氧氣
作者:殘孟
過往
過往 【一】
  在昏暗得没有一丝光线的房间里,柔软宽阔的大床之上,属于男人的阳刚身躯正交迭、纠缠不休。

  外表看上去十分年轻的男人轻笑出声,他的表情充满着温柔与怜惜,深情凝视怀中双颊潮红、紧咬下唇,像是在忍耐着什么的中年男子,两人皆是一丝不挂,不留一点空隙的紧密贴合。

  年轻男人面貌英俊帅气,一对碧色眼瞳满溢热情与眷恋,眼神在怀中人的身上游移、打量,而中年男子虽然长相勉强只算中上等级,但气质十分温文尔雅,那身经过无数历练过后培养出的成熟稳重也令人一看就感觉舒服可靠。

  即使是这样的成熟男子,在年轻男人的刻意挑逗之下,渐渐沦陷。

  「雪柏……你不用忍耐的……很难受吧?」低沉迷人的磁性嗓音在中年男子耳边回荡,年轻男人舔咬着怀中人的耳朵,引发男子一阵阵战栗,「放轻松……我不会伤害你的……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好吗?」

  那人浑身一僵,双手压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拼命摇头。

  英俊男人只是微微一笑,低下头开始亲吻中年男子的身体。

  如暴雨般狂烈又似烙铁般炙热的吻落在光裸背上,感觉到那人的颤抖与逐渐升高的体温,男人形状姣好的唇微微上扬,修长手指恶作剧似的划过身下人的背脊,逼出了一声对他而言彷佛天籁的喘息。

  「不要……呜……」

  男人食髓知味的在那具成熟躯体或轻抚或揉捏,中年男子眉头紧皱、忍不住的呜咽出声,平凡无奇的脸蛋在情潮席卷之下竟越显娇媚诱人,一直以来只看过中年男人认真、严谨一面的英俊男人为此惊艳不已,更加迷恋这个从小到大唯一令他牵挂于心的人。

  终于进入让自己魂牵梦萦的暖湿之处、感受到那个人紧紧包覆着自己的一瞬间,英俊男人满足的叹了一口气,看见中年男人因痛楚而惨白的脸蛋,心疼的抱紧他,却也有一丝优越感浮上心头,让他忽略掉男子的痛吟,失控的开始掠夺身下人的一切。

  只有这个男人会把自己放在眼里,只有他正视过自己的存在,他完全没有办法想象失去男人之后他会变得怎么样。

  一定,就像是周遭空气都被抽除的一般,永远的感到窒息苦痛吧?

  而他,终于得到他了。

  他的氧气,他的一切。

  ==分隔线==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却十分酷热的一天,即将迈入国中生活的林雪柏顶着毒辣阳光从图书馆走回家,。

  暑假已经过了一大半了,今天他和一群好友搞定了新学校分配的一堆作业,朋友们本来约要一起去唱歌,他习惯性的婉拒了,跟朋友们吃过午饭后就独自返家,打算下午抽点时间出来练习日文。

  快到家门口时,林雪柏看见自家隔壁那栋待售空屋外头正停着两辆载满崭新家具的卡车,以及一辆看上去十分名贵的宝蓝色跑车,几个工人正忙着将车上的家具卸除下来、搬运进屋内,而跑车旁边则站着年轻的一对男女,男人身材挺拔颇为帅气,女人长相清秀笑脸盈盈,两个人非常登对,看样子应该是一对新婚夫妻。

  是要搬到隔壁住吗?看起来很有钱的样子……林雪柏无聊的稍微猜测了下男女的身分,想想跟自己也没什么关系,推开家门进去了。

  隔天一早,前一天看书看得晚睡了的林雪柏被门铃声吵醒,他连忙起身简单洗漱一下就下楼应门,至于他的父母亲因为都有工作,一大早就去上班了,暑假的期间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在家。

  从监视器的画面看了下,林雪柏发现是昨天的那对年轻夫妇,他打开大门、映入眼帘的,就是女人脸上跟昨天一样的温暖笑容,以及男人骄傲开心的帅气微笑,林雪柏有礼的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好,我们是昨天刚搬来的,我姓简,这位则是内人。」男人爽朗的声音让人感觉非常舒服,他拿过妻子手上提着的袋子之一递给林雪柏,说:「这是见面礼,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邻居了,请小弟多多指教啰。」

  「我代替我爸妈谢谢你们的礼物,我们家也要请你们多多指教。」

  林雪柏收下礼盒、朝这对夫妻点头致意,脸上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打小至今他一直都是这张看起来很严谨的脸,加上个性本来就认真、一丝不苟,个子又长得快,许多第一次看到他的人都以为林雪柏至少已经念大学了,孰知他今年才刚要升上高中。

  「那就谢谢你了,我们还要去别家,先再见啰。」对于少年明显不甚热烈的态度,年轻夫妇不在意的回以灿烂笑容,朝他挥了挥手就往下一家前进。

  此时,林雪柏像是被蛊惑似的站在玄关前,看着他们挨家挨户的打招呼、送礼,有种不踏实的感觉涌上心头。

  或许是因为太完美了。

  不管是气质还是外貌,甚至是两人的十分有默契的举动,像这么完美的夫妻,林雪柏总觉得宛若幻影一样不真切。

  「算了,关我什么事情,也许人家夫妻就是这么和乐。」林雪柏耸肩,抛开那让自己觉得诡异的想法,拿着礼盒回屋里去了。

  林雪柏倒是没有想到,自己家里双亲会跟隔壁的年轻夫妇相处良好──打从一次假日,女子忽然来造访他家,说想跟他母亲学做一点家常菜,好做给常常在外应酬晚归的丈夫吃,林母本就热情好客,很快的就跟女子相处熟稔。

  女子的名字叫陈青月,年纪轻轻就跟简先生结了婚,实际年纪跟林雪柏差不到十岁,于是林雪柏便喊她为「青姊」,至于简先生则在一次陪着妻子来林家学习时,意外发现林父是他的大学学长,于是相谈甚欢。

  再后来,每逢假日就演变成两家人的友谊交流时间,一起出门远行也不是少见的事情,原先林雪柏对此事不太有兴致,久而久之,偶尔还是会跟着长辈们一起出行。

  没多久,陈青月就发现自己怀孕了,产检过后确定肚子里怀的是个男孩,要当爸爸的简先生特别开心,四处跟街坊邻居宣扬报喜,林家人同样替这对夫妻感到开心,林雪柏本身虽不是太关注此事,不过也常常在下课之后提着林母的爱心补品送到简家去。

  只是,看见简氏夫妻对小生命的期待,简先生的满足神情与陈青月的慈祥笑容,林雪柏表面上虽然还是没什么改变,但心里不知不觉开始期待这对神仙美眷的孩子出生。

  未出世的宝宝不管是像爸爸或是妈妈,都一定是个漂亮又幸福的孩子吧?林雪柏在心里想着,并真心为这对等待新生命降临的夫妻祈福。

  只是不知为何,心中又浮现了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对简氏夫妻之间和乐模样的不确定感,林雪柏皱了皱眉头,望着简先生对陈青月嘘寒问暖的深情模样,立刻把这种不祥的念头抛之脑后。

  应该只是错觉吧。

  转眼间,秋去冬来又迎春,陈青月生下了一名白白胖胖的娃儿,林家三口人特地到医院去探望陈青月,并恭喜她成为人母。

  大人们的对谈让林雪柏感到有些无趣,陈青月笑着提醒他可以到育婴室外看宝宝,于是他跟父母打了声招呼,独自一人到下一个楼层的育婴室外找起陈青月的孩子。

  透明窗户的另一面,新生婴儿列成一排一排,放置在医院准备的小床上,有的哭闹、有的熟睡、有的被护士抱着正喂着牛奶,林雪柏专注的扫过每一个小婴儿的脸蛋,有些沮丧的发现每个新生儿长的一般无二,小脸蛋全都皱巴巴的,根本无法从外观判别父母。

  他开始仔细看着小床上挂着的名牌,好不容易在中间偏后方的那一排找到了陈青月的儿子;嗯,看起来比其他婴儿还要大上一点,但其他不同的地方…他真的就分辨不出来了。

  林雪柏无奈地想着,不过身为家中独子的他对于婴儿还是有些兴趣,他站在育婴室的外面看着娃娃们打呵欠、大哭,整整看了快一个小时,直到父母来找人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医院。

  几天之后,陈青月出院了,带着新生的宝宝一起回到家中,林雪柏一如往昔带着母亲做的补品登门拜访,陈青月刚好抱着孩子坐躺在床上休息,而婴儿刚被喂完母奶,吃饱后正沉沉睡着。

  这时宝宝的轮廓已经比刚出生的时候要明显许多,长相方面看起来像爸爸多一点,但眉眼之间有神似妈妈的温柔秀气,总之,是个十分漂亮的孩子,与他当初祈祷的一模一样。

  「宝宝很可爱对吧?」见林雪柏目不转睛的看着孩子,陈青月笑道:「虽然还看不太出来长得像我多点还是像他爸多点,总之平安的生下来又很健康,这样就很棒了。」

  「青姐,取名字了吗?」林雪柏问。

  点点头,陈青月伸手戳了下孩子的脸颊,「嗯,取了,叫做简瑀,玉字旁再一个大禹治水的禹,小名的话就直接叫小瑀,喊起来方便,孩子也不会对自己的名字感到错乱。」

  简瑀……小瑀……

  默默地在心中念了几次这个名字,林雪柏有种特殊感觉,他必须要牢牢记住这孩子的名字,也一定要好好的疼爱这孩子,虽然不知道为何,这孩子确实非常惹人喜爱,饶是林雪柏这般沉稳的个性也忍不住雀跃不已,直直盯着宝宝不放。

  跟他相处了好一阵子,陈青月对林雪柏的个性也算是有些了解,她笑吟吟的对站在床尾的林雪柏招了招手,等到少年走到她身边的时候,问:「小柏,你要不要抱抱这个孩子呢?」

  「这个……不好吧?」林雪柏没想到陈青月会这样提议,他犹豫了一阵,低声说道:「孩子还这么小,我也没抱过小婴儿,会不会不小心弄伤了小瑀?」

  「没关系,我教你怎么抱就好了,不要紧的,来。」陈青月示意林雪柏坐在床边,把沉睡中的宝宝小心翼翼放入少年有些僵硬的怀抱里,并伸手调整了孩子的姿势跟林雪柏的手势,确定没有问题之后,笑道:「你看,其实抱小婴儿很简单的,因为他现在脖子还没硬,要注意把孩子的头托好,其它……就自然的拥抱他吧。」

