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溢彩。朝夕、海天、塵星
作者:形草
塵星
塵星 第一幕 小鳥與人
  明明放寒假應該要躲在暖被桌裡吃橘子,但此時身處的境地卻熱得像要把人蒸發掉一般……

  窟盧塔族草原上,十五歲的古瀨村隱匿在樹上,身著迷彩服飾,背著自己好不容易攢錢買下來的單眼相機與二手的攝影器材,遠鏡頭聚焦在遙遠一端擁有雕花樑柱的長廊上,神情異常嚴肅,好像連呼吸都忘記了……唯一不搭調的是帽子上插著自以為能在一片綠蔭中隱藏自己的艷黃色向日葵……

  透過鏡頭望過去的景物好像被炙熱的溫度打上一層柔焦,不知道是陽光蒸散了土地中的水氣所致,還是自己真的快要暈倒了……

  偽裝成這樣應該沒問題了……內心如是想著。

  怎麼說都好不容易才能以『為未來成為記者做準備』,磨著長輩出錢讓自己出國一趟,首要目標就是遠處長廊上那兩位正在對談中的一長一幼……不過……其實只要小的那位就好,另外那位穿著蓬蓬裙拿著宮廷扇的……怪女人到底是什麼來頭似乎也不是那麼重要……

  不過做為此行目標的琥珀王子已經接待這女人兩天了,這孩子真有耐性。

  一隻色彩鮮豔的大鳥不知何時降落在古瀨村棲身的枝幹上,人類與鳥,兩雙都是豆子般大小的眼睛,相互對望數秒……

  「哇!臭鳥!別啄我……………」

  事實證明,即便不是月黑風高,如此晴空萬里,也有可能有慘案發生。

  「酷拉皮卡,」翡翠往聲源處望去:「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佐為,你有聽到什麼嗎?】

  【沒有,】魂魄不解地彎身,看向身旁的少年:【你會不會是太累了?果然半夜三點還是不能去廚房搗亂的嘛!!我說你們兄弟倆也該節制一點,特別是有外賓來的時候啊………小孩子就該早早睡覺………………………】

  「聲音?」金髮藍眼睛的美貌少年凝神細聽……隨後跟著翡翠的視線往皇宮方向望去:「沒有,宮裡怎麼了嗎?」

  年僅四歲的翡翠決定暫時不理會身旁滔滔不絕說教的靈魂,對著好友聳聳肩:「……大概是錯覺吧,我聽見有人慘叫,然後是重物從高處墜落的聲音。」

  「是嗎……」眨眨眼,猶疑了一陣:「……時間也差不多該回去了,下一堂課是本國律法,上課前跟侍衛長說一聲,請他多加留意,畢竟這段期間有重要客人來訪。」

  【佐為,你要是真希望我們早點睡覺就不要每晚講棋講這麼久…………】

  【那是不一樣的!四處作亂不是必須的嘛!!】一向氣質萬千的平安魂魄瞬間變成包子臉:【可是每下一局之後要趁著記憶猶新的當下檢討,學習效果才會好啊!!】

  【…………唉,真佩服你這長達千年的熱情,】艷陽下,翡翠語調無奈了起來:【是說我沒得選,不然…………如果能以圍棋為職業,過著每天單純下棋的生活,應該是不錯的選擇。】

  似乎發現新大陸,佐為快步跟上正往皇宮方向前進的兩位……看著藍天下一高一矮,兩頭金髮的兩個孩子,不知怎麼的……讓自己有種家人般親近的感覺…………

  再次回到現世也已經快三年了啊……雖然不是在自己熟悉的國內,但能遇上接納自己,把自己當家人的人,實屬幸運……

  【你是認真的嗎?】對一個異族的孩子而言,能陪我下棋我就很感動了……

  【什麼?】他又哪根筋不對了?

  千年棋魂神情嚴肅地湊近,翡翠幾乎能看到立烏黑帽的織紋:【你剛剛說願意當職業棋士!?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翡翠,你還在擔心剛剛的聲音嗎?」察覺同伴的神情不對,安慰:「放心吧,不過就是有東西從高處掉下來。」

  「……嗯,希望不是什麼貴重物品。」言不由衷……

  酷拉皮卡汗了一下:「從你們能走路開始……這幾年被你們毀掉的貴重物品還少嗎?」

  「呃……這倒是。」

  陽光稍稍被白雲掩去了一小半,天空藍得不像話,微微的風中充滿了草木芬芳……兩人一魂信步走在從森林回皇宮的小路上,色彩斑斕的蝴蝶不時在草叢間飛舞,熱帶氣候區特有的鮮豔大鳥翱翔天際……

  【小亮,你還沒回答我剛剛的問題……】佐為提示……

  【……喔,你說那個啊,】無奈一笑:【反正我沒得選擇,將來勢必得繼承皇位,所以其他的事情、將來的志願其實也不太重要吧……】

  【不是這樣的,小亮……】這孩子年紀輕輕……其實也有許多無可奈何:【就是因為別無選擇,所以心中的夢想才重要,不管能不能實現,進,是一種激勵自己的生活目標;退,至少也要明白自己內心真正的渴望。】同行的腳步聲中,語調清晰:【不然……現實中不能實現的事情太多了,每個人幾乎都有難以實現的心願,如果連在自己心中保有都不行……那不是太可憐了嗎……】

  望著自己有些透明的手掌……內心千萬般嘆息……

  千年前,勤勉磨練棋藝的證明還在指尖,努力回憶棋子溫潤的觸感…………所謂無法實現的願望,其實很多人都有吧……

  察覺佐為的神傷,翡翠趕緊接續話題:【我只是具體分析,就事論事,】不停的腳步延續著從不停止的光陰:【你想想……我們三人在兩年多前相遇,之後就是被你逼著學棋,不管當初我們倆願不願意,也不管未來父母會給我們安排多少不同的必修課程讓我們學習……按照這種情況繼續下去,只有圍棋將會是我們花最多時間與心力學習的東西。】

  佐為眨眨眼,不解:【……所以?】有時候我真有種錯覺,好像自己是在跟至少十四、五歲的孩子說話……

  碧草芬芳,腳邊好像聽得見蝴蝶搧動翅膀的聲音……很輕,漸行漸遠。

  輕輕呼出一口胸中的悶氣,笑容無奈卻也完全接受現實的表情:【所以不管我是否真的喜歡,以客觀條件來說,對原本就聰明過人我跟琥珀而言,圍棋將會是比較具有優勢的一種選擇。】自己說自己聰明,說得很理所當然。

  似乎有些失望:【……就只是這樣嗎?只是因為這樣嗎……】鬱悶了……

  【唉……我又沒什麼嘗試機會,哪知道是不是真的只因為這樣啊……】這傢伙又鬱悶什麼了……

  盯著身邊的孩子好一會兒,佐為突然輕鬆下來,舒心笑笑……

  其實很多時候也太高估這兩個孩子了,小孩畢竟還是小孩。

  【你的笑容很詭異。】

  【呵呵……我剛剛在想啊,遇見你們也才不到三年,小亮學習圍棋的時間其實跟千年的我相較,真的很短很短呢……】笑得更加詭異,摺扇掩著嘴,不知道在開心什麼:【學習圍棋的時間也很短,即使在外人眼裡小亮小光在四歲的稚齡中,各方面都已經是相當優秀……但在圍棋領域,以我的時間感來說,小亮小光其實跟初學者差不多。】

  【所以?】他到底想表達什麼啊……

  【所以啊,現階段……】摺扇晃出得意的弧度:【其實只要不是只想著以圍棋謀利,哪怕只是客觀分析優勢,或者只是很想嘗試職業棋士的生活……就算是為了這些奇怪的理由也沒關係。】也罷……時間還長著呢……

  小亮畢竟是王儲,原本就不可能以圍棋為志業,又身處在西方這個極少接觸圍棋的世界中……一開始沒多大排斥地跟著我學習,一直到現在能這樣客觀地有話直說,算是不錯了。

  小光嘛…………嗯……

  他雖然不必繼承皇位,但生活也不輕鬆……唉……說來這回跟江戶時代遇見虎次郎不同,畢竟在日本,貴族也必須要研習棋藝……而且從我的平安時代到江戶時代,其實生活周遭並沒有多大的改變,至少沒有天空飛的大鐵鳥,取水也沒現在方便……

  ……在想什麼了?我只是有些遺憾罷了……

  遺憾這次回到現世,小光與小亮兩人……即使資質優異,卻也有各自身為皇室的使命,無法全心全意地承繼我的衣缽……

  但……

  或許這回上蒼讓我再度回到現世,會有其他使命吧……

  屬於我,藤原佐為的使命。

  【……佐為,怎麼不走啦?快點吧……】這傢伙傻什麼?我的生活這麼優渥,將來還預定成為財政部長,每簽一筆款項都是上億的數字,哪還會想謀利……佐為是太樂觀還是太單純!?

