話,冷落我了不就是逼我了嘛!」擺明了在耍賴。
  亮歪頭,看著眼前明顯在胡鬧的戀人……無辜地開口:「那……那我們下棋好了,下棋的時候我一定心無旁騖,絕對全心全意面對光。」
  抽臉之後……頹然地趴到地上,接著開始打滾:「啊啊……真讓人想氣都氣不起來!人家要的不是下棋啦!是因為亮想事情想太久了啦,而且我又覺得想要自己告訴你,不想讓亮先自己想通……如果你不小心想通了,那我多無聊……」
  「……」看著在地上耍賴的光,靠近了點兒:「光……你的意思是有一件事情想跟我說,而且已經想很久了……卻不想讓我先想到,所以要我多忍兩天?」

  「對啦!亮怎麼領悟力這麼差啊……現在才懂……」哼!
  「那是因為光剛剛說自己現在沒資格告訴我,要我等……我又怕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所以說是亮沒耐心!」鼓起腮幫子……就是要找碴!
  「是,是我沒耐心……但你也沒告訴我只要兩天啊。」掌心溫柔地安撫了金髮:「況且我說過,光的事情第一優先……所以沒耐心也很正常。」

  順著戀人的身體曲線撫摸,心中感到心滿意足……
  光幾乎沒有這樣跟我耍無賴過呢……現在會這樣真好。
  只要我繼續每天每天都用耐心呵護他……像剛剛那樣美麗的琥珀色就會出現吧……讓他覺得不管再任性我都不會生氣,不管再怎麼耍賴我都會疼他……這樣他就能安心了……呵呵,原來寵著自己心愛的人是這麼心滿意足的心情!


  「光……」同樣躺到長廊上,牽著伴侶的手……輕聲細語:「流光在我身上都不會變色呢,不過他告訴我好多你們童年的回憶。」
  「嗯嗯……」不知怎麼的,耍完賴之後幸福得快要睡著了……
  「所以……這一陣子,」牽緊,五指交纏:「翻閱日記跟信件的時候,感覺好像光也來到了我的孩提時代似的……我想……爸爸應該會記錄吧,關於我小時候的事情。」
  「嗯嗯……」側身抱緊愛人的手臂,頗有八爪章魚的架勢……
  同樣側過身,擁抱心愛的人:「所以……光想念故鄉也沒關係,透過流光,我分享了光的小時候,之後光也能透過文字認識小時候的我……然後,我們找個時間……就趁夏天以前回故鄉去好不好?」

  「……呃?」夏季是棋戰的季節……夏季之前,那不就快到了?
  「我想再仔細看看草原,光已經對我成長的日本很熟悉了……但我雖然去了兩次草原,卻都匆匆忙忙的……」有些靦腆的眼神,卻又萬分認真:「我想……多看看光成長的地方,對照著流光告訴我的一景一物,仔細體會小時候的光是什麼心情……是如何成長的。」
  「……」下意識地抱得更緊…………馬上就能回去了嗎?悠哉的回去?
  溫柔地安撫著背脊:「這樣……即使是現在我們人在日本,閱讀著過去的點點滴滴……光也不會寂寞的,請光記得在夏天之前我們會回到草原……重複同樣的事情,屆時請光告訴我孩提時代的點點滴滴,這樣……這段期間,光就不會寂寞了。」

  「……」這樣還要動用忍者耶……
  「我會保護著光的……所以這次可以很悠閒的慢慢來,不用為了躲避敵人、不是為了寶物或使命……只是返鄉而已。」傻瓜……就是不想給人添麻煩,所以都不敢說想念故鄉吧。
  「……返鄉啊……」我當然想回去,一直沒回去也是不想給人添麻煩。
  「光,我想去啊,」愛憐地吻了吻額頭,輕聲懇求:「帶我去,好不好?」
  眼珠子轉了轉……隨即:「呵……亮的好意我明白,不過亮不適合說謊啦,你只是想讓我開心,哄我返鄉看看而已吧。」

  「不是,」瞬間認真了起來:「我是真的想看看流光告訴我的一切……光小時候的一切,要去的話當然請我心愛的光當嚮導是最好的了。」
  「啐……說謊不打草稿,亮……」依賴的眼神,聲音很輕:「我知道你愛惜我,想給我最好最周到的,但這樣的行程會給很多人添麻煩,別去了。」
  神色黯了黯:「連我說自己想去,請光當嚮導也不行?」碧玉清澈的眸子透出無限委屈。
  「這……」光汗……這傢伙什麼時候會撒嬌的?


  星光美好得好像要代替雨滴墜落一樣……看著星子的光輝映入翡翠般的雙眼中……光苦笑了一下,內心卻是滿滿的甜。
  知道亮擺明了在說謊,即使真想依循流光的記憶,認識孩提時代的自己……也不必如此低聲下氣、明顯的討好……當然行程也不必這般緊湊。

  「知道了,我去就是了。」最終還是在亮期待的眼神中被說服……
  「就知道光對我最好了。」開心地抱緊……只要我說我想去,哪怕是一眼便能看穿的謊言,光還是對我百般乖順……希望光這次返鄉會快樂。

  即使是很悲傷的回憶,也有我陪著。




  「明子,你今年要返鄉嗎?」美津子踏入兩位朋友的寢室後,見想見的兩人都在……便隨意拉了把椅子坐下來,隨後解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圍巾……已是隆冬時節。

  「啊……外面這麼冷,你還幫我送信……」非常過意不去,來不及回答問題便急忙從保溫瓶中倒了杯熱茶給信差。
  「喔……你回來了啊……」正埋首保養長笛的久美子抬起頭來:「外頭很冷吧?」
  「是啊,我聽藤崎哥哥……就是新的司機先生說可能會下雪呢……謝謝,」接過杯子,暖了暖手:「彰子小姐的信在我書包裡。」用眼神示意明子自己打開……

  一邊翻找美津子的書包,一邊回答最初的問題:「我想回去看看姪兒,就是冬樹啦,雖然大考在即,但不回去也說不過去。」
  「這樣啊……嗯……」捧著茶杯若有所思……
  「怎麼了嗎?」久美子手中的絨布稍稍頓了頓,隨即繼續擦拭:「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美津子呼了呼手中的熱茶,開口的時候吹散了溫暖的蒸氣:「我在想過年假期的信件如何是好。」

  明子聞言,感動卻愧疚:「美津子……都要大考了,過年假期別想這些了,況且萬一下雪也不方便,我們各自在家努力讀書比較實際。」
  若有所思地盯著手中的茶:「明子泡的茶一直都好好喝……不管冷熱,那味道都好像流入心中一樣……」不愧是從小跟茶葉一起長大的。
  「哈哈,」久美子手中動作不停,接話:「美津子肯定心裡有事,不然不會轉移話題轉移得這麼牽強。」
  「被發現了嗎……」抿了一口溫暖的金黃色液體:「過年假期就算明子想寫信,也能從靜岡寄信……但……」神情認真了起來:「那家美容院已經公告,春天起歇業了。」

  拿著這一回新的信件的手頓了頓……一陣莫名的微小慌亂掠過心中……

  「歇業……」那就不方便再拜託美津子送信了……
  「怎麼突然說要歇業啊?」久美子眼珠子轉了一圈……隨即:「不過也不算突然,現在是冬天,他們店家也算是提早公告了……春天的話,一切也只能等考完試再做打算。」
  「…………嗯,」明子用手指捲了捲自己的學生頭瀏海……雖然懊惱但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辦法:「當務之急還是先好好讀書,其他的……其實沒考上的話說什麼都太早。」也只能先這樣……
  放下茶杯,似乎稍微溫暖了些……緩緩呼出一口氣:「呼……活過來了,外面真的好冷,總之我只是想先知會你一聲……當然你有先好好拼大考的覺悟是再好不過了。」

  「知不知道美容院搬走後,新的店家是做什麼的?」久美子忍不住已經開始想對策:「是我們會消費的店嗎?」說不定我也能幫忙……
  「久美子……」知道朋友的心意,明子內心感動……
  「會是會……但我想你應該不會想三天兩頭往那兒去。」再度拿起茶杯,暖了暖手,感受到兩位不明所以的視線……繼續:「是牙醫。」
  久美子汗了一下:「那就沒轍了。」我可不想天天去看牙醫。
  將新收到的信件放到書桌上,明子反過來安慰:「謝謝你們……總是幫我的忙,不過這件事情還是先別想太多比較好。」

  沒錯……我有一種感覺,總覺得自己這次沒一鼓作氣考上的話,會距離彰子小姐越來越遙遠……

  「對了,那個不是你平常用的吧……」美津子指了指久美子手中的長笛:「你想臨時換樂器?」雖然我不懂長笛,但好像不太一樣……
  久美子點點頭,手上動作不停:「嗯,我平時都用閉孔式的,按鍵上有氣密的圓蓋,所以吹奏起來很輕鬆……但……競爭這麼激烈,我想如果能駕馭好現在手上這種會比較有勝算。」
  「現在這是?」
  替久美子也倒了杯熱茶,放在桌邊:「開孔式,因為手指必須完全按住圓孔,所以難度較高……但是聲音比較響亮。」

  美津子眨眨眼:「你不是邦樂科的嗎?」
  彎眉淺笑:「我愛看雜書嘛……所以不小心把枕邊書都背起來了。」
  「……你的枕邊書是?」難道不是文藝小說?
  「《古今樂器百科》,」不太在意地說著,一邊從自己枕頭邊拿出磚塊般重量的書:「實在睡不著又不想讀書的時候就看看,不知不覺就記起來了……」
  接過百科全書的美津子當真暈了:「……把這種書放床上,不會睡不好嗎?」壓力不會很大嗎……

  久美子畢竟是室友,司空見慣般地笑了笑……不以為意。

  一邊幫美津子續杯,一邊單純地回應:「不會啊,就是要看教科書才睡得著。」
  「……嗯,總之希望我們都能考上。」


  看教科書才能入睡,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明子沒問題吧?
【上】 第六十四手 禮輕情義重
  屏息之後是均勻的呼吸,前一刻四周萬籟俱寂,在丹田和緩的起伏頻率中,與周遭些微的聲響融合為一。
  書房塵封著墨香,手中出墨色澤緻密度優於尋常,一方端硯,黑色深沉寧靜,霞光透入時猶若波光……在和緩規律的摩擦聲中,清水瀲灩,逐漸透出沉甸甸的光輝。

  醺墨,提筆,書漢字。

  待風雪漸漸,驚覺已是深夜。


  藉著戶外微光,行洋摸索著點亮檯燈,凝視著紙鎮下的宣紙……輕聲自語:「……這說不定是我此生凝聚最多心力寫下的兩個字了。」沒有爸爸寫得好,果然術業有專攻。




  考生不可能擁有假期,明子再度急匆匆地往返靜岡與東京,好不容易回到人山人海的東京車站,美津子家的轎車準時地等在站前…………

  「外面好冷……」明子鑽入轎車後座,稍稍鬆了鬆圍巾……對著後照鏡朝駕駛座上的司機先生甜甜一笑:「謝謝你們來接我。」是新的司機,很年輕……以後叫大哥應該就行了。

  年輕司機微笑點頭示意,白色的手套催動高級轎車前行……

  「快點到我那兒開始備考吧,剩不到十天了……久美子昨天已經開始考了。」美津子似乎有些疲勞地揉了揉太陽穴,順帶捏了捏鼻梁……看樣子是熬夜讀書了。
  「嗯?」有些驚訝:「武藏野是昨天考試嗎?都沒聽他說……」
  窗外景物飛逝,美津子苦笑:「他大概不想提起,怕我們替他緊張吧,現階段大家都很緊繃。」
  「抱歉喔……」明子歉意地低頭,在額頭前雙手合十:「還讓你出來接我。」
  「傻瓜,我剛好出來散散心,休息一下……況且真要讀書也不差這一點時間了。」說著從身邊掏出一個牛皮紙袋信封,眼神意有所指:「……」

  明子會意後接過……
  是彰子小姐放在信箱裡的東西,看樣子美津子剛剛才藉口去美容院,幫我收信。
  嗯……不管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如果美津子有什麼需要我幫助的地方,我一定會站在他這一邊,陪他度過難關…………不過現在看起來好像我比較需要他照顧,總之一定要記得美津子對我的好。


  「在想什麼呢?」調皮地撥了撥明子的頭髮:「好啦……以後真要有什麼我會大方找你幫忙的。」
  欣喜:「美津子真的都知道我在想什麼呢……別動人家瀏海嘛!」看著身邊的好友,語調真誠:「說好了喔,將來不管怎麼樣……雖然我希望美津子的人生順順利利,但若有什麼萬一,一定要找我幫忙喔!」
  「行了,我知道了啦。」笑著不以為意……但眼神似乎相當認真,語聲悵然:「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會去投靠你或久美子的。」
  「美津子…………」好像偶爾會流露出一些悲傷的感情……
  「別說我了,快看看裡面吧。」我也滿好奇的……
  「……小說之後是公文信封,這信封滿大的……」裡頭不知道裝了什麼……

  雙手輕輕在牛皮紙信封表面移動,指尖傳來的觸感能發覺內部的異樣……裡頭似乎小心地墊著泡棉……具體內容物是什麼?讓明子緊張了起來……

  「要怎麼打開呢……回去再說吧,我怕用撕的會弄壞裡面的東西……」
  「嗯……也對,」同樣注意到那不尋常的厚度:「不過看前面的路況好像會塞一陣呢……」
  「嗯……」微微鼓著腮幫子,盯著信封的神情……一臉渴望。

  轎車開始走走停停,明子將大信封安穩地放在腿上,深藍色的百褶裙襯得褐色紙袋格外鮮明……
  駕駛座傳來一點動靜,數秒後白色手套出現在兩位少女眼前,手中有一串鑰匙。

  「可以用這個。」司機大哥的眼神示意美津子接過。

  金屬聲微微碰撞,在密閉空間中產生出希望的旋律……此時兩人才注意到鑰匙串上有一個神奇的物體,上面印著小小的十字架。

  「好精製的東西……」明子湊過臉,發出讚嘆:「但是要怎麼用呢……」
  「這是瑞士刀……謝謝藤崎哥哥,」美津子對著駕駛座溫柔一笑:「像這樣把裡面的刀具扳出來……我記得有剪刀。」
  「真實用……」明子大發現……不知道哥哥會不會喜歡……不過我家賣茶葉應該用不上……藤崎『哥哥』就是之前說的那位?美津子這樣稱呼,應該不是普通的司機了。
  知道朋友的疑惑,美津子一邊找著剪刀,一邊回答:「藤崎哥哥是我哥的朋友,現在是醫學院的學生,這一陣子到我家來打工,幫自己賺學費。」
  「原來如此……」

  下意識地再度看向後照鏡,才注意到駕駛人有一張英俊的臉,眼神中似乎有自己看不懂的情緒,很深沉,在鏡子中反射出的瞳孔,能讓人感受到莫名的哀傷。

  「說到打工賺學費,萬一我真的考上了……也得自己想辦法了,」明子想到,便隨口說出心中的煩惱:「我家雖然生意不錯,但家境也只是小康,況且今年還下雪,茶園的保護措施開銷也很大……我實在不忍心讓哥哥再負擔升學的費用。」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明子看到後照鏡上藤崎大哥的臉,在聽完自己的話後……淡淡地苦笑了一下,似乎訴說著『你我比較像同一世界的人』。

  「……冬樹還小需要人照顧,你姪女又是正花錢的年紀。」美津子已經相當熟悉那未見過的一家人的家庭狀況:「嗯,找到了,就這把……小心用。」
  「嗯!」不再在意駕駛人的情感,眼前只有那個充滿神祕感的公文信封……

  小心翼翼地用小剪刀剪開用糨糊封得牢靠的一端……輕手輕腳地將內容物抽出來……
  明子知道這是彰子小姐從過去至今,寫過最短,卻花最多心思的信了……


  「……好神奇的兩個字,真的……氣勢磅礡。」饒是家財萬貫、從小被高級品環繞的美津子也被眼前薄薄的紙張震懾:「原來彰子小姐還寫了一手好字……」
  明子亦是瞪大雙眼……好半晌才說出話來:「這太……太貴重了,我該怎麼回禮呢?」懊惱地蹙起眉:「現在的我根本沒心思想這些啊……」

  車子似乎塞過了一段,開始暢行無阻,美津子將鑰匙串還給了哥哥的朋友。
  也只是哥哥的朋友。

  「……美津子?」好像心情很低落……是因為熬夜讀書太累嗎?
  「嗯?」盯著明子手中的宣紙,嘴角勾起微笑:「我想……如果你能考上,就是對這兩個字最好的回禮了,彰子小姐一定會感到高興。」

  看著手中輕薄的紙張……好一會兒後明子才將重如泰山的厚禮小心異常地放回信封:「嗯……也對,」深吸一口氣,看著放在膝上、已經拆封過的大信封,語氣堅決:「彰子小姐都這麼寫了,所以一定要考上。」

  ……那殷紅的落款圖章上,印著的是彰子小姐的本名『行洋』。

  或許……我是不是該對彰子小姐說出自己是明子了?因為一直以來雖然塔矢先生總是用彰子小姐來署名,但在遣詞用字與書信內容中,任誰都能一眼看穿彰子小姐就是塔矢先生……至少有稍稍接觸圍棋資訊就很容易發現。
  彰子小姐跟我不一樣,總是毫不避諱地寫些弟子的事情、棋會所受到議員資助、棋賽賽程……而我雖然關心他卻刻意保持距離……
  這樣好像很不公平……彰子小姐在寫這兩個字的時候,甚至不知道我要考哪一所學校、即將從哪裡畢業……也不清楚我是專長學生還是一般普通科……

  我是不是接受彰子小姐太多好意了?連送我的書都被我分享了出去……沒有自己好好收藏,知道我需要書本參與學校的閱讀計畫,便時不時地推薦書目給我,偶爾也託美津子帶書回來……我好像都沒對彰子小姐付出這麼多。

  但彰子小姐一直都沒跟我計較,早先還送我碧螺春,現在是對我如此意義重大的兩個字…………會不會是因為彰子小姐一直把我當小孩疼愛,所以不會覺得不公平?因為沒有大人會跟小孩子計較這些……

  唉,我希望自己不要被彰子小姐當小孩看待啊……




  「好厲害……信件裡面還有這種東西……」光讚嘆著:「我第一次摸到呢……」
  「那就是宣紙,但是有經過初裱,所以比較容易保存,摸起來也比較厚……」亮細心解釋著:「有注意到旁邊嗎?是布料。」

  深夜星輝下、長廊上,虎次郎在外晃悠了一圈後回到兩人身邊,理著毛髮。
  兩人不知不覺又開始讀信,按照日期排列……總算看到了那個明顯相當突兀的公文信封,只是沒想到迫不及待地打開後,卻只有兩個字……

  『必勝』。

  「嗯嗯……是因為只有紙張的話太脆弱,不易保存吧……」萬分珍惜地輕捏著初裱過的布料兩邊:「好棒……跟棋風一樣氣勢不同凡響,看到這樣的加油打氣,嘿嘿……我想媽媽原本就算考不上,被這兩個字一激勵也會考上了!」
  亮笑笑,輕輕地從光手中接過爸爸的作品:「其實我是第一次見到爸爸的墨跡。」
  「咦!?」萬分詫異:「亮小時候……爸爸都沒再寫了嗎?」
  搖頭,笑容溫和:「自我有印象以來,爸爸都在下棋,完全沒有提起書道的事情。」
  「……這樣啊……」有些惋惜,隨即似乎又想到什麼,兩眼發光:「亮,你寫字也很好看啊,有學過書道嗎?能不能寫給我看?」再怎麼說……祖父也是書法家嘛……
  苦笑著再度搖頭:「雖然小學跟中學都有這樣的課程,但那只是入門而已,跟真正的書道差太多了……倒是媽媽在我小時候真的相當要求寫字的工整性,」回憶的眼神,靜靜地對伴侶訴說孩提時代的往事:「……比方說小學開始寫漢字的時候不能占滿方格,只能寫八分滿……即使拿著鉛筆也務必端坐,調整好呼吸後,才能動筆……寫比較重要的文書甚至會先洗手。」

  聽著亮的敘述,回憶起長年來相處的點點滴滴……好像真的是這樣。

  神色有些黯然:「……亮……這麼好的書道無法傳承,好可惜……」
  愣了愣後……翠玉般的眸子閃過笑意,其後勾起笑容:「傻瓜,光怎麼會這麼想?真不像你,完全不是這樣的喔……」
【上】 第六十五手 風霜雪語
  寒風呼嘯過棋院大門,清晨剛到門前的棋士們來不及互道早安,便急匆匆地閃身進入室內……將氣勢磅礡的暴風雪拒於門外才互相招呼……

  「早啊,塔矢。」
  「早。」難得遇上座間,應該是跟我一樣關注循環圈最近的戰況。

  兩人互道早安後再無話題,新年將近時雙方賽程錯開……沒什麼足以針鋒相對的挑釁話題,也沒相熟到互相詢問新年計畫,電梯間內,沉默不語…………

  「……我說塔矢,」沒有散發出任何敵意,似乎是斟酌過後才試探性地開口:「我並沒有要承認你很優秀的意思,但……」
  「……」以眼神示意自己正在等待下文。
  「說實話,你好歹衛冕棋聖多年,勉強算是棋院青年棋士的領袖,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儀表?」我會不會太多管閒事?哎……

  顯然對這個話題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行洋有些錯愕。

  「當然你不願意也沒什麼,的確是乾淨整齊就好……」有些忍不住努了努嘴:「只是你這人真的很跟不上流行,不為自己也為棋院形象想想吧。」

  『叮。』抵達樓層的聲音。

  「我先出去了,你看找誰幫你去挑幾套別那麼……拘謹的西裝吧,下次聊。」原本想說是土氣……哎,還是用拘謹兩個字稍微好些……對於無關圍棋的事情,我也沒必要打擊他的氣勢。
  「嗯。」知道座間話說得客氣,自己倒也不甚在意,職業棋壇實力代表一切。

  --『你看找誰幫你去挑幾套別那麼拘謹的西裝吧』。
  其實第一個想到的對象是小亮,細心的女孩。

  步出電梯間的時候刻意與座間保持了些距離,新裝設的販賣機在樓層大廳旁孤獨駐立……其實自己跟這非生命體的立場有點相似。
  思緒回到前一陣子在海王中學與金子小姐的對話…………



  「就剛剛的情報來說,我現在腦子裡想到的有三所學校……」金子開始提問,以便在短時間內做出結論:「每個學校都有些傳聞,好的壞的都有可能……關於老師的小道消息、關於神鬼傳說,塔矢先生的對象……」
  「神鬼傳說……」不置可否地笑笑,隨即似乎想起了什麼:「對了……那孩子畫過一棵校園銀杏樹特寫,據傳他們學生稱之為『人臉銀杏樹』。」這個滿特別的,若金子小姐知道什麼,當能馬上聯想到。

  眼神轉瞬犀利了起來,金子得意地勾起嘴角:「對方告訴你這些,那想必你也收到銀杏葉了,」察覺璧玉的雙眼中透出微微的希望,也不賣關子:「你運氣真好,我剛好知道這所學校……『人臉銀杏樹,要繞著樹木轉圈祈福』,對吧?」
  「……」不可否認,心跳的聲音已經蓋過周遭的一切。
  「文化女子學園,」知道面前男子明顯相當開懷,也跟著高興地笑笑:「正好是我父親創立的學校,家父也是現任校長,所以絕對沒錯,你大可放心相信。」



  棋院外的風雪沒有止息的意思,行洋的思緒回歸現實……儘管戶外寒風颼颼,自己穿得也不算暖和,座間又提了令人尷尬的話題……內心卻是暖洋洋的。
  轉身朝循環圈對局室走去的時候,腳步踏實而喜悅……該說是自那日確定小亮讀的是女校後,那份好像要飛上天般的歡喜延續至今,沒有被連日風雪散去。

  ……會耐心地等待,等待小亮考完試、等待他完成學業……等待他意識到那些簡短的噓寒問暖對我有多麼重要的意義……

  會耐心地等待。




  今年的降雨量很高,微涼的雨將東京浸泡在潮濕的氛圍裡,色澤豔麗不失高雅的精緻禮盒內,乾菓類的菓子也逐漸透出鬆軟的芬芳……

  「今晚最好能把他們都吃了,不然這種天氣放下去不是辦法……」亮突然轉過話題,捏起一個如櫻花飄逸姿態的菓子送到光的口邊:「來,阿……」
  乖乖地張嘴……其後:「剛剛才說到書道,怎麼突然餵起我來了……我可是很少那方面的常識耶。」
  笑彎了眉眼,細心提示:「那個跟圍棋,甚至跟和菓子……是一樣的道理啊。」
  品嘗著口中逐漸化開的櫻花香味,思緒突然清明了起來:「……說得也對,我也不會逼著瑪瑙要去學圍棋、學音樂……但因為就是想將某些重要的意念傳承接力,所以才會去金子阿姨那兒任教……」

  添了些茶水後,亮抿了一口茶……細細思索……

  「大致上是這個意思……該怎麼說呢,人類有一種奇妙的能力,就是能把所思所想記錄下去……我覺得……這樣說好了,」捧著茶杯,神色認真:「過去優秀的棋士能仰賴棋譜的留存,與後世對話,穿越時空,互相產生共鳴……這是一種在同一時空內的師生關係所無法理解的感動。」
  「嗯……」自己又送了個糰子入嘴:「畢竟不一樣吧,前人經過時代變遷,甚至戰爭、民族遷徙都還能保存下來的東西,多半是高智慧的結晶了……況且流傳到後世手中,由後人自己體會鑽研出的道理……因為是自己理解出來的東西,自然意義非凡。」

  「呵呵……能跟光聊這些,我真的很幸福。」明顯很開心。
  「什、什麼啊……」有點不好意思:「不就是很一般的家常對話嘛……」
  苦笑,看向心愛的伴侶:「不是這樣喔,或許在光所成長的窟盧塔民族……由於是人數稀少聰明優秀的菁英分子,所以覺得討論這些很平常……但……」輕輕嘆息,卻是神色輕鬆自在:「我小時候就是因為跟大家話不投機,才會交不到什麼朋友。」
  「噗哈……哪有人這樣繞圈子稱讚自己啊,」嚐了點苦苦的茶,中和甜味:「也對……畢竟爺爺也沒有逼著爸爸繼承家業,那樣的話……說不定就沒有後來的塔矢行洋了。」

  「嗯……因為爺爺也很清楚這個道理,血脈能保證傳承的終究只有血脈,其他的技藝、能力,儘管能傾囊相授也未必能讓自己的子孫完全學成,」說著說著,也吃起菓子……語調輕鬆:「……不是有很多會計師的小孩數學很差嗎?差不多就是這個道理,正因為這樣,形式上的傳承因為個人資質有差異,真的很難延續……但內在的精髓我想還是會透過教育保留吧。」
  眼珠子轉了一圈,繼續品茶:「……嗯,我想我懂這個意思,會計師的小孩或許數學可能很差,但是可能在用錢、收支、甚至投資上格外謹慎小心,儘管對這些不明白,但是慎重的態度卻延續了下來。」

  似乎想到了什麼,亮突然開懷一笑:「呵呵……我想,爺爺當初知道爸爸想要成為職業棋士,很可能鬆了一口氣吧。」
  「……嗯,有可能喔……按照我們觀察得到的形象輪廓,爺爺應該會覺得『只要爸爸秉持著與書道相同的精神,鑽研圍棋,也能有所成就』。」說得有模有樣,好像見過那未曾謀面的爺爺似的……接著繼續吃:「我想……爺爺的字應該跟爸爸的圍棋一樣,充滿了莊嚴而厚實、圓融卻不容置疑的氣勢吧……這樣就是精神上真正得到延續了。」

  端起茶杯的時候,手不自覺緊了緊……亮清晰地自語:「說起來我雖不喜歡拖泥帶水的風格,也嚮往厚實的棋風,但常被逼得不得不轉而險峻……說真的,我並不真的喜歡這樣。」
  「……嗯……」知道這是亮在圍棋方面心底的聲音,也不介意自己是對手,繼續討論:「我想……可能是我們的棋齡還淺吧,我也常常被亮逼得喘不過氣啊。」
  「嗯?」淺………
  「對啊……」理所當然的語氣:「有時候戰績真的不代表什麼……就像佐為說的『把頭銜當個目標努力固然很好,但頭銜絕對不是圍棋的終點』。亮可能覺得兩歲開始下棋的我們已經下了廿三年的棋了……但是……」

  似乎理解了什麼……自行接話:「也就只有廿三年而已。」吞了一口茶,神色清明堅定:「跟整個圍棋千百年的傳承相較……也僅僅廿三年,居然……如此微不足道。」
  光倒是一派輕鬆,望向庭院的雨:「是啊……其實我們真的很微不足道呢……所以我才說啊,『我是為了將遙遠的過去與遙遠的未來連接在一起,所以我才會在這裡』……要說這是沒志氣、對人類渺小生命的服輸也好,但是真能做到的又有多少人?我們只能盡己所能,將生命的質量發揮到極致罷了。」

  看著身邊的摯友…………這時候的關係是摯友沒錯…………

  「呵呵,你啊……說什麼『罷了』,這可不輕鬆的事情啊。」
  「哈……的確是嚴苛的任務,我總覺得每個人生而為人,總會有些使命吧……」自己挑了個桃花形狀的菓子,越吃越順口:「學習書道的人、致力於音樂的人、終日研習棋藝的我們……製作美麗和菓子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吧。」
  「其實啊,只要是日式點心都能概略稱為和菓子,他跟圍棋一樣,代代相傳,不斷進步改良……變成現在眾人喜愛的樣貌。」剩沒多少了,光也喜歡……留給他吃吧。
  嚼嚼……繼續說:「亮說過是中國唐朝傳入的,然後呢?」一邊咀嚼一邊賴回戀人的腿上……我應該可以回歸戀人了……呵呵。

  「媽媽的說法是因為茶道總是喝苦苦的抹茶,需要甜味中和……」輕輕撫摸戀人的臉和髮:「光剛剛也是一邊喝茶吧?不管是太甜或太苦,只有其一便難以下嚥,就算吃了也體會不出箇中的好。」
  「嗯……然後呢?」這也是傳承啊……這些師傅們也不簡單。
  「據說以前是只有貴族、商人、神社才能擁有的點心,我想是明治之後吧……像我們這樣的平民成為社會主流,所以就普及化了。」
  「原來以前只有有錢人能吃啊……」看著那精美的盒子,隨即閉目養神:「平民化之後也延續那種宮廷貴族般的美麗外型嗎……這樣也不錯,跟音樂一樣,在比利時,學習音樂根本就是基本教育的一環,才不是什麼貴族專利呢。」
  手指捲了捲光的髮絲,柔聲解釋:「那倒不是這樣……我記得……嗯,之所以外形都很賞心悅目是因為跟文學有關。」

  「啊?」這又是什麼啊?
  「通常以連歌、俳句……嗯,還有歷史典故或者自然風景命名,」認真解釋:「所以剛剛我們吃下的那些栩栩如生的花草、小動物……都具有相應的文學意義……」
  光眨了眨眼,看著低頭認真看向自己的亮……隨即:「噗哈……」
  「?」怎麼突然笑出來了?
  「亮……你這麼認真跟我解釋的表情好像佐為喔!」抱緊挨蹭:「呵呵,就差一把摺扇了。」
  「呃……也對,小時候,佐為應該也常常說些日本的話題吧……」
  回憶的語調,透著淡淡的悵然:「是啊……小時候對我跟翡翠而言,日本是個奇妙又令人嚮往的國度……壽司、鳥居、會九十度鞠躬的人……當然還有圍棋。」
  知道光想念從前了……柔聲安慰:「乖……明天我先去知會半藏他們,接著立刻定好出發日期,讓光返鄉。」

  這麼久了……怎麼可能不想念故鄉?只是因為不想給我添麻煩,所以忍耐著吧……我會疼惜你的,給你需要的一切……所以光……

  「……嗯?亮是不是想說什麼?」
  「嗯,想要你盡情撒嬌,別再忍耐了。」
【上】 第六十六手 別無所求
  筆尖摩擦紙張傳來沙沙的聲響,沒有把四周的人當成對手,或許我們只要每天都超越昨天的自己,這樣……應該能進步吧,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雪花很唯美地在窗外盛開,教室內的考生們手凍得發僵,但是答案不斷出現在我的腦海裡,這是一件好事……總比腦子一片空白好。

  想要考上,因為哥哥現在還在家裡緊張地等待……我好像能看見他在店裡來回踱步的焦躁模樣,還有早苗姐也正強自鎮定……我擁有在乎我的家人。
  想要考上,因為希望跟大家在一起的時間……能久一點,一點點……我還不想跟大家分開,因為我很清楚……脫離學生身分的我們必須各奔東西。
  想要考上,因為不想永遠被重要的人當成小孩子看待,或許我能為周遭的人們多付出更多……比以前更多的東西……我希望有機會學習更多東西。



  東京藝術大學,位於東京都台東區上野公園,日本主要培養美術和音樂領域人才的學校中,首屈一指的國立大學,也常被簡稱為『藝大』。

  「呼……情況如何?」
  久美子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卻是強自鎮定地來到景觀優美的校園奏樂堂外,與朋友會合。

  「考邦樂的人雖然不多,但……唉……我覺得有點危險。」因為大家都很厲害的樣子:「你那邊呢?美津子還在考嗎?」
  神色複雜地回首身後的奏樂堂:「嗯……鋼琴現在正要開始,啊啊……我剛剛超緊張的……前面那個人在高音的快速轉換出現失誤,我好怕自己跟他一樣。」
  「那、那你有順利嗎?」明子有些緊張……
  「嘿嘿……」久美子壞笑:「多虧之前考過武藏野的經驗,所以我沒有太緊張啦……自認為還算不錯就是了……」
  鬆一口氣地撫了撫胸口:「……那就好,要大家一起考上才行,剛剛看你臉色很差,嚇我一跳呢。」

  ……久美子在考武藏野的時候也因為緊張出現明顯失誤,所以……他是上不了武藏野了……美津子的實力是我們之中最堅強的,我想應該沒問題……加油!


  「呵呵,因為我前面那位考生讓我很緊張啊……你幹嘛一臉嚴肅啊……」拉著好友往能避雪的迴廊走:「真的沒問題嗎?」
  「嗯……我想我應該沒什麼問題……吧,剛剛的題目我都有解答出來。」
  眨眨眼:「真的?」
  認真點頭:「真的,我覺得今天狀態很好,如果在狀態好的情形下依然……落榜的話,也就證明我沒有踏進這所學校的資格,所以……不會有遺憾,只會覺得沒能跟大家多相處,有些可惜罷了。」
  「明子……」
  「嗯?」

  雪花飄搖中,久美子順了順自己的髮:「嗯……」輕搖頭:「沒什麼,從初中到現在,我想我們都長大些了吧……」
  「呵呵,是啊……」彎起眉眼:「我現在比剛認識你的時候高了三公分呢!」
  「笨蛋!我說的不是這個啦!」
  「呵呵……我知道啦……」
  「接下來只剩美津子了,希望他順利。」
  「那我們去找這所學校的銀杏吧,繞圈圈……」
  「笨蛋!等你找到他都考完了啦!」

  少女的嬉鬧聲在奏樂堂外演奏,美麗的音符隨著雪花飛舞。
  年華正盛的我們,在春往冬返之間,想要掌握未來,於是漸漸背負起更多期盼。



  「不知道媽媽後來有沒有考上……」光自言自語著。
  「呵呵,當然考上了,我們不是都知道了嗎?」
  「啊……對喔,」傻笑了一會兒:「我替媽媽緊張嘛……」
  亮收拾起檜木地板上的茶具,起身:「大概是我沒有那種大考的經驗,所以很難體會吧……光,幫忙收盒子,虎次郎,回裡面去睡……」

  天空再度放晴的時候,兩人一貓已將女兒節的禮餅一掃而空……終究最主要戰力依然是虎次郎。清風漸漸,四周住戶柔柔的微光逐漸熄滅……回歸夜晚更深沉的色調。


  「啐……果然還是吃飽就睡。」一手拿著空盒子,一手拎起肥貓,惹得虎次郎一陣不爽……
  「嚕喵喵……」還皺著眉頭。
  隨手將貓咪放在亮的書桌上:「好了,睡這兒吧。」隨意安撫了一下又往廚房的方向走去:「亮,我們明天看得完這些日記跟信件嗎?」

  正清洗茶杯的手沒有停下,水聲中,亮溫和地應著:「也不急著都看完吧。」
  「喔……我怕明天去忍者村太忙,之後又是十段戰了,真的要返鄉嗎……」
  動作頓了頓,將茶杯擱在一旁瀝乾後……轉身凝視:「說好了要回去的。」
  「呃……我也沒說不回去啦,」動手拆解紙盒,僅留下自己喜歡的包裝紙:「我在想……媽媽當時也很努力呢,幾乎都沒回靜岡……即使回去也沒幾天。」
  「……」若有所思的眼神,隨即:「其實……我在想,媽媽他高中的時候是不是在逃避些什麼……」
  「嗯?逃避?」

  雙手抱胸,思考著:「……該說是一種『不想打擾』嗎……」
  「……我想……亮會不會想太多了?」將需要丟掉的部分處理妥當,一邊觀賞起自己保留的部分:「……這紙雕真的好棒。」
  「如果是我……嗯,我沒有兄弟姊妹,可能沒立場說這種話,但年長自己十歲的哥哥為了自己拼命工作,最終好不容易有了幸福家庭……而以媽媽的立場來說很可能認為自己從小被寵著,不希望長大後還綁住哥哥的人生。」
  「……是這樣嗎……」也不是沒有道理啦:「說起來秋人舅舅也是苦過來的呢,沒有繼續求學,但同樣闖出自己的一片天……我倒覺得媽媽很可能真的沒特別『想要』什麼,至少到目前為止看到的是這樣……要出來了嗎?」走到門邊,準備切斷電燈電源。

  兩人離開廚房後,不約而同地望向二樓……媽媽的琴房。

  「其實這一點我也有同感。」望著二樓那間目前只有光偶爾會使用的房間,亮的言語中透著疑惑:「……說起來我真不瞭解自己的母親,媽媽他……除了周圍的人們之外,真的沒希望什麼嗎……」
  「不清楚……」同樣看向二樓漆黑的房間,似乎嗅得到那屋裡的特殊氛圍:「是音樂人的特殊感應嗎……第一次進入那間房間那年,我十三歲吧……那間房間給人的感覺很寧靜,卻不同於棋室的寧靜。」
  「嗯?」收回視線,看向身側:「雖然我不清楚……但……這似乎很不尋常,一般而言音樂總有殘餘的聲音……如果把念集中在聽覺上,有時候我甚至聽得見空氣中殘留的說話回聲,當然是在對方意念夠強的前提下。」
  「……我說的不是那個,」光歪頭,眼神依舊直勾勾地望著琴房:「不是殘聲,而是……只是沒有科學根據的、單純的音樂人的直覺……」

  知道光應該在思考著如何向自己解釋,亮再度將視線投向二樓……耐心地等待。

  「當初也是進入那間房間後,似乎感受到了什麼……我才稍稍放下一些戒心。」
  「什麼?你是說……十二、三歲的時候?」萬分驚訝地看向身邊的人。
  「嗯……時至今日我也不隱瞞,」苦笑著看向身邊的伴侶:「我當時戒心很重的……即使佐為說爸爸是好人也一樣,或許塔矢亮能夠信任,但不代表他的家人能夠信任……當然我也怕給人添麻煩……哎,有種種因素啦。」
  輕輕牽起伴侶的手,語調溫和誠懇:「都過去了,現在相信就好了……光剛剛說進入琴房之後,然後呢?」
  反手握緊,五指交纏:「……空氣中的感覺就是……『明子』的感覺,所以很沒來由的我便稍稍安心了些,才在這兒住了好一段時間。」
  「才『稍稍』而已……難怪我一直到好久之後才確定你的真實身分,」笑著搖搖頭……已經不太在意這些過往:「你說『明子』的感覺?」

  「就像『這手棋有塔矢行洋的感覺』一樣的莫名。」光歪頭,淡淡地說著。
  似乎稍微能理解什麼……亮牽著伴侶,眼神繼續看向琴房:「……我好像有些明白,曾經讀過一段話……大致是說,當我們注意一片葉子的時候,往往忽略了樹有多高……而當我們注意到整棵樹的時候,又忽略了森林的廣闊。」
  「對!很像那種感覺,」開心地看向身邊的人:「然後接下來,媽媽給當時戒心很重的我的感覺就是……我明明正觀察著整座森林,卻迷失了自己。」
  完全瞭解地笑笑:「但因為這片森林包容了你,而且你沒感受到任何不舒服的敵意……所以便安心了?」

  「嗯,安心一點點啦,只有一點點……畢竟當時全世界都在找我,壓力很大啊……未知的敵人以及收容我的空間,在媽媽的琴房中,我能感覺到迷失、不知何去何從的自己才是最真實的。」
  「……所以光才會認為媽媽的確沒有特別的所求,因為……只有這樣的人能讓身為音樂家那一部份的你感到安心,是舒服的直覺……」
  「嗯……原因雖然不清楚,可能媽媽希望周圍的人們都能平安,也確實都很平安,」若有所思地繼續推論:「所以沒有特別強烈的執念,要不然……遇到螞蟻的時候,媽媽明明中毒卻能支撐身體這麼長的時間……我想……」說到螞蟻,亮也不好受吧。

  「是一直到螞蟻事件才讓媽媽產生強烈的執念嗎……」活下去的執念,柔聲:「光,提起螞蟻沒關係,再不好受也是事實,每個人都只能選擇承擔。」
  「嗯,也對,」牽起伴侶的手蹭著臉頰:「總而言之……『明子』的感覺讓我判斷出這裡是安全的,也就稍稍安心了……那種感覺很玄就是了。」




  「雖然現在棋賽不緊,但放下妻女就這麼跑來沒關係嗎?」話雖然說得客氣,眼神卻透出明顯的笑意。

  冬末春初,行洋在機場迎接來自韓國的好友,徐彰元。
  而當年笑容滿面的少年,除了體格比過去印象中的壯碩了些許之外……最大的改變是情緒明顯有些焦躁……讓人感到這突如其來的日本之行,絕對不尋常。


  「發生什麼事了嗎?」行洋敏銳地察覺後,神色關切。
  「嗯,我來找『瘋老頭』,」毫不隱瞞來意,眼神懇切,直接求助:「這回真的需要你鼎力助我了。」
  「找人?」想必是有什麼線索,所以才突然來到日本:「我明白了,先回我那兒再詳談。」
【上】 第六十七手 信任的託付
  徐彰元在日本停留,停留了很久,無論韓國棋院如何催促也不見效果,依照森下茂男的說法是--任性妄為至極;但說這話時卻透著笑意。

  西元一九一○年夏季,大韓帝國(李氏朝鮮)與日本簽訂《日韓合併條約》,即將朝鮮半島正式併入日本帝國成為日本領土的一部分,大韓帝國(李氏朝鮮)正式滅亡。從軍事統治、經濟掠奪……到教育政策的重大改變自然在當時引發不少動亂與爭議,但也因《日韓合併條約》的起始,使得雙方人口相互流動……

  直至一九四五年,二次大戰日本戰敗投降,結束統治。


  「……你是說三一運動,我有印象……此後日本開始採取懷柔政策,你認為你的恩師就是被派到韓國去的文職人員嗎……」行洋看著這幾天已經反覆看過無數次的資料,提問:「真的沒有任何人知道是什麼時候被派去的嗎?不然……我想政府機關應該查得到。」
  彰元苦著一張臉:「就是這一點不好辦……畢竟我是韓國人,所以得委託你出面……你也知道,兩國之間的感情很複雜的……」
  對於國際問題充耳不聞,立刻答應:「這個沒問題,我想給出適當的解釋,應該不至於刁難……」


  ……已經拖了好些天了,彰元繼續在日本閒晃下去不是辦法,他想必尋找恩師多年……有必要拜託緒方議員出面嗎?不,現階段還不至於……


  「唉……就是因為我不知道他確切被派到我們那兒的年份……不過依照我的印象與年齡的推算……但……這也說不準。」懊惱地撓了撓頭髮:「瘋子基本上看不出年齡吧……儘管我叫他老頭,但他很可能也才中年。」
  「的確,況且你的老師有可能很年輕便被派駐他鄉,也有可能稍有年紀才被派去……即使探聽出他到任年份,但是大戰之後流浪到你小時候住的村子之前又經過了多少年,根本無從得知。」不如今天……
  「唉……你能想到的其實我也都想過了啊……」
  「嗯……我想也是。」


  春末,草木歡快地在庭院裡生長,彰元這幾天很欣慰地發現,當年放入池塘裡的鯉魚,雖然少了幾條,但多數依然健在……
  行洋稍稍收拾客廳散落的資料,中午的陽光讓檜木地板透出陳年的香氣……

  「出去吃飯吧,我今天有點事情,你要不要到會所坐坐?」
  「……嗯,出去走走也好過一個人胡思亂想。」回房隨便套了件外出服,聲音還從房裡傳了出來:「行洋!我要吃上次那家拉麵!大碗的!」
  「那走吧。」


  櫻花拖著春天的尾巴,綻放最後的美麗……儘管壽命將盡,四周綠意已然滲入粉色的絢麗,也要保持璀璨之姿落地……

  行洋兀自走著,單手抱胸、摀著下頷……沉默推敲……

  「不知道軍階或官銜、年齡不詳、派駐年分不詳……地區也不詳……啊啊!好不容易走出戶外又開始想這個……」雙手拍了拍自己的面頰提神。
  「嗯……」繼續沉默,保持行進速度。
  「喂……你這樣走路沒問題嗎?」
  「嗯。」還在想。
  知道行洋為了自己的事情,耗費心思……輕嘆:「抱歉,我自己放棄挑戰權是我自己的事情,卻連累了你的十段戰。」
  「我自己實力不堅,才將到手的挑戰權拱手讓人,不是你的問題。」

  彰元愣了愣…………合著這人有在聽我說話啊?


  電車人潮不多,但出了東京車站,到了千代田區,所有的餐館幾乎客滿,棋會所附近的公司行號都在這個時間午休,以至於附近不管大小店面都是座無虛席……
  麵館人潮自然也不少。

  「你等會兒要去哪啊?」拜託你吃東西別想事情了……找話題吧:「如果是棋院的話我也去吧,可以用棋院電話打回韓國棋院……這樣算是公家的。」如意算盤。
  「我沒有要去棋院,」醬油拉麵透著連鎖店千篇一律的味道:「我在想……要把一九一○年至戰後所有被派駐的大小官員的資料調閱出來,該去外務省還是防衛省。」
  剛入口的叉燒肉差點噴了出來:「全部!!?」發覺周遭對自己投以異樣的眼光,立刻壓低聲音:「沒有上萬,也有破千……你怎麼找!?」
  「我很有耐性。」說得相當輕鬆。

  將大碗公挪近一些……儘管已經因為人多而夠近了,彰元還是附在行洋耳邊問了一堆問題……

  「……行洋,我知道你重視我這朋友就夠了,但你接下來想要拿下挑戰森下的名人挑戰權吧?我也很想親眼看看兩位朋友的對局……你就」話未說完便被身邊的人接了過去。
  「其實沒有你想像的困難。」況且你都不遠千里來向我求助了,我怎能不管?
  「…………啊?當然可以的話我也會一起查資料,但……」再度壓低聲音:「外務省也就罷了,防衛省的人會讓我這韓國人看資料嗎?」
  語調稀鬆平常地吃著拉麵:「這類型資料應該無法外借,所以我自己看吧。」
  抽臉:「『你自己』?」說到底這是我的事情吧…………

  筷子的動作不停,語調溫和平靜:「你不遠千里來找我,我怎可能坐視不管?況且事情做一半虎頭蛇尾不是我塔矢行洋的作風。」
  「……是沒錯啦。」繼續吃自己的叉燒拉麵:「……那我就真的厚著臉皮讓你幫我看那些資料……說真的,待到下週應該是我的極限了……韓國棋院不能再拖下去,況且我女兒剛出生,妻子本身身體也不好……至少得先回去一趟。」
  「其實……說不定查資料並沒有你想像中困難。」有些麻煩倒是真的。
  「嗯?」迅速喝完最後幾口湯:「聽你這麼說我是很高興啦……但……有什麼方法嗎?難道你要動用那位議員?」

  結帳後兩人的座位迅速被等待的客人占據……生意相當興隆。

  「……要是棋會所也是這種生意,那位老夫人肯定招架不住。」彰元回首剛剛的店家,發自內心忠實的評論:「你是不是有想到什麼好辦法?」
  往棋會所的位置走,一邊解釋:「你應該不瞭解日本的行政體系紀錄是如何製作的……又是如何保留的,所以我想……我們一直陷入一個盲點。」
  「盲點……你是說……」略為思考後……試探性提問:「不應該朝公家機關的資訊探索?但……」
  「不,資料一定要查,但是……我沒打算查所有派駐官員的資料,而是查『戰後沒有立刻歸國』的人員名單,也就是『失蹤官員』。」

  繼續步伐,彰元的神情放鬆了幾分………總算不至於讓行洋耗去太多時間。

  「但是我想當初的局勢應該相當混亂,所以……只有這個條件是不夠的,」來到會所樓下,信箱前,頓住腳步:「畢竟你只是『聽說』恩師曾是日本派駐官員,但畢竟這個線索太過籠統,連是不是真的是文職都未知,所以不如從『專長』或『興趣』著手。」
  眨眨眼……理解:「能這樣當然是最好的,畢竟他肯定擅長圍棋……但……這種對公家單位而言不太重要的事情會記錄嗎?還是這麼久以前的資料……」
  「……不知道,但值得一試。」

  伸手打開從未上鎖的信箱,確認裡面沒有東西,轉身對好友交代:「……其實我也有個請託。」
  「喔!說吧說吧,」非常高興自己能幫忙:「什麼事?」
  行洋抬頭看了一眼會所的方向,隨即拉回視線:「……麻煩你跟精次下幾局,不是指導棋。」

  彰元的眼神瞬間斂去了歡喜的神色,嚴肅異常:「你是認真的嗎?」
  這傢伙應該很清楚我們韓國棋士,特別是我們這個等級的『不是指導棋』是什麼意思吧。

  「我無時無刻都很認真,會所麻煩你了。」言罷,朝車站的方向走去。
  「啐……真是狠心的老師。」殺得片甲不留嗎……比指導棋容易多了!