  从简瑀被移到自己怀里的瞬间,林雪柏就有些听不清陈青月在说些什么了。

  那软软的触感、小小的身躯就在自己的怀里,小巧脸蛋上是林雪柏从未见过的可爱睡容,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了碰孩子的脸颊,婴儿滑嫩的肌肤让少年觉得好像一接触就会受伤似的,有些战战兢兢,更多的是感动。

  这样的一个脆弱而柔软的小生命,能够诞生在这个地方、诞生在和谐快乐的简家之中,真的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轻轻碰了下简瑀的小手,林雪柏脸上露出陈青月搬到这里一年间,第一次看到的真心笑容。

  「小柏,你喜欢小瑀吗?」

  林雪柏点头,他是真心喜爱小小的简瑀,若说一开始还没有这样的心情,在抱到孩子的当下,那股怜惜便油然而生。

  「那青姐想拜托小柏一件事情。」陈青月握住林雪柏的手,态度真挚的说:「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情,请你好好的对待我们小瑀,他如果有不懂的你就以哥哥的身分教导他、陪在他身边,好吗?」

  陈青月的要求很合情合理,林雪柏没有多想就同意了,「好,我会的。」

  少年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美好春天许下的这句平凡诺言,竟是成为他日后逐步沉沦的开始,就像是水滴点落湖面,涟漪渐渐的扩大、再扩大,最后--

  一发不可收拾。
過往 【二】
  時間無聲無息的流逝,轉眼之間,那個小小軟軟的嬰兒已經滿一歲,在簡瑀周歲那日,簡氏夫婦理所當然的邀請了來往頻繁的林家參與孩子的抓週儀式。

  當林雪柏跟父母一踏進簡家門,就被堆滿地的物品給嚇了一跳──為數眾多的文房四寶、各式球類、玩具汽車、可愛衣服,甚至還有裝著珠寶首飾的盒子,囂張刺眼的在地上散落一片。

  要不是知道這只是一場私人又簡單的「抓周儀式」,林雪柏肯定會以為自己來到了拍賣場,還是被掀得亂七八糟的那種。

  「啊啊,林大哥、大嫂,還有小柏你們來啦?歡迎。」陳青月匆匆忙忙的從廚房走出來,臉色有些尷尬地說:「不好意思啊,這些都是我老公的親戚送來的,實在是太多了,我還沒來得及整理就到了該準備餐點的時間,只好先維持原樣,讓你們見笑了。」

  林母笑呵呵的說:「哪裡,沒關係啦,妳就安心去忙妳的,反正時間也還沒到,我們來幫妳整理好了。」

  「可是你們是客人…」

  陳青月正想拒絕時,從客廳傳來響亮的幼兒哭聲,她朝林家三人抱歉的笑了笑,小跑步進了客廳,過了一會兒,便抱著因為沒看到媽媽而哭泣的小簡瑀出來了。

  一歲的小簡瑀有著跟父親神似的大而有神的雙眼,以及和母親一般無二的、好看又深邃的輪廓,小巧可愛的簡瑀看上去宛若精緻人偶,帶到街上時還常常被街坊鄰居誤會是女娃,可見樣貌出色之處。

  現在,那張漂亮臉蛋皺成一團、粉嫩臉頰爬滿淚痕,小鼻子紅通通的,趴在母親肩膀上的小身板一抽一抽,別說是大人們一見就心軟,連一向情緒平穩的林雪柏都心疼了起來。

  「怎麼回事,小瑀為什麼哭得這麼大聲?」一直待在樓上書房的簡先生聽見孩子的哭聲,連忙下樓查看情況。

  陳青月一邊哄著孩子,一邊朝著丈夫苦笑著說:「不好意思,小瑀一看到我不見就哭了,這孩子剛剛本來在睡覺,沒想到今天他這麼早清醒,平常都會睡到吃飯時間的。」

  簡先生眉頭微皺,似乎有些不太開心,不過看到林家三人都在,本來有些緊繃的表情稍微放鬆,有禮的說:「不好意思讓林大哥你們見笑了,家裡還亂七八糟的沒整理好,孩子又這樣哭鬧……」

  「哎,沒關係的,小孩就是這樣,沒有個標準的作息。」林父擺手表示沒有關係,很體諒的說:「不然這樣吧,我們兩個男人來整理這些雜物,那邊的箱子看起來還滿重的,我太太跟妳太太就到廚房去準備餐點,小瑀就讓我家雪柏陪著玩吧。」

  簡先生遲疑地說:「可是這樣好嗎?我怕小瑀沒看見他媽媽又要哭了。」

  這時,林雪柏主動的走到陳青月面前,伸手抱過還在抽泣著的簡瑀,手勢熟練地拍撫起孩子,孩子眨了眨眼,奇蹟似的立刻停止哭泣,含著淚水的水靈眼眸直直盯著林雪柏看,不一會兒開心便的笑了開來,小手也不停地揮動著。

  在場的大人們除了陳青月之外都看呆了,尤其是林父林母,完全不知道兒子居然這麼會哄小孩。

  「小柏常常帶大嫂替我準備的補品過來這裡,偶爾會替我照顧一下小瑀,所以他們感情很好呢。」陳青月代為解釋,順手拿出紙巾替簡瑀擦拭臉蛋,「那小瑀就交給小柏了,我們各自忙吧。」

  林雪柏點頭,抱著簡瑀走到簡家的客廳裡,裝潢簡單的客廳裡用小柵欄闢出了一塊專門給孩子玩的小區,裏頭鋪著柔軟墊子及各式各樣的無毒玩具,他輕易地跨過柵欄,把小娃娃放到墊子上讓他隨便爬。

  小簡瑀一看見玩具就眉開眼笑地衝撲過去,少年則是拿起散落的童書靜靜翻閱起來,同時分心注意小孩的狀況,偶爾簡瑀會跑到林雪柏的身邊碰一下,林雪柏雖是臉色不改平淡,隱約可以從他眼裡看見些許笑意。

  吃過林母與陳青月共同準備的豐盛午飯之後,簡瑀的抓週大會正式開始,由林母先抱著孩子,林父、林雪柏、陳青月以及簡先生手上各拿著一樣東西,看簡瑀最後爬到誰那邊就完成儀式了。

  各就各位,林母把簡瑀放到地上,小簡瑀呆呆的看著眼前四個人使盡渾身解數對他笑著喊著,或者說,只有那三個大人這樣。

  「來,小瑀來媽咪這裡。」陳青月左手上抓著玩具聽診器,右手拿著搖鈴引誘兒子的注意,不過簡瑀只是看了一下,待在原地玩自己的手。

  「不要去媽媽那邊,來爸爸這邊啊。」簡先生拿著一部高級跑車的模型揮來揮去,小簡瑀似乎有些好奇,爬了一下後不知為何又停止不動。

  「小瑀來伯伯這裡,你看,有好大好漂亮的球喔。」林父則是拍著一顆通體雪白的皮球,咚咚咚的聲音成功的引起簡瑀的探看,但也只是瞄了一眼又覺得沒趣的趴在地板上。

  不管大人們怎麼喊叫,簡瑀就是非常有個性的不為所動,現在只剩下林雪柏沒有做出任何動作,四個大人全都往他那邊看,少年頓時覺得有股莫名的壓力產生。

  「……小瑀,來。」

  林雪柏思考了一陣子,還是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引誘小孩到他身邊,事實上他也不是會大聲嚷嚷的類型,就簡單的說了一句話算是呼喚,比較特別的是,他懷裡抱著的是一只拿著樹枝的雪白兔娃娃,至於娃娃的意義是什麼,只有少年心裡知道。

  聽見林雪柏低沉的聲音,簡瑀小臉很快地就轉向他那邊,似乎知道是那個常常抱著他的哥哥,小臉上漾著純真可愛微笑,竟然搖搖晃晃的自己站了起來,一小步一小步往林雪柏的方向走去。

  在兩人之間距離剩下不到一公尺的時候,腳步不穩的簡瑀突地一拐、往前撲倒,眼看臉蛋就要跟地板來個近距離接觸,在大人們的驚呼聲中,林雪柏十分冷靜的拿著玩偶往前一伸,小簡瑀準確的趴上兔娃娃柔軟肚皮,而後少年一個收手,直接將玩偶連著小男孩一起抱起。

  「慢慢走,會跌跤的。」林雪柏眉頭輕蹙,他看著一臉茫然的簡瑀,漆黑眼瞳閃過一絲慌亂及放鬆,完全不把他當成幼兒似的、語氣平淡的斥責孩子。

  對於剛剛的突發情況,他一瞬間也有些驚慌失措,下意識就做出了用玩偶當成軟墊的補救措施,還好反應夠快,簡瑀也安全的被自己抱住,不然他肯定會難受又自責。

  小簡瑀絲毫不覺方才自己陷入可能會破相的危險境地,反而笑呵呵的伸出手抓住少年的髮絲,下一秒便在林雪柏的臉頰上響亮的親了一記,這下不只四個大人,連林雪柏都明顯露出驚訝的神情。

  「哈哈哈,看來小瑀真的很喜歡小柏呢,居然連媽媽都不要了。」陳青月像是調笑又像抱怨的說:「而且小瑀都還沒像這樣親過我一次,他對小柏真好。」

  簡先生笑著摟過心裡有些不平衡的妻子,感嘆的說:「不只是妳,小瑀也沒這麼黏我這個爸爸,看來小柏這個哥哥做的十分成功。」

  「對了雪柏,今天是給小瑀抓周呢,你為什麼拿著布娃娃?娃娃有什麼意義嗎?」林母有些疑惑的問。

  「兔子…兔子…該不會是希望小瑀以後變成跟兔子一樣蹦蹦跳跳的活潑孩子吧?不過男孩子很皮了,要是像兔子一樣不就抓都抓不住?還是成熟穩重一點好。」林父故意裝模作樣、貌似不贊同的搖搖頭。

  林母橫了丈夫一眼,「難道要小瑀跟雪柏一樣悶葫蘆啊?你知不知道你兒子讓他媽我很挫折呢,像小瑀這樣子活潑外向多好,要成熟穩重是成年之後的事情,小時候還是要跑來跑去的才可愛啊。」

  簡先生看了看玩偶,猜測:「手上還拿個樹枝呢,該不會是園藝發展吧?說不定小瑀以後長大了跑去開花店?還是種樹?環保事業?除了種樹之外的兩種好像都不錯。」

  「其實…我覺得小柏只是不知道要拿什麼東西,所以隨手抓個娃娃引誘小瑀而已吧?」對林雪柏了解甚深的陳青月做出合理猜測,不過話題已經從抓週物品代表意義改變成其他事情,她沒輒的笑了下,加入大人們的聊天陣容。