  明顯踏著愉快的步伐小跑跟上,陽光下,狩衣雪白得耀眼異常……

  【或許很久很久以後的某一天,小亮也會真心愛上追逐神乎其技的感覺,愛上圍棋世界……下棋不再只是一種被我硬拖著的習慣。】想著想著似乎已經見到『那一天』的到來,蹭著扇子,眉眼都笑得彎了起來……

  無奈地步入自己大得不像話的『家』,翡翠不甚在意,隨意接口:【是、是……期待那天到來吧……】先去跟侍衛長確認一下剛剛的聲音是什麼……

  「酷拉皮卡!!翡翠!!」不遠處,皇宮側門的入口,傳來同伴的呼喊,是雷歐力。

  兩小對望一眼,邁步奔了過去……魂魄也跟上,似乎有什麼有趣的事情……

  「你們看,」得意地指指在樹下睡覺的三歲小孩:「這是今天發現的靴鵰。」

  酷拉皮卡漂亮的臉瞬間抽了起來:「雷歐力!你居然讓個小孩抱著猛禽睡覺!?你在想什麼!?牠要把小傑叼走易如反掌!!」

  「哎!你別激動嘛……這隻雛鳥還是小傑自己救回來的。」說得跟沒事人似的……

  【救?】佐為仔細端詳著眼前一人一鳥的睡態:【小傑傷痕累累的,跑哪去救這隻鵰啊?意思是老鷹吧?他剛剛說還是雛鳥?都這麼大了還會長大嗎?小亮你也幫我問問……】

  蹲下身來,湊近看所謂的『雛鳥』……翡翠提問:「『雛鳥』?」

  雷歐力很得意地點頭:「嗯!嗯!這個品種算是小型鷹了,不會長得太超過啦!就算翅膀張開最多也就一人高,你們看他們倆睡一起多可愛……剛剛掛在懸崖邊上,小傑好不容易撈牠上來的……」

  幾乎是想要一拳打飛雷歐力,酷拉皮卡忍著暴怒:「……居然讓一個三歲小孩接近懸崖……還弄得傷痕累累……你怎麼帶小孩的………」以後我家小孩絕對不能接近雷歐力方圓一公里內……絕對不行!!

  【小亮,以後你的孩子千萬不能接近雷歐力!!】佐為也意識到了……

  【嗯,小傑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蹟了……】

  「……你這傢伙就是太小心了……」

  「我說的是基本常識!!」

  「可你看小傑現在不是挺好的……」

  「那是他運氣好!!」

  此時爭執的人們沒有人注意到,琥珀所在的長廊上傳出的悠揚旋律,天空掠過一群色彩鮮豔的大禽,似乎隨著樂音而動,牠們好像正追逐同樣一個目標,對陸地上的某個移動物體虎視眈眈……

  「揍敵客夫人,」琥珀站在這位重要外賓身邊:「您是說……剛才有刺客?」

  「噢呵呵呵……刺客倒不至於,」放下手中的樂器,奇曲夫人對身旁的孩子微笑:「但總歸是掃興的不速之客,我已經令這附近的小鳥們集體驅離他了。」

  陽光般的燦爛微笑,琥珀擺出寬慰的神情,卻說著恐怖的話:「的確是『小鳥』呢,夫人還能藉由音樂讓動物幫忙,真高明。」

  「真是過獎了,噢呵呵呵……」

  夕陽西下,向晚微風輕搖的涼爽時分……翡翠與琥珀好不容易從一日的課程中解脫……在回到寢殿的路上,雙胞胎同時在某一瞬頓了頓……

  【你剛剛有沒有聽到有人慘叫?】怎麼今天我老聽到怪聲?

  【喔,我想那是下午奇曲夫人委託了這附近的鳥類………………………】原來那位不速之客還沒解脫啊……

  【……那對方會有生命危險嗎?】這是佐為,比較善良。

  【夫人說不會。】

  【那真是可惜了……】這是小亮。

  【我也這麼覺得……】這是小光。
塵星 第二幕 水果糖的甜味
  『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

  『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

  『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

  「呼……」擦擦汗……

  「嗚?」

  炎炎夏日,烈日當空。

  五歲的小女孩穿著涼鞋,懷中抱著一隻小小狗,負荷過重的情況由吃力的表情可見一斑,由一開始從自家跑出門的快速衝刺,到現在死命捉著小小狗的兩隻前腳『抬』著前進……

  很明顯,雙方都不好受,女孩卻執拗地拼命向前跑……

  『小亮!』隨意用手抹抹汗水,小小狗隨著不適當的震動差點口吐白沫:「呼……總算是到了……」奇怪?怎麼這次覺得這麼遠?

  五歲的藤崎明,棕色長髮已經因『長途跋涉』而散亂,但雙眼依舊神采奕奕,站在塔矢宅的大門前探頭探腦,一邊自言自語:「……肯定是你太重了……害我跑得這麼吃力……」

  「嗚……」小小狗無辜狀……

  「呵呵,果然是明明……」塔矢明子聽見叫門聲忙出來開門:「剛剛你母親打電話過來,說是你和家裡新養的小狗不見了,就猜到你來這裡……」一邊說著,一邊將友人的女兒迎進門:「怎麼不按電鈴呢……」

  「嘿嘿……」進了庭院後才將小小狗放下:「因為我怕一鬆手他就跑了嘛!」

  小小狗似乎很高興自己終於解脫了,被放下後先抖了抖身體,那副模樣很明顯滿腹委屈……稍稍確定了自己的前腳還沒斷,便開始打量這處偌大庭院。

  「讓他自己待一會兒吧,他還這麼小,站都站不太穩能跑到哪去……」掩上自宅大門後,溫柔地笑問孩子:「有棋士來家裡,小亮正在觀局……不過應該也快結束了,明明要不要吃冰?」

  「嗯!」連忙將鞋子排整齊,果然看見有一雙皮鞋也擺在玄關……很顯然就是正在棋室裡對局的棋士的了。

  跟著阿姨轉入廚房,明明懂事地開口:「阿姨,家裡有客人……我突然跑來是不是不好啊?」

  明子手邊忙著準備招待用的甜品:「不會……森下先生是舊識了,一會兒你幫我把冰品端進去,我看都過了兩個小時……也差不多了……」

  「兩個小時?」女孩美麗的小臉抽了一下:「小亮還真坐得住,就算有冷氣……未免也太離譜了…………」就算是打電動我也沒辦法坐兩個小時。

  「就是啊,」明子相當同意:「一會兒你和小亮一起跟狗狗玩,不過玩的時候不能一邊吃東西…………來,」小心地將托盤端過:「拿得動嗎?幫阿姨送去棋室,森下先生人很爽朗,你別擔心……」讓小亮多玩玩絕對是好事,哪有五歲的孩子成天坐著…………況且還是個男孩…………