  果然獅子會把自己的孩子推入斷崖……嗯??合著他把我當斷崖?
  真是榮幸。




  「……我的天啊……爸爸居然在日記本裡畫了棋譜……」光窩在棉被裡,驚嘆!
  「嗯,我從來沒見過,至少棋譜室裡面沒有。」亮神色相當認真,顯然已經在腦內擺開對局。

  和式紙門上依稀掩映著樹梢的影子,幾片隨風而逝的季節離開了紙門的篇幅,鹿威傳來輕微的響動,敲響深夜寧靜之外……也與虎次郎一同打著呼嚕……


  「是精次哥……」雖然還是不成熟的棋風,但已經有些規模。
  「與徐彰元老師。」早年原來如此犀利,近年來可能心境不同,豁達了許多。

  「啊啊啊!!好好喔……爸爸對弟子這麼好!為什麼佐為沒讓我跟其他高手對局嘛!!他都自己搶著下…………」居然咬著枕頭哀怨了起來。
  亮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下:「拜託……你是『本因坊秀策』的弟子,世界上哪還有比現代化秀策更強的高手?就算是爸爸,也是打了個平手……況且光住在我家的期間佐為也沒少讓你跟爸爸對弈吧。」
  嘟嘴:「……是沒錯啦。」
  「……」將光的腦袋擁入臂彎:「傻瓜……知道你想念佐為了,想念就坦率一點,對我訴說,沒關係。」
  「嗯…………真的很想念。」

  依賴著溫暖的體溫,回憶起佐為種種的好,突然覺得自己因為這份思念而幸福著……

  「吶……亮,」
  「嗯?」溫柔的嗓音,透出寵溺的味道……
  「當初在我住進這兒之前,佐為每天跟你下指導棋……為什麼爸爸都沒發現啊?」這滿奇怪的……亮的領悟力不差啊,反映在棋上的感覺應該很明顯。

  微愣之後……翡翠般的雙眼透出思索的神情……

  「不……我想爸爸是知道的,畢竟現在想來,這是很明顯的事情,爸爸不可能沒有察覺才對……」
【上】 第六十八手 各自的盤算
  『……真的沒問題嗎?』早苗一手拿著電話,一手撫著臉:『我知道東京的生活費很高的,現在跟高中時期都吃學校的東西可不同啊……你要注意營養。』

  津田屋東京分店二樓,明子坐在榻榻米上,背倚著牆……在夕陽餘暉中與家人通話,身邊散放著行李……一臉疲憊,眼神卻很有精神。

  「嗯,我還好……如果真的沒錢用的話會開口的,早苗姐放心啦。」
  『連黃金週都忙得沒空回來了,真是……怎麼可能放心……』
  無聲的苦笑之後,明子低聲:「……我放假期間住久美子這裡,吃住都不用擔心,啊……對了,我在開學的時候遇見正子,早苗姐還記得嗎?」
  回憶的語氣:『正子……轉學來到靜岡後來又出國的金子正子吧,有點胖胖的女生?』撫著臉思索……
  「嗯!他是聲樂科的,而且成績很優秀呢……」
  『是嗎……能多個朋友互相照應總是好事,但你別轉移話題。』精明……

  「這……其實……」猶豫的語氣……
  聽出話筒那一端的遲疑,早苗催促:『果然怎麼了嗎?』別想瞞我……
  「…………嗯,其實我黃金週不忙,只是在找兼職的工作……」感受到另一端的呼吸聲傳來驚訝的情緒,趕忙接話:「一方面學音樂比較花錢……一方面我也想多些社會歷練……不想老是靠哥哥幫忙。」

  薄暮餘暉藉由被招牌遮住大半的窗子,透入室內,灑落在八張榻榻米大的房間……襯著外頭繁忙的都市噪音,室內顯得寂靜……

  『……這樣啊,』
  單手摀住話筒,早苗偷偷往店面的方向瞄了一眼……秋人正在跟對面書局的老闆談天,一邊討論著接下來的商店街夏季慶典活動:『你又不想讓你哥哥知道了?』哎……這對兄妹……
  「我、我真的會照顧好自己的!!我會小心選工作、也會盡好學生的本分……所以……」不知為何居然感到委屈了起來……

  冬樹在地板上搖晃著水果糖罐……罐子內的糖果相互碰撞,發出的輕微嚨嚨聲中,早苗壓低聲音……繼續……

  『我也沒有反對的意思……只是有些擔心,但你也不小了……嗯……』略做猶豫之後,嚴肅地開口:『找到工作後一定要跟我說工作內容,知道嗎!?』萬一明子在外頭被騙……那多讓人心疼……
  「嗯!」知道早苗姐已經同意,內心安心了不少:「……其實我本想瞞著你們,但又覺得良心不安……現在這樣舒服多了。」
  『你啊……之後如果工作穩定了,一定要跟我說,知道嗎?』眼角餘光注意到冬樹即將打開水果糖罐:『……我得去顧冬樹了,如果經濟上真的有困難,直接跟家裡開口,家人就是要拿來互相依靠的,懂嗎?』
  「嗯!實在不行的話我會說的……快去照顧冬樹吧。」


  結束通話後,依舊保持倚牆而坐的姿勢……仰頭看著天花板發呆。
  聽得見樓下店鋪裡面,久美子正在幫忙的聲音……黃金週的生意很好,久美子身為津田家的一份子,自然也得上戰場了……

  「……白吃白住這麼久可不行,」起身,雙手用力拍拍自己的臉頰:「我也要加油!至少幫忙做點打掃工作!」




  少年透著十歲小孩不該有的犀利眼神,神情很明顯正在盤算著什麼……
  圍觀的眾人屏息以待,孩子只是靜靜地思考,渾然不覺時光已從指縫間流逝……
  白淨的短袖襯衫,隨處可見的深藍色西裝短褲……一般的穿著,卻在捻起棋子的當下透出不凡氣勢。

  『啪。』起手無回。
  儘管從對方落座的一瞬早已明白沒有勝利的可能,依然勇往直前。

  『啪。』這孩子叫緒方精次……真是個不得了的後輩。
  平時下指導棋不覺得,但一旦開始了毫無保留的勝負之爭,他便張牙舞爪地展開攻勢……最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在這種一面倒的情況仍不失冷靜,這根本不是一個十歲小孩該有的城府……棋力雖有不足,但態度儼然已是個成熟的棋士。
  塔矢行洋,你根本是讓我來喚醒一個恐怖的日本戰力……嘖。

  搞什麼……我是韓國青年棋士的領軍人物,居然不斷被這小子攻擊,無法完全把他打得毫無招架之力嗎……


  冷汗早已濕透襯衫,精次沒有因為眼前高明的棋力發抖,即使迎面撲來的是毒蛇猛獸也無懼於色。
  坂卷老太太也在一旁看著……儘管看不懂,但依然緊張萬分。
  戶外早已是落日時分,窗外下方透出了光亮……顯然街燈與霓虹的光已經透了上來,在緊張的氛圍裡,顯得異常突兀。



  「……我認輸了,謝謝您的指教。」一口氣說完,完全不拖泥帶水……隨意瞄了一眼對手的茶杯,眼神還帶著笑。
  「也謝謝你的指教。」儘管對方是孩子,依然維持禮儀,表示肯定。

  「啊啊……小老師還是輸了啊……」懊惱的聲音:「我以為今天有希望!」
  「你笨蛋嗎……人家是漢城新人王戰冠軍耶……我們家精次哪是對手!」
  彰元聽了周遭老先生們的言語,無奈苦笑:「給你們這麼一說,好像我在欺負人……真是!我也很累啊!這傢伙個子小不代表好應付。」

  精次自顧自地收拾棋子,一點兒也沒有沮喪,反倒展現出對弈中沒有出現過的表情,此時完全顯露出高興的神色……

  「坂卷奶奶、大家……我先走了!」三兩步奔到櫃檯內側,背起自己的書包:「今天我要去配眼鏡,我不能遲到……拜拜!」

  留在會所內的眾人面面相覷……

  「小孩子真好……像陣風似的……」
  「他不覆盤嗎……我還想聽的說……」
  「你那什麼程度!憑你聽不懂啦!」
  彰元不以為意,也收拾了棋子:「你們的小老師個性很好勝,恐怕會自己躲起來覆盤吧……或者找行洋解說給他聽,說起來他的圍棋總帶給我一種親切感。」
  「誒?塔矢老師如果知道小老師跟你學棋……會不會不好啊?」
  坂卷夫人收拾了精次的茶杯,扶著自己的腰……語調跟動作一樣緩慢:「你們都這把歲數了怎麼還這麼不長眼……看也知道是塔矢老師委託徐老師照顧精次的……都說男人遲鈍,原來是真的……」

  「哎……夫人怎麼連我也罵進去了,」彰元一邊說笑,一邊喝起早已冷卻的茶……解釋:「是行洋想讓那孩子多接觸不同的棋風,還讓我不准手下留情……所以大家別罵我啊。」其實我當然多少還是看情況,畢竟又不是頭銜戰……
  「喔喔……塔矢老師真是用心了!」
  「說起來小老師真是一點都不氣餒,」一位禿頭老先生拍了拍自己光禿的腦袋:「還以為他會像上次一樣難過呢!果然年輕人前途無量!」
  「不,」彰元盯著自己剛剛一飲而盡的茶杯…………微愣過後,溫和地笑笑:「原來如此……其實今天他贏了。」

  「喔喔?」
  「但小老師剛剛認輸了耶……」不解……
  「哈哈……我也是剛剛才想通的,」向眾人解釋:「我想他是知道自己勝不了我,所以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
  「目標?我只知道他剛剛離開的時候像是在飛似的高興……」
  「呵,像在飛一樣嗎……我想那是因為…………」



  「少爺今天好像很開心?」這孩子很少笑……私生子也很辛苦吧。
  「是啊,正夫哥你聽我說……」剛一上車,書包還沒放穩便急著說:「我連續敗給那個韓國人三局……今天也輸了!」
  「噗……你這話真有意思,哪有輸棋這麼開心?」
  「你聽我說啦!吼……」稍稍緩了緩開心的情緒後,繼續開口:「我就是看不爽那傢伙好整以暇的態度,所以給自己立了個目標……就是讓他繃緊神經跟我對局。」

  過了一個紅燈,進藤正夫饒有興趣:「喔?那你怎麼知道對方有沒有認真?」
  「綠茶啊……下棋的時候坂卷奶奶都會幫忙給大家添茶……」說到重點了,眉飛色舞:「那傢伙之前都可以喝掉半壺了!今天啊……我力戰到最後,他可是忙著應付到一口都沒喝耶!!」
  「哈!真有你的!」轉動方向盤:「坐穩了喔,今天有點晚了,你跟議員約好要配眼鏡了吧?我得加速了。」

  看著熟練駕駛轎車的大哥哥,精次坐穩後開口……

  「謝謝你每次都幫我,嘿……我不會跟我爸說你飆車的,放心!」
  「鬼靈精怪……」不以為意。
  精次將書包扔到後座,看向身旁的進藤正夫:「……我聽我姊說了,聽說你是進藤財團家的長子……而且跟我不一樣,不是私生子,為什麼還要來我家當司機啊?」
  轉動方向盤的時候,稍稍思索的眼神:「……因為我有個很重要的人,他最近也在當別人的司機,所以……我想知道他過的生活如何的話,大概只有跟他做一樣的工作了。」
  很快發現問題所在,發問:「你們不常見面嗎?為什麼不請他說給你聽就好?」

  「這個嘛……事實上我那位朋友是在我家當司機,所以……我們沒辦法見面,」斟酌了一下措詞後,繼續:「因為我離家出走了。」跟小孩子說這個好像不太好,他會不會也學我啊??
  「誒?」顯然已經超出理解範圍:「你離家出走、但你朋友卻到你家去工作……你騙誰啊?怎麼聽都不合邏輯。」
  「哈哈……就是啊,」窗外的風景迅速掠過:「其實是我的父母硬要他到我家工作,他們似乎以為我會因為在乎朋友,所以回家。」
  「喔……我好像有點懂了,」小大人的神情,開始分析利害:「那你就更不能回去了!」雖然我不知道細節,但回去的話就會讓人以為『朋友』有利用價值,那這位『朋友』往後會一直被利用下去。

  「噢!未來的棋士果然很會盤算,」說到此處,直視正前方路況的神色透著濃濃的哀傷:「……是啊,我更不能回去了,只要熬一段時間,我想父母就不會再針對他了。」
  爸媽先是賄賂了所有音樂專門的學校,不讓他有任何機會錄取……好不容易轉換跑道,重考上了醫學院,沒平靜幾年居然壟斷了所有醫院……這樣的話,他成績再怎麼優秀未來不管想做什麼都行不通……嘖……

  只能讓爸媽認為他沒有利用價值,才能被放過吧……
  所以……我們忍耐吧,我可不想拿愛人的努力當兒戲啊……


  精次觀察著身邊駕駛員:「你飆這麼快還能想心事……真強。」
【上】 第六十九手 看不見的連繫
  「…………瓦萊曾出版過一書《禪宗及其與藝術的關係》,生命主客觀的關係將是期末考的重點,右下角那邊小字的註釋……我看看,你們針對那一行寫一篇一萬字左右的報告,下週交上來……」


  黃金週過後緊接著是一連串混亂的考試,升大學後與高中時期不同的是……學習專業類科的時間明顯增加,四處可見畫油畫畫到肩膀痠痛的學生……久美子甚至不敢側睡壓迫手臂……

  「該死……真是堆積如山的作業……」
  明子苦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每科老師都出一點……就很多了。」
  「你也真認命,我去那邊吃午餐了……拜拜!」
  「拜拜……」跟他們約好在美術館那邊吃飯,現在過去正好……

  校園已是林蔭壯麗,早已見不到櫻花綺麗的色調……戶外享用午餐的學生多半沒閒著,看眼神便知道正在回憶上課內容,有的甚至直接拿出書本……離期末考還有整整一個月,校園儼然已經呈現戒嚴狀態。

  來到約定的地方,翻開剛剛上課做的筆記……背倚著樹幹的時候能感受到綠蔭的涼爽,啁啾鳥鳴好似在耳邊歡快地歌唱……

  「呼……」索性坐了下來,忍不住閉目養神:「好舒服的風……」
  「呦!睡著啦?」久美子的聲音:「吃飯皇帝大,現在可不是睡覺的時候。」
  「久美子……」睜開雙眼:「你們一起到了啊……手還好嗎?」
  久美子嘗試握了握自己的右手……無奈:「虎口還是超痛,醫生讓我休息兩週再看看狀況。」
  「休息也是訓練的一部分,」金子已經跟大夥兒混熟了,席地坐到明子身邊:「這是上次說要幫大家帶的酸菜飯糰,就是我上學途中會經過的那間中國餐廳賣的……啊,明子,」
  「嗯?」好像很好吃……
  「你在找打零工的機會吧,我早上看到他們貼出海報,有在徵人。」

  美津子伸手拿了一顆頗有份量的飯糰:「那我就不客氣開動了……餐廳的工作會不會太勞累?中午要營業的話聽說都是大清早得起床準備。」
  「他們只是徵跑堂,不過要穿旗袍喔……」看了明子一眼:「而且不是傳統的,是超短裙的那一種。」
  「咦!?超短裙?」明子差點嗆到:「……還是不要吧,怪難為情的,如果是正常的長度我就去……」
  「也對,明子的裙子都是膝下三公分的標準百褶裙,」久美子威脅:「明子如果去穿超短裙,我會跟秋人哥哥告狀喔……他肯定會立刻飛奔到東京。」

  無奈的眼神,苦笑:「拜託……我都說我不會去了嘛!」要是真讓哥哥知道了,別說飛奔到東京,恐怕會直接殺入店家把我帶走吧……
  「秋人哥的個性還是沒變嗎?」金子已經離開靜岡很久了……詢問:「聽說他結婚了,沒轉移注意力嗎?」
  「完全沒有。」久美子還誇張地做了個不的手勢……惹得右手一陣發疼。


  「雖然我想我們都不介意幫明子準備三餐……但……」很久沒說話的美津子開口:「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明子……你自己有沒有想過要做什麼?」
  一邊吃一邊考慮:「……我不想做太需要動腦的工作,腦子光是應付課業就不行了……勞力一些的沒關係,或者是動作持續性的工作,比方說打字員之類的……」
  「有道理……不然腦子肯定先報銷,但你會用打字機嗎?」久美子好奇。
  「不會。」唉……………
  金子嘴裡還嚼著飯糰,卻立刻接話:「不過如果有這類工作的話還是應徵吧,我可以教你,之前我一直都在伯父那兒打工,」笑得很得意:「現在可是打字高手……不過……明子,你除了音樂之外,有些什麼專長?」

  懊惱地捲起眉毛:「……果然我太天真了嗎……我好像什麼都不會。」
  美津子想了想:「……茶道吧,」開始肯定自己的想法:「我記得你很熟悉所有的順序跟禮儀,而且還因為家裡的關係熟悉各種茶。」
  「啊!」久美子也從旁觀者的角度介入:「因為我自己也常用……所以不覺得,但是明子會用收銀機喔!」

  眾人一邊咀嚼著好吃的飯糰,一邊在樹蔭下思考著這個難解的問題……
  明子到底能做什麼……

  「唉……」「唉。」

  「對不起……大家都在幫我想辦法,我還挑剔……」果然想要靠自己沒這麼簡單嗎……
  金子豪邁地兩口將飯糰嗑光:「這無所謂,出外靠朋友……久美子也算有半個家在東京,你的確是最令人擔心的傢伙。」
  「即便如此,工作還是慎選比較好,」美津子吃得很秀氣,還剩整整一大半:「東京最近治安不太好,我聽說」話沒說完便被久美子打斷。
  「啊啊!那個我知道……其實我們店裡昨晚就被搶了!」

  「咦!!?」三人驚訝……

  「那……你住的地方還好嗎?」擔心……
  擺擺手,不以為意:「放心……對方以為我們店裡只有小姐而已,可是他沒想到後面廚房的師傅們聽到前面不對勁,大家一到前面,發現事態嚴重!眾人立刻撲了上去!」好像在說書一樣,眉飛色舞……
  美津子有些緊張:「……這……說重點,你沒受傷吧?」
  「哎、聽我慢慢說……」顯然說上癮了:「我們最老的師傅高齡七十,我家特地從海外聘請回來的……他老人家可神勇了!提起桿麵棍三兩下制服一個歹徒!」
  『一個!?難不成壞人有很多個??』那位師傅還在用同一根桿麵棍嗎……
  用力點頭:「有三個喔!一個拿武士刀、兩個拿匕首,我嚇得不敢亂動……」
  『後來呢?』明子也很緊張:「抓到人後報警,應該就沒事了吧?」

  伸出一根手指,做了個不的手勢……用的是左手:「可惜啊……我們其他年輕師父太害怕了,結果被那夥人打得落花流水……警察來做筆錄的時候老師傅才癱軟下來……不過多虧了他,我們店裡沒有損失一毛錢。」
  「老人家沒受傷吧?」這才是重點啊……
  「沒!!還硬朗得很,把其他不中用的小夥子都訓了一頓!」

  明子愣了愣……隨即:「……有這麼恐怖的犯罪者……還沒被抓嗎……連津田屋也敢搶……」真是無法無天了。
  「這世界上想要不勞而獲的人太多了。」美津子聽完『說書』後,也蹙緊眉:「明子,你找工作真的要當心……實在不行的話要不要乾脆在津田屋工作?」試探性地看了久美子一眼。
  再度伸出一根手指說不:「這個我早就提過啦!明子自己不要的……我又不能勉強他……」
  歉意的眼神:「我已經常常往你那兒跑了,也常吃你的東西……實在不好意思讓你們刻意弄個職缺給我……」

  「說那什麼傻話,我們是朋友嘛……你來我家住又沒什麼,況且我們倆是命中註定的一對兒。」說著還曖昧地笑笑……
  「?」他是哪根筋不對…………
  久美子誇張地說著:「你們不知道嗎!?我跟明子的友誼是上天註定的!」
  「呵……都說什麼傻話,」明子被逗樂了,知道久美子肯定有什麼妙點子:「這是從何說起?」
  一副非常了不起的模樣:「因為好吃的糕餅要配好茶,好茶也必須配糕餅……所以啦,糕餅跟茶各自是不能單獨生存的……你們懂嗎?」
  「聽你胡扯。」金子很老實。
  「呵呵,很有趣啊……」美津子當個笑料聽聽……隨即潑冷水:「但要真是那樣,彰子小姐恐怕會吃醋喔……」意有所指的看了明子一眼。
  明子眨眨眼……用手帕抹了抹嘴角:「你們看我做什麼?」好奇怪的眼神……我臉上有什麼嗎?果然飯糰吃得我好撐……

  萬里無雲,陽光由林蔭篩落下來的光絲,讓微涼的風添加了些許暖意……
  美津子與久美子望入明子單純的瞳,意圖想傳達些什麼訊息……卻未果……


  金子食量大,再抓起一飯糰吃了起來:「彰子小姐是哪位?」應該是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吧……
  「是我的筆友啦,」不知為何……提起彰子小姐便有些靦腆:「從初中通信至今好些年了。」
  「筆友……而且是從初中到現在?」不會吧……
  美津子似乎察覺出金子的情緒有異,立刻提問:「怎麼了嗎?」
  一邊啃著自己的第二顆飯糰,一邊聳聳肩:「沒什麼……我記得你們三個是一起從文化女子學園畢業的吧?」世界上有這麼巧的事情嗎……

  但塔矢先生的確說過那位對像與我同年,況且那天在音樂教室……我也導出了『對方是文化女子學園的學生』的結論。

  「嗯!是啊……我們是拼了命才一起考上的!」明子充滿信心地說著:「正因為如此,我們得更努力讀書才行。」
  「嗯,這樣很好。」金子回話的同時,向當事人以外的兩人投以一個意有所指的視線……

  「……快要上課了,我還要到西邊的大樓去,」收拾東西後:「先走了,正子,多謝招待。」金子肯定知道些什麼,但我想他不是會隨便打破明子與彰子小姐相處的平衡的人……應該會先跟我還有久美子商量。
  「哪裡……」若有所思且一語雙關:「……往後也請你多多關照。」因為我也有些事情想弄明白。

  「呵,你們倆一來一往的好奇怪……自己人說這些做什麼。」
  久美子湊近明子面前……凝視:「……你也真是碩果僅存了……」就算已經決定對彰子使用拖字訣,但明子也不是普通的遲鈍耶。
  「嗯?」這到底是……………………




  「我想爸爸應該知道有人指點我,但是透過圍棋的整體感覺……也間接瞭解了對方大致的輪廓,知道佐為也是一位優秀的棋士,便不想戳破我吧……」現在想來,爸爸其實也給了我許多空間……讓我們成長。

  虎次郎繼續窩著打呼嚕,光也窩在令人安心的被窩裡。

  「這樣的確比較說得通,哈哈……我想起好久以前亮必須讓我兩子的事情。」
  「啊,經你這麼一說,是有這麼一段……」好懷念呢……
  光挪了挪身體,依偎身旁溫暖的體溫……輕聲:「爸爸他其實洞悉一切,只是都沒有點破,其實我常常覺得雖然他見不到佐為,但是兩人之間的緣分卻從遙遠的年代便開始了……有時候,命運真的很奇妙。」
  輕撫了撫戀人的髮:「我想佐為一直都知道爸爸透過我的轉變在觀察他……然而那種磊落俊逸的棋風,透過我的成長……爸爸看出了指導我的佐為的誠意。」

  「嗯,跟爸爸一樣,對圍棋用心至誠……或者該說對生活用心至誠。」眼珠子轉了一圈,開始胡思亂想:「學習音樂的人、致力於茶道的人……還有津田屋這樣囊括古今中外點心的店鋪……認真經營的人……我在想久美子阿姨他們津田家跟媽媽的今川家……或許幾代以前有過生意往來,也可能因此才都住在靜岡…………或許久美子阿姨與媽媽在中學相遇,並不是偶然……」
  亮淡淡地笑著:「……這個嘛,或許要問久美子阿姨會比較清楚……晚了,睡吧。」
  「嗯……晚安,亮。」
  「晚安,我心愛的光。」
【上】 第七十手 薑是老的辣
  「久美子,你太慢了。」金子見到來人,直接看向自己的手錶……整整慢了二十分鐘。
  「抱歉抱歉……」急忙入座:「那位筒井教授死不放人……嘖……」
  「鑑賞學那一位?」美津子優雅地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我覺得他是不是……有點特別針對你?」已經好幾次了……
  「啥?我作業都有交耶!」

  校園附設咖啡簡餐店裡,濃濃的香氣繚繞在整個空間,玻璃杯內飄著薄薄一片蠟燭……微弱的光源,卻很溫暖;戶外已是夜幕低垂。


  「不是那種針對,我想美津子的意思是我們接下來要談的話題的那種。」
  「……不會吧?」久美子抽了抽臉:「我不喜歡文弱型的人耶,況且他又拖著兩個小孩……」
  美津子歪頭思索:「……除此之外他沒什麼不好啊……他出版過許多深獲好評的文藝刊物,光版稅收入也足以餬口了,況且前妻已經過世了……又不會來騷擾,而且你說他文弱,我倒覺得他那是文人氣息。」
  久美子拿起一旁的菜單,伸出一根手指搖一搖:「想太多、想太多!」

  決定了要吃什麼後,跟服務生要了杯水……一口氣灌下去。

  「呼,我剛剛用跑的來,好累……」袖子抹了抹嘴角:「今天是要談明子的事情吧。」說不定明子適合學校裡面的工作……但這咖啡廳應該沒職缺了吧。

  金子看了看眼前的久美子……若不是那頭及肩微鬈的長髮,實在不覺得他是學音樂的女孩,感覺比較像是學體育的……
  真是每個人各自喜好都不一樣,筒井教授到底看上他哪一點?

  「……確定明子不在附近?」久美子似乎想起什麼,又拿起菜單企圖遮住臉。
  美津子汗了一下:「冷靜點……他說今天有工作同意他去做一週看看,」撫著自己的臉頰……擔憂:「拉麵店的外送,明子說他會騎腳踏車,所以……」
  拿起自己的冰紅茶,金子晃了晃裡面的冰塊:「……外送並不是會騎腳踏車就行吧,一碗麵也許還好,三碗的話就很重了。」
  「……但他堅持,反正……也是正當工作,暫時讓他去吧,我們快點來討論一下。」
  「嗯、咳……」清了清嗓子,金子直接進入正題:「我先說我這邊的情報。」


  美津子一邊吃著自己的義大利麵,一邊聽著金子的相親過程……久美子顯然被餓了很久,顧不得虎口陣陣酸痛便直接啃起雞腿來了……

  「……大致上就是這樣,我告訴了那個人他的愛慕對象應該是文化女子學園的學生,現在已經畢業了……根據我的直覺,應該是明子錯不了。」
  「你們這還叫相親嗎……」美津子笑了笑,坦言:「簡直是在看江戶川亂步了。」真是抽絲剝繭,也虧金子能推敲出來。
  「總之,意思就是彰子小姐已經知道『小亮』是女孩了吧?」久美子結論。

  「彰子小姐?小亮?」這回換金子疑惑了……
  「他們的化名,小亮是明子。」
  似乎聯想起什麼,金子明顯好笑:「……哈,那種人的化名居然是『彰子小姐』……這還真是不搭調。」
  「那個那個那個!」久美子心急:「彰子小姐到底是哪位啊?一方面我很好奇,一方面這也是要解決的一環吧!」
  「正子你先別說,」美津子抿了一口咖啡後放下:「看我說的正不正確……事實上我曾經在無意間得知彰子小姐的身分……」

  久美子有些驚訝……漂浮在玻璃杯內的燭光似乎也因此顫了顫……

  抱歉的神色:「……抱歉久美子,因為是無意間得知的,所以我想別告訴你對明子比較公平,他也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
  「喔……是這樣啊……」無所謂啦……
  繼續陳述與解釋:「但是當初我們決定用『拖』字訣是因為大考在即,現在的話……總不能讓明子繼續遲鈍下去,嗯……所以我還是說出來好了,」看向金子:「大考前明子收到一封信,裡面是書法作品……落款的部分我不小心看到了……『行洋』,因為每次送信的地方都是圍棋會所的信箱,我想……應該就是指日本棋院的塔矢行洋對吧。」

  「啊!?是他…………」久美子似乎連貫起了什麼:「原來如此……所以明子早就知道了,但他不敢跟我說……因為怕我走漏風聲吧。」
  金子不解:「跟我相親的的確是塔矢行洋先生沒錯,但走漏這種事情應該無所謂吧……」又不是諜報員……
  又做了個不的手勢:「正子你聽我說……你也知道秋人哥至今還是那個性,話說那位塔矢先生可是他們今川家的世交呢!他們家我熟得很。」
  「……是這樣啊,一切都連貫起來了呢……」美津子也開始說明:「明子私下對我的說法是『其實是哥哥的朋友』……他好像也提過彰子小姐跟他哥哥同年……」

  「哎……」金子無奈了一下:「是那位秋人哥的朋友啊……難怪了。」
  「嘖……這要看他怎麼想,如果明子跟塔矢先生能成的話,兩家又是世交,算是相當美的一樁喜事了……但……」久美子已經想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金子再度晃起紅茶杯,冰塊尚未溶解……傳出碰撞的輕脆聲響:「嗯……不好辦,不過依我看秋人哥不管將來明子是跟誰結婚,他都會跟誰過不去吧……好像自己妹妹被搶走一樣。」
  美津子當真好奇了:「我實在很想知道秋人哥到底長什麼模樣……話說回來,或許塔矢先生是秋人哥唯一有可能承認的妹夫也未必……」

  久美子三兩下把照燒雞腿定食掃光,金子評估一下自己的腸胃容量後……又點了一份甜點,美津子咖啡續杯……據說是想熬夜寫報告。


  「……我說,我們會不會想太遠了……」久美子用紙巾抹了抹嘴:「我覺得現階段比較重要的問題還是要讓明子察覺自己的心意。」
  「有道理。」
  「我贊成。」
  手指捲著自己及肩的鬈髮思索:「有沒有什麼辦法讓那兩人見面相處……」
  金子思索了一下:「以明子的個性來說,嗯……他已經知道對方是塔矢先生了,讓他們直接面對面……對明子而言刺激會不會太大?我想循序漸進會好些……」

  「這樣會不會對彰子小姐那邊過意不去……金子,你打算告訴塔矢先生找到小亮了嗎?」
  「……不,」一邊吃著提拉米蘇,一邊搖頭:「我不建議……如果真要讓他們倆在現實中相處的話,我比較傾向於讓他們自己發現對方。」
  久美子也附和:「沒錯……一方面明子容易緊張,談到感情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一方面……嗯……當時……」捲著眉毛似乎正努力回憶著什麼。
  「嗯?」
  「嗯……事實上你們可能不知道,原本必須跟彰子小姐通信的對象是我,因為我實在做不來這種事情,所以把這事推給了明子……你們也知道我寫字醜嘛!」

  「……所以?」美津子不解……
  「我記得是秋人哥結婚那天吧……」回憶的語氣:「我跟明子在幫早苗姐打扮,當時穿著新娘振袖的早苗姐,以監護者的身分同意明子寫信的時候……說過……那句話他是怎麼說來著……」捲著自己的頭髮用力想……
  「啊?」美津子已經雲裡霧裡了……
  「嗯,早苗小姐啊……我還記得他,他比秋人哥正常多了。」
  驀然想起的眼神:「對了……我想起來了!因為決定用假名,早苗姐交代過『無論如何稱呼彼此,只要以誠相待,時間久了,緣分到了,自然有機會互相坦白一切』……大致上是這麼說的……所以……」

  店內又進來一批學生,有人拿著四開畫版、有人飄著一身亞麻仁油的味道……很明顯是美術系的同學,其中也有人捧著立體的藤編作品,小咖啡館內頓時熱鬧了起來……

  「……嗯,那還是都別戳破吧,」美津子想了想後,提議:「但解鈴還須繫鈴人,得想個辦法把明子『碰巧』送到塔矢先生那邊去……」
  「嗯……我們還得都裝作不知情,」久美子苦惱:「有什麼辦法嗎……能讓他們自然而然的在現實中相處,然後再讓塔矢先生慢慢察覺明子就是信中的對象……」

  玻璃杯中的蠟燭忽明忽滅,最後終於向即將消逝的生命投降……服務生立刻來換了一盞,微微的光照在金子吃提拉米蘇的叉子上……似乎連叉子都在想事情……

  「……這事交給我來吧,」金子一臉堅定地允諾:「塔矢先生那邊我來想辦法,明子不是在找打工機會嗎……看他要不要去日本棋院工作。」
  「……嗯,也不錯,拉麵外送不太適合他啦……削鉛筆、泡茶……這類的總務工作還行,正子你再教他用打字機就萬無一失了。」
  三兩下吃掉甜點,起身準備離席:「那我回去想想怎麼對塔矢先生開口比較妥當。」
  「嗯?」久美子眨眨眼:「正子你要走了啊?」
  「嗯,」將自己那份餐點金額交給美津子:「麻煩你了……我要去約會。」
  「啊??」




  徐彰元回過一趟韓國棋院,緊接著又在六月下旬的酷熱天氣裡跑回來……如此來來去去戰績自然不理想,但是此刻真的毫無心思……總覺得一件事情沒有個了結,心中就有個疙瘩……無法平心靜氣地鑽研圍棋。

  「徐老師您還不回去嗎?」坂卷夫人撐著拐杖:「我得先回家了……年紀大了喜歡早點睡……」可是常常半夜就醒了……
  獨自擺著棋譜,彰元從座位上看向櫃檯:「嗯,您先回去吧,行洋讓我在這裡等他……要不我送您吧。」準備收拾棋子,老人家一個人晚上走路……怕不大安全……
  坂卷夫人看了看擱在櫃台上的拉麵碗:「……不啦,你還是幫我等剛剛那位拉麵館的小哥把碗收回去吧……我想他快到了,以往差不多都是九點來收的。」
  「九點嗎……我知道了,畢竟是我吃的嘛!夫人您走好……」大約再二十分鐘吧。

  老太太緩緩從電梯間步出,拄著拐杖,眼睛幾乎已經瞇成一條線……好睏啊……果然我八點就該睡覺了啊……嗯?好像有人在大樓信箱前面吶………

  這時間該沒有郵差了啊……難道會是……………塔矢老師的………


  身著拉麵店白色制服的女孩似乎從信箱中拿出了什麼,接著又將什麼放入信箱……隨後將信箱掩上,才準備上樓……

  「夫人您好,需要幫忙嗎?」這時間老人家一個人……不好吧?
  「……啊,我沒什麼,就是年紀大走得慢……」親切的笑容漫上滿是皺紋的臉龐:「你是後面那家『泉拉麵』的夥計啊……我記得是位小哥啊……」
  欠身行禮,堆滿微笑:「前輩怕我拿不穩拉麵……」苦笑:「我還有得學呢,現在只負責收碗、洗碗而已。」這份工作似乎可以常常名正言順地進入這棟大樓,這樣……我就能自己送信了,所以必須做下去才行。
  「這樣啊……」看這孩子剛剛的舉動……該是塔矢老師的情人錯不了:「好好努力啊……以後我們也會常常訂拉麵的……加油喔!」
  「是!」九十度鞠躬:「泉拉麵感謝您的支持!」


  ……這女孩看著可愛、也很機伶,討人喜歡………我該怎麼撮合吶…………
【上】 第七十一手 前塵往事
  「抱歉,讓你跑這一趟。」行洋見到來人,馬上招呼。

  棋院前剛裝潢好的小咖啡廳裡,秋人脫下沾滿風塵的呢帽,雖然疲憊倒是一臉欣喜地入座……
  「哪兒的話,無所謂啦……其實偶爾自己親自跑東京的生意也不錯啊。」

  夏季南風已經占領了整座都市,雖不到酷暑的程度……但對奔波在外的人而言絕對不比嚴寒好過到哪兒去……

  「冰咖啡……我要上面有冰淇淋插小旗子的那種,謝謝。」笑容親切。

  服務小姐聞言,掩嘴輕笑著離去,留下微微詫異的行洋:「家裡賣茶葉的人喝咖啡可以解釋為喝不慣外頭的茶葉,但還真沒想到你有這種嗜好……」
  接著開始吃起自己的三明治,打算以此充當遲來的午餐。

  「哎,你不懂啦!」秋人毫不在意地解釋:「小旗子是給小孩的啦,上回早苗帶夏美到鎮上新開的餐飲店,夏美好喜歡那種小旗子。」
  「原來如此,」行洋眼神中透著笑意:「一家人都好吧?」
  「嗯,就是小的頑皮了些,幸好夏美雖然才五歲,但是照顧弟弟倒很像這麼回事……弄個小旗子回去獎勵他是應該的,啊……對了,早苗做了中華料理給你……」拿起一旁的食盒:「今早才出爐的炒飯,放到晚上再吃也沒問題。」

  看著同年紀的秋人說著自己家人的近況,妻子還不忘記帶吃的給單身的自己……行洋突然有一種久違的滿足感……好像自己也擁有了家人似的。

  收下食盒後,溫暖一笑:「真是讓早苗夫人費心了……其實,這回把你約出來也是有關於夫人的事情……」

  秋人微愣了一陣……驚訝:「雖然你約我『單獨』出來,我早有預感……但沒想到是真的……啊,謝謝,」接過服務生送來的冰咖啡,還沒空喝便繼續:「我們是自己人,你就直說吧。」實在猜不透有什麼事情……
  「是這樣的,」已經解決了所有的三明治,認真敘述:「你應該知道徐彰元吧?」記得他有在關心圍棋……
  「噢,知道啊……說起來他頻繁往返兩國沒問題嗎?你的戰績也下滑了……」

  苦笑:「這一陣子是為了朋友的事情忙了些,即使我不想找藉口,但幾乎沒了練習時間也是事實。」
  似乎意識到自己夫人也被牽涉其中,秋人正色:「看你的神情還算輕鬆,我也就不做什麼心理準備了,徐彰元先生跟早苗……我想不出有何關聯性。」
  「事情是這樣的,彰元他遠從韓國特地跑來向我求助,主要是想找到他的啟蒙老師………最近掌握到比較確切的情報後,才委託認識的議員出面…………」


  夏天的第一隻蟬在樹上放歌,嘹亮的聲音讓戶外溫度又上升了些。
  幾個低年級的孩子跑跑跳跳地從窗外經過,揮舞著學生帽的手好像不知道炎熱為何物,童年的笑容天真爛漫……

  秋人細細聽著行洋的敘述,沒聽幾句立刻意識到事情的離奇性……拿出跑生意不離身的記事本,開始記錄事件的詳細情形與年份……
  服務生又給行洋送上了一杯冰紅茶,玻璃杯與桌面相遇的時候,冰塊碰撞出微微的聲響……


  「……所以……早苗……舊姓應該是坂卷……」身世問題,難怪行洋約我單獨出來,因為他也不知道該不該讓早苗知道吧……
  「嗯,雖然不太容易解釋,但你做的筆記很詳細。」終於說完了。
  秋人看著手上的簡單紀錄……提問:「呃……關於解離症的部分,我還是不太清楚……你的意思是病人會『變成完全不同的人』?」
  「嗯……請教過這方面的醫生,對方是住我家對面的醫生世家……他說以坂卷先生的情況其實是解離症當中一種名為『多重人格』的精神疾病,多半是因為生活壓力過大,或者由過去的心理創傷引起的……當然不是遺傳病。」怕秋人擔心,最後又補上一句。

  秋人倒是不大在意遺不遺傳的問題,牛飲了一大口冰咖啡,稍稍鎮定過後……


  「所以……這位坂卷信治先生,呃……我該稱呼他岳父嗎……西元一九三七年的時候到了韓國,為日本方面出任文職官員,後來大概是由於戰敗的衝擊影響太大,沒有跟著我們政府撤離……接著下落不明……」仔細歸納出年代其實也就不複雜了。

  吸管在冰塊中轉了幾轉,行洋仔細看著秋人的條列式歸納,以便確認沒有記錯……

  秋人盯著自己的筆記本,繼續:「後來……輾轉被人送回日本,認識了我的岳母,暫時安頓了下來,甚至生下早苗。」目前到這裡還算合理。
  「是的,為什麼我會知道,這個稍後再提。」
  「嗯……估計是日本政府撤離韓國,而他卻下落不明的那段日子指導了徐彰元先生吧……接著徐先生離開鄉下,到都市發展,想來他也是被人當貨物一樣送回日本……唉……」說起來也滿可憐的。
  行洋斂了斂神色,輕聲:「當時的壯年人口有很大的利用價值,被當貨物釘箱運送的確很有可能,不過這些只是揣測……」但以日韓之間的人口互相失蹤關係來看,秋人雖然話說得直接,也八九不離十了。

  像我跟彰元這樣的情誼,是很難得的。

  「但是這位坂卷先生……不好意思,我現在還沒辦法叫他岳父。」這人管他什麼病,把自己的妻女害慘了!
  「這是人之常情。」任何人一聽到都很難接受吧。
  「總之他後來『突然想起』自己還有個元配夫人,然後把我岳母忘得一乾二淨,跑回元配那邊……哎,以我的立場實在很難同情他了。」皺著眉抓了抓頭髮。
  苦笑:「你這麼想也很正常,但我還是得把該說的帶到……」略為有些歉意的眼神……
  感受到行洋的歉意:「唉……這又不是行洋你的問題,我是在為我老婆不平罷了,要知道……早苗說過他兩歲那年頓失經濟支柱,也說過母親淪落風塵……結果只為了個精神不正常的人,唉……這一切還真……嘖……」所以早苗其實不是嫖客的孩子,岳母應該是他出生後才下海營生……


  正午的陽光火辣辣地照射著街道,窗外又有三五個孩子經過,打打鬧鬧之間,童稚時期無憂無慮的神情表露無遺……


  「……嗯,也對……」秋人突然聳聳肩,無奈苦笑,嚐了口冰咖啡:「你我都在戰後出生,雖沒有直接經歷,但也多少受到了些前人的波及……我家被債主追著跑的事情你也知道……都搞什麼呢,男人出外打仗留下的爛攤子,都是女人在收拾。」
  行洋看了看窗外,孩子們的嬉鬧背影似乎還在眼前:「你說的沒錯,我雖然住在首都,父親還能照顧家人……但母親也因資源短缺,最後積勞成疾……剛成為棋士那些年每天忙於棋賽與看護病人,根本無暇休息。」

  「……不過,」秋人笑笑,小心地拿起咖啡上裝飾的小旗子……日本太陽旗:「看著這一代的小孩子,平安幸福地長大,也算足夠了,至少我還有能力保護下一代。」
  行洋看著秋人小心收好小旗子的模樣……一副好爸爸的神情:「你的個性真好……至少我知道早苗夫人現在是幸福的。」
  聞言,突然臉紅了起來,傻笑著抓頭:「……嘿,是嗎……」轉移話題:「不過你是怎麼把這位坂卷信治先生給聯想到早苗身上的?」

  「不是聯想,有物證。」從西裝口袋中掏出幾張照片:「與其說坂卷信治先生突然想起自己的元配夫人,不如說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分,當然……同時他也完全遺忘了自己兩歲的女兒………這是我向防衛省借來的照片,坂卷先生在想起自己的舊軍官身分時,立刻回到單位報到……但是對於自己『遺失的時間』都做了些什麼,全無印象。」

  遺憾的眼神……將照片順著桌面滑過,到秋人面前。

  秋人仔細看了看那張一家三口的合照,穿著上判斷得出來並不富裕,但是顯然為了照這張像,已經將最得體的衣著穿戴在身上;母親懷中的小女孩眼神明亮地望著鏡頭,充滿了好奇的視線、父親有雙修長的手…………秋人忍不住幻想了一下用這雙手下棋的畫面。

  而不需要任何人提醒,這張全家福照片上,笑容可掬的女人像極了自己的妻子早苗。


  「……的確是物證,早苗跟他母親…………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根本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行洋輕聲:「照片後面有字。」
  秋人聞言,將照片翻了過來:「…………『西元一九五八年新年,與夫人娟江、女兒早苗,攝於大阪千代照像館』………我剛遇見早苗的時候,他的確說著一口關西腔,也說過自己小時候住在大阪。」錯不了了…………

  咖啡的香氣稍稍舒緩了人的神經,秋人只覺得悵然若失……
  人真的如此脆弱,能夠完全遺忘自己的另一半嗎…………

  「那位坂卷先生……已經過世了。」該說的,還是必須說:「過去他是我會所的常客,日常接觸中,行為一切正常,看不出任何病徵,他的那位夫人也已是古稀之年。」
  「是嗎……」苦笑著將照片還給行洋:「雖然我很想跟你要這張照片,但應該要還給防衛省吧,而且………我也不是真的很想跟早苗提起這件事。」
  對於秋人的決定不置可否,收起照片:「你畢竟比較瞭解夫人的性情,其他的我不多說……彰元那邊……」
  將剩下的冰咖啡一飲而盡:「照實說吧,想必對徐先生而言也像是南柯一夢吧,雖然我說不是很想對早苗提起,但也會斟酌的。」

  「元配的老夫人那兒……我打算對他說出彰元那一部分的事情。」試探的眼神……
  秋人會意:「喔,我們這邊的事情還是別跟那位夫人提起吧……害慘了一個女人,別再讓苦等丈夫歸來的太太傷心了……」就算是精神疾病,到了老年才知道丈夫另有妻女,情何以堪……
  行洋倒是苦笑了一下:「你這人個性太好,看不出來是經商的。」
  「是你對商人有偏見啦……」
  「好久沒看到你這樣笑。」
  「幹嘛我不能笑啊……」




  月淺燈深,耳邊聽著隔壁房間已經完全靜了下來……秋人知道夏美熟睡了。
  早苗輕手輕腳地推開紙門,一邊照顧兩歲的冬樹,一邊閒話家常……
  溫柔的嗓音:「今天與塔矢君見面愉快嗎?」

  「……嗯,我才想跟你說這件事情,」離開檯燈溫暖的光圈,回首凝視自己的妻子:「……如果我現在知道了關於……呃,岳父的事情,你想聽嗎?」
  幼兒的記憶顛三倒四,早苗應該到現在還認為自己是客人的孩子吧……想來即使岳母確實是這麼告訴早苗,該也是被丈夫離棄後的負氣之言……畢竟那張照片就是鐵證。

  輕輕將薄被掩上冬樹的身體,好像在聊著明天的早餐菜色一般……平靜的語氣:「如果不急,以後再說吧……」頓了頓,看向自己的丈夫:「……我感謝他生下我,但……無法愛上一個幾乎不曾在生命中留過痕跡的人。」

  「……這樣啊,那睡吧。」這也是人之常情,等想聽的時候再說吧。
  「嗯,以後再說吧。」
【上】 第七十二手 南柯一夢
  不知道是不是給往生者上香的日子總要有些哀思,難得的夏日午後竟也煙雨濛濛;徐彰元離開坂卷老太太府上的時候,突然覺得這一切好像一場幻夢……

  「……吶,行洋,」微微將深藍色的傘面撐起一些……望天。
  「嗯。」
  「……我……真的做了一場夢嗎……」
  「……」

  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麼,行洋有些踟躕,黑色的雨傘籠罩下……僅有的一小片乾爽似乎正隨著細雨綿綿而消逝……

  「我印象中的人年紀很大……雖然這可以解釋為瘋子不修邊幅的關係,但棋力呢?怎麼看坂卷先生後來的棋譜,也最多是職業四五段的水平……」但……我確實在緒方那小鬼的棋中,感受到了熟悉……
  「是嗎。」
  「……可惡……我到底為了什麼而追尋!?好像被騙了一樣!」


  徐彰元蹲在街角,雨傘不知不覺落了地……
  路旁偶有行人經過,卻是腳步匆促,沒有人付出更多的關懷……
  行洋拾起靛藍色的傘,收起……隨後也將自己的黑傘收起,默默地立在一旁……

  不知道蜷縮在街角的彰元是不是在哭,或許只是在流淚。

  雨勢沒有增強,潮濕的微風卻改變了雨的方向……


  「……呃……你幹嘛也淋雨啊?」良久後,彰元好不容易抬頭。
  行洋微微思索了一陣:「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只能陪你淋雨。」
  「…………這……唉。」一把抓過對方手中的傘,想要撐開………隨即又止住了動作:「……唉,反正都濕了。」算了,別開了。

  細雨濛瀧了兩人挺拔的身影,午後的雨帶來清新的空氣……一輛外送拉麵的單車錯肩而過,與兩人同樣是冒雨前行…………

  「抱歉,彰元,」行洋頓了頓:「我一直記得家母過世時,你跟茂男給予我的精神支柱,但如今我居然無力跟你說些什麼,我很抱歉。」
  「呃……」十分詫異的眼神:「怎麼突然這麼認真說這些……」是說這傢伙一直以來都很認真。
  繼續前進的步伐,語聲淡淡,卻也穩重:「其實你應該很清楚,現實而言啟蒙老師的確是坂卷先生…………但或許你也可以不這麼想。」
  「嗯?」

  地鐵站就在眼前,兩人卻很有默契地視而不見……似乎打算直接走向未知的某個終點,或許只要心結沒有解開,就必須一直這麼走下去………

  「你的啟蒙恩師是坂卷先生沒錯,但也是你口中的瘋老頭,因為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接觸到他的這一面……即使瘋了,依然執著地下棋的這一面……」手中提著的傘依然沒有開啟的趨勢:「所以把心中想要的老師的那個形象保留下來,或許會好受一些,不管是瘋老頭還是坂卷先生……都一樣造就了現在韓國新人王,不是嗎……」

  雙手插在褲袋裡,仰頭望天…………雨水打上面頰的時候好像洗去了什麼;彰元苦笑,似乎有些難忍的情緒最終還是溢出了眼眶……

  「你說的,我理解,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做得到。
  「嗯。」思考一陣後…………斟酌著開口:「日本這邊,你想留多久都行。」
  彰元勾起嘴角,微微的苦笑:「……你這人啊,就是人太好,表面上一臉嚴肅好像門神,實際上對自己認定的朋友根本是濫好人一個。」

  對於彰元的評價不置可否地笑笑,潮濕的皮鞋繼續向前踏出步伐。

  「雖說我有家室,但真的……很想休息一陣子,剛剛在給……老師……上香的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什麼棋院不棋院的好像也不是那麼重要了。」平淡地敘述此刻落寞的感受:「不管了,我真想休假一陣子……」
  「……我家一直都那樣,請自便。」
  「話說行洋,你也該成家了吧……沒對象嗎?」側頭望向身邊同行的人:「我是很高興接下來能每天跟你對局,但……我是說……家裡有個女人的話,很多事情很方便啊……」
  「例如?」
  「居家環境會整潔一些。」
  「有道理,我請個人來幫傭好了。」

  彰元汗了一下……雖然心中依舊有些陰霾,卻也為此稍稍轉移了注意力……

  「我是說真的,」繼續對身邊的人投以注目禮:「也不見得所有女人都賢慧,但兩個人的話畢竟會顧及彼此,不好的生活習慣也就收斂些了。」
  「……你怎麼突然對這個感興趣了……」有些無奈地接話:「我已經有心上人了,所以無法現在成婚。」
  「誒??」太驚訝了……錯愕的語氣:「真的是那位『傳聞中的筆友』?」
  無奈苦笑:「……嗯。」能讓落寞的人轉移注意力,或許也是好事。

  ……況且我除了剛剛的那些想法,也沒什麼能夠幫忙的了。

  似乎是聽見行洋的心聲,彰元突然孩子氣地笑笑:「哎,你已經幫我很多了……為了我這回事,忙了這麼久,最近我們戰績都不理想……」

  聞言……行洋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掌心,握拳之後再度攤開……又看了看……

  「怎麼了嗎?」
  微側頭,隨即直視正前方:「……雖然戰績下滑,這次甚至被踢出本因坊循環圈,但……我感覺自己好像能掌握住什麼……無形的東西。」
  「……不明白。」的確不明白。
  再度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低聲卻肯定:「很久以前也有過……每次生活有了些變化,便感覺自己像是快要被孵化的卵一般……好像……能夠掌握住什麼。」
  歪頭……不甚明瞭:「……雖然我聽不明白,不過好像是好現象,或許是一種瓶頸的突破吧……難道你最近是遇到瓶頸才戰績下滑?」我還以為是我的關係……畢竟我給行洋添了不少麻煩。