  無視週遭的動靜,林雪柏單手抱住孩子,眼神專注看著朝自己咯咯直笑、一派天真的簡瑀,空著的另一隻手撫去小臉上幾絡髮絲,然後,極其溫柔在那光潔飽滿的額際落下一吻。

  純白無垢的兔子玩偶,期望你能夠一直擁有潔白無瑕、活潑開朗的心靈。

  手中的樹枝,盼望你長大之後能夠像參天大樹一般高聳挺拔、健壯堅強。

  ===分隔===

  五年後,春暖花開的季節,林宅之中傳出了一陣陣的讀書聲。

  今年已經二十二歲,身型比高中時期更加挺拔,個性也越發成熟穩重,即將從T大學日文系畢業的林雪柏坐在鋪有著軟墊的地板,懷中,一個約略五、六歲的黑髮男童坐在他腿上,小手拿著一本初級日語學習手冊,靈動大眼一下看著上面寫著的日文字、一下看著林雪柏不帶表情的臉。

  「唸唸看,A、I、U、E、O。」手指指著上頭的片假名母音,低沉平和的男音示範性的唸了一次,說:「就像這樣,很簡單的,現在換小瑀了,唸給雪柏哥哥聽。」

  「A──I──U──E──O──」軟糯童音語調拉的長長,簡瑀乖巧的誦一次,認真的表情煞是可愛。

  點了點頭,林雪柏伸手揉了揉簡瑀的頭表示讚賞,繼續教導:「很好,再來我們看下一頁…」

  端著飲料跟點心到林雪柏房間的林母一打開房門,看到的就是個性嚴謹的兒子一板一眼的教導著一個娃娃唸書,她沒輒的嘆了口氣,說:「雪柏,小瑀才六歲,你現在教他這個他聽不懂吧,跟孩子玩要開心一點啊,別老是搞的這麼嚴肅。」

  林雪柏沒說什麼,接過母親手上的物品放在床頭的小桌上,開了一瓶果汁牛奶塞到簡瑀手上。

  「伯母妳好──」看見林母的簡瑀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稚嫩童音十分有精神的向林母打招呼。

  「哎,小瑀你也好啊,跟雪柏哥哥唸書不會很無聊嗎?」

  簡瑀用力的搖頭,「不會,小瑀喜歡跟雪柏哥哥一起唸書,很好玩。」

  「好玩啊?那就好了,如果雪柏哥哥太兇,小瑀來跟伯母講,伯母會教訓雪柏哥哥的。」林母輕捏了下簡瑀細嫩的臉頰笑著說完,給兒子一個警告的眼神就出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自是知道母親的那一眼代表什麼,林雪柏低頭看了看正拿著果汁牛奶吸的正開心的小男童,問:「小瑀,覺得雪柏哥哥兇嗎?」

  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個善於交際的人,不管是對父母或是朋友,林雪柏甚少面帶笑容,加上個性較為沉靜,也不太會有很激烈的情緒起伏,常被人說是面癱、木頭。

  雖然這對林雪柏的日常生活並無任何影響,但對於簡瑀,他多少會有些擔心嚇著這個打小可說是自己半帶著長大、疼在心裡的孩子,臉上不禁也露出些許擔憂。

  「不會,雪柏哥哥對小瑀最好了!」簡瑀沒有一絲猶豫、十分開心的說:「小瑀最喜歡、最喜歡雪柏哥哥了,小瑀想要每天都跟雪柏哥哥在一起玩。」

  聽見簡瑀直率的回答,林雪柏微微一笑,一向嚴肅平板的臉瞬間柔和不少,習慣性的在簡瑀臉頰上拂過一吻,簡瑀傻呼呼地眨眨眼睛,隨即在林雪柏臉上回敬一個親親,小手攀著青年的脖子,向貓兒似的磨蹭撒嬌。

  如果可以,他想一直陪在這個可愛的弟弟身邊,看著這個的聰明伶俐孩子長大後,會是怎樣出色的人,想著想著,不自覺的產生對簡瑀未來的深切期待。

  這應該就是為人父母的心情吧?
過往 【三】
  林雪柏有個習慣,就是朗讀日文文章。

  舉凡報紙、小說、散文、萬葉集…等等,只要跟日文相關的書籍,不管看不看得懂內容含意,他都會拿來學著念,這是他從國中開始培養的一種訓練自己日文能力的方式。

  偶爾,陳青月有事外出,把孩子寄放在他們家的時候,林雪柏會帶著幼小的簡瑀一起念文章,變相的訓練簡瑀一些外語能力,過程雖然稍嫌枯燥,不過簡瑀倒是很喜歡跟林雪柏一起念書,正確的說。只要是跟他的雪柏哥哥在一起,不管做什麼簡瑀都覺得很開心、有趣。

  六月,林雪柏順利從大學畢業了,他並不打算繼續念研究所,而是直接找了份日商公司貿易助理的工作,公司的薪水福利本身就不錯,加上林雪柏雖然未出國留學,講出來的日文卻堪比在日本生活過一、兩年的人還要順暢,應對方面也非常出色,公司直接就開了比一般錄取者還要高的薪水,還給了他兩個月的假期,九月再到公司報到,並且要求在一周的新人訓練完後,林雪柏得直接飛往日本,在總公司待上兩年,了解公司的整體運作。

  簡單的說,這間公司有意培養林雪柏成為管理階層。

  一畢業就有工作,而且還能在日方總公司上班是件值得慶賀的事情,林家父母十分驕傲的向街坊鄰居炫耀此事,但林雪柏反而有些擔心,因為兩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短。

  他掛念的,是簡瑀。

  「……哥哥?雪柏哥哥?雪、柏、哥、哥!」

  「嗯?」被孩童大喊的聲音拉回注意力,林雪柏有點茫然的看著懷裡似乎有點生氣的簡瑀,不解的偏了偏頭。

  簡瑀雙頰泛紅、氣呼呼的說:「人家想知道小紅帽後來跟大野狼怎麼樣了,結果人家剛剛叫雪柏哥哥好幾聲了,雪柏哥哥都不理人家!」

  聽他這樣說,林雪柏才想到他現在正在讀故事書給簡瑀聽,沒想到居然越想越出神,伸手摸了摸簡瑀的臉蛋表示歉意,男童雖然鼓著腮幫子,小手悄悄的拉了拉青年的衣袖,林雪柏知道這是簡瑀原諒他的小動作,黑眸閃過笑意,沉穩嗓音繼續念童話故事給男童聽,念著念著,簡瑀的頭也跟著一點一點,沒多久就趴在林雪柏懷裡睡著了。

  動作小心地把孩子抱到自己床上,林雪柏確定簡瑀一時半刻不會醒來後,坐到書桌前整理一些書籍資料,同時開始考慮要如何告訴簡瑀未來兩年可能沒辦法像現在這樣子陪伴他,畢竟要怎麼讓小孩聽的懂而不鬧是個大問題。

  對了,青姊……最近似乎很不常在家。

  莫名的,林雪柏忽然意識到,近來陳青月經常會把簡瑀寄放在他家,只說是有事情要辦不得不外出,而那張一向溫和美麗的臉龐不知怎的,看起來一天比一天還要憔悴。

  他很想問,只是每次陳青月總會顧左右而言他,把簡瑀交給他之後就匆匆離開,林雪柏大概能猜到陳青月不想別人問起這件事情,遂將心思全放在照顧簡瑀上。

  陳青月太過頻繁的交付,令林雪柏心裡又產生熟悉的違和感,七年來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強烈的不安,他轉頭看向酣睡的簡瑀,衷心期盼不要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在這孩子身上,林雪柏心知沒有辦法一直在這孩子身邊,但是,只要他還在,無論如何他都會盡他的力量保護簡瑀。

  林雪柏絕對沒有想到,當那些事情真正發生的時候,他不僅無法實現自己的諾言,也成為變相傷害簡瑀的人,不過,這都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兩個月的長假很快過去,再過三、四天林雪柏就得正式上班,也代表離他去日本的日子只剩沒半個月,他特地挑了個非假日帶簡瑀到外頭遊玩,海邊、動物園、兒童樂園……小朋友喜歡的地方林雪柏都帶著他去了。

  「小瑀,要不要吃冰淇淋?」時近九月,天氣還是異常炎熱,林雪柏打著雨傘替兩人遮陽,牽著簡瑀的小手在公園內散步,看見遠處攤販賣霜淇淋,低頭問男孩的意願。

  「要!小瑀要吃!」

  小簡瑀十分開心地回答,他已經很久沒有出來玩了,不僅是爸爸,連媽媽都成天不在家,簡瑀幼小心靈深處其實非常的寂寞,只有林雪柏一直陪著他說話、玩耍,教他很多新奇有趣的事情,自然而然地就喜歡黏著林雪柏,這段日子,一大一小的一整天下來的相處時間,已經超過簡瑀父母親陪伴孩子一周的份量。

  讓簡瑀坐在視線可及、被樹蔭遮蔽著的長椅上,林雪柏買了一份霜淇淋後立刻回到男孩身邊,從包包中拿出濕紙巾替簡瑀擦了擦手,再拿出紙手帕圍在孩子的衣領前,才把霜淇淋遞給他,說:「小心吃。」

  「謝謝雪柏哥哥!」簡瑀有禮貌的向林雪柏道謝,低頭吃起冰涼香甜的可口霜淇淋。

  靜靜的看著小男孩快樂的樣子,林雪柏心中猶豫了一會兒,等簡瑀霜淇淋吃到快見底,才開口:「小瑀,雪柏哥哥有話想跟你說。」

  「什麼?」小男孩一臉疑惑的看向林雪柏。

  「是這樣的,雪柏哥哥……過幾天之後要開始上班,然後去日本工作一陣子……」見簡瑀一副聽不懂的樣子,林雪柏頓了一下,改變方式解釋:「就是說,雪柏哥哥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賺錢,可能要跟小瑀分開一段時間……」

  「我不要!」

  才講到分開兩字,簡瑀立刻跳起來撲向林雪柏,手上還沒吃完的冰淇淋整個摔到地上,小手緊緊抓住青年的衣服,一對烏黑大眼立刻濕潤起來,說:「小瑀不要看不到雪柏哥哥,雪柏哥哥帶著小瑀一起去好不好?小瑀會很乖很聽話,帶小瑀一起去!」

  他聽過林雪柏講解過「分開」的意思,就是兩個人不能每天都見面,簡瑀對於林雪柏的依賴感萬分強烈,自然對這個詞彙極度敏感,反應也非常激烈。

  林雪柏煩惱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他看著簡瑀可憐兮兮的臉蛋,腦中想好要說的話一時之間全都掐在喉嚨裡,進退不得。