  看著庭院裡面的小小狗,棕黑相間的毛髮除了有些零亂之外,色澤上尚算健康,此時好奇寶寶似地東嗅嗅、西聞聞,對這個環境很有興趣。

  行洋收回視線,看了看上頭裝飾著水果糖碎屑的冰淇淋……又再度看向庭院裡正跟著小狗四處轉,顯然有些不知所措的『小亮』……

  「我說都是你不好,」森下茂男豪邁地舀了一大匙冰送入口中:「好好的孩子現在弄得連狗都不理他……嘖……」

  行洋無奈,實話實說:「但當初教他猜子的可是你。」

  薄荷冰淇淋與水果糖碎屑的味道融合在夏日午後的南風裡,看著庭院裡的兩個孩子正忙著想吸引小狗的注意力、少年時期的好友在一旁閒話家常、心愛的妻子總陪在自己身邊…………

  「我突然覺得很幸福,雖然……」

  「嗯?」

  「茂男,」輕鬆的語調問著嚴肅的話題:「你相不相信所謂『宿命的對手』與棋力沒有大關係……我是說……」他會懂嗎……

  森下茂男自動屏蔽了視野中兩個狗不理的孩子,又舀了一大匙冰:「我大概知道你在說什麼,或許外面大家都說你跟彰元是宿命的對手,但起碼我知道不是這樣……而且……」無奈地頓了頓:「其實我也很清楚自己的棋盤對面那個人不是你,你的對面也不該是我……就算我偶爾能勝你幾局,這種認知,無法改變。」

  夏季,午後微風拂過庭院綠草,土壤與草木清新的芬芳隨風瀰漫,也隨風消散……

  「原來你也一樣,畢竟這世界太大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或許我沒有等到宿命的對手的運氣,卻擁有了美滿的家庭,也該知足了。

  放下轉眼間空空如也的水晶杯,森下看了一眼院子中的小亮:「……當時,我可真的沒料到這孩子這麼特別。」遺傳因子嗎?為啥我的小孩都不成?

  「其實我也很驚訝,」行洋一邊品嘗著甜品,一邊看向總算能跟狗好好相處的兒子:「當時他才兩歲,你也只是嘗試性地教他猜子,沒想到自那日起他再也離不開圍棋了……」

  ……但在圍棋界,這個年齡層的孩子根本沒有人能當小亮的對手,小亮的棋齡雖然才三年,但是天賦更勝於我,說是百年罕見也不為過……一般十幾歲的少年都未必能勝得了他,即使我跟明子能以家庭教育避免他驕傲自滿,但這樣下去性格上出現偏差是必然的。

  同樣身為人父,似乎理解好友的心事,森下不改爽朗的本性:「算啦!看……這不是跟同齡的孩子玩得歡快嗎?」順帶用茶匙指了指院子。

  「現在的確還可以,但往後小亮花在圍棋上的時間將只增不減,他現在的朋友將會一一疏遠,這也是容易想見的。」小亮會寂寞的……

  「誒!你真麻煩…………」森下撇了撇嘴,語調不爽快卻慷慨承諾:「大不了我多收幾個弟子,即便我們不是彼此此生宿命的對手,說不定我的門生中有能與小亮匹敵的,你不就是擔心他往後選擇了圍棋後寂寞嘛…………」這人還是不老實,就不會說出來啊!?

  難得的笑意溢滿翠玉色的雙眼,看向身旁:「如此多謝了,如果是你的門下生,我很放心。」即使棋力不強,也將會是跟老師一樣勇往直前的性格吧,若小亮有這樣的對手也不錯。

  「嘖……我怎麼覺得自己被你算計了……」一杯冰淇淋的代價還真高。

  藍天在聽白雲唱歌,微風是孩子們才聽得見的旋律。

  「明明,你爸爸沒說他叫什麼名字嗎?」戒慎小心地嘗試用手指戳戳小動物……嗯,看樣子應該不會咬人……

  「我說小亮,」明明蹙眉:「你不要用手指戳他啦!要用手掌輕輕撫摸,把自己喜歡他的感覺傳遞給他……你這麼怕他,小小狗也會不安的!」就跟音樂一樣……要放感情啊!!

  「……嗯,」收回手指,緊緊盯著小小狗看:「你還沒說我們該叫他什麼……」

  小女孩歪頭,想了一會兒:「巴哈。」

  小男孩不解,仔細評估:「好怪的名字。」為什麼不叫虎次郎之類的……不然叫武藏也不錯。

  「那……帕華洛帝……高音C之王。」

  「……有點……太長了,不好記。」

  「你好囉嗦。」手掌離開了小小狗,眼神看向長廊:「冰快要融了,我先去吃了喔……」

  手一放開,小小狗便不理會小亮,隨著女孩跑向長廊……似乎認得主人。

  其後小亮那碗裝飾著各色水果糖的美麗薄荷冰淇淋瞬間被小小狗秒殺…………

  「笨狗狗!那碗是小亮的耶!」明明見自己帶來的狗如此,自知理虧,鬱悶了…………

  「沒關係,」雖然我也很想吃:「可是……狗能吃冰淇淋嗎?」歪頭,疑惑地看向正在舔水晶杯的小小狗。

  不遠處同樣在長廊上的森下茂男接話:「他吃都吃了,有什麼問題也來不及了吧……可能是太熱了才會這樣,去弄點水給他……那冰對小狗來說口味太重。」

  「我去!!」明明自顧自個兒地踩著咚咚咚咚的步伐往廚房跑去。

  「小亮,來,」行洋向孩子招手:「這半碗給你。」

  「謝謝爸爸!」明顯相當開心的眼神,笑容綻放:「我最喜歡水果糖了!」說著,乖順地坐到父親身邊。

  「喔?小亮也有像個孩子的一面啊。」森下說著大人式的調侃。

  不解的眼神,中間隔了自己的父親,依然就字面意義陳述:「可惜這上面的是碎片了,我覺得水果糖的形狀很像彩色的棋子,很漂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行洋你聽聽……果然還是跟圍棋有關……』這孩子根本是為圍棋而生啊!!

  看著正捧著冰品小心翼翼地品嘗的兒子,行洋莞爾:「不論成因為何,小亮喜歡水果糖,我很高興。」回憶起二十多年前,那座夕陽下的神社,只有自己才明白的一語雙關。

  當明明捧著一碗水,輕輕放在庭院草坪上後,小小狗眼見有水喝便立刻撲了過去……

  真是渴了……

  「明明,」明子的聲音:「來,阿姨幫你把頭髮重新梳過……」女孩子真好,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多有趣……像小亮這樣即使留了妹妹頭我也沒什麼成就感……

  南風似乎吹送著空氣中陽光的光斑,炎熱的夏天,蟬鳴嘹喨,長廊上的三大兩小卻是怡然自得,享受著悠閒的午後時光……

  「小妹妹,你知道這隻狗的品種嗎?」森下提問。

  「嗯……」回憶著父親的話:「爸爸好像有說,是狼狗……是他從外地的朋友家帶回來的,因為母狗生太多了。」眼珠子不斷轉動著,似乎這樣就能看見阿姨幫忙梳頭的動作。

  「所以他有很多兄弟姊妹囉……」小亮吃著手中的半碗冰:「……真好。」嗯?可是這樣他就跟自己的兄弟姊妹分開了……那樣也很可憐。

  似乎沒理解小亮若有所思的神情,明明接話:「小亮別擔心,我跟小狗會一直跟你是朋友的!所以沒有兄弟姊妹也不會寂寞的!!」

  聽了如此天真無邪又慷慨的承諾,行洋只是笑笑…………都是孩子事。

  明子端詳著眼前自己的傑作,漂亮的麻花辮梳在兩邊…………很滿意。

  「那小妹妹你要會下棋才行,」森下隔空喊話,開始招生:「要不要入我門下?」

  「才不要呢!」噘嘴:「小亮也教過我啊,可是教我還不如教這隻小小狗…………」小亮當時雖然沒說,但心裡肯定也差不多想著教狗狗比教我輕鬆……況且我也不喜歡……

  「哈哈哈哈哈!!我說你們快給他起個名吧,老叫他『小狗』,難不成以後我看見你們也要叫『人』了嗎…………」

  「呵……森下先生還是一樣愛開玩笑。」明子收妥梳子,望向庭院中活潑雀躍的狗狗:「叫『小狗』不妥,那叫他『小狼』呢?明明剛剛說是狼狗嘛……」

  明明知道自己的頭髮恢復正常後,便迫不及待開始吃快要融化的冰淇淋,此時小亮若有所思地看向剛把碗中的水喝乾的小小狗…………

  豔陽下,長廊上,童稚的聲音嘗試呼喚…………

  「小狼,」用指尖捏起一枚小小的水果糖碎片:「來!」會過來嗎?會過來吧………來吧……

  看到呼喚者手中似乎有食物,被喚作小狼的小小狗接受了新的名字。

  「呵呵……好癢……別舔了…………呵呵……這很甜的……」對於小狼的接納滿心歡喜:「明明,就叫小狼好嗎?」被狗狗舔原來是這種感覺……

  「嗯,但是他不可以吃我這一杯喔…………」明明頗為計較,護著自己那杯冰淇淋……

  「明明,我們得對他很好很好才行。」認真……

  「嗯?一般的好不行嗎……」到底是誰的狗啊?

