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溢彩。朝夕、海天、塵星
作者:形草
朝夕
朝夕 第一章 星空下的咖啡館.之一
  想方設法,費盡心機,才說服光返鄉,別顧忌太多。

  地面上的春雨似乎還沒乾透,捉住春天的尾巴,亮決定說走就走……反正兩人都忙,真要計劃空閒時間根本不可能,不如最低限度的處理能預料的一些瑣事,便火速起程,省得光因顧慮太多而反悔,夜長夢多……

  誰知一到了機場,光才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不想這麼快回草原了,想先前往法國,惹得在場一整打的維安忍者當場傻眼,手忙腳亂……趕忙變換計劃與飛行船的行進路線。

  『萬一真有敵人,也被我的出奇不意打亂陣腳了吧……』光如是說著。

  最後,亮只得滿心疑惑地坐在光身邊,雖然手上拿著醫療保健雜誌,卻看著身旁因飛行船漸漸離開地面而興奮的愛侶,又無奈又好笑……

  也罷……反正難得說服光出來一趟,即使不是返鄉,散散心也不錯。

  「光還是喜歡看窗外。」

  「呵,只有這種時候自己能稍微體會鷹大哥的心情……」回首時衝著亮直笑,意有所指:「百看不厭。」一語雙關。

  聽出了這有如告白的絃外之音,亮總覺得……有什麼場景似曾相識,似乎是在兩人一起偷渡回草原處理湖泊問題的時候,在萊特 ‧ 諾斯拉先生的私人飛行船上,光也曾在暮靄蒼茫的氛圍中,稱讚過自己,記得當時……

  「對了,光曾經要我記得……好像是……說我長得很漂亮。」

  微微有些驚訝的眼神,末了,連眉梢眼角都彎了起來:「沒想到亮真能記得,這樣的話……」似乎在盤算著什麼,有些神秘:「應該會順利些吧……大概。」

  對於光的內心盤算已經無力猜測,總歸是稍晚會讓自己知道的事情,亮只是探出手指,輕輕將一絲不服貼的金髮順到光的耳後,疼惜關愛的眼神,傾訴……

  「記得的,當時我說過……『這個世界根本配不上一個美麗如你的人』。」

  連嘴巴都微微張開了,這回更加驚訝:「……看來那個時光膠囊不但喚醒了我選擇的重點式的幾則記憶,想不到效果這麼強……」也對,好歹亮也是優秀棋士,記性本就不差,只是用在何處的區別罷了。

  「那……權當給我點獎勵,我的光能不能透露一點?」翠玉似的雙眼……試探。

  「啊?」裝傻……嘿嘿……

  「我是說此行目的,既然不是去巴黎探望明明,」眷戀凝視,同時苦笑:「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讓我們去法國,還是南部。」

  「喔……那個啊……」眼珠子轉了一圈,顧左右而言他:「度假不需要理由吧。」

  「你啊……肯定在搞什麼鬼,」寵溺的語氣,知道問不出所以然,便由著愛人的心意:「行,我不問了,但必須飛整整十五小時,光昨天才匆促結束採訪,一定要好好睡一下。」

  在光淺笑著答應的溫馨氛圍裡,不同於第一次飛行船偷渡時的彩霞燦爛,這回是黎光漫天………見光沒過兩秒已累倒熟睡,亮倒是相當滿意……

  總算帶給你足夠的安全感了,才能這麼快入睡……

  輕握住伴侶的手,自己也閉目養神,期待著落地後的假期……

  只要能與你在一起,去哪都無所謂,真的。

  南法普羅旺斯有著舉世聞名的藍色海岸、薰衣草,以及浪漫情懷,從尼斯的蔚藍海岸國際機場著陸後,亮便開始有些神經質地找當地旅遊簡介資料……誰知卻在剛從服務臺收回手,準備開始翻閱的同時,被光拖著走……

  「就是那輛巴士,快!」一把抓起亮的手臂直往前跑:「沒想到現在還有這班車……」

  於是亮再度為隱匿在人群中的忍者們默哀……平時說不願出遠門,一出門果然很折騰,不過也難得能寵著他的性子,況且……忍群若因這點小變故就跟不上哪還能護衛?

  不過……聽剛剛光的語氣,應該是舊地重遊了。

  車行緩慢,離開機場的車班多半載著大包小包的行李,亮光兩人雖說就出門幾天,行李不多,但亮的行囊裡面塞了隻虎次郎,也占了不少空間……兩人轉了幾趟車,又換搭地鐵,看著光時不時停下來看著路牌指示,或者用自己聽不懂的奇怪語言問路……亮只覺得安慰。

  是安慰,還有放心。

  或許就某種意義上,這塊似乎有著光重要回憶的地方,好像比起日本,更加屬於他……而現在光正忙著想把這份愉快的回憶告訴我吧……所以才剛落地,便抓著我執意地想要前往某個定點……

  會是哪呢……看著那隻沒鬆開自己的手,內心不免期待。

  到底光想帶我上哪兒去……

  三步併作兩步,跳下巴士,大幅度地揮著手為司機大叔的熱心指示道謝。

  理智總算還沒被興奮的情感給消耗殆盡,光到了某個似乎不能算是熱門觀光景點的小區域,佇立在街邊人行道上……四處張望,末了……

  「亮,就那一間可以嗎?」指指不遠處的一間小屋,眼神充滿期待與討好……

  為這神情疼惜一笑:「光說什麼都好,不是都隨著你晃到這兒了嗎……」溫柔地理了理因微風略顯凌亂的金髮:「雖然什麼都好,但光也得告訴我那間小屋是做什麼的。」

  聞言,光靦腆了起來:「就……旅館啊,我看它牆上爬著綠色植物,滿可愛的。」對喔,亮不知道招牌寫些什麼。

  「原來是住的地方,」四處張望一圈:「難不成這裡是旅館街?」跟京都的古色古香真不一樣,很……有童話味道。

  「……這邊不提供叫小姐的服務喔。」不明原因,很直覺的聯想。

  亮好看的嘴角不禁抽了一下,隨即眼神危險:「光,我像是會做那種事情的人嗎……」這腦子都在想些什麼!?

  「說說而已嘛,一點都不幽默……啐……」噘嘴,拖著行李,往剛剛那家小店走去。

  「說說也不行,」跟上,牽過愛侶的手,十指交扣時傳遞出溫暖的脈動:「我的光是唯一的。」

  一陣擾攘過後好不容易安頓下來,幸虧虎次郎沒因關太久而暴怒,兩人也不趕行程(其實亮是不知道行程),非旅遊旺季的春季尾聲,夜色中依舊透著沁涼晚風,老闆見到自助旅行的日本客人,很熱情地招待了一頓鴨胸肉全餐,飯後的烤布蕾點心似乎意外的合亮的口味……但兩人同時對藍色起司敬而遠之的神情也惹得老闆哈哈大笑……

  真是個愜意隨興的好地方,與其往人多的地方跑,似乎假期便該當如此放鬆。

  「出去走走吧,」回房稍作休息後,光塞了些零錢放入褲袋:「虎次郎呢?」要不要去超市買些什麼給他……

  看了開著的窗戶一眼,亮微微一笑:「大概被關太久了,悶得慌,讓他去吧……」

  夜涼如水,行人兩兩三三,石板人行道走著寧靜與浪漫,彷彿在這裡本該如此。

  彎過一個轉角,可以嗅到些許人聲,還有隨風飄來一縷縷的濃郁咖啡香氣……

  原本以為光想在附近散步走走,在露天咖啡座談心,慢慢對自己解釋今天一天的臨時變卦幕後花絮,但注意到身旁的愛侶時,卻發現對方心不在焉,左顧右盼的模樣似乎正著急地尋找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光……」淡淡一笑,牽起伴侶的手……在南法似乎就有這好處:「不要急,我很擅長等待……況且難得有機會光明正大地牽手散步,光是這點就夠享受的了。」

  「呃……」聞言,果然稍稍安定下來:「對不起……其實我原本有東西想給亮看的,還有話想說……難得都來了說……」說著,還真是一張頗為洩氣的臉。

  疼惜的笑容,無奈:「沒關係,我看得出來,我會等,光別慌。」大概是怕我無聊,看樣子是光自己無法控制的某些東西吧……想要給我的某些重要『東西』。

  幾個抱著滑板、穿著垮褲的少年喧嘩而過,擦肩的時候,能看見手上拿著各種飲料……一位落在隊伍最後方的男孩從不起眼的小巷奔了出來,手中拿著易開罐,嚷嚷著讓前行的同伴慢點……

  於是光拉住亮,開心:「找到了!就在那裡!」

  由著光拉自己來到巷子裡,眼前是一架自動販賣機……這有點出乎意料。

  「吶,就是這兒了,沒錯!」說著還頻頻點頭,頗為得意:「亮,」

  「嗯?」感受得到謎底即將揭曉,內心雀躍了起來,眼神都因期待而光彩。

  光只是塞了零錢到亮手上:「亮身上只有鈔票吧?幫我買一罐飲料……」指指身旁不到兩步遠的自動販賣機,居然撒嬌了起來:「拜託嘛!」

  不知道光在搞什麼鬼,但是嘴角還是因期待而勾起迷人的弧度:「行,光說什麼都行,我看看……」這裡想當然是不會有烏龍茶了,嗯……下面那排有可樂……就它了。

  『啊!』亮才剛將零錢投下,光便慘叫!

  猛然轉身,只見光不知怎麼地……蹲在地上摀著額頭,悽慘地笑笑……

  『砰。』可口可樂落在取出口的聲音。

  「怎麼回事?」緊張地也跟著蹲下……忍者們沒動靜,難道我才一轉身光就自己撞到!?

  光傻傻地笑了一下:「……也沒什麼……啦……」

  蹙眉,明顯透出殺氣:「自己突然頭痛?」我已經張開圓了,這幾公尺內沒有敵意。

  光只是尷尬地繼續傻笑,惹得亮萬分無奈……最後只得取出那罐可樂,輕輕按在光左手按著的額頭上,頗有些責備的語氣:「先用這個冰敷吧,回旅……」

  而剩下的句子沒有接完,亮卻自行打住……翠玉色的雙眼瞬間失焦,似乎陷落到另一個時空。

  「嗯……小亮,你說哪個好?」

  「這……」墨髮略長的小男孩,尷尬一笑:「我不知道耶……」

  夏日炎炎,暑假期間所有的觀光客似乎都往普羅旺斯集中,八月的夏令時間變換似乎指示著單純的一個『熱』字,不但熱鬧,還相當酷熱……

  六歲的明明頭上兩邊都紮著可愛的小馬尾巴,粉紅色塑膠的糖果造形髮球搭配桃紅色太陽眼鏡格外有明星架式,穿著艷黃色的小可愛,蹲在提琴家族排在店門口的特價商品前,猶豫……

  反觀一旁穿著整齊的小亮,即使穿了短褲也是搭配長襪,被熱得半死……

  注意到夥伴顯然快融化了,明明很講義氣,從手腕上退下一個綴滿花花的可愛髮圈……

  「就像用橡皮圈一樣,會用吧?」遞過時看到小亮不情願的眼神,鼓起腮幫子:「難道你想熱死啊?我都捨得給你了你幹嘛不用!?哼!」

  小亮百般無奈……都說女孩很難懂,果然如此:「……謝謝。」好歹是藍色的,用吧。

  「難得有兒童規格啊……」可惜媽媽只顧著聊天,啊啊……我好想要!!

  小亮注意到店內看上去像是老闆的胖先生,正留意著自己和明明,外國人原本就很深的輪廓透出監視的不友善意味……只得提醒:「明明,這裡不是日本,你確定擺在店門口一定是特價的嗎……」會不會是故意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展示?萬一碰壞可糟了……

  「啊?不是特價會是什麼?」已經探出小小的手,剛開始學琴的自己決定試拉:「就它了,這顏色我喜歡,如果音色還行就拜託媽媽買下吧。」一副很專業的口氣,轉眼將琴架到脖子上。

  『啪嚓。』或許是明明有大力金剛指,也或許是這琴被曬了太久,就在轉眼間,琴很不給面子的裂了……而且是連小亮都看得出來絕對修不好的那種裂法。

  『哪裡來的東方野猴子!?賠錢!!!』法語,胖老闆拿著雞毛撢子當兇器,追了出來,體型與聲勢都很駭人。

  「呃……我們……」小亮跟明明兩人真是無措了,語言完全不通。

  眼看著雞毛撢子就要給自己來個當頭棒喝,卻在瞬間感覺到有人拉住自己的手開始奔跑……

  『快跑啊不跑等挨打啊!?』這次說的聽起來像是英語,但依然不在自己的理解範圍內。

  天空,很藍。
朝夕 第二章 星空下的咖啡館.之二
  幾個孩子狂奔了一陣,胖老闆在身後咆哮,至於另一位抓著明明的手的男孩對胖老闆扮鬼臉時說了些什麼,自己就不得而知了。

  『跟得上就追過來啊!!胖大叔!!』這是翡翠,棒球帽壓得很低。

  【小亮你好壞!!應該先問清楚原由啊!!】佐為監護人頂著包子臉出場。

  【沒關係啦,就算做錯什麼,那大叔也犯不著打人吧!】這是琥珀,雖然同樣戴著棒球帽遮臉,卻也不忘回頭對胖老闆吐舌頭:【我們是幫法國做國民外交耶!!對吧翡翠!?】

  【就是就是!!況且這樣拜訪阿爾貝二世的行程才不那麼無聊嘛!!】

  【在到摩納哥賭場之前先找點樂子,佐為,你放心啦!!我們會乖乖拜訪二世的!!】

  【你們還要去賭場!!?為什麼我不知道!!?】隱形保母已經快要崩潰了……

  腳步不停,眨眼間來到了另一條街,翡翠率先放慢步調……琥珀很有默契地回首……

  看起來很平凡的街道,早已沒了胖老闆的蹤影,連隻胖貓都找不到……兩個東方孩子雖心有餘悸,但見脫離險境,倒也真鬆了口氣……

  塔矢亮稍稍掙了一下,六歲的琥珀立刻鬆手……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只是怔怔地望著身邊的東方女孩,略長的烏黑秀髮用淺藍碎花髮圈隨意地紮在腦後,兩鬢與瀏海自然地隨著喘息微微晃動,微滲薄汗的臉龐襯著硬玉般的眼睛……

  古典卻又嶄新,好像水墨畫裡面走出來的人。

  【佐為,他們會是日本人嗎?跟你同國?】如果能跟他說說話就好了。

  【這個只用看的看不出來,小光你可以試試。】佐為頗為期待,渴望他鄉遇同鄉的心情,早已把可憐的虧本老闆與賭場行程拋到九霄雲外。

  【我怕我說不好……畢竟從沒開口過……】

  這邊還在猶豫的當下,塔矢亮已經率先發話……

  首先是標準的四十五度禮,雙胞胎與佐為都注意到……真的不多不少,就是四十五度……完全沒實際見識過日本禮儀的孿生兄弟,用同樣的一張臉表示出驚訝。

  「雖然你們可能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不過我們還是必須道謝,」抬起臉後讓人看清翠玉般的雙眼流動著光彩,笑意溫和:「但是剛剛是我們先弄壞了店裡的東西,等一會兒,我們會請家人賠償那位老闆。」

  一旁的明明滿臉不爽:「……又不是故意的,他犯得著這麼兇神惡煞嗎……真是……」

  【翡翠,這女孩的眼睛跟你一樣耶,真少見……】琥珀還是想說說……

  【這不是問題的重點吧,】腦中呼喚佐為:【看舉止的確是日本人,但……你聽得懂他們在說啥嗎……】怎麼我覺得跟佐為說的差十萬八千里……

  佐為陷入重度憂鬱:【我、我、我為什麼會變成聽不懂母語啊啊啊啊!!不對,其實我聽得懂他的意思,只是跟我說的這種差太多了,為什麼會這樣!?嗚嗚嗚嗚嗚……】

  面對極度憂鬱的靈魂,琥珀汗了一下:【……那…他剛剛到底說了什麼?】我好想跟他說話……

  【……嗚……他說謝謝你們,然後似乎是這兩個孩子不對在先,他們會回去認錯。】大袖掩面,蹲在地上畫圈圈……千載難逢他鄉遇到同鄉,居然聽到幾乎完全不同的語言,太鬱悶了……

  似乎忽然想起什麼,佐為雙眼發光:【小光小亮!回去幫我裝NHK,這樣我就能透過有人的箱子學習語言!!!】不能跟祖國脫節啊!!!況且說不定裡面的人會解說圍棋!!

  【不要。】這傢伙搞不懂電視卻知道NHK?

  【我們沒有時間看電視。】哪來的時間?瘋了……

  這邊魂魄蹲在大街上因遭受拒絕而哇哇大哭的當下,另一邊小亮與明明已經就當前情況計劃起來了……

  「明明,你記得路嗎?」剛剛跑太快又太突然,不記得了。

  明明歪頭,四處張望:「不知道耶,怎麼辦……」轉念一想:「反正現在回去,還是會碰見那老闆吧,要不要拜託他們帶我們回到那附近,然後先找到我媽?」畢竟還是要賠錢的吧,那就得先找媽媽。

  雖然大致同意明明的說法,但面有難色:「可是……明明,」因碎花髮圈被誤認為女孩的小亮,無奈:「你要怎麼開口拜託他們?雖然當地人比較知道路,但……」

  唯一貨真價實的女孩此時才定神望向雙胞胎:「啊……是雙胞胎耶,」歪頭:「可是怎麼溝通呢……」而且我好像在哪見過這張臉……在哪啊?

  四人在街邊你看我、我看你,各懷心思……

  翡翠瞥了眼已經稍稍振作的佐為:【他們剛剛好像是說……想要回原本的地方?我想他們是來玩的吧,父母應該在那家店附近。】大概是這意思吧……

  【既然這樣還是帶他們回去比較好,】佐為已經恢復常態,收起的摺扇嚴肅地放在唇邊,思量:【既然是來玩的,對這附近應該不熟悉,回不了家就糟了。】可別像我回不了日本啊。

  【但我們也不是本地人,唉……】無奈地聳聳肩:【是說我勉強還記得路啦!琥珀……】

  【啊?嗯?】明顯在狀況外……

  翡翠皺眉:【你幹嘛啊?說要去看看那家樂器店的人是你耶……】又看了看眼前兩位東方女孩:【是說遇見兩位小美人,也不壞啦……嘿嘿!】

  【我剛剛就在想這個,】戲謔地看向同胞兄弟:【原來『小亮』是女生的名字……哈!】

  【東方人取的名字通常有典故或者淵源,有的也跟我們一樣必須看家族輩份,】翡翠繼續自得其樂:【再說了,跟美人同名有什麼吃虧的?呵呵,我還開心呢!】

  一陣內心的吵嚷過後,琥珀向小亮伸出手……不是友善的國際禮儀,只是肢體語言……

  要是能跟你成為朋友,那不知道該有多好………

  「小亮,他好像想讓我們跟他走。」明明有些疑惑,但依然解讀。

  另外兩人一魂立即用力點頭。

  這一點頭使得語言不通的情況有些改觀……名為小亮的女孩試探性地詢問:「你們聽得懂?」

  【佐為他說話了怎麼辦?這句是疑問句的樣子!!】

  【他只是想確認你們是不是聽得懂日語,】佐為思考了一陣……隨即:【不管怎麼說,先把他們帶回家人身邊要緊,依我看這兩個女孩一位家教甚嚴,一位打扮入時,應該都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可不要害他們因為心思單純被惡人騙了。】

  翡翠無奈地拉過明明的手:【……你這傢伙有資格說別人心思單純嗎……】

  這一邊翡翠與明明已經邁開步伐,琥珀的掌心依然攤在空氣中,有些期待的眼神……澄黃色的眸子傳遞出誠懇的邀請,望著小亮。

  「小亮,快啦!!」

  聽到明明催促,趕忙搭上那隻手:「馬上過去。」這兩個人戴著帽子,故意壓得很低……雖然年齡跟我們差不多,不至於是壞人,但感覺還是有點差。

  一行人緩緩移動,沒了剛剛瘋狂逃亡的情境,倒也悠哉……畢竟都是沒什麼危機意識的孩子。對明明而言,事實上已經確定了身邊的兩位外國男孩根本不是法國當地人,早已想起琥珀是音樂雜誌曾經登在封面的神童,因為親切感頓時安心了大半……至於回家的路……反正最糟的情形下就是跟著這對王子,總會遇見官員,到時候有翻譯就說得通了。

  這邊小亮漸漸從掌心的溫度感受到對方的善意……或許故意把帽子壓很低是因為長得不好看?媽媽曾經交代過,別人想隱藏的東西一定是有原因的……我也這麼認為,之前班上就有同學得了腮腺炎,所以故意不綁頭髮遮住臉……可能這個人也一樣吧?或許雙胞胎真的會一起生病也說不定。

  午後的陽光很紅很燙,藍天下,白雲偶爾會帶來些遮蔽效果不彰的陰影……感覺走了很久,剛剛明明跑得很快,一晃眼過了幾條街,現在一條條往回走,居然得花不少時間。

  由於安心,明明瀏覽著街邊商店……看到漂亮的玻璃櫥窗便會留意,翡翠倒是很有紳士風度,從來不催促,反而因為聽得懂而靜靜聆聽美女的聲音……

  【那傢伙……居然泡起女生來了……】琥珀無奈……

  【你們都是孩子,交交朋友沒什麼不好,反正都出來了。】看著小光與小亮交握的雙手,坦言:【總比去賭場來得好。】小孩子就該有小孩子的活動……嗯嗯!!

  【啊!對喔……這次落跑就是為了想去賭場……】想起『正經事』的神情:【翡翠,別玩了,要不我們乾脆現在就出發?誒?帶他們入境摩納哥……】

  【也不是不行啊,】翡翠將注意力移開看著玻璃櫥窗的明明:【可是帶女人去賭場很丟臉耶……至少我是這麼覺得。】

  小光看了看身邊的小亮,好像已經熱到快中暑了,連忙拉到遮陽棚下……

  ……我才不要帶喜歡的女生去賭場,要去我自己去就好了……

  注意到小光的體貼,綁著馬尾的『女孩』微微有些驚訝,側頭往身旁看去的時候,卻只見到對方若無其事地望向正在旅行的白雲,好像白雲很好看似的……

  「……謝謝。」其實他的眼睛很漂亮,難道壓著帽子是因為禿頭?

  「……嗯。」小光只是傻笑,不知怎麼的……夏天牽著手明明很熱,卻很滿足,不想放開。

  一路走走停停,明明與翡翠倒是逛得歡樂,比手畫腳卻也相處融洽,雖然一路的確是往回程方向行進,東看西逛,也花了不少時間……當然雙手早已鬆開。

  而另一邊一直保持靜默的兩人,卻一直牽著,保持等待狀態……靜靜地站著……眼睛隨著另兩人轉,卻一點都不想跟著動,只是單純陪伴。

  小亮本就喜歡安靜,有人能陪好動的明明真是一種解脫,而自己也沒留意到為何跟一位陌生且談不上認識的男孩至今還牽著手……當然不是慎防走失,只是……一種單純善意的回應。

  反正自己即使語言相通,也不見得跟同齡人有話題,不說話能感覺到彼此的友好,如此正好。

  小光這邊內心不大平靜,至少沒表面上平靜……不住偷眼看向身旁的『小美人』。

  與另一位的活潑爽朗不同……刻板的印象上,東方淑女就是應該要這樣吧?明亮的雙眼、烏黑頭髮……靜靜的,雖然沒有表情,但是就只是站著,就只是在身邊……也能感覺到和善與恬靜優雅的陪伴,能感受到對方的情感……

  四人一魂一路來到原先的區域時,已是黃昏時分。

  明明看看天色,來到路邊店家放置在門口展示的觀光明信片旋轉架前,選了一張上面印著畫家文生 ‧ 梵谷的名畫《星夜》的明信片,又有模有樣地做了個喝咖啡的動作……嘴巴說著:「我媽媽應該還在露天咖啡座,是一家黃色的店,門口的海報上也印著一樣的畫。」

  【會印出來賣應該是很有名的東西,小亮、小光你們見過嗎?】佐為推論……

  【嗯……】琥珀單手轉了轉架子……另外選了一張:【我想他是說這個地方……】

  「The Café Terrace on the Place du Forum?」小光開口,用很動聽的聲音……使得兩位小亮都愣了一下,一位是沒想到兄弟會不隱藏真實嗓音,一位是被美好的音色吸引。

  接過明信片,明明彎眉淺笑:「啊!!對,就是這裡!!」而後盯著小光的臉看、很用力瞪著眼湊近看:「要是你能幫我簽名就好了,因為其實……你是『那個人』對吧!?」

  一句話讓金髮小亮吃驚不小,墨髮小亮一頭霧水……佐為連連讚嘆『好觀察力』,小光只為了沒筆簽名而尷尬地笑笑……還沒放開掌心中的掌心。

  彎過兩個轉角,經過一個爬滿長春藤的小旅店,日落向晚的小旅店內傳出焦糖布丁烘焙的香味……又走過一小段下坡石板人行道,開始了另一段咖啡的香氣以及眾多觀光客的熱絡氣氛……

  翡翠憑著印象加快步伐,卻在彎進一條巷子時,腳下一個踉蹌……被明明眼明手快地扶住。

  【太熱了,你昨晚檢討棋局晚睡,剛剛又跟這女孩逛街,】佐為分析可能造成的原因:【幸好似乎也來到附近了,所以我說啊……你們本就不該亂跑,陛下現在肯定四處……我說小亮你回去要多喝水,還有昨天那一手雖說是好位置…………我說要是後手就會這樣…….】

  對兩位東方小美女溫和一笑,翡翠很爽快地乾脆坐在路邊歇會兒:「……I think that's the cafe you're looking for,right?」指著不遠處的一家黃色調咖啡廳。

  露天咖啡座上,的確有一桌是東方面孔,此時其中一位先生正好注意到這群孩子,走了過來;而另一邊,有兩位西裝筆挺、保鑣模樣的青年也同時拿起對講機,不住往這邊投以注目禮……

  【看來今晚是得被抓回去了……】翡翠無奈……是維安,還是被發現了啊……

  琥珀聳聳肩:【算不錯了啦,晃了兩個多小時耶……】感受到身旁的古典美女輕輕拉了拉自己……注視……

  小亮鬆開琥珀的手,觀察身旁不遠處的一架自動販賣機,看了老半天,湊了湊身上的零錢,最後踮起腳尖……努力伸直手,好不容易才按到最下排的一罐飲料。

  『砰。』可口可樂落在取出口的聲音。

  隨後走到翡翠面前,將冰涼的飲料輕貼在對方額頭上:「先用這個冰敷吧,今天謝謝你們。」語罷,向兩人微微欠身,更是對牽著自己走了許久的男孩淡淡一笑。

  這一笑,讓小光的心跳亂了好幾拍……儘管還是不知道何謂怦然心動的年紀。

  「三谷叔叔!」明明揮手,對著走近的男人撒嬌:「能不能幫我們照張像啊?」

  「……才一會兒不見你們,就交到朋友啦?」男人脖子上掛著相機,明顯是來觀光的:「喔喔!正好有馬車耶!奇怪……這裡天天有馬嗎?難道梵谷廣場有表演?」

  【是來接你們的吧?】肯定是保鑣剛剛通知女王了……

  【看起來是母親派出來讓我們自己回去。】等挨訓吧……

  【……嗯,要是父皇的話,只要知道我們還平安,應該不會管這麼多……】

  「可能是表演用的吧,」日本男人指揮著一眾小鬼:「你們大家排排站好,跟馬車拍一張吧!」

  翡翠與琥珀相看一眼,無奈一笑……拉下遮了一整天的帽子。

  夕陽下,梵谷廣場上,三谷叔叔似乎很專業地調整光圈,從鏡頭看去是一對很漂亮的雙胞胎,其中一位還拿著可口可樂易開罐,另外兩位是這回與自己同行的孩子……藤崎家的明明挽著男孩拿可樂的那隻手,很開心地比著勝利的V字手勢,塔矢家的小亮只是微笑著,站著……

  與身旁的另一位男孩手牽手,微笑著,站著……

  如此而已。
朝夕 第三章 星空下的咖啡館.之三
  依舊蹲在販賣機前,額上貼著冰涼的飲料……仰視著眼前伴侶瞬間失神的雙眼……心中明白對方陷落在一個溫馨的時空中,然而對照起今日,內心微微有些悵惘……

  「……光……」亮輕輕搖搖頭,好像想搖清腦中混沌的回憶:「你先拿著一下,我好像……不會吧……」

  光苦笑,沒接過那冰涼的易開罐:「什麼『不會吧』,倘若亮剛剛那一瞬間想起的回憶是假的,我又何苦突然改變行程……」其實亮心裡已經全都記起來了。

  伸出修長的手指,揉揉太陽穴:「光,拿著一下……」回憶很片段,需要組織一陣……

  「不要。」很安靜的拒絕,語氣悵然若失……只是看著眼前的亮:「不可以,只有在這個地方,亮買的可樂,不可以。」

  愕然盯著眼前的光,思緒轉瞬又從六歲那年回到前些日子在東京藝術大學辦公室內,與光的對白,瞬間似乎從中明白了什麼……很深刻的東西……

  「那……我想知道光的密碼的涵義,還有光為什麼喜歡可樂?」幾度疑惑過後,我問了。

  而當下光不願意回答,到最後無可奈何,只好神色複雜地對我說……

  「嗯……其實,我喜歡喝可樂的原因,跟喜歡吃拉麵的原因是一樣的。」猶豫卻真誠。

  一股熾熱的情感流入心底,意識是那樣的深刻……亮猛然將光摟進懷裡。

  「光是笨蛋嗎?為什麼不早說?傻瓜傻瓜傻瓜!笨光……傻瓜……」這傻瓜!又何苦……什麼時候知道的?知道多久了……傻瓜!

  「對不起……」

  不知道為什麼,湛藍的火紅眼,眼角滾出了淚珠……對照起六歲短暫相逢後的一切,兩人的境遇、物是人非的場景……哭了,不是真的非常悲傷,儘管悲傷依舊,但廿五歲的今日,如今在此有更多的是苦盡甘來的慶幸,還有當亮想起過往時,自己有如解脫般的如釋重負。

  依然拿著那罐可樂的手,已經感動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最後只是更加用力抱著伴侶,完全顧不得任何靦腆矜持,耳鬢廝磨地挨蹭……從六歲那年,我們已經是掌心交握的伴侶,這是多麼美好的緣分!?而後光歷經千辛萬苦,再度出現在自己眼前時……已經是十二歲的夏天,也已經沒有了昔日的一切,又是多麼的殘酷?

  現在……廿五歲的我們,回顧將近二十年前,幾經波折……能再次於此聚首相擁,又是何等幸運?

  順著亮的背脊稍稍安撫……嗅著亮的味道,很滿足。

  ……翡翠,我完成了呢,把你、我,還有亮之間最早的羈絆,告訴他了。

  對你而言,也是亮唯一對你說過的一句話吧……

  所以這罐可樂是留給你的,我不能要的。

  不遠處,星空下的咖啡館依舊泛著梵谷色調,營業中……濃郁的咖啡香氣纏繞著整個區域,夜晚的星辰似乎已經被名畫上的激情筆觸所取代,一切都是這麼自然而然……

  親吻,之後微微分離,雙唇再度交疊的時候,彼此都能感受到全世界都瘋狂了的眷戀……

  「光……」愛憐疼惜,眼中盡是不忍,依舊蹭著額頭:「天啊!光……我突然好想一直叫你的名字……光,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光……」其實只是為了想讓我跟翡翠聯繫上……

  知道亮已經稍稍平復,微笑著輕聲訴說:「前往湖泊的飛行船上,我們藏在酷拉皮卡房裡的時候。」

  仔細回憶過去的眼神,亮最後才喃喃低語:「所以……所以你對我當時的印象是……」不可思議:「所以才說我是『水墨畫人物』……還說我很美麗,讓我務必記得那天在飛行船上你這麼說過……原來……原來當時……」當時光就已經連貫起來了?就那麼一瞬?

  光只是淡淡地接話,環抱住亮的腰:「是啊……當時我很驚訝,在酷拉皮卡房裡聽亮提起曾經到過亞爾,同樣叫做亮……給人類似的感覺,古典的東方神秘感,還有那對翡翠般的雙眼……再加上當年明明依稀的輪廓,當下……我確定,也很驚訝。」

  「所以明明小時候寫信給你時……」依然摟在一起,但也開始詢問一些疑點。

  光笑笑,搖頭:「他沒在信中提過那次相遇,佐為也說『小明』、『小亮』都是很常見的名字,所以我跟翡翠都沒再深入想這些……」稍稍退開一些距離,微笑:「小時候的我們是非常忙碌的。」

  「這樣啊……」對前因後果稍微有些概念了,隨後想起:「那……三谷叔叔那張照片?」

  期待的眼神……也有些害怕……

  對如今的我們而言,那是何其珍貴的一張照片?這是六歲時,叔叔按下快門的當下,誰都沒預料到的……我跟翡翠唯一的一張合照,四個人,很可能佐為其實也在。

  見了這患得患失的表情,光突然覺得想逗逗亮……

  「喔,那個啊……」掙扎著站了起來:「那事說來話長了,去那邊說吧。」指指那家名揚四海的露天咖啡座。

  亮見此表情,呆在原處:「光??」難道……三谷叔叔沒保留?

  光只是笑,一副壞壞的表情:「別愣在那兒了,都來到梵谷廣場了耶……亮小時候就跟明明去過那家店,我都還沒去過呢,所以等等亮要請客。」

  塔矢名人顯然已經懵了:「這……都什麼邏輯……」不過就是請喝咖啡,需要這麼多理由嗎……

  還是光又在計劃什麼?

  唐麥克林的聲音讓星夜更加光輝,純淨而澎湃的黃色調好像能隨著手中的香氣沉澱靈魂……

  光看著獨自占了一個座位的可口可樂易開罐,低聲……

  「謝謝。」還是亮瞭解我。

  苦笑:「我又怎麼會不懂……」同樣也看著該是翡翠的那個座位:「他……喜歡可樂?」

  光笑笑,盯著咖啡表面的眼神,似乎回憶起很多過往:「我想並不是喜歡味道,大概是因為那是亮拿給他的吧。」所以我經常以此作為懷念,這是三個人之間唯一的羈絆。

  不解:「……為什麼?」怎麼說幾人都只是偶遇,交集也只在那個午後。

  「那一年夏天……我們隨父母共同前往離這兒很近的摩納哥,我跟翡翠的行程是拜訪阿爾貝二世,父母則是拜訪當時在任的蘭尼埃三世……說二世跟三世,其實他們是父子,說穿了就是兩國的外交應酬,帶上繼承人而已。」

  「阿爾貝二世,應該現在已經是摩納哥統治者了?」

  「嗯,事實上他之前就因父親重病開始監國,」抿了一小口咖啡:「哎……不說他啦,總之那個下午我跟翡翠落跑了,原本我們打算先在南法玩玩,然後過兩天自己入境摩納哥,先去賭場逛逛,然後當然會準時赴宴……」

  亮汗:「……賭場……佐為不會反對嗎……」或許被這對兄弟無視了……

  「喔,他當然會啊,不過通常沒用。」說著還壞壞地笑笑……

  光再度看向那罐可樂的時候,亮注意到……眼神已經從悵然轉而成為深深的懷念。

  「我們出門在外的時候安全受到很嚴密的監控……能像那個午後偷偷出走,是很難得的事情,」望向身旁的亮:「我想……對翡翠來說,那罐可樂是他在那個難得自由的午後……唯一的紀念吧,或者說紀念那些歡樂卻短暫的時光。」

  似乎有些明白,亮覺得此時還是保持沉默比較恰當……

  《Vincent》的旋律還在空氣中繚繞,旁邊有兩位老者聊得歡快,一位長鬈髮的小姐依著燈光看小說,剛剛抱著滑板擦身而過的少年們此時在不遠處的街道上,嘗試他們鍾愛的滑行……

  「吶,亮……」良久後,光打破屬於彼此之間的寧靜。

  「嗯?」

  「對不起喔,可樂是亮給翡翠的……」

  聞言,亮從愜意的氛圍中醒了過來:「光……光以為……如果當時差點中暑的是光,可樂交到你手上,現在的我會比較高興?」

  轉著眼珠子,想了想:「……嗯……其實我也不知道……不過我還是想道歉……」

  「光,」無奈一笑:「過去的事情已經不受我們控制了,再說……我覺得這真是命運的安排。」

  「嗯?」

  「其實,即使翡翠在我的這裡,」摸摸自己的眼睛:「我啊……還是會忌妒呢,對光,某些方面我是真的很小氣的,我知道。」而且有時候……我也不想改善,呵。

  有些驚訝:「啊??忌妒……」

  苦笑著招認,說起這些事情……亮的神情有些靦腆:「是啊,因為……你們是雙胞胎,我常常覺得……或許你跟他的羈絆比跟我深太多了,我……有時候,會有一點點忌妒翡翠。」

  唐麥克林的聲音依然迴盪在四周,看書的小姐翻過一頁,兩個老人開始玩起奧賽羅。

  「噗……」光笑得抱起肚子:「真是……亮徹頭徹尾是個占有慾旺盛的小鬼。」

  「隨你怎麼說,」笑得眼睛都彎起來了,靦腆過後,坦然承認:「在心中保留一塊只有光的領地,這一點,我絕對不會改變。」

  「呵……行了,我知道了。」還在笑……靠倒在椅背上,不知道為什麼,聽了這宣言笑個不停……其實亮很可愛啊,比起當年那位小美人,一點都不遜色。

  對於光的捧腹大笑有些無奈,卻坦言:「況且,我明白的……光此行是希望讓我知道,我跟翡翠之間也有羈絆,」似乎連貫了什麼,眼神明亮:「這樣真好,牽著我走過大街小巷的是光,然後……我把可樂給了翡翠,光又再度帶我回來這裡……」

  「哈,」簡直是笑到不行:「你這個享齊人之福的傢伙……哈哈……」

  震驚……為自己的清白辯護:「我哪有……我對光的感情……你知道的!」

  「行了行了,」光端起咖啡,臉龐還殘留著笑意:「對翡翠用可樂,對我用拉麵……雙雙收買,嘖嘖……十二歲過後,我們兩個一路跟著亮,到現在,你不是齊人之福是什麼?」

  亮好看的眉毛真的抽了一下:「光……『齊人之福』不是這樣用的……」你是秀英第二嗎?

  「我就想這麼用嘛!」很貼切啊!

  「真是……」拿光一點辦法都沒有……

  奧賽羅的棋局還在僵持不下,看書的小姐要了一份甜點,遠處的少年們開始挑戰腳跟翻板,青春的碰撞聲中……星夜的光芒漩渦依舊激情浪漫,旋律卻動聽婉轉……

  亮對著那罐可樂,微微有些嘆息的眼神:「我們三個都到了,可惜明明沒空呢。」

  「呵,」

  「嗯?」光果然有計劃什麼……

  「就知道亮會這麼說……我怎麼可能讓我的初戀情人有所遺憾呢?」對著服務生微笑招手,見對方會意後才收回視線:「他啊,早就到了。」

  見到服務生慎重地端著圓托盤走過來,上面放著一封給『Akira x 2 & Hikaru』的信,下面署名寄件人是明明時,亮當真笑了出來……

  「還Akira x 2呢……我拆囉?」其實我已經知道裡面是什麼了。

  「嗯,」見到亮已經拆開了,輕聲敘述:「佑輝的爸很確定有保留底片,只是年代久遠,需要時間找找,但這次臨時決定跑來這裡旅行……所以我就請明明把他那張從巴黎寄過來了。」也幸好他有帶著。

  亮頓時才意識到:「說起來……明明一直都知道,所以才帶著這張照片?」

  「是啊,當他確定我是琥珀後,便同時意識到六歲那年,這麼一張合照已成絕響,便珍藏起來了,女孩子嘛……對感情事總是細膩多了,」對著身邊的亮又是壞壞一笑:「嘿嘿,我是在小狼生病、我們陪明明跟趙石一起吃飯那天,跟他確認的……當時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但事情一多,卻沒想到要請三谷先生立刻加洗。

  搖搖頭,無奈而寵溺:「你啊……說什麼在酷拉皮卡房裡的時候很驚訝、小狼生病那天確認的……」望向戀人,愛憐卻嘆息:「真是好深的計算,當時你那表情哪算得上驚訝了……這都多少年了……」

  「嘿嘿,這樣比較有趣啊,」聳聳肩,抿了一口冷卻的咖啡:「嗯……我覺得有些事情……時光能把他們醞釀得更美好吧,總比當時在飛行船上,馬上向亮確認來的唯美些。」

  苦笑,倒也欣然接受:「你啊,這是屬於藝術家那部分的浪漫嗎?」

  亮將明明的來信看了一回,都是一些簡單問候……小音很適應法國生活,美津子阿姨開始做鋼琴家庭教師,偶爾會拿越洋電話跟藤崎先生吵吵架……

  確認大家都一切安好,隨後將照片放入信封,放妥……明明的署名朝上。

  端起自己的咖啡,看著可樂與信件……

  「都到齊了呢。」

  「是啊。」

  「嗯?對了……」端起咖啡的手,突然頓住:「光剛剛說『初戀情人』……難道是六歲時……對我?」才六歲而已……不會吧,還是其實意指後來在日本的時候?

  眼珠子轉了一圈,望向星夜:「……誰讓亮用了藍色碎花小髮圈……我以為……嗯,就……就這樣啦。」況且後來知道是男的我還不是照樣喜歡……有差嗎……

  汗了一下:「……連這種細節你也記這麼清楚?」明明,我該感謝你還是……

  「反正我就是記得嘛。」亮的一世英名……哈!

  「關於『藍色碎花小髮圈』的部分能不能刪除?」懇求……

  「你以為是電腦啊?說刪就刪……」駁回。

  「光……」

  「喝咖啡啦……」

  「……」

  「……」
朝夕 第四章 無與倫比的美麗
  【本章中這種括弧為法語】

  指導一位優秀的圍棋職業棋士奧賽羅棋,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輕而易舉,一點就通,一種是完全無法吸收……

  亮光兩人在梵谷咖啡座裡,悠閒地觀看少年們不斷失敗的滑板特技,讀小說的小姐似乎是眼睛累了,專注地品嘗起了蛋糕,旁邊傳來兩位下棋老者居然在此時指著小小的棋盤吵了開來的聲音……

  【你該在這時候就嘗試占角,那樣才有優勢。】

  【你不該在我的陣地留下單數空位……】

  被聽不懂的法語吸引,亮看著指著小小棋盤的兩個老人,微微一笑……隨即看到那個八八六十四格的小棋盤,有些悵然……

  「爸爸進入東果陀之前,是一位奧賽羅棋的高手跟螞蟻對局吧。」聲音很輕,但『奧賽羅』三個字卻還是傳入了兩個老人耳中……

  因此演變成光在一旁翻譯,兩個老人在指導日本一流圍棋棋士下奧賽羅棋的場面……看得出來亮非常努力學習,但還是三不五時把棋子用相當優雅的手勢,下到兩線相交的目上,完全忘記奧賽羅必須下在格子裡的規定。

  【Oh!No!】厚嘴唇的老人誇張地用雙手擠壓臉頰,模樣很像孟克的那幅《吶喊》:【為什麼你老是下錯地方?】

  「噗……哈……」光翹著二郎腿,已經笑倒在自己的位子上……

  「……光,」亮這回真是全然無奈:「我雖然知道不能下在目的地方,但老是控制不住……」

  於是光一邊看著亮飽受煎熬神情,一邊向兩老解釋:【這傢伙是日本人,我們在日本是圍棋的職業棋士,所以慣性使然吧。】

  【圍棋?】這位是單眼皮,臉上布滿笑紋的老人:【你也是啊?】

  【嗯,】見那明顯不服輸的表情仍然在研究小小的棋盤,繼續解釋:【那是一種……也是格子狀棋盤的棋類活動,因為要下在兩線交錯的地方,這傢伙啊……】不知道為什麼,光彎起眼睛笑得很燦爛:【從兩歲就開始下圍棋了,就算理智上很清楚你們教的內容,但身體還是不習慣。】

  【這樣……】

  聞言,兩位老人都有些許驚訝,畢竟經歷風霜雪雨,體會過的事情可多出亮光兩人數倍……

  【噢!圍棋用具我見過一次……那這傢伙其實很厲害吧?我是說圍棋?】剛剛還很煩躁的厚嘴唇,手指指指兀自努力思考的東方青年……

  【這……】光有些靦腆地笑笑……多年下來已經習慣了日式謙虛,總不好意思說自己的伴侶很厲害:【還……可以。】

  兩老似乎也是多年的棋友,默契十足,互望一眼……隨即布滿皺紋的手輕輕拉起亮正舉棋不定的手……端詳……

  這邊,亮雖說沒感受到惡意,所以也沒掙脫,但依然很不適應被算不上認識的人握著手……求助的眼神向光投了過去,翠玉色的眼睛寫滿了完全在狀況外的無奈……

  「光……他們這樣握著我的手,你就不會稍微吃醋一下嗎?」我正在研究棋局啊……

  「哈,你等等就明白了……沒事的啦。」說著,品了一口早已冷卻的咖啡……餘香依舊濃郁:「我也很喜歡亮的手呢。」

  東方人的特性本就不願意違拗長輩,亮只得無可奈何地笑笑:「你喜歡就夠了,我可不要別人也喜歡,那多奇怪……」

  「話別說太早,亮會這麼想……是因為……」賣關子的壞心眼神:「亮還沒意識到那上面的價值吧。」

  一段話聽得亮雲裡霧裡,不過難得來到外地,剛剛又收到光的驚喜,心情本就相當好,對熱心指導自己的兩老自然友善……儘管自己還是很想繼續思考那不擅長的另類棋局……

  【這真是一雙好美麗的手啊!】外國人誇張地驚嘆:【你看……他在日本一定是相當優秀的職業棋士,對吧?】

  一種驕傲感油然而生,聽見亮果然被稱讚了,滿心歡喜……用力點頭:【嗯嗯,在圍棋興盛的亞洲世界,只要提到塔矢亮的名字,絕對是當今數一數二的棋士,前一陣子還拿下世界王座。】結果我還是說出來了。

  【噢噢!就是世界第一名嗎?】

  笑得眼睛都不見了,好像在獻寶:【是的,很優秀很厲害很棒的超一流棋士。】

  兩位老人誇張的動作跟驚嘆引來了小店附近的人們……星光晴朗下,演變成一大夥洋人圍著亮,輪流研究亮的右手……

  那是一雙乍看之下很突兀的手,不正常的指甲磨損,厚厚的繭在年輕的年齡上,顯示出不同於時下年輕人的歲月痕跡……

  雖然事前沒有預料到,但由於光在自己身邊,也沒多少不安,眼見事已至此……亮只得坦然接受,讓一群稱不上認識的外國人研究自己的手……不過,依然對光投以一個犀利的眼神……

  『解釋清楚』……那眼神是這麼警告的。

  彷彿沒意識到那種威脅,光笑得很得意,似乎比自己被人稱讚還要高興:「我跟他們說你是圍棋的職業棋士,他們觀察了你的手,馬上知道亮一定是能下出超一流的對局。」

  「『超一流』嗎……是爸爸指導有方,」知道大家都是善意,亮雖然不至於害臊,倒也有幾分不好意思:「況且要有超一流的棋局,也要有超一流的對手吧?」說著,還意有所指地看著光……

  眾人注意到翡翠般流光溢彩的眼神,全都順著視線往金髮的、看似同類的光看去……

  此時光眨眨眼睛,真有點驚訝……亮居然會這麼直接稱讚自己的圍棋,還真少見……隨即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噢!這邊也是好美好美的一雙手!】布滿笑紋的老人,笑意中充滿驚嘆:【真是不簡單吶!你也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練習吧?】

  光只是尷尬笑笑:【……我真正拿起棋子的時間也就是最近十幾年的事情,很多東西是沒辦法跟亮比擬的,比方說深愛著圍棋的執著,還有不知不覺,卻能夠持之以恆的熱情。】伸出另外一隻手……攤開:【我學過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所以手上的繭不厚,卻很亂。】

  盈滿笑意的老人搖頭,親切的聲音充滿智慧的音頻:【但是你的夥伴剛剛認定你了,是吧?那就是最好的肯定了。】

  【……呃……】偷偷瞄了身邊的亮一眼……微笑:【……嗯,我……其實很高興,亮剛剛稱讚我下的棋,而不是努不努力的問題。】

  不遠處的少年們依舊在跌跌撞撞中嘗試著特技,期望下一次翻轉能成功,摔落的身體跟滑板,一次次傳來疼痛的聲響……一再嘗試,一再失敗,一再爬起……

  現實的成功終究有名額限制,但心靈的自我肯定會大方地給予每個不斷堅持的人。

  看著遠處的少年們,亮似乎能明白光的想法:「我很少稱讚你下的棋,因為圍棋對我而言真的非常重要,與其稱讚光很努力,不如無時無刻都認定光是配得上我的對手,」視線拉到身邊的光身上:「我當然知道自己的實力,因為清楚,所以認定了你,就是我表達讚美的方式。」

  「……呃,嗯……謝謝。」聽到最後,居然臉紅了……惹得一干人等都很好奇這位年輕日本棋士究竟說了些什麼……

  再度看向那些街頭少年們:「與其稱讚他們努力,不如讚美他們的迴旋很漂亮,因為努力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人不需要為了理所當然的事情被讚美。」

  「……好嚴格的傢伙。」雖然一直以來我也是這麼認為的:【這傢伙認為努力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需要為了這麼正常的事情驚訝……】

  【噢噢!果然是第一名會說的話……】

  【完全不把自己的辛苦當作辛苦呢……】老人用力握了握亮的手,亮能從骨感明晰的握力中,感覺到蒼老卻熱情的生命:【我很高興能認識你,來自日本的塔矢亮,你有一雙美麗的手,更有美麗的心靈。】

  亮看著兩張充滿皺紋的面容,有些怔愣……好像越年老越能透出親切……因為總是不吝嗇對人報以笑容,笑容的紋路日積月累,隨著歲月爬上臉龐,成為美麗的痕跡。

  心有靈犀,看著亮似乎有所體悟的眼神,光的笑意盈滿雙眼:【亮想要對你們說,他也覺得你們擁有最美的面容,那是沉澱了風霜的美麗。】

  星輝燦爛,兩人踏在回小旅館的人行道上……周圍熄燈的店家很寧靜,一個玻璃櫥窗裡面坐著漂亮的手工娃娃……

  亮看看自己剛被解放的右手,微微一笑,心滿意足……

  「……看著自己的手發笑,很奇怪耶。」光忍不住想要取笑一下。

  「……很陌生的感覺,這裡的人真熱情。」要是在日本,肯定被嚇壞了……這麼多不認識的人研究自己的手,怎麼想都很怪異。

  踏著輕鬆的腳步,光倒不覺得有什麼:「還說呢,紀念品都拿了。」

  「是啊……」舉起自己左手,左手上拿著奧賽羅棋的折疊磁力棋盤:「光……」

  「嗯??」踏步之後,轉了個圈……

  「回房間後跟我下一局吧?」晃晃手中剛收到的奧賽羅棋盤,微微有點期待:「用這個。」

  「啊!??」光抽臉……不是吧?

  亮不解:「怎麼了嗎?」

  「……亮,你要跟我玩奧賽羅??不會吧……」圍棋狂要跟我玩黑白棋,我還真需要一些心理建設,好像……一時間有點難以接受……

  「不行嗎?光應該會下吧?」委屈的表情:「人家都好意送給我們了。」

  「會是會啦,」在身邊狐疑地看著亮,一邊前進:「亮真的要跟我下這個??」

  「我是滿想學的。」多學習總是好事。

  「哈!」快樂地轉圈圈,一邊自轉一邊前進:「那今晚我贏定了!!」

  一派正經:「光,為了贏棋對初學者下狠手是很不道德的。」

  「行了行了!我知道啦……」

  光繼續著一邊自轉一邊前進的步調,蹦跳著往下榻的旅社前進……星光與路燈的掩映下,淡淡的光斑在光的臉龐閃逝,晚風拂過快樂的金髮,好像連空氣都很快樂……

  「吶……亮,」持續旋轉著:「以後我們會不會像他們一樣?在喜歡的地方,下著喜歡的圍棋,然後為了棋局吵吵鬧鬧……呵呵。」

  「會吧,」看著眼前旋轉前進的戀人:「不過你要是再轉下去大概會變笨吧。」

  「哈,是有點暈……」緩緩收腳……停下:「吶,如果我們出了意外,活不了這麼久呢?」

  「嗯……」彷彿是在思考一件稀鬆平常的話題……數秒後,亮笑笑:「那也沒什麼影響,反正我們現在也每天都吵吵鬧鬧的,下著我們喜愛的圍棋,不是嗎?」

  「哈,那倒是,」嘻皮笑臉:「恭喜亮因為有我,提早過了老年生活。」

  「呵……不過,」突然拉起光的手,牽著前進。

  「嗯??」眨著大眼睛……

  「我們還是盡可能活久一點吧,」對光笑笑,溫柔而堅強的笑容:「我還想體驗不用去棋院,卻能跟世界各地的棋士下棋的生活,如果不是職業的棋士,我還想去很多地方,所以光也要跟我一樣,我們要一起活久一點……呵呵。」

  「亮……」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感動。

  「嗯?」

  鼓起腮幫子:「你是要我做你的導遊,順便當免費翻譯機吧?」

  「哈,在說什麼呢……」交握的雙手,在人行道上方,規律地緩緩晃出情誼:「對了,這樣的確不錯呢,光真的很多功能,呵……帶著你可以少帶很多東西。」難得的調侃……笑了出來。

  光汗:「喂……還多功能勒,」眼珠子一轉:「嘛……只可惜無法移除關於藍色碎花小髮圈的記憶,哈哈。」扳回一城。

  「夠了……別再提那個髮圈了……」真是比一群外國人觀察自己的手還窘。

  「啦啦啦!」拉著亮一起轉圈圈:「別計較嘛,那可是我對亮的第一印象呢!」

  「光,至少不能對別人提起……」這麼轉,其實滿舒服的。

  「知道啦……」還在轉……

  「你確定你記得了?」

  「忘記啦……啦啦啦……」

  「光……」

  「……」
朝夕 第五章 藍色多瑙河
  春末,夏初,亮光兩人依然與忍者們捉迷藏。

  奧賽羅棋局最後自然在光的大獲全勝下結束,若不是亮死活不肯讓光熬這種無謂的夜,否則真有可能發揮不屈不撓的精神,努力到最後得到勝利為止,或說至少抓到竅門為止……但顯然還是以戀人逐漸沉重的眼皮為優先考量,況且精神不濟思考起來也很無力。

  一直到次日黎明與小旅社的老闆揮手道別,離開浪漫的南法,亮依然認真研究著奧賽羅,甚至途中還買了《初階簡易上手攻略》閱讀,以至於在飛行船上被拐了也不知道……

  「光,」注意到剛剛才回座位的戀人,亮從書中抬頭:「剛剛去控制室?」

  「嗯,」笑容燦爛:「沒問題了。」

  聞言,亮苦笑了一下:「以前最怕聽光說『沒事』,現在還是最怕你說『沒問題』……」

  抓抓金髮,想要打哈哈蒙混過關:「哈……哪這麼誇張,不過就是剩下的假期不多,不想再往南飛罷了……」努努嘴,一臉不爽:「飛行距離太遠了,不長的假期一直在飛很累啊。」壓根兒忘記是自己率先『偏離航道』。

  光自然不知道隱身護衛的忍族們早已忙得天翻地覆……亮則是確認了自己不好的預感……

  「所以說……」光繼續裝無辜,好像在說一件很稀鬆平常的事:「我請機長再度偏離航道……哈哈。」說著還乾笑兩聲,轉向天花板的眼珠子光彩明亮。

  「目的地?」既然事已成定局,由著光吧。

  「中午到奧地利,剛剛跟維也納的地面確認過了,可以降落。」恢復認真的表情。

  早晨的雲朵在陽光的親吻下,緩緩甦醒,早已見不到地面上移動的行人,只有大型車輛偶爾會如螞蟻般現身在視野中。

  亮觀察著身邊座位上,交代完目的地後,直接望向地面的光……彷彿有所感應。

  「光,」闔上手中的參考書,呼喚。

  「……嗯?」依然看著窗外。

  試探性的語氣:「光該不是……不敢回草原吧?」前兩次回去都是匆匆忙忙,這次難得有空,原本的確是該返鄉的,誰知光卻偏離目的地老遠……

  光微偏頭,晨光照耀下,側臉輪廓很專注,出神的專注:「……不是……吧。」說著不是很肯定的回答。

  寧靜的氛圍在兩人之間流轉,亮沒有催促,只是等待,這是自己最擅長的行為之一。

  光依舊看著窗外,緩緩轉著思緒,沒有急躁,只是想理順心情……

  斑斕的雲彩好像能穿透玻璃,窗子的阻隔似乎無礙思緒延展……光凝神窗外,思索,也可能有時候腦子停止運轉,只是純粹欣賞風景。

  「不是……吧。」歪頭,又想了想:「或者該說是……離出發的日期越來越近,我突然覺得自己最想去的地方不是草原,該怎麼說呢……要回去也可以,但畢竟假期難得,我有更想去的地方,或說是必須去的地方。」

  「……嗯。」依然看著光:「的確,錯過這次假期,光很可能又要等好久才能喚醒我跟翡翠在亞爾的記憶,事情若再隔幾年,我恐怕想不起來了……真要說是必須去,好像的確是。」

  總算回過頭來,凝視:「就是啊,一件事情沒辦完我總是不放心,雖然亞爾是有預謀的,嗯……不過維也納這邊有些許成分是因為我覺得假期只剩四天了,要回草原又逛不了什麼,如果是家鄉的話,我比較希望有充裕的時間詳盡介紹給心愛的人。」

  「呵,」聽著語末的告白,亮安心地笑笑:「那另一個層面,必須去維也納的理由是?跟母校有關嗎?」畢竟是維也納音樂院畢業的,自己到大學任教後會想回自己的學校,應該算是人之常情吧。

  「嗯,一方面是我覺得剩四天剛好,一方面母校是必須回去的,從很早以前就決定了,」提醒的表情:「亮還記得嗎?亮在中國的時候我成為母校的榮譽博士,拖了這麼多年我都沒有回去道謝,好像不大好吧。」

  「糟……」聞言,瞬間也認真了起來:「光沒提我居然就忽略了……的確是早該回去的,真笨……」我怎麼都沒有想到??

  「哈,別在意啦,」光苦笑……亮就是愛緊張又多禮:「大家都知道我狀況比較特殊,事實上生活穩定後的這些日子,我都有跟過去比較要好的老師同學聯繫啦,所以也就不是這麼急著回去……只是個形式啦。」

  眼神銳利,嚴肅:「就算是形式也很重要,在嵌合蟻那種混亂時期,不只是別人對你的實力肯定,也是一種精神支持,的確,早該走一趟才對。」說著還頻頻點頭,果然是自小重視禮節的性格。

  「……哈,才說出來就比我還認真。」光笑笑,雖然對亮的反應早有預料,但還真是百看不厭:「不過還有其他因素喔。」

  「嗯?」

  「那是我第一次拿起棋子正式對局的地方。」突然拋出這麼一句。

  再度眨眨眼,碧玉般的眸子閃過微光:「真的?就在維也納?」

  點頭如搗蒜:「真的。」我沒事騙亮幹嘛……況且我又不能說謊:「嗯?啊,亮,看到了……」指指窗外……

  「嗯?」探頭向外望。

  多瑙河是源於德國黑森林的兩條小溪,到多瑙艾辛根會合,因而名為多瑙河,全長二八五○公里,流域面積橫亙了八個國家及其主要都市,為歐洲重要國際河道。

  銀燦燦的藍在白晝陽光照耀下,好似一條發光的緞帶,柔柔地貼附在地表,飽滿的色彩好像能給所有城市帶來富饒的生活,平靜穩定地象徵著源源不絕的生命脈動……

  懷念的視線:「……《藍色多瑙河》,是每年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保留曲目,」很興奮,同時也很平靜:「長久的歷史時空中,以多瑙河為描寫對象的創作真是太多了……見到他啊,我覺得就像見到半個家人一樣親切,呵呵……」一雙黃澄澄的大眼睛,有安心也有開心:「啊,就在那一帶……」手指圈起下方一個區域:「那是琥珀之路。」

  「嗯?」聞言,亮的身體更向窗邊傾斜幾度,比剛才看得更加仔細:「真有這條路?」

  「嘿嘿,有啊,」不知道在得意什麼:「是公元前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吧,琥珀是當時主要的裝飾品原料,所以被從波羅的海的產地,經由水路運到義大利、希臘、黑海和埃及……總之這條水路與陸路重合的通商道路,連結了產地和歐洲、中東、遠東……」手指在空中指劃著無形地圖,如數家珍:「然後經由絲綢之路,通往更遙遠的亞洲,很厲害吧。」說得雙眼發光……

  「光……」感受得到,光今天真的是超級高興,高興就好:「果然有嚮導就是不一樣,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關於多瑙河附近的琥珀之路,」坐回正常姿勢,輕閉雙眼,回憶著剛剛那美麗的河川:「寧靜悠遠,卻又充滿激情的藍……沒想到是這麼美好的顏色,琥珀之路……在遙遠的年代,同樣存在著好棒的名字。」這個世界,從光口中說出來的世界,真的很美妙。

  「嘿嘿,改變行程是對的吧。」得意!