  ===分隔===

  陰鬱潮濕的閣樓,蟑螂四竄、鼠蟻橫行,四周堆滿了雜物,各式各樣的垃圾堆在門口,發出陣陣不堪入鼻的惡臭。

  閣樓往裡面走幾步的距離有個小隔間,門板基本上已經壞了一半的虛掩著,隱約能聽見從裡邊傳出有人在說話的聲音。

  小隔間內擺著一張陳舊木床,上面只簡單的放著一件棉被、一顆枕頭,還有一個早就染成灰色的兔子布偶,天花板上僅有一盞微弱的燈光照亮陰暗的房間,而唯一的窗戶則早已被人封死。

  床邊擺著一張看起來歷史悠久的破舊書桌,一名目測大約一百六十公分高、體型卻異常瘦弱且衣衫襤褸的少年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他手上拿著一支錄音筆,嘴上跟著錄音筆放出來的日語朗誦聲認真念著。

  雖然頭髮宛若雜草般蓬亂、臉部也被髒污黑漬遮掩了大半,但還是能看出來他的外表濃眉大目、鼻樑挺直,若好好整理過,肯定是個清俊少年,只是那雙應當充滿靈氣的眼眸如今死氣沉沉,只在唸著日文的時候散出狂熱般的執著。

  沒多久,一名美貌婦人推開小隔間的門,手中拿著一袋便利商店買來的幾個麵包跟兩瓶水,看到少年背對著門、專心聽著日文朗讀時,婦人表情閃過一絲不悅,隨即把袋子丟到床上,水瓶砸在床板上時發出「砰」的一聲。

  認真聽著錄音的少年一點反應也沒有。

  見少年動也不動,婦人語氣冰冷的說:「給你買吃的來了,我最近有約會不會過來看你,這些量也夠你吃上四、五天了。」

  少年只是微微偏過頭,用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眸看了婦人一下,又轉回去繼續著錄音筆放出的平穩男音故我的複述,美貌婦人也不再理會他,用力關上小隔間的門,在閣樓入口的地方上了幾道鎖後,腳步聲漸漸地遠離,最後,恢復了原本的死寂。

  少年關掉了錄音筆,看著床頭那個婦人難得善心大發時給的鬧鐘,上頭顯示的時間是晚上的七點半。

  那,也差不多要開始了。

  他緩緩地站起身,抓過床上的兔子娃娃走到窗台邊坐上去、身體蜷起,少年緊緊抱著兔子玩偶,眼中露出一絲期待與渴望。

  等了一會兒,一個低沉平和的男人聲音念著日文,從被封死的窗外隱隱約約傳入,仔細一聽,那聲音竟和少年所擁有的錄音筆裡的男聲一模一樣,連念字的速度也一般無二。

  聽到這個聲音,少年滿足地露出一個微笑,薄唇輕啟,就像方才跟著錄音筆複誦字句的時候一樣,笨拙卻堅定地跟著男人的聲音說話。

  念著說著,一個小時過去了,男人的聲音也停止了,此時,淚水從少年那雙由期待轉為絕望的漂亮眼眸中滴落。

  日復一日。

  小時候的那些事,雖然記憶模模糊糊不甚清晰,只要是那個人對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一切、給予的溫柔他一直都放在心裡,少年知道那個人,是真正對他全心疼愛、毫無保留付出的人。

  最深刻的回憶,是跟那個人在機場的最後一次對話,少年記得他那時候還好小好小,哭紅鼻子的拉住那個人的衣袖,哭鬧著要那個人不要離開他的身邊,那個人緊緊地把小小的自己摟入懷中,平板嚴謹的臉孔露出只有自己才能看出來的不捨與心疼。

  『乖,別哭,我捨不得。』那個人拿出手帕替哭的一臉鼻涕、眼淚直流的小男孩擦了臉,語氣平靜卻誠摯地說:『我答應你,只要是你找我,不管我在那裡都會立刻回來保護你,不讓你受任何委屈,我們勾勾手約定,嗯?』

  『可是……人家不要嘛……人家不要雪柏哥哥離開我……』

  『這個給你。』那個人從口袋中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錄音筆,塞到小男孩的手中,說:『如果想我,就按下這個按鈕,這樣你就能夠聽到我的聲音,就像以前我跟你在一起念書,你就不會覺得寂寞了,所以別哭,我一定會遵守約定的。』

  『好……不可以騙人……騙人的……會變成小狗喔……』

  當時的小男孩抽抽噎噎的說著,伸出小手跟那個人拉了勾,那個人露出了好溫柔好溫柔的笑容,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之後依依不捨的放開小男孩,拉著行李上了飛機。

  爾後,不管是在什麼時候,甚至是自己被關到這個地方的日子,少年總是深信著自己跟那個人很快就可以見面。

  每天、每天,少年都會拿出那個人給他的錄音筆,播放那個人為他錄製的日文朗讀,假裝他們倆個還在一起,在少年第一次被打到失去意識的那天也是,他拼命地叫著那個人的名字,懷裡拽著以前那個人送給他的兔子娃娃,希望那個人會出現,緊緊抱住自己,對自己說不要怕,已經沒事了。

  可是……

  那個人卻沒有來救他。
過往 【四】
之後,無數個被幽禁的日子中,少年在被婦人責罵、毒打甚至是凌虐的情況下,他依然哭喊著那個人的名字一次又一次,甚至喊到聲嘶力竭、幾近脫力昏厥的時候──

  那個人依然沒有出現。

  一年之後,少年便不再提起那個人,甚至連話都不說了,不管遭受到怎樣的對待也是倔強的一聲不吭,反而更激怒婦人,下手越發凶狠,少年已經好幾次因此被打的痛暈過去,漸漸的,婦人明白了少年的脾氣,改變方式從飲食著手減量或隨便給食、甚至兩三天都不給飲食,時間一久,便造就少年如此瘦弱的體格。

  又過了一年,渾渾噩噩的少年靠在窗台上,懷裡抱著兔子玩偶快要睡著的那瞬間,他似乎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從外面傳入,他連忙將耳朵貼在窗戶上,生怕是自己產生幻聽,但聽見有人叫了那個人的名字時,少年激動得幾乎要哭出來。

  他回來了!他真的回來了!

  興奮的少年拿著布娃娃往外衝,不意一頭撞上了剛好進來閣樓的婦人,狼狽的跌倒在地,他抬起頭,婦人正面罩寒霜,以吃人的眼神狠狠瞪著他,手上拿著用來教訓他的藤條。

  『你知道他回來了,是吧。』婦人憤怒的說:『就算他回來了又怎樣?我把你關在這地方這麼久了,他根本不知道你在哪裡,你別指望他會來帶你出去,沒有人可以帶走你!』

  如雨點般的拳腳揮打落在少年身上,當時才九歲的少年知道自己無法閃避,緊緊抱住自己瘦小的身體,許久未流的眼淚再次佈滿臉龐,不是因為痛,而是心傷。

  少年知道婦人說的沒錯,那個人離開已經這麼久了,不可能會知道他發生什麼事情、人又在哪裡,可是,少年還是希冀那個人有一天會打開這間房間的門,像以前一樣抱住自己,帶自己脫離這個地獄。

  只是,當一切都像婦人所言,那個人沒有來找過他,每天晚上七點半準時的朗讀聲卻依舊迴盪,少年的心理漸漸扭曲,最後,他開始怨恨。

  恨那個曾經信誓旦旦、給予他無窮希望,又帶給他無盡絕望的男人。

  可悲的是,他發現即使對那個人滿腹恨意,可自己的內心深處依舊止不住對那個人的深深眷戀,時間一到,便無法控制自己身體的行動,抱著布娃娃靠在窗台邊,跟著那熟悉的平穩男音一次又一次的複誦那些日文字句,只有這樣做,少年才會感覺自己是有呼吸的人,還存活在這個世界上,婦人的殘酷對待好像也不是這麼難受了。

  直至今日,整整七年。

  男人的聲音已經平息了好久好久,少年身子倚靠在緊閉窗戶上,嘴巴張了又闔,似乎想叫那個人的名字,終究也如同以往那些數不盡的日子相同,化作哽咽,在寂寥陰暗的空間裡,增添深沉的哀愁。

  ==分隔==

  深夜靜謐,林雪柏摘下眼鏡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看起來有些疲倦,他無心整理桌上散亂的資料,起了身走出書房,到廚房去倒了杯溫水喝下,眉頭之間有股化不開的憂然與鬱結。

  自他從日本回來,整整七年。

  簡瑀失蹤,已經即將邁入第十年。

  林雪柏永遠不會忘記從日本回國的那一天,迎接他的不是應該長了兩歲、可愛活潑的簡瑀,而是簡瑀已經失蹤一年多的消息。

  心口那股撕裂疼痛讓他幾乎喘不過氣,無視來接機的父母親、連行李都忘記拿,直接衝到機場外招了台計程車心急如焚的趕回家,好不容易到家、下了車,他走到距離自家僅數步之遙的簡家門口,看見大門內的光景也不禁懵住。

  不過是兩年而已。

  在他離開之前,總是整理得漂亮舒服的庭院如今雜草叢生,乾淨整潔的純白房屋外觀也髒了不少,更別說那本是透明到可以看見屋內的落地窗、玻璃窗上面都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

  宛如死城,這是林雪柏看見睽違已久的簡家時,腦中第一個閃過的念頭。

  「……你……是小柏嗎?」

  熟悉的溫和女音語氣中帶著驚訝的從林雪柏背後傳來,他慢慢轉身,看向兩年不見依然美麗溫柔、衣著樸素的女人,低聲說:「青姐,好久不見。」

  「小柏,真的是你?你回來了!」陳青月高興的迎上去,拉著林雪柏東看西看,笑著說:「去國外兩年回來越來越穩重了,看起來很幹練呢,這次回來就不會再出去了吧?」

  「短時間內不會。」林雪柏有禮的回應,躊躇了一下,還是問了:「青姐……小瑀呢?」

  陳青月聽到這個問題後愣住了幾秒鐘,溫柔笑容斂下,原本開心表情慢慢的悲傷了起來,淚水也滾滾落下。

  看到陳青月這麼難過的樣子,林雪柏心下一沉,看來即使他不想相信,也不得不接受簡瑀失蹤的事實。

  「小瑀、小瑀他已經失蹤了好久好久,我怎麼找也找不到。」陳青月神情哀戚,哭著說:「開學了,我送他去幼稚園,下午去接他的時候卻沒看到人,我幾乎把可以找的地方都翻過一次了、也報警了,可一年來卻沒消沒息……他一定是被別人拐走的,小瑀他這麼乖…不會自己亂跑的…」

  林雪柏眉頭微蹙,問:「簡先生呢?我記得他的人脈很廣,沒有請人幫忙找嗎?」

  「……我們、我們去年離婚了。」提到簡先生,陳青月表情更加絕望,語氣顫抖的說:「他怪我……怪我弄丟小瑀,怪我把他的孩子遺落在外,他說他無法原諒我這個失職的母親,他沒辦法原諒……他說,他會請朋友幫忙找小瑀……只是我不知道他有沒有遵守諾言……我失去小瑀,連丈夫都離開了……我真的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青姐,不要哭了,我會幫忙的。」林雪柏拿出手帕,遞給已經哭的一塌糊塗、情緒崩潰的陳青月,平靜面容上帶著堅定神色,承諾的說:「不管經過多少年,我都會持續尋找小瑀,所以青姐你也不要放棄,小瑀他會回來的。」

  是的,他一定會盡全力找到簡瑀,讓那個伶俐可愛的孩子平安的回到陳青月身邊,回到自己身邊。

  不過林雪柏很快的體認到,許多事情並非盡力就能達到自己的目標,當他請人調查、調閱所有跟簡瑀失蹤相關的資料時,對於現場發生的狀況總有些理不出頭緒的地方。

  簡瑀失蹤那天,居然沒有人看到是誰帶走他或是小孩往哪邊走,那時是幼稚園的下課時間,簡瑀念的那所幼稚園裡學童眾多,人來人往加上幼稚園老師人手並不很夠,只要抓到老師的視覺死角,要混進家長堆中抱走一個孩子是十分簡單的事情,小孩要亂跑走丟也是有可能的。

  如果說是被抱走,這時候也產生了一個疑點,孩子被陌生人帶走會沒有大吼大叫,就這麼安靜地消失了?既然如此,那事情會不會是熟人所為?