  「因為他跟兄弟姊妹分開了,也跟爸爸媽媽分開了,所以我們要對他更好更好才行。」具體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但似乎重點的確有解釋到。

  明子聞言,稍愣了數秒,隨即溫柔地笑了笑,眼神嘉許地看著正撫摸著小狼的兒子。

  倒是森下大笑出聲,並且豪邁地拍拍身邊行洋的肩……

  …………是個體貼的好孩子呢。
塵星 第三幕 偶然
  初春時節,似乎連音樂都透著逐漸抽芽的萌動。

  明子坐在社區練習室的走廊外,閉目聆聽,記憶中單調的手指單音練習旋律竟也動聽了起來,回想起數月前的秋季颱風,距小亮扛著昏迷不醒的小光回到家,轉眼已過了數月。

  小光到底是……

  雖然不願意用『深藏不露』、『城府深密』這類的字眼形容個孩子,可小光帶給自己的驚訝與疑惑實在太多了……但,知道是個好孩子,畢竟朝夕相處,生活點滴總有真情流露。

  「啊,這曲是……《小星星》。」是了,原來他說會不好意思,讓我去附近走走,是懷念家人啊?也對……這個年紀就失去家人,平時越裝作若無其事,內心越是難過……唉,這可如何是好?或許這回女兒節代演是個契機?聽小光鋼琴彈得不錯,肯定曾有過長久大量的練習,想來也是從前的重要回憶,如果能藉此讓他稍稍做些懷念,或許也是一種療傷……

  啊!我們這些做大人的,有時候能為孩子們做的確實不多啊……尤其是青春期的少年,陷入如此悲傷,實在讓人不知如何是好……等會兒我該裝作沒聽見嗎?不好吧?但小光的家人去世已久,先前和行洋察覺時都沒說什麼,現在才來說些安慰的話未免空洞……

  行洋至少那時還讓他哭出來了,平時還能與小光下棋交流,相較之下我這做母親的真是太沒用了……小亮不需要我操心,而令人操心的小光又讓我不知所措……我真是!唉!

  「嗯?阿姨……」練習室的門被緩緩推開,小光往廊上長椅看了一眼,微愣:「一直都在這裡嗎?」【佐為,阿姨都聽到了嗎?】

  【我剛剛也沒注意,但……小光,】佐為收起龍笛,認真:【很多事情,不知道不代表不存在,再說明子阿姨細心溫柔,又是真心愛護你,即使沒聽見也不可能完全沒察覺。】

  「這……」明子起身,被小光這麼一問,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好像撞破了不該知道的秘密一般,明明是個大人了,卻在孩子面前無措。

  【你看你,阿姨尷尬了啦!】佐為慌了。

  【吼,那我該怎麼辦?還有你幹嘛也跟我一起叫阿姨?】你慌我更慌!

  透過午後明媚陽光,純白的演奏型鋼琴彷彿將室內旋出溫暖的回憶光斑,門外一長一幼,相顧無言。

  數秒後……

  「小光。」明子決定以行動代替言語,緊緊抱住眼前的少年。

  「嗯……」果然阿姨都知道了吧?其實塔矢老師知道的話,身為妻子的阿姨應該早知道了,所以阿姨應該是想安慰我。

  「小光,」明子稍稍鬆手,真誠凝視著眼前的少年:「愛不是尋找,也不是分辨出和自己相似的人,更不是完全接納喜歡自己的人。」

  小光眨眨隱形眼鏡下漆黑的雙眼,不明白為何突然冒出這句。

  輕輕撫過黑色的瀏海,關心的語調:「既然來自不同的家庭,一定會有不一樣的習慣,但小光不必什麼事都妥協,在家裡任性點沒關係,知道嗎?」我一直想給你能放鬆的家啊。

  「嗯……嗯。」【佐為,這到底是?】

  【還是專心聽阿姨說完吧。】小光能在這種境況下,遇上小亮一家,確實是不幸中的大幸。

  「阿姨的意思是說,小光若真的愛我們,即便有許多不同,也能感受到那份美好,愛不是用自己的委屈來填補彼此間的差異,唉……我在說什麼……」但小光說過他已經大學畢業了,應該聽得懂:「我是說,這……能夠全心全意喜歡上彼此的差異,那才是真愛。」

  【音樂人說話果然跟棋士不同,感性百分百……阿姨到底是怎麼跟塔矢老師結婚的?】

  【小光我認為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

  知道明子阿姨是怕自己委屈,想從生活中給予自己更多安慰與安定感,更是因為從剛剛的旋律中聽出自己的心情,關愛之心,真情流露……

  「阿姨放心,」思及此處,小光揚起笑,溫柔而堅強:「就是因為喜歡你們的生活方式,所以才願意同化,若能變成自己喜歡的模樣,這樣也很好,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的,所以我完全不會覺得不方便或者委屈,真的不會。」

  「小光……」你怎麼又這麼笑了呢……這孩子,我該怎麼辦?

  彎起眉眼,刻意露出得意的表情:「嘿嘿,阿姨剛剛都聽到了,我合格了吧?」轉身進入練習室:「我們應該還有時間吧?阿姨想聽些什麼?我很厲害的喔。」

  明子傷神:「……你這孩子。」眼眶都還是紅的,為什麼這麼壓抑呢?

  似乎急於證明什麼,又似乎急於掩飾……沒等明子點曲,小光便坐回鋼琴前,十指交握,如同祈禱般,手指彼此摩娑安撫一陣,末了定神,在初春暖陽中,演奏《月光》。

  那是母后摯愛的旋律。

  好像所有的陽光都蒙上了一層微霜,清澈的夜色轉瞬籠罩在不大的練習室內,連雪白的鋼琴都泛出清冷憂傷,湛涼的空氣隨音符繚繞在明子身旁……

  只一瞬間,明子似乎看見那架鋼琴立於堅硬碩大的地磚上,寬廣無垠的南國星座下,月光在晚風中揉碎,銀色碎屑中,依稀透出兩位一模一樣的少年身影,一位慵懶地斜靠著鋼琴,一位掌下輕撫黑白琴鍵,奏出靈動樂章……

  好像月光下的王子一樣,即使歲月磨難,依舊天生尊貴。

  「……」王子?不會吧……

  明子在貝多芬的旋律中恍神數秒。

  隨即瞭然,末了……萬分心疼憐惜。

  「吶,小光,」曲聲暫歇,明子坐在不遠處的階梯座位上,寧靜溫柔:「阿姨記得曾聽過《花之圓舞曲》,你聽過嗎?」

  彎眉,答應:「沒問題。」是《胡桃鉗》,當然沒問題了。

  「啊,有新開業的特賣活動……」明子立刻邁步上前,是一間新開的眼鏡行。

  「嗯?你開始近視了嗎?還是小亮?」挽著菜籃,澤口夫人跟上鄰居的身影。

  女兒節的活動順利落幕,轉眼已是四月中旬,街邊櫻花在最絢爛的時節飄搖零落,一些趕早的店家已經貼出了男孩節的宣傳廣告,小型的鯉魚旗裝飾悄悄地在每個角落出現……

  「不,我跟小亮都沒近視。」明子已經拿起了店家門口的傳單細看……

  哇,以緒方給的零用錢額度來說,隱形眼鏡藥水還真不便宜,但是以小光的情況而言,不能不戴吧,他這樣錢夠用嗎?