  「不是瓶頸,只是一種生活變化。」腳步不停,認真看向身邊的朋友:「就像你剛離開啟蒙老師,搬離鄉下,到都市生活……我想,環境的改變也會促成圍棋的進步……吧。」也未必是進步。
  「噢!是啊……」有了舉例似乎明顯理解了……聳肩微笑:「我想……或許我們的每個人生階段,都會有不同的變化吧……在我們這種水平而言,我覺得……與其說是進步,不如說是一種棋風的轉換,因為發生新的事情,有新的體會與領悟,所以對過去的努力得以更加精髓地詮釋出來……我是這麼解讀的。」

  行洋突然停住腳步,認真望向直向前走的友人背影……

  「……幹嘛?」發現朋友沒跟上,回首。

  半晌後,行洋難得開懷地笑了……雖然只是微笑,但這笑容放在塔矢行洋臉上的確堪稱『開懷』二字。

  「誒!?」搞啥……
  「沒什麼,」整了整已經濕透的髮,繼續前行:「只覺得被剛剛還落魄得蹲在街角的人提示這番話,自己也真傻得可以。」難得輕鬆的語氣。
  「啐……」再度比肩而行:「無所謂啦……反正我們倆難兄難弟嘛!」

  ……今年的戰績下滑,但卻即將突破某些僵局,或許我們的每一天無論是否順遂,都是一種僵局……但無論未來是否順利,此刻卻真真實實地建立了不會褪色的友誼。

  「其實彰元,」
  「嗯?」
  「你不必在意我的戰績如何,不管日子再忙,都是棋士自身該面對的問題。」
  不太在意地答應著:「也對……別的棋士想必也有為瑣事勞碌的時候。」
  眼見前方又是一個地鐵站,倒也不急著加快腳步:「我不曾把你的事情當成『瑣事』處理,其實我很感謝你。」
  「嗯?」我們不知不覺走過一站了嗎……

  沒有刻意看向身邊的好友,聲音卻清晰明朗:「多年前的你跟茂男,以及今日的坂卷先生事件,其實我很高興你在自己需要幫助時首先想到我,撇開彼此是競爭對手不談,身為朋友,我感到相當榮幸。」
  「哈!是嗎……那你以後有啥要幫忙的一定得告訴我。」慷慨承諾。
  「我覺得,雖然戰績下滑不可取,但在這段期間,我發現了除了圍棋之外,人生的另一個無價寶藏。」

  細雨依舊,涼涼的風拂過大街小巷,迎面朝兩人掠過……

  「…………嗯,」彰元兩步跨上地鐵站的臺階,對同樣進入屋簷底下的行洋爽朗一笑:「我想我明白。」

  最可貴的是我們在年輕歲月中,建立了寶貴的情誼……這份情誼超越了種族的成見、超越了競爭對手的束縛,在心無芥蒂的數年之中建立、茁壯,並且往後還會持續……這份『人情』是我們彼此心中無價的寶藏。




  「原來爸爸跟徐老師之間的感情深厚,是這麼建立的。」深夜的小夜燈旁,亮忍不住輕聲自語……

  「……嗯……」矇矓的囈語。

  驚覺自己不自覺地將心中所想脫口而出,似乎吵醒了正睡得香甜的光……亮在心裡賞了自己一個巴掌……
  隨即將日記本擱在床邊,熄滅微弱的光源……牽著伴侶的手準備入睡。

  「……好狡猾,以為我不知道。」光已經鼓起腮幫子了,儘管睡眼惺忪。
  無奈地賠不是:「是我不好……對不起,快睡吧。」
  「不要啦,我醒了!」
  「……這……」妥協的語氣:「那我說說剛剛看到的內容?」好歹不用讓光重複看了……

  似乎對這提案頗為滿意,開心地窩了個好位置……準備聽故事睡覺。

  「說吧說吧。」明顯不生氣了。
  疼惜地撫了撫金髮:「你啊……就會算計我。」

  沒有否認,光笑得很安心……只準備聆聽亮的聲音,以及剛剛才上演的故事。

  「就是關於徐老師的啟蒙老師,其實就是棋院那位坂卷先生的爸爸……………………」


  夜,還很長。
【上】 第七十三手 不明不白
  「是嗎……爸爸跟老爹原來是這樣啊,說起來爸爸真夠朋友,想必當初奔波了不少地方。」其實這父子倆很像,都是單純得可以。
  「嗯……雖然結局出乎意料之外,但也總算讓徐老師安心了。」好歹了卻一樁心事。

  聽得見戶外春風拂過樹梢的聲音,聽得見庭院池塘微微起了漣漪……聽得見虎次郎在不遠處的呼嚕聲,聽得見枕邊人的心跳律動……

  「光,半夜兩點了,」亮攏了攏被子:「不能再這樣下去,真的該睡了。」
  「拜託……偷爬起來的是亮耶……」捲著眉毛委屈:「我可是很乖的馬上入睡,後來才因為翻書聲清醒的。」
  摟著戀人的腰……無奈而疼惜:「對不起,以後不會了……真的。」
  「誒?亮不會偷看的話就沒有人直接說給我聽了……」那多不划算:「我覺得雖然自己閱讀是滿有味道的,不過剛剛這樣聽著亮的聲音……感覺好舒服。」說完還撒嬌地蹭了蹭……

  親了親額頭,亮溫暖一笑:「呵呵,像這樣親你感覺真好。」很可愛……
  「啊?」怎麼突然提起這個………
  順著背脊安撫著,像是對個孩子般的憐愛:「光想聽……我就每晚說一些,不過現在真的該睡了。」
  「啊?可是我還想聽耶……精神都來了。」
  「不行。」斬釘截鐵。
  「那不然再說一段就好……那個媽媽外送拉麵的,然後呢?」
  「明天再說。」沒得商量。
  「但現在已經超過十二點了啊。」死纏爛打……
  「藤原光,你收斂一點,」唉……但終究是我不好,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只能再說一個拉麵的。」難道我還有說故事的天賦?
  「嗯嗯!」真成《一千零一夜了》……哈。




  「你整個暑假都要留在東京嗎……真沒想到你能在那家泉拉麵待這麼久,」久美子用手搧了搧風……好熱的天氣:「我還以為你應該受不了這麼粗重的工作。」
  明子微笑,稍稍調整了抱著琵琶的姿勢:「也不到粗重的程度那麼誇張……其實送拉麵是要有技巧的,主要在於平衡感……呵呵,我現在可以一次送兩碗,前輩都覺得很驚訝呢!」

  奏樂廳外的長廊上,幾個女孩各自忙著手邊的事情,一邊閒聊……這裡可以算是整座校園中較為涼爽通風的地方了。

  「幾個月前我跟明子還在這兒擔心考不考得上的問題呢……現在居然在這裡討論拉麵店的工作……哎,真是奇妙的感覺。」
  美津子從書本後抬頭,加入話題:「但明子……你這樣沒問題嗎?邦樂科的要求應該也很嚴格吧?」
  「會嗎……其實我覺得還好,」靈動的雙眼朝蔚藍的天空轉了一圈:「要說成績很傑出也沒有,但也不差……要是像正子那種等級的大概就能繼續讀研究所了吧……如果是理論組的話,不知道有沒有可能考上……」

  「我覺得明子的話……的確創作組不太可能,但是理論組或許可以,只不過念理論組出來應該只能當老師吧,」金子從迴廊的另一邊走近時,身上帶著冷氣的涼涼味道:「你有想要當講師之類的嗎?」
  「……圖書館都是人吧?」看著剛走近的金子:「其實我只想好好地念畢業……只不過因為拉麵店的工作穩定了下來,二年級以後美津子說要跟我一起住校,兩人一間又能省下一筆住宿費……加上在校內幫老師做的工作、自己再省一些……如果能不用跟家裡拿錢的話,我還滿想持續這種太平日子的。」

  「嗯,天氣熱大家都往圖書館躲。」一邊整理裙襬,一邊坐到幾人身邊:「所以……明子,與其說你想繼續讀書,不如說是想要安穩且自由地過日子,對吧?是因為當學生的日子讓你很滿足……所以想延續他。」
  「啊……是這樣嗎?」稍稍思索了一會兒……自覺:「……這樣的話我果然不適合繼續求學吧,如果不是本著對學問的熱忱,用我這樣膚淺的心態去讀書……好像很不好。」

  「是不太好,不過考場如戰場,是個講求實力的世界,」金子倒是看得很開:「所以不管你本著什麼樣的心態,考上了別人也只能乾瞪眼了吧。」
  明子望向天際,眼神明朗:「那我才不要呢,感覺自己像壞人。」
  「噗……」久美子忍不住笑出聲:「拜託,三年後的我們會怎麼樣很難說吧,這麼急著現在定論幹嘛……」眼神卻意有所指地望向金子……


  驚訝於明子吃苦耐勞的潛力,金子沒有向塔矢行洋詢問棋院方面是否有可以介紹的工作,一來是因為兩人不算熟悉,二來明子基於大家無法理解的因素,似乎對拉麵外送這份工作相當執著……直到後來眾人才明白明子能夠時常藉由外送之便給『彰子小姐』送信…………

  這麼近的距離,好像比在棋院工作更加貼近些,畢竟在日本棋院打工能遇見頭銜棋士的機會應該不多,但是棋會所卻是塔矢家的私人產業,應該……很容易遇見彼此了吧,三位好友於是按兵不動。


  南風讓白雲緩緩向遠方航行,綠蔭環繞下,蟬鳴伴耳際……四人的寧靜氛圍之中似乎還能聽得見遠處學生們的朗朗笑語,幾位專攻漆藝的學長姐小心翼翼地捧著作品走過……

  目送美術學院的學長姐離去,明子不知怎麼的……突然來了精神,沒有拿起撥子,指尖便直接在絃上滑動了起來……

  「這個……大家都聽過吧。」

  一曲眾人耳熟能詳的《茉莉花》在林蔭環繞的校園內,旋律以明子的指尖為中心緩緩漾了開去,金子配合地輕聲唱和……很輕的聲音,傳得很遠,好像兩人回到小學時代在教室裡練習合唱指定曲目一般……自然而然。


  「……要我說,明子,你找個讓你哥安心的對象嫁了吧。」曲畢,久美子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咦!?」臉突然燒了起來:「怎麼突然提起這個……」
  明白久美子的用意,美津子適時地接話:「看到漆工藝會直覺性地演奏《茉莉花》的人,代表已經完全融入東方古典藝術了吧……但是在這個西化的時代,坦白說除非是佼佼者,不然很難有所作為……養活自己都有困難,你也不可能現在轉到西樂來吧。」

  金子不置可否地看了看身邊的朋友……聳聳肩,並沒有否定這種說法。
  事實上從事藝術相關產業的人,不管到了任何年代,都不容易生存……特別是明子這種沒有明顯企圖心與強烈競爭意識的人,即使是在相當富裕的年代也要憑靠運氣,更何況是主力提倡經濟的現在……


  「那……明子,」美津子曖昧地眨眨眼,抿唇微笑:「剛剛那一瞬間有想到什麼人嗎?」
  「咦?」一愣一愣的……
  「就是要你畢業後找個好對象的那個瞬間……」久美子熱心提示:「有沒有浮現誰的身影?或者說……你有心儀的對象了嗎?」
  總算弄明白了好友的意思,靦腆一笑:「說真的……沒有耶。」
  「啊?」金子忍不住挑起眉……接著撫著下巴低聲自語:「…………難道他是一廂情願?不至於吧……」塔矢君真的沒希望嗎?但感覺上不像啊……明子為了給他送信居然跑去做外送這麼勞力的工作……應該是有很強大的意志吧……

  「正子,絕對不是一廂情願啦!!我們比明子還瞭解明子啦!!」久美子連忙替彰子小姐向金子澄清……畢竟高中時期身為室友的自己可是觀察了個透徹。
  「『絕對不是』加一票,」美津子也害怕金子這唯一見過塔矢行洋一面的人不幫忙,連忙表態:「我也用我的期末考成績擔保。」
  「…………」金子汗了一下……
  明子不解:「……請問……現在是什麼情況?」怎麼我半句都沒聽懂……



  都市的燈紅酒綠讓星夜格外沉寂,在大街小巷間穿梭的腳踏車閃著手電筒的微光……與其他大型車輛相較之下顯得微弱異常……

  ……這個時間,從來沒在棋會所遇過彰子小姐,這樣也好。


  「師母還不回家嗎?」彰元已經對坂卷夫人改了稱呼:「我們會等泉拉麵的。」畢竟是我們倆吃的嘛……
  老太太撐著眼皮硬是沒睡著:「……沒關係,我想等一下那位小姑娘。」
  「小姑娘?」行洋一邊撤下剛才激戰的一局,有些疑惑:「店裡有什麼問題的話老夫人您別勉強,您熱心幫忙,我卻無以回報,對您過意不去。」
  「哪兒的話……呵呵,這不是讓我升格當了師母,」好像覺得非常光榮,眉開眼笑:「真要說的話啊……等等小姑娘來了塔矢老師你別插嘴,聽我安排啊!」

  見對面的行洋一臉不解,彰元熱心解釋:「就是那家泉拉麵的外送啦,現在是個女生……我看年紀很小就是了,個兒頭也小小的,奇怪……他怎麼會跑去做外送……感覺很吃力。」
  「是嗎……來覆盤吧。」指尖已經開始重現剛剛的盤面……

  『晚安,我是泉拉麵,來收碗的。』已經習慣性地直接面向櫃檯……音量適中,以免吵到晚間會所裡的少數客人。

  老奶奶突然歡天喜地嚷嚷了起來:「真準時吶……」好像怕『誰』不知道有人來了似的。

  行洋卻是心無旁騖,專注地擺上剛才的應手,一邊思考更好的棋路……倒是彰元趁對方思考之際,眼角餘光瞥向櫃檯……
  正巧看見外送小妹直勾勾地盯著對面那位沉思者的眼神……一雙靈秀的眼睛蘊含了豐盈的悸動。

  彰元收回視線後,沒有跟著行洋落子……而是看著對面的人,愣了愣……

  察覺彰元沒跟上,行洋從棋局中抬頭:「怎麼了嗎?」
  彰元將眼神投向正在櫃檯處被自家師母叫住,耐心聽著老人閒話家常的小妹妹:「……就是他。」雖說年紀小了些……但挺可愛的,傾聽老人說話的態度也很好,是個不錯的女孩。
  回首,只掃了一眼側影:「喔,」隨即面向棋盤、指著盤面一角:「這裡我剛剛才想通,原來你這一子是這種用意,那麼我就不得不採取防守了……」

  於是彰元歪頭,凝視對面的對手兼朋友……

  「怎麼了嗎?」難道我分析得不對……應該很合理。
  韓國新人王輕嘆:「……唉,這些年少情懷你都要三十了,居然還不明白……」師母看樣子早就知道了吧,大家想幫忙呢……

  自古好事多磨喔……
【上】 第七十四手 拉麵作媒
  「這、這好像……」為難的神色……
  「沒關係、沒關係,」坂卷老太太擺擺手,和藹的神情:「就當是幫我一個忙,你考慮看看……」
  「呃……」我還是快點把碗收回店裡吧。

  這邊櫃檯一老一少陷入僵局,雖然音量不大,終於也引起了棋士的注意。
  彰元首先停止覆盤的動作………管他塔矢行洋有沒有心上人?反正多個選擇擺在身邊也不是壞事,況且也順了師母的意。

  「行洋,剛剛師母好像有什麼安排,說讓你別多嘴……」眼神轉向櫃檯:「不過你還是去弄清楚一下情況比較好。」
  這時行洋才注意到入口處的小騷動:「……也好。」為什麼外送的小妹還沒走?

  見到一向很少管事的老闆走了過來,坂卷夫人心下暗自歡喜……

  「發生什麼事了嗎?」
  「這……」明子直覺性地向後退了一小步,欠身行禮:「我只想收回店裡的碗……請大家高抬貴手。」
  「啊?」彰元也跟了過來瞧熱鬧,聞言卻傻眼:「不就是兩個碗而已……」

  行洋的視線轉向坂卷夫人,只見夫人一臉無奈:「……唉,不就是幫我老太婆子一點小忙嘛,看你這麼可愛……沒想到挺小氣的…………真是……」故意抱怨……
  明子顯然一臉委屈,但又有苦說不出……再度行禮:「……請讓我把碗帶回店裡,麻煩您了。」
  「那你得先答應我……以後白天要過來會所幫忙,我就是喜歡你這小姑娘靈巧可愛……別人我才不拜託吶!」缺了顆牙的笑容倒是一臉誠懇。
  行洋恍然大悟:「坂卷夫人,暑假就快要開始了,白天若您有不便我可以請精次過來,別為難這位小姐。」這是怎麼了?坂卷夫人今日的行為完全不合常理。

  彰元立刻明白了過來,但自家師母顯然做得太過了……

  明子頻頻注意櫃檯後方牆上掛著的時鐘,幾乎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在彰子小姐的地盤自己就已經夠緊張了,面對老人家又很難講道理……唉……

  「老奶奶您這麼稱讚我,我是很開心的……但我真的無能為力。」思索的語氣:「您若有時段不方便,我幫忙找信得過的朋友來會所幫忙,您覺得可以嗎?」但是為什麼偏偏要找上我呢……
  「不行不行,」親切的嗓音,卻不容拒絕:「我只喜歡你嘛,你的朋友我又沒見過,再說了……你在拉麵店打工只有晚上吧?以後白天我要去學插花……所以啊,你答應幫忙,我就把碗還給你。」誠懇的語氣說著無理取鬧的話語……

  但因為是老人,所以無理取鬧也沒人敢說什麼……

  注意到外送小妹頻頻注意時間,行洋終究出聲:「坂卷夫人,今天先讓他回去吧,他好像很在意時間。」
  「咦……」彰元倒是意外行洋的觀察入微,看了明子好一會兒:「你這麼在意時間幹嘛?難不成你還要去別家收碗?」應該不是……因為店就在附近,所以我們這棟大樓應該是他的最後一站。

  「不……不是的,」這個人是彰子小姐的朋友吧……他們剛剛在下棋:「因為我十點半以前得回到學校宿舍,在那之前還得先回店裡洗碗、幫忙閉店,這些都要時間……所以……」無奈地看向老奶奶,又行了一個禮:「這也是我白天無法幫忙的原因,因為我要上學。」
  「要上學啊……」坂卷太太無言了……轉念一想:「但不是要放暑假了嗎?至少暑假讓我跟社區的老人們一起學花道嘛……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有幾個夏天了……真是……」說著又倚老賣老了起來。

  「……夫人您今天先讓他回去吧,」很久沒出聲的行洋自行進入櫃檯,拿了自己跟彰元剛剛用過的拉麵碗:「雖然您讓我別插嘴,但在無法理解您的用意的情況下,眼看這孩子就要遲到了,身為會所的老闆不希望發生這種事情。」
  走出櫃檯的時候,將兩個空碗交到外送小妹手上……眼神充滿歉意:「不好意思,請千萬別不敢送我們這裡的外賣,我的晚餐經常都得靠貴店幫忙。」

  「哪裡,」小心翼翼地接過碗,好像是接過一個珍貴無比的寶物般……彎眉淺笑:「敝店有您這樣的常客也很高興。」彰子小姐好像總是吃外賣呢……這樣很不好……
  彰元倒是不放棄:「但你回去也考慮一下暑假在這裡打工的計畫,」努力遊說:「反正這裡的事情也很輕鬆,平時又很安靜……你可以帶暑假作業來寫啊!怎麼樣?泉拉麵沒這麼好的條件吧!?」

  蹲著將碗收入運送的大箱子裡,明子一邊忙碌一邊開口:「一心二用未免太不敬業了,那樣是不行的,即使是很輕鬆的工作我也不喜歡把不相關的私事牽涉其中……畢竟那樣對僱用我的人是非常失禮的事情。」
  起身後向眾人微微一禮:「那麼今天先告辭了,期待您下次的惠顧。」


  目送外送小妹離開,行洋內心起了微妙的變化……
  最後那段話說得真不錯,看他年紀輕輕,處事倒很有原則……看樣子是半工半讀的中學生,日子應該也不輕鬆。

  坂卷夫人與徐彰元不約而同地注意著行洋的神情變化……可惜一號表情看不出什麼端倪;末了,兩人又相視一眼……確認了彼此都明顯有著想刻意撮合的意思………
  就看這兩邊各自該如何突破了。




  「呼……」剪了票後隨意找了個後方的位置坐了下來,明子鬆了口氣。
  比平時晚了十幾分鐘回到店裡,幸好還是趕上同一班公車了……

  攤開自己的掌心,看著……只是看著……
  隨後望向窗外飛逝的街景…………

  第一次這麼靠近彰子小姐,站在他面前說話……其實我心臟都快跳出來了,好緊張喔!不過彰子小姐人真的很好,明明缺員工的人是他,卻沒跟老奶奶一起為難我……雖然臉上一直沒表情,可是我覺得……我感覺得到……彰子小姐是很溫柔的人……

  可是他果然把我當小孩,唉…………說什麼『眼看這孩子就要遲到了』。

  討厭!我不想被你當成小孩看待嘛!
  ……我明明很努力學習獨立啊…………唉。

  說起來……剛剛彰子小姐的那位朋友說的也沒錯,如果只是暑假的話……白天當然是早上就開始讀書練琴,但我也不可能一直練到晚上打工時間吧……如果是中午到棋會所的話,不但能幫上老奶奶的忙,我也能增加收入……雖說這樣等於兼了兩份工作,但明顯棋會所比較靜態……應該不構成體力上的影響。

  我想想喔……暑假還是住在學校比較好,久美子店裡每天都人聲鼎沸,根本不可能專心讀書,況且我也不好老是白住……所以還是住學校吧,假期記得沒有點名,也不用趕時間……算起來挺好的。

  然後就是……如果我在彰子小姐那兒工作,就不可能用本名了……因為哥哥很反對我打工的,只有早苗姐知道我在拉麵店……如果塔矢先生告訴哥哥我在校外兼了兩份工作,哥哥應該會馬上把我抓回靜岡吧……
  太危險了,我若想拿到畢業證書的話還是小心為上……說起來也該安排一下行程回靜岡一趟,嗯……期末考結束後就回去,呵……不知道冬樹還記不記得我……



  窗外更深露重,薰風拂過庭院叢生的雜草,行洋知道彰元已經就寢了。
  拿出今天收到的信件……展信閱讀的時候內心多了幾分安定,儘管小亮上大學後依然不曾透露什麼,但似乎比較能自由分配時間,通信頻繁了起來。


彰子小姐:

  感覺上大考前收到您的大禮才是不久前的事情,轉眼又要開始期末考了,聽說夏秋之季職業棋壇也正是激戰的時期,請您要時時注意身體健康,別過度操勞了。

  大學是個很有趣的地方,能接觸到許多專門於不同領域,卻又年齡相仿的朋友,跟我同樣住宿舍的室友是一位三年級的學姊,從小學習漆藝……他指導我做了一個簡單的作品,隨信附上,希望不懂圍棋的我能為您盡一份心力。


  「這是……」好別緻的鑰匙圈……小亮手真巧,漆器的製作程序相當繁複,即使有前輩幫忙,也不是那麼容易……況且聽說十個人中有九個都對生漆過敏,皮膚紅腫發癢。


  這兩顆棋子都是先將木頭磨成適當的圓扁型,當做胎體,之後才上漆……其中白子是用蛋殼鑲嵌的,因為失敗很多次,蛋殼不太夠,所以我周圍的朋友們這一陣子天天都在吃雞蛋……


  「呵呵,小亮倒也很老實。」果然失敗很多次……這傻瓜,怎麼把心力耗費在這裡了?好不容易才考上大學,應該要好好讀書……我送禮給你也純粹是想打氣,並不希望你為了回禮這麼費心啊。

  對了……他說同寢室的是『學姊』。

  小亮不會犯這種失誤,其實他大可以說是同學指導的,但這次交代得很清楚,所以……小亮終於願意對我透露自己是女孩了……不知為何,我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或許小亮也在對我慢慢卸下心防了。


  期末考的時候如果緊張,我也會在心中默念您給我的『必勝』二字,所以也請彰子小姐加油,如果對局到緊要關頭想不出來的話……也要想著這兩個字喔!祝您

心想事成



小亮


  「……呵,如果想不出應手,的確是可以重新整頓心思,當然氣勢上不能輸人。」看來必勝這兩個字對於我們兩人都同樣重要。
【上】 第七十五手 不會分離
  「……這樣啊,所以你這趟回去後就到塔矢君那兒工作了。」

  早苗坐在店面與自宅的玄關交接處,由店內向外望……梅花樹下,正在跟鄰家孩子輪流玩三輪車的夏美,繞著樹木轉圈的模樣,天真爛漫……
  一旁明子咬著冰棒,一邊看著正在白紙上隨意塗塗畫畫的冬樹,眼神充滿無盡的疼惜。

  「夏美那孩子雖然頑皮,但是很禮讓弟弟……說起來我剛遇見你的時候就差不多是夏美現在這年紀。」轉向一旁正專注於自己大作的冬樹:「……唉,他還這麼小,買這麼好的蠟筆給他做什麼呢……真是……」
  明子愜意地咬著冰棒,語調輕鬆:「有什麼關係,我一直都不在靜岡……這樣他們才不會忘記我啊,況且暑假有兩份工作的話,經濟上寬裕多了。」

  早苗再度望向戶外正鬧得歡快的孩子們,炎炎夏日的烈日似乎抵擋不住孩子們的熱情,一個個生龍活虎,像是有用不盡的精力似的。

  「你在塔矢君那兒我是很放心,看能不能別去做外送了……如果生活費不夠的話儘管說就是,聽說東京最近治安不好,晚上的工作還是少做。」畢竟一個女孩夜裡在大都市裡奔波……有些擔心。
  明子舔了舔手中的甜味,檸檬的味道充滿肺腑:「嗯,拉麵那邊後來才說希望我能做白天的班,但我畢竟是學生,所以……應該會做到他們請到人手吧,我之前的那位前輩就被調到白天去了。」
  「……所以現在晚上只有你一個人獨當一面嗎?」早苗有些驚訝地笑了笑:「滿厲害的嘛!你才做沒多久……附近的道路都熟悉了。」

  「說獨當一面也太誇張了啦,反正熟客就是那些……很少有新的客源,」三兩口解決冰棒:「總之還是得等新人進來……如果棋會所那邊暑假後不需要用人,我也得去找新的打工了。」
  「很辛苦呢……其實秋人一直都有讓我拿生活費給你,唉……你們兄妹倆骨子裡脾氣都挺硬的,說是為對方好……但害我在中間裡外不是人。」
  明子苦笑:「拜託……明年春天第三個孩子都要出來了,怎麼看都是你們比較缺錢吧……還說我呢。」頓了頓,含著冰棒木……語聲緩緩:「我覺得可能的話那些錢拿去給我三個姪兒受更好的教育……這樣比較好,夏美很快就要進入小學,未來……他們的時代是知識爆炸的時代。」

  「噗……明子真的長大了,」伸了伸懶腰,早苗捶捶自己的肩膀:「我不懂什麼時代未來如何,但是看著孩子們平安長大,我就心滿意足了……屬於你的東西終究是屬於你的,所以啊……秋人給你的那些生活費還是先放著吧,說不定哪天會派上用場。」
  看著家裡的經濟情況似乎還算過得去,明子也沒放在心上:「嗯,那就先放著吧。」轉過話題:「嗯?哥哥呢……」
  「在對面的書店跟老闆下棋……」早苗嘴上數落,臉上倒是一臉幸福:「真是……明明連棋子都拿不好,但還是很熱衷呢……」
  「呵……哥哥行不行啊?別浪費人家書店老闆的時間才好……」
  「就是啊……」


  夏日南風將孩子們的歡聲笑語送到大街小巷,今川商行門前的梅樹,儼然成了這條街上孩子們遊戲的場所;明子含著冰棒木,看著外頭孩子們的喧鬧,悠哉地度過回到靜岡的短暫休息時光……

  「嘿嘿,我也要去玩!」突然起身,神采飛揚地往樹下跑去。
  「……真孩子氣,」早苗望著跑遠的背影,輕聲笑了出來:「呵呵,長大了反而調皮,兄妹倆都讓人傷腦筋……」




  晚間八點左右,都市的霓虹在車窗外川流不息……
  精次疲倦地倒在轎車前座上,整顆頭向左傾斜,幾乎貼上玻璃窗……顯然暑假裡一整天待在棋會所對局消耗掉不少腦細胞。

  「真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進藤正夫雖然在議員家當少爺司機,但因自己本身也是少爺命,一向口無遮攔:「就差口吐白沫了,嘖嘖。」
  根本不在意地努了努嘴,眼睛繼續看向外頭:「呵,不過放假比上學有趣多了,至少不用面對那些笨同學。」
  「哈哈……你在你老爸面前可沒這麼說話,」紅燈停車,打了個右轉燈號:「其實有時候看著你這小鬼,我好像能對許多事情釋懷一些。」
  「幹嘛……你該不是上了年紀感傷了吧。」依舊沒好氣……卻稍稍有了精神:「其實我也明白,至少在我成年以前……跟現在的父母好好相處吧,雖然有時候我很不耐煩……但他們總不至於害我。」
  正夫聳聳肩,安慰一笑:「那倒是,就這點來說你比我幸運多了。」

  都市的喧囂包裹著車內的寧靜,右轉方向燈在這份寧靜中打著規律的節拍,分分秒秒,靜默的光陰向前挪移……


  「怎麼?你那位朋友的近況不好?」被逼著到正夫哥家裡開車的那位……

  好不容易等到號誌燈切換,轉過了一個彎……駕駛人的嘴角勾起一個精次沒看懂的弧度……或許那該叫做自嘲。

  「多年前他曾立志成為大提琴家,卻被我的父母阻撓了去路……大至名門學府、小至窮鄉僻壤的音樂班……全部被我的父母威脅利誘,導致他無法升學。」
  「………………真差勁。」這世界果然還是有憑實力無法獲得的東西吧,果然還是非勝即敗的黑白世界適合我。

  車輛直行,正夫繼續說著……或許只是想說,沒指望身邊的孩子能理解。

  「性格不服輸的我們曾經掙扎過,他從小困苦,最大的願望就是想出人頭地,於是選擇能掌握人命的職業……畢竟只有人命關天的地方,能力才能夠『稍微』勝過權勢……」脫離鬧區後,車速漸快:「嘖……我跟你這孩子說這些幹什麼……」
  精次倒是一副小大人的語氣:「代表你也是窮途末路了吧。」也不管我懂不懂就一直說……隨他吧,不然這人也挺悶的。
  「哈,窮途末路……我跟他都一樣了吧,」高速行駛中,語聲緩緩:「總之……拖了好些年,他總算能到醫院實習了,而且也不用再繼續在我家工作。」

  沒有為正夫哥帶來的最後一條消息感到任何欣慰,精次終於從車窗外收回視線……語調清晰地詢問……冷靜異常……

  「你拿了什麼當交換條件吧?交換他的前途……」或者說是未來……嗎……
  「哈哈……」正夫的笑容有些扭曲,透著深刻的悲傷:「是啊,我用一輩子不見他當作交換條件……而且更可惡的是……我父母認為他的確是個人才,想把我妹妹也賠上!」
  「喔……」不是很理解,但看得出來心情很糟:「你現在這種車速很危險,我可不想跟你陪葬……要不你直接開到東京灣散心好了?回去我就跟我爸說是我下棋晚歸。」


  不知道開了多久……或許其實在高速運轉的輪子承載下,並不太久……
  搖下車窗,沒有下車……鹹鹹的海風帶來遠處工業用起重機的潮濕味道,油輪的微光在黑色的海面上閃爍……連海鳥都懶得靠近這個過度發展的城市。

  「伸手不見五指的未來。」正夫自語。
  「……別這麼說,好歹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海。」

  不明原因的……一長一幼兩人雖然相交日子不長,卻很容易對彼此敞開心扉……或許兩人都是非常寂寞又不甘寂寞的個性。

  「……其實我不懂正夫哥你現在的心情,但知道不好受……」看著窗外黯沉沉的海面,少年的語調迷離卻清晰:「但我覺得不管你們現在決定如何,那位重要的朋友都不會與你分離……當然是在他同樣認為你也重要的前提啦……」
  「……」沒出聲,早已習慣身邊這人小鬼大的孩子。
  精次只是望著窗外:「你很愛他吧?」原來兩個男人也是可以相愛的嗎……大概不常見所以沒人告訴我。

  「……呃?」他知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雖然聽你的敘述應該也是個男的,但我感覺得到……」聲音漸漸低了下來,似乎透著點憂傷:「我的生母偶爾也會出現你現在這種表情……我很熟悉,所以知道你愛他,就好像我媽愛著我爸一樣……僅管外界認為他是情婦,不被接納……也不會有所動搖。」

  「……嗯,」揉了揉自己的髮:「也對……你也不好過。」或許是因為心情的頻率雷同,我才偶爾跟這孩子說說心裡話吧。
  「不會分離的,只要你的內心一直都保有著對方此時此刻、或者過往的回憶……或者僅僅只是惦記著對方,就不會分離,」收回視線,看向年長自己一輪有餘的駕駛人,沒有表情:「因為你會一直跟你心中塑造出的那個朋友相處下去……接著就會由想念變成懷念。」

  正夫安靜地望入孩子的雙眼,那雙跟海一樣深的眼睛裡,同樣有著深刻的懷念……那是曾經失去摯愛的人的眼神,很寂寞,卻不孤單……

  「……啐,你這番話最好不要讓同齡的朋友聽見,他們會當你是怪物。」
  「你放心,跟笨蛋有跟笨蛋的相處模式。」
  「說得真直接……我要關窗子了,」說著發動了引擎……力圖振作:「你就是這樣想念自己的媽嗎?」
  「………………」沒說話。
  抽臉:「……害羞什麼?」骨子裡還是好強的小鬼一個……

  「我哪有……」也不是真的很想辯解:「你還是處理好自己的問題吧,別真的把自己的親妹妹也賠上了,像我雖然跟姊姊很少話題……但其實我還是很護著他的……好歹也就這麼個姊姊了。」
  轉動方向盤,緩緩駛離潮濕的灣岸:「……美津子是個好女孩,我心裡清楚他也是愛著那位朋友的……只是他長久以來太過為我著想,雖想成全,但事與願違……」
  「因為你父母先發現了……原來如此,拿圍棋來比方,佈局部分就已經憂患重重了,局到中盤對方自然也不會留手。」頓一頓,思索的語氣:「也就是說你那位妹妹假如機會自己找上他,他也不會拒絕就是了。」

  再度抽了抽臉……認真看路:「行了,未來的棋士……」

  ……美津子是不會反對這樁婚姻的,畢竟他本身就懷抱著愛戀……但那傻女孩,不是所有的善良都能打動人,即使打動人,也未必能換回對等的愛情;況且美津子……你們倆的忍耐也都是有極限的……總有一天你們其中之一會對對方爆發,這樣的婚姻……我實在很難期望他平安順利……


  「只要你還活著,就不會真的分離……所以現在還是認真開你的車吧。」
【上】 第七十六手 請多指教
  紙窗上透著的夜色有點深,像春雨落英般帶著嫩色系的、微微的沉……
  虎次郎翻了個身,刷子般的尾巴無意識地搖擺了一下……復又睡去……
  光感受著庭院中植物昆蟲們的呼吸,感受著戀人平穩的脈搏……湛藍的雙眼再度泛起明亮的暖黃色光彩,充滿笑意……

  「…………」亮是累了,說著說著居然睡著了……或者是安心地睡了。

  真想捉弄他一下,怎麼身為念能力者居然先睡著了嘛!還說故事呢……聽故事的人都還清醒著,這傢伙……
  會不會是過年那一陣子協會的事情太忙了,前一陣子又忙著我要授課……說起來亮總是比我還緊張。接下來若我真的要返鄉,亮是真的行程緊湊……說到底這些還真的都是為了我……真的是笨蛋一個。

  但是亮好像真的很堅持讓我返鄉耶……還說天亮就跟半藏連繫,其實我雖然思念故鄉,但到底已經人事全非……回去又能如何呢……還不如讓你好好休息,準備接下來的棋戰……看到亮得到充分的休息,不再為我疲於奔命……那才是我最希望的吧……

  「…………」凝視著戀人的睡顏……其實亮真的很漂亮,睡著的時候跟女孩子一樣,典型的東方古典美人……噗哈。
  「…………」吶……年輕美麗的淑女……呵呵。

  調整了個更舒適的位置窩著,疲倦卻也開懷,聲音輕得好像羽毛飄落枕畔……
  「亮,我愛你喔……晚安。」




  「午安您好,歡迎光臨。」活力百分百的笑容,眼神親切。
  「噢!果然有年輕小姐在感覺就完全不一樣!」

  禿頭老先生進門後見到明子……一邊付了費用,一邊閒談:「喔?你記錄得很詳細嘛!」好奇地張望櫃檯內部桌面……喔喔,比老太婆整齊!
  看了看手邊客人們往來的記錄板,明子笑容溫和:「這是習慣,我家裡也是做生意的,往來的客人、日期、消費金額都必須詳細記錄。」
  「……這樣啊,年輕人能這樣真不簡單。」
  笑容有些靦腆:「您太誇獎了…………這邊是找零,」水靈的雙眼馬上看到客人群中,有一位直往這兒張望:「呵呵,渡邊先生好像等您很久了呢,我馬上送茶過去。」

  細心地將純淨的水調整到適當的溫度,熱氣緩緩融入空氣中……卻不燙口,杯子也事先溫過……

  這邊的客源好像差不多都是這些老先生……每位似乎都很清楚各自的棋力,也很容易找到固定的棋友……說起來環境是真的不錯呢。
  等泉那邊徵到人手,如果這邊開學後還能做的話……的確是份適合我的工作。


  渡邊看到棋友顯然很開心,插話:「那是老禿你前兩天都沒來不知道……這幾天會所大家為了久美子小姐可是全員到齊了呢!」
  「噢,是叫久美子啊……」緩緩落座:「但人家又不是招財貓……真是!」
  「哈哈,我們也沒那個意思,」一旁的阿古田先生似乎來了聊天的興致,接續話題:「你自個兒剛剛進門不也挺開心?人家生得可愛秀氣,做事又挺認真的……」說著還壓低聲音:「你不覺得給塔矢老師湊一對兒挺好?」

  音量範圍可及的幾位老先生,不約而同地停下手邊的動作……緩緩朝塔矢行洋的方位望去……

  行洋正與放暑假的精次對局,嵌在牆內的松樹燈飾將青年的稜角襯出剛毅的輪廓,神情肅穆森然……完全將對面的孩子當成一流棋士對待。

  沒打擾眾人咬耳朵敘話,明子對於大家壓低聲音的討論有些不明所以……將茶杯輕手輕腳地放在桌邊,轉身回到櫃檯,繼續工作……


  「……塔矢老師已經太晚婚了,都三十了……」持續低聲交談:「那小姑娘說自己還是學生,中學生也就十六七歲年紀,拜託……差太多了。」
  「人家的父母怕是不會同意……哎,都怪塔矢老師只專注事業……這次挑戰天元很有希望呢!」
  「說不定久美子的父母會看在塔矢老師的地位,同意婚事……」
  「拜託……八字都沒一撇!咱們會不會太急了……」禿頭老爹偷瞄了一眼櫃檯方位:「再說了,在我們這些人的年代……相差十來歲都可以當爸爸了……我可是十三歲那年元服式的……」
  「我們這一腳已經踏入棺材的不能跟現代年輕人比啦!」
  「就是……現在的口號是『自由戀愛』、『年齡不是問題』……你懂不懂……」


  「歡迎光臨。」

  聽見拉門移動的微響,明子機伶地立刻招呼:「是徐先生。」這個人是彰子……不對,是塔矢先生的朋友,不用收費的。
  「呦,進藤小姐,」開朗的神情:「我剛剛到棋院晃了一圈,算是打過招呼……明天要回韓國了,」

  不知道是不是明子的錯覺,徐先生說到此處,似乎很快速地往彰子小姐的方向瞄了一眼後……繼續開口……

  「所以時間緊迫,我就直說了,」同樣也壓低聲音交談:「今晚你有沒有空啊?我知道拉麵那邊你每週都固定休今天,對吧?」調查得真清楚……
  明子內心汗了一下……隨即:「是的。」因為週末外送多、比較忙,所以我才會安排週一休假……
  「那今晚陪我出去吧!?」眼神諂媚……
  「??」咦?


  徐彰元仔細觀察著眼前的小姐……
  短短幾天的相處下來明白是位好女孩,也很清楚對方對自己好友的心意……可惜好像……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雖然會所的人都知道行洋有個從未見過面的心儀對象……但……

  見都沒見過,你都三十了耶!!多個選擇又何妨!?


  「……」明子一臉戒備…………徐先生到底想做什麼?況且要我跟男人在一起,晚上在街上亂逛!?這不是淑女該有的行為!
  「呃……你別誤會,我沒有冒犯的意思。」似乎感受到對方的不悅,彰元再度快速看了對弈中的師徒二人一眼:「……因為我來日本叨擾太久了,這次行洋又幫我了大忙,平常的禮物他肯定覺得見外了……所以我想挑一些實用的東西,畢竟我在他家住久了,很清楚他缺什麼啦……」
  「…………」照理而言徐先生可以自己去吧……雖然為了彰子小姐的話我就願意,但帶上我總讓人覺得奇怪,嗯……其中有問題。

  彰元掌心直冒汗…………這女孩要不是家規太嚴,就是心防太深,也不容易搞定……

  「……還有就是……我想在日本選些東西帶回韓國,」故意笑得一臉靦腆:「想說給老婆、女兒帶些禮物……畢竟我出來這麼久……你也知道,有些東西男人自己不方便、也不知道上哪兒買……」
  「……這樣啊,」聽到是要買給夫人跟女兒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笑容溫和:「那沒問題,小女孩的話要不要考慮日本娃娃?我覺得那挺可愛的……我們的確有些女性用品做得很貼心呢,您放心,我會幫夫人挑好禮物的。」
  「嗯,就這麼說定,下班別先走啊!」太好了……幸好最後一招管用……


  夏日午後的暖陽透入會所時,被玻璃窗折射得有些炫目……光斑漫上明子的臉龐,雙頰猶若紅霞……
  ……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可以幫彰子小姐選東西呢!!好開心!!不知道彰子小姐缺些什麼呢……其實我好想幫他整理穿著,還有不要老是吃外面的食物……而且常常下棋忘記時間……



  「這一手開始……雖然最後這樣的嘗試讓後面的棋路更加險峻,但不失為一個好的試驗,」嘉許的眼神,行洋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從你開始跟我學棋,已經過了六年了。」

  看著弟子最近頻繁與好友對局,得來的大幅度成長,行洋內心感到無比喜悅。
  精次倒是不覺得自己有進步多少,反正跟老師對局還是一樣輸……跟老頭子們對局也依然是指導棋…………在成為職業棋士前,什麼都沒差啦……哼哼……


  「歡迎光臨,」明子親切地低下頭,微笑:「小弟弟,你好。」
  「大姊姊好,」彬彬有禮的微笑,環顧四周:「啊……我看到我爺爺了,」一臉無害地回首看向櫃檯裡的大姊姊:「但是他在對局應該顧不上我,那我要付錢嗎?」有些不好意思了…………很明顯沒帶錢。
  「這……」嗯……應該不用吧,但是我也才來沒幾天,不是很清楚:「你也跟爺爺一樣會下棋嗎?可以先在一旁安靜地觀棋,等爺爺對弈結束再請他給你零用錢。」畢竟有家長在的話,即使要買單也是由大人出面吧。

  「也對……反正爺爺在這裡,」加上一個燦爛微笑:「大姊姊你人真好,其他會所的人都好小氣,這裡不愧是棋聖開的呢……」
  「你先過去吧,」笑容溫柔地轉身準備飲料:「你要喝茶嗎?也有果汁喔。」
  「那我要喝果汁……」一臉覺得這裡是天堂的表情,接著又張望了一圈:「啊,有小孩子,我可以跟他對弈嗎?坐他對面的好像就是…………」說著腳步已經移動了過去…………
  「呃,等等……那孩子是……」手邊的果汁差點溢了出來……他不是要找爺爺嗎?彰子小姐還在給弟子授課中啊!


  行洋解說告一段落,注意到櫃檯方向的動靜……對面前的弟子投以一個微妙的目光……隨後起身離席,去看看周圍其他老先生們的對局……

  孩子開心地站到精次的棋桌旁:「你好棒喔!!那個人是棋聖耶!!為什麼你能跟他對局啊?」
  白了一眼一臉天真的男孩:「你要下棋的話就先坐下。」老師好像希望我跟他對局吧……那個眼神應該是這個意思,啐!
  「呵呵……啊,謝謝大姊姊,」接過明子手中冰涼的果汁猛喝:「這邊真好,其他會所如果我沒錢,就算爺爺在裡面,他們也只讓我在旁邊等而已。」
  「喔?」聽到關鍵詞,詢問:「你常常去棋會所?」那該讓他幾子呢……

  笑容開懷,音量倒很適中:「是啊,爺爺會幫我付錢,這樣我就能節省爸媽給我的零用錢了……嘿嘿。」
  「這樣啊……要下棋嗎?」自顧自地揭開盒蓋:「我是緒方精次,塔矢行洋棋聖門下。」這樣說……他應該知道自己該放幾子吧。
  睜大雙眼,一臉佩服:「原來你就是傳說中塔矢老師的徒弟啊!好棒喔!那邊的禿頭就是我爺爺,」同樣也揭開棋盒,笑容滿面,語調卻是認真了起來……

  「我叫蘆原弘幸,院生,請多指教。」
【上】 第七十七手 約會
  東京都偏西的新宿特別區,以新宿車站為中心,除了是東京政府規劃的行政與商業新都心外,許多公家機關、廳舍都位於此處,除此之外也興建不少大樓,為東京地區高樓建築群最早形成的代表。

  入夜後如同白晝一般光彩,繁華與衰落、迷失或清醒……全在這小小的特別區中被彰顯到極致。


  「抱歉,徐先生,我們恐怕不能離車站太遠,」明子有些歉意地微笑:「拉麵外送可沒送到這一區來過,坦白說我是第一次到新宿。」
  徐彰元倒是一點都不介意:「無所謂啦,路在嘴巴上……迷路就問人吧,我還以為你是東京本地人。」
  「不是的,我家在日本茶的故鄉,靜岡。」
  一把聲音從後方傳來:「……原來進藤小姐是靜岡人,說起來我也該關心一下員工的基本資料。」

  聽到身後傳來的熟悉嗓音……明子心跳漏了一拍。
  這聲音自己聽過一次後,便沒忘記過……溫和而不容抗拒的音頻。


  「喔!行洋你來啦!」顯然早就預謀好了,一點都不驚訝:「不好意思啊,借你家員工幫忙,我這有老婆的人就是這樣……要我怎麼敢自己去買什麼友禪風的髮簪嘛……我老婆真給我出了個難題。」說著還故意攤攤手,表示無可奈何……

  行洋自從現身鬧區之後,周身一直有著異樣的寧靜氛圍……好像周遭的喧鬧自動在身邊被隔離了……此時,只是輕描淡寫地應了彰元一句……

  「這種虛偽的演技不適合你。」很輕的聲音,三人卻聽得清楚:「你說一聲我就來了,不需要多餘的包裝。」言下之意是相當清楚此行真正的目的,但只因是朋友請託,所以還是現身了。
  看著那銳利卻內斂的目光,彰元苦笑:「……啊,被發現了。」倒也坦承。
  明子只覺得滿腦子問號,卻不敢多說半句……深怕說錯什麼露出身分的馬腳。

  周身依舊車水馬龍,幾個年輕人在電話亭外喧鬧著、抽著煙的女郎露出修長的雙腿,倚牆而立,目光頻頻向這奇怪的三人組投來……特別注意形象挺拔的行洋……很明顯是特種行業。

  尷尬且不明所以的現狀以及周圍的喧鬧,惹得明子頭昏腦脹……只想快些採買了東西撤退回學校,好好窩回自己的宿舍看看藝文雜誌,或者背幾個英文片語都還好些……


  「好啦好啦!!我道歉、是我多事……」彰元舉起雙手做投降狀:「但是進藤小姐確實是完全在狀況外喔,他純粹是被我拐來的。」
  『咦!?』明子戒備地往後退一步……顯然有些害怕:「徐先生不是要買髮簪跟日本娃娃嗎……怎麼會說把我『拐』來這裡……」

  畢竟第一次來到這種鬧區,況且這跟同學一起出門的情形完全不同……時間又是晚上……再加上四周仔細一瞧,還真有不少特種行業正在宣傳……


  注意到自家員工明顯有些慌了,塔矢行洋發揮身為雇主的正義:「夠了彰元,你別再鬧他了,」眼神對上明子的目光時倒是一點兒也不犀利,溫潤如玉:「抱歉,我跟彰元從少年時代認識至今,他這人是比較喜歡亂開玩笑,你別緊張。」
  「……」彰元顯然覺得事情往好的方向發展,嘴角微微上揚了幾分:「哈,說不定比起你們兩個日本人,新宿我比你們還熟……所以,」轉身揚了揚手:「行洋,看在我跟你的交情上,別辜負我的用心……我先回去啦!」

  明子著實目瞪口呆,完全摸不著頭腦:「這……徐先生不是要買東西嗎?」歪著頭,看著逐漸隱沒在人群中的背影……充滿疑惑。
  「……」這女孩也未免太單純……還是跟他解釋清楚才是上策:「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買禮物,純粹只希望約你出來……」

  「?」明子歪頭,持續不解………那為什麼人到齊了自己卻走了?