  又,如果是簡瑀一個人貪玩亂跑,以他之前教導簡瑀的情況下,簡瑀一定只會挑自己熟悉的大路走,那些地方通常人聲鼎沸,簡瑀是個漂亮孩子,獨自一人走在路上十分吸引別人目光,怎麼可能會沒有人看見他去了哪裡?更別說簡瑀只有六歲,根本走不了多遠。

  最大的可能,果然還是熟人把簡瑀帶走了。

  林雪柏這個門外漢會這樣想,警方怎可能會沒有想到?當初警方已經徹查過簡氏夫婦的人際關係,把所有可能接觸過簡瑀的熟人給查了一次,連林家都被警方問話過了,可惜的是一無所獲,簡氏夫婦對外人際關係十分良好,無任何人情結怨或金錢糾紛,若說是單純的綁架勒贖案,簡家也從未接到一通歹徒要求贖金的電話。

  什麼線索都沒有,什麼都找不到,簡瑀完全從人間蒸發。

  「該死!」

  林雪柏憤怒的重擊桌面,巨大聲響驚醒了在樓下休息的林家父母,夫妻倆立刻上樓看兒子到底是怎麼回事,進了書房,看見滿桌子、地板的白紙跟無數張簡瑀的照片,還有林雪柏明顯怒氣十足的臉,他們懂了。

  「雪柏,你冷靜一點!」林父冷靜的斥責:「你著急有什麼用?小瑀失蹤一年多了,能做的警察跟我們都做了,你還能怎麼辦?」

  「是啊,我們也很難過小瑀的事情,可是……都一年了,小瑀他說不定……」後面的話林母不敢再說下去,因為林雪柏正用著十分可怕的目光看著她,她從來沒看過兒子這麼兇狠的樣子。

  「……小瑀,是我重要的弟弟,雖然不完全是我一手帶大,也不是你們的孩子,可是從小瑀出生到他六歲,我陪伴他的時間有多少,你們都看在眼裡。」林雪柏拳頭緊握,他努力平息自己胸口處湧上的激動,一字一句的說:「對我而言,要說我是把小瑀當成自己的兒子看待也不為過,他對我的重要性,太深了。」

  待在日本的兩年,林雪柏可說是受盡欺凌,在日本總公司工作時,認為他是空降部隊的人太多了,當時整個部門的人聯合起來排擠他這個「外國人」,處處阻撓他的企劃案、跟上司閒言閒語他的事情,饒是情緒一向沉穩平靜的他也會發怒、疲倦。

  每當他精神疲累、將近崩潰的時候,就會想起跟簡瑀相處的那段日子,男孩可愛的笑臉、軟嫩嗓音說出來的每一句童言童語,都是林雪柏在異鄉時的最佳慰藉,一想到簡瑀,所有的辛苦都像是輕煙一般消散無蹤。

  他能夠一步步的從基層爬起、用行動來證明他的實力使所有人信服,進而得到現在這個中階管理職位,全部都因為這個孩子。

  「不管今天小瑀是死是活,我都會找到他。」林雪柏的臉恢復往常的嚴謹木然,漆黑眼瞳之中卻藏著熊熊怒火及深切決意,他向著林父林母說:「然後,我也一定會揪出那個帶走小瑀的人,讓他付出代價,一定會!」

  傷害那個孩子的人,不管有什麼理由,絕對,不可原諒。
過往 【五】
林雪柏為了簡瑀廢寢忘食、日夜奔波,白天到公司上班,晚上明查暗訪、四處探問,也到當時負責承辦此案件的警察局去走過,甚至連偵探都找過了。

  可是,一切一切的行為就像是石沉大海,毫無任何回應。

  林雪柏絲毫不感一絲氣餒,按照他的手段持續找人,就這樣堅持了七年從未間斷,這股拚勁不僅讓自家父母手足無措、萬分無奈,也讓陳青月感到十分的不好意思。

  林家父母無奈林雪柏除了工作之外,生活重心都放在尋找一個對他們來說已經不可能存在世上的人,完全沒有一絲一毫規畫人生大事的念頭,兩老可說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忙於尋人的林雪柏倒是從未想過結婚生子之類的事情,甚至明白的說了,只要一天找不到簡瑀,他就一天不會考慮成家立業。

  這般態度堅決的攤牌,自是讓林家父母暴跳如雷,幾次溝通不成之後,林父以不想看到這個自以為是的不孝子之由,帶著林母兩人搬出家裡回以前的老家去住,來個眼不見為淨,而陳青月得知這個消息後,立刻跑來勸說林雪柏。

  「小柏,我知道你很用心,身為小瑀的母親,我對你的感謝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才好。」在小瑀失蹤的第七年,陳青月紅著眼眶說:「可是,我已經放棄了,過這麼久了,小瑀他……我早已經做了做壞的打算,你真的不用拿你的時間替小瑀做這些了。」

  「青姐,我這麼做不完全是為了妳,更多的,是為了我自己。」林雪柏淡然的打斷陳青月滿懷歉意的話語,心平氣和地說:「我告訴過小瑀,我會一直在他身邊保護他,我不想用我那時候不在國內的這種理由來敷衍,這是我的責任、我必須要做的事情,謝謝妳替我著想。」

  「可是,唉……」陳青月見林雪柏堅持不為所動,她嘆了一口氣,說:「如果你堅決如此,我也不再說了。」

  對於意志堅定的林雪柏來說,除非他自己想,誰也無法改變他的想法,陳青月十分清楚這點,從此之後,再沒勸過林雪柏放棄。

  至此,尋找簡瑀的事情算是真正完全落到林雪柏身上,而陳青月雖然還是常常會跟林雪柏提起簡瑀,偶爾也會跟著林雪柏一起去找找線索,早就放棄希望的她漸漸的將生活重心轉移,一周內總有一、兩天會外出散心,也參加了社區舉辦的一些諸如插花、陶藝等課程,臉上的憂愁也慢慢淡化。

  對於陳青月的轉變,林雪柏肯定是樂見其成的,畢竟陳青月還很年輕,離了婚之後,孩子又不在身邊,心情該有多鬱悶難受?能有別的事情能夠轉移注意力也未嘗不可。

  轉眼間,林雪柏已過了三十歲,在外人眼中是個事業有成、氣質出眾的優秀男人,即使長相平庸、臉上總是沒有任何表情,讓人無法猜透他的心思,偶爾不經意流露的紳士舉動及得體應對還是令許多女性趨之若鶩。

  各式各樣的相親宴、聯誼等邀約如潮水般源源不絕,無心於此的林雪柏總是溫言婉拒,每天下班後直接回家,維持習慣的朗讀一篇日語文章後,接著研究跟簡瑀失蹤相關資料,就是他如今的日常公事。

  問他為什麼這麼執著,除了林雪柏跟父母以及陳青月說過的話以外,就是他的直覺告訴他,簡瑀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直覺,多麼空泛的名詞。

  林雪柏非常信任自己的直覺,事實上,從小到大,他那奇靈無比的第六感幫助了他很多事情,不管是課業上或是事業上,雖然不敢說百分之百靈驗,卻也會有六到八成機率,所以他願意相信,並且絕對相信自己這次的預感相同準確。

  這也是為什麼他能夠堅持著尋找簡瑀一年又一年的最大動力。

  關掉廚房的電燈,林雪柏拿著水杯打算返回樓上,經過客廳時下意識地看了下牆上的電子日曆,上面顯示的日期讓他忍不住止步。

  九月二十六號。

  今天,正式邁入簡瑀失蹤的第十年。

  「小瑀……」

  心口泛上熟悉的刺痛,每年一到這個日子,林雪柏總會覺得心痛得喘不過氣,他輕聲念著簡瑀的名字,深邃眼眸蘊含深切哀愁,也只有這一天,會提醒林雪柏在他內心深處藏著年年強壓下來的恐懼。

  他怕,他的付出跟努力真的會像所有人說的,最後化作泡影,消失的一點不剩。

  他更怕,他強迫自己信任著的「直覺」,會在這種重要時刻背叛他。

  想到這裡,林雪柏猛地大喝一口水,逼自己不去注意日期,深呼吸、調整已然浮動的心緒,再給自己做了強力的心理建設後,轉身上樓。

  叩叩。

  「嗯?」

  似乎有聽到敲擊的聲響從外頭傳來,林雪柏停了一下,隨即認為是自己多心了,拾級而上。

  砰!