  「嗯?那就是小光了,那孩子最近身體如何?我上回在院子裡看到他,挺精神的。」塔矢先生的話,應該也差不多要注意老花了吧:「視力問題還是去驗個光比較好。」

  明子聽著,手中比較幾種藥水,從品質到價格,都細細檢查:「現在身體是好多了,就是怕那孩子情緒低落。」避過了視力的問題。

  「不至於吧,看起來比小亮開朗多了。」不以為然。

  無奈地抬頭,一抹苦笑:「那是不一樣的。」

  看著明子細聽出門迎客的店員介紹,拿了幾張折價券,細心收入口袋,澤口夫人也沒多問:「畢竟是孤兒,你也別太著急,慢慢來吧,就怕你急了小光反倒不安,這類型的孩子都挺敏感的。」

  「唉,這倒是真的,而且還是青春期啊。」想著口袋裡的折價券……身為尋常主婦,能為小光做的,或者說小光願意讓我們為他做的,實在不多啊。

  「健康方面有問題隨時能問我。」年長幾歲的澤口夫人,關心。

  明子聞言,溫婉一笑:「嗯,我是不會客氣的。」畢竟小光若有萬一,也不能去醫院吧……真的只能麻煩對面的澤口太太了。

  在自家門前道別,眼看著澤口太太的背影消失在對門屋內,明子站在自家門前,調整了手上的購物袋,好似做賊一般的神情,還不忘左右張望一圈,確認沒人看見,才小心翼翼地將口袋裡的傳單與折價券投入自家信箱。

  「就跟你說在右上角走覷進展才能快些!」黃昏,少年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快有什麼用?穩紮穩打才是上策。」爭執聲從街角來到門前。

  「嘖,照你這樣下,萬一我下一手直接入侵中腹呢?」小光穿著便服,在門口稍停,掏鑰匙打開信箱。

  「就你這水準還想取代一柳老師的後手?」小亮提著書包,下課後直奔棋會所,覆盤後又接著一路吵回來,還真是有些累人。

  夕陽為黑髮黑眸的少年臉龐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光,小亮剛想直接進門,微一抬頭,見到從信箱中拿出信件的藤原,轉眼看得有些愣神……

  ……其實這傢伙長得還算不錯,該說是氣質好?偏偏下的棋形太醜,真搞不懂他在想什麼。

  「在看什麼?這麼專心?」小亮轉身走入自家庭院,邁上玄關……居然不繼續吵了。

  小光回神,趕忙若無其事地將手中的廣告與折價券塞入口袋,兩步跟上:「沒什麼,傳單上的幾個漢字長得很怪。」【太好了佐為,是憑卷兌換的!】

  【咦!?那我們什麼時候去換?是藥水吧?你不是每天都得用嗎?】這樣又能省錢了,佐為開心!

  「那是你少見多怪。」

  「喂!塔矢亮你存心找碴啊?」

  「啊,回來了嗎?」明子從廚房探出頭,視線微微瞄向小光的口袋……他到底有沒有收到呢?

  「嗯,我們回來了。」課業加上下棋,還要做體能修練……當真有些疲勞。

  「阿姨我來幫忙!」很有精神的聲音,堆滿笑容。

  小亮回房後換下校服,看向一進屋便到廚房幫忙的好友的背影……內心似乎有所感應,卻沒能理清具體的情感思路……不知道藤原在自己家的時候,是不是也這麼乖會幫媽媽的忙?或許不會吧?是因為覺得寄人籬下嗎……

  難以理解,會不會是因為從前沒幫過所以離家後才後悔?想要彌補些什麼……

  也有可能是真的很習慣做家事?

  嗯?我為什麼要這樣揣測藤原的思路?是因為對弈衍生出的習慣嗎?既然不是下棋而是生活中的事情,直接開口比較好吧?

  「藤原,」馬上開口的十三歲少年。

  緩步走向餐桌:「幹嘛?阿姨說老師也快到家了,早點弄弄準備吃飯。」這傢伙沒看我端著鍋子嗎?擋路。

  「這個,你用得上嗎?」掏出一張電車月票:「只能定點移動,是家裡到棋會所。」

  不解地跪坐在桌邊,厚厚的隔熱手套接過小小的月票:「……你不用嗎?」

  「升上國中後都是從學校那站到會所,往後用上的機會越來越少,你用到的機會比我大些……想說別浪費了。」

  小光眨眨眼,依舊帶著厚厚的手套,視線從月票移動到小亮的眼睛……用力盯著看。

  「呃,怎麼了?」藤原為何這麼看我?

  【佐為,你相信一天之內會連續有兩件幫我省錢的好事『偶然』發生嗎?】

  摺扇靠在唇前,評估少年翠綠色的雙眼:【……不,我想小亮不是想幫你省錢,他應該只是單純覺得別浪費。】

  「嗯……所以真的是偶然嗎……」

  「你在說什麼?什麼偶然?」藤原的腦子究竟……

  「不,沒事,」快速將月票收好,再度揚起笑容:「謝了塔矢,果然認識你是很幸運的事。」

  至少……於我單方面而言,能認識塔矢,還有受到他家人的恩惠,是真的很幸運。

  「在說什麼啊……」有點不好意思:「我去看看還有沒有什麼要端出來的。」

  「吶,手套。」扔過去。

  「藤原光你故意扔我頭。」

  「我哪有,是你自己反應慢!」

  春末夜裡,藤原光依舊為塔矢宅的餐桌帶來歡聲笑語。

  此時距蜘蛛到來日本的新聞播出、小光離開塔矢宅逃往京都、遇見椿與伊角,僅剩兩週。
塵星 第四幕 忘情水
  「你好,這裡是塔矢家……嗯?是夏美啊,暑假不用課輔嗎……爸媽呢?」

  午後的和式大宅一如既往地融合了許多細碎的聲音,庭院的鹿威、牆頭的鳥鳴、夏蟬輕響……一切都是明子這些年來早已習慣的氛圍。

  算上學生時代,在東京這個大城市已定居多年,有了自己的歸屬,有了習慣的一切……比起為了事業與家人拼命力爭上游的同窗們,或許……自己算得上幸運的人。

  人生有得總有失,但無論過什麼樣的生活,最忌患得患失。

  「春衣……溺水!?」寧靜的午後被突如其來的消息破壞了。

  『爸爸看起來好像傻了,媽媽一直哭……姑姑還是快回來吧!』

  電話那端傳來姪女的抽泣聲,想到一向鎮定的早苗姊竟能一直哭,明子的心抽了幾下,隨即定神:「他不是挺會游泳的嗎……你爸呢?他現在在做什麼?」

  「商店街委員的井上伯伯來到家裡,跟爸爸說是要安排後事……可是爸爸一直心不在焉。」中學,已經懂得死亡的年紀。

  明子握著話筒的手差點滑了下來,但力圖鎮定:「沒……沒救了?」最小的孩子,這就沒了……當年出生的時候我還幫著改衣服作襪子……天啊:「好,你先別慌,跟冬樹都好好聽井上伯伯的話,沒要你們做什麼就陪著爸爸媽媽,明白嗎?姑姑馬上回去。」

  掛上電話後,明子嚥了嚥情緒,回首一周寧靜的大宅,頓感恍如隔世。

  得快出發,回靜岡。

  寂靜的棋會所內沒有客人。

  炎炎夏日,三天前空調故障後來客頓減,加上今日塔矢行洋與中國棋士在附近的飯店有交流賽,所有熟客們都往有冷氣又有棋局可看的地方觀戰了,這間悶熱的棋會所暫時乏人問津。

  如果你問十歲的塔矢亮,在空無一人的棋會所自行擺譜是什麼感覺?平日人多時答案或許是孤單或者寂寞,但今日,只剩詭異。

  「啪。」看著電視轉播上,父親又落了一子,自己也跟著擺上應手。

  回首望向櫃檯方位,翠玉的雙眸透出疑惑:至少市河小姐該在吧?不是說這兩天有人要來修理空調嗎?