  睜眼,苦笑著寵溺:「呵……大開眼界,我是很樂意,但可為難陪我們的半藏他們了。」真是平時說不出門,一出門就很折騰人。

  四天的時間扣去飛行時數,要從維也納觀光完後回到東京,實在不可能玩什麼,但若不是觀光,純粹幾個定點回憶過往,倒還足夠,兩人腳踏實地之後,也沒管那群忍者到底有沒有跟上,繼續開始了以光為嚮導的短暫旅程。

  雖然出了機場馬上能感受到所有都市都一樣的車水馬龍,但對亮而言通往目的地的一路上依然很新鮮,巴洛克的輝煌仍保留在建築物上,不同於大和民族的樸素延展、寧靜莊嚴,一路上從華邸到不知名教堂,都能看見鏤空透雕的細心裝飾,精采華麗、熱鬧奔放。

  行李不多,離開交通工具進入步行階段已是午後,亮猜想可能是光的有意安排,那頓遲來的午餐中栗子麵包與烤馬鈴薯很合自己的胃口,雖然一碗艷紅色的湯端上桌時有點出乎意料,但幸好它也是出乎意料地好喝,香料的味道恰到好處,沒有看上去的辛辣。

  飯後運動有些劇烈,撇除了被當成普通小貓跟在腳邊的虎次郎不說,才剛一吃飽,光便抓起亮的手在大街小巷中飛奔起來,即便是再整潔的都市,小巷子也不可能全無堆放物,兩人活像是障礙賽賽跑高手……雖然跟在身後的亮是被迫的。

  「……呼……嘿,到啦!」彎腰撐著膝蓋,累……

  無奈地輸送氣息:「真是夠了……吃飽飯這樣跑,早知道不是什麼有門票時間限制的地點的話,就該阻止你了……真胡鬧……」

  「哈,呼……虎次郎的體能果然比我好。」看著腳邊好似沒事正在撓耳朵的貓咪,光微笑。

  亮無言:「他是巨大的念獸,我都不敢跟他比較,真搞不懂光在想什麼……」嘴巴罵歸罵,倒是沒少送氣給愛侶:「是前面那個玻璃建築嗎?」看不懂的文字招牌下,深沉美麗的靛色玻璃,在午後繁華的街道中靜靜佇立。

  「嗯,因為午後這個時段的折射最美,」光笑得很開心:「我心裡一直希望有一天能讓亮看到,沒想到……真的這麼快就實現了。」我還有好多好多地方,想讓亮跟我一起去。

  「光……」沒想到光是這般心思,他有很多美好的往事想與我分享吧。

  雖然我更希望你能把憂傷先分擔給我,這傢伙就是太體貼了。

  綜合了古典色彩與現代建材,兩人走近這棟金字塔形的玻璃建築,自動扉得到感應後,靜靜地順著軌道滑開,映入亮眼簾的是一間約四十坪上下的圍棋會所,雖然早聽光提過要帶自己到第一次拿棋子對弈的地方,但因為在歐洲,所以亮本身對環境的期待不高……眼前一見,真是打從心底高興地彎起眉眼。

  ……在這樣的精華地段,熱鬧的區域,能開這樣頗具規模的會所……真的很不容易,即使是在日本,要經營也相當辛苦,更何況是在歐洲……

  嗯?那是……

  「亮注意到啦?」先跟櫃檯打過交道,確定這間圍棋會所因為官方贊助的關係,的確跟自己印象中的一樣免付費後,光才順著亮的視線看去:「亮應該見過吧?岩本老師。」想當初剛到日本,天真的以為全世界的圍棋會所都不用錢呢……呵。

  似乎是注意到什麼,也許是一種感應,亮的視線離開牆上掛著的半身獨照,趕忙看向身邊的人:「聽光的稱呼……」光是稱老師,不是段位、不是本因坊……不會吧:「光曾經見過這位前輩?在這裡?」

  領著伴侶來到一處空著的座位,光笑笑,輕聲交談:「遇見亮之前,我曾有幸在此,與他老人家下過一局……呃……」環顧四周……我的天啊。

  「嗯?」沒注意到光的左顧右盼,拉開椅子,靜聽下文。

  而正當亮就定位,才剛剛坐穩……馬上能感應到周圍的視線,會所不多不少的客人、各種年齡層,都對自己這一桌投以注目禮,很熱情的那一種。

  「……不會吧。」這裡的圍棋愛好者也認識我們……

  「……事實已經發生了。」我好像不該在這時間帶亮來的……

  兩人相視一眼,無奈一笑,最後只得小心翼翼暫時不碰棋盒……

  至少等我們把話說完了再圍觀吧,事實上對於在這裡的圍棋愛好者而言,若我跟光能在這裡下指導棋,或者親眼看到我們對局的經過,應該是一種難得的經歷。

  「我跟這傢伙,」奧地利官方語言,德語,光指指對面的亮,輕聲發話:「可能還要談個十分鐘才會開始對局。」乾脆跟他們說清楚,不要浪費大家時間。

  而光的話音剛落,不出意料,一眾陌生的圍棋愛好者掏手機的掏手機、跟櫃檯借電話的也不少,有一位戴眼鏡的年輕人直接奔出門去,好像要去拉朋友過來……

  每個人都有這麼一兩位,想要把重要的事情分享出去的對象。

  「這樣我們就能好好說話了,有十分鐘喔。」切換回日語,琥珀色的眼睛盈滿笑意。

  亮不是傻笑,而是笑傻了:「真是服了你了,這種社交模式……」或許來到歐洲這塊土地,光越來越貼近本性吧:「真是不用問也知道光剛剛說了什麼,對了,岩本老師……」

  「喔,那年我剛到維也納,」四周一片講手機的通話聲:「反正就是拗不過佐為那傢伙,好像鼻子嗅得到圍棋的味道似的,我們摸到這裡來,幾次過後,遇見了岩本老師,當時他已經不是現役棋士,那年我九歲。」

  「岩本老師……九歲……」亮眨眨璧玉般的雙眼,明亮的眼神透著回憶……喃喃自語,像在回憶著什麼……很不容易記起的東西。

  光仔細觀察亮的神情,數秒後:「噗哈,難不成是這樣……」笑得很開心,一邊微微搖頭,一邊將兩個棋盒都放到手邊,開始覆盤。

  覆許多年前的某一盤。

  而隨著棋路推展,亮的回憶再度像前夜在梵谷咖啡館一樣,搭乘雲霄飛車,回到九歲那年……
朝夕 第六章 看不見的聯繫
  東京市區的耶誕前夕繁華亮麗,街燈櫥窗,色彩斑斕,繽紛澄澈。

  生日那天,前夜的雪已經停了,路面上微微有些積雪,小學放學的午後,少年踏著期待的步伐,一如既往地直接前往自家的圍棋會所……

  ……生日的話,爸爸會陪我多下一局吧。

  進入溫暖的室內時,有些微愣:「市河小姐好。」嗯?外面掛著休息中的牌子?

  「小亮,」短髮永遠俏麗的市河小姐微笑:「名人才剛走耶。」

  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失望,或者疑惑多了些,依然微笑著遞過書包:「……這樣啊。」我還以為今天生日,爸爸會多跟我下一局,以往都是這樣的。

  似乎是看穿孩子的小小心思,掩嘴輕笑:「好啦,名人說要你跟一位棋壇前輩下一局。」

  不解,眨著美麗的大眼睛:「前輩……」爸爸的門生很多,朋友的話……森下老師應該算是,韓國的徐老師聽說也是……前輩的話……不會是桑原老師吧?嗯……

  繼續解答:「是一位叫岩本的老師。」

  瞪大眼睛,驚訝:「是那位常常旅行,曾經在巴西賣咖啡的岩本本因坊?」

  尷尬一笑:「這種八卦我就不大清楚了,不過如果小亮是聽蘆原說的,那應該不會錯吧。」

  「喂……難道我就是負責八卦的份嗎……」一把聲音由門外闖入。

  蘆原進門的時候,對身後拄著柺杖的棋士相當客氣,想來是今天的重要客人,由蘆原相陪。

  「岩本老師好,蘆原先生好。」馬上欠身行禮……雖然心中仍然疑惑滿滿,但也欣喜。

  「你就是塔矢亮?」老人笑起來很開朗:「沒想到行洋能有這麼漂亮的兒子,這模樣看起來實在不怎麼像。」說得很直接。

  九歲的小亮一緊張,馬上立正站好,再度欠身行禮:「您好,我真的是塔矢亮。」

  「哈哈哈哈哈哈哈!看這拘謹的性子倒是像透啦!」

  此時市河小姐已將上好的茶葉泡開,溫潤清新的香氣緩緩溢滿整間會所……端起托盤,恭敬地請岩本本因坊往內走。

  「對不起,父親他……」見到頭髮斑白的老人將柺杖靠在一旁,已經就坐,亮有些不知所措……

  突然將重量級的客人丟給自己,卻不親自露面,爸爸今天好奇怪……以岩本老師的年紀,爸爸喊老師絕對是應當的,這樣就長了我兩個輩分……不是一般長輩,我不可失禮。

  似乎完全明白孩子的心思,見到在一旁立正站好不敢就坐的小亮,老人持續笑著:「你啊,快坐下吧,別讓我這老頭子等,」見少年聞言馬上戰戰兢兢地坐好,不敢亂動……又笑開了:「你要多觀察人才行,要是有另一位的一半就好啦。」

  不解,綠色的大眼睛透著疑問:「另一位?」

  「事實上我這趟回日本是專程來看你的喔,塔矢小弟弟。」老人彎眼,促狹一笑。

  「呃?」這是在一旁的蘆原。

  「這……」小亮已經完全雲裡霧裡了。

  「你們啊,」顯然看過的人比蘆原的對局還多:「尤其是小亮,圍棋是兩個人下的,任何一局都由兩人促成,你的對手是人,所以要先觀察人、理解人,才能理解棋局,明白嗎?」雖是詼諧和藹的語調,眼神卻很認真。

  知道老師有心教導,顯然是特意向父親提出要單獨見自己……小亮心中感動……

  岩本老師的意思是讓自己知道,他不是個嚴肅的人吧……可是爸爸大概怕我太緊張,讓蘆原先生陪著也比較方便他老人家,所以會所門口才會掛著『休息中』……

  「謝謝岩本老師,」棋桌前,又是一禮……抬頭時已經不再緊張拘束:「剛剛說的另一位……」

  「哈哈,這才對嘛!」將兩個棋盒都拿到手邊,擺開:「上個月吧,我到弟子開在維也納的一間會所走動走動,結果看到了一個自己在跟自己下棋的孩子。」

  蘆原不解:「自己跟自己下棋?排棋譜嗎?」大概吧。

  「遠遠的看起來,知道他不是在擺棋局,好像是真有人在跟他對弈似的……嗯……這或許是我這老頭子的直覺吧,」黑白交錯,老邁的右手迅速地落子:「他也不是每天來,我觀察過他兩三回,可能他也知道我在觀察他,所以每次我一靠近就把棋局撤下。」

  「誒?真故意。」這是蘆原。

  「……」這是小亮……眨眨眼後,開口提問:「請問……」

  「嗯?」老人繼續擺棋。

  不符合年齡的寂寥嗓音,小亮看著眼前逐漸成形的棋局,開口:「他……也是都一個人嗎?」

  在遙遠的西方,一個叫做維也納的城市,有個小孩,跟我一樣……嗎?

  好像是聽到了小亮心底的心思,老人語聲和煦:「是啊,他總是一個人坐在角落。」至少看起來的確是這樣……詳細就不得而知。

  「這樣啊。」跟我一樣嗎?在很遠的地方……

  「後來我跟那孩子下了一局,」收手,停頓……看向眼前:「你覺得他的棋力如何?」

  亮與蘆原開始仔細觀察盤面,連市河小姐也好奇地往棋盤上猛瞧……

  岩本老師的用意很明顯,顯然早聽說過塔矢行洋有一位寶貝兒子,棋力優秀,因此在國外遇到了一位棋力也不差的孩子,馬上熱情地奔回國內看看傳聞中的塔矢亮。

  因為他們都是圍棋新生代,是圍棋界未來的希望。

  「這個……沒有正式跟對方對局過,我也不好判斷。」很客氣的孩子。

  爬滿魚尾紋的雙眼,狡黠靈光閃現:「我看過你的棋譜,你要說實話喔。」

  「這……」靦腆,但被看穿了還是據實明說:「若讓他兩子或一子,應該可以勢均力敵。」居然用這麼久以前的秀策流,雖然這樣下也不壞,但若換做我會有更好的應手才對。

  「哈哈哈哈哈哈!我也這麼想!」看向對面的少年,那略顯失望的神情,溫言開導:「他可是個金髮的外國人喔。」這兩個都是很漂亮的孩子,呵。

  「嗯?」所以?

  「你可能不知道西方的狀況,在那種圍棋不是主流,甚至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圍棋的環境裡,有一個少年,他一個人,只要一有空,就默默待在會所努力,雖然棋力的確不如你,但若他能到日本,或是中韓這樣圍棋興盛的環境,將會有什麼樣的進展呢……」

  不只是亮,蘆原也睜大眼睛……已經明白岩本老師的想法。

  所謂的棋力,不只是棋盤上的應手能反應的,在棋盤之外,那種人在海外,卻因緣際會地愛上圍棋,在苛刻的環境下持之以恆,這樣的毅力,讓小亮莫名地受到鼓舞……

  「他一個人,這麼努力……」

  對啊,我有爸爸細心指導,生活在職業棋士中,家裡有上百卷棋譜收藏……只要有機會,爸爸就會像今天一樣,讓我見到前輩棋士……可是那個在遠方,不知名的他呢?

  但他還能努力到這種程度,其實……真的……很厲害。

  我……好想認識他!

  「呵呵,他跟你同年喔,」這孩子,鬥志都燃燒起來了……有意思的年紀:「我跟他稍稍聊過,是個善解人意的孩子,同時很擅長社交……我想在他周圍很可能都是大人吧。」

  「那、那我也可以跟他說話嗎?」用電話是不是能跟他下棋?

  「哈哈哈哈!那你要會說英語喔!我想他應該不會說日語吧,奧地利官方語言是德語,他能說英語跟我交流已經萬幸了,哪還指望日語。」看到是外國人,我就直接落英語了,怎麼可能說日語……國內的外語水平還真都沒有提升。

  失望的眼神:「這樣啊……」馬上又燃起鬥志,也不知道是對圍棋還是對人:「那……他叫什麼名字?有聯絡電話嗎?是不是常常去老師您弟子的會所?」一古腦兒全問了。

  「哈……」行洋,看樣子,你兒子太寂寞了:「抱歉啦!因為他好像不願意透露,所以我就沒追問啦!就只有眼前這局棋啦!」

  「……這樣啊。」再度失望。

  「唉?」真不妙,那個孩子就滿臉笑容,為什麼行洋的兒子這麼難搞:「不過……我想他不願意透露聯繫方式,加上觀察他的舉止,應該是有身分地位的少爺吧……歐洲有很多貴族的樣子,所以可能有些苦衷,不太方便。」看似隨和,卻又有設防的孩子,擅長社交辭令……這樣推論應該沒錯。

  「小亮!」市河小姐腦子轉得快:「你想,他是有錢人家的少爺的話……又對圍棋這麼熱衷,總有一天會來到亞洲吧?他會自己搭飛機過來,如果他知道有跟他同年又很優秀的棋士,一定會特意來找你的!畢竟你是塔矢亮啊!」

  小亮眨眨眼:「……」好像有道理。

  知道小師弟的寂寞,蘆原也幫腔:「就是啊,他是有錢人嘛!等他再長大一點,咻的一下就飛到日本了,到時候萬一我們小亮輸給他,那我們日本塔矢門下可就丟臉了!」

  聽完蘆原的話,小亮的視線馬上回到盤面上……鬥志瞬間點燃!

  「那我就在這裡等著。」眼底明明在說:我才不會輸給他!

  「哈哈哈哈哈,真是可愛!來吧……」老人撤下棋局:「我難得回一趟日本,小亮,我們來對局吧。」

  「是!」目光澄澈,精神抖擻:「請您多多指教。」

  「也請你多多指教。」

  棋局在一老一少手中展開,松樹的壁嵌小燈被蘆原點亮,市河小姐將門上『休息中』的牌子翻過,現在『營業中』。

  小亮的眼神溫潤,卻堅定……

  沒錯,我要好好努力,絕對不要在往後見面時,輸給他。

  不可以讓身在圍棋資源如此優渥環境的我,輸給遠在西方的你……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其實根本不需要感到寂寞或迷惘,世界很大,一定還有很多人,跟我們一樣努力吧。

  一定。

  「嗯,就是這樣。」光擺棋譜的手終於停下,看向對面震驚的人,又看看自己手上的機械錶:「塔矢亮的時間,剩下兩分鐘可以驚訝……哈。」周圍圍觀者變多了……還有拿簽名版的。

  亮回過神,笑得無奈又懷念:「真是……原來那個人是光啊,你到底還有多少跟我有關的秘密沒說出來呢?」自己跟自己下棋、維也納、舉止像是貴族的孩子,我早該聯想到才是。

  「哈……說來亮可能不信,不過我事前的確不知道,」偏頭,微笑:「是剛剛看到亮驚訝的神情,對照想起岩本老師曾提過,有一位日本的少年跟我同年,應該足以勝過我,我才姑且試試擺出棋局的……因為岩本老師說過要把這局棋帶回日本去。」

  碧綠的眼眸,懷念甚深:「當初我看到岩本老師在我面前排出這一局,得知有個異國少年,努力不懈……真的,一掃陳年累月的寂寞……真的,當時的感動,我一直銘記於心。」原來早在這麼多年前,光就有如此讓我感動的本事了……

  「……呵,我當時聽到岩本老師的說法,倒是沒有特別感覺。」頓一頓,述說著當年自己的情況:「當初覺得亞洲既然圍棋興盛,應該有很多小孩子棋力都比我強很多吧,所以對岩本老師說的話真沒特別放在心上,況且當時我剛上大學,每天都忙昏頭了……」苦笑後,開始針對某魂魄碎碎念:「要不是因為佐為,我還不如多睡幾個小時……」

  「哈,的確很像光的想法。」畢竟他當時這麼忙:「對了,」

  「嗯?」

  細想過後,輕輕開口:「……應該是這樣吧,我想……嗯……佐為他,特意將與岩本老師對局的機會留給光了。」應該是這樣沒錯,不然應該會更轟動。

  「嗯,現在想來,是這樣沒錯,」兩人開始收拾多年前的一局,光繼續回憶著:「佐為當時也說了,雖然我看得出來他很想自己下啦,但他說這種遇到高手的機會千載難逢,要我好好把握學習,我也的確從那一局中得到許多啟發。」只是佐為後來包子臉哭喊後悔了一個晚上,我被怨靈纏身……唉。

  將盤面收拾過後,露出了十九路整潔的線條,不管是在東方或西方,棋盤上的道路,永遠都靜默地延展出無限可能性……也靜默地交錯匯集。

  四周的人比剛剛多了一倍,亮光兩人環視一圈,隨後相視一笑。

  「開始吧。」抓子

  「嗯。」我想執黑……

  「請多指教。」儘管是面對最熟悉的對手,半點也不馬虎。

  「也請你多多指教。」

  午後,異國都市繁華街道旁,等待落子聲的棋盤,終於敲響了一局夕陽。
朝夕 第七章 金翅雀
  放下手中的長笛,交還給光的朋友,酒吧包廂斑斕的燈光中,剛剛的曲調好像還能從亮的唇邊溢出……光只是把琥珀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吃驚不小。

  「喔喔!不錯!」半晌靜默後,一群人馬上很給面子地起立鼓掌:「及格啦!」

  「謝謝……」亮習慣性說著日語,笑得很靦腆……

  「真是真人不露相耶……」

  「琥珀,你的伴還可以啊!你還說他是音癡……」

  光笑笑,自語:「……我也很吃驚。」

  時間往前拉一些……

  對於任何有所留戀的地方,行程無論如何安排,都顯匆促。

  幸好是在資訊便利的年代,光三兩下把正好在這個城市的同學約一約,亮光兩人利用晚上時段出來與老同學聚聚,對此,光難免顧慮著怕亮無聊,地點又是酒吧,不料步行前往的途中,亮卻一臉滿足,煞有其事地對光說……

  「來到這裡,感覺好像丈夫帶妻子回娘家一樣,」笑得很滿足:「大家見我把你照顧得很好,我覺得心裡莫名有成就感。」

  於是光只能滿臉黑線地帶著亮與朋友聚會。

  音樂學院出身的同學,許多都還在相關領域打滾……有的剛下班,有的剛結束授課,多數年紀比亮光兩人大些,但或許是有朋自遠方來,大家都活力十足。

  吃點東西,喝酒喝咖啡……只要交情夠,一打開話匣子不管男人女人都沒完沒了……

  亮光的職業不是秘密,但是音樂學院的同學們對圍棋不感興趣……沒兩下便拱出『音樂版行酒令』,光自是沒問題,才忙想幫亮擋下這胡鬧灌酒的蠢事,不料亮居然入境隨俗……現場選了一件樂器,長笛,就這麼站到眾人眼前……

  一曲有點鈍鈍的《小星星變奏曲》,亮很努力地把它吹完,用臨時借來的長笛。

  很鈍、節奏感很差、錯了好幾個音、氣運方式不熟練……但看得出來確實有認真學過一陣。

  最重要的是努力為某個人演奏時的執著,完全不怕糗的態度,感動每一位專業人士……

  『要說技術的話確實很差,但感情很豐富。』這是眾人沒有說出口,但內心一致的評價。

  知道光吃驚不小,坐回身邊後,輕聲:「知道你怕我有隔閡,雖然難免……但只要稍微努力一點,想來大家是專業人士,不會太刁難我。」

  三分之一杯威士忌抵著自己的額頭,琥珀色的光澤下,苦笑:「怎麼那麼寵我?」這麼在乎完美的傢伙……居然就這樣站出去,簡直就像沒穿衣服站在北極……笨蛋亮。

  知道光在意什麼,彎起翠綠色的眼睛:「又沒關係,我的缺陷能使今晚,甚至以後都完整,不是很好嗎?」語聲清晰,笑意和煦:「其實我是真的很樂在其中,即使聽不懂,看著光這麼開心,我是真的打從心裡滿足、高興。」

  「啐……甜言蜜語的傢伙。」一口就吞了手中的威士忌。

  「我一向只說實話。」這種喝法……嗯,醉了就算了,有我看著,讓他放鬆放鬆。

  一群人又鬧了幾輪,大聲嚷嚷著要某位同學獻唱,不一會兒一幫人又拿著茶匙敲起玻璃杯說是打擊樂練習……直到有孩子的爸爸得回家哄小孩睡覺,直到正為編曲煩惱的好友再也喝不下吐得唏哩嘩啦,眾人才漸漸靜了下來,在夏季夜晚的鬧區散場。

  看似乾脆,是因為內心不捨,所以假裝灑脫。

  「要從實招來,」月色下,光踩著微醺的腳步……已經掛在亮肩上了:「看得出來學過吧?什麼時候的事啊?」

  「……是,是有學過,」微笑攙著……感覺到半醉半醒的光,身體因酒精而暖洋洋的:「回去我就實話實說,前提是你得清醒著。」其實以前也只是沒想起來,不是不說。

  噘嘴:「幹嘛現在不說,又沒有真的非常醉……」

  「但也不算清醒吧。」

  「說嘛……」鼓起腮幫子,耍賴政策:「我想聽亮說嘛……笨蛋亮……」

  「還說沒醉,這都什麼樣子……」完全拿肩上的人沒輒,亮微微苦笑……稍稍整理記憶,輕聲:「嗯……還記得《金翅雀》嗎?」

  不算太清醒的腦子好像有點朦朧印象,夏夜晚風吹過金色髮絲……瀏海讓光感到眼皮有些癢癢的……行人三三兩兩走在深夜街道上,光的意識靠在身邊人的肩上……

  「嗯……是有這回事,亮買了第一張CD給我那晚,龍笛的……」

  「真的記得……」換成亮驚訝了:「光真的醉了嗎……」

  噘嘴:「就說我『沒有很醉』嘛……我還記得那晚地震,亮護著我,我才沒被CD砸到……嗯?不對……不要轉移話題,然後勒?」

  苦笑:「誰轉移話題了,是你自己一直說……」

  亮並沒有馬上說出學習長笛的過往,似乎只在腦中靜靜醞釀……光明白,所以不再催促打岔。

  腳步轉過幾條街,經過那間靛色玻璃帷幕的棋會所,亮由攙扶改為牽引,突然停住腳步……

  回憶起日前在這間圍棋會所與光對局、與當地圍棋愛好者交流的情況……好像回到這個地點就像回到再熟悉不過的家鄉……那是圍棋的味道。

  「先前在緒方先生的酒吧,我曾說過……想離家出走,因為爸爸的關係……」

  「……嗯。」

  看著玻璃牆,夜色中微微輝映出兩人的輪廓,亮笑了笑,好似在訴說一件童年時期幼稚卻令人懷念的往事:「那時候我的確付諸行動了,而且不是去緒方先生的酒吧……呵呵。」

  「哎?那是去哪?」

  「明明家。」

  聞言,光差點暈倒:「那有差別嗎!?這哪叫離家出走……啊,那時候亮確實是這麼說的……」

  「小時候去明明家裡,他有成套的CD,這是我唯一有印象的。」

  「《金翅雀》會引起我的注意大概是因為,他那張CD中主要吹長笛的演出者才八歲吧,正好與當時的我同年。」

  「看來我確實說過呢……」收回視線,拉起愛侶的手,在頰邊輕輕挨蹭:「其實我的離家出走為期很短,因為我在明明的房間遇見了你。」

  「……儘管只是CD封面的印刷?」這樣也算遇見我嗎……真是……

  「因為跟我同年,八歲,可是你已經能跟大人合作,完成一張CD,」握緊手,繼續放在頰邊,認真:「那對我而言是很了不起的事……」

  微風似乎讓光清醒了些,畢竟原本也沒真醉……苦笑:「拜託,那是集結很多很多工作人員的力量才完成的。」

  「小時候我哪懂這麼多……」輕輕放下,依舊牽著,望向玻璃上的身影:「因為迷惑吧。」

  不解:「……迷惑?」

  「我……真的很寂寞,當時,我好想放棄,」似乎是要說出很不想承認的話,微微抿唇,嘴邊輕輕蹦出一句:「放棄圍棋。」

  光眨眨眼,不大清楚該說些什麼……有些驚訝,卻又有些情理之中……最後只好接話:「所以……以為模仿能帶來充實感?就跑去學長笛了……」應該是,小孩子很多都這樣……幸好有位名人爸爸,父母在孩子迷惘時的教育引導,果然很重要。

  「是啊,不過爸爸也由著我,」歪頭,思索:「其實時間延續到現在,若換作我是爸爸的立場,也會由著我這麼做吧,又不是什麼不良嗜好……許多事情多繞點遠路,趁年輕多嘗試,反而更能確認心中真正珍愛的事物,我是這麼認為的。」

  「呵,也對,」光笑了出來:「亮這突出奇招,對手可是塔矢行洋呢……爸爸他肯定有把握你會『自己回來』。」果然,真的回來了……所以後來才在九歲生日遇到岩本老師。

  「是啊,現在想來,孩子的時候真的很迷惘,但是爸爸其實比我自己更清楚,知道『小亮擁有深愛圍棋的才能』……」頓了頓,笑了笑,釋然:「曾幾何時,我忘記了,迷惑了,不過爸爸並沒有阻止我繼續迷路……他知道我會找到路,自己回來。」

  「是啊,因為自己找到的路比較有價值吧,」看向身旁的亮的側臉,好像能看見八歲到九歲間,矮矮小小的亮……徬徨卻努力摸索的輪廓:「要是爸爸硬把你拖回來下棋,反而容易造成反效果,即使不叛逆,也很難再體會到『深愛圍棋』這種才能了……畢竟是被逼的。」

  「是啊。」

  「……有個好爸爸。」也因此,十二歲那年才能與亮在棋會所相遇……謝謝爸爸。

  「嗯,光,」拉拉手,準備離開:「回去吧,酒醒了?」

  「差不多,不過現在沾到床恐怕會馬上暈倒……哈。」眨眨眼,似乎想起了什麼:「不過亮,到底學了多久的長笛啊?期間有繼續圍棋嗎?」應該有吧。

  「嗯,當然還是每天下棋,只不過……那一陣花了比較多心思在長笛上……」回憶的眼神,心中計算:「有……一年吧,應該。」

  「噗……哈。」那種程度要練一年?果然是音癡……我還以為三個月……

  挑眉,眼神危險:「光在笑什麼?」

  投降的笑臉:「不,沒什麼沒什麼!」這留在我心底笑笑就好……哈哈,太可愛了!

  「光,說實話。」

  「我醉了……」

  「光……」

  「……」

  次日一覺醒來,已是正午,兩人又趕忙往校區繼續拜訪行程。

  看得出來,光很高興,見到他的老師朋友們,也都非常高興,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見到亮好像更加興奮熱情,無論是昨晚的那一群危險分子,或是今日這些正經八百的人士,都對兩人展現出百分之兩百的歡迎。

  一位蓄著落腮鬍的老教授一把抱住亮不放,啤酒肚頂著亮的小腹,嘰哩呱啦自顧自地說了一堆……惹得亮一陣窘迫,緊接著又是已經成為助教的同學,一位金髮的高大美女,比起日本女性,胸部豐滿得很誇張,一張手便把兩人都納在懷裡,同樣也是劈哩啪啦說個沒完,邊說邊笑的同時也邊流眼淚……激動異常。

  直到連光也受不了,苦笑著哄她回去繼續授課,兩人離開教室範圍。

  「抱歉了,亮……說真的我沒想到他們這麼激動……」雖然說著抱歉的話,但是有人歡迎自己,自然是開心的。

  「呵,我覺得很有趣,即使光沒有翻譯,大致也猜想得到他們說了些什麼,」亮不知道在開心什麼,笑得眉毛都彎了,遮著嘴也遮不住快樂:「好像看到了光的另一面,該說是這兩天藉由他們看到的吧……沒想到你這麼受歡迎。」

  「那當然!我當時可是人見人愛……好吧,有那麼一丁點小部分的人看我不順眼啦,不過也無所謂。」

  兩人走過沒有圍牆的校區,跟東京藝術大學不同,或許是因為不同國度,所以透著新奇的氛圍,晴空裡暖陽在藍天招手,風聲昭展了飛揚的心情……

  「光現在也是人見人愛,」亮停住腳步,環視四周:「可惜他們不知道你要來,我們下午馬上要走了……」其實看到光這麼開心,真想讓他們再好好聚聚,至少多說一會兒話。

  苦笑:「拜託……昨晚才在酒吧鬧了一晚,今天見的這幾位都是比較正經、平時不會胡鬧的,所以也夠了,」光倒是一點都不介意:「雖然說網路不比見面,但就是因為突然出現,才能發現他們是真的關心我,見到我真的活生生、平平安安的,甚至帶著伴侶回來,那些平時正經八百的朋友,居然這麼興高采烈地歡迎。」

  「是啊,那位金髮小姐差點連課都不上了。」也對,昨晚也喝了不少,我們都睡晚了:「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在短短兩天內被人抱這麼多次……」想到光的朋友如此熱情,又笑了出來。

  彎腰,湊向低頭輕笑的亮的臉龐:「幹嘛笑得這麼曖昧……不怕我吃醋啊?」

  「不,只是感覺不壞,雖然一開始很緊張,」努力止住笑後,拉起光的手:「坦白說一開始我連手該放哪兒都不知所措,習慣後感覺真好。」

  白雲很自在,建築物好像有生命,正在傾聽人們的內心故事。

  兩人又站了一會兒,直到時間催促兩人啟程……

  離開校區街道,商家種類多了起來,午後人潮不多不少,兩人經過一家畫具用品店,注意到店門前的人行道上立著畫架,有位黑人女子正認真寫生,畫面上是眼前這條街的午後色彩……

  停在街角等待穿越路口時,光看著女人的側臉,愣了愣……隨即微微一笑,繼續看了那專注揮舞水彩筆的女子一會兒,才別過頭去,等待穿越號誌燈亮起。

  「怎麼了嗎?」亮注意到身邊的人微微的情緒波動。

  「呵,沒什麼。」

  在亮一臉狐疑的視線中,女子的同伴出現,拿著兩份午餐的三明治。

  「喏,愛麗兒的是沙拉雙倍……」

  「謝謝啦。」放下畫筆,黝黑的臉龐,笑容明亮。

  城市美麗,是因為居住在這兒的人們都很快樂,擁有美麗的笑容,才能讓城市更美好。

  「走吧,飛行船在等了吧。」拉著亮,光突然跑了起來:「別讓那群忍者等太久!」

  無奈苦笑,握緊牽著自己的手:「光是最沒資格說這種話的人吧。」
朝夕 第八章 伴侶的責任
  返回日本後的亮光兩人豈止是一個忙字了得……

  時序進入四月下旬,春雷早已休止,櫻花在絢爛中紛紛飄零,土壤帶來新生的蓬勃味道,即將進入初夏……

  碁聖戰五番勝負,亮面對來勢洶洶的越智,當真有些驚訝……雖然贏面不小,但越智康介九段這會兒情況莫名地好,屢屢下出意料之外的應手,連在記者室盯著螢幕的光也感到訝異……

  不過,人總是要成長的,會改變,創新,才有意思,這就是圍棋。

  「越智看起來狀態超好……」若以現在的實力與社對局的話,未必會輸了。

  「嗯,但剛剛角上那一手有些可惜了。」頭銜戰的節奏畢竟不同……

  冴木看著盤面,與坐在對面的奈瀨擺棋,伊角也對這一局相當關注,視線不曾從螢幕上移開,記者室中開了兩盤演繹棋局。

  「是啊,」和谷看了看螢幕,隨著上面的顯示又擺上一子:「沒想到他能跟塔矢下到這個地步……我想塔矢那傢伙肯定背脊發涼,直冒冷汗……」說著,抬眼看看一旁的小池:「他在研究會上有表示過什麼嗎?」

  小池仁志,保持一貫靦腆的微笑,思索:「好像沒特別提起什麼……就很單純地檢討前三局……嗯……沒什麼印象耶。」

  「誒?你在研究會到底有沒有認真學習啊?」居然怪起小輩來了……

  伊角微笑著搖頭,幫仁志解圍:「塔矢不是那種會在研究會上表現出不安的人。」

  「啐!討厭的傢伙……最會裝了,前一陣子才從國外玩回來,哪可能這麼輕鬆啊……搞不好其實緊張得睡不好。」偷眼望向對面擺子的光……企圖尋找解答,畢竟這兩人同床共寢在大多數人之間也不是秘密。

  盯著棋局好一陣,光才因接收到和谷灼熱的視線抬頭…………內心不禁好笑:這傢伙,怎麼還是這麼八卦,那探聽消息的眼神有夠熱情的。

  「哈,很可惜,我沒感覺到亮有何不同於以往的反應……倒是你,」

  「啊?我?」指著自己鼻子。

  「是不是就是因為花太多心思在無關棋局的事情上,所以才在富士通盃敗給中國的陸力?」

  「喂!!你幹嘛哪壺不開提哪壺啊??我那是人有失手,馬有亂蹄!哼哼……」又隨著螢幕擺上一子:「就知道你會站在塔矢亮那邊……哼。」

  雲淡風輕,笑得理所當然,擺上亮對越智的應手:「是是,反正現在大家都知道我們倆一定站在同一陣線,」嘟嘟囔囔補上毫無形象的一句:「哪還用得著你再提醒……」

  「喂……」雖然是事實,但做為多年的好友,依然為那語氣氣結……

  這時仁志幫自家恩師的腔了:「對了!我聽伊角老師說過,和谷老師之所以能順利結婚,也都是託亮老師的福呢!因為亮老師有敏銳的洞察力。」一臉突然想到的神氣……

  「啊,確有此事。」伊角天元,證實。

  於是,在越智目算出收官自己仍少半目,投降的當下、亮欠身回禮,確定衛冕的當口,和谷義高九段再次暴走……休息室內好不熱鬧。

  「呵,你就這麼回答和谷的疑問?」

  「是啊,剛剛超搞笑的……仁志可是很認真的回答啊。」

  「但伊角也未免好笑……何必多說最後那句,呵,」剛從激戰中衛冕的亮,心情不錯:「不過老聽你們激和谷,也挺有趣。」

  「亮居然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義高的痛苦上。」看著壞人似的眼神。

  「我哪有,我只是喜歡聽光說話而已。」

  應對完記者的訪談與眾人的恭喜道賀,進門時已是彩霞漫天的光景,夕陽火紅地散發著最後的熱力,虎次郎在圍牆上打盹兒,見兩人回來,微晃了一下尾巴……一臉愛理不理的神氣,慵懶到一個極致,約莫有無限的悠哉時光可以調整時差。

  在和式庭園深呼吸一口氣,彷彿能趕走胸腔那一日的疲憊……留下愜意。

  「對了,」進門後的光看著廚房的方位,突然想到:「說到阿慎,今天忘了拿舅舅的烏龍茶給他,他最愛那個了……很餓吧?拉麵?」轉入廚房。

  「嗯,簡單的就好,等等覆盤,」一邊扯鬆領帶,一邊往裡走:「茶葉……明天是院生研修日,會在棋院遇上嗎?」聲音從房間傳出……

  「帶著吧,我想應該會,」開始著手準備兩人的晚餐,自語著盤算:「九星會有好幾個孩子最近剛成為院生,再說遇不到的話……週四一定會遇到。」九星會規模越來越大,說來阿慎功不可沒。

  說是說簡便地吃完晚餐後要覆盤,可光注意到亮在喝完最後一口湯的同時,雙眼滿滿的疲憊……事實上這回面對越智,亮絕對比仁志看到的疲累,加上剛旅遊回國、頭銜戰前又解決不少堆積的工作,另外還有獵人協會,若非亮還是個念能力者,恐怕一回到家便倒下睡覺……

  「亮,先休息,明早再覆盤。」念能力者也不是鐵打的,況且我授課這傢伙還得當保鑣兼司機,就算受得住我也不願亮這麼折騰。

  蹙起好看的眉:「……光不是不能說謊嗎?所以我跟平常一樣就好。」

  「啊?」收碗的同時,留下一個疑惑的背影……

  水流聲在手邊滑過,光等不到亮的下文,正想探頭,企圖讓視線穿越客廳的時候,肩膀感受到來自心愛的人的,下巴的溫度……接著一雙手環抱自己的腰……

  流水繼續靜靜地滑過,安心的頻率……溫暖的呼吸。

  直到光擦乾手,用鬢角挨蹭身後亮的額頭時,才打破沉默……

  「我哪有說謊了?」親暱的語氣……明明這麼累,還堅持今晚覆盤,這樣效果會好嗎……

  不知道是不是光的錯覺,感覺到身後的亮似乎噘起嘴了,聲音悶悶的:「……光自己跟和谷說『沒感覺到有何不同於以往的反應』……」

  愣了愣,眨眨眼:「我沒說謊喔,亮。」難得……亮是真的累了,在撒嬌呢……大概是認為我沒有注意到他的狀況,加上頭銜戰後的疲倦感與放鬆,一下子委屈起來了。

  「嗯?」

  「呵,」在環抱中,轉過身回應擁抱,貼近彼此的氣息:「先前有幾次……亮面對阿社,甚至阿慎也是,都睡得不太安穩,天天睡在亮身邊,我怎麼可能不知道……」

  「……嗯,因為他們的厲害是真的,」繼續將下巴枕上舒適的位置,收緊雙臂,語聲緩緩漸漸:「……就算……真的讓光注意到我累了,我也不想停下來……而且……」

  「嗯?」繼續蹭……

  離開肩膀,貼著額頭,認真凝視戀人的瞳孔:「我不願光說謊,明明塔矢亮私底下確實直冒冷汗、睡不安穩……就算是為顧及我的形象,不想讓記者捕捉到任何風聲,我都不要光撒謊,我希望光在我身邊,依然能維護皇族的尊嚴。」

  眨眨美麗的眼睛,轉瞬,琥珀色的光澤滿溢:「呵,所以說我沒說謊嘛,」安撫般地輕吻眼前的唇……凝視翠玉色的雙眼:「我眼中的塔矢亮一向棋逢敵手,就會戰戰兢兢,有時甚至會因興奮而戰慄,有時也會睡不安穩,總之沒有『不同於以往』啊。」

  時間在冉冉上升的星座中推移,社區路燈暖暖地亮起。

  「……呵,真拿光沒辦法,」想通後,回吻了眼前的唇瓣:「又說不盡不實的話,惹人誤會。」

  彎眉,笑得眼睛都不見了:「就是要讓義高誤會啊,這種事又不是第一次了……」

  「你啊,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和谷的單純邏輯上。」

  「我哪有,是他自己頭腦簡單……唔……」

  纏綿的吻緘封了話語,交換靈魂,不需要語言。

  光有些微愣……隨即溫柔回應。

  忙碌的日子中雖然少不了擁抱與親吻,輕輕淺淺,已能感受到情意深厚,舒適地挨蹭彼此的體溫,更是每夜不曾間斷過……相互依偎做為一天的結束,同時也以同樣的親暱姿態迎接每個黎明,平靜而無與倫比的幸福。

  「……怎麼突然想起吻我?」輕咬了一口亮的鼻尖,光笑得很滿足。

  輕閉雙眼,認真感受伴侶的每一個細節……好像即使看不見也能準確知道光微笑的弧度:「……嗯,我的光,現在每個細胞都很開心。」隨即睜開眼睛,翠玉色的雙眼,非常滿意。

  「呵,」輕笑出聲:「亮現在乖乖去休息,我會更開心。」

  沒有對這句話多做理會,亮繼續挨蹭:「光,」輕聲呼喚。

  「嗯?」乖順的應答。

  「我不是不想常常像那樣吻你,只是……有時候捨不得碰你,有時候覺得光今天可能累了……有時候又覺得……嗯……總之就是只要光在身邊就好,其實不管怎麼樣,只要待在同一個空間裡,呼吸一樣的空氣,感受一樣的溫度……這樣我就很滿足了。」

  「呵,甜言蜜語的傢伙,」光覺得自己真的每個細胞都在笑,暖洋洋的那種:「對心愛的人哪顧忌這麼多啊?其實我也一樣……不管是剛剛那樣,還是平常的吻,我覺得一點都不突兀……不過,我還是想跟亮說,」

  「嗯?」

  依然讓戀人環抱著自己,卻稍稍退開點距離,光凝視著眼前的人……

  指尖溫柔地撫過眉眼,微微的黑眼圈,還有溫熱的面頰……滑過的每一瞬間,傳遞出無盡溫情。

  「即使我累了,亮也不可能連個吻都無法得到回應,」再度輕輕啄吻:「如果亮覺得自然而然,那沒關係,但若是刻意壓抑,那就是我的不對了。」

  「光?」

  「因為我們是彼此的責任,如果……」指尖持續溫暖的撫觸,深情,認真:「如果我沒有辦法讓亮感受到滿足快樂,即便是在工作場合的不滿,只要我不能為亮分憂,沒有能力讓你舒心,那就是我的錯,只要是亮不開心,那就是我的責任,這是身為另一半的責任。」

  戶外晚風,在樹梢繾綣,廚房裡的水龍頭輕輕地滴落著光陰。

  亮的指尖好像隨著一滴幸福啟動,指腹深情摩娑著眼前的唇……

  「為什麼……」愛憐的眼神:「我的光總是能說出這麼令人感動的話……」

  輕言細語,耳畔低喃:「因為我深愛著亮啊。」

  「那相對,光如果不開心,都是我的責任了……」

  故作驚訝:「亮現在才發現嗎?」

  微笑,搖頭:「我沒光這麼多道理,但……我一直都覺得光的幸福快樂是我的責任,而我也樂於承擔這項責任……」頓一頓,再度深吻,隨即耳畔細訴:「雖然也曾經用錯方法,錯得離譜,但……我真的一直一直都樂於讓光快樂。」

  光陰在古老的房屋迴廊裡流逝,款款深情在空氣中漾著……

  好像又聽見一滴水滴,好像又聽見微風與枝葉共舞……好像聽得見星座挪移,而最清晰的,是擁抱貼合的溫暖脈動……

  「亮,聽我的,」良久後,光開口,輕撫著背脊:「累了,早點睡,明早我叫醒亮一起覆盤。」笨蛋,可別累壞了,我會難過的。

  嗅著光身上的味道,食材的香氣、廚房的稍高溫度,都有家的味道:「……我現在的確不想覆盤了。」想就這麼賴著,擁抱著,不放。

  「那我去放熱水?梳洗一下先睡吧。」持續順著背脊撫摸……

  「明天光還要指導院生,」亮的聲音很溫暖,彷彿在訴說情話:「這就是我不想拖到明早的原因……」我怕你累,你卻也怕我累,真是……

  苦笑:「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安撫,輕輕挨蹭:「不過就這次,聽我的好嗎?」

  「……嗯。」

  對依然賴在身上不放手的亮,光再度苦笑,柔聲:「那就先放手吧,這樣我怎麼幫亮刷背?」

  「……現在……不想覆盤,也不想放手了。」

  微笑無奈,卻也由著愛侶:「嗯。」不再表示任何動作……只是陪著,擁抱著,安撫著。

  呼吸聲溫暖了室內,水滴好像靜止了,又好像涓涓細流,從未止歇……

  良久,或許也不久,微微沙啞的聲音,靜靜地打破沉默……

  「光……」深情的呼喚。

  「嗯。」乖順的應答。

  輕咬耳垂,纏綿細訴:「我……剛剛說……現在不想覆盤,」

  「嗯。」

  「也不想思考,」收緊雙臂,吻過頸邊,吻過喉結……綿延至鎖骨……回到眼前,凝視的眼神,飽含愛慕的同時也充滿情慾與侵略性:「……現在……可以,讓我恣意妄為嗎?」

  對於這個提問與用字遣詞……彎起眉眼,又笑了:「嗯。」

  這不是正在進行式了嗎……
朝夕 第九章 有故事的人
  雨下了。

  鹿威的頻率由極快而沉緩。

  虎次郎兩步蹬上長廊,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才坐下來用後腳撓撓耳朵,相較於細瘦又滿載了雨滴的竹子,肥胖的貓咪反而輕巧。

  感覺到擱在自己肚子上的手臂,微微睜開雙眼,光轉頭,亮纖長的睫毛就在眼前……聽見和式大宅的屋瓦傳來古老的演奏聲,抬起手腕,看看時間,尚早,輕閉雙眼,聆聽雨的旋律。

  「……光……」疲倦而毫無戒心的亮很像小孩,抱緊:「……覆盤……」

  光內心不禁好笑,昨晚還嚷著想恣意妄為不願覆盤了,這倒好……晚些到了指導院生的時間,到時候又要心疼我怕我太累,接著又是懊惱自己昨晚縱慾……似乎每隔一陣子總要如此循環一次,真不知道該哭該笑。

  ……這傢伙就是平時繃得太緊,才會這樣,不過這種神經質的個性這輩子想改,恐怕很難了。

  內心愜意地笑笑,呼吸的空氣有些微涼,依偎的身體因彼此而溫暖,清晨,寧靜舒適。

  直到光再度抬起手腕,發覺時間差不多了,才有些懊惱地看看那還擱在自己肚子上宣示著所有權的手臂……無奈。

  盯著亮的睡顏好一陣,眨眨眼……琥珀色的雙眼閃過惡作劇的神采,更深層的則是滿心疼惜。

  隨即坐在廊上賞雨的虎次郎感受到一陣極細微的溫和波動,那是與念能力有些類似的人類潛能,或許該稱為精神力量……只要專心致志,心無旁騖,不難達成,至少對心中滿懷愛意的光而言,在心愛的亮耳畔細細低喃出催眠的旋律,不難。

  輕手輕腳地把肚子上的手挪開,離開被窩,細心地將被子掩得密密實實,看了一會兒戀人的睡顏,不敢親吻,深怕驚動累壞了的伴侶。

  浴室,小心翼翼地梳洗一番,對於昨晚的痕跡雖說司空見慣,卻也無奈地蹙眉笑笑,最後只得對著鏡子,將領帶盡量往上提一些,總算是遮蔽得宜,隨後,套上西裝外套,躡手躡腳還不忘帶上給阿慎的烏龍茶,最後才靜悄悄地套上皮鞋,拉開玄關大門,靜靜離開。

  「噓,乖乖等我回來,不要吵亮休息喔。」門前,伸出食指,放在唇前,對著腳邊叮嚀。

  「喵嚕……」

  也不是很在意虎次郎是否真的會配合,腳步趕忙往就近的電車站踱去,墨綠色的傘面在柏油路上方快速移動,緊接著快步入站,收傘,塑膠傘套將飽和的雨水包覆了,隔絕地心引力的召喚,感應票卡,入站,除了微微泛潮的西裝,一切還算乾爽。

  「……呼。」週六,清晨,有個好座位,窗外的雨勢漸強,玻璃窗上的倒影被拍打得格外清晰。

  ……能讓亮多睡一會兒真的很難得,催眠曲能對念能力者奏效,看樣子亮確實累壞了……不過看他昨晚這麼滿足,一覺醒來,疲勞應該很容易散去吧……嗯,晚上他肯定會為了我的偷跑而生氣,弄點好吃的給他,好久沒做軍艦卷,院生這邊結束後得去買海苔,還有……是了,鞋油也差不多該買了……看這雨的樣子怕是要連下幾天,最好一次買齊,得仔細想想……

  對著倒影中的自己盤算著院生指導結束後的購物清單,思緒漸漸飄離……似乎與漸漸磅礡的雨勢一同流離到窗外去,濕漉漉的記憶……

  「……那時候,也下過雨……」森林裡,與翡翠分離後……

  在樹海裡徒步行走的那一個月,確實下過幾場雨……怎麼會這時候想起了?是因為亮不在身邊,還是因為前一陣子本來計畫回國的……對了,國難後,逃亡到日本前的三個月……第一個月是在森林度過的……記得當時……

  【小光,你別不吃東西啊……】看著靜靜地拿著指南針移動的孩子,佐為很心疼:【心裡悲痛,更該吃些東西,勉強也得吃,不然真會撐不住啊……小光……】

  「……」收起指南針,不發一語。

  默默地朝認定的方位走著,好像目標明確,卻又一臉茫然,腳步好像失去重力,十二歲的少年有如漂浮在未知的空間裡,一切都是這麼的虛幻又真實,十天前的一切有如噩夢一場,但一切現況都告訴自己,這是現實。

  【小光……你不想說話,我明白,但我們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必須振作,補充體力。】這些話,這些天,不斷重複,我……我真不知道還能如何幫助小光……要是擁有身體的話,至少能摸摸他的頭,甚至緊緊抱住他,給他安慰……讓他好好大哭一場。

  可小光如此不穩定,身為魂魄,我能明顯地感受到隱藏在淡漠表情下的洶湧情緒,隨時都會爆發……可是我們尚未遠離危機,我這個大人,真的不能做點什麼嗎……

  上蒼啊!為什麼要讓無辜的人們遭遇這種苦難……

  「……」感應到魂魄的悲傷,側頭,看了一眼,眼神有聚焦,卻沒有情緒。

  【……小光,好像有河水聲,我們歇歇?】至少喝點水吧……這樣下去,實在不妥。

  看著前面的河川,十二歲的逃難者,緊了緊背上的背包,緩緩走近,低頭,看見水流倒映出的自己……狼狽不堪,不知何去何從的模樣,蕭索得好像散盡枝葉的枯樹。

  【小光,有魚!】佐為往後方來時路張望了會兒:【你不是很會抓魚嗎??我看我們走這路線好像沒有追兵,我會幫你守著的!小光你休息休息,吃點東西。】

  【……】不知道有沒有聽見,應該有。

  見孩子沒動靜,只是呆立河邊,佐為又傷神又心疼:【小光……你……這麼多天,不餓嗎?】

  【……】搖頭,示意不餓,但沒有說話。

  【這樣啊……】也不是沒預料到小光的心理肯定會影響生理,但依舊勸說:【吶,至少喝點水?按照前些天下車的車站看來,我們還要走很久才能越過鹽城邊境,可不能讓自己倒下。】

  小光仰頭,看向日正當中的豔陽,又看看腳底下的倒影。

  轉瞬間,烏雲密布,雨就這麼毫無預警地下了下來……好像在嘲笑狼狽疲乏的少年。

  『啪。』身體直挺挺地,倒入河川,面朝下,雨水與河水砸在自己的皮膚表面,拍打沖刷。

  【小光!】這孩子……他們都還只是孩子啊!!為什麼……

  用力吞著河水與雨水,也不管到底是吞入食道或者氣管,不知道是不是哭了,也許沒有,但胸腔肚腹好像都被水分子脹滿的疼痛感,還有想要嘶吼出聲宣洩,卻又無法發出聲音的悲痛,好像不管再大的雨都洗不去……

  像尾溺水的魚,意識擱淺在鋪天蓋地而來的洪水裡。

  「藤原老師?老師!?」女孩在車廂上輕聲提醒:「阿光老師?」

  「……嗯?」回神,微笑:「是內田。」是個在一、二組之間徘徊的孩子。

  女孩綁著公主頭,靦腆提示:「我看老師……我是說我們該轉車了,老師是要去棋院的吧?」

  列車正好停妥,光才發覺確實到了該下車的時候,忙與學生一同出了車廂,一番腳步挪動,又在另一輛列車就定位,站穩腳跟。

  「呼……謝謝你提醒,」時間越晚,人潮也漸漸多了起來,兩人拉著吊環,光低頭微笑:「不然我可真的會遲到。」

  「……不,沒什麼……」其實很想問阿光老師剛剛為什麼走神……

  「你平常都搭這一班車嗎?」跟學生聊天。

  「嗯,」用力點頭,有點緊張:「可是是第一次遇見老師。」

  聞言後,笑開:「因為我很少在這個時間自己搭車,通常都是亮送我的。」

  「是塔矢老師!」由風雲人物提起另一位風雲人物,女孩突然來了精神:「那為什麼今天……」

  一臉無害地爆料:「他睡過頭了。」

  「咦!?塔矢老師也會睡過頭!?」驚訝不已:「我還以為他是一板一眼的人……」

  光看著女孩的情緒變化,內心暗自好笑……內田的情緒真是都寫在臉上了,現在的國中生還是有可愛的一面嘛:「再怎麼一板一眼也是人啊,昨天碁聖戰剛結束,會睡晚些也很正常,其實也說不上睡過頭啦。」稍稍幫亮修補一下形象。

  眨眨眼:「也對,這幾局越智老師逼得好緊,我們都好緊張……」

  「喔?你是說院生裡面的『塔矢派』?」這是個大問題吶……

  「嗯嗯,昨晚我也覆盤到好晚……今早我媽叫我的時候,還差點醒不來呢。」自覺熟悉之後,什麼都說了……

  「呵呵,那我真該感謝內田媽媽,不然遲到的就是我。」話鋒一轉,順帶探問:「對了,院生中,還有其他擁護的派系嗎?」這樣問好奇怪,但也真不知道如何措辭……不過身為師範,我還是得弄清楚。

  「有喔,」女孩轉著眼珠子思考:「有很多人擁護社老師,還有阿光老師,老一輩的其實……桑原老師的棋譜還是大家常常練習的範本。」對身邊巧遇的老師歡樂一笑:「老師不知道,當初篠田老師說退休後換成您來接手,我們都當場歡呼了起來呢!」

  有些意料之外:「可是我不常看到你們排我或者社老師的棋譜……」瞬間,似乎想通了什麼,表示理解:「是因為社的思路不好懂?我的又不好學?」社的思考跳躍,確實不好學,多少需要些靈巧的天賦,我的總體而言是秀策流,卻又不只是秀策流,要棋齡不長又師承各路,繁雜的院生學習,只能學到皮毛,無法學到神髓,這一點院生們自己很清楚。

  相較於我跟社,亮從小就博覽各類棋書,又有塔矢老師循循善誘,『繁雜』對他而言已經融為自己的一部份,各類截長補短,成就精華,自幼長期消化過後呈現在棋局上的,都是他的重新詮釋、他的領悟理解,又因為天生一板一眼的性格,讓思路有跡可循,院生自然容易入手。

  用力點頭:「嗯嗯,」一邊思索一邊說出心中的想法:「該怎麼說呢……社老師的棋我們常常只能用嘆為觀止來形容吧,但是那種天外飛來一筆,好像……不是每個人都能憑努力做到……雖然時間長了,能看懂,但是要自己想到那一手,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吧……」

  「嗯,自己想到,跟看到過後表示理解,是不同的,」鼓勵:「但是以院生的棋齡而言,能看懂已經相當優秀了,你們的確是職業棋士優秀的預備軍,這一點無庸置疑。」

  也沒在意老師的誇獎,內田自顧自地繼續:「阿光老師的棋,好像……只可遠觀吧。」

  「……果然。」跟我想的差不多。

  「唉,」輕輕嘆息:「因為阿光老師雖然經常在我們身邊,但……又好像離我們很遙遠,棋局是這樣,」越說越囁嚅:「即使在我們身邊,也是這樣……」

  一陣腳步聲響,旅客各自離開車廂,前往各自的目的地,兩人出了車站,大雨下,棋院前的斜坡路好像瀑布般水流不止,兩人各自打傘,為了怕弄濕鞋子,真是走不快,幸好時間還算充裕。

  「……對不起,」內田突然緊閉雙眼,大雨中彎腰鞠躬:「我……我好像說了很冒犯的話……」

  「啊??」看著髮梢被雨浸濕的女孩,才意會過來:「內田,你在說些什麼……我根本沒放在心上,別這樣,會淋濕。」這孩子的性格跟仁志是一卦的……唉。

  步行間,小心翼翼地瞄向身邊的師範:「阿光老師……沒生氣嗎?」

  苦笑:「我哪會為那點小事生氣,況且這是事實吧……就拿你剛遇見我的時候來說,我還走神了呢。」

  「那……呃,老師為何會走神呢?」問完,隨即又低下頭去,覺得自己有些逾越……

  「喔,那個啊,」壓根兒也沒在意:「想起以前逃難的事。」

  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或許是因為真的放下了,也或許是因為跟內田不熟,又或許是根本沒有隱瞞的必要,於是,就這麼脫口而出。

  對於老師的事情也知道不少,行進間,開口:「其實揣測很多呢……為什麼阿光老師會遇上塔矢老師呢?是怎麼遇上的?」居然問了這世上恐怕沒多少人敢問的問題……

  「嗯,那是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了……休息時間再說吧。」與內田躲進棋院前的屋簷,兩人抖抖雨傘,收起:「中午休息時間,你可以跟大家說,我想說故事,」戲謔一笑:「免得你們老覺得我很遙遠都不擺我的棋譜,呵。」

  無論如何,那三個月,那場雨,那段背離家鄉被迫踏上旅程的日子,永遠存在我心中。

  沒有什麼不可說,既然想起了,就坦然些。

  還有那時在河邊,潦倒落魄的倒影,也將永遠記在我心底,告誡自己,可怕的不是往後未知的人生中還會經歷多少次如此落魄的境遇,最可怕的是,清楚認知到自己的無能,跨不過站不起來的自己,在不該懦弱的時候懦弱,對命運毫無反抗之力。

  「越是感到無能為力的時候,越要全力以赴。」輕輕說著,對身邊的學生,也對自己:「我相信即使只是聽故事,也是不錯的經驗,」微笑中,好像有些精神不同以往,在轉化:「我們上樓吧。」

  「嗯。」
朝夕 第十章 說故事的人
  「往那邊看看……」

  「不會跑這麼遠吧……要我說不是往這個方向。」

  「我靠!這麼個大熱天,連隻蒼蠅都懶得出來……」為首的男人用手扇了扇脖子,收起十字弓,對身後兩名同伴下達特赦指令:「這樣下去就算領到賞金也不敷成本,我們乾脆散了吧!」

  林蔭間,三位衝著黑道懸賞追殺王子的人稍微鬆了鬆緊繃的神經,原地徘徊一陣後,心有不甘卻又難熬炎熱,只得往回頭路撤離,而樹上,目標物背倚著粗枝,仰躺著聆聽一切動靜……

  好像有聽進去,又好像只是在看著樹梢篩落的日光,淡漠的眼神好像全不當下面一干人是追殺自己的恐怖份子……對於何去何從,雖然身體有所行動,心情依舊空虛盲目……行屍走肉莫過如此。

  投射在臉上的光斑漸漸灼熱,日正當中,隨即漸漸挪移,移動到了頸部……炙熱的光線照著頸間的汗漬與污痕,骯髒的模樣完全看不出任何一點王子的風采。

  光斑漸漸淡了,轉成紅色,轉成紫色……最後褪去……夜晚涼涼的風把日光吹跑了。

  又是這樣耗了一天,唯有此時垂下的手能顯示出生命跡象,光依舊仰望著天空,好像在想什麼……卻又似乎根本沒有心力多想。

  【小光……】跟著在樹上坐了一天,佐為終於出聲:【……你餓嗎?】即使活了一千年,歷經滄桑,但在這種情況下也實在問不出什麼……反反覆覆總是這麼幾句。

  【……】搖頭,示意不餓,雖然不是真的不餓,只是不想吃東西。

  佐為抿著唇,久久才憋出一句:【……這樣啊。】

  一人一魂間再度回歸靜默,清風拂過山脈樹梢,也拂過雪白狩衣大袖……光微微偏頭,首次有了不同的表情,極細微,但深知孩子情緒的魂魄卻看在眼底……

  【是不是有想要什麼了!?】啊啊啊……我不要太激動,表現得太奇怪反而不好,小光現在很脆弱,只剩下我了……我是個大人,得盡量表現正常些……對!我要正常一點!