  看著一臉天真的少女,行洋真有些不知所措:「簡而言之他想讓我們兩人單獨相處。」話說得這麼明白,應該瞭解了:「其實不只是他,會所裡的客人、坂卷夫人……都因為我的晚婚而著急,所以大家把希望放你身上。」

  車燈猶若流光,暖黃的光線與霓虹交替映照在兩人面龐……四目交對。
  明子顯然當機數秒……最後終於在光線斑斕,早已分不清色彩璧玉雙眼前恢復正常……

  「……對不起,我居然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些,」冷靜下來後,倒是恢復了一貫的細膩,欠身:「今後我會多加注意言行,如果塔矢先生覺得有任何不便之處,也請事先告訴我,好讓我有時間找下一份工作。」
  「這不是你的問題,不需要道歉,」和煦的笑容:「會所的長輩們都很喜歡你,這幾天氣氛很好,我並沒有要辭退你的意思。」察覺對方微微露出安心的笑容,不自覺的有些心疼:「……你半工半讀,家裡經濟有困難嗎?」

  輕輕搖頭,周身同樣充滿了寧靜的氣氛:「不是的,我的家境小康,但決定讀書是我自己的選擇,所以我希望是在不給家裡增加負擔的前提下完成。」
  「……自己的選擇,」行洋有些難以理解:「其實我脫離學生生活也有十年了,不太理解現在學校的學費負擔……但我知道一般高級中學普遍學雜費應該不需要讓你兼任兩份工作,還有學校的課業要照顧的話……如果讓你的在校成績退步,就是身為雇主的我的責任。」

  明子愣了一會兒……隨後微笑回答:「答應幫坂卷奶奶的忙或許是被設計了,但這畢竟是我自己做出的選擇,所以絕對不是塔矢先生的責任,況且如果讓成績退步的話,我想半工半讀完成學業的理想就本末倒置了,這點我很清楚,請您放心。」
  這回換成行洋愣住……隨即:「看來你很有分寸,我放心了,剛剛有一瞬間心裡擔心若家長或者學校老師跑來找我理論,我還真不知道如何應對。」
  眨眨眼,招牌的歪頭動作:「學校老師……那是不可能的,一般而言學校老師不會管學生這麼瑣碎的事情,更甚至有些老師以當掉學生為樂。」想到一些比較恐怖的教授……無奈苦笑。

  「……你是說故意讓學生不及格?」是我離開學校太久了嗎:「真令人吃驚。」
  「嗯……一般大學應該都是這樣吧,至少東京的幾所學校都是這樣……」
  行洋當真傻眼:「……你是大學生?」個子看起來好小……感覺才中學。
  靦腆一笑:「………我是有點娃娃臉啦。」注意到對方驚訝的目光:「……這……雖然我是大學生,但是還沒畢業,所以不用多算我薪水沒關係的。」

  周圍的人潮早已換過無數批,半晌後行洋突然開心了起來……

  「不,我只是第一次見到像你這樣,不但認真上進且努力學習獨立的女性……可能是我自己只有初中學歷的關係,突然覺得你真的很優秀。」

  這女孩給人的感覺……有點像小亮。
  或許小亮也在東京的某個地方努力著,認識進藤小姐,我突然有些親切感了。

  或許我可以多跟他聊聊,進而推敲出這個背景下的女孩的喜惡、想法……


  「塔矢先生要先回去了嗎?」完全接受自己被騙來的事實,也不在意:「其實這裡好吵,說真的我還真有些難受。」歉意的眼神。
  「找間安靜些的書店吧。」轉身帶頭邁步:「因為我現在回去的話,無法對彰元的好意交代,但新宿區太亂,我也不可能放你一個人在這裡說走就走。」
  兩步跟上:「不去棋會所嗎?」那應該是彰子小姐比較熟悉的地方。
  「這一帶的圍棋會所應該都屬於成人場所,環境不會比街頭安靜到哪兒去。」既然愛讀書,就帶他去書局吧:「前面有一間大型書局,不好意思,請你跟我耗一段時間再回去。」




  黎明的柔光緩緩透過紙窗,和式的臥房內,灰藍色的光線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次微微起了提高明度的變化……兩人一貓,不知何時已經窩在一起,一家人睡得深沉……

  直到戶外似乎有什麼大型動物掠過天際,蜷著尾巴占據光的枕頭的胖貓……毛絨絨的耳朵轉了轉……貓眼微微瞇起一條睡意朦朧的縫隙,望向紙門方位。
  其後鼻子懶散地抖動了一下,愛理不理的神態……繼續睡。


  戶外,猛禽高大的體型輕巧地在圍牆上降落……
  鷹大哥發現房屋上空開起了某種高科技的防禦裝置,最好不要擅自靠近,只得落在牆上,巨大而銳利的瞳孔不斷將意念傳入亮光的房內……期望某隻小貓咪能夠代替傳達兩個人類,關閉防禦裝置……也好過一直站在牆上,引人側目。


  室內,微弱的晨光中,虎次郎一臉不屑……占據光的枕頭的肥胖身體挪了挪,窩到更溫暖的體溫來源處,尾巴連晃都懶得晃一下……

  庭院,鹿威規律的聲響清脆了一個春季早晨,露珠透著美好的光澤,稀薄的晨光逐漸使萬物復甦……鷹大哥卻很殺風景地將壯碩的喙用力一咬,發出火大的聲音……

  被窩內,虎次郎往被子裡挪了挪,不小心跌下枕頭的瞬間,用肥肚皮偷襲了亮……

  「……光,難得這麼熱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抱住:「乖,我好愛你……」隨即是一連串細密的索吻……
  嗯?怎麼觸感很奇怪??

  「虎次郎!你搞什麼……」睜眼後直接拎起顯然也已經清醒的胖貓……偷偷瞄了一旁睡得香甜的光一眼:「不准搶光的位置,在家也一樣,也不准吵光睡覺。」真是……光有好幾年都在失眠,現在能睡當然要讓他補回來。
  幸好沒吵醒他……真是,跟貓一樣都愛窩著睡……

  「……虎次郎……」光無意識地呼喚,隨後如同抓了個抱枕般,把剛剛還被罵得很委屈的貓咪揣在懷裡:「睡吧……」
  『嚕喵!』痛苦的掙扎!
  亮苦笑,稍稍調整了光抱著愛貓的手:「真是……」要你這種抱法,虎次郎會窒息的……

  技巧性地鬆開光的手,不顧虎次郎已經皺成一團的醜臉……拉開紙門,將肥貓輕巧地『扔』出去……

  「等光醒來才能吃東西,不然你就靠自己吧。」



  晨光下,圍牆上,鷹大哥露出一個不屑的表情,睥睨著廊上的貓咪……
  ……哼哼。
【上】 第七十八手 開始的地方
  紀伊國屋書店,簡稱紀伊國屋,是日本的大型書店,於一九二七年一月創業。
  西元一九六四年,明子誕生的那年,紀伊國屋將位於東京的新宿分店,從原本三十坪,一舉擴充到兩百坪,一躍成為日本的大型書店。

  門外又是一尊二宮尊德像,好像只要是充滿文藝氣息的地方,就能看見那背著枝柴努力不懈的身影……

  「……這就是傳聞中的紀伊國屋?」雖然看招牌也知道,但依舊興奮異常:「塔矢先生,這裡是紀伊國屋耶!」完全High到讓人莫名的境界……
  行洋看著眼前到了書局大門口,便開心得雙眼發光的少女,嘴角勾起了難得的弧度……眼神充滿笑意:「帶你來這裡果然是正確的選擇。」

  這孩子平時大概忙著課業與工作,很難得有這樣的悠閒時間吧,可以從他此刻開心的神情看得出來他平時有多努力……真的很難得。其實現在這樣也不錯,會所的客人都很喜歡他,坂卷夫人也對他很放心,我這個雇主也不愛管事情,這幾天的相處下來,知道他是個很周到的女孩……

  如果他這麼需要工作,在他求學的這段期間,我持續僱用他,也算各取所需,至少我在這段期間不必擔心會所沒人打理……坂卷夫人到底是年紀大了,也不好讓他太操勞,多了進藤小姐支援的確兩全其美。


  「這……塔矢先生是因為覺得…我會喜歡這裡,所以才帶我來嗎?」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實……我不是很在意這一帶的棋會所會不會很吵,對不起……」我不希望自己給彰子小姐帶來奇怪的影響,只希望他跟平時一樣就好了……不用遷就我……
  「剛剛不是很開心嗎?」無奈卻溫柔:「我也不是生出來只會下棋,當然會去其他地方走走。」
  「這樣啊……」對喔,我一直都知道彰子小姐是圍棋高手,但是他也有很多面吧……就像會書道一樣。

  行洋看向那白底綠字的大招牌,四周喧囂的霓虹掩映下……明子覺得那神情有些悵然若失……

  「……這間書店以前沒這麼大規模,但我每隔一陣子都要到這邊幫父親跑腿。」回憶的語調,接著懷念地笑笑:「對了……我父親擅長書畫,以此為生,所以常常需要採購碑帖拓本,當然有小輩在他便不會自己採買了……」
  笑得眉眼都彎了起來:「所以塔矢先生就得負責跑腿囉?」原來彰子小姐也有這麼可愛的一面,也對……就像他自己說的,又不是生下來就會下棋。
  「嗯。」

  腳步往店內移動,玻璃大門開啟的同時,溫和悠然的書卷氣息隨著空氣,自然迎面而來……幾個中學生穿著黑色學生服,對著本月銷售排行榜的書低聲交談、一位職業婦女顯然在採買大量的文具用品,正小心選購原子筆,櫃檯的店員似乎正在指導新人,年紀較大的那一位正交代新人如何快速美觀地包裝書本。

  行洋熟悉地來到一處明顯較沒有人注意的區塊,一整架的圖書都是碑帖字集,再旁邊的都是棋譜……顯然這一區都屬於東方古典藝術專門書集,開設在繁華的新宿區,的確不是很吸引人。


  「……小時候常常幫父親採買,所以自然而然注意到旁邊的這一櫃圍棋書目,總覺得那被記錄下來的黑白棋子像是某種神祕密碼,便留意了起來。」
  歪頭,微微有些驚訝:「是這樣啊……」開始下棋的原因似乎很平凡……就跟我開始學琵琶一樣,只因為久美子的外公剛好要淘汰而已。
  「嗯,」幾度衛冕日本棋壇棋聖的頭銜棋士,拿起書櫃上,被刻意安排對上一般小朋友視線高度的一本《初學者圍棋入門》……輕聲低語:「有時候,我會回來這個『開始』的地方,即使它在別人眼中很不起眼,對我而言卻意義非凡。」
  「嗯,那是一定的。」

  雖然彰子小姐平時感覺很嚴肅……嗯……事實上現在也在說嚴肅的話題,可是人很溫和,而且好像……脾氣很好,不管會所的老先生程度如何,都願意一一指導……好棒的人。


  「你會不會很無聊?聽我說這些……」將手中的《圍棋入門》放回原處:「彰元要回韓國,下次見面應該是正式對局的棋戰上,身為棋士,我們固然互相競爭,而身為朋友的我們對於離別多少有些傷感……話也不自覺多了。」
  「您跟徐先生真的很要好呢,」轉著水靈的眼珠子,輕言細語:「我出門在外也常常受到朋友的關照,所以能體會……其實一年多前,會執著於升學,有很大的原因是不想那麼早跟朋友分開,如果大家都考上了……至少四年內我們不會分開了……不過不知道為什麼,聽了您剛剛說的話後,我突然不那麼害怕跟大家分離了……」

  「……沒錯,人只要活著,其實要說真的分離,並不容易。」
  「就算是往生者也一樣啊,」明子一邊整了整自己的百褶裙,一邊蹲到一旁關於雅樂的書櫃前:「只要心中依舊惦記,這份關懷會使得已逝的人,用鮮明的形象常存在自己心中……至少我是這麼惦記著我媽媽的。」
  低頭看向一旁已經蹲入書堆裡的小姐:「……令堂已經?」
  「嗯,是我很小的時候的事情了,」抬頭,無奈地苦笑:「雖然話是這麼說,但我其實不是很記得父母的模樣。」
  「……」父母都過世了,跟我一樣:「你的瀏海……」似乎注意到什麼,伸出手指……

  明子注意到那手指上有自己曾經見過的東西,似乎是因為長期使用棋子而磨出的繭,而具體曾經在哪兒看過還來不及想起來,便有些驚慌了……


  「別碰。」迅速避開行洋的手指,稍稍整了整自己的額髮……
  「……對不起,聊得很開心便不自覺冒犯了。」

  我怎麼會這麼失禮!?居然自己伸手去觸摸女性……幸好他雖然單純也懂得避開。自從和進藤小姐獨處之後,我就怪怪的……他好像有一種奇妙的親和力,能讓我放鬆……


  「呃……塔矢先生別在意,是我不太喜歡別人碰我的頭髮,即使是女孩子也一樣……不是您的問題,」將瀏海弄整齊,完全沒在意所謂的『冒犯』:「原來頭上有灰塵,看來我手上這本書很久沒人翻閱了呢,連灰塵都掉下來了……」繼續將頭埋入書頁裡。
  「……」結果他其實還是很天真單純。

  看著蹲在一邊完全沉溺於書本世界的少女……似乎不能稱為小孩,但好像也還沒成年的年紀……行洋釋然了不少。
  僅管他是被彰元用計騙來這兒的,但至少跟我在一起這段時間,也不至於浪費,看他真的很喜歡這間書店的樣子,幸好我還知道這麼個地方,畢竟圖書來源對學生而言很重要,即便是學校有圖書館,也常常要排隊等候……小亮也提過有時想借的書要等上好幾週才能借到……

  不知道小亮現在正在做什麼呢……


  一旁明子早已將自己埋入了古老的奇聞軼事故事集中,手中的《國風歌舞與其典故》已經翻過數十頁……顯然很珍惜能在這兒窩著看書的自在時光。

  紀伊國屋除了豐富的圖書以外,還經營藝術表演活動、音樂廳、劇場……此時時針來到晚間九點整,駐點的現場鋼琴手在不遠處開始演奏起了悠揚和緩的鋼琴曲……
  有少數客人圍觀,多半是享受著溫和宜人的背景音樂,悠哉地繼續閱讀。

  明子閱讀的神情很投入,右手食指卻隨著節拍開始細微地動作……


  「……」現在才注意到,進藤小姐的雙手好像有些紅腫……會不會是在麵館工作時不小心燙傷了?幸好看樣子不是很嚴重……手指按著節拍輕點的模樣似乎很靈活,應該很喜歡音樂吧。

  悠揚的旋律中,行洋拿起眼前書櫃上,本因坊算砂的棋譜,在心中擺了開來。




  清風掠過池畔,也掠過虎次郎柔軟的毛皮……天微微亮,還有些寒意。
  一禽一獸在戶外隔著多重紅外線防禦光束對峙著。

  直到虎次郎慵懶地用後腳撓了撓脖子,鷹大哥才回以怒目一瞪!

  『喵嚕!』老虎無法在東京都發威,只能可憐兮兮地當小貓咪。

  「虎次郎你到底怎麼了?」亮有些怒了,帶上身後的紙門:「光還在睡呢,你應該是最清楚他很需要休息的啊……」
  隨即似乎注意到圍牆上有巨大的影子在移動……立刻警覺了起來。

  「是鷹大哥回來了……」亮放鬆地笑笑,表示歡迎,隨即將保全系統解除:「虎次郎,你是故意跟鷹大哥作對對吧……」看向腳邊跟著來到總控制器旁的貓咪……無奈苦笑。
  「喵……」腳邊蹭著撒嬌的模樣倒很溫順。
  亮蹲下身,溫和地揉了揉虎次郎的毛皮:「乖……你最聽我的話了,不可以這樣,鷹大哥其實年紀很大了,你還小,要懂得尊敬他。」
  「嚕……」一臉委屈。
  安撫的眼神:「其實我明白,一直待在這裡你也很委屈……要不這回跟著我們一起去草原,你沒去過對吧?」

  似乎聽明白了啥,醜醜的貓臉露出了不太好看的笑,笑得頗為諂媚……

  「呵……你啊,活越久越有自己脾氣了,是說光好像也差不多……」都是一肚子莫名奇妙的想法……呵呵:「但你不能算是動物吧,應該可以不用像上次那樣上飛機,要帶你出國需要的大概是偽裝,比較實際……」

  完全理解亮的顧慮,立刻擺出一個招財貓的動作……舉起左爪,那笑容說有多醜就有多醜,瓶刷般的尾巴規矩地一動也不敢動。

  「呵呵,公貓要舉右爪,」看虎次郎慌忙『換手』的模樣,亮當真笑了出來:「真的跟光一樣呢,不是很熟悉這一類文化……走吧,你想窩棉被就一起進來,但是別再胡鬧了。」


  鷹在庭院池畔整理自己的羽毛,對驕傲地踩著肉掌跟在亮後頭的笨貓視若無睹,銳利的雙眼連暼都懶得暼一眼……虎次郎也是一臉『你奈我何』的神態……

  搞得亮哭笑不得。
【上】 第七十九手 進房間
  「耶??」久美子受到驚嚇般差點滾下床:「你後來跑去棋會所工作?」就是那家塔矢行洋開的吧……
  隔著窗簾,朝陽透入窗戶,明子撫著臉頰……不解:「你為什麼這麼驚訝啊?」
  「呃……也沒什麼,那拉麵那邊呢?」沒想到進展這麼快……
  「繼續做啊,只有一份薪水不太夠……而且沒什麼人來應徵,我也不能說走就走。」轉換話題:「你的右手呢?有好好追蹤檢查嗎?」

  開學後的校園變得朝氣蓬勃,似乎連夏末的蟬鳴也嘹亮了幾個音階。
  久美子躺在女生宿舍的上鋪,一邊聽著明子在下方整理東西的聲音,一邊閒聊……這學期開始與明子同寢室的美津子也正在打理自己的床位。

  窗外綠蔭環繞,蟲鳴鳥叫聲讓人身心舒暢……


  「安啦!醫生說我的優點就是壯得跟頭牛一樣……」
  「呵呵,好奇怪的醫生,哪有這麼說話的……」將書本一一擺上有些狹窄的書架:「你沒事就好,住外面又能就近照顧家裡的生意,這學期也有得忙了!」
  「嗯啊,」翻了個身……這床還挺好睡的:「對了,美津子幹嘛不住家裡啊?你家也不是很遠吧……又有專屬司機接送……」

  寢室裡一陣靜默,無聲。

  「美津子?」明子也察覺了好友正在發呆,關心的眼神:「你沒事吧……最近好像魂不守舍的……」
  美津子順了順自己亮麗的長髮,扯出一個微笑:「沒什麼,放心。」隨即繼續自己的入住作業,眼神中有看不清的愁緒。

  惹得久美子與明子兩人,一上一下,面面相覷……

  「這個……」美津子出聲:「滿好用的,我就放桌上……出門在外有些時候東西壞了很不方便。」將一把瑞士刀放入書桌上的一個小玻璃杯裡。
  「……真不錯,那東西確實好用,」久美子附和:「平時不打緊,一需要的時候萬萬不能沒有。」

  明子只是盯著摯友繼續忙碌的身影,若有所思……似乎感應到了什麼……很異樣的情愫,久美子在床上滾了幾滾後,決定先行離開,幫忙碌中的兩位友人帶些吃的回來………時間已經接近正午。


  「……美津子,問你喔……」見久美子離開,明子放下手邊的工作,坐到美津子身邊的地板上:「美津子是不是很喜歡藤崎先生?」
  『喀。』一支正要被歸類的髮夾從手中滑落……美津子隨即嘆息:「你啊……對別人的事情這麼敏感,怎麼對自己的事情這麼遲鈍呢……唉。」
  「果然……」完全沒在意被說遲鈍……繼續:「是不是交往得不順利?」
  騰出手,美津子索性也坐了下來:「不會啊,藤崎先生是很體貼的人,剛剛那支髮夾也是他送我的……他家境不好,現在也只是實習醫生,所以願意多花錢買東西送我,我已經很高興了。」

  「那就好……只要是喜歡的人送的,應該什麼都好吧…………大概。」
  聽對戀愛遲鈍的明子說出的這番話……苦笑以對:「你想得太輕鬆了。」
  不大明白,於是順著常理推論:「是叔叔阿姨反對你們交往嗎?我知道有些大戶人家門第之見很嚴重的……」要好好溝通啊……
  美津子再度扯出一個苦笑:「不,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樣……該怎麼說呢……」

  既然明子問了,自己也不想隱瞞……況且最近已經越來越疲憊了……

  「藤崎哥哥他是個人才,我父母看中他未來有前途,所以才『要』我跟他交往……」見到明子驚訝的眼神,趕忙繼續:「別誤會……事實上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很喜歡藤崎哥哥,所以一點都不勉強……只是……」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

  招牌的歪頭動作沒有出現,明子蹲坐在地板上,抱著自己的膝蓋,將下巴擱在膝蓋上,傾聽好友的心聲…………直到美津子也用同樣的姿勢與明子對坐……

  「藤崎哥哥跟我哥哥從幼兒園就玩在一起了,一直到上小學前藤崎哥哥的雙親出了意外,被親戚踢皮球似的送來送去……最後住進了育幼院,不過兩人感情一直都非常要好。」
  明子適時地搭腔,溫柔一笑:「進藤哥哥果然跟美津子一樣親切,不會對朋友落井下石。」
  「嗯……小孩子的友情很單純,一直到後來……嗯……」斟酌著如何開口:「中間我掠過好了,有些事情我不方便自己說……反正就是我爸媽基於種種原因,反對兩位哥哥繼續往來。」那種事情讓我怎麼說啊……

  明子完全不解了:「孩子交到好朋友……應該要高興才對……」
  美津子搖搖頭:「原因我不能說,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不能算是父母的判斷錯誤……事實上我也不知道這麼做好或不好,唯一肯定的是爸媽為了不讓他們往來,做法太過嚴苛了……」
  「嚴苛?」就為了阻止孩子們的交友……這之中美津子不能說的事情應該很不尋常吧。
  「嗯,我父母對藤崎哥哥做了很多過分的事情,威脅利誘……」少女的手指在地板上畫起了無形的圈圈:「但即使如此,藤崎哥哥依然對我很好。」
  明子提著的心放了下來:「幸好藤崎哥哥是明理人,不會對你兇……」一般都會遷怒吧……

  美津子的眼神看向自己的食指,指尖繼續在光滑的地板上畫著圈……語聲細微,眼神比一開始更加憂鬱……

  「藤崎哥哥對我好,是因為我是哥哥的妹妹……」說著有些傷心了起來:「簡單說他把我當自己的妹妹看待,如此而已。」
  「……這……我沒交過男朋友,但是……既然有好感,或許可以培養感情?」也不知道自己說得對不對,只是想安慰朋友……
  「那是不可能的了……我跟藤崎哥哥頂多就只能這樣,」很輕的聲音,美津子幾乎無法發出聲……如鯁在喉:「因為……剛剛說過我爸媽對藤崎哥哥做了很過分的事情,對吧……」
  「嗯……」美津子原來這麼多心事……我怎麼可以都沒注意到……

  「事實上藤崎哥哥有個心愛的對象……」聽到明子倒抽了口氣,眼睛根本不敢抬起來:「就是被我爸媽拆散的……他不恨我,我就很感謝了……」
  瞠目結舌:「…………美津子……」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像只能陪在朋友身邊而已……
  「但是我本來就偷偷愛著藤崎哥哥啊……」說著眼淚已經滴落到地板上:「我覺得自己好卑鄙……好像在利用父母做的壞事,以便跟他交往……」
  「這……」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趕忙握住好友的手:「那……那現在停止交往,藤崎先生跟你兩人都不會痛苦了,不是很好嗎?」握緊好友的手,嘗試說服:「這樣下去你們倆都不好受吧……」

  聞言……美津子眼淚掉得更兇:「那是不可能的……暑假的時候,爸媽已經把話都攤開說了……要是他沒能力讓我幸福,他也不用當醫生了……明子,你不明白……雖然我出身在豪門,可是我並不快樂……不能跟自己選擇的對象結婚,儘管我愛著對方,但是也會渴望對方回報相同的心意啊……如果他不能,我還情願不要……」
  一隻手持續畫著圈圈,鹹鹹的眼淚是無彩的悲傷……

  「…………美津子。」不知怎麼的……自己眼圈也紅了起來:「那……那藤崎先生怎麼想的呢?他原先的女朋友呢?」
  掠過關於『女朋友』的話題,美津子避開某些關鍵:「暑假……我跟藤崎哥哥溝通過……我知道,我只能當一輩子的妹妹……他原先的戀人也已經決定今生不再與他相見了。」
  明子的肩膀瞬間垮了下來:「怎麼會…………」

  怎麼可以這樣……
  所以美津子那時候才說……才說以後說不定需要投靠我這種話……


  「但、但是這樣聽起來……」似乎掌握了大概,突然發現問題:「那樣你們也必須結婚吧?結婚的話……」行嗎?會像哥哥一樣幸福嗎?
  「嗯,我還是會跟他結婚的,」美津子黯然:「如果我今天內心不是這麼喜歡他,絕對不會跟他結婚……因為我根本不會管他以後是不是還能當醫生……」
  交握的雙手似乎能感受到內心深層的想法,明子也感同身受:「……就是因為是自己愛著的人,所以不願意看到他的努力功虧一簣……藤崎哥哥在育幼院成長,好不容易憑實力能當醫生……醫學院耶……要花多少努力……」

  「……嗯,我跟我哥哥都捨不得……捨不得讓他的努力被埋沒……」
  「……你真的要想清楚…………我也不懂,但總覺得這樣很不好,而且那些你不方便告訴我的事情……真的不能說嗎?」嘗試著探探好友的心情:「美津子,你什麼時候想說都行,我不會說出去的……煩惱或許無法解決,但連說都不能說的話……那也太悲哀了。」

  停止了畫圓的動作,拭去眼淚……僅管淚痕依舊……

  「……沒關係,跟你說這些之後我已經好多了,」隨即扯出一個不怎麼好看的笑容:「我和兩個哥哥從小也玩在一起,父母見到我們這樣一起長大……希望把我們倆湊成一對,我能理解……至少我自己是愛著他的、至少他對我也還有兄妹之情……往後應該不會相處得太差吧。」
  緊握著好友的手……有些不明所以的情緒湧上了眼角:「……嗯,或許不會太糟糕……或許、或許……有一天你們也能成為真正的夫妻……」
  「真正的夫妻……」不太理解這個詞彙怎麼會突然從明子口中說出來。

  緊握著好友的手,努力嘗試安慰:「早苗姐說,如果男方心裡有你的話,就能成為真正的夫妻,不過他有交代喔,美津子也要小心藤崎哥哥!」
  「……是?」怎麼突然這麼嚴肅?他是不是暑假返鄉聽說了什麼??
  一臉認真的叮嚀:「早苗姐交代我出門在外,還沒結婚的話絕對不能踏入男生的房間一步,他說很多男人喜歡占女人便宜,」擔心好友的眼神:「美津子,就算你真的很喜歡藤崎哥哥也要注意喔!」

  正午的陽光帶著周圍的綠意,透入了還沒整理就緒的寢室……美津子盯著明子認真的臉、非常擔憂的眼神……
  一瞬間,突然破涕為笑……


  「呵……知道了,」用手背抹了抹臉頰上的淚痕:「你這笨蛋到底是不是真的弄清楚了早苗姐的交代?」早苗姐是擔心明子被壞男人騙了,跟我的情況不一樣啊……唉。
  「知道,」見好友稍稍恢復了精神,神情嚴肅:「所以才要你也注意嘛!」
  「……明子,你確定你真的知道『進房間』有什麼不妥嗎?」我怎麼覺得明子很可能根本沒把早苗姐說的話跟性行為聯想在一起…………
  認真地點頭:「嗯,因為於禮不合,」學著早苗姐警告自己的神情,眼神銳利地模仿:「『弄不好以後再也嫁不出去!』」

  「……這樣啊,嗯。」看這樣應該是真的知道了吧,眼神這麼嚴肅。
  「美津子理解就好,」見到好友接受了,安心下來:「這樣我就放心了……」
  有些哭笑不得……也有些感嘆:「你這麼擔心我,那以後我們想辦法住在附近好了,萬一有什麼萬一,我真的會去找你哭訴的。」
  「嗯,雖然我希望不要發生,但是住在附近的話也容易照顧彼此吧。」
  「是啊……嗯?是久美子的腳步聲吧……剛剛跟你說的別說出去喔!」
  「知道了,放心吧。」
【上】 第八十手 美景不再
  「Sol Sol Sol La Do La Sol……Mi Mi Re Me Re Do La……」

  都市裡沒什麼秋意,小亮將一個秋節賀卡投入棋會所的信箱。
  人人穿上厚重的大衣的時序裡,彰子小姐將一雙毛線手套放入樓下的信箱,又到了可以期待落雪的天氣……

  輕輕哼著歌的時候,看向會所電視螢幕上的表演賽現場直播……塔矢行洋棋聖、天元與篠田九段,在多摩地方武藏國飯店的對局。

  「一柳老師的解說真是有看頭,」蘆原先生拍拍自己光禿的頭頂:「哎啊……我孫子都要變成他的棋迷了!真是!」
  「我哪有啊爺爺……」小蘆原明顯不滿被栽贓,一邊落子一邊碎碎念:「明明就是你自己喜歡,我可是塔矢派的。」
  「塔矢派?」什麼鬼…………小緒方一臉莫名其妙地繼續看向電視:「嗯,這次落在這裡,篠田老師果然不是省油的燈。」隨即在盤面拍下一子。
  一派天真的眼神開始思考:「不知道一柳老師怎麼看……會不會目標在這裡?」指指……
  細框眼鏡的少年撫著下巴思索:「或許吧,會這樣應該也很正常。」
  「這麼一來會陷入長考吧。」
  「嗯。」

  有些犯無聊的明子望向戶外的午後陽光,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手邊開始忙碌了起來……片刻後端了兩個杯子朝兩位小棋士走去……


  「來……」大姐姐式的笑容:「這個是特別招待,嘿嘿……」得意……
  弘幸將鼻子湊到杯緣……嗅嗅:「這是咖啡的味道耶……真好,謝謝大姐姐!」
  精次隨手直接將馬克杯拿起便一口氣喝了下去……隨即:「居然讓小孩喝咖啡,真沒常識。」嘴巴很倔,卻明顯喝得很開心。
  「我加了很多牛奶啦,」偷偷望了聚集在電視機前的大人們一眼,圓形托盤稍稍舉起做為阻隔:「不過你們還是不能告訴大人喔!」其實是久美子家做糕點用剩的咖啡粉而已……呵呵。

  看著櫃檯大姐姐轉身離開的背影,蘆原弘幸感嘆……

  「緒方你當塔矢老師的弟子真幸福……我也好想這樣,天天都能來會所,」捧著溫暖的杯子,一臉渴望:「當院生周圍都是敵人,每年又只錄取三個……唉。」
  聞言,嘴角幾不可聞地哼了一聲:「……你是因為常常有好吃的才想來吧,總是『一個人』在這裡擺譜的感覺,你不明白。」
  「是嗎…………」的確很難體會:「不過我是真的很崇拜塔矢老師,雖然只是坐在會所等待,可是我還是好羨慕……」
  無聊的眼神,喝完殘餘的咖啡牛奶:「真要羨慕的話就加入塔矢門下啊,又沒規定院生不能有其他師範。」

  『咦?』一臉震驚:「可以嗎?我?」指指自己的臉……
  「沒什麼不可以吧。」這人什麼腦……
  「你一點都不介意嗎?」狐疑……
  不解,擱下馬克杯:「我需要介意什麼?」
  「我搶走你的老師啊!」
  「呵……」當真笑了出來,不過是冷笑:「就憑你?」真蠢……
  「誒??」明顯是好脾氣……一點都沒在意:「那過幾天我拜託爺爺幫我介紹……啊啊,好期待喔!太幸福了!」


  明子看向兩個小學生……微微一笑,隨即將視線收回。
  太好了,自從蘆原先生的孫子來了之後,彰子小姐總算可以安心些吧,弟子看起來開心多了……或許他本人沒發覺,但是蘆原小弟弟是開朗樂觀的性格,多少也讓家庭有些複雜的緒方小弟弟開朗了些……
  嗯?怎麼感覺稱呼蘆原『弟弟』不會奇怪,但是對緒方那孩子好像有些怪……可能是他平時太冷靜了,好像一個大人似的……那位議員父親有這種早熟的兒子應該也很頭疼吧……

  要是以後我的孩子也是這種性格,家裡應該會很沉悶吧……雖然省心不少,但還真沒成就感,要小孩就應該要像夏美或者冬樹那樣……呵呵,那樣比較可愛!


  「喔喔!篠田這一手不錯哎!!」渡邊先生的臉幾乎貼上電視螢幕了:「想不到還有這一手,高啊!高啊!」
  「喂……我說你稱讚就稱讚,犯不著擋在那兒,我都看不到啦!」
  「噓!一柳老師開始講解了!」
  「這一局真的不錯哎,有沒有人會用錄放影機啊?」單眼皮先生在電視櫃下方找出一卷現成的空白帶:「我記得我媳婦用過這個東西………嗯…」
  蘆原拍拍單眼皮的肩膀,一同蹲了下來:「你行不行啊?」一起盯著機器:「啊,今天週末……我孫子不知道會不會用……」回頭找孫子的身影……

  「還是我來吧,」明子上前,在眾老先生中壓低聲音:「他們倆似乎討論得很開心,別打擾他們倆吧。」嗯……明明就有說明書在旁邊嘛……
  「說起來,老禿你孫子是院生耶……真了不起,」渡邊也看著兩位小棋士檢討的身影:「在這個和平的年代,孩子們就是希望啊!」
  「哈哈,他還不行啦!還在一組跟二組中間來來去去……要考上職業棋士啊,至少也要在一組穩定下來才行吧!」
  單眼皮笑笑:「還是很了不起啊,能跟小老師這樣對局。」
  禿頭蘆原擺擺手,說著客氣話,臉上倒是很引以為傲的神色:「那小鬼唯一的優點就是開朗啦!就算不如人也不會氣餒,哈哈!」
  「這點倒是像到了爺爺。」
  「哇哈哈……」

  聽著老人家們說說笑笑,明子設定好錄放影機後,起身:「嗯,這樣就行了,不過開始錄的時間晚了,所以前面的都沒有喔……」
  「這樣啊……那以後有精彩的對局不就得趕著時間到會所錄……好麻煩的機器吶……」
  明子細心解釋,語調溫和:「只要跟我說聲時間,可以先讓錄放影機『預約』喔,就算人不在也沒關係。」
  「這樣啊……好棒,果然是大學生厲害……」單眼皮完全忘記對局,反而對錄放影機仔細研究了起來……

  「誒?進藤小姐是大學生啊?」一眾人更加驚訝:「好厲害吶……難怪會用這麼複雜的機器,果然是有學問的人!」
  「這……」明子無奈一笑:「這其實不會很難的,您多用幾次也能熟悉……」
  「果然是我們給塔矢老師相中的好姑娘!」不知哪冒出一句:「多點學問好,這樣挺匹配的!」

  聽著這麼露骨的句子,想裝不懂也不行……瞬間紅透了臉,簡直像番茄……
  雖然彰子小姐那天在書店稍稍提過,但也不是這種調侃……現在這樣說笑感覺好尷尬……


  「哎,人家小了塔矢老師十歲,你們別亂開姑娘家玩笑,」渡邊先生倒是有些分寸:「要是傳出不好的流言你們讓進藤小姐面子往哪擱啊?真是沒腦……」
  「哎哈哈……說得也是,玩笑是有些過分……」單眼皮倒也爽快地向進藤小姐微欠身:「你是做學問的人,別跟我們這些老頭計較……我們這年紀就是沒什麼好期待的,所以常常盼著誰家誰家有喜事……」
  明子溫柔一笑,微點頭:「嗯,我明白……再說我也不是什麼有學問的人,只不過滿喜歡讀書的而已。」原來大學生的頭銜會讓人這麼吃驚嗎……那天彰子小姐也很吃驚……

  也對……一般能受這種高等教育的都是男孩,都市裡面女孩子高中畢業算是不錯的了,家裡重視教育的、經濟好一些的最多讀個短期大學……已經很了不起了……
  或許……也對呢……
  除了受到別人幫助之外,我自己也很努力啊……努力不懈、幾乎犧牲了所有玩樂的時間,所以才能進入頂尖的學校,是全國藝術界的最高學府了……而且重要的是,即使半工半讀,如今成績也不差,嗯……
  或許我該有自信一些,大家老把我當小孩……很可能其實是因為心態上的問題,不是客觀上的條件,或許……有時候多肯定自己一些也是好事。

  如果我嘗試著多肯定自己一些,應該會更接近彰子小姐的高度吧……


  「其實進藤啊,你也不必尷尬……」蘆原拍拍自己閃閃發亮的腦袋,傻笑:「其實我們會所的客人都知道,塔矢老師有個祕密情人啦!」

  …………心中好像突然有個地方,被掏空了般痛了起來。


  「喔喔……你說那個啊,塔矢老師每次一跟對方連繫上都好開心呢!」
  「就是啊,真想知道是什麼樣的對象,連咱們沉穩的塔矢老師也會為了他影響戰績……」
  「就是啊……沒聯繫的那陣子塔矢老師戰績可是一路下滑!」
  「喔喔,又下了一手,這一手是沖斷啊…………」
  「塔矢老師這一手有魄力!」

  沒有留心電視螢幕上的對局,明子默默地走回櫃檯。
  不遠處老先生們繼續專注地聽實況轉播,兩位未來的棋士依然在進行專業級的討論。
  有些呆愣地望向窗外的午後陽光,冬季空氣中的粉塵帶來霧濛濛的錯覺……
  最後喃喃自語……

  「……原來……」是這樣啊?
  「……原來……」

  這就是想要追上那個高度的理由。
  這就是為什麼明知道麻煩人還委託朋友送信。
  這就是為什麼不想被對方當成小孩子看待。
  這就是為什麼明明送拉麵很辛苦,卻不願放棄。
  這就是為什麼明天要期末考了,還站在這裡。

  因為愛上了。


  「…………唉,美津子……」
  看樣子我也好不到哪兒去了,是我自己太過遲鈍,察覺自己的心意時早已深陷,卻也同時知道自己已經沒希望了。
  輕聲自語,神情憂傷,卻淡淡笑著:「……原來彰子小姐有情人了呢。」
【上】 第八十一手 芳名
  「那今年的工作就到這裡啦,對了,我說今川……」泉拉麵老闆將鐵門拉下來:「我姪女說要到東京來幫我,所以你可以安心離職了。」
  深夜寒風中,明子來了精神:「真的嗎?」鬆了一口氣:「太好了……我一直努力撐過期末考,不敢離開……現在總算有人進來了。」說著還拍拍胸口……安心了不少……
  「呵呵,話是這麼說,但是你也得好好帶新人,」前輩將麵館鐵門上鎖:「太好了……這樣我也不用早晚班輪來輪去支援,作息混亂常常搞得我沒精神……」

  明子欠身,一臉歉意:「對不起,沒想到我只做半年。」
  「不要緊,我們一開始徵人的時候也沒說清楚,之前那傢伙離職又是說走就走……嘖!真是沒責任感……同樣是年輕人跟你們倆比起來可差多了!」老闆忍不住還是有些牢騷。
  「呵呵,總之是平安度過今年了,」前輩牽出停在一旁的外送腳踏車:「車借我騎回去吧,那麼明年也請多指教囉!」
  「噢!新年快樂喔!!」老闆準備步行回家:「今川你也快回學校吧,連休三天,我姪女四號會到店裡上工,連休過後熟客都會上門,是戰場中的戰場,快回去養精蓄銳。」

  「是的,那我的工作…………」
  雙手插入口袋,躲避寒風:「那女孩滿伶俐的,估計一週就能上手了……但我會付你整個一月的工資,好讓你有緩衝期找下一個工作。」
  「謝謝老闆,」真是遇到好人了:「以後有需要的話我還是可以回來幫忙的。」
  「你當我笨蛋嗎?」老闆精打細算:「開玩笑……以後你就是大學畢業生,我哪請得起啊?我姪女的話就是自己人,剝削一點沒關係啦……」
  聞言,明子笑了出來……隨後行禮:「無論如何,謝謝您這一陣子的照顧,新年快樂!」
  「噢!新年快樂,財源滾滾我就快樂啦…………」

  目送老闆離去的背影,明子不自覺地收起了笑容……
  深夜的朔風胡亂往臉上劈砍,突然有些孤單……

  「久美子回靜岡幫忙了、美津子在努力準備開學的發表會……正子利用假期出國短期進修……」喃喃自語的聲音隨風而逝:「其實我是不敢回家……」
  回靜岡的話早苗姐一定會看出我的心情低落……唉,我怎麼會這麼不振作呢?這樣下去不行啊……我得加油才行,下學期好不容易能去筒井教授那兒當助理,千萬要在那之前振作。


  新年即將到來的深夜,街上行人稀少……幾乎所有的外來人口都離開東京這繁華的城市,提早返回自己的故鄉。
  不知是心情跟隨腳步,或是腳步跟隨著心情,信步閒逛的結果是來到了圍棋會所所在的大樓樓下……信箱前。

  明子凝視著那自己無比熟悉的信箱,深深地看著……
  隨後苦笑了一下,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了一雙灰白色塊相間的毛線手套,是明顯的女用款,花俏的蝴蝶結綁帶與素雅的灰融為一體……雖是市面上常見的款式,但收到的時候很開心。

  彰子小姐送這雙手套的潛臺詞是:天冷請保重、知道小亮是女孩了。


  「原來我下意識地想告訴彰子小姐自己是女孩嗎……」可惜已經太遲了,自己不但對感情遲鈍還自作多情,好笨……

  收回看著信箱的視線,望著電梯……

  剛剛經過樓下的時候已經抬頭確認過,會所的燈是暗的,沒人。
  所以坂卷奶奶也已經回家過年了吧……

  將背靠向一整面的信箱牆,接著滑坐在地,緊握著手套的手好像想抓住什麼東西,沒有眼淚……但心情卻是前所未有的痛苦……

  「…………是什麼時候愛上的…………」完全不知不覺……是初中的時候?還是來到東京讀高中的時候……還是考大學的時候?來到棋會所以後?
  完全無可救藥的不知不覺。



  「是……進藤小姐?」
  原本想在家也是一個人,不如來會所,感覺上比較不孤單,也好給小亮捎點東西。

  一臉無神地轉頭,看見來人後,扯出一個微笑:「塔矢先生。」其實是現在最想見也最不想見的人,好奇怪的心情。
  「你還好嗎?受傷?」怎麼坐在這種地方,這不是平時聰明伶俐的進藤小姐。
  「……啊,說的也是,」站起身時將手套順手塞進衣袋,保持笑容:「晚上一個人獨自坐在黑漆漆的地方,好像有點嚇人喔……抱歉。」
  微弱的光線中,行洋看著眼前的女子……雖是笑著卻明顯露出愁容:「不介意的話一起上來吧,至少喝點熱茶。」


  看著塔矢行洋將彰子小姐寫的信放入信箱,明子內心又苦笑了一下。
  電梯的樓層指示燈一明一滅,上升、停駐、開啟。
  將會所電源啟動,燈光亮了三分之一,熱水瓶燒著開水,發出微弱的汽鳴。
  兩人一時無話。

  行洋沒有碰棋盤,也沒有不斷追問,只是蹲到錄放影機前,看了看……

  「大家一直誇獎你,以後有重要棋賽也不怕錯過了。」
  明子淡淡一笑,舀了點茶葉準備:「只是照著說明書做而已,應該是字太小,老人家們看不清楚。」
  「你總是默默地做大家無法解決的事情,上回熱水瓶壞了也是你修好的。」其實我跟進藤小姐滿像的,總是接受疑難雜症。
  當真笑了出來:「呵呵,怎麼聽起來我比較適合去電器行應徵?」

  將溫暖的水源注入茶壺,繞著壺心,平緩地轉了三轉。

  「原來泡茶有這麼多細節,」已經來到櫃檯前,注意著少女的動作:「難怪我泡的茶大家都不太喜歡。」嘴上雖不好意思說,但看喝的神情也知道。
  「塔矢先生是圍棋大師……嗯,就算現在不是也是未來的大師,平時自然不會花心力在這方面了,」熟練的動作看起來相當優雅,將陶製的茶杯緩緩放上櫃檯檯面:「畢竟我家是做茶葉生意的。」說起來這些都還是我家的茶葉,我當然熟悉了……
  「謝謝。」對了……靜岡有好多茶商、茶農定居:「我有個要好的朋友也是靜岡人。」

  明子突然笑得眉眼都彎了起來:「今川秋人,對吧?」
  「……」驚訝的眼神,儘管表情沒變。
  「對不起,塔矢先生,」隔著櫃檯,明子突然斂容,行了個大禮:「其實我是妹妹明子。」

  靜默了數秒後,行洋突然有些不悅……該說是非常不高興。

  「為什麼撒謊?」實在不喜歡這樣。
  知道對方生氣了,突然有一種一切都無所謂的心情溢了出來:「一是哥哥不喜歡我在外工作,二是其實我希望早苗姐能把哥哥給我的學費用在孩子們身上,這樣家裡情況可以更寬裕,第三……」

  銳利的眼神,直直望入明子黑色的雙眸……儘管聽了前面的兩個理由後,已經不那麼生氣了。

  「第三,如果我是今川明子,塔矢先生即使不跟哥哥告狀,也會給我特別關照,我不喜歡特權,」語氣溫和,隨即繼續認錯:「對不起,因為即使如此……我還是不該欺騙塔矢先生,還讓會所的客人也以為我是進藤久美子。」

  兩人再度陷入沉默,明子此時真的覺得被臭罵一頓也無所謂了……只是繼續熟悉的整理動作。
  直到行洋抿了一口茶……看得出來努力調適了一番心情……

  「即使你用了假名,也改變不了為大家服務周到的事實,至少你在被我肯定了能力後馬上表明身分,」雖不開心,但已經不生氣了:「即使是假的,但付出的努力卻是真的,也有人為了你的努力而受惠,這樣就夠了。」
  「……我還以為塔矢先生要臭罵我一頓。」其實我還情願自己被罵一頓。
  聽了如此沮喪的情緒話,行洋愣了一下……隨即:「我不會罵人。」對了,他應該是經歷了什麼事情,才難過地坐在樓下地上……

  兩人隔著櫃檯,相對站立,平靜的氛圍在會所空氣中流動……新年再兩個小時便將到來,櫃檯後方的時鐘,時針秒針緩緩移動……

  行洋仔細看著細心攪拌茶葉的明子,仔細看著……其實眉宇間與秋人的確有幾分相似,而且做事周到、單純的性情……都很像,或許家族真的會相互感染。

  「……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助的話,儘管開口。」
  不知道是不是說氣話,但真的有些感傷:「因為我姓今川?」好像有些理解美津子的心情了,被喜歡的人只當成妹妹的感覺……好難受。
  「當然不是,因為你也是我的朋友。」既然都用假名了,當然不喜歡被哥哥庇護著……

  換做我,也不想。


  明子只是定定地望入眼前那雙翠玉般的雙眼,隨後又再滿上了同樣碧玉的茶。

  「我現在有三個靜岡出身的朋友,」行洋溫和地說出自己的所思所想:「一位是今川秋人,一位是眼前的今川明子,雖尚未與後者深交,但至少我一直認為你是朋友,只不過今天突然知道了你們是兄妹罷了。」
  明子眨眨眼,突然溫柔一笑:「謝謝。」彰子小姐人果然很好:「那第三位呢?」
  行洋抿了一口茶,思索了一會兒,不答反問:「……對了,都是靜岡出身,又同樣年紀……」認真對上明子的目光:「靜岡很有名的津田屋,是不是有個跟你同齡的小姐?」
  招牌的歪頭動作……疑惑卻直接回答:「嗯,久美子嗎?我們是朋友。」

  聞言,一顆不知道懸了多久的心終於放了下來,行洋險些虛脫……這些年比頭銜戰還煎熬……
  儘管已經從金子小姐那兒得知津田亮的確是女孩,通信的本人也明示過,但是聽到『久美子』這擺明了百分之百是女孩的名字,並且從對方的朋友口中確切證實……還是安心了。


  「我跟久美子從小就很要好,」完全沒連貫起為何會突然被問起津田屋的事情,明子只是想幫忙:「哥哥結婚的時候,我跟久美子還一起幫早苗姐打扮呢……那個捏造的名字……其實也是他的名字啦……」說著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起來……
  行洋倒是心情大好,完全不介意:「……原來你們很要好。」

  原來……終於得知小亮的芳名,好開心的新年!
【上】 第八十二手 雙重人格
  「久美子嗎……嗯,他是個比較有想法的朋友,我受他滿多照顧的……」雙手溫著茶杯……思考如何描述:「很樂觀開朗的性格,同時不失細心。」

  明子依然沒把行洋的情緒、前因後果連貫起來,或者該說是沒想到該站在彰子小姐的立場思考;看著眼前向自己詢問關於久美子情況的塔矢行洋,明子心中只是一陣莫名……

  片刻後,明子繼續:「需要我介紹你們認識嗎?」難道塔矢先生的祕密情人是久美子……但這兩個人沒有交集啊,跟久美子熟的話買禮盒是有些折扣……
  「不用了,」察覺明子會錯意,連忙解釋:「我只是想知道對方的姓名,現階段這樣就足夠了。」
  「……這樣啊。」明子抿了一口茶,隨即撫著自己的臉持續疑惑……

  ……聽塔矢先生的語氣,好像很期待見到久美子……現在卻又說不用,難道連塔矢先生這種人也會不好意思嗎?嗯……但是那樣塔矢先生不會對不起某位秘密情人嗎?雖然久美子人也很好,但我總覺得能包容久美子樂天、自由自在個性的,恐怕只有那位溫文儒雅的筒井教授……
  況且久美子雖然表面上一直說他跟教授不可能,但總覺得他其實有在認真考慮交往……

  那塔矢先生怎麼辦?可是我也不確定塔矢先生對久美子的心意屬於哪一類……要不要問問看呢……不管塔矢先生的情人是誰,可以的話我也想幫點忙。


  「塔矢先生……嗯,」斟酌著不知如何啟齒:「雖然不知道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但……您喜歡上久美子了嗎?」我好像有些太直接了……
  行洋愣了一下,隨即立刻搖頭:「不能說是『喜歡』,只是……把對方當成很重要的人。」嗯……這樣說應該可以。

  ……我太冒失了,萬一在學生之間傳出不好的流言蜚語,對小亮是一種傷害,幸好今川看起來不是會四處亂傳謠言的個性,但從現在起還是小心些。


  「這樣啊……」明子越發疑惑,但也不好一直追問……要問還不如回去問久美子來得清楚些。
  行洋為了不破壞小亮的名譽,倒是細心地開始解釋:「嗯,既然你們是朋友,交情要好到可以使用對方的名字,我想請明子小姐向津田小姐傳達我心中的感受……」這樣說不知道得不得體……
  「喔,好啊。」開始洗耳恭聽,準備一字不落地傳達……
  「好些年前,你們還是初中生的時候,因緣際會之下我開始與一位名為『津田亮』的筆友通信……」

  聽聞此處,明子險些翻了手中的茶杯……一瞬間在腦中將一切連貫起來了!
  因為對塔矢先生而言還有彰子小姐這層身分,他還有個叫津田亮的筆友。
  而我日前已經讓彰子小姐知道自己是女孩的身分,所以他會認為通信的對象是久美子一點都不奇怪。

  天啊……那不就變成我又撒謊了!?

  但我也不知道會變成這樣啊,當初是久美子懶得寫信推給了我,後來我就持續了與彰子小姐的情誼……秉持著『緣分到了就能知道彼此』的心情,書信往返…
  那……那要現在跟眼前的彰子小姐說清楚嗎??