  疑惑在異常悶熱的環境下沒有持續太久,為通風而敞開的大門外傳來了皮鞋的輕響,輕聲卻急促。

  「小亮,」二十出頭的緒方三步併作兩步上樓,見到這位小師弟,明顯鬆了口氣,緩了緩步伐來到棋桌邊:「收拾收拾跟我過來,今天修空調的技師不來了。」說著,仰頭看了看靜止的扇葉,扯扯領口。

  眨眨碧綠的眼睛:「那……市河小姐呢?」雖然疑惑,卻已乖乖動手收拾。

  「他去參加珠心算檢定考。」

  小學生更加疑惑了:「那不是明天嗎?」

  「他迷迷糊糊記錯了,剛剛才發現,我才送他去完考場回來……真是!」師母娘家出事、老師在棋賽中、市河去考試、蘆原出差到四國去了……我該把小亮放哪?這裡很熱啊。

  一大一小鎖上了棋會所的門,沉默著下樓,站在一樓整排的信箱邊,一時沒了主意。

  小亮側頭,靜靜地觀察了會兒緒方先生……這位年齡介於大哥哥與叔叔之間的棋士是父親的首徒,也是自己的大師兄,只是年紀真的差太多了,平時的共通話題也少,即便是聊圍棋,也因棋齡與經歷不同,不是很能溝通。

  畢竟職業棋士與小學生,還是有歷練上的差距。

  再度眨眨碧玉的雙眼,墨髮隨夏日午後的和風輕動……緒方先生正在煩惱什麼嗎?他剛剛說送市河小姐去考試,卻好像沒開車,難道是車子壞了……或是?但是車子我又不懂,還是別亂說。

  「要不……去棋院?」少年小心翼翼地試探,職業棋士去棋院總不會錯。

  聞言,年輕的緒方真想扶額:「除了棋院,沒想去的地方嗎?」我至少還會去水族館逛逛,或者去看看賽車。

  小亮緊緊身後的背包:「……回家下棋?」緒方先生有空陪我下棋嗎?他好像很匆忙。

  看著小心揣測自己心思的小師弟,雖然不清楚他揣測出了什麼,但緒方無言了……

  這位小師弟好像除了下棋,其他都不在行,不瞭解的人以為他看起來很鎮定,事實上他對根本不在乎的人絲毫沒多想,會這麼揣測我,這麼說來我也該算是他在乎的人之一……嘖,可我覺得他還是像平時對陌生人那樣,我才好處理。

  「算了,跟著我吧。」探手伸入襯衫口袋,掏出一張文件,掃視一眼後意味不明地笑笑:「帶你去個好地方。」幸好小學了,不是需要把屎把尿的年紀,帶上他也無妨。

  「?」仰頭,疑惑。

  「秘密基地。」緒方抬手攔車。

  望著車窗外飛快向後移動的景物,小亮放下隨身背包。

  緒方先生是自己從出生就認識的人,在所有大人都沒空的時候,跟著他不會有絲毫不安,自然是不會懷疑有任何被綁架的可能……只是這麼突然地變動生活步調,還是頭一遭。

  車行一陣,看著澀谷站的地鐵入口飛快掠過視野,第一次來到商店整齊林立的表參道,小亮確實感到新鮮,坐在計程車內,雖然玻璃窗上映出的表情一如既往,內心卻難掩小小的雀躍。

  「到了,下車。」年輕的緒方身著白色休閒服,付了車錢後自顧著下車,站在夕陽紅光中,淡色的髮絲與細框眼鏡,折射出精明的微光。

  「嗯。」向司機道了聲謝,小亮自行推開車門,觀察自身所處的新環境。

  半新不舊的一棟獨門獨院,庭院整潔的小塊草坪上已經站著兩個男人,看穿著像是一般公司職員,見到緒方便將目光投射過來,接著是握手、交換名片……

  小亮伸手緊了緊自己的背包,內心瞭然:看樣子緒方先生有自己的事情要處理,果然今天大家都很忙,他帶上我也是無奈之舉了。

  思及此,倒也沒什麼自憐自傷,平日裡父母、前輩、會所的老人們對自己百般愛護,體會真切,此時自也沒太大感觸,既然來了便細細打量環境,也打發時間。

  小樓似乎是刻意營造出歲月的痕跡,也可能是長期維護保養,看不出年歲,牆上爬滿了不知名的常綠植物,店門口的招牌用復古風寫了幾個大字。

  「……忘情水。」好怪的店名。

  「小帥哥要不要一起進來?外面熱。」職員之一在進門前回首招呼。

  「是。」別給緒方先生添麻煩,再說下午真的熱。

  進入店內後,聽著三位大人談合約內容,小亮才拼湊出了大概。

  這間有昭和前期風格的酒吧店面,是緒方先生家的,平時不由緒方先生負責,大概原本承擔責任的人今天也臨時有事,種種巧合下,自己便被緒方先生帶上。酒吧也只是曾經是酒吧,由於景觀不錯,地段也合適,常常有短期租約,或有大學生拍短片、或有人前來拍婚紗……這回『忘情水』的店名也是臨時安上的,緒方先生主要向對方強調,必須在租期屆滿後盡可能將環境恢復原狀。

  「原本不是復古風的嗎?」兩位陌生人離去後,小亮打量四周,開口。

  「不是,以前租借的對象沒像他們這樣搞大變動,這回把我家老頭子嚇到了,呵,」說著,緒方來到吧檯後方,左右看看:「既然來了,喝點什麼再走……乾脆叫外賣過來,在這邊吃晚餐。」外頭太熱了。

  小亮微微疑惑:「爸爸呢?」媽媽回靜岡,但是爸爸棋賽剛結束會很累。

  「後援會的人應該已經訂好包廂了,連同中國棋士一行人一起招待。」緒方手上一邊動作,一邊淡淡地說著。

  小亮更加疑惑了,走近吧檯,坐上高腳椅:「那緒方先生不出席,會不會不好?」說不上,緒方先生是首徒,平時也不是沒跟父親一起出席過類似場合,這次難得有中國棋士來……

  「我得照顧你。」理所當然,完全不怕傷了小師弟的自尊心。

  聞言,無奈偏過頭,低聲:「我又不需要你照顧。」地鐵就在剛剛看見的地方,我總會自己回家的。

  對於小師弟偶爾的一點點小脾氣,完全沒放心上,緒方手中調製著小亮人生中的第一杯薄荷蘇打。

  多年後緒方回憶,似乎不知從何時起,與小亮的關係成為勁敵,再也不是大師兄與小師弟之間,一個模範一個追趕,一個內心壞笑一個偶爾彆扭的關係。而當回憶起過往時,才發現在時光流裡,那份情誼早已轉化。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看著緒方先生雙手流暢地動作,美麗的玻璃杯好像凝結了淡綠色的液體,襯著燈光流轉,冰涼綺麗,小亮只感覺來到了另一個世界……至少眼前所見熟悉的人,卻不是自己熟悉的、黑白分明的氛圍。

  「……好漂亮,謝謝。」睜大同樣翠綠的眼睛,接過遞到眼前的沁涼玻璃杯,細心觀賞。

  隨意在身後摸出一罐啤酒,拉環輕響,開啟:「嘖,本想帶女人過來,沒想到竟讓你第一個嘗了。」嗯?不對……好像很久以前有弄給老師喝過。

  依舊觀賞著,捨不得喝……突然抬頭:「緒方先生的意思是……有女朋友了?」對男女交往還很懵懂的年紀。

  大吞了口啤酒,聳肩坦白:「目前沒,之前斷續交往過幾個……夏秋之際棋賽忙,反正也還年輕,不急。」

  「媽媽常說很多事情若當下不懂珍惜,以為有永恆的時間,往往將會遺憾。」雖然不是很懂,但直覺緒方先生肯定對女朋友不是很關心。

  立在吧檯內的緒方聞言,突然沒了言語,本也不是與這位小師弟太有話題,想到師母回靜岡的原因,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恰當,可總覺得自己似乎該說些什麼,在這個師父師母都很忙的當下,做點開導,也當盡點前輩義務。

  「你跟表哥表姊們熟嗎?」放下啤酒罐,直接問。

  「……不熟,只見過幾次,上小學後就更少了。」正準備舀起冰淇淋上的薄荷葉,小亮微愣,想起今天母親回娘家走得匆忙,直覺也感應到似乎出事了。

  「春衣呢?」應該是最小表姊。

  歪頭,仔細回憶:「上次見面好像是他剛加入游泳校隊的時候……已經兩年了。」說著,舀了口冰淇淋,又喝了口綠色蘇打水。

  緒方聞言,心情有些複雜……靜岡離東京說近不近,說遠不遠,只要有心聯繫的話距離不是問題,可能小亮太專注於圍棋,說來跟身邊學校的同學都不太能交往,又怎麼可能與遠在靜岡的表親有更多聯繫?不過這也代表這回春衣的死亡不會帶給他太多打擊……