  不是沒有注意到佐為變幻莫測的表情,心裡想的好像全寫在臉上……要是平時肯定會對那不知所措的包子臉笑出來,可現在只是一直盯著隨風飄動的袖子……不發一語。

  【啊,小光想要這個?】恍然大悟,從袖中摸出龍笛……對於孩子整整一個月來難得的一點要求,依舊難掩飾激動……此時此刻,哪怕有任何一丁點小光想要的東西,都是好事!

  看著小光看到樂器的表情,似乎是真的放鬆了些……佐為這才七手八腳地將平時熟悉的樂器湊到唇邊,戰戰兢兢的模樣不難看出……這一個月,佐為確實不好過,總是千方百計想安慰小光,卻又明白許多事情勉強不來……況且還是在沒有實體的情況下,想要好好照顧安撫一個落難的孩子,根本是天方夜譚。

  隨著龍笛嗚嗚的旋律,輕閉雙眼,好像真能聽進去些聲音了……

  時間的流沙,隨風,隨著因吹奏反覆挪動的手指……漸漸開始流動……

  聲音還在,少年嘗試坐起身……數十個小時躺在硬梆梆的粗枝上,一動不動,並不好受,此時稍稍一挪動身體,便能真切感受到四肢百骸的抗議聲……也是活著的證明。

  曲聲依舊,對於小光的不適雖然看在眼底,但又怕過多的關懷造成壓力……千年以來看著歷史變遷的棋魂,此時也只能繼續維護著孩子小小的要求……努力保持著音色……

  ……平安時代是個文化鼎盛的年代,於我在世的那些年,更是太平……而虎次郎過世時江戶幕府的動亂才剛要展開……感受不深;今天小光卻是處在歷史核心的人物,一般人家人慘死眼前都足以讓人崩潰,更何況小光可不是一般平民啊……還有翡翠的死……

  如果旋律持續,能讓小光提起精神……哪怕只是千萬分之一,我都不會停止。

  我現在,只能這樣支持小光了……

  涼風拂過了幾回,星座往西沉睡……光注意到蟲鳴止歇,鳥鳴起唱時,龍笛的鳴唱聲依然持續,嗚嗚低鳴。

  黎明微弱的光線再度透過枝葉,落到身上……光盤坐著,坐著,坐著……最後緩緩抬起手,攤開掌心,試圖接住篩落的光斑。

  【……佐為,】光低著頭,看著掌心中的微光,旋律中清晰的嗓音:【你知道什麼是地獄嗎?】

  聞言,魂魄亂了節奏……內心七上八下,不知所措的情緒完全表露在清晨的音色中。

  靜靜地看著手中隨時間漸漸暖和的光斑,身體好像定住一般……似乎剛剛的提問只是森林的空氣流動聲,是錯覺。

  良久,直到光斑漸熱,再度開口:【……其實我也不知道什麼是地獄,但我知道什麼是天堂。】

  聽了這句,魂魄又慌了……直覺聯想到孩子是不是想尋死?種種阻止悲劇發生的辦法一一在佐為腦中上演,畢竟一場悲劇往往引發一連串的悲劇。

  光沒有移動,只是一直定定地坐著,看著手中的光……又過了些許時候,內心才又透出聲音:【悲傷的時候,難過的時候,身處地獄的時候……有值得信賴的朋友願意為自己不斷付出、陪伴在身旁,】終於抬頭,看向佐為:【那就是天堂。】

  旋律停了,佐為看著光……四目交接。

  最後竟哭了出來。

  光沒有哭,沒有笑,只是坐著,陪著佐為哭……可是佐為知道,只要跨出第一步,往後就有希望。

  濕漉漉的東京依然泛潮,週末的日本棋院六樓集結了許多熱愛圍棋少年少女,此時空氣中沒有對弈時的謹慎思維,一片寂靜中能細細辨別出不同於以往的思路,正在沉默中延展……

  「……老師就是這樣走出來的嗎……」良久後,內田抱著膝蓋,緩緩出聲。

  「真是幸好有那位佐為老師呢……」

  「就是說啊……」

  休息室的榻榻米上此時才傳出感嘆與感謝,光給自己添了杯熱茶,歪頭凝視了碧玉般的茶水倒影一陣……才再度緩緩開口……

  「……不,其實我……一直沒有振作,」掌心轉了轉溫暖的茶杯,寂寥與懷念的眼神:「當時沒想這麼多,只是不想再讓佐為擔心了,總覺得那樣很對不起他……那時候,與其說我重新振作,不如說為了重要的人,即使假裝、即使筋疲力竭,也得勉強自己裝出振作的模樣。」

  「即使勉強也……沒關係嗎?」很難理解的感情……

  光苦笑,無奈搖頭:「說真的,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不過當時確實也感覺到這麼失魂落魄下去不是辦法……如果身邊還有彼此珍視的人,就算不為了自己,也得為了對方活著。」

  「為了對方活著……嗎?」少年轉著眼珠子細細品味這句話:「……為了重要的人啊,嗯。」

  「……呵,當時我才十二歲,真是太年輕了……」抿了口茶,潤潤因說起往事而乾澀的喉嚨:「不過當時真的就是這麼想,要說對與不對,直到今天我也沒有答案,只是……我對這麼想的自己不曾後悔過,至今我也常常覺得如果是為了重要的人,就算不為自己,也得為對方著想。」

  「是嗎……」孩子眼珠子一轉,輕聲發問:「但我聽說佐為老師已經過世了耶,那老師您現在還有重要的人嗎?」

  光眨眨眼,幾個念頭一閃而過:「當然有。已經過世的人也是人,我總不能說佐為老師走了,他對我而言就不重要了吧?」勾起嘴角的一瞬,想起出門前還在呼呼大睡的某人:「當然隨著年歲增長,遇到的人越來越多,也會有更多珍視的人吧,我想這一點大家都是一樣的。」

  雨的氣息在院生的思路間流轉,年歲相差無幾的聽眾們各自思考著自己的心事……也重新審視了自己的內心。

  在乎什麼?討厭什麼?遇到過什麼樣的人?某年某月發生了什麼樣的事……這些是否都住進了自己的心中?有過些什麼樣的感受?如果沒有,是不是代表我們明明生長在太平的東京,卻有如行屍走肉般活著?

  「嘛……也對,為了珍惜的對象也好,」良久後,另一位年紀稍長的少年終於打開期待已久的便當:「至少就結論來說,老師現在好好的在我們眼前,或許有時候不管是為了別人或是為了自己,即使勉強,能跨出一步總是好的……」

  「……嗯,畢竟那是在逃難吧……就怕自我封閉了起來,就算……就算為了佐為老師也好,況且心裡再怎麼難受,那種情況下也沒有時間繼續耗了……因為即使敵人沒找到老師,老師也很可能自己因為缺乏生存動力,結果餓死在山林裡。」內田規矩地說著,卻對旁邊先於老師用餐的少年白了一眼。

  光微笑,看向周遭圍攏的院生們:「的確,有時候即使勉強也得全力以赴,就像對局的時候,越是緊要關頭、心中想著『無法挽回』的當口,越需要找到活路,堅持下去…………嗯?你們也快吃吧,下午還要對局呢。」說是這麼說,光自己倒是沒有打開外賣飯盒的打算。

  「老師不吃嗎?」說著說著也餓了吧……

  「呵,我若認真吃,誰來跟你們說後續?」彎起眼睛笑的時候,彷彿那些年,那些事,真的很遙遠。

  那是塵封的記憶,只被現實中太多的繁瑣事務掩蓋,從未刪除,如今細細回憶起來,清澈透明,心疼過去的同時卻也為現在慶幸。

  【小、小光,我覺得萬萬不妥!不可能啦!】

  【……】

  月色雖然清朗,海岸的風勢卻很強勁,深夜的浪打在港邊人造石上傳出巨大聲響……若不是一人一魂用心靈交流,根本不可能聽見彼此的聲音。

  【這情況你別想潛下去偷上船了!別說被浪淹沒,就算會游泳,萬一海浪把你衝撞到船身,那、那、那一定是重傷的!小光我不要啊!嗚嗚嗚……】

  緊了緊身後的巨大背包,整了整被海風吹得狂亂的假髮:【……嗯。】確實不好辦,這種風勢就算有救生圈也未必能平安上船,況且我還有行李。

  將身體隱蔽在巨大的船影下,躲過兩兩巡邏的持槍可疑分子,觀察周圍是否有堪用的物品。

  ……港邊常見口徑比巴掌還寬的繩索、救生圈、防撞輪胎……以及自身的一籌莫展。

  【這些船都是到日本的嗎?】佐為見小光雖然還是不太說話,但至少有真正積極思考當前處境,便也稍稍安心,跟著一起商量:【如果搭錯的話……】

  動作不敢過大,縮了縮身子將身體隱藏到更暗的陰影下,眼神示意:【那邊那一艘白色的,看樣子是開往鹿特丹,再過去的是阿拉伯文,看不懂,還有現在遮蔽我們的……我想是上海。】

  【上海?】佐為立刻湊近臉:【那是不是離日本很近?小光你確定嗎?到了上海要再到日本就容易了吧?】若能上這艘也好,這艘船大看來平穩些,總歸先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

  眨眨戴著隱形眼鏡的眼睛,頭一次這麼認真思索……畢竟過去都是由翡翠思考這種問題。

  【……不,雖然我不清楚,但到上海應該要很久……】思索不過數秒,認真衡量利弊:【雖然我現在還有體力偷渡,但……萬一真的到了上海,十之八九要換船……恐怕沒有體力再偷渡一次。】

  佐為也跟著延續思路:【有道理……就算要落地生根,我們又不會說中國話……】語言問題等於自斷一臂,不行,很快就會被發現。

  黑眼睛定定地望向最遠、受風力最強不斷晃動的第一艘船:【……我想上那艘,沒讀錯的話……那串字母是Yokohama……】看向身旁的魂魄:【是往日本吧?】應該是。

  【橫濱!?】佐為開心了,眼中透出希望:【那離江戶很近,安政六年就開放了,是個大港!】

  【江戶……東京嗎,很近?】

  【以小光的腳程加上行李加上要掩蔽……】認真扳著手指算了算:【走路四天。】

  【…………佐為,我想現代的日本人不需要用走的到東京。】能偷渡上船,總能有辦法搭車,再說屆時我肯定很虛弱,看樣子接下來的生活必須動腦為主,盡量節省體力消耗。

  月朗星稀,海風呼嘯。

  【不過那邊的浪最大……船晃得很厲害……】雖說此地真的不宜久留……但……

  【……停在最外面,受風力最強,】看了看腳邊的粗繩:【得想辦法在黎明前上去。】
朝夕 第十一章 聽故事的人
  「誒?後來上去了嗎!?」

  「那種情況沒辦法吧……」

  「笨蛋!當然是順利上船了,不然現在老師怎麼會在這裡……」

  眾位院生一邊扒飯,一邊七嘴八舌,等待聆聽這趟旅程的下一步進展……

  光望向窗外,即使紙窗緊閉,透過裝飾花紋,好像也能看見外頭漫長的雨……

  「上去是上去了,不過一方面是一番折騰,一方面又是運氣好……」好像回憶起什麼糟糕的往事,光苦笑:「後來在港邊又多待到隔日中午,因為沒辦法看到船期,很怕它開走……在熱鬧的港邊鬼鬼祟祟地活動,現在想來真的很折騰。」

  「待到中午啊……」少年腦筋動得挺快,筷子停在半空中:「我想老師是想避開風浪,正面突破吧?」

  終於打開自己的飯盒,光笑得有些靦腆:「這……果然年紀差不多的孩子想的也差不多,的確,因為鹽城本身外銷的物產,應該是鹽,但日本本身也有豐富鹽產,所以我擔心船開走了不容易再開回來,至少不會頻繁往返……可是那浪實在太大了,於是……」

  【小光……你你你,你想躲進這大鐵箱裡面?】

  【……看起來明天這些貨櫃會被運上船。】依舊揹著背包,認真查看貨櫃鎖,其後……以超凡的解鎖功力,輕手輕腳地打開:【……這些都是鹽。】

  魂魄探頭,看向眼前整齊劃一堆滿整個貨櫃的紙箱,隨後又湊向小光:【可是這些東西上船前應該都會檢查,對吧?我應該沒說錯吧?】這麼多長一樣的東西,小光躲這兒太過顯眼了……

  少年神色黯淡,雖然能夠認真思考,卻依然沒什麼精神:【嗯……掃描一下馬上就知道了,如果運的是美術品,有雕像類的東西,我還能假裝一下,賭賭看。】鹽巴跟人,差太多了。

  【況且長時間悶在這大箱子裡頭,小光肯定會悶壞的!你又不能從裡面開鎖出來……沒吃沒喝,這樣不行。】

  【嗯……】

  ……至少得保障在船上最低限度的自由活動,就算現在厭食,但也不可能一直不吃東西……況且即使我進了貨櫃,沒被掃描儀查出,我又要怎麼從裡面把外頭鎖上?如果被發現門沒鎖,那肯定會嚴加檢查,到時候更糟糕。

  使盡全身的力量,把厚重的貨櫃門給帶上,發出闔上的震耳巨響時,彷彿自己的心臟都快跳出來了……縮了縮頭,看看四周,確認四下無人後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神經緊繃到極致。

  找到貨櫃與貨櫃的間隙,被巨大冰冷的鐵箱掩蓋在黑夜裡,十二歲的少年靠著冷硬的鋼鐵壁面,緩緩滑落到地板上,最後抱緊頭,努力想辦法……絞盡腦汁……

  一陣強風在貨櫃群的夾縫中呼嘯掠過,夾雜著海潮的腥味,以及不安的味道。

  【……小光……】許久,佐為抬頭,月色已往西邊移動,千年執棋的魂魄此時也忐忑不安……

  【……】快沒時間了:【先找地方避避。】

  ……現在該怎麼辦?看樣子躲在貨櫃裡的風險太大了,即使順利不被發現,也不可能活著出來,畢竟是到日本又不是到鄰近國家……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辦?真的沒辦法了嗎……難道要再回去森林?雖然敵人已經漸漸收隊,但有人類長期在森林活動,遲早也會被發現……

  不過若真沒辦法,還是只能折回去,至少這回已經看過港邊的實際情況,回去慢慢想對策或許也是個辦法,但往日本的船又不是常有,天曉得下次會不會這麼幸運?

  有望遠鏡就好了,可以觀察船期……

  【小光,其實我不贊成你再折回森林。】思緒傳到佐為心中,此時魂魄也提出建議:【你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實在不適合再餐風露宿,此外……在這片土地上,不管是你原本的模樣或是戴上假髮都很顯眼……森林躲得了一時,但……】摺扇放在唇邊,抿唇,估算:【約莫撐不過十天,少數不放棄的敵人一樣會發現你,這些聰明的敵人知道放棄搜索的隊伍越來越多,他們反而會堅持到最後。】至少,若我站在敵人的立場,肯定會堅持過這種膠著局面,撐到收官。

  【……嗯。】佐為說的對,誰曉得十天內會不會再有開往日本的船?可能性很低。

  放棄這一次,太冒險了,可是不放棄硬闖,成功率低到簡直是自殺行為。

  可惡……我怎麼在這種關鍵時刻膽怯了起來!?怎麼辦!?

  【看樣子,該是打出勝負手的時候了……】紫色的眸子掩不住擔憂,同時卻也嚴肅地望向那艘被風浪不斷拍打的貨船。

  【……勝負手,】這時候也想下棋……看來不活下去不行,我死了佐為怎麼辦:【可是目前一點辦法都沒有。】起身,離開剛剛稍坐的地面,徒步離開貨櫃區。

  東方漸漸透出曙光,港邊小鎮已有人煙開始準備一天的工作,海鷗在天幕下翱翔,但是在光看來一點都不悠哉,由於心理因素,總覺得海鷗們好像正監視著每一艘貨船……

  「我的天……你又買這麼多東西『孝敬』你老婆……」一位年長的水手坐在岸邊的救生圈上,正準備大口咬下三明治,卻開始對後輩碎碎念:「我說你,女人是寵不得的……嘖嘖!」

  「哈……我新婚就出海了嘛,總是要補償一下。」年輕人坐上自己一箱箱的戰利品,眺望海平面:「況且這地方我是第一次來,我覺得這種手織的毯子丈人肯定喜歡。」

  「什麼新婚……都結婚大半年了,哼……」一大口解決了三明治,拍拍手上的碎屑:「也罷,這樣那些孩子可以多賺些,也好。」

  年輕的海員不解:「孩子?」多賺?

  「哎!真不長見識!每個地方都有貧民嘛……像這類停泊比較久的港,既然要上岸了我都會讓孩子們搬運行李,給他們些零用錢……這也是水手長帶頭的,放心,不會有什麼考績上的問題。」

  「誒!?要花錢啊?我不能自己搬嗎?」話說老大自己都這麼做了,我不跟著做好像也不大好……

  瞥了一眼小輩:「不要拿上班時間來搬運私人物品,買土產就不見你手軟……花點錢打賞孩子們你很虧嗎!?什麼腦袋……就當發點零用錢嘛。」

  【……佐為……】

  【就是這個。】

  隨著藍天漸漸透出美好的溫度,海風吹送來的片段話語,讓一人一魂立刻捕捉到關鍵!

  【小光,再多改變一下!把自己弄亂些,用這個!那個也不錯……】小巷轉角的垃圾堆旁,佐為七手八腳也不知在忙活什麼……不斷下達整形指令。

  【……】在森林待這麼久,其實已經很亂了……

  【假髮可以弄髒些……那邊有人家丟掉的眼鏡耶!】發現好東西!

  看看不遠處沒包好的垃圾,確實有副黑色膠框眼鏡……拾起後往直接往鼻樑上放:【……好像是玩具眼鏡,沒有度數。】這樣正好。

  ……或許……是翡翠在天護著我……

  「喔喔!?所以老師就這麼過關了囉!?」

  「真的就這麼順利上去嗎?」

  回憶起這一段,光當真笑了……那日海鷗在藍天下飛行的姿態,記憶猶新:「我想會順利是因為佐為很小心地給我指示,也可能是我的兄弟在護佑我……呵,人到緊要關頭,真的會求神……我那時真的很不安,搬運行李時、一步一步慢慢接近希望……當時心臟若真的跳出來,說實在,我一點都不意外。」那種未知命運的緊張感,確實是這麼誇張。

  「嘿,老師當時心裡一定一直禱告吧?」就算連阿拉都求了,也很正常。

  「是啊,佐為先讓我把自己的大背包跟船員們待搬運的行李放在一起,」拿起筷子,總算有時間可以看看今天的菜色:「他的用意是不讓我跟包包一起行動。」嗯,好像很好吃……

  內田點點頭,馬上表示理解:「……有道理,雖然說是船員的東西,但應該還是會檢查,慎防走私吧……至少至少,我想也會抽檢。」

  「抽檢!?」

  「真的假的!?老師!?那你有沒有被抽到!?」太刺激了吧……

  看向一群捏了把冷汗的院生,光笑彎了眉:「當然沒有,」頓了頓,抿了口茶:「因為料到肯定會有檢查,雖然不知道檢查方式,但是不能再放過這個機會了……佐為的用意是讓我跟行李分開,讓我混在其他孩子中,假意搬運別人的行李,這樣至少在自己的包包被發現的時候,能有逃走的時間……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我已經躲上船了。」說起來,這些佐為是打哪兒學來的啊?他的時代應該沒有逃過難吧……果然薑是老的辣嗎……活了一千年果然不一樣……

  「意思就是……即使行李被發現了,但是老師因為有簡單的偽裝,還能伺機跑走……」一位院生好奇:「可是行李有這麼重要嗎?直接丟了也沒關係吧,為什麼要冒險保留……之前不敢潛水也是因為行李的原因占大多數吧。」

  光搖頭:「人生有些東西,是不可能真的捨棄的,因為當時的我覺得『丟不起』,畢竟那裡面有皇族傳承的重要物品……」放下茶杯,澹然的懷念:「其實現在想來已經不要緊了,有些東西即使用力拋開,或是遺失有形的外在,它還是如影隨形……呵,不過啊,當年是真的放不開……況且如果這些東西任意丟棄在港邊,遲早也會被人拾獲,到時候反而洩漏了行蹤,敵人會知道我已經搭船跑了。」嗯嗯,沒錯,幸好沒丟……

  「有道理……果然還是丟不得……」

  「躲避追兵果然很麻煩啊……跟電玩不同,現實世界一次就GAME OVER了……」

  「就是說啊……」

  中午的棋院休息室傳來不間斷的談話聲,不是歡聲笑語,只是平靜如流水,恰似當日的雨。

  亮身著休閒西裝,手中提著兩個飯盒,倚在門外……靜靜聽著……在腦中仔細描繪出當年,那個兩人尚未再遇的夏天,當時光所經歷的一切……

  「……」還是別進去吧,說不定在我面前反而說不出口。

  亮想著,不自覺地笑了笑,像這樣偷偷聆聽光的心情不是第一次,卻是第一次以如此輕鬆平靜的心情,感受著光的話語中,那看似輕描淡寫帶過的一切……

  或許是因為光真的放下了,所以跟院生們提及一切很輕鬆,聽的人自然也輕鬆了……

  看看腕上的時間,休息時間也即將結束,光的故事必須告一段落,好讓院生們繼續下午的對局,亮站直身體,朝電梯方向靜靜地離去。

  一樓大廳的地板有些潮濕,空調微寒,玻璃大門開開關關之間,又帶入了更多雨的氣息。

  「喔喔喔,塔矢,好久不見!」爽朗的聲音:「昨天那局真不錯,是說……角上那一手越智肯定後悔得要命。」

  「倉田先生。」

  兩步蹦到眼前,倉田不改數十年如一日的敏銳直覺,直接看向迎面微笑的碁聖持有者手中的塑膠袋:「燒肉蓋飯兩人份。」

  一掃剛才寧靜平和的心情,亮汗了一下……客套地將塑膠袋提到視線高度:「……這,其實是我多準備的,不嫌棄的話……」話未說完袋子已被肥厚的手掌拎了去。

  「謝啦塔矢,沒想到你挺大方嘛……」說著,自顧自地走向電梯……留了個寬厚的背影給愣在大廳的人。

  「呵。」眨眨眼,當真笑了出來……有時候這樣也挺好的。

  暖陽色的傘面從棋院緩緩移動至對面的小咖啡廳,撐傘的人嘴角勾起難以察覺的弧度,悠閒自然,似乎是準備在咖啡的香氣中消磨一下午,等待某個說故事的人……

  時序已在四月下旬,亮輕輕呼出一口氣……五月那令人悵然若失的日子又將到來。
朝夕 第十二章 旅程中的人
  機房。
  高溫、高噪音、情緒緊繃導致肌肉長期緊繃。
  已經十三天了,度秒如年約莫是形容這樣的情況。
  光屏息,瘦削的背肌緊貼牆面,眼睛彷彿想要穿透鋼鐵樓梯上的厚實大門,聽覺神經已經張開到極致,確定沒有船員經過後才躡手躡腳地迅速上樓。
  說是迅速,其實只是狼狽地攀爬……一個餓了數日又處於極度緊繃狀態的十二歲少年,事實上已經快不了了……畢竟四天前也只吃了半塊火腿與一朵水煮洋菇。

  【小光,加油!】每次都必須推開這道門……沒想到才十幾天小光就已經這麼累了……我太小看大船的威力,為了抵擋自然的力量,人類有了厚實的屏障,卻被自己築起的堡壘擋住生路……小光的身體幾乎都被這悶熱的大房間蒸乾了。
  【……】

  上門牙死咬著下嘴唇,不知道是不發一語還是根本無力發出聲音,將全身的力量用力往鋼鐵門板上倒去、雙臂緊緊將門把往下壓……最後聽見肩膀碰撞門板後的骨骼抗議聲與戶外海濤聲同時響起……

  【出來了……】果然現在是晚上了,我的計時還沒有太大誤差……
  【小光,】佐為張望四周,隨後摺扇一指:【你先到那個木箱邊躲躲,我去探路。】
  【……嗯。】

  僅僅是打開一道門已經讓少年丟了半條小命,光喘息著……用力吸進鹹鹹的空氣,讓些許水分子浸入胸腔,彷彿這樣些微的沁涼能撫平蒸乾的細胞……然而無論如何用力吸氣,情況卻好像滴水落在乾涸的大漠土壤一般,瞬間被皮膚吸收,最後只能徒勞地癱坐在木箱的陰影旁暫避,等待佐為的歸來……

  「……是滿月。」黑色眼睛沒有神采,平靜地眨了眨……流露出不適合少年的抑鬱灰暗。

  天上繁星無數,月光皎潔如明鏡……伸出五指,意圖遮蔽些什麼,又意圖從指縫中窺探些什麼……一些不見得光彩奪目,卻能緩緩流瀉入心的東西……惡劣的局勢,不可思議的平靜。


  【小光!小光,我看多數人都休息了!現在正好!】寬大雪白的狩衣,從遠處奔跑而來,一邊興奮地嚷嚷……佐為很希望自己能幫上忙,不管是任何事情,也確實盡己所能。
  光回眸:【……】隨後彎起眼睛,笑了……不是多麼爽朗愉快的笑容,但是笑了。
  【小光……】小光會不會是為了我才笑的……是我多心了嗎?真糟糕:【小光,今天菜色不錯喔,我看到桶子裡有大朵的花椰菜,還有剩下這麼多的烤雞腿。】說著,用手指比劃了一個大小。
  【嗯,走吧。】

  佐為發現,小光又笑了,一種不安與心疼在魂魄心中漾開,如月光投射在波瀾不定的海面,明滅。



  「這一手如果在這裡的話,會演變成這樣的情勢……」廿六歲的光跪坐在一群少年之間,在混亂的棋局中擺上一手,一邊指點:「在這種狀態下反攻,機會比較容易掌握。」
  「誒?如果他這樣了我可就不好應付了……」
  「啐,不就是要讓你不好應付嘛!?哼哼……」
  「你跩啥?是老師想到的又不是你!」
  「過些日子我自己也會想到啦!」
  「過些日子?我看早了八百年吧~~~嘿嘿!」

  感受著眼前的寧靜和平,光彎起眉眼,笑意在嘴角浮現:「好了,今天就到這裡,你們倆要吵就回家路上邊走邊吵。」抬起手腕,看看時間:「時間也差不多了,大家收拾收拾。」

  看著一群院生在榻榻米上來回走動,收拾棋盤,光望向窗子的方位,側耳傾聽。
  ……似乎沒有雨了,現在外頭的陽光下應該有涼涼的空氣。
  踏出洗心之間,準備下樓,電梯門在開啟的瞬間,光又笑了,眼前可用空間只剩平時的一半,倉田先生宛如一顆擱淺在冰箱蔬果櫃裡的沉甸甸大西瓜。

  「倉田先生,」光踏步入內,按了一樓樓層鍵:「怎麼會上來這裡?」今天可是假日耶……
  「喔,我在週刊那邊吃完塔矢的便當,明明要下去結果就被你按上來了……」肥厚的手指好像正在按著重要的簡訊,頭也沒抬一下。
  「……你說亮的便當?」原來他醒了啊?也該醒了。
  舔舔嘴唇,似乎在回味剛剛的燒肉蓋飯:「嗯,他給了我兩盒燒肉蓋飯,那一家還算不錯,我認識那邊的老闆娘,要是我帶你去的話燒肉肯定加倍……」
  「原來還給我帶了午餐……」喃喃自語,完全將倉田的美食經屏蔽在聽力範圍之外。


  天空果然灑下柔和的陽光,風微涼,站在棋院大門前,光抬頭,將墨綠色的傘提在手上。
  將掌心更加貼近天空,甚至微微踮起腳,透過雲層指縫篩落的光線,似曾相識……宛如那夜海濤聲中的一輪明月。

  「如果……嗯……好像是這樣……當時就開始笑了呢。」原來我是那時候開始那樣的啊?久而久之成了習慣,後來也給亮帶來不少困擾……當時佐為想必很擔心吧?自以為是為了佐為,其實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呢……說穿了當時我是想找個能讓自己生存下去的動力與藉口。

  收回手,看著自己的掌心,陽光沒有在手中留下痕跡。
  眼神轉了一圈,瞥了一眼對面的咖啡廳,嘴角略微向上提……
  隨後不理會在店內凝視自己方位的亮,按照既定行程,踏上自己的歸途……

  在想些什麼呢?最近想起很多當年的往事,或許是想要一個人靜靜地繼續回憶,又或許是希望偶爾有一次被善意的人追蹤,如果當年那些痛苦遭遇背後追著的人是敵人,這回細細回想過往的時候、在宜人的氣候下、身後……會不會跟著令人安心的人?
  「呵……我到底在耍什麼性子啊?」想想自己都覺得好笑,這種行為真彆扭。



  看著窗外漸行漸遠的光,亮微微有些錯愕,眨眨眼……理不出頭緒。
  光明明有看到吧?正常而言應該會走進店裡會合,一起回家……難不成真的沒看見?
  思緒這麼轉著的同時,身體已經開始動作,買單之後拿起那把暖色系的傘,踏入微風中。

  看著光的背影,亮沒有追逐,只是靜靜地跟著……身為伴侶的直覺讓自己的身體自然而然放慢了速度……會不會……有些時候,保持彼此都知道的距離比較好?特別是在對方沉浸在回憶中的時候?
  像那樣的回憶,或許偏偏在我面前難以說出口,即使光覺得能向我傾訴,但他既然沒選擇這麼做,那麼讓我遠遠地守護他也不錯。
  「呵,雖然無法獨占光的回憶,但……」說好聽是遠遠地守護,但現在的模式感覺很像捉迷藏,能這樣玩跟蹤遊戲,似乎自己也樂在其中……但是光到底知不知道我在身後呢……


  有兩個院生像陣旋風般從亮身後掠過,三兩步追上眼前的院生師範,三人一起進入地鐵站,徹底感覺到自己被拋諸腦後的亮聳聳肩,無奈卻笑得很愜意,也很享受這種跟蹤遊戲的快樂……最後,從另一節車廂用眼角餘光注視著光與孩子們閒聊……有些彆扭的情愫在心中漾開時,又是另一番特別滋味。
  看著光與孩子們揮手道別,看著光望著車廂內的廣告看板出神,看著光離開地鐵站後突然跑了起來……原來前面十字路口的行人穿越信號開始閃爍……接著看著光提著墨綠色的傘,走過樹蔭下的人行道,腳步似乎很刻意地踩在地磚與地磚交界的『眼』上……

  隨風飄零的些許落葉落在光肩上,好像想跟光一同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就這麼看著看著……光斑在金髮上打了層次,說起來好像是第一次凝視光的背影這麼久。

  「……沒有要直接回家嗎。」心中浮現的不是問句,卻勾起了好奇心。

  步行進入鄰近的住宅區,與兩人居住的社區差了一站,光轉了一個彎,在轉角處與某戶洋房圍牆上的花貓四目交接,彼此凝視了好一會兒……最後貓咪在瞪眼遊戲中敗下陣來,三兩下失去了蹤影,倒是光似乎頗為得意,腳步輕快的節奏好像在唱歌。

  「居然跟貓玩瞪眼遊戲……」亮傻眼……如此比較起來,光對待虎次郎算是挺正常的……

  步行接近一家兩人光顧過幾次的小型賣場,看來是回家前的暫時目的地,光走到門口時一陣強風呼嘯而過,店門口宣告特價的桃太郎旗應聲倒地……
  不明原因,光不想彎腰幫忙將旗子插回去,於是用穿著皮鞋的腳將旗幟勾起,好像雜耍一般漂亮地將幾支旗子插回原有的位置,但令亮不解的是……光最後留了一面旗子在左手,一把自家雨傘在右手,眼神在兩者間來去……好像在評估著什麼。

  「……光到底想做什麼?」雖然光做的事情通常有意義,不過看樣子僅限於對人,一路上看來不管是跳著過馬路也好、瞪貓也好,完全是難以理解的行為……原來光有這一面。

  亮的思緒一閃即逝,隨後更加傻眼……光居然將雨傘插入桃太郎旗的基座,孤獨的雨傘在基座上倒是穩若泰山……說起來那把墨綠色的傘還是自己的雨傘。

  「幼稚。」一個戴著花花粉紅帽的小女孩用手指著光。
  「小孩子別看……」小女孩的母親從店裡出來,趕忙把孩子牽走……肯定以為光精神不正常。

  而光只是一臉得到證實的滿意表情,彷彿證明『雨傘的口徑跟桃太郎旗是一樣的』是很神聖的實驗,最後心滿意足地將雨傘與旗子換回來,回歸原狀,其後『表現相當正常』地將傘放在賣場門口的傘架上……隨著光進入室內,亮只是杵在原地……不用小女孩說幼稚,自己都傻了。

  「看樣子應該是不知道我在他身後吧……」原來光一個人的時候會做這種事?根本無可救藥的無聊,或者該說是無厘頭……雖然旁人可能看不出來他想做什麼,但我看得很明白,那表情只是想知道旗桿口徑是否跟雨傘一致吧……實在是……該說是好奇心旺盛還是無聊?
  ……是說,為何以前不認為光有這一面?他不是本來就常有異常舉動嗎……我為什麼要驚訝?說起來比起他選擇奇犽家當離家出走的目的地,眼前這一連串行為根本不算什麼……


  況且,如果平靜的生活不能讓一個長期緊繃的人表現出像另一個人般的舉動,那樣的平靜……似乎太微弱了,不足以治癒傷口。


  「……呵,也對,」亮轉身,笑得眉眼都彎了起來:「我還是先回去吧。」

  等等若無其事地在家,迎接光回來,就像沒有跟蹤過一樣。
朝夕 第十三章 滋長的友誼
  「呼!咳咳咳咳……」呼嘯的海風中,一隻手用力搭上水泥地表,嗆咳著。

  【小光!振作點!小光!】這孩子快暈過去了!!

  橫濱港,日本幕府時代最早開放的港灣,於十九世紀末開放,在外資發展下成為了貿易中心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受到打擊,努力重建,至今仍然是船隻停泊最多的港灣,貨物來去,船隻往返,僅次於東京港。

  酷夏,凌晨,海風帶著大氣污染的黏稠味道,夾雜著油輪的化學氣味,很刺鼻。

  由於必須避過所有船員與路上行人的耳目才能上岸,導致十二歲的小光全身濕漉漉地躺在剛剛勉力搭上岸的水泥地上,不難想見等待大港人煙稀疏後,必須跳海游到邊上,奮力撐著身體才能登陸島國的情況。

  「……哈咳……」居然成功了!?

  【小光別大意!說不定馬上就有人了!不是說不能讓人看見嗎?】佐為很慌張,一邊左右張望,一邊嚷嚷:【我知道你很累了!但是快點起來找地方避避!】哪裡有地方!?哪裡有地方!?

  胸口不斷地劇烈起伏:【嗯……】掙扎起身,地面上暈開了小小的身形,是水印。

  【別管水印了,】雖然沿路滴著也不是辦法,但也無可奈何:【小光!加油!】

  一鼓作氣,翻身起立,隨後張望四周,毫無意外,又是一個貨櫃區。

  【無論如何先躲到大箱那邊?】

  【呼……不。】小光看了看四周後:【……我……撐不下去,先去那裡。】指指不遠處似乎有個類似港區位置標示圖的看板:【現在……咳……沒體力走錯路。】蹣跚前進……

  滴著水,扛著逃難背包,盡可能快速地往看板移動……雖然看起來比裹小腳的老太婆走路還緩慢,畢竟已經太過虛弱了……

  看著正在滴水的孩子,又看了看夜空下的風浪,佐為擔憂:【這冷風颼颼的……這、這……小光你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暫避一晚的地方??得快些弄乾才行!】說著,自己也拼命往標示圖上細細尋找,摺扇不住往看板上蹭。

  【……應該……有。】已經暈頭轉向的大腦無法思考太多,不一會兒小光便指著某一定點:【就這裡。】就這麼辦吧,至少是室內。

  三十分鐘後,橫濱港區的公用洗手間多了一個巨大背包,貼牆的烘手機下,倚靠著一位全身都是鹽巴的骯髒少年,被蒸乾的水分在空氣中留有汙濁的海洋味道,與廁所的味道混為一體,格外讓人皺眉。

  而少年卻已暈厥,昏迷在烘手機的嗡嗡聲中……

  「第一晚睡在廁所裡?」亮將棋盤端到長廊上,實在有些難以想像:「就是遇見我的前一晚?」

  「嗯,說是說一晚,其實到天亮也才幾個小時而已,而且與其說睡著不如說暈倒。」光倒是若無其事地回憶:「……嗯,沒辦法,因為我好想喝水,明明在海上周圍都是水,甚至能聽到海浪拍打船身的碰撞聲,知道自己被水運送著前進,卻全身乾渴……」好像回想起什麼惡寒的事情,趕忙大吞一口茶:「用一尾被丟在撒哈拉沙漠的魚這樣形容自己,一點也不為過……一扭開水龍頭就直接湊上嘴狂灌,那間廁所的水真是我這輩子喝過最好喝的水了……一點都不誇張。」

  晚春,午後清風下,亮放下棋盤……

  剛剛還很想開始前一天碁聖戰的覆盤,卻在聽光隨口說起當年的事情後,完全轉移了注意力。

  「光今天一整天都在想這個?」應該是。

  「差不多吧,看著跟當時自己年紀差不多的院生,莫名地漸漸開始回憶起那幾個月的片段……」眨眨眼,更正:「與其說片段,不如說像……嗯,像倒帶後重播,因為回憶似乎是按照順序進行的。」

  「……這樣啊。」雖然明知能說出這些是好事,也知道光當時情況肯定很糟……但如今實際聽來卻比預期的還要更令人難受。

  為什麼當初光遇上的只是十二歲的自己?又或者為什麼十二歲的自己跟光差距這麼大?如果光遇上的是十七、八歲或者至少已經是職業棋士身分的自己,是不是自己能在第一眼見到光時,給予更妥善的照顧?

  凡事沒有如果,況且若不是同年,或許自己未必會對光如此在意,也或許會失去更多現在的美好……只是一想到光過去如此掙扎著在生死邊緣徘徊,而安逸的自己卻一無所知,總是感到萬分難受,這種心情,許多年前也曾有過……

  「真是……」白了亮一眼,隨後眼珠子往湛藍的天空轉了幾轉:「……就知道亮聽了肯定想不開,才不想跟亮說的……啐。」被我料中了吧。

  苦笑:「沒有前因不會有後果,我明白,也珍惜現在,不過……」放下棋盒,坐到長廊上與光比肩,望向庭院:「就是心裡感到難受。」上次是什麼時候感覺到的?好像也是因為光……

  「落後國家每分每秒有多少兒童餓死?戰爭地區又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慘事?亮又不是沒看新聞……要是全部都往心裡放那還得了……」喝乾了杯中的茶,直接把亮的那杯繼續拿過來喝,好像深怕水喝不夠似的。

  無奈地蹙眉:「光知道,這是不一樣的。」這腦袋是怎麼想的?

  「……或許吧,」知道伴侶其實自己能想開,也就不再無厘頭地安慰:「但事實上我並不覺得自己的命有比那些不認識的難民有價值到哪裡去,當然以亮的立場而言,差別確實很大……」

  抬頭,翡翠般的雙眼靜靜地凝望遠方,輕聲:「確實是天壤之別。」將掌心貼上伴侶的手背,傳遞內心的溫情:「不認識的人,最多是同情;認識的人,甚至是放在心上的人,那是感同身受,緊接著衍生而來的是深切的自責。」頓了頓,摸摸自己的眼睛,再度開口,聲音很輕:「……所以,其實我或多或少,能感受到光當年不得不放棄翡翠的悲哀。」

  「不得不放棄……嗎……雖說經過那次之後,現在已經釋懷了,但……」想到亮當時的犧牲,索性躺了下來,反手牽起身邊人的手:「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沒丟下他,現在的我們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那樣我們是否還會相遇……」很難說呢……

  看著戀人,安慰,淺笑:「已經發生的事情……」

  「沒有如果。」憂傷卻釋然地接續未完成的句子。

  風在草皮上靜靜地散步,拂過翠綠末梢時,酥柔的觸感好像能藉由視覺傳遞全身,亮看著草地,靜默無言,早已將昨日越智那一局拋諸腦後。

  「……在看什麼?」注意到伴侶的視線。

  「呵,也沒什麼,就是風吹過草地的模樣,讓人感覺全身酥麻。」

  歪了歪眼睛,光一鼓作氣坐了起來,壞笑:「嘿!像這樣嘛!?」看我搔你癢!

  「哈……別鬧了,真是!」光今天好像特別無厘頭……對待我那把傘也是這樣!

  兩人嬉鬧一陣,棋盤還是棋盤,棋子依然是棋子,唯獨兩人笑得不顧形象。

  風吹過了,草靜了,雲朵換了一身彩衣,黃昏了。

  「亮今天一直在我身後?」賴在地板上。

  「嗯。」同樣也賴在地板上。

  「什麼時候離開的?」這我倒是沒察覺。

  「光進入超市之後。」自己都覺得好笑:「看著光折騰我那把傘,呵,實在讓我大開眼界。」

  噘嘴:「什麼折騰!?那是重要的實驗,好滿足求知慾旺盛的大學講師……呵呵。」

  「是是……我倒看不出來這跟音樂有什麼關係。」

  「『是』說一次就夠了。」自動屏蔽後半句。

  「這句話……怎麼好像在哪裡聽過……」一時想不起來。

  「是亮多心了。」這可是森下老師的名言啊。

  空氣在兩人的默契間流動,誰也沒再提起覆盤的事,彷彿昨日的激戰已經是多年前的一局。

  虎次郎從圍牆外躍了進來,在地上滾了幾滾,嗅了嗅彩霞下的青草,復又踩著趾高氣昂的腳步離去……不知道在高傲個什麼勁兒。

  「是在外面遇上什麼好事了吧?每次看到他沒來由的不可一世的模樣都想揍人。」

  「……我倒是覺得情緒明顯很好,比較容易捉摸。」不像某人……

  似乎是聽到亮內心的腹誹,光笑笑:「呵,其實我有時候也覺得亮滿難懂的。」

  驚訝地側頭凝視:「我嗎?」我應該很好懂吧……

  「呵,現在當然還好,就是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側頭,對上那雙翠玉般的眼睛:「其實啊,當時我常常在臆測亮在想什麼。」

  亮靜默了數秒……表示理解:「畢竟那時候光不太信任人吧,這也是人之常情。」

  「不,我只是奇怪亮怎麼這麼有耐性,哈哈……」似乎想起什麼,居然捧腹笑了起來……

  努力在回憶中搜索,未果:「能夠將等待對方長考當成家常便飯的棋士,自然有的是耐性……這有什麼可以笑得這麼誇張……」雖然我很喜歡光多笑笑,但也太無厘頭了……

  光翻身,趴著用雙手支起下巴,笑意盈滿雙眼,對著亮回憶起彼此都沒有缺席的過往……

  酷暑,日正當中,中華小吃店裡人聲鼎沸,冷氣也因應用餐時段開得歡快,自助式的冬瓜茶冰鎮得沁涼……兩個小學生模樣的男孩在各自沉默,比肩坐在角落面牆的位置。

  「……你不方便開口沒關係,不過……」良久,似乎是忍耐到極限的表情,面貌清秀的少年下定決心,開口,這是幾次光顧這家店後,極少數的一次在飯中說話。

  「?」戴著黑色膠框眼鏡的少年,疑惑地停止對眼前烤鴨肉的毀滅式攻擊。

  小亮像是很難啟齒似地,努力斟酌著,之後繼續:「你……」

  【我?】

  【小光怎麼了嗎?】佐為也好奇……

  「要不要試試?」用眼神示意手上的筷子,又看看身邊藤原的面前,一片狼藉的慘狀:「雖然不能馬上學會,但總會好些。」

  會意過後,轉瞬鬱悶:【……佐為,我真的拿得這麼遜嗎?】

  魂魄早已笑到不支,滾到一旁地面上用大袖掩面,卻阻止不了不斷溢出的笑聲:【……簡直像三歲小孩吃的。】哈……這位小亮也真是太可愛了!

  「像這樣,試試看,用拇指、食指跟中指扣住上面那一枝筷子,」十二歲的小亮沒等這些天才認識的新朋友答應,便伸手努力調整藤原光僵硬的手勢:「下面那一枝通常是固定不動的。」

  「……」捲著眉毛用力盯緊自己的右手,深怕出錯……既然人家都教了,一定要學會!

  【……噗哈哈哈哈!看樣子這位小亮已經忍耐到極限了!】

  【佐為!別吵我專心學習!】

  「這樣……」調整好後,鬆手,指向盤子裡一片烤得金黃酥脆的鴨肉切片:「這種表面粗糙形狀又方整的物體比較好夾,你試試看。」

  伸手,絕對不是兩人一魂的錯覺,筷子的尖端正在顫抖……

  不意外,這號稱好夾的物體還沒放到自己的碗裡,便中途逃脫,煮熟的鴨子飛了。

  【噗哈哈哈哈哈!!】即使掩面,佐為依然大笑不已:【恐怕得讓他多費心指導了,哈……】

  【……你這傢伙……】小光抽臉,調整好手勢,再度進攻:「……」

  「這……也別一次太勉強,」小亮倒是過來人,雖然幼年時期如何向母親學習使用餐具的往事早已不復記憶,但筷子不好拿卻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一旦會使用了就會覺得很方便,不過要多練習幾次。」

  「……」再次確認目標,戰戰兢兢。

  「……」小亮不再多言,倒是體認到這位新朋友的執著性格:「暫時這樣,有必要的話我會糾正。」幸好他沒生氣,畢竟感覺好像在數落他父母沒好好教他一樣……

  小光點頭,表示願意接受筷子教學,而此時的小亮不知道的是,有一個千年棋魂也在一旁跟著猛點頭,以及多年後兩人分離,小光見到筷子,睹物思人的悵然憂傷。

  暑假,還在持續。
朝夕 第十四章 奇怪的夏天
  「……所以你離開前果然見過椿大哥。」

  「是啊……說起來感覺上是才不久前的事,」光伸手,傍晚微風中看著自己的手指:「當時椿大哥什麼也沒問,就煮了一碗麵給我,當作餞行。」

  亮翻身,翠玉般的眸子望向身旁的側臉:「……我倒沒想到筷子的事情會讓你睹物思人。」

  「啐,少臭美。」放下手,斜眼瞄向身邊的亮:「我當時想念的是十二歲單純的亮,才不是後來的傢伙。」嘖嘖……

  亮苦笑:「說得我好像越大越不長進……」思索著過往,再度開口:「或許光當時想念的是一開始單純的歲月吧,其實我有時候也會想念,那段剛認識你的日子,很單純的友誼,我想這些會一直珍藏在我心裡。」

  「……塔矢亮越來越會說甜言蜜語。」是說聽起來挺舒服的。

  「這也算?」我覺得不算吧……

  「大概吧,」頓了頓,好像想起了什麼,好奇的語氣:「不過亮當時是怎麼看我的?除了覺得我很奇怪之外呢?」

  「呵,」當真笑了出來:「光還挺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一開始有多奇怪……」

  撇撇嘴:「我又不是傻子,當然知道自己的行為有多奇怪,拜託……我也是很努力表現得正常一些好不好……再說,」忍不住為自己的怪異行為拉個墊背:「其實亮也好不到哪去,所謂『物以類聚』,我當時覺得能跟我相處的亮也超奇怪的……」翻身撐起身體,疑惑與務必得到答案的視線:「都那麼久了,說吧……當時亮到底是怎麼想的?」

  回憶的眼神,夕陽橙光中,眨眨眼:「……那時候嗎,說起來真的挺單純的…………」

  【這一子如果從這裡遙相呼應,】佐為用扇子指著棋盤一處:【到收官的時候會很有用處。】

  「……」十二歲的藤原光順者佐為的指引,在覆盤的盤面上擺上一子,示意對面同齡的對手。

  酷暑在玻璃窗外延續,棋會所內涼涼的空調與茶葉香氣讓對弈者們心情舒暢,松樹壁龕的燈飾在一旁寧靜觀局,一如初見。

  「是嗎……」小亮凝視著剛剛擺上的一手,思索,似乎陷入奇妙的思緒,時間拉得有點長。

  ……這個藤原光到底是怎麼回事……不說話就算了,看他對局時的神情也不像是故意輸棋,畢竟從棋盤上傳遞過來的感覺騙不了我,可是每次覆盤都能擺出明顯優於剛才的應手……還有這些天的指導棋是怎麼回事……真是把人搞得一頭霧水。

  這個人真的是一團謎……雖說我想說服自己關心棋局就好,但是……藤原光應該也算是我的朋友了,至少也是個棋友,看著他明顯透出詭異的行為,我也不可能視而不見吧。

  「小亮、小亮……」市河小姐驚訝地蹙眉:「小亮。」

  「嗯!?」從思緒中回過神……

  「真難得呢……小亮居然在棋盤前走神……」收拾桌邊的茶杯,大姊姊提醒的語氣:「不是說今天要早些回去嗎?在想什麼呢?時間差不多了。」

  「小市!亮老師在棋盤前走神當然是在思考棋局!你這麼問真是失禮!」北島先生,自始至終都是明顯的小亮擁護者。

  看看對面同樣驚訝於自己走神的藤原光,又看看牆上的時鐘:「……對了,爸爸說今天家裡的研究會提早開始。」復又看向藤原:「不好意思,我今天得早點走,你……」有些難以啟齒的神情……

  【?】

  「?」

  一邊收拾棋盤,一邊斟酌,最後依然選擇開口:「要不要來我家的研究會?」我想爸爸不會介意。

  【小光我要我要我要我要我要!!!!!】魂魄在耳邊以高分貝吶喊!!!

  小光眨眨黑色的眼睛,收拾好棋子,嘴角帶著淺淺的微笑……卻不理會身旁的噪音,只是對著小亮微微搖頭,禮貌地婉拒。

  「這樣啊。」雖然失望,但也不是很驚訝:「那我們明天見?」有時候還真怕他突然消失,每次回家前總得確認一次……交朋友果然很累嗎?還是只有我跟他這樣?

  「……」依然沒有開口說話,只是點點頭,示意自己一定會到……就衝著有免費午餐能吃,沒理由不到。

  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藤原光在意的只是午餐,對於對局到底有沒有放在心上,小亮也沒什麼特別介意的感覺……溫文有禮地向眾位熟客打過招呼後,與藤原一起離開會所。

  離開冷氣大樓,踏入午後四點鐘的夏季東京,唯一的感受果然只有一個熱字而已。

  與往日一樣,在樓下與藤原簡單道別,看著那背著巨大背包的背影漸漸被人潮淹沒……不知道會上哪兒去,小亮兀自頂著雜亂的思緒,也走入人群,踏上回家的路。

  ……雖說他每天都答應我隔天會出現,目前也沒失約過,但……是為了吃的吧?其實也不能怪他,我畢竟坐在他對面,當然看得出來,他這種狀況突然餓死在路邊好像也很可能……那知道他情況的我如果沒告訴大人,是不是不太妥當……或許我該帶點家裡的食物出來?

  可是我總有種直覺,藤原八成不希望大人知道吧,也不喜歡額外的接濟……感覺上他的自尊心應該很高,而且那種性格恐怕會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如果我拿家裡的食物,媽媽肯定會詢問……不是很好辦……說起來身為他的對手兼朋友,也真讓我為難。

  我們……是朋友吧?算是吧……

  走入地鐵站,涼涼的空氣再度襲來,緩和了地表上的灼熱氣溫,肺部也漸漸汰換成舒適的溫度。

  站在月臺邊,看著自己的腳尖,喃喃自語:「再觀察一陣。」

  如果他還是這樣隨時快要倒下的模樣,我還是得告訴大人比較妥當……跟爸爸說這些可能很奇怪,跟媽媽說的話應該可以……總不好不管他,好不容易有個能下棋的對手,有個能說話的對象……不過他爸媽在想什麼?不用照顧自己的小孩嗎……

  其實他也沒跟我說過話……應該不是真的啞巴吧,為什麼我總感覺不是呢……真是一團謎。

  『嗶——』電車進站的鳴笛聲打斷了思路,風壓拂動墨色短髮。

  ……我居然批評人家的父母?好像不太對,或許有他們的苦衷吧,不過……跟我同年的話總該有個監護人之類的……難道都不照顧他嗎……真是越想越奇怪……

  「……是因為藤原的出現嗎?」這個夏天……連我也變得很奇怪,老是為了他陷入長考。

  「啊,是小亮回來了吧。」明子從廚房走了出來,手上還拿著抹布一邊擦手……關心詢問:「今天也跟藤原一起下棋嗎?」終於除了明明外,有同齡又能下棋的朋友了,這是好現象。

  「嗯,」將鞋子整齊地收入鞋櫃裡,思量著開口:「媽媽……」

  轉身進入廚房:「嗯?」

  「什麼情況下自己的父母會讓小孩餓肚子?」這樣問好像很奇怪……我沒有比較完整的表達方式嗎……這種狀況真難表達。

  準備著待會兒研究會需用的茶點,手邊忙碌一邊開口:「大概是太忙一時疏忽了吧,怎麼了嗎?」難得小亮會問這種奇怪的問題,看樣子藤原帶給他的影響滿大的。

  歪頭,再度思量的語氣:「不是太忙一時疏忽的那種,是一直都不管,讓孩子每天都挨餓。」

  「嗯?」這回驚訝了……眨眨眼,轉身看向自己的兒子:「是藤原家裡怎麼了嗎?」肯定是。

  「呃……」媽媽馬上就知道是藤原了,是我的交友圈太單純了……

  知子莫若母的神情,明子笑笑:「記得前些日子你飛奔著回家,一開口就藤原長藤原短的,說個沒完,呵呵……要想裝作不知道也挺難的吧。」

  「這……嗯……其實他沒說。」有些懊惱的神情:「是我自己這麼想的,總覺得他有困難。」

  端詳著自己的兒子,明子表面平靜,內心反覆思量……夾在筷子中的鬆軟梅香糕定格在空氣中,文風不動,好端端地飄散著應有的清香……當真厲害的筷子功夫。

  「……小亮,事情沒有絕對,但我想大多數的父母都會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三餐溫飽,有可能是經濟因素,也可能是有其他苦衷,如果……」小亮的觀察力我很清楚,他這麼問,又承認了事關藤原,八成是藤原家有些狀況了。

  「……如果?」

  將定格已久的梅香糕擺入作工精巧的碟子,繼續工作,表情似乎絲毫不在意,卻暗地留上了心:「如果你當藤原是好朋友,那就問問看吧……」彷彿算準了兒子的心思,馬上接話:「別跟我說你覺得問了也不會有用,不開口怎麼知道呢?」

  「……嗯。」媽媽都知道我在想什麼了……

  「就算藤原有什麼難言之隱,至少你要表現出關心,」欣賞自己的擺盤,滿意的神情:「這樣即使他不接受,但也會感受到你的好意,如果他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會感覺到你的好意的,別擔心人家覺得你多管閒事。」

  對於這種人情世故不是很有把握,十二歲的小亮歪頭:「……這樣嗎。」好像有點難做到,明知道對方不會接受,還是要說嗎?好奇怪的邏輯。

  「就是這樣,好了……洗過手幫我端過去吧,時間差不多了。」這孩子太缺朋友了,都小學六年級了……難得交到個會下棋的同齡朋友,但願藤原會是個好孩子……可偏偏總往會所跑,其實小亮可以帶回家的。

  「呼,剛好趕上……」外頭傳來蘆原的聲音,一屁股坐在玄關臺階上:「我差點忘記今天提早了。」

  端著茶點,小亮從廚房探頭:「蘆原先生好。」

  「喔!看樣子今天師母又準備了好吃的。」兩步來到小師弟身邊。

  微笑得很得體:「媽媽說是一位社區的阿姨自己動手做的,我們準備進去吧。」

  「師母,我來端茶……」

  「麻煩你了……」

  於是……

  時序很快進入夏末,商店街各個商場都擺出了開學用品特價的廣告旗幟,不冷不熱卻悶悶的風遊走在大街小巷裡,孩子們抓緊了最後幾天的假期,各自在自己的暑假作業與最後的假期間掙扎……

  時間在棋盤兩端各自的指尖中流逝,情誼緩緩增加,但……莫名的隔閡依舊。

  至少藤原光總算開口說話了。

  「開學………」對了,正常小孩的確是要上學的。

  「是啊,藤原,你開學後也要常來喔!」市河小姐不知何時走過來,笑容可掬地放了一罐可樂在邊上:「之前看你好像很想喝久米先生孫子手上的可樂吧,來……這是免費招待。」

  「啊……我表現得這麼明顯嗎?」可樂嗎……只是有些懷念那時候:「謝謝市河小姐。」

  「雖然扁桃腺發炎都好了,但也別喝太快喔。」

  【小光,那吃飯怎麼辦?我們又不能勉強人家。】佐為開始擔心小光的民生問題……很實際。

  「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來我家吃飯。」明明就很困擾吧?我要試試看媽媽說的嗎?

  「啊,不了。」立刻拒絕……少牽連一個人是一個,更何況是整個家庭:「那樣會給你們家帶來麻煩。」

  【小光那吃飯怎麼辦?】佐為繼續問……明知道這種事情一時間也不會有著落。

  「學校有提供午餐嗎?」雖然失望,但媽媽那時候是交代『即使被拒絕也要表示關心』吧……

  坐在對面的人收拾好棋局,笑了笑:「你放心,下午三點過後到棋會所對吧?」

  看著那迴避式的笑容,十二歲的小亮總算斟酌開口:「……藤原,」

  「?」疑惑……這傢伙這兩天好像有什麼話想說?吞吞吐吐的一點都不乾脆。

  「……嗯……」還是試試看吧?其實就算沒有預期中的回報,也不過就是多說了一句話:「很多事情你不想說我也不會去過問,不過需要幫助的時候請儘管開口。」這樣說應該可以了吧……

  正準備離開座位的小光眨眨眼,隨即睜大了黑漆漆的眼睛……

  隨後得出了一個結論:「塔矢,真的很高興能夠認識你。」說完換上特大號的笑容……

  「媽媽,」一進門直接奔向廚房,語氣雖算平穩卻掩不住高興:「今天藤原笑了!」

  滾燙的油鍋還在炸著天婦羅,明子轉身,眨眨眼:「藤原很少笑嗎?」到底是個怎樣的孩子?

  搖頭:「他總是在笑,可是那不一樣。」好像覺得自己說了奇怪的話,可是又不知如何解釋,只得加強語氣:「就是……感覺很不一樣,真的不一樣。」

  「呵呵……」沒多說什麼,撈起天婦羅擱在一旁瀝乾:「那大概是你說了什麼或者做了什麼讓他開心的事吧,能多笑笑總是好事……」

  我做了讓藤原開心的事?

  果然有用!太好了!