  可是他會不會像剛剛那樣生氣啊?我覺得他生氣很可怕……而且這回好像沒什麼理由可以說……按道理而言應該是我見到塔矢先生的第一天就能提起自己是小亮的事實了……但我當時就是不想跟他說嘛,現在想說又說不出口了。
  我不想讓彰子小姐對我發脾氣……剛剛他雖然沒罵人,但氣氛馬上變得很恐怖啊……怎麼辦……


  「明子小姐?」
  「呃……是,我在聽。」居然走神了……

  看到一向伶俐的明子失常,行洋似乎……在一瞬間想通了什麼……

  「對了……你叫Akiko,而你們要好到能使用彼此的名字,」一邊思考一邊說出自己歸納的結論:「所以一開始偽裝成男孩跟我通信的津田小姐就是以你的名字做為化名的基礎。」
  明子後腦滴汗:「……呃……算是吧。」至少早苗姐取『亮』這個筆名的時候的確是參考我的真名……
  聽到明子承認了,行洋激動異常,整個上半身前傾:「你果然知道什麼,對吧!?」不自覺有些大聲……
  「嗯……是知道通信的事情,只是一開始您提問起久美子時沒連貫上……」應該是知道得比較全面吧,但是塔矢先生現在這麼激動……我哪敢說呢……

  他該不會很憤怒的說『原來你之前都在騙我』?要是這樣的話……
  我不要,我不要連小亮的身分都不保……至少剛剛……塔矢先生承認了……
  塔矢先生說,小亮對他而言是重要的人。
  我都已經失戀了,至少還可以繼續當小亮吧……我不想失去……


  「……原來如此,」似乎又想通了什麼,行洋突然冷靜了下來,目光銳利、語調清晰:「你一開始常在這棟大樓進出,後來在這裡工作,都是為了幫朋友送信?」八九不離十……
  明子顯然對這推論有些無言……當機數秒後:「……我沒您說的這麼偉大。」真要說幫我送信的是美津子才對,而現在送信是為了我自己。
  「難道你能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信不是你送的?」沉默地凝視,誠懇且威嚴。
  正對上塔矢行洋的目光,明子倒也無懼:「是我送的沒錯,但……」哎,彰子小姐已經認定是久美子了,讓我怎麼說啊?現在揭穿他不是很窘嗎……
  「但?」等待下文。

  明子有些無奈地沉默了……隨即想起眼前的塔矢先生已經有了戀慕的對象,而自己連自己是通信的小亮這回事如今也有口難言,加上失戀的悲傷,心中再度難過了起來……

  綠茶氤氳的熱氣蔓延在整個櫃檯區域,明子又沖了一壺茶,似乎只能藉由熟悉的動作緩解悲傷,動作同樣流暢優雅,神情卻感傷了整間會所……
  自小被兄嫂保護得周到,上了女校後又一頭栽進學術領域,不想其他……如今第一次感受到這般情愁,初嘗滋味……很想解釋些什麼,又怕讓對方失望、自己也同時失去。

  突然有些鼻酸了。


  「進藤,不……明子小姐?」見到這等悲傷的神色,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太過激動:「對不起,沒考慮到你本身的處境,剛剛太開心了。」
  明子小姐應該是遇到什麼難受的事情,才會落魄地蹲坐在信箱前,我剛剛這麼大聲、不但興奮還咄咄逼人……即使沒嚇著他也太不顧及他的感受了。

  明子彎眉淺笑:「進藤也是一位很照顧我的朋友,之前他也替『小亮』送過信。」顧左右而言他:「沒關係的,剛才遇到塔矢先生後,我的精神已經好多了。」
  「……」看起來是沒事了,但應該只能說是『沉澱了情緒』。
  「對了,剛剛塔矢先生說要我替您傳達些什麼?」自己端起茶杯,暖了暖手:「就是您說要我傳達心中的感受給久美子。」

  抿了一口熱茶,行洋稍做思索後……一字一頓,宣言:「幫我跟『小亮』說:我會找到他的。」

  持續暖手的動作:「您不是已經找到了嗎?不就是津田屋的小姐……」掌心緩緩轉著茶杯,碎碎念…………要裝就裝到底吧。
  「不一樣,我期待有一天能親眼見到他。」到那一天,我再親口跟他說出自己的感受,告訴他,我已經愛上他了。
  「這樣啊,我知道了。」『我』已經知道了啦……
  行洋將空茶杯放下,突然又患得患失了起來……提問:「津田小姐他……有交往的對象嗎?」這樣問明子小姐會不會察覺我的心意?好像太露骨了……

  明子撫了撫自己的臉頰,斟酌如何回答:「……您問這做什麼呢?」
  「如果他的家裡已經給他訂下婚姻,男女有別,我們最好別再繼續往來。」這麼說應該可以。
  兀自盯著手中的綠茶,又用掌心轉了轉杯子:「目前沒有,他是個很有主見的女孩,不過有個教授在追求他。」我怎麼覺得自己有些壞心眼?但他的確是問久美子的事情……這樣說也可以吧。

  「……這樣嗎……」該不會我還沒表明心意……就結束了:「那津田小姐的意願呢?」
  不大理解為何塔矢先生這麼執著於這個問題,盯著碧玉的液體:「他雖然嘴上說不可能,但我覺得他有在考慮吧……對方畢竟是再婚,還有兩個孩子,是要謹慎些。」
  「……再婚。」有兩個孩子,這樣也能列入小亮的考慮範圍?要不是那位教授其他條件很優秀,就是小亮一點都不排斥年長的對象。

  ……也就是說,同樣年長許多的我也有希望。

  「嗯,久美子的家庭教育算是相當獨立自主,可能是家裡做生意,父母沒什麼時間替他們兄妹事事準備周到,所以很多事情都能自己決定……其實我覺得也沒什麼不好的。」這茶真好,果然是哥哥賣的茶最棒了……
  「從他的字裡行間的確能感受到是個有想法的小姐。」活潑開朗的性格嗎?有點意外……書信的感覺讓人覺得溫柔典雅、詩情畫意。
  不大清楚塔矢先生到底想問些什麼……或許只是單純關心吧:「還有其他要問的嗎?」眼神明亮,俏皮一笑:「『彰子小姐』?」

  行洋聽到這一聲稱呼,差點嗆到……順了順自己的胸口:「小亮居然連『彰子小姐』都告訴你……真是……」平時高高在上的頭銜棋士居然靦腆了起來。
  「嘿嘿……女孩子之間常常沒什麼祕密嘛!」
  「……這樣嗎。」
  「嗯,就是這樣。」




  「我的天…………媽媽當年居然這麼捉弄爸爸,還真敢……」

  亮光兩人在床上相對盤坐,一位是在靜坐,一位是在看父親的日記本。
  虎次郎自己睡得四腳朝天……

  亮微微睜開雙眼,調勻呼吸後:「稱不上是捉弄吧,或許也有一點那種成分,但也是順勢而為。」語畢,繼續歛眉凝神,靜坐。
  光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語:「靜坐就靜坐,哪還有偷聽人說話的……」將日記本擱在一旁榻榻米上,把虎次郎挪開些,自己掩上薄被:「時間好像還早,睡個回籠覺比較實在……」
【上】 第八十三手 塔矢派
  梅花隨風而逝了一個冬季,商店街櫻花斑斕,鮮豔美好的春天在人間沸騰了起來……也在今川商行熱鬧了起來。

  「春衣,好可愛啊啊啊!!!」秋人顯然對自己剛出生的第三個孩子非常疼愛。
  夏美明顯有些吃醋:「他哪裡可愛了,皺得像猴子……哼。」牽起弟弟的手:「走啦,不要理移情別戀的爸爸。」
  秋人抽臉:「誰……誰移情別戀?這什麼用詞……」
  冬樹基本不知道大家在說些什麼,但是站在姊姊這一邊……粉粉的小手指指著爸爸:「移情別戀!」
  「我哪有…………」

  隔著幾扇紙門,剛生完第三胎的早苗臥床休息,明子在一旁幫忙改嬰兒服,兩人聽著秋人在客廳喊冤,相視一笑……

  「哥哥還是老樣子,我真覺得今川商行能在同業間建立威望,除了早苗姐的幫忙之外,大概就是老天可憐他苦幹實幹的性格吧。」
  早苗疲倦地笑笑:「別看他那樣……其實秋人在跟同業競爭的時候是很可靠的,」看著正幫忙自己做針線的明子:「其實你跟秋人像極了,為了別人總是會發揮潛力。」但好像很少為自己的事情激發才能……真奇怪呢……
  「呵呵,哥哥人是不錯啦……就是管太多,讓人吃不消,」望向客廳的方位,笑笑:「現在有三個小的讓他管,看能不能少注意我一些。」
  「你們兄妹倆就是不老實,明明很喜歡自己的哥哥…………真是!」

  跪坐著挺直背脊,拉動針線的瞬間扯緊了手中棉質的布料……午後溫暖宜人的光線下,似乎隨著反覆的動作,拉近了一家人的心情……

  「明子……」
  年長小姑整整一輪的早苗,已經有輕微魚尾紋的臉龐透著類似母親的溫柔光輝,好像不只是三個孩子的媽媽,有時候……感覺上似乎明子才是自己的長女。

  「嗯?」沒停下手中的工作:「早苗姐睡一下吧,難得我回來,你得趁機休息才行。」
  溫柔一笑,繼續閒聊:「吶……明子,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沒出聲,卻明顯相當驚訝地看向躺著休息的早苗……
  「呵呵,瞧你那神情……就是有囉?」像個女孩般,曖昧一笑:「你瞞得過秋人可休想瞞我……我可也是看著你長大的啊。」
  無奈苦笑:「果然在早苗姐面前什麼秘密都沒了呢……」無所謂的神情,繼續幫春衣改衣服:「千萬別讓哥哥知道了,他可能認為我就連跟男同學說話都嫌太早吧。」
  「噗……有可能喔!」忍不住笑出聲,早苗不改小女孩般的好奇神色:「吶……是個什麼樣的人?說說嘛……」

  聞言,明子有些失神地將視線投向戶外……


  風和日麗的時節,從室內看得見白雲緩緩航行的軌跡……太陽每天升起、春季櫻花的瑰麗與冬季殘留的暗香正交接著時序……商店街、鋪面房的隔音不算太好,偶爾能聽得見附近商家的努力吆喝聲。

  夕陽西下的時候,似乎還能聽見遠處原野谷川旁、河堤上,牽著腳踏車放學回家的學子們的腳步聲,打打鬧鬧的身影猶若近在眼前。

  ……這是自己從孩提時代便熟悉的環境,商店街的樹木依舊隨著年輪增長每一寸光陰,對面的書局老闆依舊拿著雞毛撢子隨意拂過書本封面……梅樹下還是屬於孩子們的遊戲場所。

  不同的只是孩子們換了一批。
  曾幾何時自己也穿著水手服、聽著水流聲,從河堤上走過,皮鞋踩過的路通往未來……直到現在。


  「……明子……」這孩子怎麼……
  「嗯……」眼淚忍不住撲簌簌地落了下來,放下手中的針線,努力想要抑制……卻是越掉越兇……
  「……是嗎……感情不順利?」從被子裡探出手,拍拍明子跪坐著的膝蓋:「我也真的是,你在外地這麼久,每次回來都笑嘻嘻的……但仔細想想,一個年輕女孩,出門在外四年了,怎麼可能沒有挫折呢……」

  不知道是觸動了什麼,明子突然撲到早苗懷中……趴著猛哭……
  輕輕拍著懷中少女的背脊,早苗沒出聲,等待明子自己平撫情緒……

  聽得見賣小吃的腳踏車從街上經過、聽得見幾個孩子相互追逐著跑過、聽得見哥哥逗弄孩子們的聲音,家中的一切是這麼地清晰美好。


  「……嗯,我想我沒事了,」坐直身體後,手指拭乾了淚水:「嗯……有些東西……或許有所遺憾,才會覺得懷念。」
  感受到明子的憂傷,早苗接口:「怎麼說出這麼沮喪的話呢……」
  搖搖頭,招牌的彎眉淺笑神情:「沒問題的,只不過……」思考了一會兒:「當我發現自己喜歡上一個人的同時,也失戀了……」
  「這樣啊……那對方?」
  「不知道我對他的感情,把我當普通朋友,」拿起剛剛擱置一旁的針線工作:「我想……盡可能的、我希望他能幸福。」
  聽聞此言,早苗溫柔地笑笑:「好孩子,一直都很善良……真是苦了你。」
  「沒關係,」似乎是因為哭過,所以鎮定了下來:「已經沒關係了,至少……我還有能回來的地方嘛!」

  客廳依舊上演秋人拿夏美沒辦法的笑鬧聲,冬樹會用簡短的句子附和一兩句,似乎還能想像到秋人抱著新生的春衣,歡天喜地的笑容。

  「嗯,對啊,」早苗露出疼愛的神情:「想回來就回來,隨時都能回來。」
  「嗯。」




  神社的鳥居不怎麼氣派,春季裡,氣候逐漸暖和了起來……蝴蝶與櫻花分不清彼此地飛舞著;行洋步上通往神社的階梯,後面跟著兩位弟子。

  「……我說緒方,老師突然來這裡做什麼啊?」蘆原左右張望著:「很普通的神社啊……」
  緒方聳聳肩,以示回答。

  「是嗎……連你也不知道,我還以為你入門比較久比較清楚。」
  「這跟先後無關吧。」真是……問東問西,煩死了。

  很平凡的神社,占地不大,林蔭倒是環繞了好幾圈,是附近一帶新鮮空氣的來源…………行洋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氣。
  隨即舀了水,洗手、漱口……卻沒有參拜。
  後面跟著的兩小依著傳統習俗照做,其後跟在老師身後,等待……

  清風在綠蔭間以極快的速度遊走,幾瓣從寺外隨風而來的櫻花,再度隨風而去……

  「蘆原,你靠自己的學習成為院生,表示肯努力也很有天賦,」安靜的聲音緩緩響起,行洋回首最近才入門的弟子:「凡事謹慎固然好,但也不要猶豫,不知果斷,從現在起先改善這一點。」
  「是。」很恭敬地欠身行禮。
  行洋微點頭,隨後看向跟著自己最久的精次:「你們年齡相仿,各有優缺點,我希望你們往後能互相切磋學習,蘆原,」
  「是。」
  沒什麼表情的臉龐不知為何,似乎讓人感覺到很有精神:「你在與眾多院生相處中磨練出來的分析力與觀察力,在對局中好好發揮,將成為你的武器。」
  立正站好,歡天喜地的神情:「是!謝謝老師!」

  看著一臉無所謂表情的大弟子,行洋笑笑……不以為意。
  這孩子就是倔強彆扭。

  「緒方,」
  聽到這聲呼喚,少年愣了愣……隨即有些驚訝地看向老師。
  「看樣子你還記得我的承諾,」眼神明顯透出笑意,僅管表情如舊:「稱呼你姓氏代表把你當對手的承諾。」
  「……嗯。」突然認真了起來,收起佯裝冷漠的態度。
  「雖然遲了好些年,但是我想跟蘆原一起也算有意義,」看向另一位天性樂觀開朗的男孩:「你入門後我一直沒什麼機會指導,緒方入門的時候更沒有什麼儀式,我本人也不太注意這些,希望你別介意。」
  緊張:「不會,能成為老師門下的弟子,我超高興的!」
  「啐…………」緒方又回到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
  「是真的!」馬上對一旁的師兄解釋:「我一直都是塔矢派的好不好!」

  行洋無奈…………什麼什麼派,院生之間真胡鬧:「帶你們來這裡純粹是抽時間跟你們倆走走,有時候不一定要專注於棋盤,多接觸新的事物也會讓棋力有所成長。」頓一頓……似乎突然想起了遙遠記憶中的一段話……

  那是自己的父親最初在臨行前夕,說過的。
  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
  回憶轉瞬即逝,沒想到歲月如白駒過隙,現在轉而由我對自己的弟子說這番話。

  行洋的聲音很輕卻很有力:「這就是『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的道理,多接觸不同的人、事、物,對圍棋以外的一切、生活細節都付出關心,你們會學到很多,而現在,我希望你們先從彼此身上學起。」
  「是!」
  「喔……」
  「緒方,你要學習蘆原凡事多往正面思考,樂觀進取的性格,圍棋上不用我說,你應該已經察覺蘆原有你所欠缺的分析力,」神態威嚴,看向另一位弟子:「蘆原,我知道在競爭激烈的院生中要結交朋友不容易,所以更加希望你跟緒方好好相處,在棋院讓你養成了處世圓滑的性格,但在圍棋上希望你多學習緒方的果斷明確,必要時也必須擁有孤注一擲的勇氣。」
  「是!」
  「……是。」
  「讓你們準備的東西帶來了嗎?」

  微風中,清晰的問話迴盪在神社裡。
  緒方從口袋裡摸出一枚五圓硬幣,蘆原戰戰兢兢地又回答了聲。
  行洋將兩人各自的五圓硬幣接過,從衣袋中取出兩條紅繩……穿孔而結。
  將蘆原的那枚五圓交到緒方手中,隨即又將原本屬於緒方的硬幣交給蘆原。

  「我有個朋友是做生意的,偶然提起過他們商人出門在外,經常在錢包內放入五圓硬幣,以紅繩穿過中間的方孔而結,取其諧音,祈求出門在外遇見志同道合的朋友,『結緣』。」

  兩位少年拿著原本屬於彼此的五圓硬幣……握在掌心中,不知怎麼的……好像突然對『同門師兄弟』有了一份更清晰的體認……小小的手掌沉甸甸的。

  --從今天起,我們是同門。

  觀察兩小的神情……果然儀式有時候還是很重要的,這回要多謝秋人:「期望你們互相學習彼此的優點,協助更正彼此的缺陷,日常練棋中相互監督,對局的時候拼盡全力以回報對方。」
  林蔭環繞中,春風掠過三人的髮,行洋語調溫和而嚴肅:「這就是你們的同門之誼,記住了。」
【上】 第八十四手 期待未來
  鯉魚旗飄揚過後,跟著的是炎炎夏日。
  日本棋院的假魚魚缸還在運作,古賴村小姐年復一年的發呆,偶爾也會端起笑容迎接外賓,但大多數時候似乎都很無聊……顯然販賣部是個肥缺。

  「那邊進行得怎麼樣了?」看見天野走進辦公室,正泡咖啡的坂卷順便幫忙多泡一杯。
  「還早呢,陷入僵局……我這才出來透透氣。」將小型錄音機擱在茶几上,鬆鬆領帶:「……呼,還有冰塊啊,果然你這兒比較好……謝謝。」
  「對了,你們週刊部為什麼不配一臺冰箱?」自己站到冷氣出風口的位置……
  「不需要吧……想要的時候過來這兒也一樣,再說也沒地方放。」用冰咖啡冰敷著額頭:「最近大家在拼發行量,週刊部滿地都是文件……還是算了吧。」

  坂卷獨自站在冷氣出風口前,一手拿著咖啡,一手努力向上伸展……骨頭隨著動作發出輕微的聲響……

  「自從來棋院上班後,還真是沒什麼運動機會……」轉身,在天野對面坐了下來:「桑原老師有佔到優勢嗎?」直接向對面的同事伸手……
  會意後,掏出記錄到一半的棋譜:「目前看不出什麼,這是他兩個弟子在觀棋室記錄的,其中一位是院生呢……一轉眼塔矢老師也收兩位弟子了。」
  「……雙方都還在試探彼此的界線,」認真盯著棋譜:「這邊用大馬步可能太冒險了些,小飛或許可以試探……」
  「你為什麼沒去考職業棋士啊?」天野好奇地拿出錄音機準備錄音了:「有什麼特別原因嗎?」

  看到對方一副馬上要採訪的臉,坂卷苦笑:「你是不是壓力太大了?對我也這樣……還不如留些精力等兩位老師對局結束吧,」將棋譜放到茶几上:「拼銷售量也犯不著拿我開刀吧……啐!」
  「哈……這是職業病了,聽人說話就記錄……」將冰咖啡一飲而盡……隨即:「沒想到去年森下老師被桑原老師從名人頭銜拉了下來,這回換塔矢老師挑戰,不知道行不行……」
  「喔?你是塔矢派的啊?」
  撇清關係:「什麼塔矢派……我是站在日本棋院這一邊,如果沒有年輕人上版面,銷售量很難提升,大家都會覺得圍棋是過時的東西。」

  「……喔,原來週刊還有這種作用……以外型而論,塔矢老師的確不錯。」
  天野突然來了精神:「就是啊,我對年輕族群的女性做過問卷調查,果然女人都喜歡俊男……哈哈,這些人雖然不懂圍棋,但是可能會教育他們的下一代學習圍棋,一想到這樣……我就很振奮。」
  同樣將自己的冰咖啡一飲而盡,接著聳聳肩:「這就跟男人喜歡美女一樣吧,你該不會專找家庭主婦下手,好讓他們帶小孩去學圍棋?」
  「嘿嘿……」
  看著眼前比出勝利手勢的記者,坂卷笑笑:「你也差不多該回現場了,長考應該快結束了。」

  看著養精蓄銳過後,再度繫緊領帶,披掛上陣的記者背影……坂卷突然鬆了一口氣……
  父親愛下的圍棋、喜愛的圍棋世界……似乎也不是那麼悲觀,還是有很多人努力在維護文化產業,我們身在局中的人應該更加振作,期望優秀的新生代。




  「今川,你放長假都會返鄉嗎?津田好像有空就會回去。」辦公室裡,鑑賞學的筒井教授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蟬聲很響亮,落地玻璃窗透入的光線有些炫目,空調微涼下,在辦公室打工中的明子停下打字的工作……

  「我也差不多是這樣,東京沒什麼事情的話就會回去。」
  「也就是說家裡沒管束太多就是了……」看著手中的一份公文,略作思考:「你跟鋼琴科的進藤好像很要好?我聽津田說的。」
  感覺到有長談的趨勢,明子站起來回話……恭敬:「是的,中學時就是同學,現在也住同一寢室,他很照顧我。」這位老師到底想…………
  「這樣啊……其實我想問問你的意願,畢竟你不是我的學生,我也不能像使喚自己人一樣要求你……」推推自己鼻樑上的黑框眼鏡,開始解釋:「有一個高級住宅區最近要發起社區藝文活動講座,但是沒有具體規畫,其中的幹事是我朋友,他來找我挖人才……」

  聽言下之意自己是被老師看中,列為推薦名單,明子顯然相當開心。

  「進藤家世背景雄厚,比較能理解那些富貴人家在想些什麼,加上他所學的鋼琴是比較普及的樂器,適合去做公關處理的溝通工作,」抬眼看向這學期來幫忙的學生:「雖然邦樂科通常不太做這些,不過你有修舞臺規畫吧?成績如何?」
  「那一科……平均成績學年第二名。」要說成績的話我是沒問題的。
  「那你考慮一下吧,我當然不可能推薦不好的學生給朋友,」語調認真,溫和地看向眼前的同學:「社區文藝講座是持續性的政府政策,已經有不少住宅區在推廣,屬於推廣教育的一環,除了日常才藝課程之外,年節都要舉辦活動……並不如想像中輕鬆。」
  「是。」持續性政策的話……或許也可以成為未來職業?

  「我朋友澤口是醫生世家,那一區的居民多半都是這一類型,人才濟濟、家學淵源的大戶很多,」似乎已經看出眼前學生的盤算,微笑:「看樣子你瞭解這對你這種不容易找出路的邦樂科學生有多重要了……沒錯,他們正好缺乏音樂方面人才,你跟進藤商量看看,再下決定。」這樣久美子該開心了……
  「是。」似乎想到什麼,再度開口:「請問……為什麼不讓久美子去呢?我是說津田……」反正筒井老師追求久美子也不是秘密了。
  溫文儒雅的微笑,分析:「他自己家裡生意就夠忙的了,要是持續做社區的指導工作,也算是半個公務員身分,他應該沒這種時間。」
  「這樣啊……」

  ……半個公務員,之前有聽學漆藝的學姐說過,已經是推行好幾年的政策了,薪資低但卻是自由度高,現在想來滿適合我的。有些學長姐沒有人推薦的話就要用甄試的方式……沒想到會有這麼好的機會。


  「還有……主要是因為他個性不夠圓滑,雖然精明卻容易得罪人……那一區可都是富貴人家,我當然不希望把他送去了。」
  聞言,明子恍然大悟……輕聲:「筒井老師真的很瞭解久美子呢……」
  苦笑著推推自己的眼鏡:「他單獨跟我在一起的時候越來越潑辣了,我哪敢推薦他啊……」




  「嗯……所以媽媽就一直做著那份工作,女兒節的時候還把我扮成女孩……」
  光閱讀著小亮寫給彰子小姐的信件,內容提到被師長推薦了不錯的工作……字裡行間看得出來滿心歡喜。

  「嗯,小時候我也被媽媽帶去學過音樂,跟明明一起,」亮收拾了墊被,推開紙門……一邊回憶一邊苦笑:「不過我顯然不行,別說是五線譜得一格一格算,就算是寫成簡譜,我也頂多用一隻手指彈《小蜜蜂》。」
  光收起信紙,跟著出了房間:「喔,這媽跟我說過……所以你跟明明小時候一起學鋼琴嗎?那應該是美津子阿姨指導的囉?」

  鷹占據了虎次郎位於池畔的領地,用裡頭的水整理著羽毛……愜意地休息。
  長廊上,亮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頓住腳步,回首……
  盯著眼前的光,半晌沒動靜……

  「呃……幹嘛那樣看我……」這人一大清早是怎麼了……
  亮回神,甩甩頭……認真的語調:「……我剛剛、那一瞬間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情……應該是滿重要的,但沒連貫上。」
  光不解,捲起眉毛:「……學鋼琴讓亮想起了重要的事情嗎?」抓抓頭髮:「會是什麼樣的事情啊?」
  「……不,我沒學過鋼琴,那個只是玩票性質的碰過一兩次。」繼續看著眼前的光,似乎努力想要想起什麼……

  晨光甦醒了庭院裡的花草樹木,昆蟲不太敢接近鷹大哥,胖貓倒是視若無睹地走過去……肥敦敦的背影跟威武的鷹比起來,要有多不搭調就有多不搭調……
  清風拂過早晨,寧靜宜人的春天。


  「想不起來就別勉強了,」見到亮好像正勉強自己什麼,上前牽起:「去廚房找些吃的比較實在,放心吧……只要有點提示我應該都能幫亮想起來。」
  亮搖頭:「不……是在遇到你以前的事情。」
  「這樣啊……」打開冰箱,由上掃描到下:「有鮮奶,喝咖啡吧,幫忙烤一下麵包。」

  亮卻兀自呆立著,不動……大有非想起來不可的決心。
  光見狀汗了一下……

  「拜託……要想吃完再想,」噘嘴、不滿:「我們還要上忍者山耶……」
  「對喔……」對了,說好要讓光返鄉:「難得你答應了,這回一定讓我心愛的光回去。」
  聞言,光笑笑……繼續調咖啡的動作:「但是得快點回來,碁聖戰在即,我可不想有所耽誤。」是說返鄉的話就別想那些,好好休息才是真的。
  將土司放入烤箱,亮一邊轉動旋鈕,一邊笑著:「光可要好好跟我介紹一下……對了,能帶我騎馬嗎?上回總覺得那馬很討厭我……」
  「就是你跟蹤我回去那次啊……其實我滿驚訝你居然會付費去嘗試那個。」

  將溫熱的深色液體倒入彩繪馬克杯中,兌上些許鮮奶……漂亮的褐色花紋在咖啡表面旋轉著……最終消失在杯底。

  亮苦笑著拿出果醬……入座:「拜託……好歹我也是偽裝成觀光客啊,當然要像一點,謝謝……」接過馬克杯,嗅著提神的芬芳:「但也因為擔心光的安危,老實說從頭到尾都心不在焉。」

  光也拉開椅子,坐了下來……寧靜的早晨中,與心愛的人一起等待烤箱稍晚將發出的聲響,溫暖的咖啡滑入喉嚨,頓時清醒不少。


  「行,我教亮騎馬,其他像是鹿甚至鴕鳥都行。」
  驚訝:「鴕鳥?這麼厲害……」
  得意:「晚上帶你去好位置看星星,包準大開眼界。」
  知道光真的開始期待了,亮心中也跟著高興:「我還想去看那個穹頂結構,有好多充滿智慧的文物我都沒看到。」
  「行,那就騎馬帶你逛。」嘿嘿……我要當嚮導了。
  「我還想看………」
  「………」
【上】 第八十五手 陪伴
  「誒?修不好了嗎……」阿古田先生有些擔心。
  「嗯……雖然我知道大概結構,但是沒工具也沒辦法。」

  明子站在凳子上,一手拿著手電筒,盯著總電源努力想瞧個究竟……
  規模五級的地震其實也不算太嚴重……怎麼就這麼剛好沒電了呢……

  蘆原先生從一片漆黑中摸索了進入店裡:「我剛剛看到樓上牙醫的電來了耶……所以我們應該也快要有電了吧。」
  「不,電力的傳輸是很迅速的喔……如果樓上能營業了,我們還不行就是這個裡面……」用手電筒的燈光指指大大小小的開關:「有什麼東西壞掉了,應該是震盪的時候剛好碰到出現異常。」
  「這樣啊……那就看不到大盤解說了……」失望的老先生看向剛剛還在播放的電視螢幕:「……這是塔矢老師對桑原老師的對局啊……」
  「現場的塔矢老師應該很難過吧,真想至少在電視機前陪著他的說……」

  明子歪頭想了一會兒,開口:「……不然去泉拉麵吧,已經過了晚餐尖峰時間了,大家就跟老闆說是我拜託的,那邊有也冷氣……還不錯喔。」
  「誒?」
  「可以這樣嗎……」
  「沒其他辦法了,大家想一起看吧,」渡邊顯然很有號召力:「咱們一起走吧,大不了吃一碗他們的麵吧……」
  「誒……但我不餓說……」
  「閉嘴,塔矢老師重要還是撐死重要………」


  黑暗中聽著眾位老先生們離去的腳步聲,明子放下心後……再度研究起總電源面板……
  ……如果能打開它就好了,這樣找不出問題啊……


  「這給你用。」硬物放置在櫃檯上的聲音:「我也差不多該回家了。」
  明子回首,手電筒一照……平時溫和的臉瞬間抽了起來:「瑞士刀!?緒方同學……你是小學生吧……帶這種東西做什麼!?」下了凳子後,拿起紅色的金屬物體確認。
  緒方聳聳肩:「一個朋友說不需要了,把它給了我,」自行鑽入櫃檯區,拎起自己的書包:「以後就放會所吧,我也不需要它。」
  「……大家都不需要的東西啊。」不知怎麼的……突然同情起手中的瑞士刀:「我有個朋友也有同樣的東西,也是別人給他的……」
  「喔……」不大關心地背上書包:「你確定完全一樣的話那就是奇妙了。」
  「奇妙?」

  不是很耐煩地努努嘴:「因為這把顯然是特製的,不管是什麼刀只要超過六公分拿著在街上晃的話就會被抓。」果然女人就是不懂這個………
  明子驚訝,盯著手中的小刀:「……這……把……」不會是犯法的東西吧……
  一臉精明,推推眼鏡:「放心啦,它剛剛好沒超過,但也就剛剛好而已。」我用尺量過了,一般沒這規格,該是訂做的……
  「這樣啊……」鬆一口氣……
  「況且你又沒拿著在街上亂走,所以我不是說了嗎……以後放在會所吧,裡面連螺絲起子都有,應該派得上用場。」
  仔細思考過後,發覺不對勁:「但你朋友為什麼給你這種東西?」緒方雖然早熟但好像明年才初中吧!?

  「……為什麼啊……」小學生稍稍想了一下:「大概是因為沒人聽他說話,只有我理解他吧,反正我跟那朋友也不會再見面了,他大概想弄個紀念給我。」
  正夫哥乖乖回自己家了,我也還是得繼續無聊的生活……嘖……不過也只能忍耐了,等我上高中就搬出去住。這種看了讓人鬱悶的紀念誰要啊,不如放在實用的地方……

  「紀念……那你不自己留著嗎?」我怎麼會勸小孩留著這種東西呢?
  「不用了,學生用這個被發現很麻煩,放會所的話我還能見到它,它也能發揮實用的目地。」說是紀念你就讓我留?這位大姊未免也太感情用事……
  「這樣嗎……也好……」真是懂事,沒人發現自己就交出來了呢……
  轉向門口處:「問完的話我要走了,再見。」頭也不回地離去……
  「……再見。」果然還是蘆原同學感覺比較正常。


  一片黑暗中,窗外漸漸透出其他店家的招牌霓虹,車燈一盞接一盞飛逝,光線映入會所變成微微的暈黃忽隱忽現……
  明子利用新到手的工具,有些克難地撬開總電源面板,手電筒的聚光下,細細尋找出問題的地方……

  「……果然是這樣,嗯?沒有很燙……我試試看能不能幫忙減少開支吧。」
  斷路器接點問題,螺絲是剛剛震盪時鬆脫的吧,鎖緊後接觸應該就沒問題了……還不行就只好請水電工人了,只是這樣又要開銷,會所一直以來都是熟客,收入也不是很多……彰子小姐沒問題嗎……

  『啪。』亮起。

  「哈……太好了,」迎接一片光明後,眼睛頓時有些不適應:「這樣就暫時節省了一筆……嗯嗯。」離平時的下班時間還早呢……來個大掃除好了。

  熄滅了多餘的光源,夜色在空無一人的會所中,隨著空氣與飛逝的車燈光影流動……時間分分秒秒向前推移。打掃中不自覺想起新年時巧遇彰子小姐的那晚,有時候……能那樣說說話也不錯。

  ……至少我是小亮呢,是重要的人。

  往後我會不會看著彰子小姐跟不認識的某位小姐在一起,心情比現在更加難受?雖然現在能跟坂卷太太輪流協助會所營業,但……如果社區推廣教育的事業進行順利了話、如果對彰子小姐的感情無法壓抑的話………還是要離開的吧。
  嗯……還是等到了那一天再說?
  反正現在沒見塔矢先生帶心上人出入會所的跡象,即使他們論及婚嫁,那我等到他完婚後,身邊一切情況都穩定下來了再走也還可以,這樣比較不給人添麻煩,想來那也是我的承受極限了…………

  至於以後要不要繼續用小亮的名義通信……

  如果我永遠都是小亮的話其實也未嘗不好,可以知道彰子小姐的喜怒哀樂,寫信也有個好處是能夠再三檢查,把不該有的情緒隱藏起來……不像面對面說話一樣,萬一一時情不自禁就被看穿了……尤其是塔矢先生這種敏銳的人。

  其實他幾乎猜中小亮是誰了嘛!就差他沒算到久美子因為字寫得不好又沒耐性通信,所以當年把任務推給我罷了……

  被都市煙塵遮蔽的月光有些黯淡,但也悄悄地昇上夜幕正中,按照千萬年來的運行軌跡,緩緩西沉……


  「……」這片玻璃……汙垢真是頑強,擦不到……
  左手扶著窗戶內側,努力伸長右手,想將玻璃外側的表面清理乾淨……下方是鬧區走動的人群。

  『小心!』左手被捉著用力往室內拖!
  『啊!!』反而受到驚嚇失去平衡:「抹布掉下去了!」啊……卡在樓下的盆栽上!
  「總比你掉下去好。」行洋說著還心有餘悸……

  輸了對局不是第一次,但是比起勝利的喜悅,敗局總讓人感到更加疲倦,卻只想來會所看看小亮是否回信了……多少……也有個憑藉。
  沒想到一上樓發現會所沒營業不打緊,世交的明子小姐居然大半個人身子都在外面……這一驚嚇瞬間將疲倦驅趕殆盡。


  「……是塔矢先生啊,」這時才看清來人:「我看起來像是要掉下去了嗎?」剛剛不是才在螢幕裡檢討……時間過得真快。
  「太危險了,這裡跟你家的店鋪不一樣,是高樓!」不自覺有些大聲了,著急地警告:「以後不要做這種危險的舉動,請專門清洗大樓外牆的人進行維護!」真是……
  「喔……那要額外付費嗎?」直覺的問題……
  聽這提問,行洋有些氣結……也有些怒了:「專門人員有自己的安全裝備,難道你的命不值那一點錢!?」
  「這麼說也對喔,」盯著行洋明顯有些氣急敗壞的臉……不知為何心中甜滋滋的,彎眉淺笑:「我不會再爬出去了,所以塔矢先生能不能先放開我的手呢?」

  饒是平時穩重的塔矢行洋,也在將目光移動到自己緊握的嫩白手腕時,瞬間臉紅……
  這時才察覺自己的失態,馬上鬆開:「抱歉,我……」
  我怎麼會一直抓著明子小姐的手!?而且剛剛好像還很暴躁……輸棋也不是第一次,難不成我到現在還會因為輸贏而遷怒他人?真是太不成熟了。

  明子倒是一臉如常,明顯在想其他事情:「那個……呃……」
  我沒寫信給彰子小姐……但是他今天輸棋應該很難過吧?這一陣子想說都會見面,所以一直跟美津子忙著社區推廣活動的事情……
  但即使對我而言常常跟彰子小姐見面,可是對彰子小姐來說卻不是這樣……他應該會覺得小亮這幾週都沒消息……我怎麼這麼笨,立場不一樣啊……我該站在塔矢先生的立場去想才對。

  「塔矢先生是很溫柔的人呢……」
  知道明子小姐沒有在意自己的冒犯,於是穩定心緒:「你在說什麼……」無奈:「我剛剛才對你動怒而已。」
  聞言,明子倒是笑得眼睛都彎起來了:「呵,那是因為你擔心著急啊。」似乎是釋懷了些什麼,笑著的神情卻有些悵然:「太好了呢,原來塔矢先生也有這麼著急的時候。」即使現在不是小亮,也能像這樣被放在心上……這樣就很夠了。
  不是很明白少女的心思,行洋摸不著頭腦:「人命關天,自然著急了。」
  「呵呵……也對。」轉過話題,一邊回到櫃檯區一邊開始交代事情的原委:「因為地震跳電了,所以我讓老先生們先散去,電來了以後因為覺得難得沒人,所以開始掃除了……畢竟我能來這邊的時間有限嘛。」總不好讓老是腰疼的坂卷奶奶打掃……

  「原來如此,總之下次別再做那種事情。」逕自走到日常使用的座位,拉開椅子……輕聲自語:「面對桑原老師……」
  單就棋力而言,我有自信與桑原老師不相上下,但是番棋勝負幾番下來……很明顯感覺到自己差了一點什麼…………到底是什麼!?


  夜色更加深沉的時候,行洋依舊盯著眼前的棋局,不斷撤下棋子,不斷嘗試擺出其他應手,思緒翻來覆去卻是一籌莫展。
  卻沒發現手邊的綠茶氤氳的熱氣未曾斷絕過……
【上】 第八十六手 十五年後
  「可以做個問卷調查,對於哪一種音樂活動感興趣……」
  「西洋與東方,我跟明子聯手的話社區居民的選擇很多了……」
  「雖然花時間但是能確保大家的意願……」
  「調查上還是得仰賴澤口夫人……」
  「基本的樂器都有學過,只是專業不同會有不建議的…………」

  炎炎夏日燃燒著熱情,同樣為情所困的兩人接到新工作後相當投入,想要藉此忽略那些受傷的心情……也不去正視心中的渴望。
  筒井教授與學生時代的朋友連繫過後,對方也派出自己的夫人接洽,畢竟這類才藝推廣教育雖沒限制參加族群,但以其他社區的發展看來,老人、女性、小孩占絕大多數。

  討論直到傍晚時分,夕陽西下的時候,澤口夫人步行送兩位學生到車站。

  「……澤口夫人,聽說您婚前是醫生?」美津子怕三人沉默,於是找話題。
  年齡看上去大不了兩人多少的年輕少婦,穿著寬鬆的洋裝,微笑點頭:「雖然從醫學院畢業了,但嚴格說來還不能算是,所以……」一臉靦腆:「雖然對小兒醫療方面比較拿手,但還是別把我看得這麼厲害啦。」
  「但真的很厲害啊……看到血不怕嗎?」明子驚嘆……
  「不會啊,習慣就好。」腳步不停,夕陽餘暉中,輕輕的聲音:「可沒想到我未婚先懷孕了,趕忙結婚……以後大概很難回醫院工作了。」
  「這樣啊……」

  看著寬鬆洋裝下微微凸起的肚子,明子的感受很複雜……

  「曾經啊,我想過就這麼結婚好可惜,其實現在也一樣……」緩緩走著,三人像是散步一般:「我想我最得意的大概就是可以擔負起全家人的身體健康,也能在附近舉辦演講,告訴社區的其他老人、太太們日常需要的醫學常識……很多疾病預先防範比任何名醫都來得重要。」
  「……哇……」明子當真驚歎了:「夫人您想好多呢……我都還不知道以後要怎麼辦。」

  美津子聽見結婚的話題,一臉黯然……到底澤口夫人婚姻美滿,而自己的未來……不但沒有事業也不會有什麼美滿家庭,一想到註定兩項都失去便悶悶不樂……

  「呵呵,還說什麼夫人呢,我應該大你們沒幾歲吧。」
  步行經過一片林蔭區,頓時感到涼風颯爽,陣陣清新:「啊,對了……這就是我們社區的神社,雖然很小間,但是一直都在這兒……要上來看看嗎?」

  一方面不便拒絕,一方面也不趕時間……三人踩著階梯緩緩往上走。
  石階不陡也不長……綠意在四周生機盎然,晝蟬還沒歸去,持續歡快地鳴唱。

  「……這個地方……」明子瞬間有些恍惚,記憶好像回溯到遙遠的從前:「我好像來過……是在什麼時候呢……」

  映入眼簾的是常見的神社鳥居,但火紅夕陽照耀下的檜木地板、一旁地上立著矮小的老式汲水器……一切都好像似曾相識……

  「來過?」美津子聽見明子的喃喃自語:「如果不記得,那說不定是很小的時候了……」

  明子只是直望著那個手壓式的古老汲水器,矇矓的記憶中似乎看到一位戴著學生帽的少年拿著手帕,細心地沾水……

  「……是……金魚手帕……」再度自語過後,面向美津子:「來到這兒後我好像想要想起什麼,卻又一直想不起來……怎麼回事……」
  「看樣子是真的來過,」美津子倒是呼吸起這附近的新鮮空氣來了,伸展雙臂:「真好……這陣風好舒服!」
  「這裡還不錯吧,」剛剛投了奉納錢的澤口夫人回到兩人身邊:「我畢竟剛結婚,每當跟先生有什麼不如意的時候,就會躲到這兒來清靜清靜。」
  「原來這裡是避風港啊……」
  「呵呵,他總是會到這兒來找我,跟我賠不是,我們很快就會和好了。」

  看著澤口夫人毫不做作的幸福笑容,美津子內心越發感嘆了起來,明子倒是沉浸在回憶中,在思緒裡反覆尋找線索……
  澤口夫人坐在檜木長廊邊休息,微涼的輕風時而婉轉,時而張狂……捲起沒抱緊梢末的樹葉,也捲起了三人的衣裳……

  「啊……討厭!」美津子壓住裙子:「幸好附近沒其他人……」有男人就糗了!
  「就是啊……」明子整整裙襬,順手撥弄頭髮,略長的學生頭還不到能紮起的長度:「討厭……瀏海都亂了。」
  澤口夫人微笑著看著手忙腳亂的兩人……隨即好像注意到了什麼:「呃……今川,你的額頭……」
  有些不好意思地用瀏海遮住,微笑:「被你看到啦?這疤醜醜的……所以我都用瀏海遮著。」
  「明子最討厭人碰他瀏海了,真是……去美容院磨磨皮就好了嘛!」
  「小時候不想讓哥哥花這種錢嘛,又不是很必要,」靦腆地向澤口解釋:「後來長大了一直拼命讀書,也沒往這上面花心思,想說遮著就是了。」

  澤口夫人仔細盯著明子,稍有遲疑……
  夕陽墜落得相當迅速,光線已有些昏暗……幾隻烏鴉掠過天際,歸巢時刻。

  「說不定……你真的來過這間神社也未必……」
  「嗯?」明子不解……
  「雖然很冒昧,能再讓我看一下你的額頭嗎?」

  即將成為母親的少婦,雙手充滿厚實的溫度……明子只覺得額頭變得很溫暖。

  「……」少婦輕言細語:「我先生曾經跟我提過,他小時候很頑皮,在這附近一帶也是孩子王,曾用石頭丟傷一個小女孩……」
  「咦?」美津子掩嘴,微微驚訝:「這會不會太巧了……」
  「今川……你姓今川,家裡早期是賣茶葉的嗎?」老公有提過是茶商的女兒。
  「呃……」被問得一愣一愣的:「是的,直到現在也持續經營。」
  少婦顯然釋懷了什麼……鬆一口氣:「這樣啊……真好,果然是你了,其實我先生每次看到對面的那戶人家,都有些愧疚……常說不曉得那女孩現在怎麼樣了,是不是傷得很重……」他說對面獨居的塔矢先生是大魔王呢……呵呵。

  幼年時期與哥哥走散的回憶,被扔石頭的疼痛感……似乎逐漸鮮明了起來,緊接著想起了那位趕走壞孩子們的中學生哥哥。

  「……對了,就是水果糖!」將所有回憶中的剪影連貫了起來,明子趕忙四下裡張望……確認:「對了,就是這裡,臨行前早苗姐提醒過的葉子哥哥。」
  「?」美津子一頭霧水……
  澤口夫人溫柔一笑:「我不知道什麼葉子哥哥,但剛剛這麼說……你好像想起些什麼了。」
  明子顯然很開心:「嗯,我想起滿多的,那一年我五歲,哥哥後來好像提起過來這附近做生意,結果兄妹走散了……」

  我記得沒錯的話……哥哥好像有說當時送貨對象是塔矢先生家!?記不太清楚了,可能得回去問問哥哥,但他會不會問東問西疑神疑鬼的啊……還有,塔矢先生現在還住這個社區嗎?
  那以後他的夫人可能會來社區推廣教育部報名……我該怎麼相處呢……

  一想到就好難受,我才想著等塔矢先生結婚後就離開會所呢。


  「原來是這樣啊……」澤口夫人對明子微微欠身……神情歉然:「對不起,都是我先生不好,在你額頭上留下這麼個疤痕……」
  明子倒是不太在意地笑笑:「都是孩子時候的事情了,真虧澤口先生愧疚到現在,我不太在意啦。」
  「但是好好的臉蛋……」少婦顯然有些自責了,彷彿先生兒時犯的錯與自己有連帶責任般。
  「回頭我找一間美容院幫明子磨個皮好了,」美津子出主意:「這點淺淺的疤,很容易就能弄掉,這樣大家都不用介意了。」
  明子無奈……苦笑:「拜託,我還指望憑這疤痕找到葉子哥哥呢!美津子可別隨便幫我打算啊!」

  不太瞭解所謂的『葉子哥哥』是什麼人,澤口夫人在夕陽餘暉消失殆盡後站起身……其後,三人說說笑笑地前往附近的車站,明子覺得今天心中暖洋洋的。




  夜幕完全籠罩東京的時候,微微飄了點小雨,大致天候還算良好,卻也有些涼意。

  「『彰子小姐』。」明子見塔矢行洋進入會所後……微笑著小聲呼喚。
  四周都是客人,行洋大窘……靠近櫃檯:「聽你這麼稱呼,小亮有信?」毫不客氣地直接伸手索取。

  與明子小姐之間雖相差了十歲的距離,但感覺像真的朋友一樣……一個不會下圍棋、平易近人、勤勞認真、偶爾也會打扮的女孩……善良天真的程度跟哥哥秋人有得比。
  但與秋人之間多少因同齡的關係,在各自的事業領域上是否有所成,內心暗自比較無可厚非,只因為產業不同所以是毫無敵對意識的良性競爭。

  明子小姐給我的感覺是一位體貼善良的女性,也是關心我的朋友,完全沒有競爭,只是單純地關懷。


  「呵呵,看你這麼期待,小亮肯定很高興,」明子笑意盈滿眼底,溫柔而開懷:「小亮沒寫信,但他想告訴彰子小姐『今天很快樂』。」
  行洋看著那神情,也感染了歡喜的情緒:「我看開心的是你吧,你們幾個同學發生什麼好事了嗎?」
  「嘿嘿,這個小亮沒讓我說,不過……」彎下腰,在櫃檯下方摸索一陣:「……就是這個……」
  驚訝:「食盒?不會吧……」小亮做吃的給我!?

  太幸福了!!

  「嘿嘿,小亮看今天夜裡可能會變天,所以弄了吃的給你,」明子溫柔淺笑,笑容中帶著點調皮的意味:「他說『老是吃外面不好,希望彰子小姐能吃正常有營養的東西』。」

  看著塔矢行洋明顯相當開心地接過食盒,明子總算放下心來,為塔矢先生的營養來源鬆了一口氣……
  ……雖然在別人眼裡看起來沒什麼,但我知道彰子小姐很高興呢!他的眼睛就在跟我說他很開心,呵呵……誰說他沒表情,明明就有嘛!
【上】 第八十七手 兩個人
  連繫過半藏,亮光兩人搭了一個多小時的特快車,來到約定的山林。
  春季綠蔭環繞的深山還有些寒意,潮濕的土壤帶來大地的香氣,走在山裡的人精神抖擻了起來……踏在鋪陳得整齊劃一的石階上,感覺整個人跟山脈一樣有活力。

  「清早到郊外的感覺真不錯。」亮緩緩向上走著:「我很喜歡山的感覺,能夠振奮精神。」
  「是嘛………」光大口呼吸著林蔭中的空氣:「呼……果然舒服,有求於人還是該自己來的嘛!在市區可感受不到這種優待。」
  亮笑笑,若無其事地戳破光的鬼點子:「還說呢,光只是想要自己看看忍者村吧?」
  「嘿嘿……我好奇嘛,」突然左右張望了起來:「但是還沒感覺到忍者出沒啊……小時候我就很喜歡聽關於忍者的故事,覺得充滿神秘感。」
  「佐為的時代應該沒有忍者吧,我記得是……戰國才開始有忍者組織,然後江戶時代發展到巔峰,延續到現代趨於平靜而普遍存在……」
  光一邊蹦跳著上階,一邊接口:「不是佐為說的,是電影、電影啦!《美國忍者三部曲》、《忍-SHINOBI-》……啊啊!終於要進入忍者村了!」完全是觀光客的心情……

  亮跟在後頭,看著光蹦蹦跳跳、無比歡快的背影,舒心地笑了笑……

  最近,光常常不經意地提起小時候的事情,或許他終於敢去正視一些過去的美好,如今卻已失去的生活。不論怎麼說,願意這樣提起過去……哪怕只是一點點喜歡看的電影、鴕鳥、馬匹……這種小事情,只要由光的口中說出來,對我而言都意義非凡。

  因為說得出口,代表承認了那些美好回憶已經是過去式了……也代表現有的生活令他滿意,才能這麼平靜地說出口……
  我真是笨蛋呢,長久以來都沒做到讓光安心地生活,直到現在才做到,那十幾年的時間,光無法揮別、卻因為亡國的現實不得不埋葬的過去……那樣悲傷的心情……當然說不出口了。

  至少在我身邊的時候、至少現在……十多年後的現在,能讓光提起一些孩提時代的往事,讓他安心的活著,至少身為伴侶的我有這樣的責任吧。


  「亮!」察覺身後的人沒跟上,轉頭對著下方大喊:「快一點啦!!再想什麼亂七八糟的我要先上去了喔!!」這傢伙是不是想看電影?回去租個DVD回家看好了……他這麼想看的話。

  胡思亂想間,視線範圍中的亮消失了蹤影,原本注視的定點已經空無人煙。

  「跟上了,在這裡。」輕輕將光的臉轉向自己:「我在這裡了。」
  看看身邊的亮,又回首原處……感嘆:「好快……」
  對這聲感嘆的語氣有些歉意:「……對不起,沒顧慮光的感受就突然從你面前消失,我好像濫用了能力……」光不能使用念,我怎麼會在這種小事情上做出刺激他的事情呢……真笨!