  嘖,難道我有當保母的潛力?簡直憂喜參半。

  「怎麼突然提起表姊?」

  又拿起啤酒罐,仰頭,一飲而盡:「師母趕回去靜岡,你春衣表姊溺水,已經在辦後事了。」直截了當,注意著小亮的表情。

  小亮震驚了會兒,最後放下手中的小茶匙……望著碧綠的飲料發起呆來。

  戶外霓虹漸起,光斑流轉,室內寂靜……緒方再度輕啟拉環,又開了瓶啤酒,時間在這無聲的靜默中流逝。

  末了,小亮神色無奈傷感地再度拿起茶匙,輕舀冰品,送入口中,卻沒感到任何甜味。

  「可惜了。」才想著下次他們來東京的話,我總算也有除了圍棋之外能告訴他們的事情了。

  「什麼?」

  「沒什麼。」

  「你別太難過,打起精神安慰師母。」

  「我沒難過。」偏過頭,別開視線。

  「都在吸鼻子了。」小鬼一個,至少知道他還是正常有感情的小鬼,這樣就好。

  「那是因為喝冰的。」不是藉口的藉口。

  離開現在店名為忘情水的酒吧,小亮回首看了一眼目前充滿昭和前期懷舊風的建築物。

  ……希望下次,有能力讓朋友開開心心地喝薄荷蘇打,別讓對方像今天的我一樣,傷心難受。
塵星 第五幕 夢想的重量
  西元一九五九年,威尼斯獨奏家室內樂團由義大利指揮家克勞迪奧西蒙建立,無論是在廣大群眾心底,抑或是專業樂評人眼中,都是一流的世界頂級樂團。

  「……他們在廣州啊,好像也換了不少成員。」

  對面的亮抿了口微苦的熱咖啡:「嗯?」誰在廣州?

  似乎是聽見了亮內心的疑惑,光將手中的雜誌遞了過去,愜意地舀了一小匙甘苦參半的提拉米蘇,轉頭望向窗外棋院前泛潮的街道,秋雨正濃的東京。

  雖是細讀,但亮也是一目十行地看完那短短的一篇報導兼演奏會宣傳,闔上雜誌後頓時陷入思索,隨即輕蹙起俊秀的眉,顯然感到有些麻煩了。

  沒注意到陷入煩惱中的亮,光依舊悠哉悠哉地品咖啡、吃甜點,內心腹誹那個笨蛋和谷義高到底把亮的愛車開到哪兒去了?怎麼還不回來?

  「亮也真是放心,他已經很久沒開車了耶……就這麼借他練了。」依舊看著窗外。

  「他是光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再說他也不是無照駕駛,太久沒開車真的容易生疏,事前借他在附近練習總比屆時他載著未婚妻出門出狀況好。」

  光無奈,轉回視線看向心愛的亮:「這傢伙好像從求婚到討好老婆都是亮出的主意……嘖嘖,你們倆什麼時候這麼要好了?」還是說這兩人在對待另一半這方面頻率相似?

  彷彿也是聽到了光內心的腹誹,直接解答:「和谷是很疼愛繁子小姐的,倒是……光,」

  「嗯?」

  此時光才在玻璃霧濛濛的投射自然光中,注意到亮似乎有些許欲言又止。

  溫言軟語:「怎麼了嗎?」瞬間關心指數飆升。

  「光,這個……廣州近期內應該沒辦法去了。」就連棋院最近也沒有中國方面的活動,就算有,名單也都已經事先定下。

  一頭霧水:「啊?」啥跟啥?怎麼突然想去廣州?吃燒賣?

  「我們前一陣才去了維也納,而且當時還是光臨時改變的行程……」疼惜卻也無奈:「所以威尼斯室內樂團……這回是真沒辦法與他們見面了。」畢竟上次出國已經壓縮了很多行程。

  光眨眨眼,隨即噗哧一笑,幸好沒將咖啡噴得亮滿臉,否則兩人形象全毀:「亮想太多了,我根本沒想要去,不過是看到合作過的樂團來到亞洲的消息,多看兩眼罷了。」

  「真是這樣?」瞇眼,懷疑。

  「就是這樣。」非常篤定。

  知道亮總是對自己過於關心,或說除了圍棋與音樂自己算得上讓他放心之外,許多心理層面的東西,基於過去種種經歷實在是嚇壞亮了……光轉了轉美麗的眼珠,電光石火間轉移了話題。

  「亮沒有印象嗎?」指指剛剛那本音樂雜誌。

  「嗯?」

  「亮印象深刻的《金翅雀》就是跟這個樂團合作的……」話還沒說完,只見眼前人馬上放下咖啡再度翻開剛剛看過的報導,認真看向幾位團員的照片……用力看。

  安撫的語氣:「都過二十年了,團員早就不一樣啦,各奔東西去了。」

  半晌,亮才慢慢放回那本差點被自己的眼神燒出洞來的雜誌,輕歎:「其實即使一樣,我也忘光了,當時年紀小根本沒注意其他人,只注意到你……」

  光突然笑瞇了眼:「所以亮對我算是一眼定終身?」

  「咳……」沒有臉紅,但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於是轉移話題:「也就是說,即使光有機會再度與威尼斯室內樂團合作,也不會有當年的《金翅雀》了。」

  聞言,光再度望向窗外雨霧,輕攏慢撚似的潮濕霧氣,內心盤算著將原班人馬再度湊齊重現亮印象中那張CD旋律的可能性……

  很好,基本是零。

  「即便是人都齊聚一堂,時間經歷了二十年,大多數團員的技術都更加精進了,但肺活量、體能……等,也一定隨著歲月衰退,除非像我這種正值青壯的團員。」光無奈,三兩口解決了提拉米蘇:「總之,即便思想溝通一致,身體也再不可能與過往同調。」眼神明朗卻又委婉嘆息:「光陰的砥礪痕跡,任誰都避免不了。」

  「這倒是真的,念能力者也一樣,只不過是慢些。」頓了頓,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亮輕聲叮囑:「光,你可別為了我又想幹什麼,比方說真把這些知名人士全都請來家裡之類的。」都忘了自己家裡有隔音室,光很可能會做出這種事!

  琥珀色的眼眸中,靈光乍現:「對喔,亮真聰明,我怎麼都沒想到!?可以把人邀來家裡!哇,我們家庭院好像不夠塞一個樂團?記者如果塞爆家門口怎麼辦……這倒是要好好想想對策,可我又不想先開記者會,那好麻煩……」已經當真計劃起來了。

  「這……光……」

  雖然看到愛人為了讓自己高興,願意付出心力,十分感動,但亮也知道這種事就跟想把高永夏洪秀英陳學良陸力趙石樂平伊角社……全部同一時間邀到家裡來一樣困難,指不定還更困難,畢竟職業棋士即使出國多半還在亞洲,這些演奏家卻是全球跑,只要是智商還正常的人,想想就覺得不切實際。

  嗯,既然如此,轉移話題:「咳,光,那個還是等秋季循環圈的賽程都結束了再說,學校方面也要期中考了吧?」怎麼感覺今天的話題轉換一直很微妙?是錯覺嗎……

  「是沒錯……」興奮勁一過,也知道把當年的合作對象齊聚一堂,頗為困難,畢竟又沒有酬勞好付給人家,憑什麼別人要跑這一趟?就算說交情,大家都這麼忙,如果不限定時間倒是沒問題,但是要大家同時挪出空閒,根本不可能,果然還是聽CD比較實際:「唉,果然很難。」

  看看窗外,又瞄了眼自己的手機,和谷似乎還沒有要回來的跡象,亮看著光有點失落的表情,突然有點開心……就這麼與光被細雨困在咖啡廳裡,看著日常出入的棋院,格外溫暖寧靜。

  快樂的、煩惱的……就這麼與心愛的人在一起,這樣的生活何其美好?