  「差不多可以吃飯了,去叫一下爸爸……嗯?小亮?」明子探頭,望向自己兒子消失在迴廊上的背影:「……這孩子,居然會『蹦蹦跳跳』地在屋裡跑……」抿唇笑了笑:「真是奇怪的夏天。」
朝夕 第十五章 那一夜
  「……喔,你也不用為了烏龍茶特地打電話道謝吧,」賴在檜木地板上,對著手機回應:「讓我猜猜……想覆盤?」

  天色已晚,微涼的星星漸漸升起,聞言,亮坐起身,看了看身邊的棋盤……

  不知不覺,聊了很久呢。

  「……可以啊,我們也是忙到現在都沒檢討……一起吧。」轉了轉琥珀色的眼睛,對身邊的亮示意,一邊又對電話中的人討價還價:「不過有條件喔,順便帶晚餐過來……我們都還沒吃。」

  亮苦笑一下……可憐的伊角又得破費了。

  「誒?越智也在??」與亮對看一眼,彼此都有些錯愕:「……是不會啦,那就一起吧,我想吃壽司,要有軍艦捲的那種……嗯?隨便吧,反正是你買單。」

  不理會電話那頭鬱悶的抗議聲,光切斷通話,火速爬起身……與亮一起準備臨時檢討會。

  「光也未免獅子大開口,壽司不比拉麵,這樣也叫伊角請客……」將廊上的棋盤挪入棋室:「幸好他們要過來,不然這一局不知道會被我們拖到何時。」最近是有些懶散,我跟光都太累了。

  「他喝了這麼多烏龍茶,偶爾一次不為過啦……」光倒是很心安理得,補充:「嗯……有點晚了,還是別叫上仁志了……喔,還有義高跟奈瀨……就是阿慎的女友,亮應該見過。」

  「有印象,上次差點成為女流名人挑戰者的那位。」好像以前也是院生出身……

  「呵,難得亮會有印象……可見明日美也是實力派,」將坐墊從壁櫥裡搬出來:「對了,你碁聖戰的對手會跟他們一起過來。」這幾個人成年後好像很少湊到一起了。

  「我知道,」亮放下手邊的工作,轉身進入廚房準備茶葉:「他會過來我很驚訝……雖然我認為越智並不是難相處的人。」

  「嗯,他只是有點悶罷了。」腳步在屋內移動,將庭院及大門的燈點上:「其實他總是默默關心別人,那場音樂會能成功也多虧了他爺爺與小池先生。」

  手上的動作突然定住,有些錯愕:「……原來光都知道?是因為有官方聯繫嗎?」那時候他人應該一直在比利時,全副精力也應該都放在《西貢小姐》上吧。

  確認戶外的燈光都確實亮起,隨手拎起不知何時出現在腳邊的虎次郎:「……眼睛能看到的事情通常只是冰山一角,這種事不用想也知道吧。」倒是回答得很乾脆……探頭進入廚房:「對了,門脇剛剛著陸,來的人不少……總之多準備幾個茶杯吧……」抓抓頭:「……他好像是從機場直接過來,這樣要不要叫阿慎也準備他的晚餐啊?」

  亮汗:「你把伊角當什麼……」

  直覺反應:「保母。」

  春天的尾聲在棋子錯落中劃上休止,縱橫的思路在夏夜中反覆。

  「塔矢這裡太強硬了,險些失了後面的先機。」來得有些不甘不願的和谷義高,一點都不留情面地一語道破亮的不足。

  塔矢亮沒有多做回應,倒是萬年冬菇頭推推鼻樑上的眼鏡:「這裡的確是我反敗為勝的關鍵,無法力挽狂瀾完全是因為自己的實力不足。」

  「當時塔矢也用掉不少時間,想來這一手是思量過後、權衡之下的冒險了。」門脇知道得很清楚:「洪秀英當時就在我旁邊,他當下也沒想到什麼好的應手……阿光呢?」

  金色頭盯著棋局沒什麼反應,眾人也沒打岔,各自思索。

  「這樣呢?」撤掉小部分棋子,重新擺上幾手:「不過我想得到的……亮應該也都想過了,嗯……永夏有說什麼嗎?」亮大概很清楚,以越智的實力反敗為勝的機率很低,才下這一手的……因為越智在場所以門脇話說得委婉,但也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我這次沒見到他,畢竟才三天的行程而已……他下個月好像有要來我們棋院。」門脇捏捏自己的鼻樑,一副疲憊的模樣:「不過非官方,似乎是私人行程。」

  眨眨眼:「私人行程?現在都月底了……那不就是過幾天的事?」都沒聽他提起,說起來怎麼會是這時候?進入夏季韓國棋院跟我們一樣正忙吧?

  「大概吧,」雖然跟塔矢不熟,但實在太累,索性大字形躺了下來:「我不行了!你們年輕的繼續吧……讓我瞇一下。」說著還非常自在地翻個身。

  與亮對看一眼……

  雖然自己是不介意,但若是亮的話恐怕不太喜歡棋士在檢討會上出現這類行為……

  「你乾脆去裡面好好睡吧,都有黑眼圈了……」說起來門脇年長我們一輪,又剛趕完韓國的行程……體力不如我們也無可厚非。

  唯一的女性奈瀨蹙起好看的眉:「就是……一個『大叔』級人物躺這兒佔地方,我可不想看『大叔』的睡相。」不知道是不是眾人的錯覺,大叔兩個字似乎被咬得格外用力……

  伊角對女友的犀利用詞有些無言,只得迅速解決問題:「阿光,讓他睡哪間好?」

  「就我剛到這邊時的那間吧。」說著,起身領路。

  看著伊角把門脇扶起來,翠玉般的雙眼離開棋局,隨著光離開棋室的身影……突然想起很多往事。

  「你幹嘛一直看著藤原的背影?」越智見到對手心不在焉,立刻將不滿提出。

  明白越智的到訪對其本身而言意義重大,禮貌周到地欠身:「最近確實有些疲累,剛剛聽到光說『剛到這邊時的那間』……突然想起不少往事。」記得那是個颱風天,我和市河小姐聯手騙他上車……結果他在院子昏倒了。

  「說起來大家都是從小認識的吧?」奈瀨果然是愛聊天的性子:「我們四個從院生時期就很熟了,後來阿慎跟門脇熟了起來,所以他也常跟著我們這一群行動……塔矢當初是怎麼認識阿光的?」

  這問題提得突然,雖然也早已聽阿光約略提過,但誰也沒聽過塔矢亮版本。

  畢竟由塔矢亮說出口,絕對比時常含糊其辭的阿光可靠許多。

  儘管大家都不是八卦的性格。

  越智的鏡片寒光閃了閃:「我可不是來聽你懷舊的。」

  『臭越智!』居然出手扒亂了冬菇頭:「你老實點會死啊!?」

  晚風從遠處霓虹光影的市區,經由幾個蜿蜒的巷道漫入……屋子裡都是人,那個熟悉的身影不在視線內,感覺真有些不習慣了。

  見和谷沒有反對將專注力稍微從對局移開,便輕聲開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抿了一口茶,微笑著回憶當初:「他突然出現在我家開的棋會所,就是這麼認識的。」

  「棋會所……」和谷順勢回憶起自家恩師的話:「喔,我聽老師提過……就是車站前的那間,據說從他們那一輩年輕時起就開始經營了。」

  不理會和谷的話題:「細節呢?」很意外的,接這話的竟是越智……想來是反正奈瀨會繼續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如自己先問了好讓大家聽個詳細的死腦筋邏輯。

  「嗯……」斟酌一個比較謙遜的用詞:「當時我只知道下棋而已,所以沒什麼朋友,父親也嚴格限制我跟院生接觸,更別說其他同齡又對圍棋有興趣、只是玩票性質的孩子……」對了,那時候第一局,是指導棋……

  不解,奈瀨撥了撥自己的長髮:「以你的實力自然不能隨便打擊業餘孩子的信心,這個自然了……我想塔矢老師是不想扼殺其他『也許會有希望』的種子……但難道連院生都……」

  「……」和谷的眼神銳利卻疑惑,似乎正在內心催促下文。

  越智的鏡片寒光再閃,習慣性地推了推:「你跟塔矢老師當時是如何對局的?」

  亮略為沉默數秒,決定說實話:「遇見光那年,我們十二歲,父親每天清晨讓我兩子。」對了,一直都沒問起指導棋的事情……是說也沒什麼必要。

  「……」

  「……」

  繼續遙遠的回憶:「不過……因為有了切磋的對象,遇見光不久後,實力才漸漸穩定。」

  奈瀨傻眼:「……我記得塔矢老師當時已經是三冠王了……」

  「嗯。」

  和谷依然保持沉默,奈瀨繼續讚嘆:「你父親是三冠王頭銜棋士,你十二歲,他讓你兩子!?」一副快要暈倒的模樣:「我的媽啊!難怪塔矢老師要如此保護你了,我看根本是在保護院生吧……」要是讓當時的我跟塔矢對局,我肯定想自殺。

  和谷一臉不爽,外加灰敗……想起自己參加過數次的職業棋士考試,當時就是塔矢亮的手下敗將,更加鬱悶。

  「你們在聊什麼?」光的聲音:「門脇剛一碰到床就睡著了,我看他是累翻了……」轉頭看向明日美:「你們幾個幹嘛一副想撞牆的表情?」

  伊角不解地以眼神詢問和谷……只得到越智如此一句:「你不要知道比較好。」

  棋盤上對局早已結束,延伸出的思路在深夜蔓延,難得眾位棋士齊聚一堂,理所當然地又檢討起幾局時下較有研究價值的對局……夜的音色在錯落的棋子聲中響起。

  這座和室大宅的時間似乎永恆停駐,卻又似乎遞嬗得比歲月更顯匆促……

  「兩個孩子都睡了嗎?」塔矢明子放下手中的梳子,轉頭問向剛踏入房間的行洋。

  「離開棋室時,燈都暗了。」行洋帶上房門,紙門的花紋在軌道中緩緩移動。

  秋季,颱風夜,戶外依舊風雨交加,似乎連在室內說話都有些費力。

  明子將鋪好的被褥整了整,隨即鑽入溫暖的被窩:「先不說小亮,小光那孩子恐怕一沾到床就睡著了吧……」雖然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麼,但看起來是累壞了。

  「……是嗎。」

  塔矢行洋不置可否,一面寬衣,一面看向兩個孩子的房間方位。

  聽出丈夫心裡有話,明子眨眨眼:「怎麼了嗎?」

  「……那孩子恐怕不會那麼容易入睡。」說著,也躺入被褥中:「正好給小亮找個伴。」雖然沒見過他的對局,但小亮的實力我很清楚,他既然認定了,就不會差。

  「唉。」明子輕嘆,輕輕依偎丈夫的肩膀:「小光看起來是好孩子,小亮有他作伴我固然高興……只是在我們高高興興地接受他的同時,怕是小光早已承受了一場悲劇吧。」

  「你聽見了?」我跟小光的對話。

  搖頭,輕言細語在狂風中聽起來竟如此清晰:「但是猜到了八成,我跟你不一樣……小亮常常對我說些小光的事情,儘管那孩子總是眉飛色舞地說著,但從形容中我可以感覺到小光的心境……就怕小亮太不懂得體諒。」

  那孩子的至親之人,恐怕都不在人世了吧。

  「……你多慮了,小亮是個細心的孩子,只要給他機會,他可以成長得很快。」回憶剛才藤原光拼命忍住哭泣的表情,語聲很淡卻有些憂慮:「前提是要給他機會。」

  「嗯?」不解……

  「沒什麼,或許多慮的是我。」

  寬慰地笑了笑:「多虧了你,我看那孩子剛剛眼眶是紅的,哭出來了?」依偎得更緊密:「都是孩子,只要別太鑽牛角尖,我想小亮會長大的。」

  輕撫了愛妻的短髮:「我相信換作是你,會有你的開導方式,」頓了頓,認真:「明子,」

  「……嗯?」依靠著心愛的丈夫,安心得快要睡著了。

  「不論那孩子背景如何,當然也無關他的圍棋資質,我想庇護他到成年。」以我們塔矢家現今的境況,應該不成問題。

  「……嗯。」還以為什麼事呢……

  「我知道你會答應的。」

  輕撫著愛妻的短髮,傾聽窗外呼嘯的風雨。

  塔矢行洋輕閉雙眼,將一日的混亂沉澱,養精蓄銳,準備迎接下一個黎明。
朝夕 第十六章 拉麵與餃子
  「……呼。」奈瀨抹了抹額角的香汗:「這一局差不多是這樣吧,趙石的棋越來越刁鑽,真的越來越像桑原老師……」那張娃娃臉真是他最好的掩護了。

  「就差長得不像……但這一局本田會贏我不意外,他的實力本身不差,賽程表又對他有利。」幾局檢討下來確實很費神,和谷一邊伸展四肢一邊起身:「塔矢,借個洗手間。」

  「走到底右轉。」

  「謝了。」

  光眨眨眼,隨即看向伊角,伊角會意地笑了笑……

  這兩人總算能好好地對話……其實原本也只有森下門下對塔矢門下的敵意甚濃罷了。

  「你是用什麼辦法把他拖來的?」笑問伊角……這比越智的出現更令人匪夷所思。

  「他好像跟明日美打了什麼賭,願賭服輸罷了。」

  這回換成塔矢亮眨眨眼,難得的幽默語氣:「來我這裡竟成了願賭服輸的去處了。」

  「哈……你也會說玩笑話。」

  越智不發一言地收拾棋子,奈瀨給眾位添了熱茶,話說得坦誠:「說真的,要不是因為阿慎跟阿光很熟,我們真的不敢到府上打擾,再怎麼說……阿光還是比塔矢你好相處。」說著,不好意思地對塔矢吐吐舌頭。

  「吶……亮,你被嫌棄了。」轉頭問向奈瀨:「我跟義高也算挺熟的,其實你們想來就來,這麼大的房子就兩個人、一隻貓,有時候真有些發慌。」只是棋院如今也就我們這一代最好使喚,大家行程都多。

  「你跟和谷熟,但最信任的人卻是伊角。」一直沒閒聊的越智沒來由地突然冒出一句,一針見血。

  此話一出,不知是不是光的錯覺,伊角愣了愣,亮似乎苦笑了一下……

  儘管牽動嘴角的弧度僅僅只有一瞬,卻深刻地烙印在光的視網膜上,有點發燙。

  「難得來一次,結果還是沒說你們認識的情況,」奈瀨沒察覺什麼,只是愛八卦,捧著綠茶繼續打破砂鍋問到底:「剛剛只說了一半就離題了。」

  「我不是都跟你們提過了嗎……怎麼最近大家都很關注這件事,連院生們也一樣……」光無奈地鼓著臉:「好吧,我知道你們想聽塔矢亮版本。」果然平時少說話的人說出來的話可信度比較高嗎……這什麼邏輯。

  見幾對眼睛齊刷刷地向自己投以注目禮,亮又是一笑,思量一陣後,將黑白二色棋子都挪到身邊:「雖然記得,但我不太會說,倒是當年的第一局我還記憶猶新。」只是不想跟這麼多人分享珍貴的回憶……算是我的私心吧,果然面對光,我的佔有慾真的需要節制些。

  「天啊!怎麼又是棋局啊??不要再檢討了啦!」奈瀨鬱悶了……

  「以現在的棋力看當年,說不上是檢討吧。」伊角回神後接上話題:「說真的,我跟阿光相遇的第一局,如今印象已經七零八落,難得塔矢還記得這麼久以前的對局。」果然阿光在塔矢心中分量不一樣。

  亮笑笑,聲音很輕卻很堅定:「那是因為與光相遇,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個轉捩點。」

  夜已深沉,庭院裡,初夏蟋蟀早已鳴唱多時,只是方才專心致志的眾位無暇聆聽。

  知道亮想擺出當年的第一局,光有些驚訝,卻也沒阻止,晶亮的眼球轉了幾轉,而後盯著亮的手勢。

  亮執起黑子的動作在空中定住一陣,似乎又是一陣思量,直到眾人開始疑惑,才將棋子依序擺上。

  縱橫交錯的歲月在金石之音中緩緩演繹,思及這些年來的一點一滴,往日崎嶇,歷歷在目。

  「……原來阿光你一開始需要塔矢讓子啊?」還讓了兩子呢。

  「很奇怪嗎?」光聳聳肩、抓抓自己的金色腦袋,看著多年前那一局:「拜託……三冠王讓他兩子,我需要他再讓我兩子也不為過吧。」偷眼瞄向若無其事的另一半……原本以為亮會排出那一局指導棋的,不過……也對,我跟佐為,亮自然分得很清楚,雖沒真的解釋過什麼,但想來亮也知道了八成吧。

  「不知道我們還是院生的時候,跟塔矢對局會如何……」

  「我只知道和谷當年在職業試時被塔矢亮獲得壓倒性的勝利。」依然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越智:「某年十段戰上才四局就被秒殺。」

  『喂!!臭冬菇!!要你雞婆!!』剛剛回來的和谷聽了這刻意戳痛處的話,立刻暴走!

  不理會繼承森下的大嗓門,越智繼續爆炸性發言:「過去種種根本無關緊要,」推推鼻樑上的眼鏡,視線對上塔矢,下戰帖:「接下來我會在名人循環圈脫穎而出,『塔矢名人』的神話將在我這裡終止,你最好要有心理準備。」

  亮還來不及發言,和谷更加火大……顯然冬菇頭沒把同樣是循環圈常客的和谷義高放在眼裡,伊角雖然也是足以拿下名人挑戰權的實力派,此時也只能充當保母的角色把快要撲上去的義高拉開,有的只是照顧『小孩』的頭疼,完全沒有不甘心的時間。

  一眾人完全沒有『老師級人物』的自覺,還當自己是小孩子……

  對於眼前熱鬧的研究會,亮只有無奈一笑,確實連說個幾句還以顏色的話都省了。

  其後,一夥人在吵吵鬧鬧中結束了檢討,又在吵吵嚷嚷中離去,當一切收拾妥當,抬起手腕……時間指針正好指向凌晨一點。

  ……明天又是忙碌的一天,我必須參加推廣活動,院生一個月研修五天,明天是週日……得讓光早點休息。

  「……門脇的家人怎麼辦?需不需要通知一下?」抬眼見到剛踏進房門,頭髮還滴著水的光,翠玉般的雙眼透著不滿:「雖然是夏天,但至少也要擦乾。」

  望向那個點著小燈的房間方位:「……不知道他來這邊前有沒有跟家人連絡,」頓了頓,拿起擱在桌上的手機:「給阿慎處理吧,打個簡訊……嗯嗯。」

  正拿出毛巾想幫心愛的人擦頭髮的亮,完全無言,苦笑:「還是打電話比較好,確認伊角真的有處理,不然人家家裡找不到人不好。」這些人到底都把我們的天元當什麼了……

  「也對。」

  當兩人疲憊地窩入被窩時,彷彿連蟋蟀都已悄悄地沉入夢鄉。

  臨時研究會雖然胡鬧,卻也充實。

  「……大家好久沒聚在一起了。」深夜裡,光,心滿意足的語氣。

  微微勾起嘴角:「你想的話其實隨時都可以約他們,說起來塔矢研究會……」一陣思量……

  轉了轉眼睛,往亮的薄被蹭了蹭:「要是這些人組成研究會可不得了,幾乎棋院所有的頭銜持有者都在這裡了。」大家都很沒自覺,其實這也未嘗不是好事……下棋還是本著單純的心意比較重要:「說到這個……社拿下棋聖之後,好像跟伊角一樣,簡直是死守在那兒了。」

  「呵……光是最沒資格說別人『死守』的人吧……」結果光才是最沒自覺的人。

  一時間沒意會過亮的想法,眼珠子轉了幾圈……末了……

  「誒?還真的耶……我待在本因坊上也很久了。」調整了一個更舒適的姿勢:「大哥走了之後,好像……嗯……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大洗牌。」

  深夜裡,平靜的語氣:「這種事情很難說,常常來研究會的庄司實力也漸漸顯現出來了,其實我一直有件事情……」要請光幫忙嗎……可是這種事情……

  「嗯?」亮好像在斟酌什麼……

  「嗯……不了,這種事情是講緣分的……」

  聞言,光坐起身,眉毛捲了兩圈……明顯雖然疲憊,但被亮說一半的話弄得睡不著了……

  「……這麼多年了,亮該不會……」這傢伙從剛剛開始好像就想說什麼……

  「該不會?」不解:「明天還要忙,還是先睡吧。」說著,拉著光躺下。

  沒照平時乖乖地順著亮的動作躺好,思前想後,依然坐在被褥上……有些為難地開口:「……嗯……說起來世界王座戰時楊海也說過……」說過亮很在意伊角,對照亮剛剛在臨時研究會上的眼神……

  這回換成亮不解了:「楊海?」世界王座戰?光說的應該是在北京辦的那一屆:「以前在中國棋院確實受到他多方關照……光,你明天還得繼續指導院生,就算有話想說也躺著吧。」對了,當年還借住在楊海房裡。

  而光只是呆呆坐著,似乎正在衡量著什麼……很難拿捏的東西……

  見到光如此神情,亮也坐了起來……眼睛的顏色不太穩定。

  ……光的眼睛……或許他自己沒有察覺,但這一陣子常常隨著些微的情緒而改變顏色,十分頻繁,問過酷拉皮卡,這是以往不曾有過的現象……或許這是經歷那些風風雨雨後,逐漸邁向穩定的前兆……我必須加倍小心呵護。

  因為那是我的責任,而我也樂於承擔這份伴侶的責任。

  靜夜裡,柔聲:「怎麼了?」

  只見光一副為難的表情之後,終於開口:「硬要說的話……」認真看向亮,嚴肅:「我喜歡拉麵勝過餃子,真的……真的是真的。」說著……一副懇切的神情。

  「?」肯定又想到什麼奇怪的事情:「光在想什麼呢……我在想收弟子的事。」

  「誒???」不是阿慎啊?

  見了光的神情,愛憐一笑……拉著光躺回溫暖的床鋪:「我在想塔矢門下的事情……光在因緣際會下收了仁志,但是收弟子這種事情還是要些機緣吧。」光果然想到其他事情……或許我剛剛該裝做什麼都不知道,順著他的思路,不知那樣的話光會跟我說些什麼。

  但是看到眼睛的顏色改變……儘管是我熟悉的水藍,還是不要比較好。

  任何會讓光感到難受的事情,哪怕只是一丁點……都絕對不可以嘗試。

  「……原來……是這樣啊?」恍然大悟:「所以……亮原本希望我從院生中找可造之材?」應該是……但是我挑選院生的方式……嗯,可能跟篠田師範不太一樣……

  「嗯。」攬過愛侶的腰,額頭貼上額頭:「是有這麼想過沒錯,但……還是希望是投緣的人……當然,院生中有光欣賞的孩子也歡迎來參與研討。」

  蹭著,安心一笑:「原來在想這個,那就好……」也對,亮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愛亂吃飛醋的少年:「曾幾何時……呵呵……是呢……」

  「嗯?」不解……光剛剛到底是想到什麼?

  隔著額頭,彷彿感應到亮的思緒……夜色裡,輕笑出聲:「呵……在想亮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沒長大的小孩,現在是我最安心的依賴。」

  近距離,感應著彼此的呼吸,翠玉般的眸子睜大……隨即欣喜:「光,有你這句話,我真的好高興。」這是第一次,光如此肯定……如此安穩的肯定我是他的依靠。

  目光交對的時候,看得見彼此心中深沉的依戀……

  輕輕撫摸光的髮絲,這個動作促使光找到一個更令人安心的角度……準備入睡。

  「對了……」雖然知道戀人已有睡意,卻不經意地打破寧靜:「剛剛說的餃子是……還有楊海?」

  帶著朦朧的嗓音,挨蹭:「……嗯……即使楊海沒提,我也知道亮很在意阿慎。」還不睡啊……

  愛憐地苦笑:「連楊海都知道的話,我的光不知道才奇怪吧……」以前我的反應這麼明顯嗎?果然佔有慾太強……幸好這幾年有改進。

  依偎著,不知是想到了什麼……雙手突然抱緊:「亮……其實今天越智說的沒錯,阿慎……是我最信任的人……甚至……跟酷拉皮卡差不多的信任。」睡意又消失了……唉。

  揉揉那好像每一根都在緊張的金髮,順著背脊安撫:「我知道,但……即使如此,光依舊喜歡拉麵勝過餃子,這讓我覺得自己真的非常幸運……」臉都埋起來了,抱得很緊呢:「光?別不安……我不會再為了這類的小事情生氣。」至少……現在光會拼命抱緊我了。

  微風拂過長廊,紙門上映出幾片隨風而逝的春季……夏夜微涼。

  「說說你跟阿慎相遇的經過?吃了餃子?」記得好像是在京都……

  「呵哈……亮叫了『阿慎』耶……」椿大哥的餃子,好懷念。

  「光,不說的話好歹先睡了吧……」

  「是亮最後的問題把我吵醒的……」

  「真是……」

  「……」

  寧靜的夜,寧靜的交談。
朝夕 第十七章 我不知道的事
  「……小池夫人,您別急,稍等……」亮微蹙起俊秀的眉,站在玄關,手持聽筒:「請慢慢說。」

  手中傳來不安的頻率,不難想像電話那頭中年婦女焦躁不安、手足無措的模樣……

  五月上旬,鯉魚旗在每戶家有男孩的房頂招展……微風,緩緩漸漸。

  日本棋院年復一年,進行著慣例賽事,越智康介九段很意外地被踢出名人循環圈,這使得日前聽到他在現任名人面前大放厥詞的和谷九段爆笑了好些日子;循環圈賽事尚未結束,目前看好的除了一向讓人頭疼的社清春,老一輩的座間最近狀態也相當好。

  「已經兩天了?」亮微感不妙:「不……他沒有在我們這裡……是,嗯……」議員的兒子失蹤是大事,不到緊要關頭不敢報警也是人之常情:「藤原老師應該正在授課,所以未開機……是,我正要出門去跟他會合。」藤原老師?嗯……

  「是,當然……我們會留意。」微微思量,最後確認:「他出門前是說『要去找光老師』嗎?」但我跟光幾乎形影不離,應該沒這回事,仁志該不會出事……

  禮貌性地安慰小池夫人幾句,掛斷通話,原本打算搭電車到學校,卻因為一通電話改變主意……馬上拿起櫃子上的車鑰匙,決定盡早去接光下課。

  現階段最重要的是盡快與光會合,找到仁志,雖然在首都圈內開車未必比電車快,但若要找人,機動性高也很重要。

  下課鐘聲迴盪在校園內,初夏,歡聲笑語在長廊上流動……

  「也不能說不對,好像缺了點什麼……」被學生群追上的光站在走廊上,看著眼前一疊申論題的解答……答案都大同小異嘛……捲起眉毛,斟酌語氣給予學生們建議:「你們再回去想想,多看幾部電影,多讀些課外書……不急著給我答案。」沒點新鮮的念頭嗎……

  「……這……我們……有多少時間?」學生很害怕被當。

  「下週還有西洋藝術史的考試……」越說越小聲……

  光笑笑:「那錯開好了,我給你們三週,放心吧,這種課題很重要……有時候,別小看考卷上的題目,除了要準備考研究所的同學外,其實出社會後若還在圈子內,也很實用。」瞥眼看到自家保鑣從不遠處的造景庭園轉了過來……眼底泛起溫柔的漣漪:「先這樣吧,這期間想通了可以先交到我辦公室給阿福學長……有人來接我了。」

  言罷,留了個背影給少年少女,朝身後擺手道別的背影,瀟灑倜儻。

  「還好老師好說話……呼……」

  「要不然這學期我們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可總感覺他不大在乎我們……」

  「想太多了吧,我只覺得他跟他的保鑣兼棋士朋友,每次站在一起都超有型的!!」

  沒多理會身後的言語,自從見到亮出現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很明顯能感受到一種不同於以往的氛圍……多半是有什麼特別的事情。

  「怎麼了嗎?」快速上前,關心。

  直接:「小池夫人來電,仁志兩天沒回家了,出門前沒有異樣,但是整整兩天完全沒連繫。」一邊期待著,希望光能知道些什麼……儘管明白希望渺茫。

  光蹙眉,頗有些難以置信:「……他不是這麼不分輕重的個性。」

  「……果然,」亮覺得有些麻煩了:「恐怕得快點找到仁志,小池家目前還不敢報警,但是小池夫人說,仁志出門前說過要來找你。」

  「……」

  言下之意,萬一仁志有個三長兩短,光被警方約談問話是少不了的……

  雖然亮的想法光也明白,不過現下自然沒心思去關心這些,還是先找到心愛的弟子要緊。

  唯一的弟子,唯一對他……親口確確實實解釋過『我們秀策一派』脈絡的人。

  也是親手,從手中接過摺扇的人。

  車內,亮沒有發動引擎,兩人都不是漫無目的便開始尋找的衝動個性,光翻著手機短信,並沒有看到仁志的留言,回顧近期短信及日常言行也不認為有任何可疑之處……兩人坐在汽車前座,表面平靜,各自都是心思轉得飛快……

  手肘靠著車窗,亮用纖長的手指揉揉太陽穴:「出門前小池夫人來電,是管家看著仁志出門的,據夫人轉述,出門前仁志確實是說要找『藤原老師』,電話中還能聽見管家站在一旁確認的聲音。」既然無法走下一步,就先整理原點……不過,問題出在『藤原老師』吧。

  光愣住:「『藤原老師』?」不是吧……

  偏頭看向身邊的人:「為了怕有失,我重新確認了一次,這是仁志的原話沒錯。」果然這是關鍵嗎……雖然事情有輕重緩急,但還真不想承認。

  車內一陣靜默,亮明顯感覺到光好像意識到什麼……

  可基於私心,有那麼一點點……不太想採信光內心的想法。

  「本妙寺?」這是亮,跟自己的私心妥協後,對身邊的人投以意有所指的眼神。

  微愣,對著亮眨眨眼,隨後……微笑:「既然都知道了就走吧。」

  而當汽車引擎發動的那一瞬,光像是又意識到了什麼,喃喃自語在安靜的房車內聽得分明:「……可是過程不大一樣,很不一樣……嗯嗯……可是仁志沒道理連這都不連繫……」

  打了方向燈,確認後方沒有來車,流暢地將車身駛上公路……單就光喃喃自語的最後一句回應:「我就是擔心這個,雖然聽得出來仁志最遠頂多是去了因島,但……以他的性格,沒有跟家人交代清楚,很不正常。」

  光聽著,沒接話……

  這些年兩人早有了相當程度的默契,遇事,心中所想的處理方案九成相似。

  所謂『藤原老師』應該是指佐為老師,兩人都心知肚明,畢竟仁志從來都只稱呼『光老師』。

  至於亮立刻聯想到因島,光也沒意外……當年本妙寺那個藤原佐為碑還是亮大力爭取才通過坂卷先生那一關的,況且透過流光,該知道不該知道的也都差不多知道了……才是。

  不過……亮為何不一見面便告知『藤原老師』的關鍵?

  感覺得出來,亮現在的心境很微妙,基於私心他很想問吧?一方面翡翠的眼睛應該不會透露太完整的訊息,一方面想聽我親口說出來……也是,既然料想到仁志已經知道了全部,這個佔有慾旺盛的傢伙怎麼可能容忍我跟仁志之間有他不清楚的秘密……

  「光,安全帶。」一開始想事情,專注力就很驚人……連這也疏忽了。

  似乎在評估些什麼,手無意識地將安全帶繫上:「亮……不對,」先考慮仁志的安危要緊。

  「嗯?」畢竟是光的弟子,應該比我瞭解仁志吧……都不知道如何形容現在的心情。

  不是很確定的語氣:「應該……先到葉瀨中學,仁志的母校。」

  「……」沒有過問光為何有此念頭,馬上騰出一隻手,往副駕駛座後方的椅袋掏……隨後將摸到的刊物放到光的膝蓋上:「帶路。」也只能先找到仁志再說了……

  一邊翻閱那本突然出現的《全國各大城市街道圖》,一邊偷眼觀察亮的神色,裝無辜地噘起嘴碎碎念:「……我藤原光越來越多功能了,除了日常超強記憶容量日記本、出國內建翻譯機功能之外,開車居然還能當衛星導航……」

  一句話,一抹笑意便漫上亮的嘴角,內心無謂的幼稚不滿暫時退散:「都說些什麼呢……居然連導航系統都搬出來了。」光想安慰我吧,真是……

  傍晚時分,進入中學校區的香檳綠轎車緩緩沿著人行道邊緣移動。

  一群像是棒球隊隊員的少年,喘著氣,隊伍整齊地從車窗外跑過,一邊喊著青春熱血的口號。

  典型的日落前,中學附近該有的光景……

  「找個位置停車吧……校園裡面好像可以停。」光指指,籬笆裡面有停車位。

  「光,跟校警解釋一下吧。」放下車窗。

  一陣解說過後終於被校警伯伯放行,中年人熱心地指揮亮停到指定好的停車位,其後,還大概介紹了葉瀨中學圍棋社的歷史……似乎準備帶兩人參觀一番,當然,也有可能是順便監視,畢竟是兩個外來者進入校園。

  「你是說小池那孩子?」警衛伯伯似乎有印象。

  光點頭,不管是監視還是熱情招呼,至少樂得有人領路:「因為他母親打電話過來,我有些擔心……您記得這位畢業生?」

  中年人點點頭,腳步領路到一棟校園建築物側邊:「哎!畢竟是議員的兒子,像我們這種平常的公立學校,這樣背景的孩子可不多見,我還記得……喔喔……他有一次搭家裡的黑頭轎車來學校時,被眾多同學盯著瞧的那個窘樣……哈哈!是很可愛的孩子,應該是天性不招搖吧……嗯??你說他失蹤了?」

  「嗯……以他低調的性格來說,雖然目前還不到失蹤的程度……但一直沒聯絡的話很不妙,我是他的指導老師,總覺得……嗯?」光歪頭,看著建築物裡面的陳設:「這裡看起來好奇怪……」

  在身邊一直保持靜默的亮適時地解釋:「這是一般中學的理科教室。」光沒有受過『正常』日系教育,沒見過也很正常。

  「理科教室?」做實驗那種?

  喔……這麼說來有聽仁志提過,一開始人數湊不齊,的確有過一段資源匱乏的日子。

  校警伯伯看著眼前的理科教室,像是回憶起一段美好的過往:「哈哈,那段日子很熱血啊!幾個小子就這樣一古腦兒往圍棋的世界裡面鑽,我也贊助了一個家裡放著沒人用的棋盤……嗯嗯,我想想……除了小池……對了對了,我記得前天有看到當初跟他一起在圍棋社的夏目……嗯?是姓夏目嗎……個頭高高的……其實我也不是很確定……我下班時是有看到沒錯……」都這麼久的事情了,應該是姓夏目沒錯吧……

  同時嗅到線索的氛圍,亮光兩人對視一眼……

  當著校警的面,光一個翻身由窗子進入理科教室,對幾張附帶水龍頭的桌子投以注目禮。

  未果。完全沒有半點堪稱線索的痕跡。

  再度翻身跨出窗子,還細心地將窗子帶上……對校園的其他地方不感興趣,於是在遠處傳來的棒球打擊練習聲中謝過了校警先生,與亮回到車上……

  此時,擋風玻璃折射出夕陽輝煌燦爛的金光……仁志失蹤的時間又變長了。

  車子緩緩行出校門後,亮在靜默中開口:「如果光對於仁志的行動路線所料不差,可以假設,仁志在回母校時偶然遇上夏目,也可能是事先約好。」

  聞言,光怔了一下,隨後微笑著側過臉,靜靜地望著身邊的人。

  直視著前方道路:「如果假設成立,加上仁志的性格推斷,他原本並沒有打算晚歸,頂多是在本妙寺停留一陣,所以應該是夏目改變了他的行動……這樣說起來,他們事先約好的可能性就降低了,不過也得在確保不是仁志這一方出事的情況下。」快到晚上了,確實有些不妙了。

  「……」亮……

  「總之先到本妙寺一趟,很明顯,至少仁志本人應該是受了光的影響,想在五月初回顧一次自己的圍棋學習之路,」在紅燈前緩緩停下轎車,思索的語氣:「但不論是否因為夏目關係,總之有事情絆住他了……令人比較擔心的是,這絆住他的事情有很高的可能是……」話還沒說完,便被身邊的光打斷。

  「亮,」伸手,掌心覆上亮的手背,誠懇,溫暖。

  「嗯?」

  「謝謝。」我現在才知道……

  不解的眼神在發覺綠燈亮起後直視回眼前路況,柔聲:「怎麼了?」怎麼突然好像委委屈屈的……

  微微一笑,輕搖頭:「嗯……沒什麼,只是再次發現自己真的很幸福。」

  見到那神情,雖然心知光有些話沒有老實說出口,但也不戳破:「……都在想些什麼呢,」愛憐的語氣:「講課累了吧?趁在車上好好休息一下。」

  「嗯。」依舊望著身邊的側影……捨不得眨眼。

  我現在才知道……

  過去的那些歲月中,在每次我鑽牛角尖的時候、在彼此間的想法橫亙著鴻溝的時候、在我逃離亮身邊的時候……甚至在我的行為讓亮傷心的時候……亮是用怎樣的堅定意志找到答案、步步為營、抽絲剝繭、懊惱傷神,只求讓我們的關係長久。

  真的很謝謝你,原來我辜負你這麼多……直到現在才知道。
朝夕 第十八章 巧遇
  「我說……真慢。」紅髮高個子的年輕人,看著剛剛出現在視線範圍內的兩人,抱怨。

  感覺到有腳步聲穿過德榮山的那塊牌匾,坐在佐為碑旁的高永夏抬了抬眼,確認後……便懶洋洋地站了起來,一副『總算來了』的表情,跩跩的。

  初夏的夜色已悄悄降臨,四周不知名的蟲鳴聲漸漸清晰,將寺內的夜晚襯托得更加寂靜。

  「……真是巧遇。」這是亮,顯然有些驚訝……手上還拿著那本街道圖。

  光也是愣了半晌,隨後驚疑不定地指著眼前還拖著行李的高永夏:「所以是你綁架我的仁志!?」

  永夏挑眉:「……你的仁志?」這話怎麼聽怎麼彆扭,還有,誰綁架誰!?

  亮無奈地揉揉額角,解釋:「光的意思是『我的弟子,小池仁志』。」看樣子光遠不如表面鎮定,是真的很著急了……轉頭對上永夏的視線:「聽門脇提起過你會來,怎麼沒通知一聲?」居然還在本妙寺遇上。

  「這不是想躲災星嗎?」意有所指地瞥了藤原光一眼:「誰知道總躲不過……嘖。」難得排出假期,居然一見面就被誤認為綁架犯,藤原光你真夠狠了。

  這時,光也從一開始的驚訝中冷靜了些……自知理虧:「……抱歉,好像……總讓你遇上倒楣事。」轉念想想,突然靈光乍現:「嗯?你剛剛說『真慢』……所以你有仁志的下落?」

  畢竟這表示永夏是在等我們吧?會知道我們今天有可能會來本妙寺的,就是仁志了。

  從休閒衫的口袋中抽出一張紙,映著四周微弱的光線,看得出來是一份旅遊簡介……永夏開口:「下午跟兩個比我們年紀小一些的傢伙在大門口錯身而過,一高一矮,高的那個個子跟我差不多。」日語說得很慢,但是條理清晰。

  「那位八成是夏目了。」

  「個子小的那位看起來精神如何?是不是這樣子的髮型?」說著,光用手在臉邊比劃了一下。

  雖然不知道眼前兩位日本友人葫蘆裡賣什麼藥,但是整件事似乎很有趣,於是也挺配合:「嗯,是這模樣沒錯,很有精神,我進來的時候他們原本就已經準備離開,他似乎是一眼認出我,隨後故意撞了我一下,把那份簡介塞到我的衣袋裡。」頓了頓,決定詳細描述當時的情況:「而且還眼巴巴的三步一回頭,一直看著我……無聲的嘴型好像在哀求我『等』。」

  亮有些不解,該說是意外:「一個你不認識的人,做出這樣的行為……你就真的等?」高永夏是這樣的濫好人嗎?連要等誰、等多久都不知道。

  「而且他們回葉瀨中學是前天的事情,今天才到本妙寺……單就回顧之旅來說,行程走得太慢了……」光自語著思索:「不過聽永夏的敘述,仁志那神情恐怕是好不容易逮到對外聯繫的機會,所以說……」

  「所以說他故意不離開東京,拖延行程,為的是希望有人能找到他。」亮接著把光的想法說出來:「直到永夏出現,也就是說他會待在這份簡介上的地點等光了。」

  亮光兩人翻看剛剛永夏遞過來的那份簡介……是一份網路直接列印下來的資料,『秀策紀念館』的部分被人用奇異筆畫了個大圈,明顯的特別標記。

  「就是這裡了,仁志會在這裡!」激動……

  「嗯……」亮評估著:「光覺得要先通知仁志家一聲嗎?也不是百分之百非常確定仁志沒有危險……」最好通知一下比較妥當。

  光拿出手機,準備撥號:「還是通知一聲比較好,要不要報警留給家長決定,我們繼續追蹤就是了……我想盡快見到仁志。」

  「今晚要趕過去嗎……光,你還穿著西裝,永夏說仁志精神還不錯,我覺得別急,最好能先回家一趟。」總覺得光會很累……而且我還沒想通仁志究竟怎麼回事。

  「我完全無所謂,只是怕亮會太累……」亮真的為我做太多了……一直都是,不過我還是很好奇仁志這傢伙這回怎麼搞的。

  「咳,打斷一下,」永夏挑了挑眉,打斷兩人似乎是永無止盡的對白:「你們倆能不能先跟我解釋一下,如果不打算解釋我就走了,因為,我很餓。」說完,拉起腳邊的行李箱。

  兩人終於發現把高永夏晾在旁邊太久,都有些過意不去;隨即,光趕忙跟小池家連繫,亮則向永夏解釋事件的來龍去脈,多虧了資訊時代的便捷,小池家立刻開始調查秀策紀念館一帶的旅社、民宿的住房資料,並且派出私人保鑣;而光掛斷電話之後,亮跟永夏之間的談話也告一段落……

  「這樣啊……商店街抽中的日本來回機票,很難得呢……這樣算起來確實是私人行程。」

  「我媽抽中的,似乎認為對我有幫助。」

  行李還在腳邊,只是場景換成了一間拉麵店,而且還是立食,連把椅子都沒有,吃飯時間客人多得不像話,永夏無奈:「其實消息帶到也就好了,你們忙你們的,我原本就想自己走走看看。」

  光一邊吃一邊搖頭:「你騙人……再說了,在韓國時都受你照顧,反正既然到了本妙寺,想來你的行程跟仁志差不多,那些地方我都去過,正好做個嚮導,也好介紹。」

  看永夏一臉無奈的表情,亮開口解圍:「光是真的很高興見到你。」而且這樣我們就有機會與永夏對局,對於接下來夏季如火如荼的賽程表而言,絕對是好事。

  「……」但不代表我高興見到他。

  彷彿清晰地聽見永夏內心的腹誹……亮光兩人暗中交換了一個眼神,頓時覺得好笑。

  亮很明白光在想什麼:明明只是因為怕我們盛情招待,所以才不事先通知的體貼,卻故意表現得躲避唯恐不及……現在又沒有正規戰,應該不用這麼忌諱見到光吧,再說,雖然永夏到達日本時已經下午了,所以其實沒有在本妙寺等待太久……但畢竟還是等了,而且聰明如他,應該猜得到在秀策的地盤上,能等到的人不外乎那兩三位,撇除現在只顧著指導關門弟子的桑原老師,見到光的機率高得嚇人。

  思索過後,微笑,把手中見底的拉麵碗輕放回檯面:「雖然暫時只能請你吃拉麵,不過你還有五天的時間,我估計……仁志的事情最慢後天能解決。」

  「差不多,」光附和,一邊盡快吞著麵條:「雖然我比較傾向於明天就速戰速決,把事情解決掉,不過也得看看夜間的班車時間……其實我比較想乾脆在車上晚餐,永夏應該沒吃過新幹線便當吧。」

  聞言……永夏無奈到無以復加……朋友一場,蹚了渾水,實在沒得選了:「所以,你們想連夜趕車去因島?」不是吧?

  「光,你確定?」畢竟對象是光的弟子,在安全的大前提下,我沒太多意見……而且我也想盡快找到仁志,一方面安光的心,一方面也能好好跟永夏對弈。

  「……抱歉,」迅速解決完晚餐,光擦了擦嘴:「我知道對永夏滿不好意思的,可是永夏是最後見到仁志的人,而且也同時見過夏目,這也是為何我希望永夏一起走的原因……」

  三人出了店門,立刻又有客人補上剛剛三人站立的位置,麵館裡上演路邊停車的戲碼,尖峰時間一位難求……行色匆匆的東京人。

  直到三人踏進戶外的夜色中,晚風吹過,似乎總算吹走了一絲倉促……

  光有些歉意地扯扯永夏的袖子:「不好意思,讓我利用一下吧,不過你這幾天的伙食我包了,放心……過去天大的忙你都願意幫了,這次只是找人而已,我算算,撇除外食,幫你煮幾頓你也還是穩賺不賠的。」說得一派輕鬆、理所當然。

  回頭瞥了一眼剛剛像是打仗一般,人山人海的拉麵店……永夏抽了抽嘴角:「不必了。」難得出國旅遊的悠閒時光,幹嘛來這種地方吃啊?就算想吃拉麵也可以有更好的選擇……至於這傢伙的手藝……唉。

  「住宿問題,就住我們家吧,」亮快步走向自己的車,準備直接前往車站:「這樣可以多下幾局,而且你也能省下住宿費,光弄吃的給你也方便。」頓了頓,異常認真的眼神,直盯著高永夏:「我這是難得的大方,過去幾乎不曾,未來想必也將極少讓光煮給別人吃。」雖然永夏住家裡我很歡迎,光要做飯的話不差多一份碗筷,但是就怕他費太多心思,太過疲累。

  根據自己的回憶,永夏反倒覺得自己十分悲慘:「……為什麼我印象中藤原光只煮過加蛋的泡麵?」連續幾天都吃那種東西的話……這能下嚥嗎?

  「啊!??不是吧?」光瞬間驚愕萬分,一邊抽著嘴角一邊幫忙把行李放到後車廂:「在你眼裡難道我就是會煮加蛋泡麵的等級!?」那我肯定要洗刷恥辱,嘖。

  上車:「不是嗎?頂多加點泡菜。」當年在徐老師家的時候……那個叫什麼的棋士弄來的一堆泡麵。

  抽臉:「那是因為當時我手邊只有泡麵!而且韓國超市裡賣的食材我覺得實在很難搞!」

  「不,食物還是韓國的好。」堅持。

  「那是你的偏見。」駁回。

  「……」

  「……」

  聽著光跟永夏拌嘴,亮坐上駕駛座,笑了笑……內心平靜了許多。

  隨即,碧玉般的雙眸透出沉著冷靜。

  ……永夏的出現讓不安的光稍稍轉移了注意力,我並沒有忘記,畢竟光他……其實非常害怕失去身邊的人,特別是仁志對光而言的意義不同於一般朋友,光如此在意是理所當然的,儘管聽起來仁志的狀況不差,還是得加快尋找的腳步,才能讓光真正放下心來,雖然光表面鎮定,但是內心的壓力只怕不小於小池夫人。

  而且……自己也很想心無旁騖地跟永夏對局。

  踏上旅程的三人此時自然想不到,在接下來的一天中,亮光兩人之間出現的矛盾一發不可收拾,而讓高永夏成了夾心餅乾,裡外不是人……對此日本之行,印象深刻。

  「夏目,難得來這裡,我們出去散散步吧?」

  「……」

  高個子的黑髮大男孩,靜靜地坐在窗邊,回頭的時候面無表情。

  小池仁志笑得尷尬……誰來都好!實在是等著人救命!

  「呃……這個……那個……這間旅館雖然距離景點遠了些,但是比較便宜,你別悶著……」自己沒話找話,這兩天幾乎都是自言自語,神經已經繃得不能再繃了:「剛吃飽不動動會胖喔!」

  看了一眼笑得無措的昔日同窗,夏目只是等對方把想說的說完,便回過頭,繼續看著窗外,對於散步的提案恍若未聞。

  眼見不語的同伴沒有任何表示,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仁志心念電轉……腳尖輕輕在地毯上滑過,接近自己的背包……企圖掏出關機好幾日的手機。

  似乎是背後長了眼睛,沉靜的人突然開口:「你連絡別人我沒意見,但別提到我。」聲音若有似無,聽不出任何情緒。

  「呃……」再度尷尬:「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況且我的家人一定會問我原因……」我又不太擅長說這類的謊……唉。

  「那就別拉著我。」依舊不看身後的人一眼。

  原本就極易緊張的個性,此時更是全身都在盜汗:「……呃……夏目……我……」

  似乎是受不了對方持續了數日的牛皮糖攻勢,終於緩緩回頭,對上視線……儘管依然面無表情:「……你的出現根本對我的決定沒有影響,早晚的問題而已。」

  「可、可是……你這樣下去不行啊!」腳步雖然定在原地不敢亂動,但嘴巴不停,連連勸說:「你的改變太大了吧!?以前你最會帶動團隊氣氛了,也很會照顧人……所以……所以就算你不說……任誰也看得出來你肯定出了大事了……這個、這……你不想跟我說,也總得找人說說,再不然就……就……唉,我是說……我們出來走走逛逛也很好啊,你不用擔心影響我,反正我本來就預定要來這邊的……你心情不好,就當散散心吧??」

  高個子的男孩沒說話,雙眼無神,卻又似乎是看著眼前結巴的同行者。

  晚風拂過新月。

  良久後,很輕的聲音,沒有任何多餘的感情:「想散步自己去。」再度背過身,望向窗外。

  「那、那不行!」吞了吞口水,努力振作氣勢:「要不是正巧遇上……總、總之,萬一又像那時候怎麼辦?不准你放棄自己!」要不是我正好在月臺上,夏目肯定自殺成功了!臥軌耶!是多大的決心才會選擇臥軌自殺??

  「怕惹麻煩,就別拉著我。」

  欲哭無淚:「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不放心你一個人獨處。」

  「手機已經開機了。」

  「夏目……」

  「你透漏我的事情,我現在就跳下去。」看著窗外,八樓。

  連忙扔了手機:「好好好,我關機我關機。」

  小池仁志,日本棋院三次預賽的常勝軍,本因坊門下唯一的弟子,此時無措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努力等待救命稻草。
朝夕 第十九章 夜深人未靜
  秀策紀念館位於因島市內的石切神社中,展示了許多秀策的相關物品,棋盤、段位證書、書法掛軸……盡可能保持曾經的風貌,由與虎次郎有因緣的人擔任義工,參與維護。

  雖然光很想這麼跟永夏介紹,但是……三人抵達廣島時夜已深沉,自然別提觀光了。不同於永夏的裝備齊全,亮光兩人只得在便利商店解決一些換洗衣物的問題,待光接到了小池家方面的連繫,確認仁志的住宿地點後,也稍稍安心了些……至少人還平安。

  於是,兩人準備好好休息一晚,次日一早趕第一班渡輪,之後再視情況斟酌。

  「是保鑣自己打來的,應該是管家給的號碼,說是已經問過那間旅館的老闆了,」光切斷手機通話,不解地歪著頭,鑽進暫時棲身的被窩:「看起來兩人都很正常,仁志那小子活蹦亂跳的……真想不通在搞什麼。」

  亮的頭上還蓋著毛巾,墨色的髮還有些濕潤:「不過確認沒事,總是安心多了,保鑣先到了嗎?」

  「嗯,說是跟兩人住在同一層,方便監視,一般這些保鑣除非緊要關頭,不然不會現身……以前我的保鑣也是這樣。」伸手,幫坐在身邊床褥上的伴侶擦頭髮:「不過……累壞亮了。」

  見到光好似有些愧疚的神情,微微一笑:「我是無所謂,只是永夏有些冤枉了。」

  「哈……那倒是。」

  最靠近渡船的這間小店生意興隆,深夜住房沒有多少選擇,亮光兩人因為事忙,也不挑剔,永夏更是因為突發事件,一整天都在交通工具上,要是連船都搭了,就真的一天之內陸、海、空都湊齊了……總之累得要命,有得睡就行。

  旅店小歸小,不愧是客流量大且占據最佳地理位置的旅店,窗明几淨,面海的窗子更是一塵不染,兩人坐在鋪好的床褥上,還能看見一盞盞街燈,與岸邊燈火。

  手中毛巾順著微長的墨髮,輕柔擦拭……

  榻榻米的味道混著洗髮精的香味,兩個人,兩顆心,隨著深夜中溫柔的動作,漸漸平靜了下來。

  光的語調隨著安心感而柔和:「對不起,明明知道後天獵人協會還要開會,大後天亮又要面對倉田了……居然還為了仁志讓亮這麼奔波。」

  聞言,微微有些錯愕,亮偏頭看了看身邊的光:「……」最終沒說什麼。

  「要是沒有特殊原因,回去看我怎麼修理這傢伙……」光噘著嘴,眼神中又透出些許委屈。

  亮眨眨眼,彷彿有些感應,輕言細語:「白天……」

  「嗯?」

  「光剛下課,在前往本妙寺遇到永夏之前……是不是想到了什麼?」好像……有我說不上來的地方,疏忽了。

  不解:「在車上嗎?」會是說那時候嗎?

  「就是突然握住我的手,對我說謝謝的時候。」

  「……」擦頭髮的舉動沒有停止,轉了轉眼睛……裝傻:「有嗎?」這傢伙越來越容易看穿我了,還是我越來越藏不住事情?奇怪……好像真的自從我回來後就變成這樣了。

  「光的聲音言不由衷,」整個人轉了過來,瞇起眼睛,犀利:「我聽得出來。」

  「……亮不是音癡嗎?」唉……

  不滿:「到底說不說?」頓了頓,輕輕捉住了幫自己擦頭髮的手,溫柔卻嚴肅:「我不希望光心裡再有任何事情對我隱瞞,每次光一想隱瞞什麼事、決心不提起什麼……往往結果都很糟,光……」

  「……嗯。」好像真是這樣。

  「光要是真怕我累,就別讓我害怕。」見眼前的人似乎還沒有鬆口的打算,哀兵政策:「……我……我是真的會害怕,以前是單純的只怕失去,現在更害怕你不開心、怕我深愛著的光有心事、怕光在我身邊不快樂。」

  「……哀兵之計。」光也瞇起眼睛,湊近對視:「嘖嘖……甜言蜜語外加裝可憐。」

  目光交對:「所以光,說是不說?」

  「……嗯……」彎起眉眼,突然笑得很開心……輕輕擺脫了被抓住的手,將毛巾放到一邊。

  「?」

  「先睡吧,晚安。」窩進棉被……明天還有麻煩事要處理。

  「藤原光!」見到光的行為……有點火了!

  ……卻在此時感覺到溫暖的擁抱。

  就見光整個人還是在棉被裡,只是轉了方向,將頭貼在自己的小腹上,只露出一雙手,抱住了自己的腰……

  「亮現在就躺下的話,明天頭髮會亂翹喔……嘿嘿。」薄被裡傳來笑意,感覺得到光正蹭著自己的肚皮……難得肆無忌憚地撒嬌。

  「……光……」亮蹙眉,無奈……剛升上的一點點怒意馬上煙消雲散:「別亂蹭。」

  「可是我蹭得好舒服,」心滿意足的聲音:「我好愛你。」

  「這……」明明剛剛是我在逼問的吧?現在又在說些什麼?真是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收緊擁抱的手:「白天在車上的時候我就在想這個而已。」

  聞言,疑惑:「……光?」

  「想著我好愛你,可是總是給亮添麻煩……」頓了頓,棉被裡傳出委委屈屈的聲音……直覺讓人聯想到白天在車上時的眼神:「……我的事情勉強也還算了,現在連自己的弟子都讓亮勞心勞力,總覺得自己真是太沒用了……看著亮抽絲剝繭,為了尋找仁志而分析情況,想到從前亮是不是也這樣揣測著我的心思……才意識到自己……真的……一直都是亮的大麻煩呢……」

  隔著玻璃窗,彷彿還能嗅得到海風的鹹味……真摯的情誼從擁抱著自己腰間的雙手傳來,襯著夜風,感覺格外令人動心,也格外溫暖。

  溫暖的氛圍緩緩地從擁抱的手中漾開……亮此時別說是完全沒有怒意了,該說是為了光難得如此直白的告白,開心得好像連每根頭髮都在笑,心花怒放。

  「光……我真的好幸運……」心疼憐惜地牽起抱著自己的手,湊到唇邊,親吻手指……復又五指交握,捉著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臉頰:「我也好愛你,所以一點都不麻煩,光的事情,還有光周圍的任何人的事情,只要能讓你安心地依賴我,我就不覺得有任何麻煩。」

  「……嗯,我知道。」

  低頭,選擇了應該是耳邊的位置,隔著薄被,輕言細語:「為心愛的人付出,是我的榮幸。」

  「……」這話好像是我說過的。

  笑意盈滿翠玉色的眼底:「……所以出來吧?這樣悶著不好。」真是太開心了!

  「不要。」直接。

  「為什麼?」不解。

  「反正該睡了,晚安。」我現在臉很燙。

  「那我進去好了。」扒開棉被……真想看光現在的表情。

  「去吹頭髮!」

  「已經乾了……」

  「……」

  「……」

  這一夜永夏睡得很好,畢竟是累翻了……為了下棋而疲勞自然說得通,因為自己也是奉獻出生命來鑽研這項志業,但是若為了別人的弟子……就似乎有些說不過去了。由於光的手機必須持續跟小池方面保持連繫,亮便把自己的手機交給了永夏,方便連絡……

  永夏這次的日本之行,為了避免人多是非多,所以沒帶任何通訊產品……儘管還是在落地的第一站本妙寺就蹚上了是非,根本避無可避……總之,在連夜趕到廣島後,交代兩位朋友天亮後各自辦各自的事情,千萬別吵醒自己,便了無牽掛地一覺到天亮。

  另一方面,小池仁志這幾天根本沒睡好過,也不太敢睡,時不時留心昔日同窗的狀況,可謂心力交瘁……原本就是容易猶疑不定的性格,儘管危急時還能拿主意,但面對『不知道怎麼勸朋友別自殺』這種不上不下的局面,真的一個頭脹成兩個大……

  「啊!」天亮了,不小心睡著了!

  仁志小心地坐起身,緊張地轉頭張望四周,深怕看見一具屍體……幸好沒有。

  聽見洗手間傳來盥洗的聲音,聽起來……應該是在沖澡,鬆了口氣。

  想想那天巧遇夏目,遠遠見到時差點認不出來,雖然是有滿長一段時間沒見過面,但還是對那憔悴的外表感到驚訝,走近剛想打招呼時,還沒說出口便見到對方整個人往鐵軌跳……

  出於本能反應,直覺地撲過去把人撲倒,在堅硬的地面上打了幾滾……硬是把人拖回月臺的安全界線內……等到意識到剛剛是什麼情況時,才注意到自己已經驚出一身冷汗。

  ……夏目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真沒想到,自己當時哪生出來那麼大力氣!?果然狗急跳牆,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嗎?嗯……嗯?我為什麼要把自己比成狗跟兔子?

  不過夏目今天難得早上洗澡……嗯?誒?他洗多久了?該不會……

  『完了!!!』

  一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仁志從床上跳起來,一步蹬到浴室門口,捶門:「夏目!夏目!喂!」該不會放熱水割腕吧!??天啊!難不成我得把所有的自殺方式都想一遍?

  房間內『砰砰砰』拍打浴室門的聲音頻繁而急促,仁志慌亂得頭腦一片空白……四周張望了一下,尋找可以利用的物品,發現一無所獲後便急忙退後幾步,準備助跑撞門!

  「……」而門卻在此時打開了,夏目站在門內,雖然表情很淡,但確實從眼神中透出些許疑惑。

  「呃……」仁志尷尬地以準備跑步的奇怪姿勢僵在房內地毯上,見夏目只是隨便圍了浴巾,頭髮還有點泡沫……看來真的是在沖澡。

  最後,只得滿臉僵硬地說了聲:「呃,早……我、我想問你早餐要吃什麼?」好爛的藉口啊!

  夏目眨眨豆子般的眼睛,疑惑更甚,兩人就這樣保持著微妙的對視……

  數秒後,夏目開口,嘴角有一絲淡淡的笑意:「跟以前一樣,超商的芥末飯糰兩個。」

  這一開口,仁志傻了:「……摩卡加肉桂粉?」

  「你果然還記得。」語末,將門再度掩了回去,準備要把剩下的澡洗完……

  隨著門闔上的縫隙,仁志又看見夏目笑了……那個笑容,似曾相識,而且好像……過去自己常常看到,有一種相當熟悉的感覺。

  甩甩頭,不想其他,趕緊找皮夾,準備去附近的便利商店覓食……好不容易夏目笑了,而且終於有想要的東西,自己當然是絕對配合的。翻包包的時候又看見被自己丟在一旁的手機,耳聽浴室內水聲依舊,趕忙把手機塞進自己的褲袋中,這才開門離去。

  「嗯……聽起來很有精神,很擔心夏目嗎?」

  清晨的空氣中,在永夏認真補眠的當口,亮光兩人靠了岸,踏上因島市。

  亮在路邊超商買了兩塊麵包,隨後又在門口的販賣機投了兩瓶罐裝咖啡,而光正在跟保鑣通話中……隨著亮將麵包塑膠袋撕開的聲音,光的對話也告一段落,切斷通話。

  「……嗯……」

  長椅上,下意識地接過一個紅豆麵包,張口咬下,思考的表情告訴了身邊的亮……光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麼,顯然正在思考中。

  「情況如何?」

  光收起手機,認真啃起早餐:「保鑣在他們的門口裝了監聽器,根據談話內容……嗯……」

  天朗氣清,遠處的海潮聲在空氣中漾開微微的憂慮……

  「亮……」光的神情轉為嚴肅,卻只盯著眼前的紅豆麵包,沒有看向亮:「我……恐怕會惹你生氣,嗯……非常生氣。」

  不解地看向身旁:「即使是知道我可能會很生氣,光還是要堅持己見的事情嗎?」

  「……」默然:「……可能我沒資格處理這次的事吧。」轉過語氣,甩甩頭,看向身邊:「我們可能沒多少時間了。」因為保鑣說,夏目想自殺,而且……剛剛突然變開朗了。

  看著光似乎一臉為難的表情,亮將易開罐咖啡一飲而盡,笑了笑:「放心,我倒是希望光為了堅持會跟我吵,只是千萬別失去溝通,畢竟能吵就代表有轉圜的餘地。」

  光苦笑……就怕自己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如何吵?