  聽著亮歉疚的語氣,光倒是突然笑了出來……隨即像是注意到什麼,蹲下身……

  「亮在胡思亂想什麼呢……鞋帶掉了。」這笨蛋沒發現啊……
  「啊……呃……光……」真是……上次讓人幫忙繫鞋帶是幼兒園的事情了!
  「OK了,」站直身體後,看著眼前的人……不解的神情:「亮在臉紅個什麼勁啊?」
  趕忙摸摸自己的臉,似乎想掩飾過熱的溫度:「我、我哪有……」我臉紅了嗎?我的體質不容易臉紅啊……
  光笑得眉毛都彎起來了:「啊,我看錯了,是因為光線的問題。」我沒撒謊喔,我只是『看錯了』而已。

  半晌後……亮才明白自己又被耍了一回,無奈地笑笑……

  「又耍我,」愛憐疼惜的眼神,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金色的髮絲:「看我手忙腳亂的困窘神情這麼有趣啊?」
  光倒是笑得一臉開心:「誒!?小時候我就是整人為樂的嘛……」
  一點兒也沒在意自己被耍:「行,只要光開心,天天整我也沒關係。」
  「我剛剛那樣糗你是因為我心愛的亮正在胡思亂想。」亮剛剛是在擔心我吧……

  兩人繼續緩緩地走著,石階巨大,每一階約莫要走上兩步才能向上攀升,時間約莫將近正午,理當灼熱的陽光在綠蔭環繞下,僅透出些許宜人的溫度……四周鳥語呢喃,溫和地為兩人輕微的腳步聲伴奏……

  「不過我沒想到亮會這麼大反應就是了。」不過就是個鞋帶嘛……真是!
  輕輕牽起光的手,這回雖在戶外,卻沒被掙脫……為此,亮顯得很開心:「拜託……上回讓別人幫忙繫鞋帶是幼兒園的事情了,我都二十多了,當然會不好意思了……」
  「是媽媽?」
  「不,好像是幼兒園老師……記不清楚了。」
  「這樣啊,」拉著亮的手,用力晃了晃:「……嗯……『Don't walk in front of me,I may not follow。Don't walk behind me, I may not lead。Walk beside me and be my friend。』這是法國哲學家卡謬的一段話,我還滿喜歡的。」

  前方依然是向上延伸的石階,亮突然覺得能這樣手牽著手,走不很陡峭的山路,在郊外與心愛的人呼吸新鮮空氣……真的很幸福……
  不管是不是因為這裡是郊外,所以才沒掙開我的手……但這也算是跨出一大步了,能這樣真好……


  「……嗯……『我不喜歡走在前面,因為我不喜歡領導,也不喜歡走在後面,因為我不喜歡跟隨;我喜歡與你同行,然後我們成為朋友。』……是這樣吧。」同樣用力握了握光的手,比肩向前行進。
  「嗯,就是這個意思。」

  上方似乎有鳥兒相追逐嬉戲,枝葉一陣騷動,四處生機盎然。

  光收回看向上方的視線,語聲溫和清晰:「亮別再戰戰兢兢的了,我知道這一陣子亮用盡了心力想呵護我,但也別太過了反而讓自己情緒緊繃。」
  牽著的手,轉而五指交握……亮笑了出來:「說什麼傻話了……光是最沒資格說這話的吧,你看你……過去就是把我寵上了天,才會變得這麼憂傷,以後讓我多分擔些不也很好?」
  「有了前車之鑑還想這麼做,亮是笨蛋嗎……」倒也對過去自己的心意承認不諱。
  「那有什麼,我的對象又不是木頭人,」突然伸手,輕捏了捏伴侶的臉頰:「是最體貼的光……沒什麼好怕的。」
  「呵,居然承認自己是木頭……我都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難過了。」




  初秋時節,秋風秋雨,帶著颱風的味道從遙遠的海岸線吹來,強烈的氣象總讓人產生不安的情緒。

  「才四點多就提早下課,我都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難過,比賽快到了,很需要練習啊……」金子看了看自己壯碩的手腕,小小的淑女錶面感覺有些不搭調:「……我們最好快點回去。」回家練習吧……
  「明子,你今天也要去會所嗎?還是回宿舍?」美津子抱著自己一整疊的課本,仰頭望天:「還以為晚上七點了,天色真暗。」
  明子看了看天色……思考了一會兒:「也就幾站的距離,花不了多少時間吧……我還是去會所一趟。」將自己的課本交到同寢室的美津子手上:「……先幫我帶回去吧。」
  「這樣啊……」用平衡感稍稍調整了一下自己手中越疊越高的書,叮嚀:「你最好趁真的變天前回來,晚了怕是強颱。」
  「明子,」走在前頭的金子回首:「一起出校門吧。」
  「好!」秋風中向室友揮了揮手:「晚上見!」


  公車窗戶明明關得緊密,但好像依然能感受到風在動……望著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心下明白……除了想要在颱風登陸前好好整理、關閉會所之外,心中有那麼一點點期待……想見到彰子小姐。

  哪怕只是短短五分鐘,見一面也好。

  即使彰子小姐沒出現…………但若能接到彰子小姐的電話,跟他說不用擔心會所,我會處理妥當……也能減少他的奔波與負擔吧,總不可能都要變天了還讓坂卷奶奶一個人外出……

  見不到面也沒關係,希望能幫上忙。



  「……喀。」信箱開啟後掩上的聲音。
  似乎眷戀著些什麼,明子望著只有棋迷來信與廣告傳單的大樓一樓會所信箱,有些失落……掩上信箱的同時似乎也將心中的悲傷更往心底掩飾、埋緊。

  拿著一疊廣告傳單,扔進櫃檯下方的垃圾桶,看著空無一人的會所……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太傻。

  「……原來你來了啊?」突然傳出的一把聲音,穿著私立名校校服的少年有些邋遢地出現。
  明子往聲源處看去……有些驚訝:「緒方同學!?颱風就要登陸了……你今天也跟家裡司機約這裡嗎?」
  緩緩走到櫃檯:「中度颱風只會下下雨而已,緊張什麼……很多商家都還在營業。」環顧四周,對自己的表現相當滿意:「老師讓我來這裡收拾,他怕你下課來不及趕過來,坂卷夫人今天腰痛根本沒出現。」人老了,一變天就是容易掛病號……
  「……這樣啊。」彰子小姐考慮得真周到……

  『噠咚。』會所門外似乎有人。

  兩人馬上循聲望去,會所門的確稍稍有些晃動……

  「……有客人嗎……」明子覺得不大對勁……
  「是客人自己就進來了吧,幹嘛鬼鬼祟祟。」冷靜的眼神。
  「……會是風?樓梯間應該不會有風……」所以應該不是……

  兩人相互對視了一眼,隨即緒方先打破沉默:「進藤小姐,你先把櫃檯讓出來,背過去,我把學校襯衫紮好。」
  「嗯,是剛剛關上面的窗戶把衣服弄亂的吧。」帶著自己的隨身物品離開櫃檯……緒方同學現在的身高要鎖好上頭的氣窗,站在桌子上可能還得盡量伸長手。

  而背過身的明子沒看到的是……冷靜的初中一年級生除了將衣服穿整齊之外,還將原本屬於自己的那把瑞士刀也帶上了。
【上】 第八十八手 拉麵追緝令
  「你好像很在意那個信箱,跟老師一樣。」看著經過一樓信箱前,再度深深看了一眼那未鎖的空信箱的明子,以不符合年齡的口吻開口。

  雨還沒落下來,戶外天空好像積鬱已久的怨婦似的陰沉……兩人踏出大樓的庇護,瞬間感覺到風勢漸強了起來。
  明子掏出自己的摺傘,順著傘骨稍做整理……等一會兒很可能得用上了。

  「嗯,那對我跟塔矢先生來說滿重要的。」跟他說應該無所謂吧。
  「……」的確是一臉無所謂的神情。
  明子看了看暗得像半夜的天空……繼續出聲:「我等到你家司機來接你吧,至少看著你上車,比較放心。」我自己有帶傘,公車也還沒停駛……沒問題。
  聞言,緒方忍不住抽了抽臉……低聲自言自語:「我覺得你比較讓人擔心。」
  「嗯?」

  而當數秒後,明子的視線從手中的摺傘投向緒方的聲音發源處時,發覺上一秒還在一旁的少年不見了……
  疑惑地眨眨眼:「……緒方同學?」四下張望了一圈,一陣風呼嘯而過……頓時不安了起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天色似乎又暗了幾分……馬路上川流的車輛稀少,人們為躲風雨已經盡快躲到適當的場所……空氣中有種讓人窒息的黏濕與燥熱。

  『靠!!死小鬼!!』距離大樓出入口不到一公尺的轉角巷子中……傳出了呼喝聲:『幹!!居然帶刀!!』
  『放開我!!』

  一瞬間意識到了什麼……明子悄悄地探頭窺探暗巷中的情形……
  巷子平時沒這麼暗的……可是這天候……糟糕,有三個人,該不會是之前搶劫久美子家的那些壞人吧!?聽說一直都沒抓到……

  「冷靜點,別傷了他,」似乎是首腦的人物出聲:「我們可要拿他的命跟緒方議員交涉,少說也要弄到錢,可以的話最好能讓他幫我們脫罪。」

  明子稍稍靠近了些,仔細聽著…………看來應該是了,久美子當時也說是三個人,嫌犯逃亡也要資金,所以他們早就調查過……知道緒方同學的背景,一定是有計畫的了…………我該怎麼辦!?要上樓去打電話求救?還是跟著他們?萬一救兵來了卻跟丟了怎麼辦?

  『啪!』剛剛被小刀刺傷的歹徒反手給了緒方一個巴掌:「捆好他!!押上車!!」

  明子憂心如焚!這下該怎麼辦才好!?天啊!他們有車子……好像要走了!可是可是……我看不到車牌號碼……再靠近一些,至少要記住車牌、然後……然後回會所用電話報警……

  「今川?是今川吧……好久不見。」腳踏車停在身後的聲音……剎車聲微微的刺耳,卻在此時有若天籟!
  明子欣喜地回首,簡直是看到救星的眼神:「前輩!太好了!!」這時候就是缺人手!
  「啊?你在這兒鬼鬼祟祟幹嘛…………喂喂!你搶車!?我說你……」裡面還有拉麵耶!!
  「訂單?」伸手……已經把前輩踢下車,自己穩穩地跨坐著。
  「啊?在這……你要幫我送?」不是吧……

  「可惡……為什麼我不記得塔矢先生家的電話……」快速在紙張上畫出車子的形貌,交給拉麵館前輩:「這張交給警察。」
  「啊?喔……」好像發生什麼事了……
  又抽了張訂單,翻到背面:「這張幫我投入大樓棋會所信箱,最上面那排沒鎖的那個!」知道身後緒方似乎正在掙扎,語氣也著急了起來!
  看著遞到自己手中被寫得很亂的訂單:「真的假的……『緒方被綁架了』,就是有人被綁架的意思……」
  眼見目標車輛已經發動了引擎,明子緊張了起來:「快去報警有個叫緒方精次的學生被綁架了!!深藍色廂型車我去追了!!」連珠炮似的句子……
  「啊!?但為什麼要投信箱……」
  「別管了,你照做啦!!」語聲最末……人車都飆了出去,消失在前輩眼前。


  風勢漸強,廂型車在沒什麼人煙的公路上行駛,明子根本不敢想後頭的那兩碗拉麵已經變成什麼模樣了……只管拼命踩踏板!所幸外送經驗豐富,環境熟悉,抄了幾條捷徑,加上歹徒似乎怕引人注意,所以是以正常速度行駛……落在大老遠後方的明子,勉勉強強還能看得見車尾巴……

  壓車、加速過彎。
  呈現在眼前的公路變得有些狹窄,只看得見地上的白漆指示,周圍的行道樹成為一條深色的帶狀物,從眼角餘光不斷掠過……

  「呼、呼……怎麼辦……」雖然我追來了,然後我該做什麼!?宮田製銃的腳踏車不適合做這種事情啊!!又不是公路車……天啊……而且好暗,我應該不能開小燈吧?不知道司機先生發現緒方不見了沒有?這樣司機看看情況不對,就會聯絡塔矢先生吧,不然至少也會連絡議員,由議員聯繫塔矢先生……這樣彰子小姐應該就會發現信箱的字條……
  就算司機先生沒有先連繫緒方家,而是先連絡塔矢先生……另一邊前輩去報警的話,緒方先生應該很快就會知道,大家能馬上掌握情況……

  所以那邊剛剛那樣做應該是沒什麼問題,重點是追來的我要怎麼把所在位置傳達給他們?快想想辦法……可不是任何地方都方便打電話啊……



  緒方靖夫將車停在路邊,看了看手錶,隨後搖下車窗,抬頭往棋會所在的樓層望去,瞥到暗沉沉的天色,顯然天候不佳……不免有些擔憂。
  雖然與兒子關係不算太好,但終究愛子心切……正好有空的前提下,心血來潮親自駕車前往兒子常去的、也是自己投資的圍棋會所……

  但……從樓下看上去,窗簾都拉上了,怎麼好像已經沒人了?

  下車上樓……確認了一遍,棋會所的大門看不出什麼端倪,雖然裡頭漆黑一片,但依然伸手輕敲了敲玻璃大門…………如預期的,無人回應。

  「小兔崽子跑哪去……嘖!」這種天候不能上哪吧!才想著他這些年跟塔矢老師學了圍棋,總算是聽話些,今天又搞這飛機……會不會是在老師家?
  再度看了顯然空無一人的會所一眼:「搞啥啊……要用傳呼機嗎……」

  正一轉身想按開電梯,隨即聽見一陣匆促的腳步聲從一樓直奔上來!

  「……這、塔矢老師?」明顯嗅到不尋常的味道,緒方先生嚴肅了起來:「發生什麼事了嗎?」看樣子是精次出事了!?
  緩過一口氣,立刻敘述當前情況:「我剛剛接到警方通知,精次被綁架了。」
  「……」饒是身為議員時常面對質詢,身經百戰……雖然吃驚但還算鎮定:「嗯,然後?」嘖……對象是精次的話很可能是衝著我來了!!
  見緒方先生還算鎮定,行洋伸手按開電梯,示意邊行動邊說明:「我的員工今川目擊到事件經過,託人向警方報案,警方先聯絡過您,但您已經出門了所以才找上我,」電梯間內,掏出口袋裡的『拉麵訂單』:「這是今川留在信箱裡的字條,而根據警方描述他似乎騎著腳踏車追綁匪去了。」

  「腳踏車追綁匪??」看著眼前明顯潦草的字跡……緒方議員皺眉:「太不明智!嘖……」但也幸好有這個叫今川的人,可對方若是衝著我來恐怕會擁有武器……精次啊!我的天……
  「接著我放心不下來到會所,見您的車停在樓下便直接上來了。」


  行洋語氣雖然還算鎮定,但也不免手腳有些冰冷……
  如果說知道自己的弟子被綁架是震驚,知道明子小姐騎腳踏車追了上去就是驚嚇!
  具體的原因不清楚……照理來說對於弟子與對於朋友,自己應該是同樣關心……或許是因為明子小姐畢竟是女孩,也有可能是因為他還是世交……大概是因此,所以反倒比較擔心自行追去的明子。反過來看精次的情況,對方若是衝著議員的地位而來,擄人勒贖的可能性很高,不至於立刻有生命危險……

  沒錯,若明子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跟秋人交代!?


  「……」伸手按了按怦怦直跳的胸口……
  「怎麼了嗎?」為人父的緒方議員趕忙上了車:「快上來吧,去警局!」
  壓下心中對於明子正在尾隨綁匪的擔憂,連忙上車:「……抱歉,我實在不該讓精次來收拾會所。」
  「哎!現在說這些都於事無補,趕緊找回孩子!」車行很快,朝著行洋指示的方向前進:「真不像你說的話,你應該明白真要推來推去就沒完沒了……我當然很急,但現在不能亂……怪來怪去還不如怪我當初幹嘛生他、幹嘛要學圍棋……沒完沒了的啦!」

  看著身旁駕駛座上明顯相當著急的人父,行洋內心有些歉疚……雖然議員很明白事理,說的是事實,但自己其實最擔心的卻是明子……不是自己的弟子。
  那孩子對綁匪還有利用價值,況且也夠機靈……明子可不同,雖然做事伶俐勤快,也不失機智……但……

  但我就是說不出的擔心,可惡……要是今天是自己來收拾不就好了!?
  我有多久不曾有過如此悔恨的想法?現在居然這麼懊悔?
  真不像我自己……

  『吱!』剎車聲打斷了行洋腦子裡的混亂思路,慣性定律讓前座的兩人向前傾了傾。

  「塔矢老師,」身為駕駛的緒方態度異常認真,看向身旁的年輕人:「夠了,你雖然沒說話,但臉上一直寫著『都是我的錯』。」
  微微驚訝:「………………嗯。」我的表情何時開始這麼外顯?
  議員深吸了一口氣,似乎下定某種決心:「夠了,我認識的塔矢老師不是這麼不冷靜的人,事情已經發生了,該去解決他,我也很懊惱為什麼自己不早些到達,但這無濟於事。」話雖然說得慷慨,但還是神經質地拉拉自己的褲腰帶。

  雨開始下了下來,細絲般小雨隨風四散,密集得有如潮濕的霧氣……高級轎車被浸泡在公路上。

  「年輕人,冷靜下來了嗎?」的確……雖然是知名棋士,但圍棋不是人生的一切,現在的塔矢老師只是一位自責的年輕人而已。
  表情依舊沒什麼改變,心跳卻平緩多了:「請容我再說一次抱歉,」就著原姿勢向身旁的家長欠身:「我一定會鼎力協助警方,找回精次。」還有明子、還有明子……
【上】 第八十九手 貼目
  警局裡一片混亂,因為被綁架的是議員的兒子,綁匪又是遲遲沒落網的歹徒;根據調查,為首一名兇嫌頭腦冷靜清晰,另外兩位又對首腦唯命是從,這也是遲遲沒破案的關鍵。

  這回太歲頭上動土,顯然警界已經威嚴掃地。

  「劍持警官!我們已經封鎖所有路口了,但……」有些難以啟齒……
  「快說。」
  「報告長官,沒發現藍色廂型車。」
  「路邊停著的呢!?很可能藏起來了,兇嫌是已經涉及三條命案的亡命之徒!難道他們不會換車嗎!?飯桶!!」

  饒是議員跟頭銜棋士在各自的領域都身經百戰,但一陣對話聽得兩人心裡愈發不安……

  關於三位兇嫌之前的犯案手法、涉及案件……從政多年的緒方議員早已聽得不想再聽了,但沒想到這些成天配戴著威風凜凜的旭日章的日本警察,居然這麼的……笨!!
  而另一方面,一向不大關心社會新聞的塔矢行洋,聽到『累犯』、『亡命之徒』、『命案兇嫌』…………等詞彙,原本以為是單純綁架案的行洋,擔心指數瞬間飆升到最高點!

  ……如果真的是亡命之徒,沒妥善處理的話,精次很可能會被撕票。


  「是!!我們這就去查!!」
  「警視正跟警視長那邊回應了沒!?」
  「報告長官,兩位高階長官都說在函館的別墅度假。」
  「『颱風天』、『一起』到函館度假,當我白癡嗎!!?」

  戶外起了雨,警局內依然一片擾攘,緒方先生此時見警政單位自己自亂陣腳,除了決定事情過後一定要運用權力整頓(秋後算帳)之外,此時坐著的身體也不禁焦躁地頻頻抖腳……

  行洋倚牆而立,現階段能做的只是等待……等待一個消息,可能是警察搜到的、可能是明子偷偷聯繫的……什麼都可以,自己一向擅長等待。
  但這是第一次,對於遲遲沒看到對方的應手感到不安,並且在心中擔憂對方會被逾時判負。




  『吱……』腳踏車剎車聲,聽得出來刻意放輕。

  握著腳踏車手把的雙手,在細雨中漸漸冰冷,明子躲在一架香煙販賣機後面,向不遠處的下方睜大眼睛望……

  深藍色廂型車在漆黑的夜幕下,快速駛入一個小住宅區的堤岸邊停車場,明子再單純也明白跟下去的話過於顯眼,自己凶多吉少……

  嗯……為什麼呢?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會選擇河堤邊這麼明顯的地方當做……呃……該說是巢穴嗎?這附近都是民宅,我去哪兒借電話報警呢……果然還是只能敲住戶的門嗎?
  不知道緒方同學在裡面怎麼樣了……會不會已經慘遭……不會,因為只要他還活著就有利用價值吧,但就怕像剛剛那樣挨打,緒方的體格即使是在初中生中也又不算健壯……可是我該怎麼做呢……要是我有傳呼機一類的東西就好了……

  嗯!?他們下車了!緒方還平安……但是具體情況……太暗果然看不清楚……
  啊!!原來巢穴不是在這裡啊?他們換成白色小轎車了……
  咦咦咦?這麼快就發動,討厭!我都還沒想好該怎麼辦……啊啊,我手上還有原子筆跟拉麵訂單……只好……

  只有繼續追了!




  『嗶、嗶、嗶…………』由混亂到靜默,再由靜默到不安……警局裡出現了不尋常的聲音……

  「啊……謝天謝地!總算精次有點消息!!」要沒事啊,兔崽子!
  一眾員警齊刷刷地將頭轉向,往聲源處望去……只見議員先生從腰間拿出傳呼機……

  「我畢竟身分比較特殊,所以讓老婆孩子都帶著。」緒方雖然話說得鎮定,但拿著小小傳呼機的手卻不自覺地顫抖……
  到底是父子親情。

  「確定是精次嗎?有何消息?」行洋溫厚的聲音似乎正在安定家長的情緒。
  嚥了嚥口水……輕聲:「……我看看…………誒??會不會是被發現了來不及打?糟糕……是不是被歹徒發現有傳呼機了!?」被發現的話肯定要受苦!
  行洋看了看小小的顯示面板:「…………負五點五……」阿拉伯數字。
  剛剛還在發脾氣的警視先生也湊了過來:「這種機型只能傳遞數字吧,-5.5嗎……什麼意思……議員先生您仔細想想?會不會是你們親子間的什麼暗號?」
  「……這……」煩惱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焦躁:「真要說我也不知道啊……什麼五什麼的……」

  外頭的風似乎停了,但是雨似乎下大了。
  幾位周邊的警察,不論位階,都開始沉思……有的來回踱步、有的不斷撫著自己的下巴、有的在紙張上不斷寫著-5.5……甚至連還沒下班的清潔工也開始思考……


  「劍持警官,不好意思打斷您的思路……」行洋略略思索了一陣後開口:「根據歹徒以往的手法,換車機率高嗎?」
  「沒查清楚不能說一定,但過往幾起案子他們都有換車,因為其中一位是偷車賊出身,這方面他們資源很廣。」嘖……這都什麼治安啊!?
  行洋頓了頓……試探:「會不會是『白色』?」
  「嘎!?」

  一眾人面面相覷……

  『對!!塔矢老師說得對!!就是白色!兔崽子想告訴我們換成白色的車!』緒方議員只差沒從椅子上跳起來:「那小子這麼愛圍棋,肯定是了!白棋反貼目五目半!」
  「但是現在天色這麼黑,開白車不會太顯眼嗎?」一位員警出聲……

  『就是白車!錯不了!』這是緒方議員。
  『這是心理手法!果然奸詐!』這是被長官拋棄的劍持:「傳令下去找白色的車子!車型不限!全都給我找出來!」
  「是!」
  「報告長官!!」
  劍持有點惱火了:「又怎麼了!?這點小事沒意見了吧!!」
  「我們不敢有意見,長官!」員警這回來了士氣:「找到之前的藍色廂型車了!」
  「喔?」連緒方都有些意外:「效率突然變好了。」
  「住宅區的煙酒販賣機旁裝設有監視器,拍到有人欲強行破解販賣機『防未成年人購買』系統,那個人……」指指辦公桌上的小電視螢幕:「是這位小姐對著螢幕…………」
  行洋湊了過去:「……是明子。」好聰明,真的很機智……

  畫面有些模糊,但依然能看到一位女性拿著張紙,盡可能對準監視螢幕,約十秒。
  紙張上寫著『隅田川河堤換白轎車。』

  「明子?誰?」
  「今川明子,用『進藤久美子』的名義在我的會所工作,就是去追歹徒的那位。」至少現階段兩人都還是平安的。
  『什麼!!』『什麼!?』劍持與緒方兩位大叔的同步率倒是很高:『追去的是位小姐!?』有這種小姐嗎………………
  「嗯,我沒說嗎?」只要人能平安回來,什麼都不重要。
  劍持不予置評,連忙下令:「查詢那一架監視攝影機的定點沒!?快點由該定點開始搜索!!快!!鎖定方圓五十公里內可以再次換車的地方,包括停車場、路邊車位……幹嘛你們一定要我說了才會動作啊!?」




  白色轎車在夜色中奔馳,明子不停追著……
  早已超過了拉麵外送的地域範圍,抄捷徑這一點小聰明已經派不上用場,腦中不斷猜測著東京建築結構群中,何處『理論上』應該能通往何處……暗巷、防火巷、穿越人行道……甚至強行穿過腳踏車禁止進入的公園中庭……

  「呼、呼…………」好累……我跟丟了嗎?
  將自身與車身隱藏在公園出入口的石碑後方,一雙靈動的眼睛認真地盯著外頭的柏油路面。
  肩膀隨著喘息而上下起伏,明子目不轉睛地專注著……想要嚥嚥口水壯膽,才發現自己不只是渴,而是已經快要脫水了。

  「……不能鬆懈,現在鬆懈就會倒下…………」想點現實的轉移注意力。

  ……嗯?難道是我猜錯了?他們不是要往這裡走嗎……但是這附近,如果是公園南邊出口的地方都是高級住宅區耶,綁匪很有錢嗎?我覺得現在的東邊商店區比較有可能……這裡環境複雜些,也容易取得生活資源……如果我是壞人就會以鄰近的高級住宅為掩護,以這裡為巢穴……

  「嗯!?」來了……

  一輛看似不起眼的白色小轎車規規矩矩地暫停在路邊,一名綁匪還按部就班地投了零錢計費……
  緒方精次被推下車,被刻意戴上的鴨舌帽壓得很低,看得出來是為了遮蔽已經被蒙上的雙眼,需要綁匪連拖帶拉……為此,可以斷定綁匪巢穴的確離這裡不遠。

  「……」他們開始步行了,緒方同學目前看起來沒受太多傷,暫時聽話的話可以少吃點苦……但可真委屈那個高傲的少年了……
【上】 第九十手 三連撞
  由於風勢轉強,時間這麼一耗也已經將近晚上九點,許多店家提早結束營業……鄰近高級住宅區的商店街,街道整齊乾淨。
  在明子的注目禮下,緒方被帶入約四十公尺外一間不起眼的小店鋪。

  將有些操勞過度的腳踏車停在公園內,被雨洗禮過的柏油路上……明子走出公園大樹的掩蔽,迅速穿越馬路,到達對面……
  不知道是不是雨幕的作用,路燈很暗……明子研究了數秒停車計費的收銀裝置,看起來不像是能幫助自己連絡警察的東西……

  唉……總之先確定一下那家店的門牌。
  不知道幾點了……美津子在宿舍應該很擔心吧,門禁時間也差不多到了……


  雨勢不大,風卻很強,原本只是用來遮陽用的薄外套黏在肌膚上,明子覺得自己像是全身被浸泡在水裡,感受得到身上的汗被雨不斷沖淡鹹味……強風輕易地颳起因潮濕而厚重的髮……
  加上雙腿疲軟,真的很累了……

  ……嗯……看樣子這裡是他們的巢穴了,是一間開鎖行啊,啊!原來剛剛的車子是偷來的嗎!?除了綁架還偷別人的車……真是太過份了!嗯……不過我又不可能就這樣進去,最好先去找找公用電話,報警比較妥當……

  有沒有地方能看到裡面呢?緒方同學沒問題吧……


  『混帳!!這小子手裡在搞鬼!!』
  「是傳呼機……也不是什麼新潮的東西,」顯然是頭目的聲音,很冷靜:「……嗯,看樣子他還沒來得及傳送什麼訊息出去。」
  「……呼,好險……我的老巢被發現還得了。」負責偷車的男人出聲:「仔細搜一下他的身體,你要是精力過剩毒打他一頓也行。」

  狹小的窗縫視線內,明子看見負責暴力的男子向一位坐著的男性以眼神請示……
  隨後背對著窗子的背影,傳來清楚的指令……

  「怎樣都行,別弄死就好。」他的小命還有利用價值。

  緊接著是看到身材壯碩的大漢表情瞬間興奮了起來,抄起原本用來立在門外招攬生意的桃太郎旗廣告旗竿,硬生生折成兩段……

  『啪嚓。』竹製旗桿折斷的聲音,慣於施暴的人顯然很興奮……
  「……唉,又破壞我舅媽老家家裡的東西了。」說著也不甚在意,自顧自地拿起一旁的過期雜誌打發時間……已經見慣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
  「這小鬼剛剛劃了我一刀,看我回敬回敬!!」

  綁匪頭目持續背對著窗戶坐著,明子由背影可以看出對方的冷血……忍不住為眼前的事態驚惶了起來……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叩……』一不小心太靠近鋁製窗框,額頭碰撞的聲音……微弱卻清晰。

  風明明很強,卻運氣奇差地讓屋內四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或許是犯罪者多半慣於警惕四周環境使然。

  「別動,」背對著的男人聲音有若寒冰般響起:「外面的人聽著,你動一下我立刻將這小鬼的手指剁下來。」
  「……」不可否認,腿軟了……
  「喲!是個小美人呢,淋成落湯雞啦……」暴力男在看見明子的瞬間,顯然立刻對緒方失了興趣:「讓我來溫暖溫暖你如何~~~」

  粗糙的聲音裝得很嗲,但聽在明子耳裡毛骨悚然……緊接著可以看見偷車賊從後門走了出來,想也知道是來抓自己進去……
  而不可思議的,原以為已經嚇到腿軟的自己會想逃,心中卻沒有這種念頭,或者該說這種想要逃跑的衝動湧上心頭時,立刻被自己否決了。

  儘管知道有些愚蠢,但也沒特別為什麼,只是單純的不想放緒方一個人而已;因為自己的跟蹤,若是害他斷了手指……那自己無論如何都會自責一輩子。
  而很不可思議地,這麼一想後便不需要人強迫,自主地進入那個雜碎聚集的室內,也在踏入這空間的同時,不再害怕。


  「喔……是會所的進藤小姐?」明子此時才發現為首的男人還長得一副斯文的模樣:「原本想放過這位常出入大樓的財團千金,沒想到自己找上門了。」

  「……」聞言,明子心下思量……
  他們好像有調查過,大概因為美津子高中時期的確常常出入那裡幫我送信,而我們又年貌相當……加上現在用進藤這個姓氏,所以被誤會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找到這兒的,但現在我們手中又多了籌碼。」說著看向兩位手下……以眼神示意:「一樣,別弄死就行。」

  言下之意是不管是要把小鬼當沙袋打或者對小姐侵犯都無所謂。

  『噢YES!!』暴力男首先歡呼:「不愧是老大!來吧……我的小美人…………啊!!靠!!臭小子!!」
  暴力男尚未接近還在偷車賊掌握中的明子,小腿骨便吃了跌坐在牆邊的緒方一記!!而明子不知為何突然機靈了起來,幾乎是出於本能的趁一瞬間的混亂奔到緒方身邊!!

  「喔,看樣子是撞到要害了。」因為被蒙著眼,手也被捆,所以是湊合亂撞的。
  『幹他媽的死小鬼!!』沒理會一旁的女人,提腳用力欲往緒方肚子上踩!!
  想把目不視物的緒方推開:『不要……痛!』但結果是兩人都一起中招!

  偷車賊這時好整以暇地晃了過來,建議:「我說啊……哥兒們你先料理了那小鬼,這回女人先讓給我吧,我也好久沒跟女人親熱了……」說著還蹲了下來,手指托起明子的臉:「……嘖嘖,頂多二十歲吧,剛剛還不覺得,但仔細看越看越標緻了呢~~~」
  明子此時全身惡寒了起來:「……」毫不猶豫,一口咬下眼前的手指!
  「哎啊,」甩甩自己的手,竊賊倒是好脾氣:「看你個兒嬌小,沒想到這麼熱情啊~~~來來來~~~」說著開始對退無可退的明子上下其手了起來:「年輕真好,肌膚就是滑嫩,大小姐沒嚐過這些吧?來……叔叔教你…………」

  一旁首領索性觀賞起眼前即將上演的春宮戲,暴力男雖然覺得自己沒搶到『插頭香』,有些可惜……但想想好幾次都是自己搶先,倒也順應『演員』觀賞了起來……

  這一鬆懈神經觀賞,又讓緒方有機可乘!!
  『砰!』不管三七二十一,往進藤小姐的大約位置撞去!!還不忘發號施令:『自己想辦法脫困!!』意思是讓你自己逃啦!笨女人!
  『我都進來了怎麼可能自己跑掉!?』明子也火了:『你沒看到我是自己走進來的嗎!?』說著兩人又處在同一陣線了……
  『你白癡啊我這樣像是看得見嗎!?』這女人自己走進來幹嘛??

  兩人如今處境完全像是困獸之鬥,惡徒持續觀賞,也不介意女人跟小孩湊到一起,反正只要不讓這兩人出去……形同甕中捉鱉。
  明子這時才又醒悟到緒方看不見的事實,立刻開始冷靜留意起四周……

  ……腳邊有折斷的旗竿……
  ……緒方同學的右邊有……是消防警鈴!?

  『我就是太白癡才會騎腳踏車跑了大半個東京累得半死來救你這種小鬼啦!』故意開始吵架……

  緒方一時愣住……這不是平時溫和的進藤小姐,難道是因為情緒太過緊張顯出了真性情?嗯?他好像是在故意推擠我……要我往某個方向,可是手被捆了我也沒什麼平衡感…………
  總之配合吧,反正情況不會比現在差了:「我又沒要求你來救我!你們女人很囉唆耶!剛剛是誰救誰啊!?說啊!!」再繼續往右邊退嗎…………

  明子心下高興,未來的棋士果然感受力非凡,馬上理解了我的用意……繼續裝做吵架,步步進逼:「你這笨小孩就是不聽話,現在弄成這樣要我們大人怎麼辦?」說著還抄起竹竿,作勢要體罰……
  「搞什麼東西!你自己也沒幾歲吧!拿我說教!哼……」嗯?沒有退路了……但是背後的觸感是…………金屬牆面,這種店鋪的金屬牆面通常會是……

  原來如此!消防警鈴啊!


  「好了,戲演夠了就不要再拖延時間,」首領將椅子調整了方位,面朝兩位受困者,卻對手下下達指令:「他們在拖延自己即將到來的噩運,你們倆快些,我還想看看精采畫面。」
  「說得也是,我家小弟弟可興奮了……」偷車賊鬆了鬆褲頭:「多久沒享受了呢…………呼呼……」
  『別靠近我!!』這男人到底想對我幹嘛!?為什麼要鬆褲子啊??
  「哎呦~~~大小姐應該不適合這麼大聲說話吧~~~溫柔一點嘛~~~」繼續進逼…
  『別過來!!』為什麼我覺得好噁心?他剛剛就亂摸我了!現在到底還想做什麼??
  「大小姐放心,你不適合暴力吧……我會很、溫、柔的喔~~~」聲音嗲得連緒方都寒毛直豎……

  『咻!』
  竹竿破空的聲音隨著明子手中的竹影響起,小店鋪內五人之間的氛圍,轉瞬如真空般窒息……
  氣、劍、體一致,以靜制動,以柔克剛,中段構。

  「本小姐的確不適合暴力,但我學過劍道。」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趁大家都傻眼的機會,緒方趕緊撞向身後的消防警鈴……之所以還是用撞的是因為手依然被捆著。

  『該死他娘的!!不做掉你誓不罷休!!』瞬間暴怒了起來,掄起拳頭招呼緒方……
  明子立刻移位:「面!」威風凜凜,氣勢駭人:「我有自信防守到消防員來。」


  日本東京消防署效率一流,無論風雨救火一馬當先,僵持不到一分鐘,不遠處豔紅色的巨大消防車聲音已經響起,一邊鳴笛還一邊搭配著喇叭宣導……
  『請各位民眾放心,我們已經抵達火災現場,請各位民眾有秩序地疏散,請勿推擠、請各位民眾有秩序地疏散,請勿推擠……』


  直到消防員全副救難防火裝備一應俱全、後援提著水槍與各式滅火器、先鋒英勇地破門而入,才對眼前的景象面面相覷……
【上】 第九十一手 懷裡與背上
  雖然有些職務錯亂,不過消防員也是人民保母,直到眾多全副武裝的消防壯漢意識到『好像在脅持人質』、合力撲上歹徒……也不過是幾秒的事情,畢竟重裝備都帶來了,又聲勢浩大、人多勢眾。

  一位消防員趕忙把精次的綁縛鬆開,於是被綁目標再度冷靜地出了個聲……

  「喂,該收工了。」進藤小姐大概已經僵硬了……
  「…………嗯……」依然維持著中段構的架式,卻開始顫聲:「……我、好害怕……」
  「……小姐根本不是什麼劍道高手吧,」消防小隊長弄了兩條毛毯來,示意緒方先裹上,隨即輕輕將明子手中的武器撤下:「步伐不對、手也根本沒有竹刀繭,看電視學的?很有勇氣嘛!」
  似乎感受到真的脫困了,明子癱軟了下來,直接坐到地板上:「……以前讀女校學過幾堂課而已……」還有女子防身術,其實都只是做做樣子……
  緒方將毛毯隨意披到明子身上:「……要是大叔們再晚幾秒進來,你的模樣就不是像剛剛那麼威風了。」

  被稱為『大叔』的幾位消防員,汗了一下……
  這小鬼受了傷,嘴巴還真壞……

  看了看還坐在原地的明子,緒方無奈……剛剛明明還很神勇……
  隨後小鬼彆扭地撇了撇嘴:「……呃……謝謝。」幾不可聞。
  「嗯?」他剛剛好像有說話……
  「沒什麼,我先走了,大叔們說讓我去驗傷。」嘖……我難得道謝了,沒聽到就算了:「呵……近距離看看消防裝備也挺帥氣。」


  而當緒方準備跟著大叔們離開,卻見到一位年紀不小的男性風風火火地推開封鎖現場的阻攔人員,直往自己奔來……霎時之間有些不認得了。
  直到男人蹲了下來,一把將自己摟在懷裡,才聽見熟悉的聲音……

  『臭小鬼!笨蛋兔崽子就只會讓人擔心啊!?看你都怎麼樣了!勞師動眾還受傷…………嗚嗚……』議員緒方靖夫,已經有些許斑白的髮,與兒子的髮交錯在一起:『我就你這麼一個笨小鬼!幹嘛不小心一點!!』
  將下巴擱在老爸肩膀上,疲倦感頓時席捲全身:「我會笨還不是你的錯,臭老頭!這樣很難看啦……我都沒事了,你搞那麼狼狽哪還像國會議員……」平時呼風喚雨的傢伙,現在急成這樣了……

  小光……我今天差點認不出自己的老爸,我想我會一直記得這一幕吧。
  頭髮凌亂、西裝褲上都是水漬……領帶也沒繫好……還有貼近後我才感覺到他臉很油……大概這大半天一直沒空打理形象。
  可是小光,今天的我好像突然能瞭解到為什麼你會愛上臭老頭了……


  「我說你要抱到什麼時候啊……」雖然滿舒服的啦:「他們讓我去驗傷耶,我剛剛可是被施暴了,搞不好其實內傷嚴重喔……」
  「臭小鬼!少來給我這一套,我看你精神得很!」聞言,倒是稍稍鬆了手。
  「啐……」真不老實,擔心就說吧……又沒人笑你。
  「你就不會老實接受我的關心啊!彆扭得要命!」到底像誰啊……

  這邊經歷(感人的?)父子重逢後,另一邊,明子依然裹著毛毯坐在原地,手中多了一杯熱可可,旁邊有位急救隊的小姐正在問話……語氣溫柔異常。
  行洋見弟子似乎精神尚好,也就不打擾父子團聚……逕自向明子快步走去……


  「……您是家屬?」急救隊小姐感覺到行洋接近,於是起身將行洋拉到一旁,準備低聲解釋。
  「我不算家屬,但兩家是世交,」看著不遠處明子裹成一團啜飲熱可可的模樣……未曾有過的憐惜之情油然而生:「他來東京讀書前,家人拜託我全權照顧。」
  急救小姐想了想……隨即:「這樣啊……那他的家人呢?」
  「住在靜岡,請問……明子小姐很嚴重嗎?」
  知道對方真的關心,立刻堆起微笑:「放心,目前判斷沒有外傷,但受到了些驚嚇,應該不用住院……」另外一位小弟弟估計檢查完至少要住院觀察個三天吧。
  行洋聞言,鬆了口氣:「驚嚇在所難免,總會恢復,謝謝。」隨即欲往明子走去……

  豈知立刻被攔下……

  「呃……」急救小姐有些難以措詞了:「雖然由現場以及他自身的描述看來……是沒有被歹徒……侵犯,但是畢竟也到了衣衫不整的程度,你是男人,最好別太接近,在專門醫生判斷前我怕帶給他不良影響。」
  「……衣衫不整!?」不知為何,心頭無名火瞬間竄起:「你是說那些歹徒……可惡至極!」看向裹成一團,狀似很委屈地縮在地板上的明子……心中莫名的難受!
  小姐立刻繼續解釋:「幸好救援即時,不然大概無法挽救……我們現在也不敢勉強移動他,盡量順著他的意思。」想了想又補充:「按照慣例,醫生晚些會幫兩位受害者都爭取靜養,判斷各方面合適後再配合警方做筆錄。」


  戶外的風聲好像在很遙遠的地方,行洋只是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縮成一團的明子,猶豫了一會兒……隨後下了某種決定……

  「馬上讓他做筆錄,沒關係。」既然沒受外傷,我可以說服明子。
  人要在經歷刺激的當下立刻回顧或檢討,時間拖得越久越無法正視過去,因為人是很脆弱的生物,會編織謊言欺騙自己,遮蔽真相。

  「……這……」誒??就、就直接走過去了!?

  行洋還沒走近,明子似乎感覺到了視線……緩緩抬頭,見到來人,馬上展露出笑容…………而這個笑容讓現場的急救隊員與行洋都放鬆了不少。

  「……彰子小姐。」
  行洋對這稱呼愣了會兒……隨即有些靦腆:「這裡人太多,這麼稱呼我會不好意思。」嗯?他在這種情況的第一反應居然是稱呼我彰子小姐……
  俏皮一笑:「說得也是,」盯著手中的溫暖液體:「我剛剛就在想這個好好喝,可以引進會所。」其實是希望塔矢先生也能喝到……
  行洋笑笑,蹲了下來:「你做主吧,我相信你們兄妹都有經營頭腦……站得起來嗎?還要去警局協助警方做筆錄。」
  「喔……對喔,我也不能一直休息……」兩三口喝完杯中的可可:「但是我腿軟啊……」可憐兮兮的表情……
  「腿軟?」不解……
  明子鼓起腮幫子蹙眉:「當然啊,我可是在風雨中騎腳踏車追過大半個東京耶!」這人真不體貼……

  看著這樣好像要邀功、好像在撒嬌、好像很神氣,又好像………總之很令人費解的神情,行洋當真笑了出來……

  「呵,急救人員還擔心你的心情,」突然放鬆了不少:「結果原來你是肌肉痠痛,操勞過度。」也對……我也未必追得上歹徒。
  「嘿嘿……對我刮目相看了嗎?」除下毯子,嘗試著站起身……
  伸手相扶,語氣無奈:「雖然我很想要你以後別這樣,但換做是我也會追下去。」隨即注意到明子身上的衣服幾乎緊貼著肌膚,連忙將毯子再度幫著披上……
  眼神單純:「嗯?這等等要還給人家吧……」
  語調溫柔:「嗯,但暫時先蓋著,會冷。」傻瓜,會被人看光……



  緒方果然被醫生宣告要靜養三天,出院後還得在家休息一週,為此緒方精次只是一臉不甘願,實際行為上倒也配合……可能傷處是真的很痛,只是生性倔強才沒將上藥時齜牙咧嘴的神情表現出來,警局的筆錄也在醫院病床上澹定地完成,至於他內心是不是真的澹定,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明子到了警局後穿上行洋的外套,做筆錄的時候雖然明顯有些害怕回憶當時在綁匪巢穴的混亂情景,但也順利將筆錄完成,為此警方相當感動,決定擇日頒發表揚狀給今川明子,雖然為了不讓哥哥秋人擔心,明子希望盡可能低調,但警方堅持表揚狀上的『英勇市民』幾個大字是少不了的……

  泉拉麵也將獲贈全新的外送腳踏車,緒方議員對這細節很周到也很慷慨。


  風雨增強了起來,前前後後一折騰,時間已經過了午夜……
  路燈帶著點詭異的明滅,明明是電力供應卻猶如風中殘燭般脆弱,倒是行洋步履匆忙……

  撐著傘,行洋回首:「……明子小姐?」怎麼好像沒跟上?
  「塔矢先生,您走太快了……」唉,這時候就開始感受到哥哥的體貼了,塔矢先生跟自己的女友走路時也像過年返鄉似的匆忙嗎……真是!

  會不會是因為跟我一起才這樣呢……有可能喔。

  「抱歉,我擔心風雨強了,沒考慮到你的腳……」趕忙收了傘,回身、背對著明子蹲了下來:「上來。」雖然溫柔,語氣倒是命令式的強硬。
  「啊??」直覺性地退了一步……這什麼情況?
  風雨中,行洋的語氣淡淡的,卻很清晰:「是你堅持只讓警車送到社區外,所以得靠自己盡快到家,明天我會跟秋人連絡告知大致狀況。」
  「因為我怕塔矢先生的鄰居看到了警車,會給您添麻煩……我上去了喔……」慢慢往行洋背上靠:「其實我回久美子店裡就行了。」因為女生宿舍早關了……

  背著明子,站起身,邁出步伐……
  大雨下,明子右手為兩人撐著傘,左手緊緊摟著行洋的脖子……
  或許這是這輩子最幸福的一刻了吧……

  「沒做虧心事,鄰居不會說什麼。」這女孩都淋濕了,身上還是沒什麼重量。
  ……原來是為了我著想,其實比起沒見過面的津田小姐,明子好像更像小亮……很替別人著想。重點是稍早在信箱中看到那張麵館的信息紙條時,我才突然發覺……明子跟小亮的筆跡幾乎是一樣的,或許我該留意一下會所的收支紀錄,比對字跡。
  明子有可能就是小亮嗎?但若是的話,過年那晚為何沒對我提起?
  「對了,你的手……」看著自己視線右前方,撐著傘的白皙手腕……

  「嗯?」我的手怎麼了……
  「之前在書局的時候注意到,你的手上有像燙傷一樣的痕跡,都好了嗎?」但是燙傷到那種程度卻沒看過他上藥,這樣可能痊癒?
  「……那個啊……」撐著傘的明子內心狂跳了起來:「那個不是燙傷。」

  這要我怎麼說啊?說是因為當時同寢室的學姊在做漆器所以害得我過敏?那不就穿幫了嗎……

  「到了,」輕輕放下背上的明子,笑容中有些無奈:「我好像問了讓你為難的問題,不想回答沒關係。」問這個問題讓他全身充滿了戒備感……奇怪的女孩。
  眨眨眼……盯著眼前正開門的人:「喔。」

  能不說就別說吧,我現在又餓又累,明天還得回學校跟校方解釋…………不知道美津子是不是很擔心我……嗯……
【上】 第九十二手 歲月的印記
  黎明下依然是個陰雨天,颱風的風勢仍未減弱,但戶外花開得正好,在強風中搖擺,或許該說是成片雜草與野花在風中擺盪比較貼切……塔矢宅庭院很顯然是植物的三不管地帶。

  「…………大致是如此,因為淋過雨受了風寒,現在可能是精神放鬆了,便病發了。」行洋站在玄關,手持話筒對著靜岡的秋人陳述情況。
  「誒!?這可……但這時候我實在不可能去照顧妹妹啊,我的天……」一遇到妹妹的事情就關心則亂:「完了完了!早苗在顧三個小的,今天我約了不能推的客戶……慘了!」

  行洋突然瞭解到為何明子這麼不想讓秋人知道自己在打工的事情了。

  「秋人,你冷靜一點,只是感冒加虛弱,任誰在脫水情況下淋了一夜的雨都會很脆弱,明子只是需要休息。」
  秋人依然緊緊捏著電話:「明子有發燒嗎?有給醫生看過了嗎?」隱約似乎還聽得見話筒被捏得吱嘎作響的聲音。
  行洋無聲的苦笑,安撫的語氣:「你忘記我家對面就住著一群醫生嗎?昨晚我發現情況不對就請他們府上的人幫忙看過了。」
  「這樣嗎……」就是過去常常代為簽收茶葉的那一戶:「你是說澤口嗎?但是……之後還是去醫院檢查比較好……」
  「醫生有交代得很清楚,預估風雨過後明子就能恢復如常,屆時再去檢查。」況且剛剛明明跟你說急救隊裡的隨行醫生已經檢查過了……

  靜岡的那一頭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聲……隨後行洋感覺到電話換人聽了。

  「塔矢君?」早苗的聲音……似乎是把自家老公先支開了:「這兩天明子先拜託您關照了,」似乎能看見早苗一邊拿著話筒一邊欠身拜託的模樣:「如果您這兩天棋院很忙,請聯絡明子一位叫『津田久美子』的朋友……」
  「!」是小亮嗎?
  似乎感覺到對方的情緒波動:「……塔矢君?」
  「我在聽。」好敏銳的夫人,秋人能無後顧之憂地全國跑生意,多虧了有這位賢內助吧……
  「久美子跟明子從初中就在一起了,不但是靜岡同鄉,感情更是好得沒話說,如果是久美子照顧明子的話,我也很放心……」似乎正在電話機旁翻閱著電話簿,聽得見書頁翻過的聲音:「我把久美子的聯繫方式給你……請稍等……」
  行洋連忙表示:「如果是東京津田屋分舖的聯絡電話我這邊有,是久美子小姐對嗎?」會是小亮嗎…………

  ……或者其實明子才是小亮?
  我可以在這段期間觀察一下,且現實而言照顧明子跟照顧自己的母親不一樣,肢體上自然有許多不方便,不過還是等天氣轉好些再聯繫。


  清晨的風,很強,也很黏。
  帶著暴風圈的同時也好像也帶來靜岡家人的牽掛,行洋自身的疑慮也被黏滯的風包裹住,看不清身在局中的自己該往何處追尋……沉睡中,明子難解的少女情懷也沒有在風中甦醒的跡象。

  對著前兩日的對局思索了一陣,行洋慣例地在晨間研究棋局,專注地盯著棋盤,不時擺上思考過後的應手,時而沉吟、時而豁然開朗。陽光似乎不願意露臉,烏雲掠過一大片又帶來大朵的積雨雲,潮濕似乎是這幾日免不了的事了……

  『啪。』落子的聲響與戶外降雨的聲音合而為一,好像除了風雨,只剩下棋子與自己還醒著,如果這時候留意棋室外的動靜……不知道……會看到什麼樣的光景。
  「……」慣例性的伸手,手邊的茶杯是溫暖的,瞬間從棋局中又醒過一回,原來剛剛是自己沉睡著。

  行洋看了看手中的茶,略微有些擔憂……知道明子已經清醒了還給自己添了茶水後,細細傾聽棋室之外的響動……

  廚房的方向有燒開水的聲音,僅僅只是這層判斷,行洋的肚子就很現實的宣告了自己的飢餓……早上清醒過後稍稍留意過明子的狀態,接著就是與靜岡的秋人通話,然後是前兩天的對局…………時間,原來已經將近中午。
  不知不覺是因為陽光沒出現,或是自己看不見……


  「……明子,你該休息。」
  正準備往鍋子裡下麵條的手顫了一下,隨即回首,彎眉淺笑:「我知道塔矢先生有跟哥哥通過話了,但是一個上午沒進食吧……你想虧待自己可別虧待我這個病人喔。」

  說著俏皮的話語,行洋卻恍惚間有種錯覺……
  那身母親留下的家居普段著、為了工作便利而綁起的大袖、那樣溫柔的笑容、說著繞圈子關心自己的話語……彷彿、有那麼一點,似曾相識,似乎認識明子應該是比現在更早更早之前的事情了。

  「你說的有道理,」看著那忙碌的背影,似乎女人一進了廚房,就沒有他人插手的餘地:「但秋人真的相當擔心,我還是盯著你比較妥當。」

  其實……說不上為什麼,就是想像這樣、站在這裡,看著明子,的背影。
  好像他的存在就是這麼的理所當然,自然得不可思議……好像他一直都在這裡一樣,或許我從很久以前就認識這個女孩了。


  「抱歉喔……塔矢先生,」餐桌上,明子歉意地陪著笑臉:「我看天候真的很不好所以不敢出門,擅自用了您的廚房,請看在我還沒忘記您那一份的份上別計較了。」
  行洋端起碗,笑笑:「我像是會計較這種事情的人嗎……」
  「不像,」笑得一臉無邪:「所以我才敢動手嘛,要是知道您會計較,我就算餓死了也不會亂動東西。」

  對明子的發言不置可否,行洋的確是餓壞了,昨晚虛驚一夜,直到現在才吃點熱的……

  「可惜配料只有香菇跟醬油。」但是很好吃,至少比我自己弄得好。
  「抱歉……」這說不定是我唯一一次以明子的身分做東西給塔矢先生了……
  聞言,行洋愣了愣:「我是怪我自己,因為現在你需要營養。」頓了頓,又吞了一口麵條:「過兩天,風雨過後我去買些平時不熟悉的食材,這樣你能吃得營養些,我也能脫離只有醬油的日子。」
  明子眨眨眼,似乎會意了什麼,雙頰瞬間緋紅:「嗯……」低頭吃麵:「過兩天我就康復了啦。」

  戶外的風掠過雜草,數秒過後行洋才驚覺自己剛剛說了什麼……

  「對不起,我沒有要佔你便宜的意思……」我在搞什麼?就算是秋人的妹妹,我也不能讓人家每天來幫我做飯吧!怎麼說得這麼理所當然?
  「呃……」咬著麵條的聲音有些囁嚅:「我也沒有不願意的意思……只是……」
  「?」奇怪,為什麼我突然覺得明子真的很可愛?
  「其實……如果沒弄錯的話,我在這一帶的社區也有工作……」
  行洋不解:「……沒弄錯的話?」

  明子不知道為何,把頭壓得更低了,連帶行洋也不明所以地有些不好意思……

  「……我是想說……就算過兩天我不需要補充什麼營養了……有到這附近來的話……」說到這裡居然再怎麼也接不下去了……
  「你的意思是願意幫我做飯嗎?」試探性的揣測未完成的句子。
  「……這當然是在塔矢先生的女朋友同意的前提下啦……女人都對廚房有領土意識的,早苗姐就有。」提起家人,內心頓時輕鬆不少。
  行洋頓時疑惑了……詢問:「為什麼你會認為我有女朋友?所謂的交往中的女性應該是以結婚為前提,彼此認真相待的對象,我身邊沒有這樣的人。」小亮不算,他可能對我全無男女之情,再說其實我真的有種直覺……

  直覺小亮就是明子,他們真的很像……說不出哪兒相似,但若當初津田小姐基於種種我無法理解的理由把寫信的事情委託給身為朋友的明子進行,似乎說得過去,而明子理所當然的『幫朋友通信』,順勢以津田自居了。


  「這樣啊?」似乎放下了什麼疙瘩,安心一笑:「那……在塔矢先生找到下一位願意幫您做飯的人之前,不嫌棄的話我會努力的。」
  太好了……至少塔矢先生不用亂吃一些不正常的外賣,至少……在有下一個人照顧他之前,我可以照顧他……即使是『秋人的妹妹』的名義,也沒關係,我只希望塔矢先生好好的。

  說不清自己在明子眼中看到的是什麼樣的波瀾,只是能感受到那柔和的雙眼泛著某種傷感……

  「明子……」放下筷子,一碗香菇雜燴麵已經見底了:「我不是很瞭解你現在的心情,但是這裡不是學校,你可以當自己家放鬆些,況且你是病人……我要說的是……」我怎麼了?今天說話都說不到重點……
  「……」耐心地等著,一邊吞嚥著眼前的溫暖食物。
  「我要說的是……如果心裡有什麼不愉快,不願意跟哥哥說,也可以對我說,雖然你也有其他的朋友……但……」我到底在說什麼?句子支離破碎的!