  「什麼東西掉下來了嗎?」比方才更清晰的聲音讓林雪柏確定外頭有些問題,他走下樓梯,仔細地傾聽一會兒,撞擊聲斷斷續續,並不是特別大聲,只是他覺得這聲音似乎有些近,像是從隔壁傳來的。

  是青姐回來了嗎?都已經半夜一點多了,怎麼會現在才回家呢?青年疑惑的想著,最後乾脆走出家裡、來到隔壁的陳青月家外頭,沒想到,竟讓他看到一個十分驚異的畫面。

  一抹黑影搖搖晃晃地從陳青月家後方庭院慢慢接近門口,之後像是發現了有人的存在,黑影顫了一下,又整個縮到庭院裡。

  林雪柏眉頭緊皺、手捂住口鼻,方才黑影靠近時,他聞到一股十分濃厚的臭味以及血腥味,雖然因為距離拉開淡了些,可還是非常非常的刺鼻,他強忍著胃部翻騰的作嘔感,冷聲道:「是誰在那裡?」

  等了好一會兒,黑影又步伐緩慢的從庭院往林雪柏的方向走來,隨著兩個人的距離越拉越近,林雪柏終於看清楚黑影是什麼了。

  一個全身是傷、衣服染血、蓬頭垢面的少年。

  ===分隔===

  「可惡、那個賤人!居然敢搶我看上的男人,無恥!自以為長的漂亮的騷貨、狐狸精!」

  身著漂亮洋裝、腳蹬紅色高跟鞋的婦人坐在地板上,手中拿著一瓶玻璃瓶裝的啤酒一邊豪飲一邊大罵,應是美麗柔和的臉蛋如今扭曲猙獰,身邊散落兩、三個空瓶子,面前還有一打未開瓶的啤酒,酒醉的模樣宛若市井潑婦。

  少年漠然看了正發酒瘋的女人一眼,隨即撇過頭不去理會,懷中抱著兔子布偶靜靜縮在床的一角,對於女人的咒罵聲充耳不聞,精神放空之間,眼皮越來越沉、越來越沉……

  「誰准你睡的!」

  伴隨著女人的怒吼,一股冰寒濕意浸透全身,少年睜開木然雙眸,婦人怒氣騰騰的瞪視著他,看見婦人手上那支瓶身還泛著水珠的空蕩玻璃瓶,濕透的少年知道是女人把酒潑到他身上。

  少年睡著的樣子讓婦人心火上升,把人潑醒之後又將酒瓶狠狠砸在地上,清脆的玻璃破碎聲響在閣樓空間迴盪,透明尖銳碎片散的滿地,婦人指著少年大聲咆嘯:「我有准你睡覺嗎?誰讓你睡的!你敢給我再睡試試看,信不信我等一下不是砸地板是砸你!」

  對於女人這般發神經的行為早已習慣,少年眨了眨眼,想睡的酸澀與酒精濺到眼裡的刺痛讓他有些不適,他抬手打算揉眼,忽然臉上一陣熱辣,婦人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

  「我有讓你動嗎?!我有允許你動嗎?不准揉眼,給我坐好!」婦人抓住少年的肩膀用力一拖,瘦弱身子很輕易的就被甩在地上。

  少年悶哼一聲,右側邊首先墜地,地上或大或小的玻璃碎片就這麼刺上身體,造成他身上無數擦傷與血洞,但婦人像是抓狂似的持續不斷對少年又踢又打又罵,少年只是抱著頭、悶不吭聲,任由婦人對自己施暴。

  十幾分鐘後,婦人覺得累了才停下動作,氣喘吁吁的坐到木板床,又開了一瓶酒乾脆的一飲而盡,醉眼朦朧的看著趴在地上動也不動的少年,冷冷的說:「怎麼,才打你幾下而已,裝什麼死?不是很能撐嗎?」

  動作緩慢的從地板上爬起,少年全身滿是瘀青與割傷,他伸手將床上的布偶拿起、緊抱,搖搖晃晃的走到窗台邊靠著,連看都沒看婦人一眼。

  婦人本來還想罵他,不知道想到什麼,忽然笑了幾聲,譏笑道:「呵,你這倔強性子跟隔壁的那一個男人還真像啊,真不知道你是誰的兒子。」

  隔壁的男人。少年聽見這五個字時,空洞眼眸閃過一絲光芒。

  「你知道嗎?那個男人每天都在找你喔。」婦人走近少年,塗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扣住他的下顎,強迫少年抬起臉面對她,她笑得很美,卻令人不寒而慄,「我知道喔,你以為他沒有來救你、他忘記你,可是我全都看在眼裡,除了他出國的那兩年,他從國外回來後,幾乎每天都在找你,有沒有很感動啊?」

  少年茫然地望著婦人,深藏心裡的記憶一點點的浮現,被長期監禁的他並不是很能理解婦人的話,他有所反應的,只是「隔壁的男人」這五個字。

  「可惜啊,他找你找了七年,卻不知道你就在這裡而已。」放開少年,婦人走到那張舊書桌邊,拿起少年一直珍藏著的錄音筆,不屑的說:「不過,跟你講這些你也聽不懂,你只是個什麼話都聽不懂、只會跟著錄音筆的聲音一直重複的鸚鵡罷了。」

  錄音筆被拿起的瞬間,少年的瞳孔驀然緊縮,他突然暴起撲向女人,卻輕易的被女人一把推開,又重重的朝他胸口踹了一下,少年痛苦的蜷起身子,難受的喘著氣與咳嗽,眼眸緊緊盯著女人手上的錄音筆,一直以來從未表現任何情緒的臉蛋充滿了怨恨。

  「你這小子,就憑你這瘦弱的身體想對我做什麼?」婦人一點都不怕他,對她而言,現在的少年不過就是一隻狗,是她隨隨便便就可以弄死的東西,她眉頭皺了皺,嘖了一聲,「就這點破東西你這麼寶貝,要不是我買電池給你,你能用到現在嗎?瞪什麼瞪,我還你就是了。」

  女人說著,手一鬆,錄音筆滑落地板。

  少年見狀,強忍著身體的痛楚爬過去,伸出手想將筆拿回自己身邊。

  那是那個人給他的寶貝,他無論如何一定要拿回來。

  就在少年的指尖就要碰到錄音筆的那一刻,鮮豔的紅色高跟鞋狠狠踩下,本就已經幾乎不堪使用的老舊錄音筆發出一聲脆響,斷成兩截。

  少年呆愣住了。

  「哎呀,不好意思,我剛剛忽然又不想把筆還給你了。」女人裝模作樣的道歉,惡劣的又在殘骸上多踩了幾下才滿意的移開腳步,她居高臨下的看著趴在地上、滿臉錯愕的少年,諷刺的說:「這種爛東西也只有你才會當成寶貝,反正你也破破爛爛的,這樣剛好適合你啊,你得感謝我才對,算了,我要去睡了,跟你繼續在一起我也會變成跟你一樣白癡。」

  自顧自地說完,女人大笑幾聲,再拿起一瓶酒開了喝,踩著不穩的腳步打算離開閣樓,不小心絆了一下跌倒在地,她咕噥幾聲、撐著牆壁站起,手碰上門把一轉、推開閣樓的門。

  忽然,一陣劇烈痛楚從女人後腦傳遍全身,她愣住了,緩緩伸手摸了下後腦勺,溫熱濕潤的觸感令她覺得有些怪異,再把手拿到眼前一看,那對帶著變色片的眼眸驀然大睜。

  紅色的、濕熱的黏稠液體,滿滿的血。

  「這…這是什麼…?」為什麼她的頭會流血?婦人茫然且疑惑的看著手上血跡,醉醺醺的她腦袋遲鈍、思考不能。

  然後,一抹黑色影子壟罩住女人全身,她下意識地轉頭,少年正高舉著她遺留的酒瓶,目露凶光的瞪著她。

  然後…就再沒有然後了。
過往 【六】
等少年恢復神智時,婦人已經臉部朝下、動也不動的歪倒在門板邊,後腦跟前額上有好幾個新添上的大傷口,頭幾乎都被打破、慘不忍睹,大量鮮血汨汨直流,甚至蔓延到少年的腳邊。

  少年偏著頭,有些不解地看著婦人,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他靠近婦人、蹲下身體,想伸出手推推婦人癱軟的身體,卻覺得手上的觸感有些怪異,好像握著什麼東西似的。

  「?」

  低下頭看向自己的右手,少年才發現不知何時,他手上緊緊抓著一只玻璃酒瓶,瓶身靠底處沾染了濃豔血跡,幾縷紅絲順著瓶身流瀉、化為赤紅水滴滑落地板,他楞了一下,方才瞬間中斷、遺忘的記憶,隨著滴答聲緩慢倒流。

  剛才雪柏哥哥送他的筆被弄壞了,被變得很壞很壞的媽媽弄壞了……

  他很生氣、很不開心,心臟那邊也忽然變得好痛好痛,他氣壞媽媽怎麼可以把雪柏哥哥給他的東西弄成這樣,就算是壞媽媽也不可以原諒!

  再來……再來就……

  少年空洞眼眸眨了眨,像是理解了什麼,他漾出一抹天真可愛的笑容後站直身子,先將掉在地上的兔子娃娃撿起來,腳步跨過婦人徹底失去起伏的身體,手用力地推開婦人還來不及關上、這些日子以來一直一直隔絕自己與外界的特製隔音門,邁出他重新獲得自由的第一步。

  雖然很久沒有從閣樓下到其他樓層,少年憑藉著殘存的幼年記憶,在漆黑房屋中摸索著,途中因沒有開燈而跌了幾跤、撞了幾下,但少年完全不在意,開心到忘記自己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一心一意往自己的目標前進。

  壞媽媽忘記關門還睡著了,這樣真好,希望壞媽媽都不要醒,他就可以跑去去找那個人了!少年開心地想著,心裏唯一的念頭就只有去見那個人。

  心心念念許久的人。

  少年站在玄關處左看右看,最後走入客廳,眼裡所及的事物都跟他小時候沒有太大差別,那塊專屬於他的遊樂區還在,散落一地的玩具積滿灰塵,少年僅僅是看了一眼,又轉頭四處張望好一陣子,接著走到通往庭院的落地窗邊將之拉開,與悶不透風的閣樓中完全不同的新鮮空氣令少年下意識的深吸一口,胸口的沉滯疼痛感頓時消散不少。

  「呼……」對身體的變化感到興奮,少年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手上娃娃隨意丟在客廳之中,光著腳走到久無修整的庭院裡,抬頭看向把這邊與另外一邊隔開的實木牆,似乎有點疑惑這道牆的高度,少年眨眨眼,在地上摸了摸,拿起一顆石頭往木牆上丟,木牆發出「叩」的一聲,沒有任何變化。

  少年不太高興的皺起臉蛋,他踮起腳尖、伸長手臂,有些勉強地碰到牆壁的上沿後,試著跳起來抓住,當然,沒什麼力氣的少年馬上就掉了下來,身體狠狠的撞在地上,疼的他呻吟出聲,眼淚也掉了下來,但他依然很堅持的跳了好幾次,只是得到的結果沒有區別。