  想自殺的人,是單純的鬧情緒或是認真的,只聽描述,我就明白了……

  因為……我比任何人都瞭解想死是什麼心情。
朝夕 第二十章 勇氣與運氣
  路邊,三兩下解決了簡單的早餐,藉由保鑣透露的消息,亮光兩人步行前往仁志所投宿的旅社,不知道是不是亮的錯覺,光的腳步似乎有些拖泥帶水……

  「光,」走在前頭的亮,定住腳步,回首:「說吧,到底怎麼一回事?讓光這麼猶豫?」優柔寡斷從來不是光的性格,真的很難得。

  光也定住腳步,數秒後……又再度抬腳,清朗的晨風中,站定在亮眼前:「嗯……他那位同學夏目……似乎想輕生,依照我的推測,恐怕就快了。」

  不解光因何猶豫,但是腳步立刻動了起來,牽住伴侶的手,準備一同向目標建築物邁進:「我怕仁志的性格恐怕處理不來,那位保鑣也只是保證仁志安全,不會理睬別人……光,我們得快點!」

  「……」隨著前方人的腳步,跟隨著,卻也不是很積極……

  海風微微迎面而流,光的心情沉澱在腳步聲裡,牽引的人不會無所覺……只是心中莫名,另一方面又因人命關天,急急往前趕……只得將手握緊。

  ……在戶外,光沒有掙脫我的手,即使是現在也很難得。

  「……那位夏目他……等我們到了,應該也來不及了。」

  聲音很弱,但亮聽得分明……這是逃避現實的人才會用的語氣。

  在急速中緊急收住腳步,翠玉色的雙眼望入身旁的眼眸,怔了怔。

  是接近黑色的,很深很深的藍。

  「光認識夏目?」對光表現出來的態度充滿疑惑……看著那象徵負面情緒的瞳孔,亮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提問,再度開口:「光是不是想說什麼?」或者想到什麼?

  微微蹙眉,又頓了頓,眼神複雜到無以復加……最後才低聲:「……真的要救嗎?」

  「什麼?」一時無法會意。

  神色複雜至極,末了似乎是下定決心,決定好好溝通,輕聲:「一個想死的人,亮真的要救?」

  完全無法理解的眼神:「為什麼不救?光……為什麼說這種話?」見死不救不是我們倆的作風,再說夏目也不能全然算是陌生人,畢竟還是仁志的朋友。

  沉默隨著秒針流逝,藍天下,海鳥三三兩兩地飛掠時光邊境。

  似乎是不想說破什麼,十分小心措辭:「若是生命於人,於夏目而言,真的再無意義,亮又何必強留他於人世?」

  亮挑眉:「……這就是光說……可能會讓我生氣的原因?」

  無奈的語氣,卻很認真:「不是嗎?」

  在亮無法置信、萬分難受的眼神中,光只得繼續……

  畢竟說好了,有什麼話,都不要隱瞞對方,必須說出來。

  「……我們倆心照不宣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我想死,至少過去想死的念頭不曾真的斷過,這些亮都知道……所以現在亮才會出現這種難受的眼神。

  「然後?」知道光有話想說,所以耐心等著。

  「總會有人說,『你身邊還有許多重視你的人』、『父母養你到大不容易』……之類云云,但若這些都已經考慮進去,仍然執意想離開這個世界,為什麼不能……」好像即將說出很傷人的話,只能靜靜地望著翠玉色的眼睛:「為什麼不能放過他?」

  亮收起了那無法理解的表情,不出光的意外,現在的亮,心底很難過。

  「……光,你……」想起了曾經在倫敦的那一夜,很想問,很想問光是不是後悔還活著。

  光搖頭,回應了亮沒有問出口的提問:「不,我說過了,我明白亮珍惜我勝過一切,所以往後都會珍惜自己,這些發自肺腑的話絕不是謊言,但……」

  「但?」想起光確實說過會珍惜自己,情緒稍稍好轉。

  輕閉雙眼,蹙眉……有些懊惱:「但也僅止於不是謊言,如此而已。」

  「什麼意思?」真的……完全無法理解。

  幾個年輕人背著背包從兩人身旁走過,笑鬧的情緒很歡樂,馬路上偶爾有車輛往返,駛近、遠離,早晨的因島市,天朗氣清。

  光突然緊閉雙眼,甩甩頭,昨天還在學校上課的疲勞感充斥感官,所謂休假……恐怕不是所有人的權利,特別是那些心中有苦無法跨越的人。

  「走吧。」換成光牽起亮,雖然只是衣袖:「我很慶幸自己還活著,這一點請亮不要懷疑,這些都是亮給予我的,我不只珍惜自己的生命,同樣也珍惜亮的感情。」

  雖然對光的態度轉變有些錯愕,但隨即想起人命關天,也加緊腳步:「……」卻不發一語。

  「在很多國家,自殺是犯罪,每個地方、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觀點,但是……人有時候,心中一堵牆跨不過去,又無法擊碎……過不去,就是真的過不去了,」腳步不停,快速而清晰地說著:「面臨絕境,不是每個人都能同時擁有絕處逢生的運氣與勇氣……當勇氣已被現實消磨殆盡,而運氣卻始終不曾到來……」

  「光……」

  亮突然拉住光,停住腳步。

  兩人站在離目標建築物不遠的人行道上,耳邊不斷迴盪著剛剛的話語。

  說不出現在是什麼感受,亮只在意光的眼睛……

  看了眼一旁供路人休息、因島市隨處可見的圍棋石桌石椅……當下決定:「光,你在這裡等?好嗎?」總覺得再往前似乎不妥,光心中的猶疑很明顯,這不是短時間內可以溝通的問題。

  再說,光說的有錯嗎?

  說不上對或錯,事實上現實社會中到處都是這種例子,那些選擇自己了斷生命的人不乏高知識分子,我不信他們沒有人細細思量過……就像光一樣。

  當勇氣被消磨殆盡,運氣卻始終沒有到來……簡直就像被神所遺棄一樣,若是如此,至少自己選擇個讓自己輕鬆的方式,人想逃避討厭的事情,有錯嗎?

  看著亮的眼神,彷彿能看清亮的思路,光開口:「不是想要逃避討厭的事情,至少我不是。」平淡而無可奈何的淺笑:「亮會這麼認為,是因為亮沒想過尋短……真正思量再三,仍然想死的人的想法是『死了,一切就有希望了』。」

  「希望?」

  亮覺得這短短幾分鐘內,自己無法理解的事情已經累積到臨界點。

  光偏頭,看了看那棟旅社,回首,悵然的笑容望入亮的眼中:「這些以後再說吧……亮真的想救夏目?」

  「當然。」至少……現在的光願意說了。

  「那得盡快了。」指了指不遠處的那棟旅社。

  順著光的手指望去,看清狀況後,亮俊秀的臉龐終於出現了極不搭調的表情,欲哭無淚……

  一道人影,在建築物中段樓層的邊緣,搖搖晃晃……

  「走吧。」

  「光?」亮看了眼身邊的人,誠懇地建議:「光留在這裡吧,我等會兒過來找你。」

  意味不明的眼神:「亮確定能來找我?」表情轉為嚴肅:「別把一切想得太簡單,即使是心理學家加上消防隊員,也未必能救得了夏目這種狀況的人。」前提是,如果這些制式程序行為可以稱之為『救』的話。

  「這……」光說的沒錯。

  「所以走吧。」拉著亮向前:「等等假如他還沒跳下來,我上去,亮在下面。」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近距離看到摔爛的屍體。」因為這樣,興許亮真能救夏目一命。

  小池仁志腳步輕快地晃著手中的便利商店塑膠袋,裡面有芥末飯糰,一臉的好心情……心中正盤算著等會兒知會保鑣一聲,準備帶夏目四處晃晃,盤算間,便在旅社一樓大廳見到了自家師父二人組……更是喜出望外。

  仁志一臉歡喜,還沒走到老師近前便揮手:「我剛剛終於跟家裡通過電話……」

  「夏目已經準備往下跳了,我在外面見到人影,八成是。」光,開門見山。

  「啊!??」塑膠袋掉在地上,飯糰摔扁。

  「亮,」看著身邊的人,那雙擔憂的眼睛:「嗯……不要忘記自己是具現化系的。」時間緊迫,光扯著仁志立刻轉身朝電梯的方向小跑過去。

  「光!」

  說不清楚為什麼,看著光離去的背影,亮忽然有種錯覺,覺得自己恐怕會錯過什麼……好像再也見不到光似的。

  「光!」兩步追上,擋在身前:「不要去。」有很不好的預感。

  「亮不是想救夏目?」

  滿臉擔心:「說清楚你想怎麼做,光,你知道,我的能力在大多數時候只能用在你身上。」

  「嗯……那就保持這種『只能用在我身上』的狀態,」頓了頓,有些著急:「再慢就來不及了,亮不是說要救他嗎?」

  銳利的眼神掃過光:「你能保證自己的安全?不准做出太超過的事!」為什麼我有很糟糕的預感?

  笑著挑眉:「我的安全不是交給亮全權保證了嗎?」不遠處,仁志已經等來電梯,焦急地揮手招呼自家恩師……光只得迅速交代:「亮,相信我,一定保住夏目。」

  「比起夏目,我更在乎你!」肺腑之言。

  聞言,開心一笑:「我不會有事,只要亮在,我就不會有事。」盯著翡翠般的雙眼,瞬間露出委屈但認真的表情:「如果……亮不相信我,我不上去就是了。」

  仁志已經揮手揮到手快斷了,幸好旅客不多,而且還有另一部電梯堪用。

  「我是說真的,」沒理會一臉焦急的弟子,光認真:「亮若不願,我便就此打住。」

  無奈卻也同樣認真,亮輕嘆:「光不願說清楚卻又執意去做的事,向來只有一種……」擔憂的眼神:「千萬別逞強,夏目雖然不能不顧,但於我而言,最重要的始終是光。」

  「嗯,」明白亮已經答應,小跑著朝電梯趕去,一邊回應:「……向來只有一種,請亮等會兒想扒了我的皮的話,可千千萬萬要記得啊!」語聲最終,已經消失在電梯門後。

  看著電梯門的方向,亮無奈苦笑……

  既然知道我會氣到想扒了自己的皮,卻還執意進行的事……只會有一種。

  那就是全心全意為我設想、只想讓我毫無憾恨、單純的只想為我做到的事。

  反覆對準了幾次鑰匙孔,依舊未果,仁志手中的房間鑰匙被身邊的恩師一把奪過!

  「深呼吸。」身為老師的命令。

  見仁志照做無誤,反覆三次後,便將鑰匙歸還,仁志雖然容易緊張但很善感……完全明白光老師的用意……畢竟是自己的朋友,不是自己出手打開這扇門,根本毫無意義。

  「他會不會已經……」不過目前還沒聽見人群騷動……夏目應該沒事。

  「不會。」看著緊張的弟子,分析:「就算跳了,亮還在下面……以他的能力,弄個一大缸水之類的出來,應該辦得到。」前提是他願意為了夏目暫時解除對我的誓約保護。

  想起亮老師擁有的神奇能力,又經過幾次深呼吸,仁志的情緒總算穩定了些……

  然而門後的景象還是讓兩人錯愕了半晌……

  「明明……才離開一下……而已……」仁志錯愕而傷心的失神自語……

  房裡裝飾用的瓷器花瓶碎了,碎片散落在一角,夏目心口插著一片長形碎片,鮮血染滿了雙手……彷彿如此重傷還不夠似的,還要坐到窗框上……任海風隨意吹拂身體。

  看了失神的仁志一眼,光內心火起!

  要死不會自己靜靜的別打擾人別傷害最後還掛記著自己的人去死啊!?至少別故意讓仁志看到這畫面!明知道朋友只離開一下子,擺出這場面未免太刻意了!

  但畢竟他們倆的關係不同於我跟亮……我曾在想死前刻意委託旋律製造出假象,讓亮以為我還安然活著,這種情感不能用於夏目身上。

  海風的鹹味沒讓房裡三人停滯太久,一陣呼嘯過後……夏目的身體向外傾倒,墜落。

  只是當仁志回過神,赫然發現掉下樓的還有自家恩師而已。
朝夕 第廿一章 離開一下
  高永夏揉著惺忪的睡眼,半長的紅髮還有些毛躁亂翹,一臉不滿地盯著門外兩人,其中藤原光的表情還有些微微的委屈,而塔矢亮則是一臉鐵青……頂尖棋士的直覺告訴自己,眼前的兩人正在鬧彆扭。

  ……怎麼自己好好一趟力求低調的旅遊,會變得如此多災多難?

  時間拉回三個小時前。

  走近到樓下,亮瞇起眼睛往上瞧才看清,夏目似乎身受重傷,一開始那股不妙的預感越來越強烈,耳邊迴響起光交代的話,潛意識中似乎對光可能採取的行動略有所覺……手便立刻摸向口袋,卻無奈地想起手機應該是躺在高永夏的床邊。

  腦內不斷想著自己該怎麼做?什麼叫做『別忘記自己是具現化系的』?該不會……

  亮仰頭蹙眉往上看的特異行為,已經讓不少路人都發現了夏目的存在。

  效率很高,沒到一分鐘,飯店業者便跑了出來,大家動作一致地往上瞧……群眾七嘴八舌。

  亮沒聽清楚耳邊人們的話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窗看……直到『感覺』到光已經進入那間房間後才鬆一口氣……雖然只是一種感覺,但是亮很確信光確實進入那間房間了,提到嗓子眼的心也因此稍稍放了放。

  ……這樣,夏目還沒掉下來,光跟仁志可以從八樓把他拖回去,然後叫救護車……沒有什麼可怕的事情會發生、沒事的。

  「啊!!」

  就在亮剛平撫了心緒,卻聽周圍的人們一陣驚呼……

  夏目的身體隨著一陣爽朗的風,墜落,而最令亮恐懼的不是夏目的自殺成功率,而是那股不好的預感,屬於念能力者的預感居然在此時應驗…………自己日夜保護、深怕受到一丁點傷害的光,居然緊跟著那具重傷的軀體,自己跳了下來。

  沒錯,是自己往下跳的,亮看得分明。

  「砰!」

  「啊啊!!」

  「救命!」

  群眾的尖叫聲穿刺耳膜,亮沒注意到自己是如何辦到的,竟然將光的那間藤原宅裡的那張自己睡過很久的床墊具現化出來,饒是如此,當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衝向前,用兩噸的力量凌空先緩了緩光下落的重力加速度。

  「光!!」驚恐的聲音!!

  聽出亮聲音中的恐懼,連忙表示:「我沒事。」用手撫了撫腦袋,依舊感到天旋地轉……

  「光……」彷彿沒聽見一般,恐慌莫名,上上下下開始檢查:「右腳折了!?可惡!」

  「別用能力,這裡太多人。」依然揉著自己的腦袋……暈頭轉向。

  沒聽見光的建議,眼中根本沒有周圍的人群……當然也沒注意到仁志跟小池家的保鑣也已經到了地面上,繃帶很快將光一直按著的頭部與右腳纏住,開始治療。

  這種時候根本不可能有心情管落在一旁的夏目死活了。

  「少爺的老師是念能力者?」看了一眼那張很突兀的床墊,還有繃帶,一旁的保鑣問仁志。

  「嗯,亮老師是獵人協會的人,名義上也是光老師的保鑣。」

  仁志快速回答,匆匆往昔日同窗奔去,而盡職的保鑣跟在身邊,一面還用手機打點一切,主要是不讓自家少爺與兩位老師受到媒體關照,順帶也利用小池家的勢力不讓『亮老師』的念能力公諸於世……但是配合警方做些例行程序是免不了的了。

  『藤原光!!』憤怒的聲音!

  仁志來到夏目身邊的當下,亮已經確保了光的無恙,緊接著開始發飆!!而亮因氣極而顫抖著說不出半句話的嘴唇,還沒憋出聲音,另一邊平時有些猶豫怯弱、乖寶寶模樣的仁志已經用前所未聞的音量開罵!

  「笨蛋夏目!」跟在救護人員身邊,小個子的音量不小,看樣子夏目的狀態應該還能聽見:「你以為我幹嘛一直阻止你?你不明白啊!?人要死什麼時候都能死,反正人活著不是總會死的!?但是死了卻不能復生!你明白嗎!?就算你現在不死早晚也有一天會死!可是想活著卻未必如願!你到底懂不懂!?死亡百分之百不可避免,可人的生存率隨年歲漸漸趨近零啊!!這是千年不變的道理!」

  仁志的音量穿過人群,衝入亮光兩人腦中……於此時兩人四目相對的尷尬處境下,更顯微妙。

  「仁志把你的想法都說完了。」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戳戳亮還因極度憤怒而提著的,自己的衣領:「呃……先放手啦。」掐得好緊……

  「……」依舊怒目相視。

  「所以你徒弟呢?」

  時間回到現在,亮光兩人在一位生氣、一位委屈,互動極端彆扭卻又保持高度默契地快速配合警方後,房間裡,高永夏一邊整理自己睡醒會亂翹的頭髮,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跟著上救護車了。」大概還在醫院吧。

  「沒事就好。」打了個哈欠……看了看時間:「警方配合調查結束了吧?還挺早的,陪我逛逛秀策遺跡吧,反正也該醒了。」一邊說著,一邊走入浴室換衣服。

  見永夏的身影隱沒在門後,光才偷眼看向旁邊……囁嚅:「是亮自己說要救夏目的……」

  「夠了!」怒目瞪向身邊:「我也說過最重要的是你!」

  亮簡短的一句話後,房間回歸沉默……空氣中只能聽見浴室燈亮起後的抽風機輕微嗡嗡聲。

  嘆息的聲音:「……我不想……亮有一天回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對著我失落懊悔,沒救成夏目。」頓了頓……金髮遮住眼睛,落寞:「以前又不是沒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以前?」光在說什麼?

  「走吧。」一把聲音打斷了亮的思緒,永夏已經換好衣服,準備觀光。

  面對秀策遺跡,光自然是如數家珍,況且怎麼說也不能不好好招呼遠道而來又順便幫了忙的永夏……而另一邊,亮此時早已沒有心情理會光跟秀策之間的連繫,雖然腳步跟著,卻一心想著光最後的那句話……『以前又不是沒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亮光兩人違和的互動,永夏看在眼裡……微妙的是塔矢亮不管是尋常走路或是景點駐足,都依然護衛著藤原光,而藤原光無論是吃飯或買零食都少不了他塔矢亮的喜好……但兩人就是不願對彼此說半句話。

  「……你們倆今天折騰一天,其實也不必勉強陪我。」紅髮張揚的男子此時有些無奈……小孩子鬧彆扭似的,這兩人這麼相處,不累嗎……我看著都累了。

  「沒關係,」晚餐時段的小餐館裡,光夾了一塊蒲燒鰻魚放入亮碗中:「不過也差不多了。」偷眼看向身邊的人……畢竟亮明天下午要去獵人協會,後天要面對倉田。

  似乎是聽到了什麼關鍵詞,亮手中的筷子頓了頓……隨後夾了一片醋漬章魚給光:「……今晚回去吧,秀策遺跡著名的大致也就這幾個。」

  「……」我剛剛好像又說了『沒關係』……怎麼老改不過來?

  「……」光今天一反常態,說了好幾次這一類關鍵詞,光……其實內心正感到不安。

  永夏對這行程不置可否,這次日本之行除了逛逛秀策家之外,最主要的自然還是找眼前兩位下棋……雖然沒有刻意通知就跑來,但那也是因為知道對方的行程……再說即使兩人都不是每天有空,再加上個伊角,又要抽空去送點東西給秀英的叔叔……算算其實還真沒多少時間。

  「那就這麼辦吧,」拿起餐巾紙,擦擦嘴角:「但願你們明天以前會和好。」終於還是說破了……實在受不了這氣氛。

  亮光兩人此時才終於對上今天大半天都沒對上的視線……我們表現得這麼明顯嗎?

  永夏抽起嘴角:「你們當我瞎了啊!?」看了藤原一眼:「一個快要哭出來了。」又看向塔矢:「一個擺明了在生悶氣。」最後看看餐廳時鐘:「吃完八點多……回到你們那兒至少十一點了吧。」

  回程的月臺上,光接到了仁志的電話,夏目雖然幾乎喪命,但已經脫離危險,目前還因藥物控制而昏迷中……光交代了幾句要仁志打電話回家之類的尋常話後,接著又是今天的不知道第幾次偷眼,看看身邊的亮……

  ……想來要不是因為招待永夏,亮應該會選擇陪著仁志吧?說起來我果然不是盡責的老師,即使今天永夏不在這裡,我也未必會陪著仁志,該說是十有八九不會陪著他,一方面他也不能算是小孩的年紀了,一方面……

  要我面對夏目……很累人啊。

  夜色下,肉眼看不見景物,只能看見各色燈火,從窗邊飛逝而去。

  光盯著漆黑的車窗,不知道是在看閃爍的霓虹,還是在看自己……抑或什麼都不是。

  說起來……去年碁聖戰……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我從倫敦回到亮身邊,結果不出所料,碁聖頭銜失守,轉到亮手上,今年越智剛挑戰完亮……大家才一起檢討過,卻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為什麼我覺得在倫敦的日子好像近在眼前?而跟大家一起檢討對局的日子好像很遙遠?明明才是前些天的事情而已。

  是了……是因為這一年來,亮對我呵護備至,我已經很久沒感受到那種孤單落寞的心情了……果然負面的情緒總是近在眼前,快樂不管離自己有多近,感覺就是很不真實。雖然亮真的為我改變很多,但是我也未免太容易被寵壞了吧……一下子,才一年,就完全沉浸在美好的氛圍裡……搞到現在連永夏都能看得出來……

  我的表情像是快要哭出來了嗎?

  不是很清楚自己是怎麼踏入這座木製大宅的大門,經過玄關的時候,雖然口中說著招呼永夏的話,眼中所看到的一景一物卻突然陌生了起來……

  怎麼搞的?明明才離開一下而已。

  ……也對,很多事情,僅僅離開一下,就會造成截然相反的後果,夏目是這樣,我眼中的塔矢宅是這樣;儘管現在這是我名下的房產,但是感覺卻不會改變。

  「喂……」永夏尋了個只有塔矢在的空檔,低聲:「那傢伙這樣不要緊嗎?你快想想辦法!」這樣叫我怎麼下棋啊?

  亮偷眼看向正在廚房張羅茶水的光,傷神地揉揉自己的太陽穴:「……他在想什麼我大概知道。」都一年了,光明明一整年都不曾露出那種表情了,可見我真的不能對他發脾氣……即使生悶氣也不行。

  說起來……過去有好長好長的歲月,光只能用這種表情面對我,我卻毫無所覺……如今時隔一年,這樣的笑容居然這麼刺眼,我到今天才發現。

  「我說……你幹嘛生氣生這麼久?」永夏有些不滿……好歹我難得來一趟,幹嘛非得在我面前鬧彆扭?

  亮也不滿:「光明明知道,平時哪怕只是撞到桌角一點瘀血,我就夠緊張了,今天居然從八樓跳下來,你說我能不生氣嗎?」想到此處,依然心有餘悸。

  永夏隨意將行李扔進客房,走了一天的疲勞盡顯:「……那他幹嘛要這麼做?我猜當初是你要救那位夏目的吧?」

  「但我明確地對光表態過他才是最重要的。」閉上眼睛,深呼吸:「我當然知道光不惜一切代價,不希望我有任何遺憾,但是我生氣他到現在還沒弄明白……」明明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

  「怎樣都好,拜託你們快點和解吧,這樣怎麼可能下棋?」

  「……我盡量。」

  我們真的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但至少我現在不再是不知不覺的那個塔矢亮。
朝夕 第廿二章 存在不存在
  將近凌晨一點,亮起小夜燈,永夏要來幾份日本棋院近期的週刊,躺在房間裡隨興翻閱著日本棋壇的八卦……打算就這麼睡著了也沒關係,此舉讓亮光兩人都很懷疑為何永夏沒有近視……

  只是……當與遠客互道晚安後,剩下兩人四目相對時,空氣便瞬間沉默了起來……

  亮依然不發一語,最後,長廊上,光別開那雙緊盯著自己看的翠綠色雙眼,獨自上樓。

  「……」這個時間上樓?應該不是看譜,可能是想去媽媽那邊拉琴,穩定情緒吧。

  沒有緊迫盯人地跟著,亮回到兩人的房間。

  毫無預警地在外過了一夜,突生變故……確實累人,枕邊,也替光鋪好床……鑽入被窩的時候將練凝聚在聽力上,準備傾聽光的聲音……

  然而時間分分秒秒地流逝……卻沒有聽見任何屬於光的旋律,小提琴的、洞簫的、洋壎的……甚至連琵琶的也沒有,更別提聽見那世間僅有的歌聲,夜色安靜得彷彿光已經從人間蒸發了一樣。

  「……」即使有隔音,我也不可能聽不見……不對勁。

  感應了繃帶的走向,亮微微蹙起眉,隨後坐了起來……片刻後,施展絕,來到二樓。

  是那間房間。

  輕手輕腳,將紙門微微推開一條細縫……

  光坐著,在窗邊,一如八年前的那些天。

  深怕紙門軌跡的輕微聲響驚擾了光,亮沒有再將門帶上……只是在看見那落寞,卻同時悠然安定的背影後,思索了起來……

  確實,這一年來兩人之間最大的改變其實在於自己,過往那些覺得平常卻不尋常的事情、光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想法,如今幾乎能被我看透,只是令我意外的是……似乎不同於我對這間房間的微微反感,光好像……雖然不常來這裡,但是每次在這間房間的時候……氣總是很安定。

  為什麼?

  我感覺得出來,比起一整天的情感波動,光的心緒已經沉澱了不少……只是短短的片刻而已,居然能有這麼大的改變……我不明白為什麼是這間房間?這間房間於我們之間……只有殘酷的回憶,不是嗎?

  難道僅僅是於我而言殘酷?我是最瞭解光的人,假若把自己的心境轉換成他的呢?於光而言難道就不殘酷嗎?不對……

  「……」望著那隙縫中的背影,亮幾乎要出聲呼喚所愛之人。

  不對,就像在倫敦的那一夜聽到的,光很習慣接受一切,也會面對,明白殘酷的同時卻也接受了所有悲傷的現實,而這個房間……曾經是我離棄他的地方……

  每次想到這裡,不管過了幾年,心就像被一刀一刀剮過一般,凌遲一樣地疼!

  而居然有人能平靜地接受這一切。

  數分鐘後,永夏在微微的睏倦中聽見走廊上的響動……似乎是搬著物品上樓的腳步聲。

  嗯?這樣明天能安心下棋了吧……

  「光。」紙門滑開三分之二的聲音。

  光回頭,看見拿著兩床被褥的亮……一時有些愣神。

  「明天下午……嗯……」思索……斟酌再三後,繼續:「不……還是我自己來好了,光要不要趁我不在的時候跟永夏一起去秀英叔叔那邊?」若無其事地說著,一邊鋪著床。

  看著亮鋪床的動作有些不明所以,卻也沒有異議,完全配合:「嗯。」跟過去幫忙。

  一陣忙亂後,明亮的房間回歸夜色:「怎麼突然想睡這裡?」

  「嗯……也沒什麼。」我根本沒有想睡。

  寧靜的夜色中透出兩人的呼吸頻率,似乎連脈搏都清晰可聞,卻是各懷心思。

  「光。」亮側過身。

  「嗯。」明亮的雙眼帶著淺淺的笑。

  微光中,亮突然若有所覺……不清楚具體成因,或許真的只是光回到這棟宅邸的那一天,瞬間的頓悟,發現這一年來只要心平氣和、近距離地感應……很容易能注意到過往疏忽的細節……

  剛剛,光笑著,只不過這次我注意到,喉結上下移動了一回……這似乎是光很典型的,即將面對最糟糕的處境前的小動作……那是他在告訴自己無論接下來看到什麼、聽見什麼,都必須不露破綻地笑著面對我的習慣……只是過去,我不知不覺,視而不見。

  伸出手指,輕輕觸摸泛著澄藍色澤的眼睛……隨即挑眉:「怎麼還保留這個顏色的隱形眼鏡?不是全都扔了嗎?」不滿的語氣,聲音卻很輕很暖。

  愣住後……尷尬:「……」無言以對。

  「快去弄下來。」

  別過臉,低聲埋怨:「不就是不想讓亮看見才戴上的嗎……」

  「戴上了,難過就不存在了嗎?」

  沉默的氣氛再度蔓延……答案兩人心知肚明。

  「對不起。」良久後……還是亮再度開口。

  緊接著是收到光錯愕的眼神……可見以往這種狀況,我幾乎沒有道歉或者先放軟溝通過的先例,往後我們有一生的時間相處,像今天這樣意見不合鬧情緒在所難免,不能再像過去一樣……總是光讓著我,我說過,會呵護著他的。

  因為我比誰都清楚,光對人生的眷戀,所剩無幾,全部都在我這裡而已。

  而恰巧我是最重要的那一位。

  所以……光才會說『答應過往後都會珍惜自己的生命,但也僅此而已』。

  「我道歉是為了不該對光冷戰這麼久,但從八樓跳下來這件事我還是很生氣。」

  「冷戰?」似乎是努力想要理解什麼……用力思考的眼神,隨後好像才突然明白了過來,幾不可聞的聲音、歉意的笑容:「……對我來說,亮只是不想跟我說話而已,沒有冷戰這種字眼。」

  「……」果然很悲觀。

  「對不起。」頓了頓,深深望入枕邊人的雙眼:「亮會生氣是我早就知道的事,因為亮真的非常珍惜我,是我太一意孤行,對不起。」

  搖頭,輕歎後……擁抱了眼前的光:「……你的兩句對不起裡面,沒有歉意,有的只是深深的悲傷。」明顯感受到被擁抱的人顫了顫:「看樣子,我說對了。」

  「是我不該生悶氣,但那是因為我怕自己對你惡言相向……其實……今天一整天,光都在做著自己極限以上的事情吧?」知道懷中的光正聽著,繼續:「讓一個對生命沒剩下多少眷戀的人,救另一個想死的人,本身就是強人所難……是當下我沒領悟到,其實是我該堅持不讓你上樓……不是不相信光能救夏目,只是現在想想……我情願暫時解除對光的肉體保護,動用念能力自己救人,也不該讓你受這樣的精神折磨……就只是為了不想讓我露出失望的表情而已。」

  過去……我們的愛情如何形成的?不就是光為了不想讓我失望,退一步、再一步……一再妥協的結果,就連那句我愛你,也差不多是被我逼出來的……其實,光真的,非常寵我。

  光聽著,沒說話……只是亮感覺到,光的神經慢慢放鬆了……好像預期的災難不會發生似的,悄悄放下了警戒心;感應到光因為自己的生氣,變得小心翼翼,內心突然揪了起來……

  「接著……雖然我的用意是控制自己的憤怒,不想對光口出惡言,但我沒想到你會想成……『我不想跟你說話』……現在想來,能開口吵或許你還會好受點,是我自己說過情願吵架也不能失去溝通,卻沒做到。」收攏雙臂,抱緊:「這是我第二個疏忽,對不起,因為光會認為……『亮現在是不想理會,接著就會不想再見到自己了』……明明完成我想救夏目的期待,卻成為了……我不要你的理由。」知道光好像哭了,憐惜地輕輕順著背脊安撫:「……而這同時也讓光失去了,活著最主要的動力。」

  深夜裡,平靜的告白中,逐漸安心的人泣不成聲。

  靜靜地安撫,慢慢等懷中的戀人平撫情緒……這時候的光,只是無助的戀人而已。

  「……不過……我還是沒弄懂,」退開一點距離,亮用手指細細檢查哭紅的雙眼:「為什麼會是這間房間?」總覺得有些地方,我不明白。

  光眨眨眼,隨後苦澀一笑,卻沒說話。

  「光,只有我改變是不夠的,你也必須改變。」

  苦笑:「我不是不說,只是……在想該怎麼說。」

  晚風又吹過了一陣……就在亮覺得,光今晚恐怕是不會再開口了的時候,光開口了……

  「這裡是整座『塔矢宅』裡,最令我安定的地方。」

  亮不解,而且驚訝……卻注意到光特意強調的『塔矢宅』。

  「其實是老事情了……」無奈一笑,毫無隱瞞:「就是八年前的事。」見到亮依然雲裡霧裡的表情,只得再說得露骨些:「這跟不舉是同一回事。」

  亮瞪大雙眼……錯愕與吃驚的表情盡顯。

  自己花了七年的時間才發現光的那一片傷,居然還有!?

  也對,為什麼沒有!?

  「只是面對這兩件事,我選擇接受它。」

  「光、你……」所以我發現的那件事只是身體上的,而這間房間……是心口上的!?

  「所以剛才不是我不想說,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確實是充滿歉意的雙眸,苦笑:「畢竟亮能花七年的時間發現只能是蝴蝶的原因,並且沒有被擊倒,我自然不必再隱瞞房間的事情……只是平時沒事也不需要特意去提起罷了。」

  不可思議:「可是這些都與你自己有切身關係!」

  同樣不解:「就是因為發生在自己身上,我才能泰然處之,」扁嘴,不滿:「假如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亮身上,我大概會比還差半目本因坊即將失守還著急吧。」

  亮睜著大大的眼睛,瞪著光……也不是真的瞪著,只是在理清混亂的思緒。

  ……對了……蝴蝶,只是生理上的後遺症,但是光確實說過心中早已不在意那兩個月的事……不對,他說不在意的應該只是床上的事,但我曾經棄傷痕累累的他於不顧,他怎麼可能真的不在意?

  「但……為什麼是這間房間?安定?」有好多想法沒有連貫上……

  微微捲起眉,疑惑:「很難懂嗎?嗯……這要怎麼說……硬要說的話,」似乎有些艱難地措辭:「因為這裡是我應該待的地方,不是嗎?」

  好像有一道雷劈入心底,亮失神:「什麼叫做『你應該待的地方』!?」

  「如果亮的心中已經不再有我,在下逐客令前,我該待的地方是哪裡?不就是這裡嗎?」柔聲解釋著很殘忍的邏輯:「既然我說過,『即使亮趕我走我也不走了』,或者是我逃不動的時候、在亮下逐客令前、在亮看到我會煩、正在猶豫下一步該怎麼對我……舉凡這些時候,那自然代表我有屆時該存在的地方,不是嗎?」

  好像被人撕扯傷口似的疼,顫聲:「……所以才是這間房間?」

  「嗯,因為這裡是亮準備棄置我的地方,」直至此時,溫柔的語聲中才透出少許無奈:「不就是,我該待的地方嗎?」

  夜色靜默了下來,剩下光期待得到理解的表情,以及亮再度繃到臨界點的情緒。

  數秒後,亮緊咬著下唇……按下怒火,起身,行動。

  「可惡。」低聲咒罵,罵自己。

  光見到亮的舉動,坐起身:「……這……就算把紙門全打開,二樓變成通鋪,」看著亮開紙門的手總算定住了,繼續:「房間沒了,難過就不存在了嗎?」
朝夕 第廿三章 遲到八年
  「亮……」光走近數塊榻榻米外的戀人:「沒事了,真的。」

  「……」光說『沒事』。

  好像知道亮在想什麼,從身後擁緊深愛的人:「是真的沒事,既然選擇坦然相告,就是真的沒事了,代表往後不會再這麼想了,放心。」

  雙手握緊拳,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憤:「……為什麼……」

  「嗯?」

  轉身的時候緊緊抱住愛人,揉入骨髓的力道:「為什麼這種時候反而是光在安慰我!?為什麼……明明說好、我明明說過要愛護你珍惜你……卻……」我真的、很窩囊!甚至給光製造傷痕的罪魁禍首就是我!

  或許是亮瞬間的無力感使然,兩人隨著地心引力的召喚,坐了下來……光只能看著低著頭的亮……半長的瀏海遮住那雙好看的眼睛。

  「呃……亮……你哭了?」

  聞言,抬頭:「……沒有。」確實沒有……光才是那個傷痕累累的人,我必須振作!

  鬆一口氣的表情,安心:「那就好。」

  「好!?」你都成這樣了哪裡好?全部都不好!

  彷彿聽到亮心中的腹誹,趕忙想辦法說些什麼:「這……平時都是我哭比較多,說真的……萬一亮哭了,我還真不知道怎麼安慰……況且還是為了我的事……房間的事是最後一件了,真的是最後了,別的沒了……」語聲到最後,竟愧疚了起來:「說真的我也沒要隱瞞,就是沒想到要提……況且由於之前的舊屋翻新,其實多少也將那些不安感淡化了……阻止亮開這堆紙門其實是覺得真的不必要,這真的是最後的……」感受著亮的頹喪,心疼萬分:「亮……你已經為我做過太多了,這次……真的是最後一件難過的心事,就當再為我一次,別難過了……」

  少用的幾間房間,敞開後有些灰塵浮動,隨著兩人的動靜,微光空氣中似乎還看得見微微的塵埃……還有榻榻米的味道,夜色在寂靜中寂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靜得連心跳都將停止……光難受地感受到好像連脈搏也即將畫上休止,為亮的付出心痛著。

  「呵。」片刻後,亮卻突然笑了出來……接著起身,將幾扇紙門回歸原狀:「我們回去吧,聽光說的……好像在誘拐孩子似的。」不斷說著『最後一個』,好像是在教小孩詰棋的老師……真的是院生師範。

  見亮似乎振作了……噘嘴,爬了幾步,鑽回被窩:「誰誘拐誰啊……當初是亮一天一頓免費午餐拐了我的吧。」

  「那我還真是賺到了。」確實是賺了。

  「……我還覺得亮賠了。」好幾次差點賠上性命。

  稍稍整了整被褥後,躺回光身邊,愛憐地擁緊:「賺到一臺多功能行事曆、多國語言翻譯機,還有衛星導航系統。」再擁得更緊些,唇輕輕貼上戀人耳邊,溫情柔聲:「最大的收穫是今生今世有光成為我的伴侶,我真的好幸運。」

  「……塔矢亮果然是甜言蜜語派的。」

  「我是認真的。」確實是相當認真的嗓音,帶著溫暖的氣息,朝戀人耳邊細訴:「因此,一想到今天那一幕,就格外憤怒。」

  「呃……」亮是真的火了……我確實也有不好……

  至少在心裡有腹案後,一開始在旅館外面就該說清楚,這樣即使亮不同意行動,也是亮自己決定的……我不該總把他想成小孩……剛剛告訴他房間的事,他也證明了即使後悔也不會再被前事撃垮。

  ……果然是我任性了。

  「對不起。」飽含歉意與溫情,如夢囈般的耳畔細訴……挨蹭。

  「……」

  「……亮,」討好的聲音:「還在生氣?」繼續蹭……

  「……」來這套……這傢伙……

  雖然明知對於這麼嚴重的事情,亮絕不會接受這樣的撒嬌讓自己蒙混過關,但是依舊這麼做了……刻意討好;畢竟是心愛的人,沒有人會不喜歡心儀的對象在懷裡對自己溫言軟語地示好……

  「少來。」現在就投降,以後萬一光從更高的地方跳下來怎麼辦?

  「……對不起,讓亮擔心又傷心,還胡思亂想,讓亮耗費精神哄我……」討好,卻也真誠宣示:「我誓言,往後不會再有類似的行為,絕對不會。」

  聽見光立誓了,而且是明確的誓言,亮才真正放下心來。

  畢竟非常瞭解光對自己掏心掏肺的愛戀,如果就連火紅眼光都能掏給自己,恐怕只有他自己願意立下皇族的誓言,才能制約住他了。

  「還生氣?」感受到亮稍稍放鬆了些,輕聲試探……

  「有一點。」很坦白……鬆手後翻身,用最喜歡的角度看著深愛的人,俯視。

  「你的光已經道歉了,還不行嗎?」略顯委屈地捉起亮的手……

  「?」

  「那這樣好了,」親吻手指後,攤開戀人的掌心,光彎眉淺笑。

  『啪。』正當亮疑惑地想知道接下來光想做什麼時……身下響起了清脆的聲音,很響亮。

  那是自己一巴掌打在光臉上的聲音,雖然是光主導的。

  「可以了嗎?」依舊是非常討好的語氣:「還是讓亮打到氣消?」說著,又是同樣的動作,捉著亮的手往自己臉上打去。

  「夠了!」從震撼中回過神,連忙抽手:「我投降!光別這樣!」

  「投降?」不解……

  緊緊閉了閉雙眼後,睜開,蹙眉:「真是夠了,光不就是想讓我消氣?我不生氣了。」頓了頓,撫上剛剛被自己打了一巴掌的臉頰,心疼:「嘖……平時哪怕光被擦破點皮我都會難受,光居然還給我使這招。」

  眨著藍色的眼睛:「……哪招?」轉念一想,隨即瞭然:「亮以為剛剛都是為了得到原諒而使的招數?」我明明是真心想讓亮消氣的……

  似乎是知道自己又以自己的想法度量光只為自己著想的美意……趕忙柔聲:「對不起,我知道光只想讓我快點高興起來而已,我誤會了……這次,是我不好。」

  好像聽得見戶外晚風掠過枝頭的聲音,和著彼此的呼吸頻率……一如以往的每個夜晚,真心相待。

  「噗……我們倆今晚都一直在道歉。」

  亮苦笑,傾身附在光耳畔:「還不都是為了你?」

  「快睡吧,亮下午要到協會去,明天要對倉田了,」說著,微微動了一下身體,輕輕推了推……低聲:「下去啦,快睡。」

  「光……」

  「嗯?」

  「對不起,我……一直都沒注意到……光對這間房間抱持的想法,我……」

  手指捲過戀人的墨髮,溫柔坦言:「那些不重要了。」

  黯然:「怎麼能說不重要?」又來了……光應該對自己好一點。

  「就在剛才,看見亮如此自責在乎的神情,於我而言已是最溫柔而龐大的補償,再說我也不希望亮老拿那件事自責難過,」捉著亮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這裡現在暖暖的,我想往後不會有事了。」

  彼此凝視的視線很近,當亮回過神的時候,自己已經吻起了光的手。

  而光察覺,明明已經回神的亮似乎沒有收勢……

  「……呃……」不明所以的有些抗拒:「亮……」

  「……嗯?」親吻時少了平時的瘋狂霸道,多了更多珍惜與憐惜。

  光只覺得當前的狀態莫名地令自己有些恐懼,甚至連雙眼有瞬間失焦……身體本能地開始抗拒了起來,這是以往自己的身體不曾有過的反應……居然會反抗多年的枕邊人,居然會反抗亮?為什麼?

  「……果然不行嗎?」亮暫停了所有的動作,像是蟄伏的鷹,輕輕在光的耳畔說著:「話說得輕巧,光是真心以為自己可以不在意吧?稍稍試探一下就揭穿了。」

  「亮……我……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懊惱地看著自己的手掌,身體應該沒有任何異狀才對……

  亮笑笑,手指輕輕撥了撥美麗的瀏海:「因為光都已經將這裡定位為被棄置的地方了,怎麼可能簡簡單單、三言兩語就在這裡接受我……」

  睜大雙眼:「以前也不是沒在這裡……」做過。

  知道光對言詞比較敏感,明白愛人想說的話……直接搖頭解釋:「那是不一樣的,光,你應該明白。」停頓過後,親吻剛剛被自己打過的臉頰:「在你知道我已經知道這個秘密前,跟現在,是截然不同的。」

  光覺得這個房間很安定,是因為他把自己定位在這裡,他覺得只要是在『塔矢宅』,就不會有比被遺棄在這間房間之外更糟糕的處境……就好像是個冷宮一樣,但是光坦然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所以於他而言反而覺得『只要乖乖待在這裡,至少不會招人厭煩,至少不會是錯的』。

  ……因為這樣的心態產生的如此卑微的安定感,怎麼可能三言兩語就釋懷?又怎麼可能輕易在這裡接納我?

  「那……光,」近距離觀察,知道所愛之人已經明白了……完全是心態問題。

  「呃……嗯。」

  亮突然笑得很像個小孩,同時有些靦腆……連光都有些愕然:「可以讓我做到最後嗎?」這樣問好奇怪……我知道光不太受得了這個,我自己也不太受得了。

  明顯感覺到體溫以光速飆升:「……不要問得這麼直白。」天啊……耳根好燙!

  思索一陣,收起了笑容的眼神,認真:「光,你知道的……這次,一定要問。」

  聰慧如你,應該明白,這個答案意味著什麼?代表你是不是準備好了可以面對過去?別以為我還是當年在醫院,以為簡單解釋兩句就能撫平一切的少年。

  月色很淡,晚風依舊在戶外逗留,凝視彼此的時候可以聽得見彼此的情緒……一位戒慎小心地期待,一位難掩慌張不安……直到紙窗上的月影悄悄挪移了,光才終於艱難地別開視線……不再看向跨在身上等待答覆的亮,轉而望向身邊的榻榻米。

  「……對不起。」

  聞言,亮只是輕輕撫了撫光潔的額,柔聲安撫:「沒關係,本來就是我的錯,在光準備好之前,我不會再輕易碰你……這次,終於能輪到我為光做點什麼了。」

  「呃……不是,」臉紅得像番茄,真的從沒這麼窘過:「我……我道歉是因為……知道現在已經很晚了,亮還有行程,而且我……」說到最後,已經把臉埋入枕頭裡,越說越小聲:「而且我也不可能像平常那樣讓亮省心,肯定會抗拒……對不起。」

  見到這樣的光,原本覺得還有收勢可言的亮本能地……想要!

  況且光也答應了,不是嗎?

  兩人在這方面一向自然而然,亮知道光不太受得了言詞的撩撥,自然沒想過去為難他,光也不是扭捏的性格,乖巧順從正好迎合了亮的占有慾,兩人一向有肢體默契,以無聲勝有聲……像今夜這樣,先是為了試探,接著為了必須確實溝通而多說了些,想不到會……

  百科全書上條例式敘述過窟盧塔族人的美貌,確實光也很美,但現在看到的簡直是驚艷!

  太驚人的美!我居然從來沒發現!

  「只要不是真的大打出手,只像剛才那樣的話,不要緊。」

  懊惱歉疚:「亮……對不起……」眼眶微微泛潮。

  俯身,憐惜低語:「該道歉的是我,居然遲到八年。」今晚必須很小心,不可以跟平常一樣,瘋了般的需索無度。

  盡可能想讓自己聽話些,雙手在耳邊緊抓著枕頭,難得靦腆,細語:「跟千年前就注定相遇的情緣相較,不算太久。」

  「?」亮承認自己有些壞心眼了,簡直走火入魔:「光,我想開燈看你。」說著,只一揮手,燈火通明。

  驚嚇:「不要!」掩耳盜鈴地遮眼!

  「光,放心,今晚安心把自己交給我,」輕輕扳開遮掩的雙手,疼惜親吻,安撫擁抱:「這裡不是被遺棄的地方,這裡是塔矢亮屬於你的地方。」

  「…………嗯……」

  「乖,睜開眼睛。」

  「……我去洗眼鏡……」臨陣脫逃。

  「等等再去。」捉回。

  「我……」

  「光,乖……腿張開……」

  「……不、不要說出來……」

  寧靜的夜,細語纏綿的交談。
朝夕 第廿四章 幸福的傢伙
  清晨的鳥鳴聲中,光微微睜開雙眼,天還濛濛亮。

  「早。」亮支著頭,看見光清醒……輕輕撫過光滑的肌膚:「幸好我沒太超過。」這次沒留下任何佔有的痕跡,光應該也不會像過去那樣難受……至少他現在的氣還很飽滿。

  臉瞬間燒了起來,別過頭……低聲碎碎念:「……就某種意義而言還是一樣超過。」看看手腕上的時間:「亮,你睡不到兩個小時……這樣不行。」

  搖頭,安撫:「是光睡不到兩個小時就醒了,我沒睡。」

  驚訝:「就這樣一直看著我?」

  「嗯。」滿足地淺笑:「也不是第一次這樣看著了。」

  目光交對過後,光收起了幾個小時前所有的靦腆……噗哧一笑,鑽入亮懷中,擁抱過後跳了起來,隨意將衣物往身上套……而讓光驚訝的是……

  ……身體……居然沒有任何疲勞感,亮真的前所未有的溫柔……最重要的是,以往那顆渴望被亮強烈佔有才能得到安定的心,好像變踏實了……亮真的,全心全力在安撫我,把我帶回來了……

  「我去看看冰箱有什麼,亮要不要稍微睡一下?」

  「先把眼鏡弄下來比較要緊,我想看看光的顏色……」一邊說著,順手開始收拾起床褥:「不知道永夏會不會早起,我等會兒還是先去棋室吧,」收到光擔憂的視線,再度安撫:「我好歹是念能力者,不過面對倉田的話,今晚確實得好好睡才行……倒是今天下午……」

  「?」幫忙收拾起棉被。

  「我不在的時候可能會有東西需要簽收,光直接請人放到這間房間吧。」說起來原本還不知道該放哪……現在放這裡正好。

  「喔,可是萬一錯過呢?不是說要我帶永夏去秀英叔叔那邊?」亮買了什麼東西嗎?

  知道光的疑問,只是笑了笑:「沒什麼,一般的二手貨……貨運人員會先打電話過來確認,錯過就改天再送吧。」

  兩人輕手輕腳地下了樓,永夏還在休息……晨光中,兩人相視一笑。

  浴室的大鏡子前,光摘下眼鏡,琥珀色的光彩滿溢……

  亮滿意地笑了笑,但似乎因為成竹在胸,並不驚訝:「……這樣真好。」

  「呵……」

  看著鏡子裡的光,短袖的圓領上衣將一半的鎖骨映在鏡子上,從身後環抱住愛人的腰:「真的……太好了,明明沒有留下任何印記,我卻感到莫名的安心……好像,這次,才是我們的第一次。」

  光捲著眉毛,笑了笑:「我一直都屬於亮,只是亮沒把我放心裡,如此而已。」一夜之間,亮又改變了不少。

  「……我沒將光放在心裡?」怎麼會……

  「只放在心上,沒放在心裡,」微笑著遞過擠好牙膏的牙刷:「這是不一樣的。」

  下巴擱在光的肩上,凝視著鏡中的兩人……若有所悟:「原來如此……」雖然我們一直在一起,但面對彼此時的心境不同,所以一路走來才會這麼辛苦。

  有些好笑的語氣:「亮到底要不要牙刷啊?」

  此後兩人不再多言,只是站在鏡子前刷牙的兩人從鏡中偷瞄彼此的時候,又是相視一笑。

  早上將近八點的時候,永夏步出房門,才真真正正感受到了假期的寧靜……

  棋室裡的塔矢正在靜坐,閉目養神,和式庭院裡,藤原拿著橡膠水管澆灑植物……一派祥和。

  知道棋士修心的重要,雖然沒有靜坐的習慣,不過也嘗試般地盤腿坐到塔矢身邊……

  光似乎有所感應,朝棋室的方向露出了一個笑容……隨即收拾起手邊的工具,看到這樣的笑容,永夏自然明白,這兩人和好了,只是棋士的直覺告訴自己……和好,似乎並不如初。

  聽著廚房的方向響起了細碎的聲音,亮緩緩睜開雙眼……精神恢復如常。

  見到永夏坐在自己身邊,同樣閉著雙眼……微微一笑……

  「塔矢,看不出來……你真是個幸福的傢伙。」沒多久,永夏睜開眼睛,冒出這麼一句。

  若是往昔,亮會難掩微微的得意……今天只是淡淡地微笑回應:「我也很喜歡每天早上的這個時候,聽著光在廚房傳來的些微響動,感受到得來不易的幸福。」

  略微訝異:「喔?才一個晚上……你們倆好像在精神上又提升了一個層次。」這是所謂夫妻床頭吵床尾和嗎?呃……不知道我的交情夠不夠問那個禁忌問題……

  「這是身為棋士的直覺嗎?」

  「怎麼?你以為韓國棋院好混?」

  而在餐桌上,永夏看著那一桌極為考究的西式早點,除了感受到了藤原的盛情之外,才又再次體會到……塔矢真真真真是個幸福的傢伙!居然能把王子當廚子使?

  「你們在家一向是藤原弄吃的嗎?」原來奶茶也可以好喝成這樣!?好滑順……嗯,這才是假期啊。

  「早餐的話都是,因為亮會去靜坐。」下午跟永夏出門時順便去超市好了,沒有做和風料理的材料:「其他時候好像也多半是我在做吧。」

  「嗯,我雖然偶爾也弄,但要做到這種貴族水平就難了,」滿足地拿起好像被量角器量過角度的三明治:「不過通常打掃方面是我處理。」因為跟會忘記真正重要的事情一樣,光會把重要的東西收太好,結果不見。

  「原來如此……來此之前我還以為得天天吃外賣,沒想到兩個男人居然能過得這麼愜意……嘖嘖……」一邊吃,一邊隨口提起:「對了,問你們……不想回答就無視我的問題吧。」

  「嗯。」「嗯?」異口同聲。

  為這兩人的默契又汗了一下,隨即語出驚人:「你們倆到底誰在上面誰在下面?」

  一室靜默。

  鹿威輕輕敲了一聲,虎次郎從池塘邊晃過。

  「咳!咳……」光的一口奶茶來不及吞下去,不想噴出來的結果是立刻嗆到。

  「光,還好吧?」亮倒是有些不明所以,只是趕忙幫著拍背。

  「咳……我沒事,還好……咳,」有些無語地看了永夏一眼:「我是下面那個。」

  「喔。」居然這麼直接承認,真無趣……

  亮則是完全不解:「你們在說什麼嗎?」

  「沒什麼。」「沒什麼……」這回換光跟永夏默契十足了。

  而亮真的足足想了十分鐘才意會過來永夏指的是什麼……於是早晨的五冠王故居、現任名人與本因坊住所、三位頂尖棋士的餐桌上,上演了小學生式的吵架……而且是毫無營養的話題。

  「藤原光!你幹嘛說你在下面?」

  「不然說我在上面嗎!?」我又不能說謊!

  「不是……這……」著急地轉頭向永夏澄清:「我是下面那個。」

  「喂!我才是吧?」這傢伙只是想幫我顧及顏面而已……

  「光你別再說了!」

  「是你自己跟我爭的!」

  「當初是你向我求婚的!」一般說來主動的人在上面吧?

  「我求婚不代表我會在上面吧!?」這什麼邏輯!

  永夏汗:「所以到底誰在下面?」這是怎樣……嗯?難道說其實下面比較好?

  「是我。」「是我!」說完,默契非凡地互瞪!

  至此,唯美的早晨,完全被破壞殆盡……

  多年後關於亮光兩人的房事問題,依然是三國職業棋壇的謎團,無人能解。

  秀英的叔叔見到永夏很高興,這間韓風棋會所依舊透著第一次與佐為踏入時相同的氣氛。

  櫃檯那邊兩人用韓語相談甚歡,光在莊重的對局氛圍中,尋了一張空棋桌坐定……盯著棋盤看了起來……想著那時常想念的人。

  「怎麼?居然恍神?」永夏結束了秀英交辦的事情,在藤原身前落座。

  光抬頭,看了永夏一眼,調侃:「你怎麼好像快遞公司?」眼見永夏抽起好看的嘴角,回憶起十五歲那年,又笑了:「想起那個秀策誤會事件,再想到昨天我們剛從因島回來……真是恍如隔世。」是了,我也該了了亮的那樁心事。

  永夏皺眉:「你是不是想到什麼……不好的回憶?」好像也不是……

  「不好的回憶?」驚訝,眨眨眼:「不,正好相反,是美好的回憶……」見對方還沒有要對局的打算,自己也樂得有人當聽眾:「可能是因為剛從虎次郎那邊回來吧,再加上昨晚亮幫我了了一樁心事……今天突然有一種豁然開朗的踏實感,想起一個我時常想念的人……」懷念的眼神,輕輕撫摸十九路盤面:「即使不能朝朝暮暮,也能透過棋局,朝思暮念。」

  內心汗了一下:「……我倒是自從那次誤會之後,只要牽扯上你就很麻煩。」裝作絲毫不在意地爽朗一笑:「不過無所謂,能者才能挑戰麻煩。」應該不可能是情人才對……可能是舊情人?

  「哈,」光揭開棋盒:「那麻煩人物想邀你對局,你覺得呢?」

  「這是我此行的目的。」暫時不管這些有的沒的。

  猜子過後光執白,回應永夏每一手棋……不慍不火地緩緩行棋。

  似乎是感應到對方並沒有想要拼命廝殺的打算,數手過後,永夏也放緩了心緒,換一種方式,與棋盤對面的人溝通。

  兩人都是有身分的棋士,自然引起不少會所客人圍觀,只是局中的兩人自顧自的,沒有改變步調的打算,不過這間棋會所的素質確實不差,雖然不是驚險萬分的對局,眾人依舊能感受到其中玄機處處,至於是否明白……得看個人棋力深淺了……

  「……再次體認到塔矢的幸福,嘖。」四十分鐘後,執黑先行的人忍不住又嘖了一聲:「你們常這樣對局?」雖然很溫吞,但……好像休養生息的樹林一樣,這才是藤原光的棋嗎……

  「哈,兩個棋士住在一起多少還是有好處的,」光笑著,很開心也很平靜:「畢竟永夏是來休假的,職業棋壇廝殺還少嗎?所以我才想換個方式……你都住到我們家了,就體驗一下吧。」

  永夏盯著自己的手指,思索一陣:「真是不可思議,剛剛……好像在森林裡散步一樣……」

  聞言,光又笑了:「哈……你居然跟仁志說了差不多的話,那傢伙好像有一次是這麼跟亮說的……說我的棋像森林。」

  「喔?」回憶了一下那小個子的長相:「看樣子你那徒弟的資質不差。」

  「你在繞圈子誇獎自己嗎?風先生?」真的挺自戀的……

  「誒?為什麼我是風?」我怎麼好像在談論很詭異的東西?

  聳聳肩:「感覺而已,從以前的正式對局就有感覺了,有時像沙漠上的風暴,有時像驟雨中鋒利的刀……像今天這樣漸次延展的徐徐清風,我還真是第一次感受到。」

  真是局不錯的棋……我好像是第一次跟亮還有仁志之外的人這樣下。

  會跟亮這麼對局是自然而然,會跟仁志這麼對局是因為……以前我的老師也是這麼跟我對局的……呵,雖然佐為也常常對我亂砍就是了……那時候啊,真是一點都不手下留情。

  「那是因為我也是第一次這麼下。」沒有覆盤的打算,收拾起棋局。

  「嗯?」微微有些意外,一邊收拾棋子:「不會吧……每個棋士應該……總有那麼一兩個能讓自己『喘口氣』的對象吧。」

  永夏瞇起眼睛觀察眼前的人……末了,無奈:「看樣子你們倆都是幸福的傢伙,而且幸運……職業棋士是什麼職業?互相踩著彼此前進的職業,周圍都是敵人,即使交情如我與秀英……唉,」難得地嘆了口氣:「他人雖然好,但要心意相通卻不是他,我跟他是多年砥礪出來的默契……要不是如你我這般至少原本也是旗鼓相當,而正好你又是比較細膩善解人意的類型,怎麼可能完成這樣的對局?」

  「好像有道理……」頓了頓,才明白過來:「況且就算旗鼓相當,也還要對方願意與你下這樣的對局,沒事幫對手休養生息,調整狀態……好像很不必要,簡直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沒錯。」所以……這一局於我而言真的很珍貴。

  「這麼說我還真是大好人。」恍然大悟!