  似乎感受到對方的用心表達與辭不達意,明子三兩下解決了眼前的麵條……隨後揚起那招牌一般,彎眉淺笑的神情……不知怎的,行洋感受得到那深色的瞳中,泛著脆弱,或許是因為生病,或許是因為……

  「你果然不快樂,上回過年也是如此,這麼不願意對我說實話……」頓時有些無奈、沮喪了起來:「我這人真的這麼可怕嗎?」就連世交的家人也這樣……
  聞言,這回明子倒是笑開了:「呵……哪會啊,我從來不曾怕過塔矢先生,葉子的眼睛,一點都不可怕。」

  看著開始著手收拾餐具的明子,行洋的心受到了巨大的撞擊。
  只是一句輕描淡寫的句子,卻讓時光恍若倒流……

  猶記當年那個在昏黃斜陽下,穿著羊毛和服的小妹妹,用小手帕摀著自己額角傷口的模樣……稚嫩童真的嗓音,篤定地說出那句自己印象深刻的話……

  --「樹葉的眼睛,不可怕。」


  印象深刻,只是沒有時常想起來。
  對了……那也是一位叫明子的小女孩……
  當時送那孩子去派出所、遠遠地看到的『哥哥』就是………………秋人?


  回過神來的瞬間,行洋發覺自己已經撥開明子似乎很在意的瀏海……
  一道淺淺的疤在額角昭示著歲月的痕跡,當年努力忍著想吃水果糖的衝動的小女孩,嚥著口水可愛的神情歷歷在目,如今已是亭亭玉立。

  十五年,白駒過隙。
【上】 第九十三手 不老實
  「你看起來恢復得還好嘛!」久美子用力拍拍明子,惹得明子一陣嗆咳。

  風是停了,但風中夾帶的水氣形成暴雨……時間已經過了整整一天,東京許多地區由於河川水量暴漲,政府已經下達命令請各公司行號自行斟酌是否上班上課。久美子不負早苗與塔矢行洋所託,帶了自己熬的粥、大家幫明子抄的筆記,還有不少食材冒雨前來探望好友。


  「咳……久美子別這麼大力,我還正喝著呢……」病人微弱的抗議:「真是……早苗姐可是拜託你來照顧我耶。」
  「哈哈哈!我只是來看看我們的『英勇市民』啦!」盤膝坐在明子身旁,笑容爽朗:「事情傳遍學校了呢,這回你可是校園之光!」
  明子汗了一下,繼續吃:「……哪這麼誇張。」

  大雨不斷墜落在屋頂的音色,壟斷了兩人的聽覺,明子注意到久美子濕透的褲角,突然有些感動……

  「……真是謝謝大家了,還讓正子跑去買菜。」他的體型……撐傘應該一樣會淋濕吧。
  「哎呦!說什麼傻話嘛……」一貫不拘小節的態度:「大家都是自己人,不過這回可苦了美津子,一個人在風雨天留守宿舍,應該滿嚇人的……不是有很多鬼故事嗎?」
  明子笑笑,繼續喝粥:「他才不是會怕這點小事的人呢,再說我過兩天就回去了。」
  「噢,大家說你不用急著搬回去。」機會難得啊!!跟傳說中的彰子小姐同住一個屋簷下呢!!
  「嗯?」看了身旁已經自在地躺到榻榻米上的久美子一眼:「但這樣美津子會有麻煩吧,每晚宿舍點名還得替我告假。」

  久美子內心計較了一番,坐起身,裝做毫不在意地開口……

  「因為你跟美津子在這個社區有共同的工作吧,老師把那個當你們的期末成績重要參考指標,所以美津子覺得你暫時多住一陣子……呃……多瞭解這個社區的人情世故也不錯……」怎麼我覺得自己說的好像很牽強……
  明子終於吃完自己的『補品』,有些疑惑:「……你們是不是在計劃什麼啊?感覺有事情瞞著我耶……」好奇怪的理由。
  「喔……也沒什麼啦,就是覺得直接說希望你多在這靜養幾天的話,你一定會怕給屋主添麻煩什麼的不接受……所以正子就讓我這麼說……」我還真是撒謊高手……

  不管怎樣啦!明子你就住下來跟你的彰子小姐培養感情啦!!吼!!

  「……是這樣啊……」收拾了自己的碗筷:「原來我讓大家這麼擔心……嗯……塔矢先生畢竟是我家的世交,他不會小氣到不讓我多住幾天啦。」
  「喔?我怎麼覺得下圍棋的人都很嚴謹拘束,塔矢先生不會嗎?」套問一下他們的進展好了……
  依然跪坐著,稍稍思考:「……不會啊,他只是追求的理想跟一般人比較不一樣,而且又是個比較寡言、認真的人,就這樣而已……要說嚴肅……」明子雙眼往天花板轉了一圈,復又對身旁的久美子笑笑:「偷偷跟你說,我覺得早苗姐比較嚴肅耶,只不過早苗姐比較擅於溝通……」

  久美子想了想,似乎正在嘗試理解什麼……隨手拿過病號用過的餐具,自動入了廚房……
  知道久美子細心照顧自己,倒也沒跟從小到大的朋友客氣,直接蹲在廚房門邊,輕聲地說著……

  「久美子,」明子的聲音很細:「你還記得葉子哥哥嗎?」
  「啊??」水龍頭不斷流出嘩嘩作響的水,久美子當真在腦中搜尋了好一陣子這個名詞:「喔喔……有印象,上高中前在月臺上早苗姐提了糖果給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繼續洗碗…………
  明子蹲坐著,抱著膝蓋,聲音很輕:「塔矢先生就是葉子哥哥。」
  「啊!!?」
  「嗯…………」
  久美子三兩下洗好碗,蹲到明子身前:「這樣很好啊,感覺挺親切的,不過年代這麼久遠的事情,你們是怎麼發現的啊?」
  明子想了想:「……大概是因為我的慣用語一直沒變,然後塔矢先生一直沒忘記有個小女孩小時候迷路的事情吧,就昨天中午………………」



  手指不自覺地摩娑起那淺淺的疤痕,行洋看著那被歲月淡化的痕跡,一股難以抑制的感動似乎由指尖溫暖了心房……
  戶外風雨依然,明子對突然靠得這麼近的距離有些怔愣……寧靜得好像風雨的節奏都畫上休止,還有行洋指尖傳來的粗糙觸感,對著那雙凝視著自己的璧玉雙眼,好像……明白了過來……

  「……原來……那個粗粗的東西……就是棋繭……」明子將眼球轉動轉動,努力往上方看看那正在自己疤痕上輕撫的手指……
  「?」
  「所以……所以那天哥哥果然是來塔矢先生家做生意……」
  行洋愣了一會兒……隨即有些激動:「你居然還記得?」
  明子笑開了:「我還答應過要買水果糖還你的,『葉子哥哥』。」
  對這聲稱呼頓時感到新奇,卻也有些無奈:「我身邊的人就屬你最會亂給我起名。」
  「呵呵,好高興……」不知為何,感受到滿滿的幸福:「我總是在夢裡猜想著……葉子哥哥當年是中學生,現在在做什麼呢?他到底住在哪兒?是長這個樣子呢……」說著雙手把臉頰擠扁了些:「還是長這個樣子呢……」還用手指把眼角往上抬……

  放下手指,將瀏海輕輕撥回原處。
  風聲雨聲,草木享受大自然的旋律……四目交望……

  直到行洋輕聲笑了出來……

  「你這孩子真是,居然會想這麼多奇怪的事情。」
  明子馬上不滿了,噘嘴:「我已經不是五歲了,我都快廿一歲了,不是小孩了。」說著還鼓起腮幫子……佯裝惱怒。
  「對了,我都忘了你是英勇市民。」難得的調侃……
  「誒?那個跟這個沒什麼關係吧……」幹嘛提起這個呢……

  看著眼前明明很虛弱卻活蹦亂跳的明子,行洋突然覺得這空蕩多年的屋子熱鬧了起來……

  「……也對,當年被人欺負、找不到哥哥的迷路孩子,已經是閉月羞花的淑女。」
  熟知行洋不會巧言令色,聽了這句發自肺腑的讚美,明子瞬間臉紅了起來:「……這、沒有淑女會那樣瘋狂地騎腳踏車啦……」
  「但是淑女熱心助人、心地善良,難道你以為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就是好女孩該有的行為?我想以前你念的女校不是這麼教導的。」對了……女校……
  「……嗯……是這麼說沒錯啦。」被喜歡的人誇獎,好開心!

  行洋似乎回憶起了什麼,看著眼前的明子……不解……

  「我曾經去過你就讀的文化女子學園,當時秋人讓我關照你……但……」
  「嗯?」
  將眼前的明子與記憶中的高一女生比對:「你長得跟當時我見到的明子一點都不像,為什麼?」
  撫著臉回憶了一陣……似乎想起了什麼:「……我想塔矢先生見到的應該是久美子。」歉意地陪笑臉:「因為我當時站在久美子身後,是後來美津子……就是那位學生代表告訴我有人找過我,我才想通……」
  似乎察覺有哪兒不對勁:「……但是我剛剛才提起,你便馬上連想到是高一的那一天?」
  「嗯?」明顯邏輯轉不太過來……

  近距離,行洋凝視著依舊不明所以的明子……心中似乎又觸動了什麼。

  ……依照明子的說法,他應該有見到我,但這樣不太合理,他應該知道秋人委託我照顧他這件事,如果他知道我的長相,當時即使站在後方,見到我也應該會出面應對;如果他不知道我的長像……連我也是剛剛才想起明子跟六年前見過的明子是兩個人,他又怎麼可能會對當時一位『陌生人』有印象?剛才我一提起他便連想起那位陌生人?即使那位學生代表當時有轉達,也不可能喚醒遠距離下,對本來無視的人的記憶……

  但剛剛的對話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這麼自然的語氣,似乎……況且這種事情根本沒有說謊的必要。
  所以明子可能只說了一部份,沒有說出全部……



  「……這樣啊,那氣氛感覺不錯,靠得這麼近。」幹得好!明子加油!

  久美子跪坐在明子床邊,一邊給好友量體溫,一邊聽著與葉子哥哥相認的一切:「那你在悶悶不樂個什麼勁兒?人海茫茫能彼此相認,挺好的,不是嗎?」
  「是沒錯……只是……」輕輕翻了個身,將腋下的溫度計交給久美子:「後來我不知道說錯了什麼,讓塔矢先生突然沉默了起來……」
  「這樣啊……」看看溫度計……嗯:「是有點低燒,好好休息吧,我把晚餐做好再回去,放心。」
  「嗯……」

  見好友悶悶不樂,久美子收拾了溫度計,替明子重掩了被褥……

  「年紀大的男人果然比較麻煩呢……都不知道在想啥!哼!」似乎想起某人,一臉不高興……
  見這等神情,明子笑了笑:「筒井教授又說了什麼讓你為難的要求嗎?」
  「沒什麼,只是裝可憐罷了……說什麼自己兒子的家長會沒人參與,很丟臉……如何如何……」
  驚訝:「他要你替他參加孩子的家長會?是這個意思嗎?」這進展會不會太快了些……
  「哼……誰理他啊……小兒子挺可愛的也就罷了,那個長子頑皮散漫,成天就當孩子王……我看他肯定是那種初中就開始抽菸的壞小孩啦!」總是要找機會抱怨抱怨……

  看著眼前正埋怨的久美子,和著戶外的風雨聲,明子突然開懷一笑……

  「噗……久美子真不老實!」抱怨的時候明顯很開心嘛……
  「啊!?我句句屬實啊!」
  「是、是……句句屬實,我不跟你爭。」
  「誒!?」
【上】 第九十四手 新年新希望
  聖誕節的狂歡與明子無緣,但是校園內充斥著過節的氣氛,正子跟美津子受企業臨時聘僱表演餘興節目,久美子家的店門庭若市。

  「…………使用一整張貓皮,因此在三味線表面可以看見左右對稱的黑點……像這樣……」明子手中提著由金子家提供的三味線,站在講臺上對著一大群社區居民解說:「……這實際上是貓腹部的乳頭的痕跡………嗯,聽起來好像有點殘忍。」
  「……嗯…」一眾臺下的鄉親用力點頭。
  明子保持微笑:「放心,從中國的十五世紀到現在已經經過了很大的演進,我手上這個不是貓皮啦……」

  一眾聽得膽戰心驚的居民明顯為貓咪的存亡鬆了口氣……一想到整張貓皮被剝了下來……心裡總對『老師』手中的樣品有些害怕……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年輕老師壞笑了一下……當群眾再度回神時,明子已經端起溫和的笑容:「大家別放心得太早喔,人類還有許多換湯不換藥的替代方案……」

  眾人再度屏息……一雙雙眼睛直盯著老師手中的樂器……
  不知道又是哪種生物遭殃了……

  「咳……」裝模作樣地清清嗓子,明子繼續樂器百科的拿手課題:「在場有沒有哪位知道這回是哪一種動物被人抓來剝皮了?答對有獎品喔!」

  看著幾位老人家皺著眉頭努力思考、主婦們互相低聲討論猜測…………總覺得雖然聖誕節沒人相伴度過,有些遺憾……倒也因為習慣了這種推廣教育,感到生活充實,不會想太多亂七八糟的感情事。

  心情為之一振。

  其實我適應得不錯嘛,轉眼間也在這個社區上了半年的課程,起初大家都對傳統樂器不太有興趣,能像現在這樣聽故事似的瞭解樂器也很不錯……我也算是學以致用了,雖然沒有正子那麼優秀,已經獲得法國深造機會,但是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努力經營一樣有作用,要有點信心才行。


  「兔子!」
  「老虎!」
  「大象?」
  「我說是鱷魚啦!」
  「青蛙!」
  「那要幾隻青蛙才夠大啊?很噁心耶…………」

  幾個已經開始放寒假的孩子開始胡亂猜測,為了爭取獎品,什麼亂七八糟答案都出來了……周圍的大人們只是對青蛙這個答案笑了笑,指望老師解答……


  「嗯……都沒猜對啊,那我給個提示喔!」從講桌下端出一堆水果糖,顯然這就是獎品了,孩子們見狀更加躍躍欲試,大人們倒是讓步了………過節嘛,讓小孩高興就好。
  明子『似乎』又壞笑了一下,惹得孩子們也屏息……隨即提示:「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來!知道答案了就大家一起回答!」
  『咦?狗!?』知道是狗狗後小朋友似乎……驚嚇比開心多了些……
  「恐龍!」
  「……你笨喔!是狗啦,你家養恐龍當朋友喔?」
  「哈哈哈哈哈哈哈……」

  孩子們同情狗狗的心情瞬間被不知哪兒冒出來的恐龍一掃而空,想到還有水果糖便開心了……果然人類是現實的生物……

  「…………由於貓皮高價難求,所以後來也使用狗的背部的皮製作,但是狗皮三味線表面的黑點是故意畫上去的,」指指手中三味線的黑點處:「像這裡……最後這些黑點成了單純的裝飾……撥子的部分跟琵琶類似,高級的使用象牙,但一般市面上已經有不少質地堅實的塑膠取代………」


  傍晚的斜陽透入室內時,明子獨自收拾教材,最後看著剩在講桌上的一罐水果糖笑笑,隨後收入隨身提袋裡。
  放眼望向戶外……同樣也是倦鳥歸巢的時分,當年那座因迷路而暫時休息的神社仍在不遠處靜靜地存在,夕陽……年復一年這般灼熱……
  收拾妥當後,明子走出建築物,瞇眼看向火紅太陽即將消逝的半圓前,烏鴉三五成群掠過的剪影。

  「呼……」對眼前的美景深呼吸:「今年也辛苦了,明年加油!」




  「這一手如果下在這裡,」行洋指了指盤面一角:「整個局面會跟著複雜化,相對的也利於白方反擊。」
  蘆原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是,那如果黑子在這裡持續進攻,白方是不是完全沒有辦法翻身了?」
  「這個角固若金湯,」緒方推推眼鏡:「至少換做我的話你攻不下來。」
  孩子氣地傻笑:「……這樣啊。」有點不好意思……好歹自己也是一組的院生了。

  聖誕節還沒到來,遠處的月光還不太明亮,在東方尚未完全升起,火紅的夕陽也還沒滾著火輪子回家……
  行洋利用年末這一天的休息時間,一大早開始,將父親塔矢隆寬敞的筆墨之間整理成棋室,加上這幾年支持者餽贈的棋盤、棋子、自己從孩子時代開始的收藏,倒也有了個研究會的模樣;隨後又花了不少時間,將二樓一間堆放書畫卷軸的儲藏室騰出了大半,做為收納棋譜的棋譜室。

  總不好已經收了兩位弟子,又過了個年,還在充滿……筆墨氣氛的地方教學,那樣的氛圍怎麼說都有些不搭調,自己一個人隨時能入定也就算了,緒方跟蘆原是已經見怪不怪……但怎麼說以後可能還會有其他人加入塔矢門下吧。

  也是自己想做些改變,總覺得不這麼做自己成長不起來。


  「不過原本那些文房四寶都放哪去了?」蘆原老早就注意到環境的整體變化,只是剛剛在檢討中沒敢問,現在有點喘息時間便開始東張西望……
  「……」緒方沒說什麼,基本上也很想知道……
  明白兩位弟子心思已經不在盤面上了,時間也差不多是該結束的時刻,配合轉移話題:「一些比較講究的捐給社區的展示館,有紀念性的幾件收起來了。」
  「喔……」蘆原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塔矢老師,請問……」笑容怪異且靦腆……

  行洋只是看著一個棋盤外,這位娃娃臉的弟子,而另一位則是意識到檢討已經結束,開始收拾棋子。

  「就是……」因為氣氛沉默,而更加不好意思了:「我都來過您家好幾次了,可不可以讓我參觀啊?」
  「……」

  回應的答案是一室沉默……

  蘆原似乎有滿腹委屈:「可是緒方小時候還住過這裡耶……我聽阿古田先生說的,阿古田先生說是聽渡邊先生說的……」
  少年俊秀的臉面向地板……暗自抽了一下嘴角:「……都幾年前的事情了……」誰這麼大嘴巴!
  「我家很平常,你不覺得無趣可以隨意看看,」似乎想到了什麼,率先起身離席:「這樣剛好,二樓一上去就能看見一間棋譜室,其實是今天你們來之前才整理好的。」

  於是……蘆原歡天喜地的跟上老師的步伐,東張西望了起來……
  緒方倒是看著庭院頓了頓,跟在最後的時候若有所思……

  推了推看起來很精明的細框眼鏡,來到很少上來的二樓……
  格局大同小異的和式房間都用紙門做裝飾隔間,看得出來有些年代了,地板跟之前幾次偶爾上來時一樣……都是灰塵;顯然只有老師今天整理棋譜的通行路線稍稍算得上乾淨……

  或者該說灰塵被移動了。

  當緒方看著滿架的棋譜時,在蘆原驚嘆的背景聲中輕聲詢問老師:「……老師,您請人打掃不掃樓上嗎?」
  「我沒請人打掃。」隨手拿起一本秀策的棋譜,同樣是熟悉的六眼線裝。
  不解,但也不太在意:「喔。」

  ……大概是自己打掃的,可能一個人一口氣沒法打理這麼多事情……也就是說以後如果我搬出去住房子最好別太大,那樣會很麻煩,自找麻煩的事情還是少做比較好。

  當夕陽完全隱沒在東京都的屋頂後方時,明晃晃的不夜城逐漸甦醒。
  蘆原帶著滿足靦腆的笑容在玄關向老師道別,緒方提早向老師口頭賀過新年;回到屋內的行洋看向庭院,深深深呼吸……

  讓冷冽的空氣充滿胸腔。
  今年也充實地度過了,明年要更上一層樓!

  隨後注意到有約莫三分之二的庭院明顯整理過,想起剛才弟子的提問……似乎想通了什麼,穿著家居和服稍稍伸展了四肢……刻意用襪子摩擦了會兒長廊上的地板……

  ……真的變乾淨了呢。
  今年的下半年,這棟屋子裡多了一個跟我一樣努力的人的身影,只是我直到現在才發現。


  「……塔矢先生,您在家啊……」明子進屋後見到屋內的燈光,卻沒有人聲……看到熟悉的背影時有些驚訝,微微欠身行禮:「職業棋士是不是都很喜歡看著遠方發呆呢……」說的卻完全不是客氣話。
  行洋回首,無奈地笑了笑:「不是發呆,是冥想,不過剛才我在想要怎麼謝你才好。」
  「謝我?」隨著剛才行洋的視線看向庭院,立刻會意:「喔……那個我隨意弄弄,也不擅長。」幸好沒弄死……我真的不擅長這個:「要過年了,吃火鍋好嗎?」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行洋覺得自己很久沒對『家人』微笑了:「什麼都好。」為什麼手裡拿著三味線呢……
  「……最討厭聽到人說『什麼都好』、『隨便』了……」


  家常的對話還在持續,這個年,塔矢宅,不再寂寥。
【上】 第九十五手 伴侶&拌嘴
  「……好像做夢一樣,真的可以返鄉了。」光淡淡地說著,語調中透著些不可思議。
  看著身邊的光,亮突然安心了下來:「是啊,這幾天打點一下,棋院那邊我們都得把日程壓縮才行。」
  「嗯,我還有個專訪,學校那邊也要避開……」一邊在腦中規劃著日程,一邊商量:「爸媽的日記怎麼辦?」
  亮笑笑:「這又不急,這幾天看完他……或者回來再看。」
  「也是……」光想了想,一邊蹦跳著:「我比較希望一氣呵成地看完他……」
  「那就這幾天看吧,我也不想因為旅途而間斷……又不太可能帶著跑,嗯……其實也差不多到尾聲了吧。」算算年份……我都快要出生了吧。

  嗯?對了……趁著這次返鄉可以看到光的更多面,說起來他還年長我三個月,小時候的光是什麼樣子呢……跟雜誌上一樣風光?還是跟酷拉皮卡說的一樣令人頭痛…………好期待……
  這麼說來有沒有必要聯絡酷拉皮卡一家人,跟他們說一下我跟光要回草原的事情……或者光會想單獨跟我在一起?其實我沒什麼意見……人多有人多的好,光的周圍有更多獵人朋友保護,但就我跟光兩人外加一群忍者其實也就夠了……


  「對了,光……」想到就問吧……
  「嗯?」回頭……

  走在前方一邊蹦跳一邊規劃行程的人,回首時的目光,光彩滿溢。

  兩人在山林綠蔭下相伴而行,午後暖陽猶如被草木逆滲透過似的清澈,好像在空氣中浮潛似的怡然自得,看的不是珊瑚而是微笑的青苔花紋,走的是下坡路。
  光手中拿著兩枚長老贈予紀念的苦無,新月造型尖端有精巧的卡榫,能組合成迴旋標……光乍一見那黑曜石的光澤時便愛不釋手,忍族長老倒也慷慨,見到客人喜愛,便從裝飾牆上取下相贈。

  並隨即傳令,憑這一對苦無,遭遇困難時可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要求駐守當地的忍族支援,足見用心與誠意。

  見到光這麼開心,亮倒是覺得自己欠了個好大的人情……想來是這趟出遊讓許多人不放心,長老才這麼費神。
  但既然光這麼喜歡,有何不可?況且保護光的戰力在自己的認知上……再多都嫌不夠。

  「……呵,這樣也好。」亮彎起眉眼,心中開朗……

  雖然我很想說只要有我就夠了,但是安全起見,出遠門的多幾百位忍者護航也挺好,反正他們平時也不會現身;至於酷拉皮卡那邊,還是算了吧……回家後發個E-Mail跟他說一下,願意的話就在草原見,不然就當我跟光兩人的旅行也不錯。
  說起來我跟光兩人還真沒有一起結伴到青森之外的地方遊玩……嗯,我好像只帶他去過那座約翰藍儂小型博物館,其他……還真的沒有,我明明知道光很喜歡看新奇的東西,怎麼沒好好帶他四處遊玩呢……以往假期都在做什麼?

  看來我要改進,就算我們倆都很喜歡下棋,在家也不會無聊,但是不能老是這樣……就連合照也就那麼幾張……不夠不夠。


  完全沒意識到走在同一條山間小路上的亮在糾結些什麼,光持續著歡天喜地的心情,腦中充滿複雜的旅行日程,萬分期待的愉快心情盡顯在臉上,心中還充滿參觀過忍者村的新鮮感……若不是正在下坡路段,恐怕是快樂得要一邊轉圈圈一邊前進了……


  「亮,真的很漂亮,對吧?」光仰頭,暫時將惱人的行程表拋諸腦後,將手中的苦無對著綠意遮天的天空試圖透光:「薄而鋒利,卻又體貼地熟知主人性情不會傷手……擁有這樣的神乎其技工藝水準,太偉大了!」說著還蹦跳了兩下。
  亮苦笑:「你看你……這麼貴重的東西要收好,照這樣蹦跳,到山下就碎還對得起長老嗎……」

  豈知光聞言直接鬆手,將手中一對寶給摔落石階,摔得亮見狀死了上億個腦細胞……

  「不可能碎啦,」彎身拾起,遞給亮:「看,連灰都沾不上。」說著還莫名得意。
  亮顯然嚇得不輕,隨後當真沒好氣:「……光!你……」
  「呵……這種程度的撞擊就會碎的東西怎麼拿來當暗器,亮也該想想嘛!」嘻皮笑臉地取笑。
  手指揉了揉太陽穴,亮覺得自己的確有些犯傻:「……的確。」

  風好像從柔軟厚實的土壤中探出頭來,帶著大地的芬芳在山路小徑上飛行,亮牽起光的手,語聲有些提醒也有些寵溺……

  「以後別這樣嚇唬我了,物品到底是人的心意,以前光不會這麼做的……」
  「對不起嘛……因為我今天實在太開心了,」將一枚苦無塞入亮的上衣口袋裡:「你以為長老為什麼帶我們參觀兵器室?見到我喜歡這個又將這送給我?」
  「……嗯?」低頭看了看露出一角在口袋外的苦無……不解:「我想這代表相當的友善與尊重吧,畢竟忍者重視階級。」

  光搖頭,眉宇之間依舊透著滿心歡喜……兩人牽著的手隨著步伐微微前後晃動……

  「友善與尊重倒是真的,但我想跟階級無關……」看向身邊的戀人:「亮當真以為我面子這麼大啊?人家的年齡都能做我曾祖父了……我還得向他行禮呢!」
  「……」輕輕捏了捏愛人的掌心,亮沒接話,倒是很享受掌心的觸感與溫度……反正其他的光會繼續解答。
  「因為歸屬感吧。」很輕的聲音。
  「歸屬感?」亮不解……思考隨著步伐進行著,隨即:「這對苦無原本是窟盧塔族的……嗎?」
  「……長老可能認為交給我們比掛在牆上當裝飾來得合適些。」

  風聲在兩人的腳步間伴奏,光好像想說一個很長的故事,又好像只想到此為止。

  「……嗯……因為長老在介紹的時候說了喔,這是忍者先輩們從遙遠的歐洲大陸帶回來的。」
  「所以……」亮再度回憶了剛剛長老的用字遣詞:「嗯,會不會是古代的忍者到了歐洲,與當地的民族有了交流……當地人按照日本人的設計藍圖,用手邊的材料製作了這對苦無……」說著摸了摸自己胸口的那枚暗器,突然有種沉甸甸的感覺……

  光持續走著,臉上掛著笑……不知怎的,亮突然感受到剛剛的快樂似乎不見了,好像因為自己說出了這麼一段話,惹得光傷感萬分……

  「光……」看這種神情,應該被我說中了……
  「嗯。」
  亮想了想……繼續握緊伴侶的手,緩步前進:「長老這麼介紹的時候,光透過時間點、透過手工藝……察覺這是自己的祖先的手工,是嗎……」
  「……嗯,」轉了轉靈動的雙眼,笑容依然掩不住憂傷:「的確讀過一小段文獻,祖先與遙遠東方來的客人合力製造了鋒利的兵器,並且為了象徵善意……讓這些遠來的客人帶了回去……我記得文獻旁還有插圖。」
  「這樣啊……」

  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現在光雖然過得安穩,但是自己的國家都不在了,得到這一對古老苦無,開心的同時,對照已經亡國的心情……我想我大概永遠也無法體會這種複雜的感觸與哀痛。

  「酷拉皮卡如果看到這個會很有興趣吧。」好像只能說這個……
  「會吧,如果是喜歡歷史的他的話。」似乎從相連的掌心感受到什麼,光轉頭,看著陷入低氣壓的亮:「……我知道亮在想什麼喔。」
  「……」汗……這麼敏銳……
  「呵……」彎眉,微笑:「所以才把其中一枚塞到亮的口袋裡啊!難道亮天真的以為這是什麼定情信物啊?」
  「……」

  陷入沉默的時候,兩人持續前行……綠蔭與鳥語的交會中,這樣的沉默似乎很自然也很舒心。

  「光是想……在遙遠時空中的日本人與窟盧塔族人,曾經建立良好的友誼,相互合作製成這對苦無……」想通後,突然對胸口的沉重釋懷了:「跟我們倆的關係很像。」所以才把一半給了我。
  「嗯……現在想來還真難為了十二歲的亮,」似乎在幻想著什麼,光突然竊笑:「噗哈……我在想亮當時為了每天要請我吃飯,每天要如何分配零用錢……」
  好像突然回憶起了一些少年往事,亮也笑開了:「當時真的每天都很拮据,現在想來,我的零用錢額度應該都被當時的你掌握住了,要不然你入秋了沒長袖衣服怎麼不說呢……偏要等到市河小姐接濟……」

  光苦笑:「拜託……就是因為知道你零用錢不多,讓我怎麼說得出口啊?怕冷也只好撐著……再怎麼說我也是『滅亡政權的王子受到日本小孩的庇護』耶!當然要小心、要體諒……不能太招搖,我可辛苦了……嘖嘖……」
  亮聞言,想想過去種種,也笑了出來:「是是是……大家都辛苦,你那時候拒我於千里之外,一想到自己每天省著零用錢還得看你臉色……我也很辛苦。」
  「怎麼?後悔啦?」嘻皮笑臉……
  亮無奈……溫柔依舊:「不會,能遇見你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了,一切都值得。」語聲至最終,深情無限……

  「……塔矢亮又在甜言蜜語了。」
  「怎麼?不滿意?」
  「沒,我不介意你多說一點。」
  「這又不是想到就能說,是要發自內心的。」
  「知道啦,我也沒期待亮能天天說。」
  「能天天說的多半在騙人,我可是真心真意的!」
  「知道啦,所以說我沒在期待啊。」
  「光……」
  「幹嘛啦……」
  「我是真的真的真心誠意,我愛你。」
  「…………知道啦,我也愛你啦。」
【上】 第九十六手 先手
  冬風過後,春寒稍退,年復一年。
  久美子與筒井教授的交往還算順利,美津子還沒畢業已經改姓藤崎,坂卷老太太腰疼的毛病總在變天的時候發作,大樓依然有某個不曾上鎖的信箱常常開開關關……

  圍棋會所的門邊多了兩盆新年時的祝賀盆栽,穿著中學生制服的蘆原在櫃檯裡面看著棋譜,一手支著頭雙眼瞪得老大……不知道是在發呆還是在腦中演練棋路……

  金子正子絕對是會所的稀客,至少當他逕自坐到行洋對面的時候,能讓會所的主人臉部出現少有的驚訝表情……
  有模有樣地捻起一顆玻璃棋子,美麗的色澤在指間透著窗外的夕陽餘暉,金子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白子,似乎在檢查自己的手勢是否正確,隨後乾脆放棄,無奈地將子投入一旁的棋盒裡……

  會所的老先生們看似各下各的棋,但鴉雀無聲的不自然現狀透露出大家留意到了年輕小姐出現的現況,似乎所有人都豎起耳朵想聽些什麼消息,只有在櫃檯兀自與棋譜大眼瞪小眼的蘆原壓根兒忘了今天自己的崗位……完全沒有要上茶的打算。

  反正金子也不在意。

  「我記得在圍棋規則中,黑子是先手。」金子看著手邊的白棋,意有所指的眼神看向對方:「今天,我們這邊是不可能先手了。」
  ……按照明子那個性,也難怪大家這麼擔心了,誰讓同儕之中只有我跟塔矢勉強稱得上認識,來探探情況也好。

  行洋只是看著對面那雙平靜無波的雙眼,透過眼神能夠感應到那隱約的探問……思索數秒後便將手邊的棋盒揭開,黑色的光澤映襯著同一方斜陽。

  「成為頭銜棋士後幾乎沒機會與初學者對弈,但指導棋總是執黑先行。」語聲至此,頓了頓:「最初佈局必須先瞭解對方的棋力,主旨不在求勝,而是引導對方下出正確的棋路。」
  金子小姐今天突然造訪,說話又有弦外之音,是想提小亮的事情,雖然常聽明子提起幾位要好的朋友……但我不曾跟金子提過自己猜測小亮是明子的事。無論如何,以剛才的對話來看,金子小姐知道小亮最近的情況,最保守推斷,他也知道小亮就在我身邊,否則不會企圖讓我『先手』。


  沉默的氛圍在會所的空氣中蔓延……蘆原爺爺似乎想起了什麼,猛對櫃檯一直瞪著棋譜的孫子使眼色,偏偏未果……
  客人們的落子聲已經停止很久了,有的輕輕放子,有的索性聽個夠本再下。

  「這麼說來,所謂指導棋必須完全洞悉對方?」照這樣佈局不知道還要多久……今天得問出個究竟才行,其實我也很好奇……
  行洋想了想,將棋盒蓋又掩了回去:「即使是再平常的對局,如果不能確實掌握對方所有應手,我也絕不冒進。」

  金子表面不動聲色,卻在內心為明子汗了一把……照他塔矢行洋這麼步步為營、戒慎小心的狀態,還要多久才知道明子就是小亮?還是說他已經知道了?就這麼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真的很不適合我。
  眼角餘光偷偷瞄了眼四周的動靜,音樂家敏感的聽覺中一直存在的不和諧呼吸聲,此時依舊持續……顯然周圍好事八卦的觀棋者眾,實在不好明言……


  「唉,」廿二歲的壯碩小姐嘆息的聲音倒是婉轉動聽:「那敢問塔矢老師還要多久才能確認對方的棋力?」你到底知不知道小亮就是明子啊?
  聽聞此言,行洋的眼神流露出笑意:「看來我長考太久,讓周圍的人都擔心了。」

  夕陽完全落下的時候,帶走了行洋眼中的光采,卻沒帶走笑意:「我已經確認對手的實力了,也知道自己執黑,但卻……還在長考。」苦笑中帶著無盡的溫柔,金子有些傻眼……
  「擔心是不會,只是多少有些不耐煩,特別是從佈局開始就在周圍相互支援的那兩子。」這人原來會這樣笑……笑起來挺不錯的,配明子的可愛清新形象,這樣穩重型的男人也不錯。

  年輕的頭銜棋士似乎正透過對面的小姐看到什麼……細細思量。
  按照金子的說法,現在應該是相關人等都知道明子是小亮,通信對象是我,且明子的朋友們出於善意,想要關心進展……所以金子現在才會在這裡,而所有人中還在狀態之外的應該就剩明子了。
  進展……隨遇而安嗎?我的確不想逼他,與明子若心意相通,也就不趕時間了,雖然他今年就畢業,但……這種正是年輕美好的歲月,掙脫了學生身分的束縛,完全自由的踏入社會,應該……不會希望這麼早踏入家庭吧。

  至少當年的我與茂男都是這麼想的,更何況是明子這樣的高知識份子。
  況且對我而言也沒什麼區別,像現在這樣幾乎天天都一起度過晚餐時間,回到家七天裡面有五天能見到他,已經很滿足了。


  「我可先跟你說喔……你這個先手也有可能中盤告負。」似乎看穿了眼前的塔矢與自己的好友安於現狀的情況,金子果斷地把心一橫……撒了個謊。
  雖然我也不想這麼說,但不稍微鞭策一下這兩人,這趟無功而返的回去,久美子又會想些不著邊際的計策,美津子老是愁眉不展……唉,結果這兩人通通都來煩我,我容易嘛我……嘖!

  「……中盤告負?」不可否認,行洋覺得自己的心跳漏了好幾拍。
  金子眼神瞬間犀利了起來,往四周迅速瞄了一眼,壓低聲音:「他有個愛管閒事又不在狀況內的哥哥,很可能會做出跟我伯父一樣的事情。」明子這麼可愛,條件又好,被抓去相親還得了?

  聽到秋人這一關,回憶起那位傻哥哥擔心自己妹妹的種種過往……從少年時期第一次住宿自己家開始,幾乎開口閉口都是寶貝妹妹如何如何……行洋真的有些頭痛了……
  壓根兒忽略了有個傻哥哥的存在。


  「還有,」金子大半個身體越過棋盤,頗有乘勝追擊的氣勢,語氣嚴肅:「女人跟男人不一樣,女人很喜歡把年紀大的男性逾時判負,這也是時勢所逼……」
  「……」頭銜棋士顯然在棋盤前當機了。
  繼續投下引爆彈,連珠砲似的字與字的間隔似乎都比平時快了三分之一拍:「如果你這個長考不快點結束,慢了太多拍,到時候可別怨對手。」

  隨著金子輕輕的一聲『告辭』,攻防戰結束。
  行洋此時才突然想起了什麼,見金子正離座,隨即抓緊時間詢問……

  「你們是怎麼知道……」說個開頭,金子小姐應該明白……
  「書法落款。」是好奇我們怎麼知道的吧……那我順便問問:「那你又是……」

  行洋聞言,轉頭看向弟子蘆原的方向:「字跡。」櫃檯上的少年已經打起盹兒來了。
  金子眨了眨眼,隨即用手撫了撫下巴……喃喃自語:「真是低級的錯誤,難道那傢伙是故意的……」明子故意留了個尾巴讓塔矢先生發現嗎……明明知道塔矢先生最熟悉的就是字跡了,畢竟是交往這麼多年的筆友。
  行洋微笑:「我送你下去吧,這個部分打啞謎說不清楚。」這個發現一直很想找人分享。


  經過傳聞中的那個信箱前,金子投以注目禮。
  戶外北風已轉東,夜晚時分,有些涼意;人車喧囂的都市,兩人之間卻是充滿期待的寧靜。
  一位期待與人分享並且確認,一位期待去向朋友報告最新進展。

  「棋會所內一切由明子經手的文書,所用的字跡與小亮完全不同。」
  有些出乎意料:「完全不同?」
  卅二歲的男子流露出溫柔的笑容:「因為不同,所以一直以來沒有留意,儘管行為舉止讓人感到神似,卻仍然停留在『佈局』。」飛馳而過的車燈照耀下,更顯溫和。
  金子思索了一陣:「……嗯……也就是說,某一天,可能因為某種突發狀況,在你這兒工作的今川明子還是漏了底。」
  「是我的弟子被綁架的那一回,他留下了指示字條,上面的筆跡與小亮一樣。」行洋頓了頓,斟酌著開口:「但在留下便條的當下,他是真的沒有細想還是故意讓我找到蛛絲馬跡,恐怕只有明子自己才知道了。」

  金子仰頭看向行道樹樹梢盛開的櫻花,夜色中,流逝的車燈與淺色的櫻花相互輝映,身在其中有一種絢麗的美感……

  「明子才沒這麼無聊,你想太多了,他是很安於現狀的類型。」
  「從他初中時期開始,字裡行間不曾覺得他很安於現狀。」
  金子努了努嘴……耐著性子解釋:「他會在生活、在課業上努力進取是因為有我們,因為明子重感情,他也知道如果離開了求學的道路,學生時代的情誼很難延續。」
  「……真是這樣嗎。」
  「你自己回想一下自己的初中同學,到現在還能記得多少?」金子說話的語調透著一種準沒錯的訊息:「如果少了後面的幾年時光,明子很清楚,未來,大家各奔前程後會失去彼此,而現在我們也都將離開校園……但情況跟中學時代自然不同了。」
  行洋仰頭,同樣注視上方的花朵:「說起來中學同學我真的一個都不記得,的確……人在相交不深的時候分離,與感情穩定後分離,未來發展出的情況不能同日而語。」

  或許是即將離開學生生活的心情讓視野有些悵然,金子有些感嘆……

  「在學校,我們能互相拉彼此一把,離開校園,不難想像他會一直在社區教室待著,說好聽是恆心,說白了是沒才能……」一副說出事實的表情:「不過他若能在那裡一直貫徹自己的所學,倒是很適合他與世無爭的性格。」
  行洋笑了笑:「你說話還是一樣直接,把周圍朋友的個性看得一清二處,我想……他若不是為了別人,要他為自己爭取些什麼,機率大概比我輸給新初段還低。」其實金子小姐真的很適合學圍棋,洞察力很好。
  「看來你已經很清楚自己必須是先手的事實了,」金子轉身,準備往地鐵站的入口走去:「那就拜託你了,『彰子小姐』。」

  車水馬龍的道路旁,人行道上,聽到這聲稱謂的行洋內心很無言……也只能目送金子的背影進入地鐵站;幾瓣櫻花與霓紅的光斑一起落在行洋肩上的時候,行洋繼續自己的長考……
【上】 第九十七手 選擇題
  座間用一旁備妥的濕巾擦了擦汗,空調低頻的運轉聲充斥著整個聽覺,手中的扇子已經咬斷了三分之一……總算歲月輪轉,不但日本棋院所有頭銜輪替了幾回,自身習慣也有所改進,放過了手指頭。

  碁聖戰五番勝負第三回戰,塔矢行洋名人、十段挑戰去年剛拿下碁聖頭銜的座間……雖然自己的狀態不算太差,但面對猶如誓死捍衛碁聖頭銜的座間,真覺得筋疲力竭。

  戰火在各個區塊紛紛點燃,角落裡黑白雙方互相吞噬,中腹的兩條大龍各自盤據一方,互不相讓,看著眼前的黑白棋陣,行洋總覺得自己心中差了點什麼……
  其實自己很清楚,只因內心的長考尚未結束,偏偏又得投入新的戰局,所以才力不從心。面對尋常狀況倒也還好,一到頭銜戰上,面對擁有足夠實力打敗自己的對手,這樣的乏力感、窘迫感,更加讓戰局的情況如履薄冰了起來……

  廝殺還沒到最後,隨著計時器微微的響動頻率、緩緩流逝的時間中,座間已經占盡優勢,空氣中火藥味也漸漸轉淡,白熱化的兩軍交戰場面趨於緩和……

  這是第幾次了?面對有足夠實力擊敗自己的對手,這樣的心境差異,到底是第幾次了……儘管多年來用努力將缺憾彌補,卻在與金子的一席話後,露了破綻……



  「老師的狀態不大樂觀誒……」記者室裡,蘆原看著轉播螢幕,隨手擺上方才的一手:「雖然具體說不上來……但我總覺得這幾天老師怪怪的……嗯……」
  緒方推了推金框眼鏡,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他是人不是神,當然會有低潮期,你若是『塔矢派』的就安靜等他復原吧。」
  「那你呢?不擔心老師嗎…………」蘆原疑惑……
  「啐……有時間擔心他不如擔心自己夏天的職業試。」
  「說的也對,你要加油,我好歹也有兩回經驗了。」又在棋盤上擺上一手:「嗯?原來我在一組停留這麼久啊,眼看你今年都要應試了呢。」
  緒方抽臉:「所以我說你與其擔心老師不如管好自己。」
  恍然大悟:「啊……原來你剛剛不是說自己是在說我啊?」

  在緒方無言以對(懶得回應?)的沉默中,記者室的門緩緩開啟,森下茂男九段推門而入,身邊跟著一位短髮少年。


  「冴木!」蘆原很熱情,轉頭向同門介紹:「這位是冴木,剛成為院生,小學四年級,嘿……算起來也小不了我們幾歲,來!大家趁今天認識認識……」
  緒方渾然不理會對面那位熱情的同門,只是起身微微行禮:「森下老師。」他就是前名人,也是老師少年時期的好友……圍棋的表現上好像平平,但也是沒被踢出過循環圈實力派。

  森下看了緒方一眼……微微頷首,回憶起行洋那間棋會所剛剛開始營業的時候,個子小小的緒方精次背著小學生的書包,要不累倒在櫃檯、要不就是被罰掃除的模樣……真覺得恍如隔世。


  --你不要看他現在小小的很可愛,十年『咻』的一下就過了,到時候啊,你我差不多三十三、四歲,看起來跟現在差不了多少,他卻不會再是現在的模樣,馬上會成為能跟你比肩站立的少年。


  身旁的冴木已經為自家恩師拉了把椅子過來,蘆原持續歡快地說話,惹得森下師徒二人覺得有些吵雜……眼見座間尚無應手,森下索性發言,意圖止住蘆原的聒噪……
  「你們準備參加今年的職業試?」剛剛進門前有聽到一些,行洋這傢伙就連弟子考職業試都要跟我爭……嘖……

  「是。」蘆原正襟危坐地答應了起來,緒方只是有禮地欠身點頭。
  雙眼掃過塔矢門下兩位弟子一眼,森下的視線飄向螢幕,一邊淡淡地出聲:「我門下的白川也是今年應試,每年只取三名,期望大家都有好的表現。」
  「是!」

  在蘆原傻呼呼的應答聲中,螢幕上的交互攻防戰又激起了火花,塔矢行洋在一陣簡短的思考過後似乎開始力挽狂瀾,而這鼓氣勢確實讓座間有些意外……對局至此,塔矢名人顯然有些意氣爭奪,但若沒有這些最後力拼的情緒,這局棋似乎也不值得身為少年友人的森下前來觀看了……


  「……總算是稍稍振作。」森下不自覺地喃喃自語。
  「老師?」蘆原對所有話題都有興趣……
  看了看身旁這位天真的少年棋士,想想過去的自己……森下斟酌開口:「他塔矢名人有心事,好些年了,怎麼身為親近的弟子看不出來?」
  「是嗎…………」不解地眨眨眼……
  「這裡、這裡,還有這邊的進攻時機,」緒方依次序指出盤面上幾手,理性分析:「你或許感覺不出什麼,但我自幼跟隨老師,感受到明顯的不協調。」

  森下聞言,再度感嘆……
  當真是說中了,十多年對我跟行洋而言沒有改變多少,但對於緒方卻是以驚人速度成長的時期……他很幸運,在這個時期遇上好老師,白川雖然年長他一些,但不知是否足夠應付。


  「這麼說……的確,」蘆原也收起了玩心,認真回憶了起來:「三年前在本因坊戰上,塔矢老師進攻退守的時機掌握得無可挑剔,對手同樣是座間老師……我不認為現今的座間老師比三年前進步多少……所以……」
  「嗯,你說的那一局我記得,」再度推推眼鏡,緒方輕聲而認真:「所以會需要在三年後的現在,終局前如此極力挽回頹勢,當然不是座間老師的問題,而是老師明顯長期的狀態不佳,且最近每下愈況。」



  春季的雨好像綿密的織網,渲染了河川,融著千千萬萬般的心事……
  在靜岡往東京的列車上,明子手中捧著本卡洛兒的《愛麗絲夢遊仙境》端坐,心神卻早已飄出窗外,隨著飛逝的景物遊蕩……既沒有留在故鄉,也沒隨著大白兔的懷錶時間向前移動……

  「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對局應該快要結束了,塔矢先生這一局如果輸了,碁聖戰就是三連敗了……雖然我不懂圍棋,但……

  三連敗,真的沒問題嗎…………那位座間先生很厲害嗎??
  哎,別想了,又不一定真的會輸,況且有勝有負也是理所當然,沒有人能一路贏下去吧……

  明子轉了轉靈動的雙眼,望著窗外的濛濛細雨,略微有些灰黯的天色……厚厚的雲飄逸不起來,微風吹過依然紋風不動……看樣子晚些有大雨的趨勢。
  列車經過幾個大站,湧入不少人潮,假期結束後人們總是湧入都市繼續站到工作崗位上,車掌顯然已經懶得一一驗票,大半個旅程沒見到人影……明子索性將車票夾入愛麗絲的夢境中。

  到了東京車站已是晚餐時間,塔矢行洋三連敗的大字幕跑馬燈無情地在交通要道的廣告牆上緩緩滑過,濛瀧雨幕中,明子卻看得清晰……
  懷中揣著書本,冒雨加快腳步,轉了趟公車好不容易從靜岡回到窩了四年的藝大宿舍,放下行李後還沒來得及把自己弄乾,便輕聲低嘆……

  「……真的輸了呢。」三連敗……不太尋常吧!?上週彰子小姐寫給小亮的回信也有些不在狀況內……
  那我要不要現在去塔矢先生家呢?他輸了棋後應該會很悶吧……加上還要被一堆記者採訪,啊啊……天啊!要是我三連敗後還要接受採訪,不悶死也會坐立難安……真是痛苦至極!這些記者都不知道要將心比心想想的嗎!?