  「小時候,常常離家出走。」煙雨濛濛,亮突然開始自語。

  「嗯,去明明家,後來進階點去緒方先生的廢棄酒吧。」

  「一眼定終生嗎……那是我自己的印象中,第一次遇到光……」

  午後微風緩緩拂過窗簾,女孩趴在粉色系荷葉花邊裝飾的小床上,兩隻腳丫子對著天花板輕晃,仔細看的話能發現,那輕晃的幅度是隨著手提音響的旋律擺動的。

  雙手支著下巴,明明很愜意,半點都沒在意蹲坐在床邊地板上那周圍繞著陰雲的兒時玩伴。

  「喂,我說你就不會有半點感動嗎?這是夏季排行榜新曲耶!」一曲終了,明明終於挑起好看的眉,眼明手快地按下暫停鍵,轉頭馬上變臉,對著小亮發牢騷:「雖然我知道你可能不會喜歡流行音樂,但我這兒真的沒什麼你能玩的。」就差沒下逐客令。

  雙臂把自己的膝蓋圈得更緊,八歲的小亮將下巴擱在膝蓋上:「不用管我,就讓我待著。」

  「嘖。」明明撇撇嘴:「這世界這麼大,又不是只有你在下圍棋,到我這兒來耍什麼脾氣……不會去跟你的其他同類一起練習嗎?你在我這裡只是浪費時間,我可是啥都幫不了你。」

  同樣八歲的女孩,本就是率直的個性,比起從小被訓練得心思深沉的亮,明明算不上有什麼耐性。

  閨房門口傳來窸窣聲,一個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信封緩緩由門縫塞入,沿著地毯滑入室內的微微響動,竟是此時房中最大的動靜。

  半晌,小亮才輕輕地開口:「我沒有耍脾氣,也沒有其他同類。」

  「呃……」明明被這陰鬱的回答搞得渾身不對勁,一個靈活翻身,下床。

  視線隨著兒時玩伴移動,看著明明彎身拾起剛剛由門縫推入房內的信封,女孩湊眼向信封內瞧……隨即如閃電般動作快了起來,將房門打開!

  而幾乎是同一時間,樓下庭院傳來大門帶上的聲響……有人外出。

  明明奔到窗前,看見自己的父親那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街角。

  「?」這是不明所以的小亮。

  小大人的語氣:「就這樣就走了……唉,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經。」我的爸媽也很難搞啊,現在又來個小亮……旋過身背對窗戶,從剛剛的信封中抽出一張CD:「來聽點新的吧,上個月剛發行。」

  小亮轉過頭,明顯沒興趣,但畢竟人在明明這裡也已經習慣了音樂的存在,倒也不反感,只是沒話找話:「剛剛是叔叔?」

  「嗯。」

  明明三兩下將CD的塑膠膜拆了,接著小心翼翼地將嶄新的光碟片放入音響中靜待讀取。

  不大的粉色系房間裡,八歲的男孩與女孩各懷心事,對於藤崎叔叔(自己的爸爸)沒有進房間,而是默默將一張CD悄悄地由門縫塞入房間的舉動,都無法做出任何理解與說法。

  既然無法想,那便不要想,無法說,那便保持靜默。

  而兩人想保持靜默的情緒卻在CD讀取完畢後被打斷,雖是意料之內,也在意料之外。

  事隔多年後,亮回憶那個離奇的午後,才明白意料中被打斷的只是旋律劃破寂靜空間的現實,而意料之外的,則是動人旋律不只劃破空間,更唐突地將內心所有的寂寥犀利劃開。

  「……好神奇的音樂。」當亮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站到明明身邊了。

  兩人盯著那台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手提音響,亮看了明明一眼,發現明明似乎也有些意外於樂曲的魔力,最後兩人同時回過神,開始細讀CD簡介。

  期間,宛如春季清晨嬌貴的鳥雀鳴唱聲,不斷地在室內盤旋飛躍,跳脫頑皮,卻又纏綿眷戀。

  「呃,然後亮就開始學長笛?」時間回到二十年後,當年的長笛演奏者在當年吃驚的少年面前抽了抽臉:「就因為那張CD讓亮的心情變好?」難以理解……

  「可以這麼說,」自從上回對光坦承後,對於過往那短短一段意圖想放棄圍棋的童年迷惘,也覺得不那麼不可告人:「但我不覺得那是壞事,就像上次在維也納那間會所前對光說過的,偶爾繞點遠路,反而能確認心中真正珍愛的事物。」

  「嘶……原來我影響力這麼驚人。」喃喃自語,不就是聽了一曲嗎?

  亮抿了一口已經微涼的咖啡,回憶的語氣:「開始練長笛那段時間,媽媽的皺紋增加了,反倒是爸爸很淡定。」

  「噗!可以想像!」光幾乎是要捧腹大笑:「爸爸從以前到現在,哪時候不淡定了?至少我還沒見過他慌張失措的模樣,那比世界末日更教人驚奇,反倒是媽媽一定很受不了亮在家練習吧。」

  「現在想來,是這樣沒錯。」被毫不留情地戳中弱點,倒也泰然處之。

  「後來呢?」期待下文的興奮:「後來怎麼又想通了?」

  亮的眼神突然有些悵然,望向窗外,語調平靜懷念:「後來有一天,春衣姊姊他們來東京,也忘了怎麼玩的,當我發現時,春衣姊姊把彩色水果糖當棋子放在棋盤上……」眼神似乎穿透老遠,後又慢慢拉回,看向對面的愛侶。

  光瞭然:「你發了很大的脾氣?」

  點頭:「嗯,我真的很生氣,把他們趕出棋室,那幾天完全不跟他們說話,沒事就默默地擦棋盤,當時才感受到原來自己這麼愛惜圍棋相關的事物。」

  「嗯,已經是深入骨髓的感情了吧,但是現在想來……」春衣是已經過世的那位小表姊,這件事大概是亮對他最深的回憶了。

  「還是很生氣,但若換作現在,當然可以比當年處理得更好,不那麼情緒化。」

  「人是會成長的,當年大家都幼稚,亮也別太往心裡去。」

  「嗯,只是如今回憶起來,那竟是與表姊的最後一面。」

  咖啡廳的門開了又關,剛進入的客人帶來城市的一身水氣,在溫暖的空氣中好像轉動了新的漩渦,兩人又靜默了一陣,直到亮的手機傳來悶悶的震動聲響。

  「那傢伙終於要開回來了?」是義高吧。

  瞄了眼手機螢幕,亮點頭:「嗯,說是在開回來的路上。」問題是他從哪開回來?

  顯然也是知道義高常常少根筋,接話:「算了,託他的福,我能在這兒跟亮約會,還不賴……後來呢?你們總有和好吧?我是說小表姊。」可別留下遺憾了。

  說到此,亮突然微微一笑:「他們回去後,我接到春衣姊姊打來的電話,聽起來是舅媽站在旁邊督促他打過來道歉,可是啊……呵呵。」

  「嗯?」豎起耳朵,洗耳恭聽。

  眼神明朗,語調透著淡淡的懷念:「春衣姊姊在電話裡把我臭罵一頓。」

  「啊?」

  「道歉是道歉了,但他說……」

  『你既然這麼愛圍棋那幹嘛不跟以前一樣好好學!你明明很喜歡的吧?又有職業棋士爸爸幹嘛不多利用!簡直浪費現成資源!你不知道我爸就是個旱鴨子,你呢你還有什麼好不滿的!圍棋是你的夢想吧?幹嘛人犯錯了都會道歉負責,就算我不道歉還得被逼著道歉!那為啥你就不用為夢想負責?還是說你的夢想渺小到不堪一擊?哼!』

  「這……好個剽悍的表姊。」光評價。

  亮的笑意深入眼底,不明原因有些得意:「是啊,剽悍的表姊。」

  調侃:「嘖嘖,我還以為你是被爸爸拉回來繼續追逐神乎其技,結果只是被激兵法了啊。」

  微愣:「激兵法?」

  「當年的亮算不上『將』吧,」調皮的眼神挑眉看著戀人:「只能算小兵一枚。」

  「呵,還有這說法……」

  看著眼前的亮,光想著,若沒有當年表姊的一番話,恐怕現在的亮連個兵都算不上了,更別提在循環圈連戰皆捷,保有名人頭銜。

  ……看來比起去廣州,找個時間去掃表姊的墓還比較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