  「那是你沒這方面神經。」其實這人也挺自戀的……

  不知怎麼的,今天就是心情好:「即使永夏現在提醒我了,這幾天我還是會這麼跟你下的,」笑意真誠:「因為我根本不在乎把永夏變成多強的對手。」因為我是真心希望大家都能進步。

  聞言,臉已經抽到不能再抽了:「雖然我知道你並不是不把我放眼裡的意思,但你用這張臉這麼說,還真的很欠打。」

  光壞笑:「永夏千萬別出手。」只要不是念能力者,幾乎不可能打得過我。

  「嘖……一個幸福的傢伙,再加上一個讓人想海扁一頓的傢伙。」我的假期越來越有趣了。
朝夕 第廿五章 房間
  讓永夏挑幾樣韓國少見的產品,逛完超市,兩人提著賣場塑膠袋回家。

  雖然也常通電話或用網路對局,但像這樣面對面交流的機會畢竟很少……能悠哉地走在社區人行道上,綠蔭之下的機會更少,在各自成為頭銜棋士後,簡直算是奇蹟。

  經過亮讀過的那間幼稚園,已是午後三點……陽光正散發著熱力,幾個還沒有家長來接的孩子在園裡玩著溜滑梯……真是不怕陽光荼毒的年紀,活力充沛。

  聽著孩子們的笑語從身後漸漸消逝,永夏開口:「你們倆會就這麼下去吧?」

  「嗯?」

  「結婚?」是說塔矢也算已婚了。

  光好像聽見了天方夜譚,笑了出來:「怎麼可能!」

  永夏挑眉:「我可沒忘記把你們挖角到韓國棋院來的打算。」

  「呵呵,」光當真笑了……真夠義氣:「永夏,那是不可能的,我跟亮頂多就是如此,而我覺得如今已是上天的恩賜,已經知足了。」

  腳步不停,微風掠過紅色髮梢:「嗯……或許我不該多嘴,畢竟這是你們倆的事,但是以塔矢的個性恐怕不會到此為止。」

  光無奈,笑了笑:「但他又能如何?」望向遠處,高高的天:「頭銜於我而言尚且是虛名,又怎會在乎婚姻?棋力不會因為擁有段位頭銜就得到精進,感情又怎會因為法律效益而長久或是覆滅?那些不過就是外在添加物罷了。」

  永夏也無奈,搖頭:「我承認你說的是事實,但你何不直說,自己不想給他添麻煩?」

  「一方面也是不想給自己找麻煩。」隨著腳步聲,踏著綠蔭前進:「那你呢?有對象了嗎?」

  好像在說別人的事一般:「到三十歲沒遇上的話,相親吧,省時省事。」

  「呵……果然是把一切心力都放圍棋上了。」說起相親啊……很麻煩呢。

  光向前跳了兩步,樹蔭斑駁在臉上,笑意溫暖:「在伊角結婚前都不用煩這問題,嘿嘿,我要做伊角的伴郎,所以緩緩吧。」

  「也是,」無所謂地聳聳肩:「反正兩個男人也沒有生育年齡的問題,你們高興八十了再結婚也可以。」

  「你幹嘛那麼想把我推離黃金單身漢的行列啊?」

  「你現在還敢說你單身,某人肯定殺過來。」

  「那倒是。」

  當熟悉的大宅映入眼簾時,正好看見卡車停在門口,光有些錯愕……怎麼那商標那麼眼熟?

  接著看到熟悉的人影,從副駕駛座跳了下來。

  「佑輝!?」光兩步跑上前:「你回來了?」不是說連假要待在京都?

  「嗯,剛從京都押送這東西回來,正好老媽說家族有飯局……」手上還提著曾經常拉的小提琴:「另外就是這個……想說……放你這邊……就當作是借我放。」

  光眨眨眼,直盯著佑輝,又看向卡車,這才注意到路邊還暫停著另一輛公務車:「對了,是你家樂器大廠的標誌。」所以佑輝等會兒要跟兩位校長一位院長吃飯……嘖嘖。

  這時永夏跟了上來,看著工人忙上忙下地卸貨:「對了,你好像說塔矢買了什麼?」

  同樣一臉疑惑:「他只跟我說是普通的二手貨……」

  佑輝向不認識的男人微微欠身,算是跟師父的朋友打過招呼……畢竟不認識:「要說二手也是二手沒錯,對了,要放哪?我家工人在等。」

  光看著被小心翼翼搬下卡車的東西……抽了抽臉:「那被層層包著的到底是什麼?」

  「……好像是很大的東西。」永夏只看得出來很大。

  橘髮少年汗:「別告訴我師父你看不出來……」

  「不……我看出來了……」只是有些無語……

  隨後,按照亮的交代將東西運上二樓,由於樓梯狹窄,甚至用上了吊車,幸好三谷樂器的工人都很專業,加上小老闆親自坐鎮,忙碌卻熟練地將一切料理好後,驅車離去。

  「……你不看內容就簽收了?」永夏問,不過也看出來了,好像是鋼琴。

  「是亮買的,又是佑輝押運,肯定沒問題。」光開始拆開層層緩衝紙:「佑輝也是我徒弟,學大提琴的,另外他也跟亮學些武術健身。」

  「……」看了在一旁幫忙拆包裝的少年一眼:「你就算了,沒想到塔矢也多才多藝。」

  「畢竟他還得勝任獵人協會指派的任務,我的保鑣。」

  「也對。」

  手上依舊忙碌:「抱歉永夏,難得你來,卻事情這麼多。」幹嘛非得今天送啊?

  「我倒覺得挺好,假期如果有太多特意安排反而沒意義,平時我們天天在趕行程,假期還是自在愜意得好。」很務實的發言:「再說我沒特別通知就是希望你們平常就好。」

  佑輝幫著拆完最後的緩衝墊,沒有插嘴,光對永夏報以感激的笑容……

  「……嘖嘖,回去可以跟秀英炫耀了。」

  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鋼琴,光也吃驚不小:「亮怎麼會買下這個!?」轉頭問向佑輝:「所以是『今天』才從京都運來的!?」

  點頭:「因為Cinderella的老闆說要換個新氣象,所以改裝潢……這架玻璃鋼琴就不需要了,」繼續交代事情大致經過:「原本想要拍賣,不過老闆記得你,所以就透過我,想問問你的意思。」

  「……我完全不知道。」

  聳肩:「還不就那天你正好在忙吧,沒接手機……總而言之師父就幫你答應下來了,這架鋼琴原本就是我們家出產的商品,當年是訂做的,我爸聽說這件事,知道是要送給你的,這回特意要回廠,就近在京都先調整過……經年累月的問題不少,不然你們剛回國那陣子就該送到了。」

  「Cinderella?」這是永夏。

  「嗯……」輕輕撫摸精緻的琴身,懷念的眼神:「十二歲剛到日本時,隱姓埋名……期間也曾在酒吧彈鋼琴賺錢……沒想到老闆會在要出售鋼琴時想到我……」

  「……」這傢伙確實是吃了不少苦,記得是世界級的,居然淪落到去酒吧彈鋼琴。

  佑輝倒是很實際:「以你的實力,要忘記很難吧……況且那時業績據說好得不像話。」

  光突然從懷念的情緒中回神,瞇眼看向佑輝:「所以你接手後業績一落千丈?」

  「哪這麼誇張!!」貓咪炸了:「就算有所不及也不到千丈這麼誇張好不好!?」

  「哈哈……我開玩笑。」隨後繼續瞇眼,瞄到佑輝擱在一旁的小提琴……意有所指的語氣:「你的琴拿回去吧,我是有婚約的人了。」

  佑輝想了想,微微皺眉,但也沒堅持:「……喔。」只淡淡地應了一聲。

  結束了令永夏感到莫名的交流,光繼續:「……你不是家裡有飯局?」意思是下逐客令……這幾天想好好陪永夏。

  而光與永夏只看到一個彆扭的少年,手有些不知道要放哪兒似的……一臉欲言又止……

  「……」麻煩人物果然專收麻煩的徒弟,以後我收徒得慎選。

  「你想說什麼就說,這幾天我有重要的朋友來,你快說。」至於那句『說完快滾』暫時省略。

  彆扭之外更加鬱悶,小聲:「我也剛從京都回來啊……還幫你送了驚喜過來……」都不關心一下我的學校成績嗎……真是。

  「佑輝。」無奈,哄孩子一般的語氣,卻也真誠:「謝謝。」頓了頓:「不過你還是快說吧,一個男孩子這麼彆扭,我看著很累。」

  「……呃,」斜眼瞄了身邊的『師父的朋友』一眼:「……」這人好像暫時不會離開了。

  「永夏是我跟亮很知心的朋友,你直說吧。」

  更加彆扭了,囁嚅著……眼睛看向別處:「我想聽……」頓了頓:「也想看。」

  「啊?」這是光。

  「??」日語說這麼含糊,聽不清楚。

  數秒後,佑輝再度炸了,一口氣說出來:「我想聽你彈鋼琴啦!不行啊!?吼……」

  「喔。」就這麼點事情……不解:「以前你不也聽過?沒什麼大不了的。」也沒要拒絕的意思,手已經掀開琴蓋。

  火大:「那不一樣!不是用我家的鋼琴彈的!而且……」還處在炸毛狀態:「什麼叫做『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到底有沒有自覺啊?」

  對佑輝的話有些雲裡霧裡,只是在落坐於鋼琴前的時候,又對永夏抱歉一笑:「我跟佑輝自從他去京都念書後也不常見面,機會確實難得,讓我彈一曲給他……」

  「不……沒關係。」我也很想聽……

  在光轉過身試音,讚嘆三谷樂器確實不同凡響的當下,永夏與佑輝居然開始竊竊私語……

  「……他一直都這麼沒自覺?」永夏汗,一般而言會知道我也想聽聽看吧?

  「對,他一直沒有音樂家的自覺。」這就是令人火大的地方。

  「……」當他徒弟也不輕鬆。

  「……」確實不輕鬆。

  「你們有想聽什麼嗎?別太難的……我在學校也只教理論課而已。」好像從旋律那次之後,就沒彈琴了,等會兒一開始恐怕會不太順……

  永夏瞥了一眼身邊的『弟子』,佑輝開口:「理查克萊德曼月底會來我們學校演講。」

  「喔,」熱心對永夏解釋:「法國演奏家,好像快六十歲了吧……大多演奏平易近人的曲子,我想你應該多少也聽過……」轉向佑輝:「那別彈他的,免得被比下去。」

  『喂!!!』

  「哈哈,開玩笑的,」在腦中搜尋曲目的眼神……隨後:「不過,佑輝,我想你學校裡很多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學生,可別跟同學說我在你面前彈過……特別是人家來演講的期間,理查的特點是色彩很豐富,即使是一樣的曲子,與我詮釋的聽起來可能完全不同,總之……能夠聽他演講應該能學到很多。」

  「……總算還有點自知之明。」其實意思是不要我招搖。

  光無奈,又對永夏一笑:「正好你今天問了我結婚的事,我的心情大概都在這曲中,相信你一定聽過……《夢中的婚禮》。」

  話音結束的同時,整間房間,恍若夢中。

  行雲流水的中板,g小調。

  只一瞬,永夏立刻明白為何這位大提琴弟子要特意留下來,說想聽鋼琴了……

  榻榻米上還散落著剩餘的包裝紙,圓領上衣,休閒褲,赤腳的青年……憐惜輕撫十多年前為自己帶來生計的夥伴時,神情懷念,眷戀不已。

  好似迷夢,有若糖衣,甜美與輕愁,濃情與憂傷……婉轉動人地流洩在平靜的夏日午後。

  「亮,什麼時候……」

  光回神時,戶外暮色繽紛,佑輝早已不知去向。

  永夏靠著門邊的牆,輕閉雙眼,原本張揚的紅髮好像柔順了許多……

  亮笑笑:「你入神了,我回來的時候金子阿姨正好在門外,她不想打斷你,不過佑輝被她抓走了……」見到光一臉抱歉的表情看著永夏,同樣轉頭看向坐在榻榻米上的人:「永夏,會無聊嗎?」

  睜眼,笑著搖頭:「不,真是高級享受。」真希望秀英也能聽見。

  光抬腕,看看時間……驚訝:「兩個多小時……你就一直坐在這裡?」無奈、懊惱:「再怎麼說你也難得假期,可以打斷我的。」

  站在門邊的亮,與坐在地上休息的人相視一笑……

  確實沒有自覺,光根本不知道,享受的是身邊的人。

  「我回來的時候永夏在這邊閉目養神,不只是他,連我都回來一個小時了。」疼愛的眼神:「看樣子,這架鋼琴送對了。」

  珍惜萬分地闔上琴蓋,起身的時候才感覺到自己真的坐了很久……骨頭都在響:「怎麼事前沒告訴我?」

  「本想把草原上國王的鋼琴運來……」亮無奈一笑:「但即使是正規獵人,也沒有這種權限,況且酷拉皮卡認為,說不定你會比較希望國王的鋼琴一直留在那裡也未必……佑輝打給你時,正巧你在線上跟永夏對局,」看了永夏一眼:「所以也是多虧了你,我才偶然地接了光的手機,給他驚喜。」

  「喔,原來我也有功勞……」笑著調侃:「還以為你這麼大方,讓這傢伙彈琴給我聽。」

  「我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我的光的才情,又怎會在乎你一個?」

  聽見亮這般回答,耳根微紅地轉過話題:「酷拉皮卡不愧是兒時玩伴,」又欣喜地摸摸玻璃琴身:「其實……這架鋼琴我一直好喜歡,當年離開酒吧後確實有些念念不忘,除了很漂亮之外,確實也陪我度過不短的一段時光……現在又重新調整過,音色更棒了!」

  「開心嗎?」

  「嗯!超開心!」

  在三人離開房間的夕陽餘暉中,亮回首……

  這架鋼琴,這間房間,以後……光不會再感到不安了。

  不會再用卑微的安定感向現實一再妥協,不會再害怕……

  太好了。
朝夕 第廿六章 薪火相傳
  「朝思暮念的人?」

  夜裡,夏蟲輕唱的長廊上,亮收拾棋子的手頓住……看向對面穿著浴衣的永夏。

  隨後……

  「怎麼可能。」亮一笑置之:「我一直都在光身邊,根本不需要想念吧……」

  「不,我感覺得出來他說的不是你,」同樣收拾剛剛覆盤的盤面:「感覺上像是過去式的,但是他說能透過棋局思念對方。」

  「光透過棋局思念的人多了,」微微一笑:「我唯一比得上這些人的大概只有……現在能確實陪在他身邊吧。」所以我會好好呵護光的。

  「你確定不用自己問問?」伸個懶腰,感受愜意的假期……轉身面向庭院:「我可不是挑撥離間,只是覺得有任何細節都要問清楚,特別是這種事。」

  「……嗯……」其實永夏說的也有道理,雖然我覺得不是很必要。

  「以他從前皇族的身分,就算早年有過什麼爸媽訂下婚約的對象……這種事情在皇室很常見吧。」好心提醒:「或許他現在這種境遇,婚約什麼的自然無效了,但是人還是感情的動物,有時懷念也罷了,到『透過棋局朝思暮念』的程度,」瞇眼看向身邊的塔矢:「你真的不問?」

  「這……」永夏是這麼熱心的性格嗎……真沒想到。

  「是我就會打破砂鍋問到底……」

  兩人坐在長廊上,一時無話,風聲與蟲鳴在耳邊嬉戲。

  亮倒是真沒懷疑什麼,只是永夏提到的『幼年的婚約』,讓自己有些介意……這一點還是要問清楚,假若未來我要向光求婚的話……仔細一想,還真有這種可能,確實有必要知道一下。

  「永夏,」光從玄關電話旁走了回來,順帶也拿了些吃的:「明天亮要對局,你應該不會想去棋院吧?」畢竟沒多少人知道他來。

  「完全不想。」乾脆。

  眼睛轉了轉,放下手中的食物托盤:「嘿,對面澤口阿姨送了自製的果凍,正好有三個,永夏……」詢問意見的語氣:「阿慎……就是伊角剛剛約我明天一起去九星會,你要去嗎?」

  怕麻煩的韓國棋士,雙手抱胸……評估:「所謂九星會應該就是伊角的研究會吧……嗯……聽起來人會很多,萬一……」

  「嗯,」用力點頭,在亮身邊坐了下來:「萬一一群人想跟你對弈,恐怕會很難纏……他們那邊有不少院生喔。」

  冒汗:「那還是免了。」頓了頓,拿起看起來不錯的果凍:「其實你放我一個人在家也無所謂。」

  「那怎麼行,」掏出手機:「我拒絕阿慎吧,不過我會告訴他你現在在我們家。」打字……

  看著光的舉動,亮微愣:「伊角用電話聯絡你,你用手機簡訊回他……」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好像有點怪。

  「不,」打字的人一心二用,回答:「剛剛玄關那邊的電話是仁志打的,他等等會過來。」

  「這時間?」亮看了看錶,已經將近十一點了。

  確認訊息發送,拿起一旁的果凍開始挖:「嗯,應該已經到附近了,聽起來很急,說是在電話裡面不好說。」可能是關於夏目吧?唉……

  聞言,亮有些擔心:「光,關於夏目的事情交給我處理,之前是我不好,你到此為止。」不應該讓光處理夏目的事,最好連接觸都不要……光恐怕這輩子都很難面對這類型的人。

  「喔?」永夏已經快要解決自己的果凍了:「你終於發現自己的疏忽了?」

  「……」亮苦笑……居然連永夏都知道光不適合處理這種事:「果然是我大意了。」

  光倒是不怎麼在意,挖著自己的果凍,晚風湛涼,愜意自得。

  此時永夏對亮投以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弄得亮有些無奈……

  「光,那個……」還是問吧,既然永夏這麼熱心。

  「嗯?」好吃……

  「你有過有婚約的對象嗎?」見到身邊的光一臉不解地抬頭,滿臉問號的看著自己……連忙:「我不是指跟我,我是說……比方說小時候,有些皇室聯姻什麼的……」

  庭院靜默數秒,光眨眨眼,接著繼續吃果凍。

  虎次郎後腿一彎,靈巧地躍上長廊……瓶刷似的尾巴對著三人,大搖大擺地離去。

  「算是……沒有……吧。」光頓了頓……似乎在回憶著許多往事。

  「……」

  「……」

  永夏與亮兩人互視一眼,隨即別開視線……兩人自是都聽出了這語調中的不確定感。

  倒是光好像回想起自己差點忘記的事情:「啊,翡翠有,畢竟他是繼承人,對象是酷拉皮卡的堂妹,跟我們同年……不過也死於那次屠殺。」

  「……這樣啊。」亮瞄了永夏一眼,眼神傳遞:都是你,害光想起那種事!

  「……」永夏默然,眼珠子望向漆黑天際,看天空,好像天空很好看似的。

  光好像在敘述一件極為稀鬆平常的事:「一般說來也只有繼承人才會早早定下婚約,特別是我們這種比較注重血統的民族,其他像我這樣的王子公主什麼的……一般不是放任,就是在國家需要的時候出於外交利益跟他國聯姻。」

  「……」我好像真的讓藤原想起不太好的回憶。

  「……」也就是說,光朝思暮念的人不是什麼婚約的對象……那會是……

  「所以我覺得現在這樣真好,」光已經吃完澤口家提供的美食:「可以不用顧及那些有的沒的,跟亮在一起,呼……」放下手中食器,雙手向天空伸展……自在舒適:「我想我的父母若是知道我現在這麼幸福,應該真的能安息了吧……現在這樣,真好。」是啊,現在這樣就好……

  聽見藤原最後下的結論,永夏終於放心一笑:「喂,塔矢,你不吃的話就歸我了。」

  「呃……」還在想那個讓光朝思暮念的人。

  「嘿,那我也要一半,見者有份!」

  看著光與永夏分了自己的那份果凍,亮在內心思索……

  明明一開始不在意的,為什麼現在卻……可是說在意,卻又好像只是單純的好奇……能夠透過對局,如此想念的人……要不要乾脆直接問了?

  「光,那個……」

  『叮咚。』

  「啊,應該是仁志,」塞了滿嘴的果凍,跳起來去開門:「待會兒再說吧。」

  「光,你這樣小心噎到!」等等再問吧。

  「不會啦!」

  此時夏夜蟲鳴聲中,永夏又與亮交換了一個視線……

  「……」你分明就很在意。

  「……」還是問清楚比較好,別又像戒指那次一樣,亂誤會光。

  「對了,附帶告訴你,下午那首曲子他說是他對結婚抱持的想法。」

  「……謝謝。」望向夜幕:「嗯……像倒映在清澈湖面的彩虹。」縹緲不實,卻又唯美動人。

  真暈了:「……你們平常討論對局都這樣嗎?什麼稀奇古怪的形容都用了,我還以為我這趟是來日語進修的。」

  這邊亮與永夏各自懷著不同的心思,那邊仁志進了玄關後,一臉徬徨緊張……光領著,直到走到亮與永夏剛剛對完局、覆過盤的棋盤邊……仁志見到熟悉的棋盤與棋子,才稍稍恢復了狀態……

  「麥茶。」光靜靜地遞給仁志一杯溫茶,確認仁志拿穩後,伸手撫了撫了少年削薄的短髮:「你這幾天老慌慌張張的,這樣怎麼照顧同學?」

  「光,」亮此時嚴肅地打斷光的發言:「不要碰夏目的事。」

  光無奈,笑笑:「知道了。」這傢伙就是想寵我吧……看向身邊的弟子:「平靜多了嗎?」

  「嗯,但……我不是為了夏目的事情來的,」知道亮老師誤會,趕忙想解釋……又看到高永夏就在眼前:「啊啊……高、高老師好,非常感謝您的幫忙。」也沒管對方是否聽得懂日語,便行了個大禮。

  永夏隨意擺擺手,表示不用在意(也可能是不想理會),便自顧自地喝茶,回憶剛剛與塔矢的對局。

  「我……」停頓,深呼吸:「我是為了……指導棋來的。」

  「指導棋?」亮光兩人不解……光就著問題繼續問下去:「不就是指導棋嗎?該去就去。」

  「不……不是棋院通知的,是私人委託……」有些犯難的神情:「我下午剛回來,就……我爸就這麼拜託我了。」

  「既然是長輩託付,自然必須去,」雖然仁志不是自己的弟子,因為相熟所以亮倒也沒避諱,直接發言:「既然對方有心想學,也是好事,這是職業棋士的義務。」

  光看著仁志,一邊點頭贊同亮說的話……一邊思考……

  仁志是三次預賽的常勝軍,個性也很好,家世背景更不用說……重要的是他清楚職業棋士該做什麼……不過是指導棋,為何如此徬徨失措?

  思及此處,開口:「仁志,對方……是不是你無法面對的對象?或不想面對?」

  聽到光老師這麼問,仁志用力點頭後,又用力搖頭……

  一旁的永夏無語……果然麻煩人物的弟子都很麻煩……

  又吞了一口溫暖的麥茶,深吸一口氣後,總算能平緩地發言:「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是否夠資格進行這次的指導棋。」

  「對象是?」光問,亮與永夏一旁聽著。

  「天皇。」

  一屋子靜了,只剩下蟲鳴聲還在。

  「所以你不敢去?」永夏抽臉……

  「不是不敢去!」發覺自己為自己辯護得太大聲,又一臉歉然地面對眼前這位韓國頭銜持有者:「只是……我想問問老師的意見,是光老師去好,還是我去好……一週一次。」

  這回換成亮不解:「天皇棋力如何?需要雙冠的光去指導?而且這麼頻繁?」頓了頓:「若有需要就去,這是很單純的棋力問題。」仁志也不是沒下過指導棋,應該不至於是經驗問題。

  又吞了一口麥茶,緩緩訴說:「爸爸說天皇的棋力就是在學習院時代學過一段日子,連業餘初段都不到,但因為畢竟是名人,天皇本人顧及萬一正式委託棋院,會引人注目,讓大家太費周章,想要盡量低調的結果就是透過關係,知道……有個小池議員的兒子正好是職業棋士。」

  「既然如此,你去綽綽有餘。」這是亮。

  「不是這樣的,」仁志急了,半天沒說到重點……只是話沒說完便被自家恩師接了去。

  「仁志,暫停,我知道你顧及什麼了。」光笑笑,提起茶壺,又給弟子滿上一杯。

  因為……佐為也曾是指導天皇下棋的棋士啊。

  仁志清楚我們本因坊一派的脈絡,所以對他來說,指導天皇下棋等於繼承佐為的職業,是一次自我認可,他困惑不是針對天皇的棋力,而是不知道自己是否夠資格繼承佐為的衣缽。

  一千年的薪火……也難怪他驚慌失措地跑來了……

  輕閉雙眼,凝神……

  鄭重地跪坐,語調認真,堅定嚴肅,卻也柔和……

  「你這傻瓜,你當然有資格去。」

  「光老師……」也對著老師跪坐了起來……眼圈不自覺有些紅了,受寵若驚:「真……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佐為的扇子……我不是已經交給你了嗎?」微笑著,安撫地揉了揉少年的髮絲:「你是我們本因坊一派唯一的傳人,絕對有資格承襲佐為的一切,放心去,理所當然地去。」

  有些委屈,又有些感動:「我居然一直讓老師給我倒茶……這兩天還一直給老師添麻煩……我……」不自覺地,有什麼東西自眼角悄悄滑落。

  「為了朋友,出手相助,人之常情,你硬要這麼介意,就對亮與永夏說吧,」伸出手指,拭去少年的眼淚:「傻瓜,我知道擔子很重,但我相信你可以,所以請你也要相信自己。」

  「嗯……」

  亮看著眼前的光,想著剛才聽到的話……有什麼東西悄悄在心中醞釀……

  永夏自顧自地深呼吸,長住首爾的人,倒不覺得東京空氣差……旁若無人,悠然自在。

  看著還有些哽咽的少年,光壞笑:「還哭,小心我把扇子收回來。」

  「啊?不要!」

  「那就快點從循環圈脫穎而出,來拿走我的本因坊。」

  「嗯……嗚……」

  「你怎麼這麼多眼淚啊?」

  「我、我這是在感動……」

  「那就記著現在這份感動,」

  而這次換成仁志接過老師的話……

  「我會記得這份感動,去跟天皇下指導棋……嗚……」

  「嗯,就是這樣。」

  「……」
朝夕 第廿七章 遲到千年
  清晨,亮避開了尖峰的上班人潮,與仁志上了電車……

  這傻弟子昨夜說有些激動,想要好好沉澱心緒,並且看看佐為,光便讓他去了棋譜室……結果居然坐在佐為的那套棋譜前睡著了……

  「難得打入名人循環圈,你確定你可以?」並肩而坐,現任名人對身邊睡眠不足的少年提問。

  「嗯,」安心的笑容,緊了緊背包:「因為光老師的話,我現在滿心鼓舞。」

  晨光由車窗透入,高速的明滅斑斕中,亮笑笑:「師徒倆都一個樣。」

  「?」不解……

  「沒什麼,」轉過話題:「你那同學呢?」到底是我堅持要救,才讓光這麼拼命,所以……

  「啊!」似乎想到了什麼,仁志突然起身,站到亮老師面前……又是一個大禮。

  「仁志?」

  少年有些難受的表情,一臉內疚歉然:「我……明明早該想到的……誰幫都好,就是不該讓光老師幫夏目……卻還……」停頓了會兒,悲傷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看著亮老師:「我要是早些想起來……就好了。」頭都不敢抬起來……

  「坐回去。」雖然大致有聽懂,但依然提問:「想起什麼?」

  依然內疚,卻因為明確嚴肅的指令乖乖坐回原位:「夏目最後對我笑的表情,我總覺得在哪見過……原來……從前光老師總是那樣笑的……」越說越小聲,囁嚅:「對不起……我後來才想通,一定給光老師帶來很大的精神負擔……我……」

  「仁志,」看著身旁內疚的少年,亮無奈,卻也沒生氣:「光沒事,說來我還要感謝你,這次因禍得福。」今後,光再也不會露出那種笑容了,我敢肯定。

  「?」

  「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夏目呢?」是叫夏目沒錯。

  雖然不理解亮老師所謂的『因禍得福』,但昨夜確實也看到了光老師精神不錯,還勉勵了自己……說起來,難怪自己還無法像大師兄一樣出師啊……果然還差得遠。

  這樣的自己,光老師還說我沒問題……所以,指導棋更要加油了!

  「他還好,已經醒了,因為沒有家人會來看他,我擔心他又……所以……」有些不知道怎麼辦的語氣:「我堅持幫他轉到東京的醫院了,下午會到……對局結束我就會去探望。」

  「嗯。」

  「醫生說那傷勢少說要靜養一個月,他是真的……去意堅決。」所以才不能把他放任在因島的醫院,太遠了……

  「……」

  在亮的思索間,列車過了幾站,最終到達兩人的目的地。

  下了車,此時早晨的地鐵站總算多了不少行色匆促的上班族,連續假期結束,時間流逝的感覺讓人緊張了不少。

  「警方有說什麼嗎?」

  「嗯……夏目他家……」少年側身,刷卡出了車站:「父親經商失敗,而且還欠了六億。」

  「……就這樣?」這應該不需要他償還:「還有呢?」

  仁志耷拉了原本柔順光彩的黑髮,有些鬱悶:「原本以夏目的性格,哪怕是一百億也不會退縮的……但是……唉,他爸媽……呃……」

  「說。」

  明明不是很嚴厲的語氣,少年還是打了個機靈:「呃……他爸媽帶著姊姊跟弟弟跑了,丟下他一個人,」眼神看向車站外的藍天:「而且……錢是用夏目的名義借的。」

  「……」

  亮雖然平時極少為了光以外的人情緒起伏,這時表面上其實也沒太多變化,卻已經完全理解夏目想死的心情……以及最後那企圖在朋友面前慘死的不甘情緒。

  被自己的親生父母遺棄,還被迫背上一筆鉅款的負債……不,最主要是父母選擇了姊姊跟弟弟,卻遺棄了他……這種被至親之人背叛的心情我很清楚,足以使人發狂……況且還僅僅只是因為金錢利益!就能遺棄自己的孩子?

  但他既然還有所不甘,表示對人世眷戀,跟光有決定性的不同,光是因為完全絕望,情願去賭那死後的世界,認為死後或許能得到重生,比起現實中的太多悲哀絕境,光選擇迎接死亡,賭那微乎其微的『死後的世界』的機率。

  「你堅持救了他,之後打算呢?」棋院前的斜坡上,兩人緩步前行。

  「……不知道……」一臉懊惱,晨光中,低著頭前進:「雖然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很不負責任的事,堅持救了夏目,卻沒有任何辦法幫他,但要我放任不管我就是辦不到……可是……我自己的存款加起來也就不到三十萬……」

  翠玉的眸子掃了身邊矮個子少年一眼,隨即輕嘆……掏出手機。

  看著亮老師突然撥起電話,仁志也不敢多嘴……靜靜走著……

  「小傑,」幸好他們沒到無法收訊的地方:「你們倆加起來全部財產有多少?」酷拉皮卡畢竟要養家,我又不想讓光出力做這些。

  雖然亮老師說著英語,但國中成績不差的仁志聽得分明……瞪大了眼睛,盯著老師的側臉。

  「……這樣……沒關係,」看了身邊的少年一眼:「零頭我這邊有人會出,要盡快。」

  意會到什麼的仁志,用力點頭:我願意出那個零頭!

  「帳戶號碼……你跟光要吧,我現在人在外面……嗯,掰。」在仁志瞪大的雙眼中,亮切斷通話:「錢的事情解決了,你轉告夏目,他的人生我買下了,叫他別輕舉妄動,他花光了兩位全職獵人目前所有的財產。」察覺少年呆愣在原地……回首:「怎麼?不走?」

  「要!」兩步跟上:「謝謝亮老師!」

  「不會,」走向眼前熟悉的建築物,一臉平靜:「雖然錢的事情解決了,但他被親生父母拋棄是事實,你身為朋友,該做什麼,知道嗎?」

  用力點頭:「嗯!我會陪著他的。」

  看這篤定的表情,進入一樓大廳的時候……微涼的空調中,柔和一笑:「也對,你是光的弟子,這方面當然沒問題。」師徒倆真的一個樣。

  時間尚早,亮與仁志兩人向幾位熟面孔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大多數人都知道仁志是本因坊門下唯一弟子,因此看他跟著塔矢名人一起出現,也不奇怪。

  休息室裡,蘆原九段剛將熱水燒開……見到兩人:「呦!今天這麼早?」

  見到熟悉的人,亮明顯開心:「蘆原先生早。」轉頭張望:「嗯?冴木先生呢?」

  「誒?」自然鬈的頭髮好像捲成了問號的弧度:「幹嘛每個人看到我就想到他啊?我跟光二雖然感情不錯,但也不到連體嬰的地步吧?真是……」自顧自地泡了茶,也遞給了進門的兩人:「喔!我今天的對手狀態如何?」瞇眼看向仁志。

  少年棋士尚未發言,便被現任名人接過話:「仁志說他今天很有信心。」

  放下背包,仁志慌了:「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啊!」為什麼我老讓前輩倒茶給我?唉……好失禮,而且我也沒有必定勝過蘆原前輩的信心啊……唉。

  「喔?」身為前輩的蘆原倒是不以為意……兩口吞了茶,一邊呼燙口一邊步出休息室:「我去外面看看,光二說了去買早餐,怎麼那麼慢……該不是沒帶錢吧……」嘟囔著離去。

  「……」還說呢……

  「……」簡直跟亮光兩位老師差不多了。

  休息室轉眼又是靜默,早晨的陽光透入室內,在微微的空調運轉聲中,彷彿有了生命。

  看著仁志拿出秀策的棋譜,一臉愛惜,心滿意足的神情……亮又笑了笑……

  「仁志,」

  「是?」抬頭。

  「放心,不必因為指導棋的對象地位很高而膽怯。」說起來仁志也算自己半個徒弟了:「我剛剛說的『師徒倆一個樣』,是一種讚美,絕不是損你的意思。」

  仁志眨眨眼,隨後突然起身站定……一臉靦腆:「……這……亮老師誤會了。」

  「嗯?」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蘆原先生也是屬於不會泡茶的類型。

  抓抓頭:「我膽怯不是因為對象是天皇啦……」傻笑著又坐了回去:「畢竟佐為老師是平安時代指導天皇下棋的棋士啊……時隔一千年,傳到我手上……」會緊張也很自然。

  璧玉般的眼睛,微愣……思索數秒,隨即發話:「原來你緊張是因為這項任務對本因坊門下而言,意義非同小可。」原來是這樣,也難怪他會問是光去好,還是他去好。

  「就是啊,」少年珍惜地撫摸秀策的棋譜,光老師當年在韓國努力完成的版本:「別人可能不覺得,但光老師對我下每一手指導棋時,那朝思暮念的神情……細心的每一句教誨,我真的很感動。」

  亮再度愣住……朝思暮念……

  呵呵,原來如此。

  「不過既然老師信任我,我就會努力去做,」頓了頓,輕聲卻堅定:「老師說的沒錯,如果連清楚本因坊一派脈絡的我,都如此膽怯,怎麼可能將遙遠的過去與遙遠的未來連接在一起……」又恢復了靦腆的神情,抬頭:「所以不管未來如何,我都會努力向前,人生最重要的不是目前站在什麼位置上,而是我們朝哪個方向前進。」

  看著好像瞬間成長的仁志,亮又笑了:「沒錯。」

  似乎突然想起什麼,少年棋士突然轉了話題:「對了,老師……錢……要還吧?」跟兩位獵人借的錢。

  「放心,不用你或夏目還,」翻開桌上的圍棋雜誌:「我說過,把他的人生買下了。」多衛冕幾次,加上現有的存款,兩年內應該能還給那兩位,雖然小傑恐怕會認為幫助受困的對象是職業獵人的義務……不然我還給奇犽應該也一樣。

  「……那個……」轉了轉眼珠子,猶疑過後還是開口:「老師您買了夏目的人生做什麼?」畢竟下午要去看他……我得傳達清楚。

  抿了一口茶,雜誌翻過一頁:「收他為徒。」

  「……」愣住,隨即:「啊!?」

  「我欣賞他的心有不甘,也擅長應付想死的人。」救人救到底,總不好事情做一半,再說還是光拼命換回的生命。

  仁志突然非常失禮地飛撲了過來,湊近日本棋壇三冠王:「老師您說真的?」我要快點告訴夏目!

  「嗯。」陸力最近連戰皆捷,狀態真好。

  「老師您都不問他的棋力什麼的?」好意外……這兩位老師好像總是很冷靜地做出轟動的事。

  「腦子沒摔壞就行。」願意加入國中圍棋社,至少是喜歡圍棋的。

  「沒壞!腦子還正常!昨天還交談過。」要求這麼低?三冠王的首徒,是大事耶……

  「嗯。」陳學良九段狀態不佳很久了……低潮期吧。

  在仁志依舊震驚的目光中,亮彷彿終於注意到視線,抬頭……

  「仁志,雖然這麼說可能有些失禮,但他是會拿棋子的貓也好,是業餘冠軍也好,我在乎的不是他目前的棋力高低,而是往後能由我身上學習多少,」又抿了一口茶,繼續看向中國方面的圍棋新聞:「當然,他若不願意以我為師,就算了。」不然打發他去當清潔工吧,替光打理那邊的房子,還有收房租之類的雜事,反正他應該也沒地方住吧。

  仁志的思緒回溯了……彷彿昨日重現……

  光老師那年……收我為徒的時候,好像也說過一樣的話,直至今日我依然記得那場景。

  「……收我當弟子?我爸媽一定很高興……」

  「當然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這種事要你情我願。」很隨興的語氣,記憶猶新。

  「……真的可以嗎?我的程度……實在不好……」

  「我在意的不是你向我學習之前已經學了多少東西,而是往後能由我身上吸收多少。」

  「仁志,別愣了,該進去了。」此時聽到亮老師說出一樣的話,我是真心為夏目高興。

  「嗯!」我突然覺得,只要是跟著眼前這個人……光老師一定能平安,而且能放心發揮他的一切專長,當然,夏目也一樣。

  夕陽西下的時候,亮帶著愉快的笑容,踏入自家玄關……

  「亮,」光聽見聲音,從屋裡晃了出來:「嘿,看你的表情,贏了?」倉田又要大吃一頓了。

  點頭,除下皮鞋:「光,你昨晚說有話跟我說?是不是王積薪那個故事?」

  澄黃的眼睛轉過一瞬,隨即瞭然:「喔?仁志提起啦?」走入廚房,給心愛的人倒了杯茶:「其實就是把當年在趙燕園說的那個故事,用虎次郎代入王積薪就是了。」

  愛憐一笑,接過茶杯:「還代入?光以為是數學題嗎?」往屋內看了看:「玄關那雙鞋……」

  「喔,阿慎放棄了九星會的行程,跑來跟永夏對局了。」

  「原來如此。」是伊角的鞋…………湊近耳畔,柔聲低語:「晚上我要聽完整版的故事。」

  「仁志不是說得差不多了嗎?」

  「我喜歡抱著我的光聽。」

  「知道了啦……真是……」
朝夕 第廿八章 第一次求婚
  假期過得很快,也很愉快。

  這幾天,永夏都是在抒情柔美的鋼琴旋律中清醒的,接著是豐盛營養的食物,除了與屋裡兩位對局之外,心血來潮時也幫忙打理一下塔矢家的院子,雖然好像還是不弄來得好些,總需要兩位屋主收拾殘局。

  「他在家一向這樣嗎?」落了一子:「好像很少跟你對局。」都在彈鋼琴,有時批改作業。

  亮思索了一下永夏的應手,隨即將手中的棋子落下盤面:「不,我想他是為了你。」

  「啊!?」

  亮笑笑,抬頭:「你們去秀英叔叔那邊的那一天,應該有對局吧?」看對面的人頷首後,繼續:「那就對了,雖然我看得出來比起小提琴,他是真的很喜歡這次送他的鋼琴,但主要還是為了想幫你準備接下來挑戰秀英的棋王戰。」

  「你越說我越糊塗……」拿過一旁冰涼的紅茶,午後陽光下,襯得紅髮更加火紅。

  「你是不是跟他說了什麼,讓他發現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他那樣下棋?」

  稍稍回憶,隨即點頭:「嗯,可以算是有這麼一回事。」看清盤面後,補上一手:「果然不是我的問題,是他這人的棋比較特別。」就說吧,果然怪的人不是我。

  「對了,光說你像什麼?」兩邊都是小飛……沒想到永夏下得這麼謹慎。

  「風,你呢?」大飛會讓局勢走快些,但難得有機會,跟塔矢慢慢下也不錯。

  「山,」看著盤面應手:「不過這是仁志說的,光也沒否定,說起來風、林、火、山……不知道火是誰……」

  抽起好看的嘴角,真暈了:「明明是圍棋,越說越離譜……」似乎是又想確認什麼,繼續話題:「當年他在徐老師家因為不能對局,偶爾檢討的時候也沒聽他說這麼……詭異的評價,果然不是我太敏感,是真的很怪。」自己下結論。

  看著永夏的表情,亮笑了……而且是竊笑,難得的神情:「其實也是你來了之後我們倆才發現,這樣說吧……光能跟每個人那樣下棋,只要是跟他下,對手也能那般平和地回應……但是只要對局的兩人中沒有光的話,那樣的對局就無法成立。」

  「真玄。」看了樓上鋼琴的方位一眼……嘖嘖。

  「仁志也有類似的特質,可能是本質如此,加上光潛移默化吧,他們很容易能透過圍棋感應一個人,」落下一子,看了眼圍牆上正準備躍出去的虎次郎一眼:「光說過去他只有對我跟仁志這麼下……沒想到這幾天問過伊角他們,才發現不是每個人都能有這種感受力。」

  瞇眼審視眼前的盤面,又再度抬頭看了琴聲發源處一眼……永夏真心笑笑:「真的是讓你們盛情款待了,不管怪不怪……他每天用這種方式幫我調整狀況,然後你又拚盡全力,驗收成效……對我來說真的是大有幫助。」搞得我不想承認都不行。

  「太言重了,能與你對局,對我而言是很值得高興的事,」抿了一口涼涼的茶:「不管是盡力廝殺,或者如這局般風平浪靜,能在正式場合之外,跟自己欣賞的棋士對局,我真的感到十二萬分的慶幸。」

  「嘖嘖……你跟藤原在一起久了,說話越來越像他。」

  璧玉般的雙眼,飽含笑意:「或許吧,因為不管光是多優秀的棋士,依然改變不了他擁有優秀的音樂感性這個事實,這種感性放在生活中、放在對局裡,很容易感染周圍的人。」放下玻璃杯,平淡卻欣喜:「特別是這一年多來,身為音樂家的他終於得到解放……感覺更明顯。」

  聽到此處,永夏反倒嚴肅了起來,挑起眉:「你難道不怕他放棄圍棋?他現在就已經僅僅只是客座棋士了吧?」很多棋戰都不參加了,這樣沒問題嗎……

  好像對方問了奇怪的問題:「光不會放棄圍棋的,即使他不再是職業棋士,即使未來他卸下了院生師範的職務,他依然會在家跟我對局。」

  「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永夏皺眉,沉聲,嚴肅認真:「不進則退,久而久之,那樣的藤原光肯定不是你的對手,棋感會變鈍。」

  「他不是已經有仁志能承襲衣缽了嗎?不必擔心。」

  「你知道我不是說這個。」

  聞言,亮又笑了……輕輕搖頭:「永夏,你不明白我跟光的感情,即使光永遠不下棋了,也無所謂,我喜歡的是他的人,不是他的為人,至於他從事什麼樣的行業,都改變不了他細膩敏感、認真負責……有時候想太多,有時候沒自覺的這些特質。」好像想到什麼溫暖的回憶,抬頭看了眼那人的方位:「他的靈魂已經在我心底深處,不管未來如何,這個事實將不會改變。」

  暖風吹送的時候,帶走了幾片深綠的葉子,虎次郎終於躍了出去,鹿威的聲音好像敲在兩人心頭。

  「喂!你別用這麼認真的表情說肉麻話好嗎?」隨後,韓國棋士抽臉……

  「肉麻嗎?」思索數秒,否定:「沒有,我用認真的表情是因為我實話實說。」

  狂汗:「嘖……快下吧,真是一屋子怪人……」

  「不過……」略顯遺憾的神色:「若光知道往後離開圍棋,就會少了你這個朋友的話……他會很傷心吧。」畢竟光再繼續兩頭燒下去,過個二十年、三十年……年紀大了,體力不濟,會有所抉擇也在情理之中。

  「我又沒說那樣就不把他當朋友,你別亂造謠!」

  「喔?你可以繼續當他是朋友,為何就認為我不能繼續把他當另一半?」

  「嘖……要是用韓語我一定能吵贏你。」日語搞得我腦子打結!

  「你就承認你擔心我欺負他不就好了……」永夏真有趣……

  「我沒有!」

  「快下吧。」

  翻飛的和風隨著悅耳音色,浮沉在流逝的光陰裡………當亮光兩人送永夏到機場,目送好友過了海關,進入候機室,才真正感受到些許離愁。

  「……能像這樣自在下棋的日子,真的好少……」光感嘆。

  寵溺的笑容:「光還嫌少?現在除了王座與本因坊,光幾乎不會關注其他對局。」

  收回望著候機室的視線,腳步隨著亮轉了方向:「只有我有空沒用啊,大家都很忙,沒辦法安安心心、快快樂樂的下棋。」

  「……光,」亮想了會兒,突然指著一個介紹牌:「我們去吃那個。」

  「聖代!?」走近細看:「嗯?提拉米蘇聖代,亮還記得這種事啊?」

  「被瞞得這麼苦,怎麼可能忘記。」苦笑。

  「哈……這麼說好像也是。」傻笑。

  兩個難得空閒,且又在日本常住的人,沒什麼機會吃羽田機場內的食物……這時倒也新奇。

  原本還有些在意兩個大男人去吃甜點,好像很怪異,但踏入店中則頓感多慮了,店內設計有一整面的玻璃牆,正對著不斷變換數字的航班表,不少候機的旅客純粹是來打發時間的,從鄉下老婦到異國紳士,什麼樣的人都有。

  「當時也不是刻意要隱瞞,」光用茶匙戳戳自己點的美式帕露菲……無奈:「不就是開不了口嘛,要是能說就不用那麼拐彎抹角了。」

  「嗯,我知道,」亮只點了一杯義式濃縮咖啡:「所以我想請光以後……若有開不了口的事情,就拿提拉米蘇給我,我就知道了。」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心滿意足地笑了笑。

  「誒?」

  「這樣我就知道自己一定疏忽了什麼,至少能好好想想,」端著咖啡,嗅了嗅香氣:「當職業棋士久了,黑白分明的應手往往很明確,只有光能給我不明不白的應手,比較有趣。」

  因為要到人來人往的機場,今天特意染了個雙色頭做為偽裝的光,看著對面悠閒享受咖啡風味的年輕三冠王,毫無形象地汗了一下……

  「所以我是宿命的對手?」還有這種解釋?

  「沒錯。」

  「真是沒自覺。」

  「彼此彼此。」

  看向玻璃牆外,顯示航班的電子數字牌又翻了幾翻,有一批像是旅行團的遊客,在揮舞著小小三角旗的導遊前聚集……人來人往,繁忙的機場景象。

  「跟小可的三角旗一樣,職業導遊都這樣嗎?」

  「小可?」輕輕放下咖啡。

  光回頭,笑著看向對面的人:「我去奇犽家是按照一般旅遊路線,小可就是上山巴士的隨車導遊。」就是落跑那次,驚天動地。

  「光,」略微思索後……似乎是下定某種決心:「我們結婚吧。」

  旁邊一桌華人說著英語,腔調有些怪異,幾個年輕女孩一邊吃甜品,一邊聊得不亦樂乎。

  航班表又翻過幾個牌子,有航班起飛,也有歸人返回家園。

  光盯著亮,復又看看兩人手腕上的一對時間……不發一語。

  「光,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這個。」少了過往步步進逼的語氣,但認真依舊。

  「就說想當阿慎的伴郎了。」舀了一口聖代,送入嘴中,同樣認真:「再說就算不當伴郎,也是過個幾年後的事,總得給明明母子時間。」

  「我只是要光先答應我。」

  眨著明亮的雙眼,微捲起眉:「亮你也真是混帳耶,哪有人還沒離婚就先求婚,然後還要對方先答應等待,而且居然還是幾年後的事情。」

  「呃……」修長的手指,無奈地揉揉太陽穴:「光……我……」

  繼續吃,接著又看了眼那小小的三角旗:「知道的,我只不過陳述實情,」回眸又看向所愛之人:「但即使亮說這句話的時間再往後挪幾年,即使那時趙石與明明已步入禮堂,我的答覆也不會改變的。」弄不好,我現在就得點一份提拉米蘇給亮了……唉。

  旅行團似乎人數到齊了,導遊一聲令下,準備啟程。

  旁邊那桌歡快的女孩子依舊笑語不斷,航班表上顯示有班機誤點。

  「光……跟明明離婚後,不管我是否成為五冠王,我們結婚吧。」真的很認真:「即使屆時公民伴侶條款沒有通過,即使在日本不具法律效益,我也想讓世人知道,你是我的另一半。」

  「……」

  「屆時,我們可以離開棋院,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自由自在地找任何人對局。」

  「……」看著亮眼前的那杯義式濃縮,溫熱的香氣繚繞……光笑著搖搖頭:「永夏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麼?」

  沒料到光這個應手,但是據實以告:「他只是告訴我,光那天彈的鋼琴曲是光本身對自己的婚姻想法……我聽得出來,溫和、柔美、平靜……卻纏繞著淡淡的愁思,很淡的哀愁。」

  聞言,光有些愣……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亮,不發一語。

  隨後……

  「一個大嘴巴外加一個音癡,」有些懊惱地蹙起眉……無奈:「這樣也聽得出來,居然還說我的對局評價奇怪,我看是大家都很怪……」碎碎念。

  「光。」等待答覆的眼神。

  「等等,讓我想想。」

  不解:「這不是光的夢想嗎?也可以說是大多數棋士的夢想……有什麼好猶豫的?」

  「棋士的夢想裡面沒有跟亮結婚這一環吧?」繼續吃聖代:「要去找法蘭克先生下棋也好、去參加中國聯賽也好……可沒說非得跟塔矢亮結婚不可。」

  聞言,亮端著咖啡的手定格,瞪大雙眼:「光,你這麼不情願跟我結婚?」

  歪頭,思索的語氣:「……也不盡然全是。」

  「那你剛剛在想什麼?」

  「想要怎麼拒絕你。」

  塔矢名人、十段、碁勝,外加世界王座,第一次求婚,失敗。
朝夕 第廿九章 給愛麗絲
  對於光的婉拒,亮雖然覺得驚訝,卻也覺得在情理之中。

  畢竟……光才回來一年,不是嗎?

  思及此處,亮的心緒十分平靜……總歸光會永遠深愛著自己、陪著自己,這一點無庸置疑,目前的遺憾不過是因為光停留在自己身邊這麼長的時間,自己卻無法回報些什麼具體的東西……況且現在的『塔矢夫人』居然還是明明,感到實在太委屈光了。

  光陰流轉,時序進入炎炎仲夏。

  夏目早已出院,目前住在仁志家裡;有三個頭銜必須守衛的亮沒空去理會他,經由光的同意,把那棟藤原宅暫交夏目打理,另外取代年紀已經太大的老婆婆,照顧緒方故居與那缸海水魚,此外,亮光兩人各自的棋會所有時候也需要人手支援……總之就是打雜。

  透過仁志轉述,至少夏目目前沒再尋死過……但是看著前途光明的仁志,相較自己的境遇,鬱鬱寡歡,在所難免。

  永夏回國後狀態極佳,一番纏鬥後將秀英踢下棋王寶座,一舉成為國手、王位、棋王三冠王,朝鮮日報登了不小的版面,氣得秀英直跳腳……吵著要來日本讓阿光給他備戰,奪回頭銜。

  「……哈,那可不行,」玄關,光拿著聽筒,很沒義氣地笑彎了腰,說著中國話:「本因坊衛冕戰馬上要開始了,這次挑戰者是亮,我可是如坐針氈。」

  「我的天!想要假期還真難……好羨慕永夏剛好能偷空。」

  「嗯,」這樣跟秀英練習中國話真不錯,不然日子久了總會生疏:「確實啊,你現在來我是真的不可能有空,我跟亮最近常常只能吃外賣,而且這次挑戰名人的又是社,超難應付……總之我們這邊狀況一整個混亂。」

  「呃……你們同一屋簷下,你要幫塔矢備戰,但是又得防著塔矢奪下本因坊?」腦袋都要抽筋了:「果然很混亂。」

  「就是啊,在你專注於棋王戰的時候,我這邊可是劇變了。」

  電話那頭只得輕嘆:「……算啦,說不定等日本本因坊戰結束後,我這邊會有空檔。」

  「或許吧……就是不知道王座戰的狀況,雖然對手強棋局會很有意思,但是太難纏的挑戰者我恐怕吃不消。」說不定跟學校期中考衝突啊……而且還要指導院生。

  「現在想也沒用,等你時辰到了就知道了。」

  光的額頭冒了好幾滴汗:「……秀英,『時辰到了』不是這麼用的……」

  台場日航東京飯店,能夠看到美麗的東京灣彩虹大橋,亮在開車的時候心情很好,雖然由於光在日本是受到保護的特殊身份,極少接受採訪,但也不可能完全避免,這次或許是因為地點的因素,能夠欣賞美麗的風光,讓最近有些焦頭爛額的兩人頓時有種約會的錯覺。

  「啊?就因為這樣……所以那時突然求婚?」副駕駛座上,光有些無語。

  「嗯,我想給光,那些理所當然、應得的一切。」

  驅車到飯店門口,泊車小弟立刻上前接應……看著自家轎車被陌生人駛離,真有點兒不適應。

  光看著駛離視線的那抹香檳綠,輕輕搖頭:「亮,你給我的已經夠了,我不需要其他的東西。」

  「婚姻不是『其他的東西』,」對著開門的門衛有禮一笑:「是每對戀人『理所當然』該擁有的東西。」難道……與那時在庭院,光的語調不確定有關?或許過一陣子我該問問,我們之間還是有話直說比較好。

  「唉。」永夏,被你害死……

  圓弧形的建築物,正前方是東京灣,右邊是夜晚點了燈會絢麗非凡的東京鐵塔與著名的彩虹大橋,只可惜如今是日暮西沉,黃昏之後,未必深夜。

  「非常感謝兩位前來,敝姓土屋,這次真的要特別感謝藤原老師了,」記者小姐笑容可掬地一禮:「許多媒體想要採訪您都不敢越雷池一步呢!」

  光笑著應對:「確實,如果我再不出現,恐怕將被媒體朋友們列為最不受歡迎人物了。」

  「老師您太誇張了。」土屋小姐是資深記者,有禮也不失風趣:「所以這次接受JNN專訪,是想讓我們一次問完?」

  彎眉微笑,點頭:「畢竟這樣一次就等於接受廿八家媒體採訪,」裝出精打細算的表情:「嗯,怎麼算都比較有效率。」

  「呵呵呵,藤原老師真有趣!」

  採訪進行得很順利,主角是光,畢竟社會大眾都對鮮少出現的光比較好奇……而亮在媒體的能見度較高,因此這回有一半是以保鑣身分前來,土屋小姐看上去雖然活潑幽默,提問卻明顯經過篩選,沒有提出太出格的話題。

  「聽說塔矢老師正準備挑戰本因坊寶座,」看向一旁優雅地喝著綠茶的陪客:「這樣……同住一屋簷下是否會對棋局有所影響?」

  「……」光看了亮一眼,沒回答。

  亮會意,接過話題:「嗯,於光而言影響可能比較小,但對我而言還滿頭疼的。」

  「喔?此話怎麼說呢?」

  看看身邊的光:「雖然大學目前正在放暑假,但這段期間棋院往往會湧入不少報名院生的孩子,光必須謹慎地一一篩選,非常忙碌,」無奈:「再加上職業試在即,光必須針對許多院生加以指導,即使在家也是又忙又累,基本上不會有空感到尷尬。」

  「原來如此,」土屋小姐瞇眼,略作調侃:「也就是說塔矢老師比較閒囉?」

  苦笑:「確實,獵人協會的忙碌通常是在年底,而我也已不是首次在頭銜戰上對上關西的社老師,但光與社兩位的棋力都不容小覷,我能做的就是一再調整自己,保持最佳狀態。」

  「那麼塔矢夫人呢?既然藤原老師與社老師都不是容易應付的對手,那麼夫人是否有動身回國替您加油的打算?」

  「……」光微笑沉默,端起自己的綠茶。

  「這……」

  不知道自己提了尷尬的問題,土屋小姐陷入莫名的沉默中……只得繼續僵著笑臉,等待回覆。

  算起來這也只是一般提問,但回憶起求婚遭到光拒絕的亮……此時竟不知如何應對。

  「這傢伙是個圍棋狂人,」光輕輕放下茶杯,調侃好友的態度:「亮一下起棋來根本什麼人都顧不得,明明那種已經嫁給小提琴的傢伙,哪裡受得了這種糟糕脾氣。」

  「光……你別揭我短。」得救了……但,這真的很委屈光。

  「呵呵……原來如此,那麼藤原老師呢?」記者笑瞇瞇:「您的對手兼好友兼保鑣都已經當爸爸了,您是否有心儀的小姐?」

  半點都沒有猶豫,點頭:「有。」

  「喔?」在亮的心跳聲中,土屋小姐身邊的兩位攝影師,馬上盡忠職守地開始給藤原老師特寫拍攝:「是哪家小姐這麼幸運?」

  「嗯……對方不是公眾人物,」做出抱歉的神色:「所以請恕我實在難以奉告。」

  「這樣啊……」不放棄:「那麼形容一下是位怎樣的姑娘?」

  轉著眼珠子,想了想:「嗯……笑起來很可愛,哭起來毫無形象可言。」

  「聽起來是情緒鮮明的類型。」見藤原老師似乎不討厭這個話題,繼續:「那麼我們什麼時候能夠聽到藤原老師的喜訊?」

  淺淺微笑,有些難為情的那種:「這個嘛……我是有把戒指交給她了……但……」

  一陣沉默。

  此時亮已經完全明白……光說的是那個還穿著學步鞋走路的小音……真是暈了。

  倒是記者會錯意……

  「咦咦!?」驚詫萬分:「藤原老師該不會……被拒絕了?」

  裝出苦笑:「我一年多前就將戒指給她了,土屋小姐,您覺得呢?」

  「……看樣子藤原老師當真要實現那少年時期的不婚宣言了?」

  「哈哈……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

  「歡……啊,」市河小姐見到來人,頓時神采飛揚:「是小亮阿光!我們剛剛還在看直播!」

  「市河小姐好,」光微笑……注意到桌上一個迷你旋轉木馬:「這個是不是轉了會有音樂?」

  「是啊,」忙著泡茶,好像全身上下每個細節都在高興似的……連圍裙都在笑:「你們好久沒來了,吃過飯了嗎?我就想說這個壞了,不知道阿光你會不會修?」想到什麼,一古腦兒全說了,毫無組織的句子。

  「誒?」拿起來上下左右看了看……懊惱:「我對這種精密機械不行啦。」市河小姐該不會覺得我是教音樂的就會修音樂盒吧?