  環顧一周已經空無一人的宿舍……
  美津子雖然還沒有正式宴客,但在法定上算是已婚,幾週前搬出了宿舍,同一間寢室的還有兩個學妹,主修漆藝的那位書桌上堆滿了洗淨待乾的蛋殼……
  望著那雪白的蛋殼,明子突然笑了出來,似乎那種過敏的麻癢感又爬上雙手。

  靜默了一陣子,寧靜得好像聽得見日光燈點燈器在微微低鳴的聲音……戶外的風勢有春天後母的架子,強勁的力道捲起校園中各色美麗的花卉,夜色中,透著如煙火般短暫絢麗的美。


  「……快要九點了呢……」檢討跟採訪應該早就結束了,我不知道是小亮想去看看彰子小姐,還是自己擔心塔矢先生……唉。
  如果現在離開宿舍到塔矢宅,至少也要五十分鐘,太晚了好像於禮不合……可是我真的放不下心,去棋院是肯定沒用的,應該早就關門了吧……況且我去棋院有點怪怪的……這種很想做些什麼,又不知道該怎麼辦、該上哪去的時候還真有些無奈……

  要去棋會所嗎?但若我是塔矢先生,這種時候不會想去支持者多的會所吧……因為那樣很尷尬,原來當名人壓力這麼大,別人的期許都會變成壓力……

  「這樣吧。」明子突然起身,走到門邊,熄滅了斗室內的唯一光源,日光燈點燈器的聲音瞬間休止。
  順手抓了一把摺傘,懷中還揣著那本《愛麗絲》,走出門的時候只是稍稍理了理裙襬,便將宿舍的門鎖上。


  是直覺還是勇氣,或許都有。
  快速行走的腳步好像隨著紛飛的雨絲漸漸飛馳了起來,手中的摺傘沒有撐開,平時清新明媚的雙眼堅定了起來,來到不久前才下車的公車站牌,反方向。
  夜色中的車燈像巨貓的眼睛,停在明子身前的時候有三三兩兩的藝大返校生下車,與自己擦身而過……兩步上了公車後剪票,司機用白手套扶了扶帽沿……

  「這麼著急,忘了東西嗎?」這個時間離開學校,八九不離十了。
  明子微笑,點了點頭:「嗯!忘了重要的東西。」

  最重要的是……不管是彰子小姐還是塔矢先生,都是陪伴我一路成長的夥伴,而更重要的是他現在需要的絕對不是一個人獨處,如果過去我總是依賴塔矢先生在書信中對我的好,那麼現在……是否能在現實生活中給他一些回饋?

  我不知道……沒有做過的事情沒有結論,但是不去實踐就永遠不會有結論。
  或許是一個小時的陪伴、或許三言兩語被打發回宿舍,但以我對彰子小姐的瞭解……他絕對不是一個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樣完全沒有弱點的人……所以……
  或許把感情這種事當成難解的申論題,我永遠找不出答案,無法確切為對方做出什麼行動……但,若把一切想成選擇題:『現在這種情況下對方是否需要一份關懷』?

  那麼答案很明確,而我知道自己必須也願意這麼付出。
【上】 第九十八手 心照不宣
  紀伊國屋書店已經準備結束一日的營業,燈光滅了三分之一,店員立於門邊向由內而外走出的顧客行禮,半弧形櫃檯前剩下兩三位顧客排隊結帳,送客的音樂悠然響起……

  不知道是什麼把自己帶來的,真要說的話應該是多年的貼心瞭解。
  明子用很快的速度穿越新宿鬧區,對周遭五花八門的熱鬧場面渾然不屑一顧,快步行走在各色繽紛美麗的傘面下……雨勢時而當頭落下,時而被陌生路人暫時遮蔽……

  直到看到書店門口那尊二宮尊德像時,才鬆了口氣。

  「對不起,小姐,本日已經結束營業。」門口的職員有禮地欠身告知,通常這時間是只出不進。

  明子站在門口,環顧店內,視線落在被層層書櫃遮蔽住視線的那個小角落……微弱的燈光勉強照亮那小小的區塊…………好像在那裡應該會有些什麼。
  用手背拭了拭沿著鬢角流下的雨水,隨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將手中的〈愛麗絲〉遞給不斷重複著『謝謝光臨』的職員……

  「這給你,我的夢境有點問題。」
  「這……小姐您要退書?」職員理解似地應答,將書本還給眼前奇怪的客人:「退換書本請至櫃檯辦理,不便之處,敬請見諒。」說完又訓練有素地欠身。
  「謝謝。」我不是來退書,而是來提貨……

  兩步掠過櫃檯,往那充滿東方古典氛圍的角落走去……捏緊裙子布料的手指,不知是緊張多了些或是牽掛多了些……直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前時,才放下心中的擔憂。

  塔矢行洋靜靜地蹲坐在重重書櫃之間,手上拿著一本《初學者定石》,入定般地看著黑白印刷的封面,好像在回憶什麼、好像在思索什麼、又好像在尋找失落的某些情緒……
  見行洋的神情還算正常,明子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放了下來……攏了攏微濕的裙,比肩蹲到三連敗棋士身邊……送客旋律依然在書香氣息間遊走,兩人之間只是靜靜地感受彼此的存在。

  明子知道行洋知道自己來了,便沒多話打擾。
  行洋也沒有太多的驚訝,直到書店的燈光又少了三分之一,才起身……


  走出紀伊國屋的時候,挑高的屋簷下,二宮尊德的柴火前,手中的摺傘還沒撐開,愛麗絲的夢境卻是微微泛潮。

  「你又淋濕了。」看著眼前濕透的女孩,行洋突然有種想笑的衝動:「真不像話。」
  「……嗯。」不知道要說什麼……總之看到塔矢先生好像還好就稍稍安心了。

  書局的鐵捲門拉下,遮蔽了溫暖的光源,鬧區的流光溢彩渲染了彼此的雙眼。

  「怎麼突然來找我?」我知道明子是來找我的。
  沒有否認,明子只是定定地看著行洋的雙眼……隨後好像糾結些什麼,蹙起了秀氣的眉:「我來填補失落的時間。」
  聞言,行洋怔了怔……注意到明子手中的〈愛麗絲〉,溫和地開口:「我不是大白兔。」
  「但你是彰子小姐。」

  跟四周行人歡鬧的步調迥異,兩人之間的節奏似乎很慢很寧靜……幾對情侶摟摟抱抱地經過,一群年輕人抅肩搭背地笑鬧而去……直到書店的職員似乎都走光了,兩人還是直立在二宮尊德前,猶如會呼吸的雕像……

  「那麼你是小亮嗎?」半晌後,行洋問。
  明子微微偏頭,想了想……隨後眨了眨靈動的雙眼:「如果你希望的話。」

  行洋再度愣住……沒想到明子會這樣好像是坦白承認,又好像是四兩撥千斤般迴避……
  似乎理解了對方的心情,明子繼續開口……

  「……我覺得……嗯……」還真不知道怎麼形容這樣的心情:「我是不是跟塔矢先生您通信的小亮,真的有這麼重要嗎?」見行洋耐心地聽著,便一股腦兒說了出來:「因為我覺得像現在這樣,我們能給對方更多空間……如果把話都說明白了,空間就少了……如果筆友跟現實中的人能彼此輪流填補塔矢先生需要的時間與空間…………那樣……不是比較好嗎……」

  行洋細細體會著這樣的想法,試圖感應這樣的邏輯……夜色春風中,似乎明白了些什麼……那是不屬於別人的,只屬於彰子與小亮、行洋與明子之間的心照不宣。

  不是很確定眼前的男人到底懂不懂自己在說什麼,明子有些懊惱地繼續打破沉默:「我覺得……那些塔矢老師、塔矢先生、棋會所老板、世交的大哥哥無法開口或者不知如何開口對今川明子說的話……如果又想讓對方明白,能夠透過小亮,委婉地讓『明子』知道的話……不是也很好嗎……至少……我覺得小亮跟明子都很需要這個空間…………」不知為何,語聲至最終弱了下去……可能是因為這麼說,等同於變相承認……真有些不自在了。

  雨幕由織網般綿密柔軟轉為筆直墜入地面的銀針,行人四處走避的聲音、雨水落在傘面上的聲響,還有彼此的心跳聲,似乎都變得很清晰、很純粹。
  一位男士穿著高級皮鞋噠噠地從兩人身旁的屋簷外走過,又是一個帶走時間的背影……


  「呵……也對。」片刻後,行洋真的笑了,笑意盈滿翠玉色的雙眼:「凡事務實地追逐真相,反而辜負了保持距離的美感,謝謝你跟小亮教會我這些。」
  「……那……」低低地試探,狐疑的視線……語調聽起來有些俏皮:「……你不問啦?」拜託以後別再問了……
  「問什麼?」
  「……就……問小亮是誰之類的,之前您還下馬威過……」
  愕然不解:「下馬威?我?」
  明子噘嘴,轉身面向雨幕,一邊撐開手中的摺傘:「不准否認喔,當時您說要親眼見到他的。」
  無奈苦笑:「……是有這回事。」就是新年的時候……但當時應該是明子自己心虛了,所以才會認為我在嚇唬他吧,我又怎麼可能明瞭這種少女情懷……唉。

  耳邊似乎突然響起了數年前,彰元在棋會所的自言自語……記得當時是明子第一次由外送小妹的身分踏入會所……
  當時彰元說……

  這些年少情懷你都要三十了,居然還不明白……


  「……為什麼他看一眼就明白,我耗了這麼久還不太明白……」夜風中,行洋兀自立在二宮尊德前,喃喃自語。
  不遠處傳來聲音:「塔矢先生?你到底要不要回家啊?」明子空出了傘的另一邊等待。
  行洋回神,看到眼前的情況連忙快步來到傘下……因為身高差距而微微駝背:「我來撐。」
  明子不滿,可愛地鼓起了腮幫子:「為什麼?我撐不好嗎?」語氣擺明了很故意……
  「……沒有。」看樣子當時那個『下馬威』,明子記恨了……我還是少說比較好。
  「那回家吃飯吧。」塔矢先生應該還沒吃吧……
  「這樣你回宿舍會太晚,不行,先送你回學校。」
  「這時間進不去了啦,」威脅的語氣,挑起秀氣的眉,凝視:「要是我露宿街頭我哥哥會生氣喔。」
  「……下不為例。」雖然知道在胡鬧,但……感覺很窩心,因為知道今晚出現在這裡的你完全是為了我。


  在兩人不太協調的腳步聲(某人彎著腰走路)中,好不容易在路口攔到了計程車,全身被潮濕包裹的兩人不知不覺感到無限疲倦,卻很舒心。
  頭銜戰後的疲憊似乎瞬間湧上四肢百骸,加上在書局耗了許久的時間,心情上從三連敗到明子出現後的巨變,期間的落差讓人有些措手不及。

  看著正往窗外望、又是一身濕透的明子,那種狼狽卻又不以為意的模樣,突然回想起了多年以前,因跌落樓層隔間,搞得滿身是灰的秋人……當時自己向全身破爛的秋人伸出手營救的當下,那種互信關係的建立……如果用在妹妹身上……

  對女性,牽手能不能等於告白?
  如果那些我無法對明子,也覺得似乎不該對小亮說的話……又想確實傳達,是不是能用簡單的肢體語言來表示?

  計程車的後座似乎突然變得很寬敞,好像咫尺之外的明子有些遙遠,會覺得遙遠是因為害怕朋友與筆友一同失去……先前的自己再怎麼有信心,好像也會在臨場時將信心大打折扣。
  雨刷在擋風玻璃上隨著節奏擺動,頻率適中的聲響和著窗外的雨,涼涼的氛圍中,思緒清澈了起來。


  「!」

  無聲的驚訝被浸泡在車殼裡,明子驚愕地看向自己被輕輕握住的右手……順著那雙覆蓋在自己手背上的手看向身旁的行洋……不知道是無法動彈或者不想掙脫,只是在四目交對的瞬間,靦腆地避開了那雙認真的眼神。

  兩人中任何一人的心跳聲似乎都比雨刷還響亮。

  行洋能感覺到掌心中的那隻手的主人正在努力思考……具體不知道對方在思考什麼,但是善於等待的自己這回穩穩當當地先邁出了一步,剩下的是那已歷經多年的等待,不差這一時半刻……儘管自己的神經已經緊繃到臨界點。
  明子能感覺到覆蓋在自己手上的掌心有些粗糙,這雙手傳遞出的心跳脈動對應那雙對事事都很認真的璧玉雙眼,那份可靠的感覺、那份長久以來不管是小亮還是自己都很熟悉的純粹……好像已經很久了,希望以後能延續下去。


  明子繼續看著窗外,心跳很快。
  車行進入了塔矢宅所在的社區,經過了那座小小的神社……
  那是第一次我們牽起手的地方,五歲與十五歲。


  直到計程車停在塔矢宅門前,行洋單手掏出鈔票結帳的時候,雖然有些不便卻難得的喜形於色,明子只是笑得更加靦腆……看著手忙腳亂的行洋。
  因為不但得到回應,而且五指交纏。
  這是屬於兩人的、心照不宣的告白與接納。
【上】 第九十九手 輾轉反側
  早苗掛斷電話後,撫著臉頰略做思索,沉吟了片刻…………
  隨後似乎打定了什麼主意,去了銀行一趟。

  於是,午後秋人從茶園探查回來的時候就見到自己的妻子一臉認真地盯著存摺,右手還不斷撥著算盤,好像在計劃著什麼……
  直到夜裡一家五口圍著桌子共進晚餐時,早苗才佯裝隨意地問問……

  「秋人,」
  「?」早苗今天怪怪的……
  「如果明子交了男朋友,你會不會反對?」隨手夾了一筷子的紅色甜椒到夏美碗裡:「……不准挑食。」

  秋人為這天外飛來的話題愣了數秒,在夏美偷偷將甜椒丟到冬樹碗裡的瞬間,居然史無前例地無視了這項行為……惹得冬樹噘起的嘴好像能吊三斤豬肉……

  「噗……早苗,你想太多了。」秋人又夾了幾片甜椒到夏美碗中:「明子就連跟男孩子說話都嫌太早啦!交什麼男朋友……去東京是念書的。」說著還用筷子揮了揮手:「不可能,我相信他不會交男朋友的。」老神在在……
  早苗眨了眨眼:「……是嗎……可是他也快畢業了。」
  「畢業後回家裡幫忙吧,不然在這附近找個喜歡的工作……」秋人敘述著自己理想中的未來藍圖:「該不會有什麼人跟你說了什麼吧……明子乖得很,就算交男朋友十之八九也是被壞人騙了,誰敢亂動我妹就小心了……哼……」

  「把拔,姑姑什麼時候會回來跟我們一起玩?」
  「我喜歡他每次帶回來的文具,都好漂亮!」

  秋人端起湯碗,享受著宜人的香氣……一日的辛勞在餐桌上得到回饋,妻兒子女都在身邊,心情正好。

  「四月或五月吧,頂多是夏天,」掃視了自己三個孩子,認真:「你們別老是讓姑姑帶禮物,他一個人在外地讀書也是很辛苦的。」
  「那男朋友是什麼?」最小的春衣哪壺不開提哪壺……
  「嗯……有點像是爸爸媽媽再年輕個十歲那樣。」
  「那是哪樣?」越聽越不明白……
  「就是有兩情相悅的對象。」長女夏美用上了成語:「所以姑姑有男朋友囉?」

  「沒有。」「是啊。」

  秋人的否定與早苗的肯定句在小小的餐廳裡響起,弄得三個孩子面面相覷……


  有三個孩子的家庭免不了鬧哄哄地度過孩子們下課到孩子們睡著這之間的時光,直到秋人與早苗終於在深夜,春衣微微的鼾聲中得到解脫時,早已是筋疲力竭……

  「你今天是怎麼了?居然提起明子的男朋友……真的假的?」
  浴室溫潤的水氣掩飾不了秋人的緊張表情,看著在浴缸外神情自然地洗著頭髮的妻子,秋人不安了起來……

  「嗯……我也去剪個短髮好了,最近好像比較流行,而且也比較方便……」頭髮太長真麻煩,況且我又要帶三個孩子……嗯……
  「早苗……你就行行好,老實說了吧。」唉……
  捧起一臉盆的水當頭沖下,早苗稍稍把臉弄乾了些才回頭,神情認真:「秋人,你這樣會耽誤明子的,說什麼他連跟男孩子說話都嫌太早……要知道,明子是廿二歲又不是十二歲……」
  聞言得知不祥的預感真的應驗了,秋人勉為其難地努了努嘴:「……那……對方是什麼條件啊?我們家明子可是靜岡的高才生,就算到了東京也不遜色,學歷太低的我不要。」斬釘截鐵……
  「……這樣啊。」又捧起一盆水,沖淨身上的泡沫:「還真挑剔……你當初怎沒嫌棄我?」

  「那不一樣嘛……我自己連初中都沒畢業……但是明子不一樣啊!」活像已經吃了悶虧似的神情:「雖然說是妹妹,但就好像是我女兒一樣……說起來幾乎是我們倆把他拉拔大的,我意見當然多了。」
  氤氳的熱氣裡,早苗打了個淺淺的呵欠,低聲自語:「……嗯……這年頭原來男人比女人囉嗦,還是只有我老公會這樣……」
  「什麼啊?」
  「沒什麼,」跨入浴缸一起泡澡,挪了挪位置坐定:「所以……秋人除了要求對方的學歷,還有呢?」

  「我要家世清白的、要門當戶對、」扳著手指開始認真思量:「有沒有錢不是重點,但也不能太窮,最好是公務員,這樣比較穩定……家庭健全的,年紀嘛……比明子年長個三歲可以接受,超過三歲就不行,那樣太老了……嗯……最好不要太嚴肅,明子這麼活潑可愛的個性如果有個嚴肅的男友肯定會悶壞……還有…………」
  早苗汗:「你還有!?」聽起來塔矢君完全不及格……
  「開玩笑!所謂男女朋友當然是要以結婚為前提認真交往的對象,既然是以結婚為前提,婚姻大事當然要謹慎篩選,」雙手抱胸,一臉不滿:「哼……沒有經過正式介紹就敢打我妹的主意,光這點我就已經很不爽了,現在條件自然多了!」

  早苗用手指揉了揉太陽穴……真頭疼……
  看秋人這反應,不知道塔矢君的未來會如何……我得小心措詞……

  「但我覺得對方是個不錯的人……正式交往的第一天就先打電話過來告知,也很有禮貌。」
  『什麼!?居然還敢打電話過來!?』秋人立刻從熱水裡跳了起來!
  「誒……你先坐下啦……」真是……
  「他若有誠意怎麼不是親自來我們家!?我倒要看看是什麼三頭六臂!哼……」

  早苗內心直打鼓……若不是你『護妹心切』的名聲遠播,人家需要先打電話來找我商量嗎?真是……我倒覺得明子嫁給塔矢君挺般配的……

  「而且我看你今天一直盯著存摺,」秋人瞇眼,認真:「該不會對方想騙財騙色吧!?」
  「這……秋人,我覺得你想太多了,我只是在看先前給明子存的錢夠不夠當嫁妝,或者拿來當婚禮」話沒說完便被打斷。
  『你連嫁妝都想好了??怎麼不先問問我?哼……』已經不爽到極點了:「是什麼巧言令色的傢伙連你都能被他收買……我真想現在就殺去對方家裡!」
  「呃……我想沒這個必要。」是不是我的溝通方式不對啊……
  「為什麼!?」
  見丈夫是真的火大了,早苗倒也直接:「他明天會來我們家。」
  『啥!?敵軍明天就要殺來了!?』
  「什麼敵軍……是妹夫。」
  「什麼什麼妹夫?鬼才承認那東西!我現在打電話到明子宿舍問個清楚……」說著便要爬出浴缸……
  「誒!你回來啦……」使勁兒把老公往水裡拖……

  一番嚴加阻止的折騰過後,秋人憋著氣……生氣的表情跟冬樹看到甜椒的模樣頗為神似,遺傳就是遺傳。
  月夜的光華從氣窗透了進來,早苗見秋人一肚子不滿卻努力忍耐的模樣,將臉靠到丈夫肩上,長長地舒了口氣……

  雖然感覺憋屈,見自己老婆也開始犯愁了,便不好再鬧脾氣……


  「對方真的好?」一臉不信,喃喃自語:「……也不過就通了一通電話,哪能瞭解什麼……真是……」
  「秋人啊,老實說我問你……」無奈的感覺油然而生:「你心目中真的有理想的妹夫形象嗎?」
  「嗯…………那倒沒有,」認真思索:「不過首先很大的前提當然是要明子自己喜歡,接著再看兩人相處的狀況如何……你今天突然跟我說在算嫁妝的帳,未免也太過突然了。」
  「那倒是……」

  對秋人而言,的確很突然……我至少知道明子在塔矢的棋會所打工,知道他們平時也常在接觸,但秋人一直都被蒙在鼓裡,也難為他了……


  「對方沒有說要馬上論及婚嫁,只是我單方面覺得是該準備的時候……」眼見秋人又要發作,連忙繼續:「你想想,明子也是廿二歲了,你原本不也打算在我廿二歲時娶我?是因為遇到茶園風災才延後的吧……」
  「………………嗯,話是沒錯……可是……」
  「況且你剛剛也說了,要明子自己喜歡不是嗎?」略為數落的語氣:「你這個做哥哥的怎麼可以還沒見到妹妹的心上人就否決了呢?見見又何妨?說不定你跟對方很投緣也未必……」說到此處,內心居然開始竊笑……
  秋人低聲反駁:「……怎麼可能投緣……」
  「況且……我會著急準備也不是沒有道理,你別忘了塔矢君跟你同年紀呢,你都是三個孩子的爸爸了……」起身離開浴缸:「你跟明子不著急,他應該很急吧……也不多替人家想想……」

  聽了早苗最後說的這句話,目送妻子更衣過後離去的背影……秋人有些發懵,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秋人!」早苗在外頭輕聲呼喚:「別泡太久,水都涼了,明天塔矢要來家裡……你明早去津田屋張羅點招待的茶點……」
  「……」仍然在恍神……
  探頭張望浴室的情況,表面鎮定內心卻已笑翻了天:「你到底有沒有聽到啊?別又在浴缸裡溺水了……」
  「呃……嗯!」

  這一夜,秋人的心境很複雜。

  為什麼自家妹子會跟行洋在一起似乎沒有探究的必要了,日後再問起也不遲……只是心中有些難解的情緒。行洋的品行自己是信得過的,明子在他身邊其實是最令自己安心的選擇,年紀雖然大了些……但也可以視為以後明子永遠有個好哥哥照顧,想想自己年長妹妹十歲,卻是相同輩份……不難理解明子很容易接受行洋的原因。
  再說行洋事業有成,明子跟他在一起往後自然衣食無憂,想想早苗跟著自己白手起家多辛苦……學古典音樂的明子就算跟早苗一樣能吃苦耐勞,也未免委屈他了……能有個經濟無虞的妹夫當然是上選,行洋人品端正,他們倆現在情投意合……那更是上上選了……

  那……為什麼我會心裡空落落得難受?
  是因為……

  不捨吧……
【上】 第一OO手 粗暴的新娘
  面向原野谷川,午後春風襲來的時候帶著河川微微的潮,有如空氣中的浪。
  秋人依然對昨晚得知的一切無法釋懷,手中還提著津田屋的點心,沒有直接回家便走到了河堤上。
  四周的一切有些熟悉卻也陌生,望著粼粼的水波、對岸的平房……聽見木屐聲由遠而近,來到身邊,停駐……

  秋人回首,見到來人後微微一愣……隨即笑笑,薄襯衫的衣領隨著和風翻飛,遮住嘴角卻沒掩飾住眼底的笑意。
  總歸見到來人還是高興的。


  「商行剛搬到鎮上的時候,這邊的河堤正在修築,」秋人指著下方整齊的河堤公園:「如果河水暴漲,水就會淹到我們腳邊,你現在看到的公園都會不見蹤影,水退了之後小孩子才能下去遊玩。」
  行洋注意到下方的翹翹板以及鞦韆,溫和地接話:「這些設施很新,最近才竣工的嗎?」
  「是啊,一直住在這裡,不知不覺間熟悉的城市也變得陌生了。」

  風帶來春天新生的美好,帶來水聲,也流逝了歲月。

  秋人看向河川對面的房舍:「那裡……早年是舊的商店街,後來因為車站的出口換了位置,人潮流失之後商圈集中到我們那邊,現在是一般的住宅區。」說著看向身邊的人:「夏美每天走這條路往返學校,但他認識的靜岡不是我所認識的靜岡。」

  行洋細細體會著秋人說的話,分不清是因為時代的進步而欣喜,或是景物移換而感歎。

  「……或許靜岡沒有改變,你認識他,卻不理解他,」好半晌後行洋才開口:「就像我覺得自己始終不瞭解多變的東京一樣。」
  「是啊,為什麼要變呢…………」持續望著對面的平房,陽光由著河水順勢閃耀下去:「或許真的在變的只有時間吧。」
  「秋人……」看樣子他真的很捨不得明子……
  秋人突然笑了出來:「哈,瞧你緊張的……我不過就是傷春悲秋一陣而已,你隆重到連和服都穿來了。」這人就是太認真……明子真的受得了嗎……
  行洋對這樣的情緒轉變有些摸不著頭腦,也只好解釋:「畢竟我們兩家都是『沒長輩』狀態,也正因為如此我更不想失禮。」
  「行了……也不過就是來聚聚,搞這麼慎重……」說著自顧自地挪動了腳步:「你還沒到我家吧?邊走吧!」
  沉吟了數秒後,木屐才跟上:「……我今天不只來聚聚,是來提親的。」

  聞言,秋人頓住腳步。

  「列車入站前見到有個像你的背影站在河堤邊,於是下了車直接過來。」
  秋人慢慢回首,一臉無奈:「……你該不是怕我因為捨不得妹妹,所以尋短吧……」
  「……我沒那個意思。」但你不小心摔下去的可能性很高。
  「放心吧,我怕水怕火怕高,所以雖然常出意外但不會這麼容易死的,都說怕死的人求生意志強,走吧……」
  「……」
  剛走兩步又頓住腳步,聲音很低也很清晰:「是時間帶走了我妹妹,不是你,我很清楚,放心吧。」我也是明事理的人,只是難免有些不捨而已。
  「……嗯。」


  這個午後,今川商行內的三人相談甚歡,早苗沒有多問為何行洋會在剛開始正式交往沒兩天就急著提親,因為覺得沒有問的必要,而秋人則是壓根兒也沒想到要問,只在行洋臨走前又送了不少上好的中國福建拉普山小種……這種最近據傳在日常生活中能對心臟有保健效果的紅茶,由於是近期熱門商品,秋人夫婦倒是熱情地打包了不少斤兩讓行洋兜著走。
  只是行洋與秋人早已忘卻當年塔矢隆先生何以訂購了大量的紅茶給自己的獨子,這個生活中的渺小疑惑……



  四月中旬,進藤財團為了女兒的婚事大宴賓客,這回大宴賓客當然照顧了久美子家的生意,大學學業已到尾聲,明子除了將心神投入社區教學的工作以便頂替美津子暫時缺席的部分外,宴客當日也到現場幫自己的好友妝扮……
  說是妝扮,化妝這種事情在千金小姐的婚禮中,自然有專人負責,明子只是在新娘休息室裡跟美津子隨意聊聊……

  只是眼下蓋上了雪紡花紗頭紗的美津子,用戴上半透明白手套的手,粗魯地抓起明子的衣領……穿衣鏡映照出踩著高跟鞋的新娘正在對朋友發火……

  『你你你!!』已經語無倫次卻還不放手:『你是笨蛋嗎!?』
  「這……美津子你冷靜點……」明子賠笑臉:「今天要開開心心的,別生氣……笑笑嘛!」
  『真被你這笨蛋氣死!!』天啊……
  明子汗:「好啦……你別生氣了嘛,都畫好妝了呢。」
  「你……嘖……」懊惱地鬆手,頭紗下是一張世界末日的表情:「你!我……唉!你這樣……我能不氣嗎!?」我的天……
  「這……事情也沒這麼糟糕……」美津子反應還真大……

  總在黑白琴鍵上遊走的纖細手指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夕陽餘暉從落地窗投射進來……為美津子點亮一身光輝……

  「唉……」婉轉的低嘆:「你家的早苗姐不是早告訴過你『不准進房間』嗎……怎麼會……天啊!我明明也跟你交代過的!搞什麼……」
  明子眨了眨眼……隨即似乎想起了什麼:「喔,你說早苗姐說的那個啊,」天真地搖搖頭:「我沒跟塔矢先生進房間啊。」
  「……明子,要先進了房間才會懷孕好不好……」一定要我說這麼明白嗎……

  空氣的分子在休息室內遊走,夕陽一分分減弱,門外聽得見不遠處大堂的賓客聲……
  良久後,明子似乎總算連貫上了什麼……

  『啊!』醒悟的眼神,隔層紗看向美津子:「原來你們是那個意思啊?」
  美津子見好友總算是開竅了,氣結:「……不、然、還、會、是、什、麼、意、思!?」
  明子微微偏頭,撫著自己的臉:「……我原先以為所謂的『於禮不合』是基於某些傳統迷信的風俗,原來是一種暗語啊……」
  「……什麼暗語,拜託……早苗姐說得很清楚了好不好……」是你理解力有問題……
  「是嗎……」傻笑著蒙混過去:「好啦,你也別生氣了,他不是隔天就到我家提親了嗎?只不過沒想到一次就有了而已……好像言情小說的劇情似的。」

  美津子再次無奈……該說是自從聽到明子向自己透露已有身孕一事之後,就一直沒從無奈的情緒中醒過來。
  ……原來這傢伙看言情小說卻從不瞭解『艷情』的部分嗎……服了他了!


  「所以你們在開始交往的那一晚就……我是說在書局的那一晚?」在賓客到齊前先八卦一下吧……換換心情……
  明子倒也沒對摯友隱瞞什麼:「沒有,那晚他棋賽過後很累了,幾乎是吃完飯就睡著了……」
  「所以你還是睡在客房嘛,就是久美子之前去探病時你暫住的那間……」對著鏡子稍稍理了理自己的衣容:「難怪你說『沒進房間』,後來呢?」我會不會問太多啊?
  靈秀的雙眼轉了一圈,儘管周圍沒人還是壓低聲音:「跟你說你別跟久美子他們說喔……」
  「知道啦……」

  「是黎明的時候……」有些靦腆地不敢看向新娘子:「因為他前一晚吃過飯後直接睡著了,隔天……隔天一早我還在睡便聽到水聲……知道他可能一早起來洗澡吧……」
  聽到精彩處,美津子直盯著明子:「然後呢?」
  「然後……然後就……就……我想說自己也該醒了,不知道他會不會忘記拿換洗的衣服……在我家,我哥十次有七次會忘記……沒想到我剛到門外……他就……」
  眼見明子的表情似乎是接不下去了,於是開始自己當編導:「他不會是沒穿衣服走出來吧?」
  眼珠子往天花板轉了一圈,明子用極微小的弧度點了一下頭……聲音跟蚊子一樣:「……有圍浴巾啦。」

  猜測:「他也想起自己沒拿替換的衣服,心想你應該還在睡,所以直接出來了?嗯……我看他壓根兒忘記你前晚留宿的可能性高些……」平時孤家寡人,自己在家當然隨便了。
  「……你都知道了就別問了啦!」真是……
  緊緊盯著明子的雙眼,犀利:「我猜你穿得也不多吧?」
  驚訝:「你怎麼知道?」就一套夏季浴衣……因為還沒完全清醒,又覺得沒有人會洗一半跑出來,所以還邊走邊綁……
  「你不懂啦,全脫了沒什麼,穿得少男人才受不了,」說到此處還是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我也看過他幾次……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沒想到這麼……嗯……不過……」
  「不過什麼?」
  對著鏡子整理了會兒裙襬,轉換了心情後坐下:「也對啦……一個孤獨生活了十多年的男人,跟心儀的女子同在一個屋簷下,上回你生病時沒出狀況就很君子了……這回湊巧遇上這種場面,誰還把持得住……」況且明子又這麼水靈可愛……

  明子眨眨眼……美津子好像很瞭解……

  「他去你家提親了,那接下來?」
  搖頭:「那天之後我就避開他了……」
  「喔,到現在還守這種禮俗嗎……也好。」不以為意。
  再搖頭:「不是提親過後沒見他,是那天過後沒見過他。」斟酌的又補充一句:「……因為我總覺得不好意思。」聲音很輕很輕……

  兩人之間沉默了一陣,東方已經升起了星星……寧靜的氛圍中聽得見外頭司儀已經開始主持會場……

  『啊!?』
  美津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穿衣鏡上又映照出一位新娘粗魯地拎起某人領子的場面。

  『那他塔矢行洋豈不是不知道你已經懷孕了!?』
  「……呃……是不知道……」我沒說他當然不知道……
  這回倒是很快就鬆手,扳著手指,果斷結論:「那婚事事不宜遲,只能快不能慢,你不好意思的話我或者正子幫你說。」
  「……喔……」想了想,回絕:「我想不用吧,我應該可以自己說啦,的確是應該早點讓他知道比較好。」
【上】 第一O一手 兔子與後代
  「……」行洋見到站在櫃檯內的人,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欣喜。
  察覺到對方的視線,明子抬頭,見到來人後微笑:「……總不好意思老是麻煩坂卷奶奶……」
  「嗯。」

  交談很淡很輕,會所的客人們並沒有察覺什麼不尋常,好像白雲本該與藍天在一起似的自然平靜。但明子知道行洋是真的很高興,不但跟蘆原祖孫下了一局指導棋,還跟緒方下了一局熱血沸騰的棋……雖然對於蘆原的解釋聽不太明白,但至少周圍圍觀的老先生們很激動,這是到這間會所工作以來鮮少遇到的情況。

  四月下旬的午後,一方溫暖隨著時間輕輕巧巧地挪移,會所的客人換了一批,塔矢門下兩位弟子正在安靜地對局……直到夕陽完全隱沒在都市的霓虹光彩裡,人盡散去……


  「……塔矢先生,」還稱呼先生好像有點怪……
  「明子,收拾一下,一起去吃泉拉麵好嗎?」
  明子想了想……拿起抹布開始擦起一張張的棋桌:「這算約會嗎?」呵呵……
  聽了這聲反問,行洋內心倒是有些不知所措了起來:「……我有東西想交給你,回家後有件事情想跟你說明白,怕耽誤太多時間,所以乾脆先在外面解決。」
  「呵呵……塔矢先生好緊張的樣子。」
  嘴角勾起微微的苦笑:「看樣子你真能看穿我的情緒,」這樣也被看出來了:「以後別再稱呼我塔矢先生了。」
  「是,大白兔先生。」呵呵……
  「………」

  一頓晚餐吃得安靜無聲,小小的拉麵館裡人聲鼎沸,兩人的身影在下班時段黑壓壓的西裝堆中顯得微不足道……
  不知是有意或無意,回到塔矢宅已經過了正常回學校宿舍的時間,知道理所當然要明子留宿過後,行洋便莫名地放下心來……或許是因為過去的自己太過寂寞吧,而明子疏遠的這一陣子,雖然透過秋人夫婦的轉達,知道婚禮籌備中,一切順利……但不免有些患得患失……

  很多感受,一旦擁有過就禁不起失去,行洋已經過了能用少年灑脫來掩飾不安的年紀……而事實上也很少感到不安。


  「這個……這一陣子請專門的師傅整理過,」
  推開和室紙門,一件月白色光華的和服好像藝術品一般美麗地展現風采,眼前的長衣架上停駐著許多金絲蝴蝶……繡功染料,高貴典雅的韻致隨著歲月流逝,沉靜而靈動,內斂卻光彩。

  明子乍一見到便覺得眼睛都發直了……好像從沒見過這麼美麗的東西。

  「穿穿看,你的身形跟我母親相差無幾,應該合身。」
  「……這是?」真的好漂亮……
  「嗯……這套和服是父親在世時按照媽媽的喜好訂做的。」頓了頓才接口:「母親臨終前交代過,要留給我未來的妻子,所以希望你能穿上。」
  輕輕點頭,表示明白後走近了些……細細體會這別具韻味的高雅:「……對了,我聽哥哥提過,塔矢先生的媽媽是少見的大美人。」也就是我的……婆婆了。
  微笑提醒:「你還叫我塔矢先生?」語氣比在外人面前溫柔了千百倍。
  「大白兔……啊,對了……原來是這樣……」似乎想起了什麼,連忙回首身後的行洋:「那時候我穿著玉兔的小振袖,就是……就是我哥哥結婚那天!」

  行洋看著眼前的明子,似乎嘗試著努力回憶些什麼……

  「就是……哥哥結婚那天,我們在轉角相撞,對吧?」似乎已經完全想起來了:「難怪那雙葉子眼睛我覺得很熟悉……原來我們之前不只是在神社,在靜岡也見過……」
  好像也記起了這麼一剎那的小段往事,頷首:「我記起來了,是個晴朗的冬天,因為馬上要開始頭銜戰,所以只是過府道賀,沒有參加宴席。」好像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微笑:「所以你喜歡兔子,和服的花紋、吃的月餅、未來的丈夫……都被稱為兔子。」
  「呵呵……」沒想到行洋會導出這種結論,當真笑了出來:「你臭美嗎?我說了喜歡你?」

  不料行洋聞言……當場傻住,將這完全是女孩子捉弄人的話當真……

  「你……不喜歡我?」異常認真,伸手扳住未婚妻的肩膀,凝視雙眼:「你是認真的嗎?那為什麼那天……」那天一點抗拒都沒有!?
  明子汗了一下,見到如此受傷的眼神有些不忍……囁嚅著安撫:「人家……這是女孩子捉弄心儀對象的……口頭語啦……」越說越小聲……

  不可否認,行洋真的在長衣架前當機了數秒……
  『捉弄心儀的對象』的口頭語……還原回原本的意思……明子心儀的對象是我,所以我才被捉弄,所以是喜歡我的……嗯。

  見行洋這麼認真思考的模樣,明子當真覺得有趣……在圍棋界叱吒風雲的人物,居然在思考這麼淺顯的邏輯……看著這麼患得患失的神情,內心充滿了甜蜜。
  就是因為在乎,所以緊張吧。


  「……那個……」明子噘起嘴,輕聲:「你出去啦!」
  「?」不解……
  蹙起眉頭的臉有些緋紅,低了下來:「就算已經………那樣了,我也不想……在你面前換衣服……」
  「……嗯,我馬上出去。」

  兩人還是很靦腆……而這樣的情緒好像會彼此感染,能讓愛著彼此的心情在空氣中更濃郁……直到行洋在廊上輕輕將紙門拉上後,雙方的情緒才稍稍冷靜下來。
  明子換上了那套閒置已久的和服,出現在長廊上的時候,兩人的情緒從靦腆轉為心滿意足。
  是因為完成了長輩的遺願,更因為對方是對方,所以滿足。

  彷彿將皎潔的月光穿在身上,似乎夜幕下看不到真正的月光也無所謂了,暖色腰帶上的碎銀環抱住腰身,好像纏著一條銀河……


  「……你別這樣一直看我啦,」避開行洋的視線,稍稍審視了自己的左右大袖:「這麼高雅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好像有點浪費……」
  行洋搖頭,席地而坐,面向夜色中的庭院:「很好看……況且是母親的心意,你安心收下吧。」
  「嗯……可是……」美麗的雙眼轉了一圈,跪坐到未婚夫身邊,看向庭院:「這個是婆婆給我的……那……」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聽出了弦外之音,行洋有些緊張:「你是不是有什麼特別希望的東西?」

  穿著優雅的和服,明子把自己好看的臉埋得更低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話。
  鹿威在深夜中敲著兩人的心跳聲,明子突然覺得很懊惱……
  不知道未婚妻在猶豫什麼……行洋決定回歸最初交心的動作,輕輕握住明子的手……似乎想藉此讓對方不這麼緊張。

  「……就是……美津子結婚了……」我好像不是要說這個……
  「嗯,這樣嗎……」他到底想說什麼?
  懊惱地蹙眉:「雖然收下媽媽的和服我很高興……可是……可是一般來說……」怎麼塔矢行洋這麼笨!
  對明子的句子摸不著頭腦,但是很有耐心:「一般來說?」
  真是懊惱極了……豁出去,對上那翠玉般的眼睛:「人家想要戒指啦……」不知道為什麼,才剛一說完又低下頭,好像自己說了很見不得人的話似的。
  「戒指?」不解,雖然非常不解,但是立刻答應:「嗯。只是想要戒指嗎?」

  明子用力點頭,點頭如搗蒜的模樣讓行洋覺得真的很像月宮的玉兔……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戒指?」到底為什麼會想要戒指?有什麼原因嗎……
  聞言,瞬間紅了臉:「結婚的事情……你都是跟哥哥嫂嫂談的,也沒問過我的意願……」說著還真的委屈了起來:「人家是新娘耶……應該要問問我吧。」
  行洋驚訝,心臟漏了一拍:「你不想跟我結婚?那為什麼不說?」
  「沒有啦,我沒說不跟你結婚啦!!真是……」為什麼這人這麼鈍!?
  「那?」身為準新郎真的徹底無言了……都說女人心海底針,原來連小亮也一樣……為什麼不直說呢?

  看著那雙充滿疑惑卻又很誠懇的雙眼,明子真是有氣說不出來……

  「就是美津子結婚的時候有戒指嘛!是新郎幫忙戴上的……我也想要……」天啊!我說出來了!
  行洋真有些懵了:「所以你希望我也幫你戴上戒指……這沒問題。」這一點小事為什麼吞吞吐吐的?完全無法理解……
  聽到行洋答應的同時,明子又開始叮嚀:「我們是傳統婚禮,所以……不能在眾人面前戴上……不過私底下你要幫我戴喔!」說著還一臉期待……
  看到這樣為了個小小的首飾如此期待了眼神,行洋立刻答應:「嗯,沒問題。」突然好像想到了什麼:「……所以說……其實你想要穿西洋人那種婚紗?」聽語氣應該是。
  「……也沒有特別希望如何,只是覺得有點羨慕……」越說越小聲:「我也很想穿一次看看……雖然意義跟白無垢差不多,一生只為心愛的人穿一次,白無垢也很好……可是……」
  行洋想了想,接話:「所以你不在乎正式婚禮穿什麼,只是想穿一次而已?」

  玉兔又開始用頭搗藥……行洋見狀當真笑了出來……
  隨即想起那張早苗夫人兩歲的全家福,心中有些感慨也有了新的想法……

  「知道了,那過一陣子……或許宴客過後,我們一起去照相館拍一張照片,你可以挑自己喜歡的禮服,好嗎?」

  用力點頭過後是一連串搖頭……
  行洋覺得今夜真是不可思議……

  「可是婚禮在即,不可能現在改成西式的,除非……延期?」明子是新娘,沒問過他的意見其實我也不對……只是對賓客不好意思了。
  誰知明子一聽頭搖得更賣力:「不行不行,不能延期!婚禮照原訂計畫就好……遲了不行!」
  「嗯,也就不到半個月後的事情,不用延期當然比較好,」安撫地輕捏了未婚妻的手:「是我疏忽沒注意到你的喜好,宴客結束一定一起去拍照。」
  『不行!』委屈地鼓起腮幫子:「不能等到半個月後啦,我的意思是不能等,要盡快……因為…………」
  「……嗯?」不解卻溫柔地等待答案。
  懊惱:「因為我怕到時候穿不下……」像蚊子般細微的聲音。

  疑惑的表情盡顯在塔矢行洋臉上……想那棋局戰況如何劇烈,自己都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氣魄,今夜真是匪夷所思,所有疑惑的表情都呈現在臉上了……
  左右看了看明子的身材,自己擁抱過這嬌小纖細的身體……

  「不會,你一定穿得下,而且穿不下可以改。」結論。
  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說了……更加懊惱:「所以要趁現在還穿得下啦!」
  「現在穿得下,兩週後為何會穿不下?」不解……太奇怪了!
  對上那雙疑惑的眼睛……又豁出去一次:「我、我也不知道到那時是不是真的能穿……我不知道啦!我怕兩週過後肚子會大起來嘛!我也是第一次嘛!白無垢這麼厚別人也看不出什麼……可是……可是西式婚紗不一樣啊!」

  鹿威再度敲了幾響,塔矢大宅很寂靜……明子說到這裡已經再也接不下去,剩下行洋努力思考……

  低頭湊近未婚妻的臉龐,凝視:「你說……你怕兩週過後肚子大起來,所以……意思是……是我想的那樣嗎?」那算來也有將近兩個月了……
  第三度用力點頭:「就是那樣!」知道未婚夫終於弄明白了,鬆一口氣:「所以……要穿西式婚紗得快點了……不然……不然……嗯……」

  看著盯著自己的肚子半天沒說話的行洋,玉兔的心怦怦亂跳……

  「……怎麼了嗎?」照理來說行洋都卅二了,應該會很想要自己的小孩吧?
  回過神,欣喜的表情的確如意料中盡顯:「不……這、因為我太高興了,一時說不出話來……剛剛已經開始在想要取什麼名字……有好多事情要想……這樣你也不好待在會所,對了,可能得應徵新人……果然有很多事情要準備。」
  「呵……總算傳達清楚了,」見那表情,溫柔一笑:「你先記得帶我去拍照就好,其他我會處理……況且想名字跟徵人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不……名字有現成的,」似乎突然想到什麼,語氣篤定:「男孩女孩都有……」



  五年後。

  「小亮已經能有模有樣地下完一盤棋了呢!」蘆原看著盤面,甚感欣慰。
  有張酷似媽媽的臉孔的小男孩,欠身行禮:「謝謝您的指教。」翡翠般的雙眼溫潤如玉。

  圍棋會所有了些轉變,今年剛從高中畢業的市河小姐完全取代了年紀已經太大了的坂卷老奶奶的工作,會所的客人換了一批……但那小小的松樹燈飾仍透著柔和的光輝。

  「噗……弄不好啊,過兩年小亮就超越你了呢!」將綠茶輕輕放到桌邊,市河小姐不客氣地對蘆原調侃了起來。
  「怎麼可能!你別亂說啦……」指指自己:「我好歹也是個職業二段耶,輸給沒上小學的小孩,那我還用活啊……」

  五歲的小亮神情複雜地喝著綠茶,雙眼偷偷瞄著對面的職業棋士……

  「怎麼啦?小亮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反駁?」市河小姐是站在小亮這邊的。
  「也不是……」有些猶豫後依然開口:「不過爸爸的確也認為如果蘆原先生的情況一直沒有進步,我在小學生階段打敗蘆原先生的可能性很高。」
  『啥!?』
  『哈哈哈哈哈!』
  「蘆原你聽聽!說不定過幾年我們都得稱呼小亮『小老師』了!」
  「蘆原啊!加油啊!緒方老師都已經五段了!」
  『吼……知道啦!別拿他刺激我啦!』

  眾人逮到機會笑鬧一陣,小亮收拾好棋子後,邁開小小的步伐……來到櫃檯前……

  「這個又要麻煩您了,」將一封信雙手交到櫃檯:「是媽媽委託的。」
  市河小姐新奇地接過:「喔……很久沒收到了,這種給『彰子小姐』的信……」低頭湊近小亮耳邊:「你知不知道這是誰寫給誰的啊?為什麼都要投到信箱裡?」
  微笑著搖頭:「我不知道,而且我還不會寫漢字……」
  「喔……對喔,所以你也不知道是寫給誰的……」將信件收入抽屜,疼愛小弟弟般地摸摸小亮的頭:「放心吧,我會放入信箱的……過幾年你長高些就不用我幫忙了。」
  「嗯!謝謝市河小姐!」
  「快去吧,看樣子蘆原很想再跟你下一局……我很看好你的喔。」
  「嗯,我會努力的。」




  光站在提款機前,思考著……
  兩人離開了忍者村的山地範圍,回到都市裡,喧囂的空氣充斥著所有感官……然而此時此刻光只是盯著提款機思索,周遭一切全都充耳不聞……

  「……光,我想還是我告訴你吧。」亮張望了四周:「裡面銀行的保安已經注意到你了。」弄不好會以為我們要搶劫……
  光下意識地搖頭,依舊沉溺在自己的思緒當中:「是亮自己說讓我猜的……我一定能猜中你的密碼。」提了錢可以順便換歐元……但……
  「……嗯,那卡先給你,」從皮夾中掏了出來:「輸入錯三次就會被鎖卡,到時候會很麻煩,所以你頂多只能玩兩次。」

  接過亮的那張銀行提款卡,光翻來覆去看了看……如意料中的,上面完全沒有半點線索。
  光又想了想……突然抬頭看向身邊的亮……

  「我想我知道了……大概吧。」快步走向提款機。
  「光!?」拜託別亂試啊……

  指尖快速在操作面板上移動,亮還沒來得及阻止便看見已經順利進入操作畫面……為此有些驚訝,隨即溫柔一笑……

  「不愧是光……我的光果然是最聰明的。」看了看螢幕,內心有些感動……真的一次都沒猜錯就順利進入了。
  「嘿嘿……很厲害吧,」又滿足又得意:「因為亮總說把我放第一位嘛!那當然是有關我的囉……八月一日不太可能,因為相遇是兩個人的事情……所以僅僅只屬於我的就是0920了。」
  亮淡淡一笑:「因為那是上天賦予我愛人生命的日子,對我而言實在太重要了…………先辦正事吧……」伸手開始按數字鍵:「要把這個月預定要給市河小姐的薪水領出來,加上要出門旅遊的費用……」

  提款機前,光突然有些感嘆:「時光飛逝……市河小姐現在是領你發的薪水,你們剛見面的時候……亮應該還是個小孩子吧。」
  「是啊……當時我還沒上小學呢。」清點著手中的鈔票:「的確是時光飛逝……走吧,進去兌換外幣。」
  「嗯,反正感不感嘆日子都得過……」
  「就怕光回到草原後會更加感嘆……」
  「那就有勞亮多多照顧了……啊,我能不能再繞道到其他地方啊?」
  「想去哪呢?」
  「就是…………………………」




《局中局》全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