  最後一次的摔倒,在地上躺了一會兒,少年爬起身,決定不理這道害他一直跌倒受痛的牆,搖搖晃晃地打算離開這裡,去找他最想見的那個男人。

  走了幾步,少年才開始覺得腳底板有點疼痛,苦著一張臉緩慢地往大門口走去,卻看到家裡大門前方站著一個人,他嚇了一跳,害怕的縮回庭院裡。

  是壞人嗎?壞媽媽說除了她以外的人都是更壞的壞人,壞人要來抓他嗎?少年惴惴不安的想著,瘦弱身板努力蜷成一團,一邊看著外頭、一邊以緩慢速度退回客廳裡。

  但,當聽到那個人的聲音之後,少年眼眸大睜,一股欣喜與激動並存的感覺湧上全身。

  「是誰在那裡?」

  平和沉穩,一如往昔,不論是幼年時光或是被囚禁十年的時光中,少年每天都一定會也一定要聽到的、最喜歡的那個低沉嗓音。

  他知道了,門口的那個人不是要抓他的壞人,而是他心心念念、對自己百般疼寵的溫柔男人。

  他最最喜歡的……雪柏哥哥。

  「雪、雪柏哥哥……」用自己因為長年未曾開口的沙啞嗓音喊了那個人,少年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加快腳步往門口、往青年的方向走去。

  而林雪柏聽到這聲呼喚後,整個人更是發懞,他尚不能消化眼前究竟看到了什麼,耳裡又聽到了什麼。

  一頭蓬亂未整理的黑髮、衣服也破爛不堪、體格細瘦宛如竹竿的少年越來越靠近林雪柏,那張臉上滿是汙垢,讓人看不清楚少年的確切長相,因為剛剛哭過的關係,髒黑臉頰上有著兩條特別清楚的淚痕。

  可是那雙眼睛,是林雪柏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忘卻的漂亮眼眸,是簡瑀小時候最喜歡用力睜著,並且充滿崇拜意味望著他的大眼睛。

  「小瑀……?你是……小瑀?」

  青年一臉錯愕又心疼的看著這個宛若路邊乞丐的瘦弱少年,他不管怎麼看都無法將這個孩子跟以往漂亮伶俐的簡瑀聯想在一起,可偏偏……他的直覺告訴他沒有想錯。

  這的確就是他心心念念著、堅持了七年要尋找的心頭肉,他的小瑀!

  少年沒有任何回應,只是掛著純真笑容走向林雪柏,雙眼直勾勾的望著他,連眨都不敢眨一下,像是怕一眨了,他的雪柏哥哥就會消失不見了。

  在少年走到大門口,把門鎖打開之後,林雪柏顧不得少年身上散發的濃厚異味,他立刻拉開鐵門,伸手把少年直接拉到自己面前,仔細地打量過少年的傷勢後,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全身都是明顯瘀青、醜陋傷疤,新傷的數量也十分驚人,滿滿的割傷、玻璃碎片還嵌在肉裡。

  這麼嚴重的傷……是怎麼造成的?

  「雪柏哥哥!」

  沒有像林雪柏一樣的複雜情緒,少年緊緊抓住林雪柏的衣服,只是一直笑著、笑著……

  眼淚從那雙無神眼眸溢出,落了下來。

  ==分隔==

  簡瑀睡著了,手還是抓著林雪柏的衣服不放,林雪柏動作小心地把人移到陳青月家裡客廳的沙發上,撥電話報了警,在一片漆黑的空間摸索電源開關,好不容易找到後開了燈。

  只是短短一會兒的事情,他馬上聽見了少年嗚咽的聲音,林雪柏三步併作兩步的回到沙發邊,握住簡瑀的手。

  手被緊緊握住,少年蹙起的眉頭漸漸舒展,嘴角微微勾起,似乎正在做什麼好夢。

  「唉……」

  低聲嘆氣,林雪柏有些坐立不安,想到剛剛跟簡瑀的對話,心裡一直不太舒服。

  『小瑀,你怎麼會在這裡?』

  『小瑀一直、一直在……雪柏哥哥的聲音,都有聽到喔?』簡瑀偏了偏頭,回答的十分理所當然,繼續在林雪柏懷中磨蹭。

  『一直?』這個回答令林雪柏十分錯愕,他從來沒想過會有這種可能性,試探性的問:『你說,你一直在這裡?那你媽媽呢?』

  『媽媽也在喔。』簡瑀想了想,突然變得很生氣的說:『可是那不是媽媽,那是壞媽媽,因為壞媽媽現在睡著了,所以小瑀才能跑出來。』

  不是媽媽,是壞媽媽?林雪柏眉頭輕蹙,耐心地繼續追問:『壞媽媽睡著了?什麼是壞媽媽?』

  『就是……就是壞媽媽,嗯,壞媽媽!』

  單純的簡瑀只是一直重複這句話,這讓林雪柏有些無從問起,沒多久,傷痕累累的簡瑀打了個大呵欠,就這麼抓著他的衣服、靠在他身上沉沉睡去。

  林雪柏本來想拉開簡瑀的手到屋裡其他地方看看,但少年實在揪的太緊,青年無奈的將人打橫抱起,看了看情形,選擇把簡瑀暫時帶回陳青月家的客廳裡安置。

  簡瑀靜靜躺在沙發上沉眠著,他的睡容平穩、滿足,看在林雪柏眼中卻是無比心痛,他雖然一開始不明白簡瑀剛才喊著的「壞媽媽」有何意義,但心底有另外一個聲音告訴自己,他一聽到簡瑀說那三個字時就了解一切,只是情感上不想承認。

  可是,要他怎麼承認?

  記憶裡如此疼寵、照顧孩子的母親,因為兒子失蹤在他面前哭哭啼啼、幾近崩潰的女人……竟然會是造成這種殘忍局面的兇手,林雪柏從來不願意也不曾去思考這個趨近於零的可能性,即使現在證明了某些事情,他心底還是覺得有不對勁。

  最重要的是,林雪柏還沒搞清楚「壞媽媽睡著了」這句話的含意是什麼。

  應該……不會是他想的那樣吧?可是這麼明顯的動靜,為什麼陳青月還是沒出現?是晚歸了,還是……出什麼事情了?

  拿起電話又撥打了一串號碼,那是陳青月的手機號碼,電話的另一邊僅響了兩聲就轉接到語音信箱,林雪柏的表情越發凝重,他掛上電話,那股從一開始就堵在心中的不祥預兆逐漸強烈。

  是單純沒有電了……嗎?

  正當林雪柏沉思之際,響亮的警笛聲由遠而近,看來方才打電話通知的警察已經到了這裡。

  原本在沙發上睡著的簡瑀聽見警笛聲,突地睜大眼睛、翻身坐起,神色十分害怕驚慌,林雪柏還沒反應過來,少年動作快速地衝出客廳,腳步非常慌亂地往樓上跑去。

  警察!是警察!他認得那個聲音,壞媽媽告訴過他要是聽到這個聲音,就是警察要來抓他了!

  壞媽媽說過,警察會把小瑀抓起來,然後會像壞媽媽一樣的打小瑀!

  不能被警察抓到,不行!不行!

  「小瑀!」林雪柏不明白簡瑀為什麼忽然這麼害怕,想追過去的時候門鈴卻響了,他思考了下,決定先去開門,一看到外頭來到的警察數量反讓他有些訝異,原本寧靜的社區因為被方才警笛聲給驚擾,許多居民出來探看情況。

  他面前,拿出證件證明身分後,說:「我們接到報案,說十年前那樁失蹤案件的當事人出現了,是在這裡嗎?」

  林雪柏點頭,說:「是我報的案,不過那孩子剛剛不知道為什麼很害怕的跑上樓了。」

  「是嗎?那你跟當事人是什麼關係?還有,當事人的父母親在嗎?」

  「我是他哥哥,雖然只是鄰居關係,但那孩子小時候可以說是我帶大的。」林雪柏神色淡漠的說:「至於孩子的母親我暫時聯絡不上,有什麼事情都問我就行了。」

  年輕警察想了會兒,說:「雖然我確實有些事情想要細問,不過可能要麻煩你先帶我們到樓上去找當事人,其他的就等找到當事人之後再回警局問吧。」

  「那是當然。」

  陳青月的家外面留了兩個警察顧守,年輕警察則領著其他五個同事跟在林雪柏後方,眾人在二樓各處看了下都沒發現簡瑀,於是一行人打算再上閣樓看看,卻在樓梯轉角處就被閣樓入口裝設的厚實金屬門給愣了一番。

  特別是林雪柏,他記得以前這間房子沒有這道門,完全不曉得這扇門是什麼時候安裝上的,而這幾年他不是沒有踏進這間屋子,大多數都是在一樓客廳跟陳青月閒聊,幾乎沒有往樓上走。

  如果自己……那怕一次也好,如果自己多點心思…林雪柏忽然覺得胸口被狠狠的掐住,無法呼吸。

  「這是隔音門。」年輕警察檢查了下門的材質,說:「很貴,隔音效果卻十分優異,看來為了要幽禁當事人,犯人花了不少錢。」
過往 【七】
  林雪柏擰眉不語,他越過警察、伸手將那扇門拉開,才踏進閣樓,覺得腳尖似乎踢到了什麼柔軟的物品,他的視線慢慢往下移動,赫然發現一只塗著鮮紅指甲油的手,地上更是佈滿了紅色液體。

  林雪柏才發現他踢到的,是一個倒在地上,似乎已經斷氣的女人,在看清女人側臉的瞬間,他驀地臉色發白,不敢相信的退了幾步,喃喃自語:「青姐……怎麼會?這是怎麼回事?」

  「啊、啊啊啊──」

  此刻,在房間最裡邊,受到驚嚇的簡瑀整個人縮在角落,手上拿著玻璃酒瓶、身子不住地顫抖,當看見警察出現時,他的眼睛瞪得更大,全然失控的大聲尖叫,臉部表情因為極端恐懼而扭曲。

  「糟糕,當事人具有攻擊性!」

  警察們動作極快的朝簡瑀一擁而去,其中那名年輕警察先將林雪柏拉到鐵門外邊以免他被波及,他們一邊避開簡瑀手上不停揮舞的酒瓶,一邊想辦法靠近精神狀況極端不穩定的少年。

  終於,在簡瑀因為疲倦稍有停頓的狀況下,警察抓住空檔,奪過簡瑀手上還沾著血的玻璃瓶,把發狂似的少年緊緊壓在地板上。

  「不要、不要!」

  簡瑀拼命的掙扎著,但營養失調的他力氣怎比得上訓練有素的警察,只是徒然的拍打著地板抗拒,一雙大眼再次蒙上深層恐懼,淚水不停地從眼角溢出。

  「你們這樣是做什麼?放開小瑀!他還只是個孩子!」

  林雪柏哪見得簡瑀受到如此粗暴的對待,他不知從哪生來的力氣,用力推開擋在門口的警察,衝向正被四、五個大漢壓制住而大哭大鬧的簡瑀,用肩頭猛力一撞,竟也把那些警察都給撞了開。