  「這樣啊……需不需要幫忙叫外賣?」雖然懊惱,卻依然掩飾不了高興:「我家寶貝不聽這個就睡不著……已經鬧了兩個晚上了,俊郎也拿他沒辦法。」

  「這樣啊……幫忙叫兩份鰻魚定食吧。」

  「讓我看看吧。」亮從光手中接過旋轉木馬,用只有對方聽得到的音量:「當年練習具現化能力時,分解過許多東西……說不定能修好。」

  「小亮,你行嗎……」沒聽說過小亮擅長這些。

  「當然行,亮老師不會說沒把握的話啦!」北島先生果然安靜不了太久。

  「修不好的話拿去鐘錶店之類的……還是該拿去哪兒修啊?」廣瀨先生比較實際。

  「不清楚……我還真沒想過這玩意兒壞了要怎辦吶!」

  「先看亮老師的吧……」

  市河小姐開始撥外賣電話,光倒是很自動地接手了泡茶的工作,給自己那杯放了不少冰塊。

  「光,這裡有一把瑞士刀對吧?我先去休息室。」畢竟不好在棋盤上拆這個。

  「嗯,我記得有。」在櫃檯翻找著……這東西一定得拆開來才能修:「找到了。」

  「不管做什麼事,都一樣專注,不愧是亮老師!」這是不管亮做什麼,總是要發言的北島。

  「北島……你太崇拜亮老師了,說不定會給老師帶來壓力啊。」這是比較中立的廣瀨。

  休息室內依然泰迪熊環伺四周,但兩人已經見怪不怪,絲毫不放在心上,市河小姐關心地跟了進來,而光則拿著屬於自己的那杯冰茶貼臉消暑,一邊看著專注的亮。

  「你們倆怎麼突然來啦?大家念著你們好久呢……」壓低聲音:「剛剛的直播我看了,阿光你說的小姐是?」

  「呵呵,就是明明的女兒小音啦!之後想著也沒什麼事,就過來了。」說起來,亮還真是因為我會了些有的沒的,現在撬開底座的手法……好像曾經拆過很多遍類似的東西一樣。

  驚訝:「這樣對媒體說沒關係嗎?」在阿光旁邊坐了下來。

  聳聳肩:「我又沒說謊,」轉頭看向亮手中被分解的旋轉木馬:「外表看起來很普通,是不是曲子很特別,所以不好買新的?」

  市河小姐看著小亮……滿心期待的視線,希望音樂盒有救:「不,只是《給愛麗絲》而已。」

  「呃……」光不明原因地寒了一下,惹來亮的視線。

  「這個壞了之後,我就買了一模一樣的東西,但孩子就只認這個……」市河撫著臉,無奈:「俊郎說可能是因為有味道吧,小傢伙就偏偏要這個舊的,新的不行。」

  「……嗯,我應該能修好。」看著眼前被拆得差不多的零件,亮似乎很有把握,開始重組,一邊輕聲詢問:「光……《給愛麗絲》怎麼了嗎?」

  冰涼的茶杯輕輕貼著額頭,光癱坐在休息室沙發上,無奈:「沒,就貝多芬的輪舞曲。」

  「光。」雖然手上動作不停,卻是『交代清楚』的語氣。

  再度無奈:「相傳是以悲劇收場的求婚曲子。」

  「咦!?真的嗎??」還捏在手上的外賣傳單差點飛了出去:「還真不知道……給孩子聽這個好嗎?」

  「只是相傳啦。」

  接著,亮繼續靜靜地重組著旋轉木馬,光倒在沙發上用玻璃杯冰涼額頭,兩人不發一語。

  看著兩人的互動,想起直播畫面,市河輕聲試探……

  「你們倆……吵架啦?」
朝夕 第三十章 我願意
  成功修復了旋轉木馬,想來椿夫婦今晚能安心睡上一覺,市河小姐開開心心地去收好孩子的安眠玩具,而亮光兩人彼此沈默著,在休息室裡開始用晚餐時,已是晚間八點過後……

  「謝謝。」「謝謝……」

  沉默氛圍裡,異口同聲的默契。

  隨後,相視一笑。

  說好了,與其道歉不如說謝謝。

  「我道謝是為了記者,這樣下去一直委屈你……光又是為了什麼道謝?」

  光轉頭,視線望向櫃檯方向,由於滿嘴都是食物,沒說話。

  亮會意:「為了練習具現化能力的心血?」見到光點頭後,自己也吃了起來:「那些沒什麼,我自己也學得很高興。」能為心愛的人付出,當然是高興的。

  如今只差讓光光明正大地成為我的伴侶了。

  「光,」亮吃得很快,稍稍整理用過的餐盒:「我太久沒過來了,先出去看看大家的對局……光……」總覺得光最近太過疲勞了。

  「嗯,」沒抬頭,繼續吃:「我吃完就出去,啊……」擺擺筷子示意:「不過北島那桌還是免了,亮自己指導比較好。」北島先生也有七十了吧……算起來也是看著亮長大的。

  無奈而寵溺的笑容:「慢慢吃,光多休息一會兒也好。」起身後,彎腰附在光耳畔,注意外面應該沒有人能聽見,壓低聲音:「其實別看北島先生那樣,整間會所,他的棋最像光了,我猜北島先生肯定常常在背後擺你的棋。」

  換來光一臉不信,外加含著筷子的凝視。

  「待會兒你偷眼注意一下就知道了。」北島先生其實很欣賞光的。

  在光不置可否的微笑中,亮起身去延續父親當年辦這間會所的理念……推廣圍棋,認真指導每一個有興趣的人。

  「看樣子你們真的沒吵架……」剛進門準備收拾的巿河小姐見到兩人親暱的互動,欣慰:「沒事就好,嗯?阿光……你茶都熱掉了,怎麼沒喝?」

  「等等喝,」扒完最後一口飯,伸手抓起玻璃杯:「我們沒吵,是有些話想對彼此說就是了……」但若心意相通,像剛剛那樣也不錯,這樣就不必多解釋了。

  「這樣啊,多溝通總是好事。」擦桌子……

  「棋院的賽程緊湊,」苦笑著大口吞茶:「亮總想跟在我身邊保護我,看他累,我也擔心。」

  巿河小姐一邊收拾,一邊開口:「怎麼樣都好,就是別像上次搞得人仰馬翻,你們啊……老師夫婦跟緒方都不在了,蘆原自己還像個大孩子……弄得我每次看到你們鬧彆扭就緊張,俊郎那傢伙總是老神在在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光無奈笑笑,收拾了自己的餐盒:「看來我們好像很讓人擔心,椿大哥的話……現在應該是一顆心都放孩子身上了,對了……會所還照看得過來嗎?」

  短髮的媽媽坐到對面,閒聊:「還好有那位夏目,最近他都會過來幫忙,我也能抽空回去顧孩子,總不好老是麻煩娘家的兄弟姊妹。」

  「那倒是。」

  「……那位夏目到底是?」

  光歪頭,喝了一口熱掉的茶:「亮說收他入門下,但是目前還沒空管他……他家裡也滿多問題的,總之目前算是無業遊民外加孤獨一匹狼狀態。」

  「噗……瞧你的形容詞越來越豐富了,啊,這個,」從口袋中摸出兩張紙:「東京迪士尼遊樂園的一日券。」

  「嗯?給我?我跟亮沒空啦。」雖然說之前好像有說過要去……

  笑得像個少女般,抿嘴:「這票到年底都有效,找時間去玩吧,我弟弟現在在那邊工作,有時候能弄到幾張,就當幫我修理旋轉木馬的謝禮囉!」硬塞進阿光口袋後,起身:「呼……差不多該回去了。」

  「提早下班嗎?」職業婦女確實辛苦……也快九點了:「其實市河小姐跟夏目協調一下,若是方便可以早點走的,我想亮不會介意。」

  「呵呵,阿光你這方面真是單純!今天大家是為了看你的採訪直播啦,真是……要不然我也早回去了。」對自己的事情很沒自覺呢,這方面是小亮辛苦些。

  「呃……是這樣啊?」我有這麼受這些塔矢派的歡迎嗎?

  「就是就是……」

  與市河小姐兩人一起走出休息室,這個時間老人家多半回去了,但主要那幾位塔矢亮的超級粉絲還在,光看了幾位下班後偷空過來的業餘人士的對局,稍加提點,市河小姐則像個少女般雀躍地拿著旋轉木馬,準備下班。

  遠遠瞄了一眼北島先生的盤面,傻住!

  光還真差點笑噴了出來……果然如亮所言,北島先生老愛和自己槓,所以自己避免去理他,沒想到他老人家學自己的棋倒是有模有樣……大概以他的棋力不知道亮早就發現了吧?真是不老實,呵呵……也挺可愛的!

  「這裡如果長出,後面的變化會有趣些。」呵,找時間跟北島先生下一局吧。

  「藤原老師,您什麼時候還會來會所?」

  「唉?我要去會所應該也是我自己開的那間優先吧……」理所當然。

  「這……好像的確是這樣……」

  「就是啊。」

  而等光與幾位圍棋愛好者閒聊一陣後,再抬起頭,便已見到亮與夏目坐在棋桌兩端了。

  「咦?小市回去了啊?」久米先生也要準備回家了:「再不回去我孫子怕是又得來尋我了。」

  「哈哈哈,誰讓你記性越來越差!才你這點兒年紀……啐……」

  光站到櫃檯,向離開的熟客一一道別,雖然時間晚了,沒什麼來客,但是準備打烊該做的事情也不少……排桌椅、關窗戶,曾經孩子時代流落東京街頭的時候,自己也常幫市河小姐做這些,日子安穩過後,加上棋賽連連……如今真有些懷念,想來這些最近都是夏目負責的項目了吧。

  瞥眼看向亮坐在窗邊的樣子,說起來要不是正好遇上,亮還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空理會夏目……夏目也確實怪可憐了,哪有老師這麼當的……

  熄滅了門口處的燈光,以示休息,接著將沖好的茶端到兩人桌邊,托盤擱在鄰桌上,光拉了把椅子,看起這對準師徒的對局。

  ……喔?看不出來,他的棋力應該跟河合先生差不多,嗯……整體而言沒有太強的應手,佈局也是穩當的類型,有點像阿慎,只是與其說他四平八穩,不如說他沒什麼想像力,或許是有些緊張?

  也對,今天只是巧遇,他最近的遭遇也是大起大落,父母那邊就不說了,接著亮居然說把人家給『買』了下來……雖然我知道亮的用意是不讓他再度尋死,但這種說法還真夠強勢,今晚突然遇上自己的買主,不緊張才怪……

  那麼換個角度想,這種情況下還能這樣行棋,也算得上是個將才了。

  「到此為止吧,」行棋至小官,亮便宣布對局結束:「我知道你的實力了。」

  「謝謝您的指教。」鞠躬很僵硬……

  「願意入我門下嗎?」收拾棋子,時間太晚……還是早點回去吧:「不願意就繼續幫襯些雜事,願意的話除了雜事,我還會出功課給你。」

  高個子的少年有些愣,收拾棋子的時候抿著唇……看得出來真的很緊張,不同於仁志一緊張就話多又結巴,夏目不仔細觀察的話,是看不出來的……果然會壓抑的人比較容易想不開吧。

  見夏目沒有馬上回答,亮盯著眼前那雙明顯在克制緊張的黑眼睛:「我跟光平時很忙,確實需要個人處理瑣事,若沒有你,我也會考慮請個時薪幫忙,所以關於買下你的六億,無須介懷……當然仁志的部分他是否要你歸還,是你們倆自己的事。」

  看了眼盤面:「你的棋算得上穩重,但同時也很壓抑,如果心中有新的想法,敢於表現,可以更加精進。」以目前他的處境而言,算不錯了。

  光看著夏目,又看看亮……沒有發言,畢竟這是棋盤兩端這兩人的事情。

  「我……有希望成為、職業棋士……嗎?」若沒希望,努力也沒用。

  亮靜靜地將棋盒放回棋盤上,僅僅一瞬,嚴肅的面容突然得逞般地笑了,在只有光發現的當口,隨即歛去:「沒有。」

  「……」光抽了抽臉,卻沒發話……這傢伙怎麼這麼跟人說啊?夏目的程度,給他適當環境的話興許能像仁志那樣,低空飄過。

  見到夏目低垂著頭,亮繼續:「但我花了六億買下你,難道你甘心一輩子打雜?」抿了一口茶,瞇眼凝視:「看著昔日同窗闖入三次預賽、闖入循環圈,即將開啟挑戰頭銜戰的大門,你甘願如此落於人後?」很明顯的激將法……

  他跟淡漠的光唯一的不同點就是,這個人,不甘不願,對現世不滿;而這種人通常有野心,很像一個人……緒方先生。

  光雖然明白亮的用意,但是話說得這麼狠……一臉嚴肅的表情,真讓自己咋舌。

  「但您說我沒辦法成為……」

  「我說沒辦法,你信?」亮笑了,挑釁的笑:「這世界就是這樣,若連你自己都不反駁我,不為自己站出來發聲,不靠自己的力量推翻我的宣言,那麼別指望他人協助。小池仁志很幸運,從家世背景到個人境遇,他的人生至今平穩順遂,那你呢?父母欠債之後,你放棄學業,四處打工幫忙還債,你覺得歷經磨練的自己不如他?」

  「我……我怎麼可能……不如他!」話雖然說得小聲,卻很篤定。

  擱下茶杯,眼神清明:「其實你也很走運,你認識的小池仁志正好是個好人,或許只有他這樣的好人願意一再幫你,而我這樣的人,幫你一次已是破例,絕不會再幫你第二次,你的機會必須自己掌握,」頓了頓,語聲清晰:「我只問你一次,你願不願意入我門下?」

  看著眼前穿著西裝、神情嚴肅,好像快要將夏目逼到死角的亮,光只覺得恍若時光倒流……

  當年塔矢老師也是這麼問落魄街頭的自己……

  只是不同的是……對我,塔矢老師雖嚴肅,卻同時溫和寬厚,沒有步步進逼……

  在光的閃神中,夏目輕輕出聲:「我願意……」

  挑釁成功的微笑:「因為你別無選擇。」亮無視對面的不甘視線,繼續:「既然如此,有一件事情務必請你遵守。」

  「……是。」

  「不管有多少人在場,只要我不在場,就嚴格禁止你跟光接觸、說話,」知道光瞪大了雙眼準備出聲,抬手制止,眼神緊盯著夏目:「當然這條禁令等我覺得時機成熟時會解除,無須擔心。」

  「亮!」就只是想保護我,對自己的弟子做到這種地步!?

  亮抬眼,完全不見剛剛的嚴厲,極為溫柔的一笑……隨後再度以極嚴肅的視線緊盯夏目:「不只是為了你,這樣對你們倆彼此都好,我塔矢亮不喜歡太多無法掌控的事情埋伏在周邊,特別在棋賽期間。」

  「呃……」夏目很不解:「我……我沒理由去……我想我沒理由無故打擾藤原老師,這……相反的,我很感謝藤原老師…………現在是在塔矢老師面前吧?所以……可以跟藤原老師說話,嗯……」起身,站定在救命恩人面前,行禮:「我……很感謝藤原老師,捨命相救……連父母都捨我而去,雖然小池很關心我,但……知道還是陌生人的您願意對我伸出援手……我……」話未說完,便被打斷。

  光極少見的打斷他人說話:「不必謝我,真要謝什麼,就感謝命運讓你我相遇,如此即可。」說完,看了一眼已經空無一人的會所,逕自朝休息室走去。

  看著光離去,亮回首,輕聲明確:「仁志有跟你提及我跟光的關係吧?」見到夏目點頭,繼續:「禁止你們倆私下接觸,是因為光也曾跟你一樣想不開。」解釋清楚比較好,對夏目也公平:「而且與你不同,他的心態決絕,如今才好不容易穩定下來。」

  震驚:「您是說……藤原老師?這樣……」困惑、驚愕:「這樣他還願意捨身救我!?」同樣經歷過想死的念頭,特別瞭解……此事難如登天!

  「那是因為他的寶貝弟子仁志要救你。」現在還不能在這人面前承認是我要救他。

  「……那……那我剛剛那種很平常的、只是道謝……不就……」結巴了……

  「對,雖然輕微,但已經擾亂藤原老師了。」亮將棋盒從棋盤上拿下來,揭蓋。

  「原來……所以才禁止我們私下接觸……因為……」再平凡的話,都有可能說錯……

  「你若真感謝藤原老師,就遵守我的這項約定。」看向還站著的少年:「坐下,覆盤了。」

  「咦!?」可以嗎?所以是……真的收我……入門……不是只要我工作……

  瞇眼,逼視:「怎麼?不願意?」

  「不!」馬上坐下:「我願意!」

  能跟三冠王,而且還是世界王座的塔矢老師……覆盤,而且居然還被收為首徒。

  或許……運氣……真的來了吧。
朝夕 第卅一章 連勝與連敗
  「光,」輕聲呼喚……難得,居然在休息室睡著了?

  「藤原老師好像很累……要叫醒他嗎?」

  與夏目覆盤結束已是晚間十一點,夜深,當然東京街頭依然熱鬧,都市的喧囂隱隱還能從樓下傳上會所。

  微光中看著沈睡的光,亮蹙眉:「不對……」即使因為安心的日子過久了,光也不太可能睡得這麼沉……就連一般人,我跟夏目用這種音量說話,應該也醒了。

  「老師……是不是開燈比較好?」說完,也沒等亮答應,便往牆上的開關摸去……不大的休息室瞬間亮起。

  光便是在日光燈忽閃忽閃的幾次明滅中,與休息室同時清醒。

  「……嗯?」手腕用力壓了壓額頭:「我睡著了?」

  「嗯。」這傢伙!

  三人走出會所所在的大樓,都市的夏夜晚風便襲捲而來。

  與夏目簡單話別,或許是因為亮的特別禁令,少年幾乎不敢跟光說話……但不難看出,面對救命恩人比面對自家師父還畢恭畢敬。

  「亮,看你把人家搞成那樣……」光坐上車,繫上安全帶的時候捲著眉毛笑。

  「我必須杜絕一切可能發生的糟糕事情,」瞄了身邊的戀人一眼:「這是身為保鑣的職責。」

  「是……」

  「說是的時候不要拖長音。」

  「喂!」

  回到熟悉的家,才一進入玄關,亮便像是被人按了快轉鍵般,快速但確實地動了起來。

  「發燒了?怎麼也不說一聲?什麼時候的事?嘖……」玄關處,一把將剛脫去鞋子的光打橫抱了起來:「先泡個熱水,我馬上拿退燒藥,等一下幫你吹頭髮,明天不管是什麼行程都請假或推掉,洗完澡馬上睡,不得有異議。」

  「嗯……我確實只想睡……不會有異議……」感覺好累……身體好重……

  折騰了一陣,確認熱水夠熱,見到光泡在暖呼呼的水中後身體狀況似乎好多了……亮才趕忙去找退燒藥,直到看到光確實將藥吞了下去,蹲在浴池外的亮才稍稍安心。

  「真是……本因坊戰剩下四天,光你別嚇我。」脫去自己的襯衫,領帶擱在洗手檯邊。

  腦袋還很迷糊,看著亮的動作,選了個舒服的姿勢欣賞眼前的脫衣秀:「早上就覺得怪怪的……採訪結束時以為撐不下去……本想乾脆在那邊訂房好好睡一覺……」

  「那我提出要去會所時為什麼不說!?嘖……」

  彎眉,很溫柔的嗓音:「……那是我們的工作啊,本就該去的。」畢竟亮很久沒去了。

  「……唉。」真是拿光這種性子沒辦法……怎麼常常搞類似的事:「那至少在休息室待著就好,怎麼還出去指導?真是……光知道剛剛發現你病了,我嚇死多少細胞嗎!?」

  看著亮隨便沖了沖身體,跨入浴池,光的後腦擱在浴池邊,笑了笑……眼神迷離……

  「好像母后……囉嗦死了!」抱怨,卻是極為溫柔的語氣。

  「光,真是……」唉。

  「亮你幹嘛下水……」噘嘴……很不滿。

  「?」不解:「我不是每天都下水嗎?」光是病糊塗了……說話都不連貫……

  一臉不滿的神情,委屈:「這樣就欣賞不到亮的火辣身材了。」

  亮的臉抽了好幾抽……看樣子因為回到家,光放鬆後,確實已經語無倫次了……

  「光想看隨時可以看,」安撫:「好了?起來吧,早點休息。」室內溫度恐怕得調整一下。

  「不要!」扯住亮的手腕,浴室一時水花四濺:「亮陪我……」

  「光,快起來,」平常頭腦好的人這種時候腦子壞得特別快嗎:「乖,還是我先去鋪床?等等直接抱你進棉被?」

  聞言,鬆開了亮的手,笑得跟個孩子似的:「嗯……亮要永、遠、永、遠這麼疼我喔!」

  「知道了,」浴池外,愛惜地擁緊光的金色腦袋,寵溺萬分:「我會永遠愛你、疼你……」

  光確實是病得不輕,況且支撐了一整天,如今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擦乾身體、吹乾頭髮……幾經折騰終於讓光好好躺平的亮,開始收拾兩人換下的衣物……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在這種要緊的棋賽接連展開的季節,平時還勉強,但只要我們其中之一倒下,真的會很糟糕……情感上不太願意夏目住過來,一方面還沒有熟識到這種程度,當然主要還是為了光的心情……

  而仁志現在跟夏目住在一起,也不方便,再說他也已經闖入循環圈,自己的時間也很吃緊。

  「……」也罷,大不了以後這種情況衣服送洗,我記得有洗衣宅配,打掃方面也有計時的清潔公司,嗯……這種時候真慶幸自己處在一個便利的年代。

  「這是?」光的口袋裡有紙?錢應該在皮夾才對……光不會亂放重要的東西。

  迪士尼門票……這是一日券?年底前有效嗎……他什麼時候弄到的?是想跟我一起去吧?結果還沒開口就病倒了……真是,拿他沒辦法。

  想到那病得連呼吸都不太穩的戀人……愛憐的苦笑,直到亮把房子稍稍整理過,回到房間,已經凌晨。

  「光,怎麼還睜著眼!?快睡!」居然還等我?都燒成這樣了!

  翻了個身,往伴侶的身體靠了靠:「在聽亮洗衣服的聲音……亮……」

  「傻瓜,快睡了!」掌心感受著額頭的溫度……依然有些發燙,憐惜輕責:「乖,別嚇我。」

  「亮,褲袋裡的門票……」有氣無力的聲音……微微喘息。

  「我看到了,收起來了,」見到光終於安下心來的笑容,無奈:「你啊……想要去的話就快點休息,秋天我們一起去。」

  靠在戀人懷中,放鬆地點頭……隨後又再度開口:「亮,還有……」

  「你還沒說完!?」我的天……我怎麼不知道光平時話這麼多?

  似乎是聽到亮心中的腹誹,苦笑著撒嬌:「反正我們白天都忙,至少白天……讓夏目過來幫忙,不要緊。」

  「光,」聞言,立顯嚴肅,冰玉般的眸子盯著:「我怕你們倆總會遇上。」

  哀求的眼神:「我不要亮這麼累……他好歹算是剛入門,幫幫忙不為過……而且目前也確實是最有空的人……」稍稍撐起身體,虛弱地對上視線:「亮……你也看到他的態度,他自殺前佈局傷害仁志,不過是一時對現世的憤慨……而我也認為仁志會費盡心力想救的朋友,不會害我。」

  「我當然看得出來他不會害你,」夏目的圍棋中規中矩,看上去也算得上是好孩子:「如今他的困境已經緩解,生活自然會慢慢步上正軌……但光……光本身就是想太多的個性。」

  繼續哀求:「亮……那樣對夏目不公平,我們會遵守你說的禁令,真的。」頓了頓,挨蹭:「我自己也是為人師表,怎麼能因自己的私人因素,對亮的弟子不公平?亮……你分明是為了我才拒他於門外。」

  「光……」

  捲起眉,懊惱地噘嘴:「亮再這樣,我就不睡了。」說著,就要起身,準備找些事情做。

  「夠了!」拖回來!將被子掩好……嚴肅地盯著被自己壓在棉被裡的人,神情相當不悅:「別拿你自己要脅我!我最不喜歡這樣!」

  「……」委屈得眼眶都快溼了:「因為在各方面,我都沒有能力更改亮的決定……不是嗎?」深夜,很輕的聲音:「在亮面前,我唯一管用的武器就是亮珍惜我的心意,亮……亮應該明白,我是何等珍惜亮愛惜我的心?」伸手……掌心輕貼伴侶的心臟:「這裡,亮愛著我的心意幾乎是我生命的全部,我絕不會為了自己濫用這項武器,那樣等於看輕了亮愛著我的心……但是……看著亮這麼疲勞,要我於心何忍?」

  「光,」雖然光說的都是我早已知道的事情,但是看到這種神情、聽著如此溫柔真誠的言語……還真的無法硬起心腸拒絕:「真是……完全氣不起來了。」

  「亮……」拜託快答應……我真的好想睡……

  知道光一直都體諒自己,愛憐地撫摸金髮……輕嘆:「……我們總是無所不用其極地為對方著想,這恐怕……到老了都不會變吧。」

  疲倦,但笑意盈滿眼底,琥珀色的雙眼瞬間光彩:「那樣不是很好嗎?」

  「實在拿你沒辦法,」疼惜而無奈的笑容,輕捏戀人的鼻子,微微用力……當作小小的報復:「知道了,我明天聯絡夏目就是了。」

  開心地隔著棉被蹭:「亮,你最好了!」太好了……

  「傻瓜!」親吻流金般的額髮:「真正得利的人又不是你,就會為我高興!」

  這樣夏目就像過去所有塔矢門下的弟子一樣,出入這裡,名正言順,棋譜室也能隨意使用……如此才像是塔矢門生吧,我也可以免得他人說閒話,畢竟光的弟子可以自由出入,沒道理夏目就不行。

  「我們是彼此的唯一,自然要為彼此高興了,不是嗎……」語聲至最後,弱得悄無聲息……

  「真是……」聽呼吸,由喘息慢慢平穩了……這傻瓜:「光,我愛你,非常愛你……晚安。」

  原本以為只是小恙,但是藤原本因坊這次病來如山倒,連續好一陣子無法復原……燒退了接著就是喉嚨發疼,喉嚨好了緊接著又是鼻水直流……好不容易鼻水止住了,又是咳嗽連連,接著好像上次發燒沒發夠似的,繼續延燒……弄得棋院與贊助廠商不知所措。

  本因坊戰第二局,尚未收官,衛冕者中盤告負,三國棋壇譁然。

  畢竟藤原光與塔矢亮的勝負乃半目間,本因坊寶座於前者而言更是意義重大,眾所周知,如今行棋才到中盤便投子……最後差點叫救護車,身為挑戰者的塔矢名人臉色之差,有若寒冰。

  七月下旬,日本棋院,煙霧瀰漫的小辦公室裡……

  「你確定不用延後賽程?」坂卷先生抽著菸,頭也跟著疼了起來:「他這種狀態,幽玄之間放了三盒兩百抽衛生紙……傳出去也有礙日本棋院形象。」加起來六百抽了……中盤認輸剛好用光,這怎麼能下棋了!?

  亮也覺得萬分苦惱:「身為挑戰者,我也不想面對這樣的對手,但過去並沒有這種因病延後對局的先例。」若是棋院為了光破例,別說光會不高興……棋院開了這種先例,往後也很難辦。

  「這倒是……嘖,」捻熄了香煙,看向對面的塔矢名人,仗著年紀大,語聲不自覺地有些責備:「你們不是住一起嗎?怎麼搞成這樣?」都不是小孩了!不是情侶關係嗎?怎麼不彼此多照顧著些……

  「這……」不知道是不是坂卷的錯覺,塔矢名人的表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

  「唉,這……唉!感冒這種事很難說……也不該怪你,」以為塔矢名人自責,連忙打斷對方思路:「他已經連敗兩局,這種時候才開始住院也會引人閒話……看樣子只能讓老天保佑了。」

  離開棋院,急急忙忙往家的方向趕……這兩週以來真的很感激有夏目幫忙,雖然一個大男孩很多家務做不好,但總比沒有強,仁志也盡可能抽空過來探望,只是光似乎不見好轉……

  「……亮。」注意到投射過來的視線,坐在床上的光,靜止了所有動作,揚起笑容。

  「怎麼在拉琴!?」立刻進入房間:「燒退了嗎?為什麼不休息?」探手輕撫額頭……

  「……哼,原本早就好了的……」鼓起腮幫子,一臉不高興:「第一局開始前一晚,是哪個傢伙突然化身豺狼的!?」要是讓外界知道還得了?頭銜戰棋盤兩端的對手,前一晚搞這種事……

  一臉歉意,無奈外加自責心疼:「原想如今我們的情誼,不必再為了重要對局而壓抑,應該也不會出狀況……對局就是生活,一切以平常心比較實際,卻沒想到……」

  對局本身是沒出狀況,但是光卻二度感冒了……反而影響對局。

  「我那時才剛好轉兩天……亮也捨得折騰!?」我的本因坊……天啊!說好要在上面等著仁志挑戰的!居然連敗塔矢亮兩局!?雖然也不是沒連敗過…….但……唉。

  塔矢名人,難得的一臉委屈:「……光也沒拒絕,不是嗎……」其實我也知道,無論我怎麼對光,光根本不會拒絕我,而我居然……看到光越難受,居然越走火入魔……

  討論這種事情,畢竟有些難為情……耳根發紅地別開臉:「……我以為到底是棋戰前,亮會像上次……在樓上那樣……溫柔一點……不會太超過……」幾乎是沒有聲音的聲音,非常小聲。

  看著亮的神情,知道亮自責……光最後湊上前,安撫……好像在安慰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亮,其實……或許這次生病,不關亮的事……我想恐怕不是亮造成的,」看向亮一臉疑惑的表情,接著輕輕撫摸擱在自己腿上的琴:「這次突然病了,好像是因為其他原因。」
朝夕 第卅二章 病因
  「你們難得來,可我這裡只有鋁箔包裝的豆漿……」尹老師單手捧著四盒包裝豆漿,回到自家客廳:「章魚你最好喝沒冰過的,本因坊戰真慘……」

  「謝謝……」接過沒冰的那瓶,用力吸了吸鼻子,毫無王子的風采:「因為那種對局受到大家關注,我還真高興不起來……」

  硬是從棋院的工作中被約出來的古瀨村,接過豆漿,吸管一插,喝了起來:「你們不知道!辦公室電話幾乎爆了!尤其是阿光第二局才中盤就倒下的時候……啊啊,天啊!」

  自責甚深的亮,對自己的師父與古瀨村欠身:「不好意思,給大家添麻煩了。」都是我的錯……不然光的病早就好了。

  本因坊戰第三局開始前,在光的堅持下,找了一天去拜訪尹老師,也約了古瀨村。

  自從那天亮見到光拉琴後,光的病略有好轉,但情況時好時壞,連住在對面的醫生世家也驚動了,只是每個姓澤口的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但是症狀確實只是一般重感冒沒錯……只是吃藥卻不見康復。

  連名醫家族都束手無策,只得順著光本人的意思,來找尹老師。

  「光,既然堅持來找老師,是不是心裡有底了?」亮很著急,這是光的身體啊!都是我……

  呼吸都塞住了,只得一邊用嘴巴呼吸一邊說話,形容狼狽:「要說有底……其實也沒有……就是一種猜測,」看了古瀨村一眼:「我懷疑自己的身體積蓄了太多的氣,發不出來……結果就出現生病的症狀。」

  不太瞭解,不過古瀨村馬上表態:「我看看,阿光你保持平常的狀態就好。」

  這事若是真的,非同小可,平時少根筋的記者立刻放下盒裝飲料,利用自己的能力開始觀察,而分屬強化系與具現化系的師徒二人聞言,也緊張地發動凝。

  「阿光的氣好像真的有些怪……」是因為塔矢分了氣給他?但這應該不會怎樣……

  「光,你自己的感覺呢?」我一直都在光身邊,卻不知道……怎麼會這樣?

  知道弟子關心則亂,尹老師立刻安撫:「連我就算動用凝也只能看出有些不對勁,你別自責。」轉頭問向多年好友:「阿瀨,如何了?」

  古瀨村皺著眉,死命用力地盯著自家棋院的雙冠王……要不是因為熟識,光還真會被他看得頭皮發麻。

  「嗯……確實,」轉念一想……具體什麼都不清不楚的,還是先問問再說:「阿光你為什麼會認為自己體內有太多的氣?」

  「……我也不清楚。」看著自己的手掌,懊惱:「因為在家只有我跟亮,我怕亂嘗試什麼的話會有危險,所以就拜託亮一起來找老師了。」

  「光,你應該是有所發現才會導出『太多氣』的結論吧?」輕輕握住愛侶的手,擔憂。

  「嗯,每當我使用樂器的時候,所有感冒症狀都會慢慢消失……所以……」光頓了頓,看向尹老師:「我在想……是不是因為我常常跟念能力者在一起,不知不覺……學會了練,到達發?」

  在場的三位念能力者愣了愣……最後還是亮提問。

  「光你小時候的念……」是被庫洛洛偷走的,這些尹老師他們應該不知道。

  看向一臉擔心的亮,反握住手:「我感覺……只是感覺,不一樣,不是小時候那種無法控制好像被附身般的念,具體說不上來,好像……也不是因為我長大了所以能控制,總覺得不是那個特質系的念回來了,而且我也問過酷拉皮卡,團長沒有任何不對勁。」

  沒理會什麼團長之類的事情,尹老師在聽過敘述後,研判:「章魚的學習力一直很強,如果他當年能湊合出薄弱的纏陪小亮過招,隨著年齡增長,環境穩定,心境上也安定了……確實很有可能因為常常看著小亮修練,自己不知不覺學會。」

  古瀨村還保持著使用能力的狀態,盯著阿光猛看……隨後似乎決定暫時收回視線:「阿光,修練的基本你都知道吧?你能在沒有樂器的情況下使用發嗎?我必須『親眼確認』。」

  在亮輕握的掌心溫度下,盤坐在客廳桌邊的光,閉目,凝神。

  三位念能力者保持安靜,緊盯著,深怕出意外……畢竟無師自通這種事,每個環節都必須小心,目前這情況就是本身的領悟力已經到達極限,所以才會出現身體各方面的不適症狀,簡單說……身體負荷不了氣,正在抗議。

  「咳……好難受。」片刻後,光受不了了。

  「光,你歇歇……」亮開始翻著光的隨身包:「社當年送你的洋壎……找到了!」連忙遞給光……

  尹老師見狀,皺眉:「章魚這一陣子都脫離不了樂器嗎?如此跟小時候那樣有什麼分別?」

  「有……咳,」光的表情已經難受至極:「至少我現在認識一位真正的除念師。」阿本加聶。

  提及此事,幾人稍稍安心……大不了就是花錢消災吧,總強過這般痛苦……況且這樣下去還怎麼下棋?生活都成困擾。

  一小段不知名的流行音樂滑過空間,僅僅數十秒,古瀨村呆住了……

  也不管旋律正悠揚便開口:「我的天……阿光你肯定是操作系的!跟我一樣!你整個人在發光,樂器就相當於我的攝影機!如果唱歌的話聲音應該就是我的眼睛!」

  尹老師也發現了,驚訝:「……居然直接跳過基本的發功練習,然後跳過水見式的測驗……」頓了頓:「也就是說章魚你應該不是駕馭不了,只是……」一下子進展太快,身體嚇到了。

  旋律還持續著,光保持這種狀態似乎很舒服,至少鼻子通了,也沒咳嗽。

  「原來如此,」亮看著安定下來的光,想了想:「是因為這一年半以來,我長期把自己的氣分給光……這恐怕是個誘因,加上心境安定了,常常看著我修練……自己不知不覺……對了!」似乎想到了什麼,看向自己的恩師,急忙解釋:「前一陣子光常常、幾乎每天都彈一小時以上的鋼琴……而這陣子因為棋戰,所以停了。」這應該也有關,誘因加上成因!

  「什麼!?」聽聞此言,尹老師頓感不妙:「也就是說……章魚自己的判斷確實沒錯!」平常氣能藉由鋼琴發出來,現在都積在體內了……若是只有自己的倒也能正常循環,但再加上小亮的氣……成熟的念能力者氣量龐大,只有一半還行,可再加上章魚自己日漸成熟的氣,又是初學者,就像鼓脹的氣球一樣,身體根本不堪負荷。

  至此,除了光之外,屋內另外三人已經瞭解狀況,問題嚴重,但是解決方法倒是很容易,只是要相當謹慎……不然會一口氣毀了兩個人。

  「塔矢,你嘗試著慢慢把自己的氣一點一點收回來,」古瀨村好歹同屬操作系,嚴密觀察、用力盯著阿光,不敢有半點疏忽:「不要太快,要一點一點撤走……越慢越好。」

  「章魚,你不要停,你聽著,現在慢慢放鬆……感受小亮撤離你體內的氣,然後用想像的,想像自己的氣一點一點地跑去填補那些空缺,要慢慢的……要均勻……你放心,我們三個都在這裡……慢慢來……」

  亮此時已經與光比肩而坐,兩人雙手交握,俱是輕閉雙眼。

  緩緩將氣抽離,安撫著、等待著光的氣填補空缺……慢慢遞補自己離開後的空缺……

  光用單手吹著洋壎,行動一開始時曲子還很急促,如今已緩了下來,呼吸也均勻了許多,最後只剩幾個單純的音階反覆,從快節奏的跳動,逐漸趨而平緩悠長。

  「呼……還好章魚本身天資過人。」尹老師見狀,鬆了口氣。

  「是啊,不然一般人不懂,怎麼死都不知道……」古瀨村還盯著監視,卻也稍稍放鬆,拿起豆漿繼續喝:「現在就等塔矢全部撤離體內吧?嗯?」好像覺得自己說了很詭異的話,輕聲自語:「我怎麼覺得這句話有點色色的……」

  「阿瀨!」尹老師抽臉……趕忙回頭看靜坐中的兩人是否受到干擾。

  亮光兩人恍若未聞,持續調勻氣息。

  「阿尹你太緊張了……你是因為沒看過他們在棋院對弈,他們倆現在聽不見我們說話了啦!」自動自發地從旁邊的櫃子中翻出仙貝:「我吃了喔。」也不等老友答應便自行拆封。

  「唉!」我怎麼會有這種朋友……

  亮光兩人拉著手,靜坐了很久……

  期間尹老師與古瀨村用過中飯,接著古瀨村看亮光兩人應該沒什麼問題,細看之下各方面情況都好轉許多,又想還有阿尹在,便搜刮了一堆仙貝回棋院繼續上班。

  臨走時自然滿心歡喜,本因坊戰接下來可以回歸常軌了!棋院也終於重見天日!

  午後陽光挪了挪,武道館庭院的樹蔭茂密,蟬鳴歡快。

  在聽見大宅前進有幾位尹老師新收的弟子開始做暖身操的時候,旋律已經止息,亮光兩人依然拉著手,靜坐。

  直至日暮西斜,夕陽金光中,兩人才緩緩睜眼。

  相視一笑。

  「光。」亮偏頭,璧玉的雙眼充滿笑意,望入溢彩。

  「亮……」迎上目光後,回應笑容,隨後攤開自己的掌心,看了看……

  「感覺如何?」關心,雖然自己知道,感覺應該很好,病也不藥而癒。

  「嗯,」反覆握了幾次自己的手掌,輕聲詢問:「念……是這種感覺,原來亮總是處在這種感覺下嗎……」終於體會到,亮的感覺……

  「嗯。」笑得眼睛都瞇了,卻也幾乎感動得想落淚:「真好……我的光,完整了。」

  「嗯?」看著亮的神情……光會意:「能不依賴亮的氣,自然最好,我也不想給亮製造負擔……但是有沒有也都這麼過,亮不必……」

  伸出手指,輕壓吻過無數次的唇,制止發聲:「少年時期剛開始學習念的時候,也是在尹老師家,知道光被除念……再之後,知道是庫洛洛奪走你的一切,光……」掌心壓著心臟,心疼:「你不知道,我的這裡好痛。」

  「亮……」驚訝地睜著琥珀色大眼……原來亮是這麼想的。

  「就好像看到心愛的人斷了手腳一般,殘缺不全,恨不得早在之前就認識你,保護你。」

  「亮……我……」感動得語不成句……居然,如此愛護我……

  「能這樣,太好了,」憐惜地撫了撫心愛的金髮:「太好了!真的……」最後似乎再也壓抑不了感動的情緒……跪起身,直接將愛侶擁入懷中!

  「亮我……」亮真的……總是一心一意為我:「謝謝。」

  攬著亮的腰,順著背脊,輕輕安撫。

  日頭又往下沉了幾分,蟬聲未止,風聲又起。

  「……嗯?看樣子沒問題了?」尹老師出現。

  亮光兩人像是吞了整罐辣椒後在找水,快速分開。

  「呃……」好像這才發現自己打擾到人,尹老師也尷尬,連忙找話說:「章魚,感覺如何?」

  「嗯!」安心地抬頭一笑:「超好!本因坊戰終於可以回歸正常了。」

  「那是再好不過,」看了看前面道場方位,又看向兩人:「章魚,你現在畢竟是連戰期間,我怕狀況不穩,要不這樣……你要每天使用樂器一小時,用熟悉的方式把氣消耗掉,或者我現在把你的念暫時封了,等你有空學著駕馭使用時,再解除?」

  亮看向身邊愛侶:「不用顧忌我練棋,光想用鋼琴儘管用,對我而言,其實是奢侈的享受。」

  這時候才有空喝自己那擱置許久的豆漿……坐了一下午,光確實很渴了:「我覺得我花時間用樂器吧,不過……」說著,又停頓了會兒。

  「怎麼了?光……」

  「該不會……」尹老師似乎會意了什麼,連忙拿個透明塑膠杯裝水,又從院子裡隨意摘了片葉子放上水面:「章魚,你再試一次不用樂器使用發。」以他的資質,加上對念的瞭解……說不定身體正常後……

  「像這樣吧……」雙手隔著點間隙,掌心微微發熱……光沒有閉上雙眼,只是微笑地看著眼前的水面:「是這樣吧?」

  樹葉在水面上擺盪著,無風自動,漾起淺淺漣漪……
朝夕 第卅三章 各自的應手
「請問……裡面還是那狀態嗎?」因為不算頂熟,庄司八段在問向剛剛從幽玄之間出來的記者古瀨村時,還欠一欠身。

  「差不多,呼……這兩人的對局這樣才正常啊!」袖子抹抹額角的汗:「雖然亂恐怖一把的,感覺上倒也踏實,弄不好阿光真要提早衛冕……誒?你怎麼在這兒?」還是別人問一句回答十句的個性。

  「他們派我過來探探,」指指記者室的方向:「塔矢老師長考好久……氣勢都傳到那邊了。」

  「這樣啊……我正好也去喝點啥……渴死我……」幽玄之間可沒有附茶水給咱們工作人員啊。

  記者室雖然空調開得歡快,但因觀局的人不少,顯得有些悶熱。

  都市沒有蟬嗚,室內聽不見喧囂,有的只是此起彼落的金石之音,與勝負師們的周密思路。

  門邊有一桌院生,中間長桌圍著塔矢研究會的幾個班底,名人門下首徒有些侷促,畢竟目前連院生都不是,此外,冴木與趙石也在。

  長考還在時間流裡擺盪,塔矢三冠王面對棋院最年輕的名譽本因坊,左右打不出令自己滿意的應手,棋局呈現膠著狀態。

  「看他們這樣……好些年風風雨雨過去,終於修成正果。」冴木盯著棋局,突然有感而發。

  「正果?還沒吧……」蘆原嘗試著在中腹打入一手,思量再三後……選擇撤下:「以小亮的個性,離正果還久吧……」我看著長大的,我很瞭解。

  「啊!?」剛剛才進門坐回原位的庄司疑惑了:「他們這樣還不算正果?那怎樣才算?」

  冴木看了一眼只能稱得上是點頭之交的棋士:「……你知道他們……」『的關係』三個字沒有說出口,有些事情還是意會比言傳來得妥當。

  「我又不瞎……」庄司扒扒自己的頭髮,回答得輕聲卻直接。

  「搞什麼?我們整間棋院還有人不知道嗎?」身為記者,自己提出爆炸性新聞而不自覺的古瀨村。

  眾位棋士你看我,我看你,最後看向門邊那桌院生……接著是一片沉默。

  畢竟院生師範是當事人,還是少說幾句……免得孩子們不懂事,四處亂傳。

  似乎是感受到職業棋士們的異樣目光,門邊的三位院生不多時便起身離去,留下自家師範面對繼續長考的塔矢三冠王。

  「蘆原老師,你剛說離正果還早是怎麼回事?」古瀨村鬱悶了……更多的還是緊張:「這兩人可別再出狀況了,棋院可受不了!我看光是阿光病了,坂卷先生就暴躁了好久!」

  蘆原的目光轉了電視螢幕一圈,確定還有時間說話:「……」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庄司也不解了:「我聽說塔矢夫人幾乎都待在法國沒回來過,孩子也是夫人帶著,好像也不姓塔矢吧?說穿了有跟沒有也差不多……他們倆現在不就是最好的狀態了?」有些疑惑地補上一句:「難道名人想跟夫人離婚?這樣會不會太對不起女方了……不好吧。」

  「不是這樣的。」一把很少出現的聲音發聲,帶著點中國腔的日語:「明明小姐跟塔矢……還有藤原,沒有誰對不起誰,真的要計較的話,明明對不起他們倆,塔矢又對不起藤原吧。」

  「誒?」

  「什麼情況啊?」

  「趙,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記者室內已經因為塔矢名人長考過久而八卦了起來,連一向對這種棋局以外事物不感興趣的越智,都悄悄豎起耳朵聽,其他如岡、本田……等人各自知道的也都很片面,在趙石簡短的敘述中,蘆原也不時補充一些,聽得記者室內眾人瞠目結舌……

  「這就是……阿光突然跑去巴托奇亞的真相?」冴木震驚:「我看我家義高神神秘秘的也就不多問……哇……還真……天啊……」

  「超扯的對吧!?」古瀨村想到那時的事,對塔矢氣不打一處來:「塔矢那傢伙把阿光當什麼了!?簡直渾蛋!」

  「這……」這是很想為恩同再造的塔矢名人說幾句話,卻完全沒資格插嘴的夏目。

  沒等夏目與小池發言:「古瀨村!」「古瀨村!」幾位高段棋士異口同聲!

  「這話我們這幾位面前說說還好,你是記者,有點自覺行不行!?」事情牽扯到自己的小師弟,蘆原難得的嚴肅:「小亮好歹也盡力了,最早開始他也才十二歲,瞞得所有人密不通風地幫助阿光又怎麼說?他的人生到目前為止,為阿光做得還少嗎?」

  古瀨村撇撇嘴……沒有回答,但也沒有反駁……確實,塔矢對阿光是真正的好,只是常常在不該短路的時候頭腦短路。

  正在氣氛尷尬的時候,電視轉播螢幕有了動靜,塔矢名人終於結束長考,下了一手棋。

  「哼……這一手我也想過,但對手是藤原的話,太愚蠢了。」越智用食指頂了頂下滑的眼鏡。

  「嗯,阿光一定會抓緊這個機會反撲。」好像是要驗證本田的推測,螢幕上的衛冕者馬上如猛虎出柙般展開攻勢:「呐!你瞧……」

  「這兩人雖然是情人關係,對局起來還真讓人膽寒……」

  「光老師的攻勢不會只有這麼一點……」仁志在盤面上擺出理想中的後續應手,面對眼前的夏目,好像是在面對一位職業棋士:「除非亮老師有創新的想法,不然光老師肯定逼得他在十分鐘內投子。」亮老師的時間快要耗盡了。

  比起八卦消息,夏目自然還是專注棋局得多,畢竟程度落了昔日同窗一大截……倒是冴木還想繼續話題。

  「弘幸,你剛說離正果還早,是不是知道塔矢有什麼打算?」

  看著螢幕上傳來的激烈攻防,蘆原隨著冴木的動作跟著擺棋:「這一手真妙,簡直是秀策上身了……你說小亮啊,他也不會跟我說這個,但我感覺不會就此滿足。」

  因為只是點頭之交,一直沒說話的本田,此時發話了:「我是聽義高提過,塔矢與藤崎小姐好像有約定時間離婚,假如公民伴侶關係通過的話,他十有八九會跟阿光去登記吧。」

  「拜託!我們這裡是日本耶!怎麼可能通過那種東西!?」

  「我也覺得希望渺茫……嘖嘖,阿光下手真狠,看來前兩局因病所累,現在是急起直追了。」

  「也只有他有實力可以對小亮下套吧,從開始的七十一手就已經想到這一步了。」蘆原一邊讚歎,一邊為兩人的圍棋欣慰:「我只是覺得小亮不會就這麼讓阿光『只是住在一起』而已,或許你們不知道,對於那次藤崎小姐事件,小亮真的感到很愧疚……我看著他長大的,我很明白。」

  「……阿光不是在意這種事情的人吧,誤會解開不就好了。」

  「是啊,犯不著跟整個社會現狀鬥吧。」

  「棋院高層知道嗎……」

  「坂卷、天野他們都知道……我想只要維持現狀,也就這麼默默地過了。」

  「這樣就好了吧,阿光應該已經不在意了才對。」

  「光老師怎麼可能不在意……」仁志聽著聽著,低頭盯著棋盤,輕聲:「光老師在我面前都快哭了啊。」

  很輕的聲音,在記者室卻好像一道雷劈了下來似的,所有棋士禁聲。

  「光老師他是因為對亮老師百般容讓,是因為真的很寵亮老師……所以才只能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平鋪直敘的聲音,回憶那個自己從老師手中接過摺扇的早晨:「你們會這樣說,是因為不知道老師常常彎起眼睛笑,是為了不讓人看到眼淚,老師抿唇微笑不發出聲音,是因為他怕自己痛哭失聲……這些,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但是……」輕輕撫摸棋盤,善感的個性使自己差點也落下淚來:「……光老師的圍棋,步步血淚,你們沒有人看出來。」

  記者室裡頓時悄無聲息,夏目偷眼看著眼前的好友……沒參與過曾經的那段歲月,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最後只是起身給對方倒了杯水。

  「小亮知道的,仁志,你放心。」蘆原笑了笑,打破尷尬的沉默:「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想要補償,所以我才說他不會到此為止。」

  「話是這麼說……」岡很實際,隨著轉播畫面拍上一手:「但要與整個社會風氣對抗的結果恐怕不妙,」看了本因坊弟子一眼:「弄不好兩人又得搞得一身傷,何必呢……安安穩穩的未嘗不是好事啊。」

  越智又推了推自己的眼鏡,語調陰沉:「你們太小看我們日本的政治風氣了。」看了眼周圍眾人:「只要牽扯到選票跟利益,通過什麼樣的法案都不奇怪。」

  「喂……越智,你說這話是叫我們該高興還是難過?真損我們日本形象……」

  「沒,我只是就實陳述。」

  幽玄之間自然沒有這麼八卦的氣氛,局中的兩人各自算計,計時器的微響好像緊跟著呼吸節奏,叫人神經緊繃,汗流浹背。

  裁判長鐮石義郎九段看了看時間,與鄰座的工作人員彼此頷首,意會過後準備出聲。

  一句『塔矢老師請下一手棋』還沒說出口……

  「無棋可應,」投子的聲音,落在十九路棋盤上:「我認輸了。」

  「謝謝您的指教。」光欠身還禮。

  在古瀨村風風火火地闖入對局室的當下,只見兩人淡笑著確認攝影師拍好盤面後,撤下棋子的動作……

  「覆盤嗎?」總算沒對仁志失約……好幾手都有驚無險。

  「當然。」看樣子念沒有影響光的生活與對局,如此我就放心了。

  另一邊,隨著塔矢名人的投子,記者室炸開了鍋……在夏目被仁志拉進幽玄之間的當下,眾人也開始覆盤,一邊隨意閒聊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景象。

  「確實啊,這傢伙越來越老謀深算……從第七十一手就推演到後面……」

  「比起衛冕本因坊,我想連勝塔矢亮四局這件事又要讓三國譁然了……嘖嘖……」

  「這裡,算是塔矢一貫的缺點,我猜阿光早相準了這一步。」

  「一方面也是劣根性作祟……藤原那傢伙一向如此,被逼急了就會變強……」

  「也是塔矢運氣差,正好前兩局阿光感冒,只好最後急起直追。」

  正在大家覆盤的當口,趙石笑瞇瞇地起身,將桌上的幾張鈔票收進口袋:「押藤原提早衛冕果然押對了,各位謝謝。」笑容說有多礙眼就有多礙眼。

  「你小子……」

  「真得桑原真傳了……」

  薄暮餘暉將棋院鍍上一層金光,藤原光順利從強敵兼摯友手中衛冕的同時,記者室聊得歡快的當下,誰也沒料到,電梯內,三位院生的腦袋都有些短路……

  「內田,你剛剛聽到了嗎?大新聞耶……」

  「嗯嗯!原來兩位老師之間是這種關係……」

  「所以才同進同出?塔矢老師不只是阿光老師的保鑣啊……」

  「那塔矢老師要離婚嗎?小孩又不是他的?」

  三位院生,兩男一女,彼此互瞄一眼……似懂非懂的年紀。

  「既然小孩不是他的,是我我就會離婚……可是就算那樣,對阿光老師有差別嗎……」

  「我不明白,不過這件事好像不能說出去?他們是故意等我們走了才說的。」

  「內田,你覺得呢?」

  「我也不知道唉……兩個男生能結婚的嗎?」

  「就算不是兩個男生……聽起來他們的意思是阿光老師可能會結婚,對吧?」

  「那塔矢老師算是再婚囉?嗯?但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提『結婚』兩個字耶……」

  三人又頓住……也是,那些職業棋士從頭到尾都沒提『結婚』兩個字,而且前一陣子的直播上,阿光老師也說向某小姐求婚被拒絕,然後會貫徹單身宣言……

  「可是……應該是那個意思吧?我爸就常說新聞報的都是瞎掰……」

  「我們要不要準備禮物?阿光老師平時對我們不錯的說……」

  「對喔,所以還是得跟大家商量吧?不管老師什麼時候結婚,也不管對象是誰……萬一像關西的社老師……」

  「就是說!萬一他動作太快,晚了就來不及準備了!我們學生要湊錢也是需要時間的!」

  「嗯……有道理。」

  「去號召一下,大家商量對策。」
朝夕 第卅四章 第二次求婚
  蟬響如雷。

  本因坊戰結束後,藤原光再次證明當年因廣告利益而冠上的『名譽本因坊』不是浪得虛名,只是面對幾位熟識的棋士,如義高……等,被取笑『狗急跳牆』才守住本因坊寶座,在所難免,只是連勝塔矢亮四局的藤原光心情大好,自然不計較。

  緊接著是亮的名人衛冕戰,面對社狂轟亂炸般的棋風,亮光兩人嚴陣以待,一個幫忙備戰,一個準備迎戰。

  「實在很難想像……」亮有些不捨地收拾盤面。

  「嗯?」長廊上,星輝為金髮鍍上一層波光。

  「雖然光的實力我很清楚,但還是很難想像……下出如此『舒服』對局的人,跟幽玄之間裡的是同一個人……」真的是森林,以前不覺得……最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這麼下棋,突然感到很奇妙。

  「是嗎……」光自己倒不覺得什麼……收拾棋子後,歪頭:「我當時就只想著跟仁志的約定,雖然說不準那小子還要讓我等幾年,我自己這一方總不好第一年就失約了吧。」

  聞言,亮搖頭笑了笑:「好像每次都必須事關別人,光才會激發潛能……這讓我想起當初去中國那年,拜託光拿下名人的事……已經好久了。」

  「是啊,近十年了呢……」

  光起身,望向漆黑夜幕,末了……伸懶腰……

  見狀,亮想了想……隨即攬過光的腰,一躍上了屋頂。

  「想看星星就說,」收起對局的認真,亮疼惜一笑:「難得颱風快登陸了才看得見。」

  開心地挨蹭了會兒:「這種高度的屋頂我還躍得上來,亮忘了嗎?」溢彩望入翠眸:「以前我們也在這裡看過星星。」

  「記得,是螞蟻快打過來那一陣,」對光得意一笑,瞇眼:「但光若怕打亂我的心緒,肯定忽略自己想看星星的願望。」輕握掌心,拉著戀人,仰躺在屋頂晚風中。

  「啊,被識破了。」將臉頰貼上愛侶的肩,笑意溫暖。

  溫馨寧靜的氛圍,在銀河波光下,漣漪擺盪……

  然而持續不到二十秒,透過相貼的肌膚,亮明顯感覺到好似有一道電流竄過光的腦海,緊接著……光似乎是不著痕跡地抽回手,復又與自己拉開距離。

  「亮,看,」指著某顆星:「我猜那顆是天元。」

  看著光狀似自然的動作,亮沒有抬頭看那顆星,只是側頭,看著光。

  「亮……怎麼了?」察覺亮神色有異……關心。

  亮只是收回視線,輕搖了搖頭……末了,悵然若失:「光在躲我,不必裝了。」

  見亮一語道破,一副無奈難受的神情,光頓時自責起來……

  確實,要不是颱風即將登陸、要不是正好兩人都有空閒、要不是兩人都有一瞬間翻上屋頂的能力……要不是天時地利人和,兩人怎麼可能這樣躺在屋頂上,愜意地看星星?

  自己的行為確實掃興,但是一想到若是讓人看見,難免惹來麻煩與非議,屆時這般平靜安寧的生活怕是要覆滅了。

  「光……我知道你是為我。」伸出手,輕握身邊剛剛逃脫的另一隻手:「在屋頂上,只是握手的話,別人看不見的。」

  「……嗯。」

  「…………我們……」

  「嗯?」

  「不能再這樣下去……」

  夏夜晚風微涼颯爽,似乎串聯起兩人的默契,光知道亮想說什麼,卻沒再接話。

  兩人掌心交握,十指相扣,一時靜默無語……

  良久……直到兩對眼睛完全適應夜幕的黑,所有的星光彷彿即將墜入眼瞳時……亮開口……

  「光,」握緊。

  「嗯?」

  「我們結婚吧。」

  「……」還是說了……

  光知道,亮說的不是現在,而是上回送永夏回韓國時,在機場提出的願景。不一定具有法律效益,但是想讓世人都知道……塔矢亮想要詔告天下『光是我的』這一點,似乎從少年時期都沒變過,執拗得嚇人。

  「…………日本人果然是個夠執著、而且耐力十足的民族。」唉……

  亮側過頭,看著光,牽著的手沒有放開。

  「吶……亮……你知道嗎……」望向星空,懷念的語氣:「遇到佐為的時候、從前在課堂上認識日本的時候,都沒有自己踏上這片土地來得體會深刻。」輕聲卻清晰:「那個遇見亮的夏天,真讓我大開眼界啊……呵……」說著說著,不知回想起什麼……自己笑了起來。

  亮依然聽著,翠玉般的雙眼炯炯有神,還在等待答覆。

  「大部分是賣吃的店,不然多半也是餐飲業……門口總有好多人排隊,」側過臉,望入身邊的眼睛:「有的甚至排到幾條街外了,簡直是排隊狂熱,我曾盯著一位太太……她為了買個剛出爐的波蘿麵包,居然能排隊二十五分鐘,然後……更誇張的是,花了三十二分鐘排隊等結帳。」頓了頓,笑著凝視亮:「明明知道過了近一小時,就不算剛出爐的麵包了……但是認定了就是不考慮其他選擇,這樣的日本人真是比比皆是。」

  「是不是就是因為這樣呢……我最近常常在想……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吧……身為窟盧塔族的人的我,能跟你合得來,也跟大多數的日本朋友合得來。」

  不是很喜歡光用『日本朋友』這種說法,雖然用法沒錯,但好像……讓光距離自己很遙遠。

  「真是執著得可愛啊……呵。」見到亮一臉不甘願的眼神,當真笑出聲……末了卻輕歎:「有時候也執著得可恨。」

  「哪裡可恨了?」收緊握住的手,不滿……

  「沒什麼。」看向銀河,奔流不止。

  亮看著光帶著淡淡愁思的側臉,有些懵了……

  光突然說出這樣一大段話有什麼用意?只是有感而發?

  「光,」

  「嗯?」

  「我們曾說好,不要隱瞞彼此,你現在到底在想什麼?」

  光收回望向璀璨星光的視線:「在想怎麼拒絕你。」

  只一瞬,亮坐起身,盯著光看……好像光才是星星。

  或許對自己而言,本來就是。

  布滿厚繭的手指不解的揉著太陽穴,有些頭疼:「……光,你知道……」我指的不是現在。

  「我知道。」亮說的是那個不久後的未來願景。

  「那為什麼!?」不自覺地提高音量後……突然頓住,有些惶恐地顫聲:「光……你還……但……」光還介意明明的事情?也對……儘管是誤會,但是光傷心了啊!

  「不是。」知道亮在想什麼,同樣坐起身,認真否定:「我確實介意,但拒絕,不是為了那一點小事。」

  「……言下之意是有其他足以使光介意的『大事』。」

  對於亮如此機敏的反應……扁嘴,不滿:「亮就真的以為我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繃死幾億個腦細胞好不容易拚死拚活從亮手中連勝四局,是為了仁志而已?」

  凝視的視線沒有退縮,堅定:「光有一大半是想照顧我的心態,光不說,我明白。」

  ……若我能從光手中奪下本因坊,無論是對我自己或是外界媒體的意義,都非同小可,但是在媒體大肆報導的同時,我內心會存在猶疑,認為自己從前兩局抱病的光手中奪走頭銜,是僥倖,況且即使光不說,我也知道,第一局前夜好不容易好轉的病況,事實上,或多或少也因我而加重,這些……是只有我倆心知肚明的事。

  接著以這種掙扎的心理迎接名人戰,面對社,結局十有八九會很難看。

  光這回與其說是在守護頭銜,不如說是在守護我的心態,畢竟他是名譽本因坊,為了衛冕而連勝,外界不會有太多看法。

  輕輕躺了回去:「那就好好打起精神面對社,不要想些有的沒的。」

  「結婚哪是『有的沒的』?」對於這種說法,有點惱火……

  「至少是棋局以外的事情。」

  「『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

  「……」聽到亮引用了祖父的教誨,光無奈地閉上雙眼,最後,不再爭辯:「……我去彈琴。」

  看著光好像有些煩躁地翻身躍下屋頂的背影……亮才驚覺,自己又在不經意地逼迫光了……雖然沒像過去對光動手,也沒有鎮壓的言詞……但確實是在逼迫。

  難得東京有星星可以看,難得兩人都有空……

  「難得,都已經近在眼前了。」涼風中,輕若星輝的低歎……

  「你就這樣拒絕了塔矢?」還拒絕了兩次……真猛。

  「不然你讓我怎麼辦?」被熊包圍的棋盤邊,光笑得有些無奈:「都說要當你的伴郎了。」

  有熊出沒棋會所裡,伊角與光不期而遇,一個是來調整心態準備拿下王座戰挑戰權,一個是來看看自己的店是不是還安然健在。

  「你這麼說,」吸管攪了攪冰塊,烏龍茶冒著冷汗:「好像都是我的錯……」

  「你也別有壓力,反正我是想能緩就緩……」現任王座隨口應著,最後又碎碎念補上一句:「其實最好維持現狀就好。」

  「你是怕社會壓力?」伊角說著,放下玻璃杯,手中擺開目前循環圈中,白川與社的對局:「你的心態我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目前有藤崎小姐當擋箭牌,日子確實安穩。」阿光一向就只想要安定的生活而已,這我很清楚……只是塔矢恐怕不會這麼想。

  光嘆息,也順著伊角的意思擺開那一局昨天才出爐的棋譜:「唉,亮從那夜之後就生氣了。」

  微愣,驚訝:「冷戰?對了……他人呢?」

  「不是,」用力搖頭:「亮跟以往沒有任何不同,我們照樣對局、照樣吃飯、照樣覆盤……只是我知道他生氣了……比方說他現在去前面的銀行,等等來接我,以前的話我們會一起先去銀行,再來會所。」

  偏頭……略作想像:「嗯,就是有隔閡的意思。」好好先生決定說清楚:「我跟明日美恐怕不會這麼快成家,他說至少要成為女流的雙冠。」

  「喔……我又不急,請他慢慢來。」拖越久越好,明日美,加油!不……別太加油。

  伊角汗:「阿光,你不急是沒錯……」急的不是你,是我……唉:「不過我說句真話,如果塔矢有再提,阿光,你最好別再拒絕了,要不然……至少把你的顧慮都告訴他,來個緩手,千萬別再直接拒絕。」

  光瞇眼看向對面:「阿慎,」

  「嗯?」

  「你不就是我最好的緩手了嗎?」女流雙冠啊……嗯。

  知道好友故意打哈哈,伊角瞬間嚴肅了起來:「我是說真的,你不會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光看著擺了數子的盤面,拿起桌邊的薄荷蘇打……咬著吸管,沒喝也沒說話。

  「所謂事不過三,你自己是男人,應該很清楚求婚三次被拒絕的心情。」中肯的意見,補上一句:「而且對象還是同一個人。」

  「……阿慎。」光低著頭。

  「嗯。」

  「在你眼中,我是『什麼』?」放下杯子,抬頭。

  不解,但是注意到對方特別強調的用辭:「是至交、年齡相仿的職業棋士……嗯。」

  「……」盯著眼前的摯友,沒說話。

  「不對嗎?」完全疑惑……

  光搖搖頭,無奈苦笑……最後,繼續落子:「我們覆盤吧。」
朝夕 第卅五章 體諒
亮光兩人表面上風平浪靜地過著,社的狀態大好,棋局戰火蔓延,轉眼連王座戰挑戰權也被拿下,兩人與在王座挑戰權爭奪中敗下陣的伊角反覆覆盤當日一局……社確實越來越難應付,就連名人戰前兩局亮也被逼得在最後關頭投子……加上上回本因坊戰四連敗於藤原光,相關媒體對『塔矢名人狀態不佳』大肆報導。

  送伊角到玄關穿鞋,直至走到庭院,亮看著虎次郎跟在伊角腳邊,前前後後繞個不停的不捨模樣,無奈……

  「虎次郎真的很喜歡你。」是因為光一直都覺得,伊角是可靠的人。

  不清楚虎次郎與好友的連結,伊角只是在走到大門口的時候,眼神越過塔矢的臉,望向室內……

  「怎麼了嗎?」忘記東西?

  似乎確認了什麼,放輕聲音:「阿光把求婚的事情告訴我了。」認真:「你是為了這個狀態不好?」雖然看不太出來,因為社真的很強悍……但……確實有可能。

  對於光會向伊角說這些,有些驚訝:「光居然……」轉念一想:「也好……他過去就是所有心事都擱在心裡,能有人說說自然是好事。」

  「你真大方。」一般而言這種求婚失敗的事情……讓人知道了,自己心裡肯定有疙瘩。

  亮笑笑,絲毫不在意:「光拒絕又不是因為看不上我,是因為愛慘了我,我明白。」

  和式大宅二樓傳來鋼琴旋律,在清晨的住宅區中,優雅而自然,《獻給愛麗絲》。

  伊角似乎是確信阿光不會聽見自己與塔矢的對話了,放心陳述……

  「恐怕不只是你想的那樣……雖然我承認你說的是事實。」

  亮不解:「……之前在椿先生的棋會所時,光是不是還提過什麼?」

  伊角略作回憶……隨即:「正確的用辭我不記得了,總之我警告他所謂事不過三,要他若你再提起結婚的事,不可以再拒絕,那時他……」不知道是賣關子還是真的在回憶,伊角停住。

  「……」這回換成亮回首,抬眼看了琴聲發源處:「他應該已經入神了,一個小時之內不會離開鋼琴。」光也要面對社,正在調整狀態。

  「當時他突然問我一個問題,大意是說……在我眼中的他是什麼。」

  「『什麼』?」不是『誰』。

  「對,他的用辭是這樣。」

  完全雲裡霧裡,亮繼續問:「那你回答……」

  看著腳邊繞來繞去的胖貓,伊角索性蹲下來摸摸醜醜的腦袋:「『至交、年齡相仿的職業棋士』。」有什麼不對嗎……

  「嗯……」這回答很平常:「那當時光聽了之後……」不明所以的……有些緊張……

  「還記得那種哭不出來,只能笑的表情嗎……」知道塔矢完全震驚了……抬頭,站起身:「雖然不到那麼嚴重的程度,但若再逼下去的話,我怕……總之,他用這種表情,跟我說『覆盤吧』。」

  「……謝謝你告訴我。」結婚這件事對光而言真的……這麼沉重嗎?

  「不會,畢竟都是朋友。」話說完了,準備跨出門:「我只是想提醒你……第三次求婚的時機……」話未說完便被亮接過。

  「嗯,我明白了,短期之內我都不會再提,」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趕忙趁著鋼琴旋律還依舊的早晨提問:「對了,你自己打算何時……」光說要當伴郎……

  知道塔矢是問自己的終身大事,黑髮青年無奈:「明日美成為女流雙冠的時候,」好好先生苦笑:「附帶一提,我的求婚記錄是一敗。」

  聞言,亮當真笑開:「看來我最近跟連敗二字真是有緣,這種事情贏過你,我還真高興不起來,」頓了頓,突然有禮地微微欠身:「好像每次都是讓你幫我跟光居中調解……謝謝。」

  沒想到塔矢依舊是這種規矩道謝的性子,大門口,連忙還禮:「不會,我自己也得加油。」

  難得的調侃:「是奈瀨小姐要加油吧。」

  「……這……倒是。」

  覆盤了一夜,亮看著伊角帶著一身疲憊,踏著晨光離去,想來回到家應該會倒頭就睡吧……而某人居然還在練琴……

  踏入玄關的腳步一滯,復又繼續……《獻給愛麗絲》停了,換成其他不知名的曲子,感覺是很適合早晨的旋律,優雅、寧靜,以及極為溫柔的音色。

  拾階上了二樓,來到房門口……看著光坐在玻璃鋼琴前的背影,微微出神……隨後,腳步移動,站定在光身後。

  空氣很溫暖,美好似乎定格了,卻偏感受到時間流動著……和諧安寧。

  「……《給艾德琳的詩》,總覺得很適合這個早晨。」休止符後,光說。

  「……光剛剛彈了《獻給愛麗絲》,我還以為光應該不願意彈它。」見光收手,亮從身後輕輕擁住愛人。

  淡笑著回應:「只是不擅長貝多芬,但是《愛麗絲》這種程度當然沒問題。」

  「原來光也有不擅長的?」第一次聽光提起……也對,就跟不擅長的棋路一樣。

  「當然有。」

  一陣寧靜的氛圍以兩人為中心,緩緩散開……清晨本該如此。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氣氛使然……或是兩人相處多年的默契,似乎如此溫馨的時刻直接將這一陣子的隔閡消磨殆盡……

  良久後,光開口……

  「亮……對不起。」是真的該道歉。

  「嗯?」

  「剛剛你們在門口這麼久……我不知道阿慎又說了什麼,只是……」緩緩轉過身,回應地擁住站著的戀人:「對不起,我撤回先前說的話。」

  「先前?」亮不解,但是心裡明白這一陣子兩人間有隔閡,雖然避免冷戰……但彼此難受是必然的:「我也該道歉,那天在屋頂上,難得能看星星,不該逼你。」光已經離開草原這麼久了,很難得才能看見漂亮的星星……我卻……

  在心愛的人懷中,輕搖頭:「亮想要的,只是一般人都會希望的東西,是我不好,」認真,退開一點點距離,抬頭,凝視:「我撤回先前說的話……或許三五年後,能夠成真,但是,現在真的無法答應,我無法答應做不到的事情,希望亮能諒解。」

  雖然不是很明白,但是感受到光發自肺腑的真誠……想起伊角說的話,心疼:「是我不好,光既然拒絕一次,我就不該再提,明知光對我幾乎有求必應,哪怕再勉強也不忍拒絕,會抗拒肯定有原因……而我……好像總是強迫你……」

  挨蹭,舒服地吸取亮身上的味道……再度輕搖頭:「亮想要的只是很平凡的東西……也正因如此,亮……」無奈的眼神,歉然仰望:「請原諒我,亮想要的,你的光『現在』『給』不起。」

  「現在給不起,但也不能肯定未來,所以無法答應?」

  點頭:「還記得從前曾說過,嗯……我們曾彼此許諾會單身,當時是為了爸爸媽媽?」

  「嗯……」仔細回憶:「我記得。」有過這一回事。

  「爸爸的執念回來時,謝謝亮為我爭取……但……我現在卻無法為心愛的亮爭取什麼,」察覺亮的疑惑,卻只是繼續訴說:「而這……很有可能會成為亮即使拿出那張生日禮券,我也無法辦到的事……為此,請相信我,亮……我真的深感歉疚。」

  「光……」為什麼……好像……

  「我能承諾的還是與十年前相同,」鋼琴椅上,牽起愛人的手,輕吻指尖:「無論遇到任何事,亮始終是我的另一半,亮不會失去我,因為我會永遠愛著你……當然,我不會有法定配偶,我保證,絕對不會。」

  看著光淡淡的笑容……好像有什麼重擊在心口……

  法定配偶。

  說起來,自己確實混帳,儘管明明的事情完全是誤會,但就像當日小傑說的……光或許永遠得不到的位置,我給不了他,不是我的錯,但給別人,就是不對……當時的話言猶在耳。雖然知道光沒有責備我的意思,但如今我居然變相地逼他承諾……自己都沒做到的事情。在自己已婚的現在,要求光答應三五年後的婚姻,簡直……說嚴厲些,簡直是把光的尊嚴踩在腳下踐踏,絲毫沒有顧及他的感受……

  「都在想什麼呢?」似乎是察覺了亮的心思,光笑著打斷思路。

  「不……」甩甩頭,輕擁:「說好了,會彼此補償。」沒錯……我不該、也沒立場逼光……

  「嗯,只要等我覺得可以了,就會答應,」溫柔安慰:「亮應該早已明白,我是真的愛著的……但,我能承諾的卻只有陪伴而已……至於亮想要的,真的,只要我覺得可以了,一定會答應……只是……」歉然:「可能真的要很久、很久以後。」

  亮收緊手臂,聽了光如此一如既往的赤誠之言,好像有什麼在眼眶打轉……

  光完全不介意我逼他,明明我的行為對他而言,簡直視他如無物……況且即使撇除明明不談,同性婚姻本就是極難做到的事情,但光……卻依然想要傾盡全力讓我高興、想滿足我,就跟那時救夏目一樣……

  我其實早就明白了,不是嗎?光不是不答應我,而是基於種種理由,使他『現在』『不能』答應我……而我卻如此任性,習慣於光任我予取予求,覺得他一定要答應。

  ……亮……不過我要先說……

  如果有一天……即使亮拿出生日禮券,我也已經無法完成亮所期望的事情時……希望亮……能體諒我,我也有做不到的時候……

  「亮?」怎麼了?看著我失神?

  耳邊響起多年前,虛弱的光在昏睡前說的一段話……對照著現今光如此歉疚的表情,心突然揪了起來:「我真笨。」緊緊擁抱,好像死都不放手的力道。

  「?」不解……安慰著輕撫背脊:「怎麼了?」依舊溫柔的嗓音,在清晨,也在任何時候。

  「……」

  「呵,亮就算笨也沒關係,只要亮依然是對我最好的亮……就夠了。」

  「我……真的很笨,」對自己咬牙切齒:「為了一張紙,居然讓我們的生活產生隔閡,那樣即使真的有了婚姻關係,又有什麼意義!?」

  苦笑:「怎麼說是『一張紙』?那是亮想要的,最平凡的幸福,不是嗎?」

  「我不知道光顧慮的是什麼,光不說,代表是我早該自己想到的,或者是不能說的……這些我會自己想清楚,」真情所至,突然擁抱著跪了下來,繼續收緊手臂:「但如果讓我心愛的光,為了所謂的平凡的幸福,疲於奔命、耗損心力……那我……」咬牙,似乎是要說出極不情願的話:「那我情願不要了!只要維持現狀,只要光覺得快樂就好!」

  非常驚訝於亮的妥協,感動萬千。

  要一個這麼執著的人妥協,是多困難的事?但是亮為我,願意。

  塔矢亮是什麼人?要他像我一樣做鴕鳥、當逃兵……是我自己滿足於現狀,認為周圍的朋友都知道了、棋院也默許、部分媒體也知道一二,就不想再爭。而事實上,上述的這些,哪一項不是亮用長年的堅持換來的?

  如今只剩最後一步,我卻要他打住!?

  無法支持另一半的夢想,這樣的伴侶,不要也罷,更何況只是如此平凡的夢想?

  「有亮今晨這一句話,」翻身下了椅子,同樣跪著緊緊擁住:「有亮這番心意,比什麼都珍貴,我發誓,」稍稍退開一點距離,輕握起手,親吻指尖……正式禮儀:「我願立下皇族的誓言,只要時機可以……不,我會努力,只要可以了,立刻答應。」

  「這……光……」糟!光好像又要為我……做極限以上的事,該死!光的誓言是絕對的!

  察覺亮的想法,光只是笑笑,很開懷:「吶……亮,」

  「光,你不必」話未說完,已被難得主動的吻封緘。

  輕吻過後,頑皮地笑了笑:「不過亮應該無法掌握時機吧?所以搞不好到時候是我求婚……亮可千千萬萬要答應啊。」

  為眼前這神情徹底無言……很想說些什麼,反覆動了動唇……卻未果。

  最後,亮只能將額頭貼上面前流金般的額髮……

  「說什麼蠢話,誰提不是都一樣?我當然會答應。」雖然光似乎想通了什麼,但不變的是……我又再次逼迫光了……明明說是即使拿出禮券也難以辦到的事,卻為我……

  聞言,光不明原因的……有些疑惑:「亮……」轉了轉眼睛,亮注意到,光的眼睛已經從這幾日的藍色轉為美麗的澄黃色:「阿慎應該提過吧?那在亮眼中,我是『什麼』?」

  毫不猶豫:「光是我的一切,是我今生最大的幸運。」

  說不上到底對答案滿不滿意,倒是真心笑開:「嗯,有亮一句話,更勝他人萬語千言。」
朝夕 第卅六章 隱憂
  名人戰進行得如火如荼,亮在連敗兩局後,力挽狂瀾,加上伊角與光的幫忙備戰,總算暫時守住,目前番棋進行到第六局,糾糾纏纏紛紛擾擾準備進行最後較量,另外,由於接下來的王座戰依然由社挑戰光,塔矢與藤原宅內一片風聲鶴唳……研究會也緊張得不像話,用蘆原的說法,這棟屋子已經戒嚴了。

  夏目在這種密集且高強度的圍棋研討會中,進步神速,原本就不算太差的棋力,加上年輕人腦子靈活,又經歷過一番生死……澈悟之後,棋力急起直追昔日同窗,儘管沒有人知道他澈悟了什麼,很多事情或許連當事人自己也說不明白,總之,據光所言……若按院生程度來看,目前應該是在一組後半段的水平。

  時序進入初秋,今年日本雨量頗多,據說會是個豐收的季節。

  「真累人啊……」蘆原在廚房清洗剛剛大家用過的杯子,一邊轉轉自己僵硬的肩膀:「現在幾點了啊?」

  夏目將頭探出廚房,看看外面的時鐘:「快十一點了……師伯有開車吧?」將剩下的茶水冰入冰箱,隨即擦起剛剛清洗過的茶杯。

  自然鬈的頭髮頓時顯得很鬱悶:「……能不能別叫我師伯啊?好老的感覺……」研究了一天的棋,腦子確實有些短路了:「你剛剛說開車什麼的……」

  「沒,就是看您好像很累,要小心駕駛。」不明所以,目前的夏目似乎變得很怕死。

  「看不出來你個性不錯……」隨意將待擦的杯子擱到夏目眼前:「對了,剛剛好像有誰說要搭便車……」

  「是庄司八段……夏目本來就是很好的人,」仁志晃了進來:「我們先走吧,會趕不上車。」

  「喔!」

  眾人一陣紛擾折騰,好不容易研究會散去,大宅回歸寧靜。

  有了各自的兩位弟子幫忙善後,亮光兩人在這方面確實是輕鬆許多,而卸下了塔矢研究會的主持身分的亮,在接近午夜的現在,疲憊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好像空氣突然從體內抽走了一樣,直接往榻榻米上倒去,手臂遮著眼睛……

  「亮……」剛熄滅玄關電燈的光走進客廳,就見到累癱的另一半:「你最近累壞了,明天我自己去上課吧,亮好好休息,大後天要面對社了,也差不多是時候調整了。」

  「……這兩天我不會再檢討棋局,」明顯相當疲勞的聲音:「但明天還是送你吧,我不放心。」

  苦笑:「亮,我好歹現在也是個念能力者,再說身分公開這麼久了,也沒有意外,放心吧。」

  「我是保鑣。」眼睛還閉著,手根本懶得放下:「再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是,但也是即將面臨重要對局的棋士。」勸說無效……唉:「不然明天早上看看狀況吧。」到時候用舒伯特讓你睡,呵呵……

  同時面臨名人戰與世界王座戰,還要時時刻刻護衛著光,確實讓亮非常勞累……反倒是光由於現在能自由參加棋賽,不受拘束,除了關注日本棋院的本因坊與王座戰況,隨時迎接挑戰之外,沒有再出席世界王座戰或者其他棋戰的打算。

  院生們的職業棋士考試已經開始,真正開始考後,師範也不忙了,圍棋這種東西畢竟不可能臨時抱佛腳,既然大家已經考開了……就由著去,學校方面,考試都已經以報告代替,可以帶回家自己安排時間審閱,倒也還好,現在的學生能寫出像樣報告的沒幾個,自然也少費點神。

  看了看近日精神與體力都耗費相當多的亮……居然在客廳睡著了?

  光想了想,回房間將被褥都搬了過來,熄燈,一夜好眠。

  聽見秋季清晨驟雨的時候,幾隻麻雀在長廊上避雨,不時聊得歡快……

  光輕手輕腳的起身,看了看長廊上的弱小生靈,又看了看身邊的亮……

  「噓……你們聊天小聲點。」警告麻雀。

  不管麻雀有沒有聽懂,似乎已經不重要了,因為虎次郎很快就出現,捍衛自己的領土主權。

  光看著麻雀們漸次飛去的影子,無聲笑開……隨即看向身邊的亮:「……」

  就說你最近太累了,唉,已經連續一週每天都睡不到兩個小時,我哪需要這麼病懨懨的保鑣啊?亮受得了,我看的人可是受不了……對了……來試試自己的操作系能力,嘿嘿。

  把聲帶當成樂器,而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份……慢慢讓全身的意念匯集到聲音上。

  我的願望是……希望亮至少能睡到中午,我回來的時候。

  要到中午喔,要睡飽飽的。

  亮,我心愛的你,等你醒來,我就回來陪你下棋了……如山如林的對局。

  「金子阿……院長,您找我?」上班時間,還是叫院長吧。

  「呃……坐吧。」其實叫阿姨應該也沒什麼關係……

  早晨的兩堂課很快就結束,這個學期選琥珀老師的課的學生依然很多,禮堂座無虛席。

  秋雨已經暫停,屋簷還抽抽搭搭地滴著一顆顆晶瑩水珠,音樂學院院長室內,光順著金子阿姨的意思,坐到會客用的小沙發上……以前好像也有過類似的場景,當時亮在身邊。

  「小亮呢?」難得沒黏在一起……

  「我讓他睡久一點。」注意到金子阿姨疑惑的視線,於是指指自己的聲帶:「兩天後有重要棋戰。」

  「喔……佑輝小時候我也用過,不過不怎麼管用就是了。」

  「哈……主要還是亮太累了。」畢竟我現在也是念能力者,這種事情比平常人也比過去更精通了:「阿姨……不,院長突然找我過來是?」

  金子阿姨擺擺手,豪邁的語氣:「叫阿姨吧,是私事,況且沒別人。」神色有些無奈兼複雜:「小亮不在也好,有件事想跟你提一下……」

  所謂有件事……似乎是讓這位以爽朗不拘著稱的金子阿姨很難開口的事情,光只覺得沙發對面的阿姨好像有些彆扭……總算知道佑輝彆扭的表情遺傳自誰了。

  「阿姨,」有些不好意思地催促:「我還得回家替亮備戰。」

  「……好吧,我直說,這樣比較符合我的性格。」下定決心不拐彎抹角!

  「嗯。」緊張……該不是沙發下面其實有炸藥之類的?我也才偶爾一次沒讓亮跟著啊……

  開門見山:「有人找你相親。」

  斬釘截鐵:「不去。」

  「我已經替你婉拒了。」

  「謝謝。」

  院長室內的氣氛突然沉默了下來,戶外雨後清新的空氣,和著微風,在校園裡遊走。

  可惜室內只能聽到空調系統微微的鳴響。

  「找你來主要是想……小亮名義上畢竟已婚,往後即使他跟明明離了,也算是結過一次婚的男人,又有個名義上的拖油瓶,比較不會有人找上門,但你……」

  面對面,無奈一笑:「……事實上在金子阿姨今天找我之前,已經有幾次找上我了,只是沒讓亮知道。」想到那正睡得香甜的傢伙,搖搖頭:「要是他知道肯定炸了,況且我也不習慣相親這種事情。」

  「嗯,我也是用這個理由回絕的,」話題聊開後,金子阿姨起身,來到辦公室的小冰箱前:「我說你一個西方人,即使有相親習俗也不習慣我們這一套模式,雖然長住東京,還是讓你自己看著辦……香蕉汁可以嗎?」也沒管小光的意願,自己扔了一罐飲料過去。

  「……謝謝。」一語雙關。

  「加上先前你在採訪的時候說自己剛被甩……目前暫時沒人懷疑你跟小亮啦,我相信你可以處理得很好,找你來不過是有件事情突然想到,想要提醒一下……」

  「是?」我可不可以不要喝啊?香蕉汁……感覺好怪異……而且還不是現榨的。

  離開小冰箱,回座後……斟酌了一下措辭,最後發現好像怎麼說都不妥……想來還是直來直往適合自己,於是決定再度採用省時省力的直接談話模式。

  「若是窟盧塔族人找你相親?」

  「會出面,但婉拒。」頓了頓,看向眼前的長輩:「已經發生過了,兩次。」

  「……瞭解。」

  沉默比上一次更沉默,上課鐘聲已響,戶外三三兩兩沒課的學生經過,但整座校園已經回歸寧靜,只剩空調依舊,還有屋簷的雨繼續抽搭……怎麼感覺好像真的在哭泣似的……

  「小亮不知道?」

  明確地搖頭:「我不提不代表我隱瞞,而且現在提不是時候。第一次是他剛好必須去中部總本部一趟,我又有其他棋戰,所以留在東京,還有一次是他正在對局的時候,正好對方約在棋院附近……想來對方的本意是要方便我,那次不算是正式相親……」輕嘆:「比較像是過去的族人想見見我,然後顯然很關心我的終身大事。」

  「……再這樣下去,你的立場很不妙。」

  光神色微暗,無奈:「更糟的是,前些日子……亮跟我提了幾年後結婚的事。」現在跟亮提有族人找我相親,只會讓他焦躁,想盡早宣告世人,那明明的立場就很糟了。

  金子阿姨打開了自己那罐香蕉汁,吞了一大口:「那你的立場就更不妙了。」

  「沒錯。」耷拉下的金髮,面對這些現實確實有氣無力。

  沉默蔓延,光決定拿起那罐香蕉汁研究一下成分。

  接著有位學生敲門進入辦公室,放下資料後,有禮地退出……關門時再度帶上一室沉默。

  「我問過亮,自己在他心中算是『什麼』。」話題隨著掩門,繼續。

  金子阿姨絲毫沒有猶豫,立刻回答:「他肯定說你是他今生摯愛……之類的。」明子的兒子……唉,母子倆都在不該遲鈍的時候遲鈍……而且還在已婚的狀態下求婚?唉。

  「差不多。」

  「那還真是太太太不妙了。」無可奈何的口吻。

  「沒錯。」基於禮貌,只得打開眼前那罐香蕉汁:「雖然被另一半這麼看,是該感到高興,但我實在高興不起來……十年前吧,當我們意識到彼此的感情時,我曾要他別違背塔矢老師的意思……之類云云,因為我很清楚的知道,亮不只是我深愛的人,而且還是日本棋壇五冠王的兒子。」勉為其難的表情,舌頭沾了一點香蕉汁:「有時候,有很多時候,不管我們願不願意,這些客觀的條件還是得加諸在身上,並且承擔,誰也躲不了。」

  戶外又漾起了秋風秋雨,不遠處的小冰箱傳來壓縮機運轉的聲響。

  「有時候突然覺得亮很可愛,他願意為我向父親抗爭,為我爭取許多……卻沒想過我是否願意以同樣的條件回報他……」說著這種令人難受的話,相較之下香蕉汁也不那麼難喝了:「若是他知道,我無法為他向我殘餘的族人爭取更多,不知道他會怎麼想……」

  「話不能這麼說……你的狀態比較特殊,家人畢竟是家人,爸媽總還是疼愛孩子。」原本喜歡的香蕉汁,不知怎地……突然有些難下嚥:「家與國,本身就有不同的重量與涵義……若是沒有亡國的話……呃,我說話很直接……」

  「沒關係,」知道金子阿姨想問的問題,直接回答:「我不是太子,所以一般情況是放任,但若有政策上的需要,被抓出去聯姻也不可違抗,婚姻是皇族的義務之一。」一次交代清楚:「雖然我們沒有反對同性婚姻的律法,但是也沒有支持,只是民間基於尊重草原上所有生靈與個人的意願,一般對同性情侶表示祝福。」

  「所以……以皇室而言?」

  「沒有同性婚姻的先例。」將罐裝香蕉汁拿起,一口氣通通嚥下:「畢竟純種的火紅眼需要延續,當然我不這麼想,但不代表殘餘的族人跟我一樣看得開。」補充一句:「我的想法很另類,膽大妄為這一點過去在草原上是很出名的。」

  金子阿姨與光對視著,喝香蕉汁的時候,思緒翻騰……
朝夕 第卅七章 秘密任務
「你現在最困擾的應該是……小亮一直認為『你是他的什麼』,完全沒有想到其他。」

  無奈苦笑……最近好像常常露出這樣的表情:「就連阿慎……呃,我的一個朋友,都至少會回答我『年齡相仿的棋士』,另一個韓國朋友雖然考慮的點不太對,但至少意識到我是皇族。」玩著香蕉汁的空罐,手指敲擊瓶身的時候傳出陣陣節奏:「或許是因為過去躲藏的日子真的太久了,時間長到亮早已習慣我是完全屬於他的藤原光。」

  金子阿姨挑眉,回想的眼神:「但……你不是……我記得你沒有歸化日本吧?也不可能。」教職員資料上很清楚。

  「確實不可能。」將空罐靜放在眼前茶几上,手好像就這麼黏著瓶身拿不開來了……輕聲卻清晰:「我目前的身份是『合法居留日本領土的無國籍人士』,而據我所知,絶大多數殘存的族人都強烈表示不願歸化他國。」

  「嗯,情願獵人協會以『無國籍』特別處理……聽說過你們是自尊心極強的民族,」放眼看向戶外又飄起的雨絲:「雖然以你的才能任何國家都歡迎歸化,但即使你真的願意,也會被族人加上千古罵名吧……」

  感傷,也無奈:「更何況是以『日本人的配偶』活著?甚至可能只是『日本人的同居人』?」傷神地閉上雙眼,深呼吸:「這是日本官方給所有外籍配偶的合法身份,不特別針對哪國……但,就算我自己願意妥協,剩餘的族人又該如何是好?」痛心的神情,依然緊閉雙眼……似乎如此就能看不見那些現實:「……事隔十多年,當藤原光的身份曝光後,我就是殘餘族人的精神領袖,哪怕沒有國家、哪怕散居世界各地,每個人都很努力,想活得更有尊嚴一些,他們已經失去祖國、失去草原、失去摯親摯愛……我……我真的……」

  「小光,阿姨瞭解……別說了。」

  這孩子做不到的,任何有正常感情的人都做不到。即使他願意為了與小亮結婚而背負罵名,但也不願意傷害自己的族人,那等於與背叛祖國一樣沉重。雖然早已沒有明確的規範要求他傳承火紅眼,但就一般想法而言……這是誰都能想到的皇室義務……

  或許他跟小亮的感情,以目前的狀況而言,是最好的結果……這一切在藤原光暴露身分後就已成定局,就怕小亮看不清這些現實……可見小光當初是真的不打算回來,他當初出走時應該不會沒想到這一點。

  「阿姨……還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

  「啊?」還有?

  「窟盧塔族滅亡的原因,跟我脫不了關係……可以說是因我而亡,也不為過。」

  「……」

  深深深呼吸,看向對面的金子阿姨:「就算不提追究屠殺的成因……道義上我實在無法在這種時候讓族人失望,同樣的道義上,我也不能辜負亮的感情……最重要的是,我真的希望跟亮永遠在一起。」

  微胖的身軀再度起身,又走到小冰箱前:「即使現在外面吵得不可開交的同性什麼的法案沒通過……你跟小亮無法擁有合法婚姻,你可以名正言順地拒絕,但以小亮的個性肯定還有其他對策吧……這孩子,平時很懂事,但難纏的時候啊……真是特別難纏……」

  無法在精神上背叛族人,又無法辜負小亮的感情,小亮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求婚很可能陷小光於不忠?若是逼得小光拒婚再拒婚,又是陷小光對自己不義……唉……明子啊,你的託付怎麼變得越來越難搞?不是說在他們吵架的時候保護小光而已嗎……

  嗯?

  對了,明子的託付本質上應該是……

  「小光,」倒了一杯冰開水,走回原位:「你這些處境有沒有跟小亮說?那孩子有時候挺鈍的,但你直說,他應該會為你設想,不再逼你……喝不慣就別勉強,吶……開水。」遞過。

  光好看的臉抽了抽:「金子阿姨你玩我啊?謝謝……」心懷感激地接過冰開水……隨即笑笑:「我當然知道亮肯定會妥協,事實上……就算我什麼都不解釋地堅持下去,亮還是會妥協的。」想起那咬牙妥協的表情……有些感動,卻也不忍……

  「那不就好了?問題解決,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格。

  「可是……亮他表面上看起來還好,但阿姨應該也知道……他骨子裡高傲得很,」一臉無可奈何:「我怎麼可能讓他受這樣的委屈……」

  「難不成你想答應他!?」換成金子阿姨抽臉:「……雖然說這也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之一,我也沒意見,但客觀說……跟小亮要忍受的委屈比起來,你的委屈未免太大了……況且我聽說你們族人都驍勇善戰……能逃過屠殺的人……」

  「不乏箇中高手,沒錯……」陳述事實的語氣:「讓亮繼續以保鑣的名義跟我在一起,事實上,受到保護的不只是我,亮也是……雖然我不認為殘餘的八十多位族人會對亮動手……但……那場屠殺之後,人心變得難測,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這倒是。」

  校園裡依舊飄搖著雨,好像無根的靈魂,漫在空氣中飄盪……

  「對了,你是怎麼跟族人說的?那兩次?」

  「據實以告,」放下滲著冷汗的玻璃杯:「我畢竟是王子,他們敬重我,雖然失望但不會拿我怎麼樣,但是相對的,我也不能做出超過他們底線的事……這是基本原則。」

  「你到底是怎麼說的?」有些好奇……

  「我說我喜歡亮,十二歲那年逃到東京,是亮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還願意一直守護我,一個單純的小孩子,花光自己的零用錢怕我吃不飽、原本文弱卻願意為了我學習武術……後來……總之,人非草木,日久生情,這些……我說的都是事實,」在這裡話說得很清淡,但最初面對族人說出口的時候卻是痛苦萬分:「任何人都有感恩之心,這些族人逃到別處之後,多少也受過他人善意的幫助,這麼說……他們表示完全理解,也很感激亮……當然亮跟明明的婚姻,我也解釋了。」

  表示完全理解現況的表情,金子正子也是在職場浮沉好些年,看過許多是非的人:「確實,對於你們那一方,據實以告是上策……你拿捏得很好。」頓了頓,又從茶几底下摸出一罐沒冰的香蕉汁:「也就是說,你目前跟小亮『在一起』的狀態……於你而言是最好的狀態了……」開始喝今天的第二罐香蕉汁。

  已經讓族人失去延續火紅眼的希望了,不跟族內的女子結婚,對象是外族人也就罷了……居然還是個男的,他們願意接受小光的說法,是真的將心比心,切身體會過逃亡遇貴人的處境……但是,確實不能再讓他們失去自尊……

  『日本人的同居人』……這種身分,身為王子的琥珀萬萬不能接受,否則會打破平衡。

  「好奇問一下,你自己心裡如果不管這麼多,會接受『那個』嗎?」

  知道金子阿姨指的是什麼,光只看了阿姨一眼……保持沉默。

  背貼到沙發椅背上,聳聳肩:「……也對,這種問題有夠為難,當我沒問。」

  「一點都不為難,」頓了頓:「雖然對亮很抱歉,但我終究不會接受……就算沒有其他族人的壓力,我是王子是事實,還是個亡國王子,這就是現實,我不會背叛已經失去一切的祖國,但我也不會辜負為我付出一切亮,我能做到的只有今生相伴左右,如此而已。」

  離開金子阿姨的辦公室時,光有些如釋重負……或許是因為說出來總比沒說出來好過些,只是自己沒想到,第一個看出這些問題的人會是金子阿姨。

  ……倘若沒有滅亡,管他皇室有沒有同性婚姻的先例,以我過去的作風根本不會理會,但……

  這世界沒有如果,而若不是亡國,我也不會再度遇上亮,愛上他……這就是現實。

  走廊上偶爾有學生經過,禮貌地對自己欠身行禮。

  由於耽擱了不少時間,加快腳步,回到那個很小但是被塞滿東西的辦公室……

  「阿福,」果然在:「我記得你每週這時候要去兼職當家教?在我住的那一帶?」這傢伙連行軍床都搬進來了……該不會都住這邊省下在外租屋的錢吧?

  窩居在辦公室的工讀生,抬起自己的瞇瞇眼:「嗯嗯,老師怎麼了嗎?」

  「送我回家,搭車繞太多路會太慢,你有騎機車吧?」

  「是。」有些緊張地開始找車鑰匙,從一個臉盆裡面撈出一頂安全帽:「這個給老師戴。」

  「謝了……你……」

  接到特別任務的福井雄太,瞇著眼睛收拾自己的家教必備物品:「是?」

  「你已經住到這裡了嗎?」

  好像被雷劈到一般,馬上立正站好:「沒有!」矢口否認!

  光汗了一下,明明就是一臉被說中的表情:「算了……不要被其他老師職員發現就好,自己注意安全……你教微積分?」他拿的是數學講義……看不出來他其他科成績也不錯。

  知道老師沒計較,燦爛天真的笑容頓時盡顯:「嗯,能接的工作盡量做……要念完博士還要很多錢。」

  「這樣啊,你也真辛苦……」

  「還好啦……」不知道在靦腆什麼。

  「等等順便在我家吃飯吧,你下午的課吧?」

  「太好了,又省一餐飯錢……」感動得痛哭流涕。

  而光卻沒注意到,自己拿著聞起來有點臭臭的安全帽,研究等會兒到底要不要戴上它的當口……職員日高小姐交代給自己的工讀生的任務內容,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樣。

  時間接近中午,和式大宅內一片寂靜,只有靜躺在客廳的人傳出微微均勻的呼吸聲。

  亮是在一陣電話鈴聲中清醒的……睡醒的當下感覺腦子特別清爽,儘管是被惱人的電話驚醒,卻是一身輕鬆,好像從來沒睡得這麼好似的……

  快步來到電話邊,接起:「……你好。」光這傢伙……念能力居然用在我身上!

  「小亮?小光還沒到家吧?」金子阿姨的聲音。

  聞言,亮瞬間緊張了起來,抬腕看時間……這時間早該回來的,可是屋內卻沒有光的氣息!

  似乎從電話聽筒中聽出友人兒子的緊張,金子阿姨直接解釋:「因為我剛剛跟他約談,所以晚些,他才剛離開學校。」明子……我是行動派,所以直接出擊,但小亮能否理解就再說了……他跟小光住一起,我也不好做得太露骨……省得被嫌囉嗦。

  「……這樣,明白了。」約談?工作上的事吧……沒事就好:「阿姨特地打電話過來是……」剛從學校回來的話,我現在弄點什麼……光回來就能吃飯了,也好。

  「等等他的工讀生會載他回家,福井同學會私下將小光的教職員資料交給你,你看看吧。」

  微微挑眉,完全疑惑:「教職員資料……我能看這種東西嗎?」這應該是校方的東西:「阿姨……您是不是想說什麼?」

  「不好說,我說也沒意義。」聽說這孩子過兩天有重要棋戰,提醒:「不過不算緊急的事,你慢慢來。」

  「……是。」完全呈現雲裡霧裡狀態:「要讓光知道嗎?」會私下交給我,應該是不想讓光知道。

  「……隨便,總之不急,我看那份資料你就留著研究吧。」

  「研究?」光的資料有什麼好研究?

  「先這樣,專心下棋吧。」說完,已經切斷通話。

  留下滿腦子問號的亮站在玄關……盯著手中的聽筒,若有所思。

  直到以同樣若有所思的視線,看著三碗拉麵的光確實安全站在自己眼前,才有心思將金子阿姨的託付細細想了一遍,一面暗地裡接過福井同學從包包裡撈出的文件夾,一面盤算著是否也要找個時間將棋院的棋士資料申請出來看看……

  雖然跟光的關係棋院幾乎人盡皆知,但也不代表行政人員會讓自己看光的資料吧……畢竟……

  畢竟不是親屬關係,不是嗎?
朝夕 第卅八章 秋夜長廊
以半目之差險勝最後進入讀秒狀態對局,看著對面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灰髮青年總算投子……攝影師鎂光燈亮起時,亮幾乎快要虛脫了。

  當然,飯店的記者室裡,光也看得滿身是汗……

  有驚無險,總算守住名人頭銜……

  「真恐怖……」和谷義高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隨即大手一拍好友的肩膀:「接下來到你啦!可別再被逼到最後才狗急跳牆啊!」

  光乾笑著回應:「狗急跳牆,好歹有跳的理由。」得意……

  「啊?」完全聽不明白。

  光起身,走出記者室前對兩位好友投以一個賊賊的笑容:「沒什麼,下週見。」說完,擺擺手,留了個背影給眾人。

  「誒?他說什麼啊?」丈二金剛摸不著腦:「我怎麼覺得他的國語水平比我好……」明明不是日本人……這傢伙還會說中國話跟韓語……靠!

  「……看來……在座的國語水平都比你好。」白川道夫尷尬卻還不失文雅,率先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離去:「下週老師家的聚會,是早上吧?」

  「嗯。」老師也開始過早睡早起的養生生活了。

  「到時候見。」

  看著白川前輩離去的背影,聽著周圍窸窸窣窣好像趕著收拾離開的聲音,和谷納悶……怎麼大家都急著走?逃難似的……不覆盤嗎?

  「阿慎,怎麼了嗎?今天……」

  被抓住來不及逃跑的伊角,無奈:「就……因為大家國語水平都比你好……哈……」

  不解也不爽,卻乾脆地承認:「是、是……我學生時代的成績是不怎樣,我承認還不行!?」轉過念頭,自語:「不過那句話什麼意思……」

  而在伊角也落跑,記者室總算走得只剩和谷的當下,某人總算在斗室中想通,炸了般大叫並抓狂地暴衝出來找尋捉弄自己的阿光!

  這傢伙!拐彎子說『至少我是頭銜棋士』的意思!吼!

  而原本就躲在不遠處的光,在看到和谷氣憤地跑出來遠去後,似乎早就算準了似的……朝對局室走去,等兩位肯定累壞的棋士出現……

  「不覆盤嗎?」看著走出來的篠田裁判長,光問。

  「喔,藤原……」和藹地笑笑,親切地擺手做了個不的手勢:「下了那種高空廝殺的對局,就算他們倆有體力,我們這些老人家可吃不消啊……」心想難得遇上,再度開口:「院生情況如何?職業試快結束了,我聽說前兩位已經出爐的都是院生,你幹得不錯啊!」

  得到肯定自然高興,爽朗一笑:「我盡本分而已,是孩子們自己熱心學習。」

  又多聊了兩句,目送前院生師範離開,剛想踏入對局室,兩個累壞的棋士便與工作人員一同出現。

  「呦!」社雖然輸了,非常疲憊,狂氣卻毫無收斂:「你等著,我會將你的王座拿下!」氣焰囂張至極!

  光倒是好像沒聽見似的,從口袋裡面掏出一張傳單:「之前要避嫌沒辦法,社難得來……亮,我把這個叫回家吃了……」指指看起來很好吃的輝夜姬新菜色,轉頭面對社:「我聽說過你太太晚上會帶孩子們來東京,要不要住我們那兒?比較省。」

  在社瘋狂抽臉的當下,亮好像掃除了連日疲憊,突然笑開……

  「社,你對光挑釁是沒用的,這你早該知道才對。」社現在的表情比剛剛認輸時還難看……

  灰髮青年痞痞地抽抽嘴角……碎碎念了一句『算你狠』,立馬抽走那傳單:「我看看……這份量不像我們三個人能吃完的,叫菜到家裡很貴吧?我可不付錢。」顯然已經接受現實了。

  「我跟他們老闆有交情,不會比現場吃貴哪去。」

  「是嗎……啐,等他們送到我跟塔矢早餓扁了……」

  彎眉淺笑,轉向亮:「剛剛手機來電說半小時內送到,社太太已經在我們家準備幫忙了。」

  亮只是淡笑著接話:「那現在從這邊回去,時間上正好。」好好吃一頓,睡覺,明早三個人一起覆盤。

  在社無語石化的當下,只見塔矢露出難得一見的壞笑看著自己……

  嘖!藤原光什麼時候跟老婆串通好的!?嘖……

  「喂!塔矢亮要避嫌,你就不用啊!?」

  「啊?喔!你說王座戰?」

  「不然還有啥?」

  「可是菜都訂了,先吃再說吧……」

  再次來到塔矢宅的社,看著門口那『塔矢、藤原』的牌子,感到恍如隔世。

  天色已晚,社在秋夜寧靜的晚風中,勾起嘴角……彷彿連日的疲憊不曾存在。

  「呵,還記得那年北斗盃吧?」看著前面開門的背影,又繼續:「當時好險。」

  「當然記得,」光笑著招呼進門:「幸好有你拉著我跑。」

  「啊?」有嗎……算了:「這種細節我忘了,倒是你們倆長高不少……」

  聞言,亮笑意深了……父母過世後好像再沒有人提起過身高的話題:「畢竟十年了,你都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說起來社比我跟光高出一個額頭……算是棋士裡面少有的身高了。

  社的兩個小蘿蔔頭歡天喜地的從屋裡跑到庭院,圍著父親轉圈,在口齒伶俐的老大得知爸爸沒有取得『社名人』的稱號,很壞心眼地取笑自家爸爸不如塔矢名人之後,社徹底火了……一把把小鬼抓起扔進玄關,年紀小的妹妹好像司空見慣,一點都不覺得可怕……

  進門……在看見自己老婆穿著圍裙,一副居家模樣從廚房迎出來之後,社徹底無語了……

  「你都當這誰家啊!??」

  「嗯?房東先生家啊……我們本來在京都也一樣住房東先生家嘛。」社夫人如是說。

  亮光兩人饒有興致地看著社一家的互動,用餐時間十分熱鬧,亮光兩人同時得到兩個結論:一、社雖然性格強勢,但是對自己天然呆的老婆沒轍。二、社非常疼小孩,儘管他自己不承認。

  「果然世間一物降一物啊。」光附在亮耳邊,輕聲說著。

  「沒錯。」確實難得見氣焰囂張的社這副模樣。

  「塔矢,還不睡?」

  「嗯……腦袋突然變得很清醒,不想睡。」

  時近午夜,在社太太哄了兩個小的進房睡覺後……夜幕高掛著一輪明月,晚風在庭院樹葉間微響,池塘邊的鹿威時不時輕輕敲響寧靜。

  「要不要覆盤?」光的頭上還搭著毛巾,金髮好像即將釋出水分。

  亮無奈:「要也等光把頭髮吹乾吧?」

  看著阿光離去準備折騰自己頭髮的背影,社也在長廊邊坐了下來,與塔矢比肩……

  秋風秋月,怡然寧靜。

  「你跟那傢伙就這麼下去了吧?」

  「……」怎麼好像最近大家常問這問題?蘆原先生也暗示過我……

  「是說現在也是你們倆最完美的狀態了吧……」語聲中不乏滿足的輕嘆,悠閒的日子真好。

  亮眨眨眼,不解地望向身側:「最完美?」頓住……隨即:「我還以為你在這方面的性格應該跟我很類似。」畢竟是個會私奔的人。

  這回換成社不解,同樣望向身側:「啊?」思量的眼神,試探性提問:「你該不會在期待那個最近立法委員吵得雞飛狗跳的法案吧?」

  亮凝視了社一會兒,隨後望向庭院深處:「多少有一些,但若沒通過也沒辦法,我會用我的方式讓世人知道。」

  姣好月光下,社抽臉……緊接著亮注意到社仔細傾聽遠處聲音的表情……

  吹風機還傳來嗚嗚鳴響,光不會聽見對話的時刻。

  怎麼最近好像常常有人避著光跟自己說話?難道我就這麼遲鈍?

  「藤原光那傢伙是什麼你知道嗎?」雖然吹風機還沒停,社還是壓低聲音。

  「……」亮注意到了社的用辭,『什麼』。

  知道對方沒聽明白,接口:「總之你越想告知世人,只會越給他添亂!嘖……你這是沒有經歷過父母反對的婚姻的人才會這麼天真……想當初我多慘?」說得更白話些好了:「又要下棋又要養家還要被親戚疲勞轟炸……」

  亮打斷了社的話:「光沒有親人了,況且他不需要我養。」光比我還有錢。

  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努力按捺住情緒:「但他有族人!」在對方怔愣的一瞬,偷空注意另一隻的動向……確認沒問題後:「他是王子,你到底知不知道!?」

  好像有點明白,但具體說不清楚:「……那有差別嗎?」

  灰髮青年繼續抽臉,隨即似乎決定好人做到底:「我猜阿光正名後沒有歸化日本吧?」

  「這……」我不清楚,我居然不清楚這種事……對了:「社,你等等。」以疾風般的速度起身回房,拿了金子阿姨給的教職員資料。

  此時吹風機的聲音已經停了,隨著輕輕移動的腳步聲……廚房裡開始傳來微微的茶具碰撞聲響……想來是光因為三人要覆盤,想弄點飲料……而亮與社兩人在月光下打開來自東京藝術大學的資料夾……

  「你看吧……」一副『被我說中了』的表情。

  驚愕外加疑惑,瞪大翠玉色的雙眼:「為什麼……以光的才能要歸化,我們政府求之不得才對……」

  「你笨蛋還是裝白癡啊!?」社的好人性格維持不了多久:「他是王子,你懂不懂?是王子!」這我都該怎麼說啊?為什麼這塔矢平時好好的這種時候居然不懂!?

  「但光已經沒有國家了……為什麼……日本政府應該很歡迎他……」掃了一眼其他資料,應該沒有什麼其他重要資訊:「為什麼身分會是『合法居留日本領土的無國籍人士』,另外……還附帶擁有工作權……這些都是什麼……怎麼回事?」

  「因為他不願意,也不可以願意!」偷眼看了看廚房的方位:「你知不知道每年想要用各種方法『成為日本人』的外籍人士有多少?但就算嫁給桃太郎或者娶了所謂的櫻花妹,這些外籍配偶的身分只能是『日本人的配偶』,並不是『日本人』。」

  亮聽得雲裡霧裡,但是心中似乎有根弦快要銜接上……

  光連續兩次毫不猶豫地拒絕、光從很久以前就承諾……『長伴左右』、光那天早上非常難受的說『即使拿出生日禮券』也做不到……

  ……不管是基於什麼原因,但果真是我早該想到的才對……就連金子阿姨,就連社都能想到的事情,我卻沒有為光考慮好……所以……我的兩次求婚是……真的是在為難他!?

  但是光那天……最後還是答應願意嘗試……不是嗎?

  那天,光為我立下了不可更改的誓言……

  「該不會你已經跟那傢伙提過,以後要『公諸於世』之類什麼的?」到底是個棋聖,又經歷過坎坷婚姻……對此事非常犀利。

  「……光一直都知道我的想法,但……」被弄糊塗的表情:「仔細回想……以前他沒這麼排斥,我們還說好要一起離開棋院,去世界各地推廣圍棋……」

  對於『離開棋院』的爆炸性消息恍若未聞,社一針見血:「但是那時候他是藤原光,不是琥珀!對吧?」也沒等對方回答,神色有些憂慮地又看了看廚房方位,隨即再回頭對上塔矢的視線:「我收到的王座戰對局通知書上可是寫著他的本名,不是藤原光。」
朝夕 第卅九章 生日快樂
  「我是一直看到這裡才明白社的用意……」光指著盤面某處。

  「的確,到第八十四手才開始挽救……只能說好險。」

  「嘖,我本來還賭你沒這麼快識破……沒辦法,這種情況下除了聲東擊西,我想不出什麼妙招了。」

  「不……這一手真的下得很好,記者室也為之讚嘆。」

  「可最後卻被發現,當時我就知道大勢已去,卻還是拼命撐到讀秒……」

  三人檢討到很晚,月兒悄悄向西移動了些,看不見的星座好像會呼吸……在棋盤上以各種姿態延續……

  「呼……我不行了!想睡……」社直接往後倒,躺在檜木地板上。

  亮抿了一口茶,有些感嘆:「下次能跟朋友在月光下下棋或覆盤,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沒辦法,大家都忙。」雖然疲倦,光笑得很開心……著手收拾盤面。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前一陣子窩藏了高永夏,啐!」

  「哈哈……又不是逃犯,說什麼窩藏!」

  「呵呵……」

  大宅一時寧靜,幾隻跟不上季節腳步的秋蟬在夜色中鳴唱……

  良久後,灰髮青年拍拍腿,起身……

  「我得先打烊了,明天還要帶小傢伙們去迪士尼……對了,」似乎是想起什麼,轉身面對阿光:「阿光,那個棋會所……」老婆好像很希望有自己的家吧?我也該考慮安定環境了……

  「嗯?」抬頭看著好友……隨即像是明白了什麼:「喔,那個啊……」略作思索後,直言:「假如你真能把我的王座拿去,房子就歸你。」

  挑眉:「喔?」痞痞一笑:「真是豪賭。」

  「光你要下賭局?」不會吧……雖然爸爸生前也下過,但以佐為的性格恐怕……

  笑瞇瞇:「不過獎金要給我……嘿。」

  「啐!你就直說房價等於王座戰獎金好了……真是。」扒了扒灰髮……俯視的眼神,來回掃視了亮光兩人,最後對阿光開口:「你……最好跟塔矢說清楚,對這種感情一直線的人,還是直說比較好,這是我老婆給我的經驗。」

  光微捲眉稍稍想了會兒,接著瞭然後汗了一下:「……剛剛我不在的時候你們就在聊這個?」走了個高永夏來了個社清春,藤原光你都交了些什麼朋友啊!?唉……

  社與光兩人,同時看了正捧著熱茶,一言不發兼微微疑惑的塔矢亮一眼……就某方面而言,塔矢亮也是天然呆啊。

  「沒關係,我已經答應亮會試試看了。」轉轉脖子……坐久了確實有些累。

  「啊!?」認真看著好友,彎腰、確認:「靠,你知道你在說啥嗎?」

  認真點頭:「知道。」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亮也乾脆坦言:「我向光求婚兩次了。」誠實是上策,反正伊角也知道了……

  社的嘴角已經抽到不能再抽的角度,瞪著正搬棋盤準備起身的藤原光:「我是大略知道塔矢跟他老婆的那些八卦事……但你說你會嘗試?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沒辦法,」站直身,意味深長地看了亮一眼,隨即面向社:「無法支持自己夢想的伴侶,我不需要,換言之,我本身也希望完成亮的夢想,況且只是如此平凡的夢想。」

  連社都說是不可能的任務………亮聞言立刻表態:「……光,我雖然現在不是很明白,但也說過願意妥」沒說完的話被光以極溫和堅定的語氣接過。

  「亮,我已為亮立誓,我會盡己所能不讓親愛的你走最討厭的緩手,傾盡全力,在所不惜。」目光依然緊盯著社,好像是對好友的宣言。

  「這才是我怕的地方,光……」亮起身,試圖勸說什麼,但……

  『砰。』這是社直接提起光的衣領,將人提到柱子上的聲音。

  「社!」沒料到社突然出手,亮見狀,立刻閃身伸手間隔兩人:「我知道你只是關心光,但這是我們倆的私事。」

  社還沒表示什麼,光卻先發言:「亮,快幫我拿棋盤,棋盒快翻了,另外……社會插手是因為他明白這雖然與他無關但絕不是『私事』,亮,很抱歉,不明白的是你。」

  此時,社鬆手,拿穩那個因塔矢亮石化而還在藤原光手中搖搖欲墜的棋盤……

  瞪了塔矢亮一眼,完全無奈:「嘖!我承認圍棋你很強,但你既然這麼緊張阿光,能不能多為他用點腦!」說出這種太過關心又不像自己風格的話,簡直想咬爛自己的舌頭:「況且我又打不過你倆!」果然世間一物降一物,塔矢碰上阿光就容易短路!

  社沒再多說什麼便回房就寢,想來也累壞了,明天還得帶老婆小孩出去玩;而亮光兩人在長廊上相顧無言……

  「亮……」光欲言又止……剛剛說的話肯定刺傷亮了:「我……」

  「光,快休息吧,」亮在此時打斷了光一臉為難的表情,皎潔明月下,輕輕摟住戀人的腰:「光別說,我覺得這應該是我自己該想明白的事,不是你的問題,就連社跟金子阿姨這些平時沒太多往來的人都能想到……一定是我自己的問題。」

  鬆一口氣,將下巴擱在伴侶的肩上:「……所以那天阿福肯定跟亮說了什麼或者幫金子阿姨傳了什麼話……」

  微微訝異:「光知道?」怎麼知道的?

  知道亮不解,直接說出答案:「亮煮了三碗拉麵。」

  明明應該不知道阿福會來才對,而且又沒有其他客人,卻煮了三碗……想也知道一定有什麼特殊原因,讓亮知道有人陪我回家。

  「也對……」好像很明顯。

  「亮……我……」突然有點委屈:「我覺得我好壞,明明是我自己不敢跟亮說的……因為……」

  「嗯?」不敢?這是什麼用辭?

  「因為我怕亮會不要我……」完全沒有剛剛在社面前的堅定,越說越小聲……

  曾經為我向父親堅持爭取認同的亮,若是知道我無法為他向族人爭取更多……不知道會怎麼想……畢竟爸爸的執念難得歸來時,亮卻為我與自己的爸爸針鋒相對……可如今,我卻不能為他做任何事情……

  無能為力的我只能祈禱時間的流逝,能帶走族人更多的傷痛……漸漸地由默許轉而支持。

  對不起,亮……我只能等,等時間在你我的感情、在殘存族人的自尊之間做出選擇……我只能祈禱,用時間撫平滅亡帶給他們的傷痛,我只能相信你我的感情在經過歲月流逝後不會改變……即使感情變淡,也會昇華為更不可或缺的另一種存在。

  對不起,我真的只能等……時間過得越久,將對你的願望越有利……我只能等,因為我既不想做出任何傷害族人的事情,又想完成你的期望。

  「怎麼可能!」亮當真笑了出來……隨後認真,耳畔低語:「那是不可能的,儘管我可能會生氣、會難受,但不會不要光,絕對不會,像樓上那個房間那樣痛苦的回憶,我不會再犯一樣錯誤。」

  「嗯……我知道,亮也差不多是從那時候起,對我受傷這件事特別神經質……特別敏感。」亮他很怕我受傷,從那之後……真的很怕,所以對我百般呵護。

  「既然都知道還怕什麼?當然裡面多少有點愧疚與歉意……但重要的是我知道,不離不棄是我唯一的優點,而我也樂於對光貫徹這項與爸爸最後的約定,」依然攬著腰,對上今晚湛藍的雙眸:「變成藍色了……光,」

  「嗯?」我的情緒起伏在亮面前簡直無所遁形了……

  「我知道我常常在緊要關頭……變笨,這一點很多人都說過,我也……不知道從何改善,」無奈苦笑:「但是只有深愛著你,這一點不會改變……即使我做出很多莫名的行為,但是請光相信,我是一心一意為最親愛的你著想,只有這一點初衷,不管經歷多少歲月,都不會改變。」

  深夜的秋風緩緩掠過兩人的髮梢,光將頭擱在亮的肩上,心情,有點沉……

  「亮……你……」悶悶的聲音:「想結婚真的是為了我?」後半句『難道不是為了自己?』硬生生不讓自己說出口。

  「……我知道光想問什麼。」沉默思考,誠實回答:「一半一半,婚姻本就是兩人,一人一半的事,不是嗎?」知道光聽著,繼續柔聲傾訴:「基於私心我確實希望讓全世界知道『光是我的』,但我確實也考慮到,特別是明明的事情已經成為光的傷痕的現在……『塔矢亮是光的』,於光而言是何等重要……我希望光的這裡……」伸手,輕輕按住光的心臟:「能更安定。」

  澄淨的月光如水,灑在亮臉上的時候……光只能從中看見一心虔誠。

  突然真的有些感動了……

  「呵……」瞬間笑了出來,同樣攬住伴侶的腰:「吶,亮,」

  「嗯?」好像變開心了?

  「只要亮記得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塔矢亮是光的』,或許事情沒有想像中困難……只是必須緩緩。」同樣附耳低語,深情的嗓音:「亮別再想那些癥結了,順其自然吧,我只能跟亮說……事緩則圓,如此而已。」

  「光,我真的不希望你為了我做出什麼驚人的事情,更或者是傷害自己的事……」雖然很好奇,但還是我自己想通比較重要:「這一點請光一定要答應我,如果會令你受到傷害,我情願向一切現實妥協……只要光好好的,不再受到傷害,拜託……」

  「呵呵……這就是我最喜歡亮的地方。」總是這樣愛護我……這一點一直沒有變。

  「光,答應我,」親吻耳根:「拜託。」

  「嗯……驚人的話……可能會吧,」挨蹭,耳鬢廝磨:「但是具體我也不需要做什麼,只是等待而已。」

  不解,但已不想深究:「只要光不會受傷就好……我不要再看到傷痕累累的光了。」語聲中,難掩一絲怯弱:「不想,真的不想。」

  聽出亮的話音中帶著些許痛楚……憶起過往歲月,兩人一路磕磕碰碰……滿身是傷。

  又想起了那時初遇的夏天,帶著一身傷的自己,受到亮孩子式的照顧……

  確實……從出現在亮眼前就一直不是『好』的狀態,一直一直……到現在……也難怪亮怕了……

  「天亮你要跟他們去迪士尼?」將這份短暫的膽怯沉澱在心底,亮轉移話題。

  「這……睡醒再說吧,」鬆手,移動腳步回到房裡:「票到年底,也不急。」

  跟著移動腳步,輕輕說著:「光怕我累,我明白……雖然票到年底,但光的生日是今天。」我好像是第一次這麼直接的說……是光的生日。

  「……是呢,是今天呢。」不甚在意地鋪床。

  看著光鋪床的動作,頭銜戰後的疲倦感此時才一古腦兒湧了上來……

  亮來到書桌邊,拿出一張便條紙,又找了簽字筆,開始寫寫畫畫……因為想不出插圖能畫些什麼,棋盤棋子感覺上不太合適,於是畫了隻章魚。

  「『憑本券可要求塔矢亮做任何事情一件,有效期限無限。』」

  在亮完工後,光也鋪好床,好奇地來到亮身邊……看到亮剛剛忙碌的成果後,怔愣……

  「亮你……」

  「嗯……想不出什麼能送,在我的感覺裡,想送就送了,未必要挑日子。」

  光汗:「就像鋼琴一樣?」這傢伙其實還滿敗家的……一直都在為了我花錢。

  亮的眼睛已經快要闔上了,倦意席捲:「嗯……也好,仔細想想這樣光也有一張……公平了。」

  看著亮一沾到床,倒頭睡著的模樣……光愣了愣……

  「噗……真敢說……」無奈卻也幸福滿溢,搖搖頭:「那年亮十三歲,算來整整遲了十三年……嘖嘖……」

  「……光,社那樣抓……痛嗎……」話音矇矓,疲倦得已經不知道在說什麼了……

  「他哪可能有辦法弄傷我……」就算我不是念能力者,能傷我的人也很少。

  「那就好……」明明是已經睡著的聲音……

  「真是……窮緊張。」

  「光……」

  「嗯?」

  「……生日快樂……」

  「……」

  帶上紙門,將湛涼的秋風留在戶外。

  鑽到愛侶身邊,溫暖的味道,經年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