  「小瑀,過來這裡。」伸手將趴在地上的簡瑀拉入自己懷中保護、安撫:「雪柏哥哥在你旁邊呢,別怕。」

  被撞開的警察們一陣愕然,正想再上前把人抓回來,那個林雪柏第一眼見到的年輕警察上前阻擋住同事們,示意眾人靜觀其變。

  即使被林雪柏抱著,處於慌亂驚恐狀態中的簡瑀依然無法平靜,手抬起來擋在眼前,害怕的大聲叫著:「不要、不要抓小瑀!小瑀沒有做壞事,不要警察、不要警察!不要打小瑀不要抓小瑀,小瑀沒有做壞事!」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媽媽……

  小瑀沒有做壞事、小瑀沒有做錯事……為什麼媽媽都要打我呢……

  「乖,沒事,不要哭,雪柏哥哥在。」

  簡瑀如此驚慌失措的模樣讓林雪柏萬分揪心,用力抱住哭鬧不止、掙扎不休的簡瑀,手掌溫柔拍撫少年的背部,用平和沉穩的聲音在簡瑀耳邊低聲呢喃:「雪柏哥哥在這裡,小瑀別怕,小瑀乖……這些人不會抓你的,雪柏哥哥在這裡保護你,所以不哭,我在這裡……」

  臉蛋貼上的懷抱熟悉溫暖,耳中聽到的聲音成功安撫住他的情緒,簡瑀漸漸停下抗拒動作,整個人窩在林雪柏懷中,哽咽著:「不要……不要……雪柏哥哥……小瑀好怕……好怕……」

  「小瑀不用怕,永遠都不需要怕了。」林雪柏手上拍撫動作不停,他轉頭看向年輕警察,說:「這孩子很害怕你們,我想是有人灌輸奇怪的觀念給他,現在要怎麼做?」

  年輕警察沉吟一會兒,說:「不然這樣,我們先處理死者的屍體,至於這孩子的事情…我看目前只有你能夠安撫他,可能要麻煩你先替他洗個澡,到時候再帶他去醫院處理身上的傷口……不過,你居然就這樣抱著這孩子,你難道都沒聞到他身上的臭味跟血味很重嗎?」

  聽到年輕警察這樣說,林雪柏給了他一個深感奇怪的眼神,反問:「如果今天這是你的孩子,你還會在意他身上的臭味、在意他身上的髒污嗎?警察先生這問題倒是問的妙。」

  「好吧,是我失禮了,那麼這孩子暫時先麻煩你處理,不過因為他涉及了被綁架與殺人事件,我會請兩個弟兄跟在你們身邊,到時送你們兩位到醫院後再進行一些初步詢問。」

  「這是自然。」點點頭,林雪柏沉默了一會兒,看著地上冰冷僵硬、已被蓋上一條白布的女人屍體,心中微微酸澀,他嘆了一口氣,說:「那個女人……這孩子的母親就拜託你們了。」

  即使身為簡瑀的親生母親,同時也是做出這麼殘忍事情的人,林雪柏還是希望陳青月能夠得到最後的安息。

  因為他願意相信,他曾經看見的一切,過去陳青月對簡瑀確實有滿滿的愛情,那種母親對孩子的溫柔疼寵是不會騙人的。

  或許,只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有什麼事情改變了,所以什麼都不對了。

  世事變換,如此簡單。

  不等年輕警官回應,林雪柏一把抱起瘦的幾乎只剩皮包骨的簡瑀,全身傷痕的少年依然顫抖、抽噎著,林雪柏溫柔的說:「小瑀,雪柏哥哥帶你回我家好嗎?要不要跟雪柏哥哥一起洗澡呢?」

  「……洗、洗澡?跟雪柏哥哥一起?」簡瑀抬起頭,紅腫雙眼呆呆望著林雪柏。

  朝著有些膽怯的簡瑀露出笑容,林雪柏一邊走一邊哄著說:「對,洗澡,去雪柏哥哥家裡,好嗎?小瑀好久沒到雪柏哥哥家裡玩了……」

  寵愛憐惜的聲音,一如過去那段美好童年。

  現實,卻已沾滿血腥與謊言。

  ===

  替許久沒有整理身體潔淨的簡瑀好好地沖洗一番,林雪柏自己也重新洗了一次澡,接著簡單清理包紮過簡瑀身上的新傷口,再加上替那頭糾結亂髮的修剪時間,足足耗了兩、三個小時林雪柏才完成這番大工程。

  被陳年汙垢沾染的臉蛋已經洗得乾乾淨淨,把少年濕透的頭髮吹乾、替他穿上自己學生時期留下來的衣服後,林雪柏現在才得已看清長大後的簡瑀是什麼樣子。

  簡瑀有著和小時候一般無二的濃眉大眼、褪去青澀的圓潤以及因長期饑餓而削瘦的尖細臉龐,遺傳到父母的優異外表並不因臉上新舊傷痕而遜色,搭上他現在有些膽怯的模樣越顯楚楚可憐,十分清秀。

  林雪柏滿意地揚起一抹微笑,伸手揉了揉簡瑀的頭,說:「我的小瑀長的真帥,雪柏哥哥都快認不出來了。」

  「真的嗎?小瑀長得好看嗎?」簡瑀聽到最喜歡的雪柏哥哥稱讚他,開心的撲入林雪柏懷裡磨蹭一陣,抬起頭滿臉期盼的問:「那、那雪柏哥哥喜歡小瑀嗎?喜歡嗎?」

  「我當然喜歡,雪柏哥哥一直都很喜歡小瑀。」

  就像過去一樣輕輕捏了下簡瑀的臉頰,林雪柏還想跟少年說些什麼,旁邊突然響起兩聲男人的輕咳聲,原本還很高興的簡瑀受到了驚嚇,宛若驚弓之鳥、大眼充滿恐懼地看著發出聲音的人,林雪柏連忙拍撫受驚嚇的少年,臉部表情轉為嚴肅冷硬,銳利的視線掃向一直監視著他們兩人的警察。

  「呃,抱歉,不過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必須馬上到醫院去,除了這個孩子的傷需要醫院處理之外,死者的後事可能也要麻煩你協助。」雖然被林雪柏的冷漠視線刺得有些心裡發疼,但畢竟是職責所在,警察無奈地說:「先生,我們等你把當事人打理好到現在也快要四小時了,我們還有收尾的工作沒完成,可以麻煩你體諒一下嗎?」

  「嗯,走吧。」林雪柏點頭表示明白,事實上他也就打算幫簡瑀整理完頭髮之後就跟著警察們到醫院,只是看見簡瑀受怕的樣子,忍不住想替他出點氣。

  伸手環住渾身顫抖的簡瑀,林雪柏帶著簡瑀跟在警察的後面,他小心翼翼的護著簡瑀出房間、下樓,而簡瑀從頭到尾都扯著林雪柏的衣服不放,幾乎是整個人黏在林雪柏懷裡,只露出一雙骨碌碌的眼睛,又好奇又害怕的看著周遭。

  上了警車,由於要去的醫院稍微有點距離,精神一直處於緊繃狀態的簡瑀已經十分疲憊,加上車裡空調溫度涼爽宜人,他忍不住打了個大呵欠,歪歪斜斜地靠著林雪柏的身體沉沉睡去。

  怕他靠著自己肩膀不舒服,林雪柏索性拉下簡瑀的身體,讓少年躺在自己腿上,大手輕輕拂過少年略顯乾瘦的臉蛋,心中閃過許多念頭。

  簡瑀的、陳青月的、家裡人的事情,一樣一樣拆開來看似乎很簡單,纏在一起便不是容易處理的事情,一路沉思,同樣一夜沒睡的林雪柏也覺得有些疲勞,靠著車門小憩一會兒,在警車到達醫院的瞬間便清醒過來。

  他低聲叫醒簡瑀,少年正睡到深沉之時,腦袋迷迷糊糊、全身又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林雪柏乾脆把沒幾兩重的簡瑀打橫抱起,在兩個警察的指示之下,將簡瑀抱進醫院挪出來的特別病房裡安置。

  由於簡瑀情況特殊,醫生先簡單地替他將全身的傷都重新檢查、上好外傷藥,之後打了營養針、吊了摻有些許鎮定劑的點滴,再跟林雪柏口頭敘述過簡瑀的傷勢,以及安排了幾個小時後替少年做全身檢查就先行離開。

  林雪柏才剛幫簡瑀蓋好被子,病房門被敲了兩下後推開,進來的人便是那個跟林雪柏對話較多次的年輕警察。

  「你好,不好意思,剛剛都沒有自我介紹,敝姓楊,叫楊哲銘,屬於XX市警局第X大隊隊長。」年輕警官──楊哲銘露出一抹抱歉的笑容,說:「我知道林先生你應該很累,但有些事情想詢問你一下,不知道現在是否方便?」

  「嗯,到外面吧。」

  林雪柏沒有任何意見,他伸手碰了碰熟睡中的簡瑀的臉,確定孩子真一時半刻不會清醒,便起身跟著楊哲銘出了病房,雖然病房門口有兩個警衛守著,不過林雪柏放不下心,便在距離病房不遠處停下腳步,說:「在這裡談就好,太遠我怕小瑀到時會想找我。」

  「嗯,沒有問題。」楊哲銘明白林雪柏掛心簡瑀,無所謂的笑了笑,說:「首先,我得跟林先生提提死者陳青月的狀況,死者是被硬物用力敲擊頭部數下致死,至於凶器,就是那個孩子手上拿的玻璃瓶子,在現場鑑識的同事們已經結束採證作業,命案現場的指紋只有死者跟那孩子兩個人的,初步研判是那孩子動手殺了死者沒錯。」

  「嗯。」林雪柏只是簡單回應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

  「再來,由於這孩子……簡瑀是吧?從那間房子的閣樓裡特別用了隔音材質來判斷,死者應是有詳細規畫過要將簡瑀長久囚禁,至於施虐方面,除了簡瑀的外傷之外,方才醫生也告訴我會替簡瑀安排做其他較詳細的檢查,我想晚點就會知道簡瑀的身體狀況如何了。」

  靜靜聽完楊哲銘的解說,林雪柏沉靜平和的眼神看向他,在楊哲銘被看的一頭霧水之時,冷沉嗓音問道:「請問,你們剛剛聯絡過這孩子的父親了嗎?」

  「嗯,這個嘛,唉。」楊哲銘搔了搔頭,似乎有些苦惱要怎麼說,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表情正經嚴肅了起來,語氣認真的說:「你問的這件事情,就是我想跟林先生商量的重點。」
過往 【八】
  楊哲銘所謂的「重點」是什麼,其實林雪柏心裡約略已有個底,不過,他還是想開口問清楚:「簡先生……跟你們說什麼了?」

  「嗯,這個嘛,簡先生沒有多說什麼,擺明了不想插手這件事情。」楊哲銘苦笑著說:「剛剛弟兄們打過去提起簡瑀以及陳青月小姐的事,想請簡先生過來一趟協助處理,怎麼知道他很冷淡的說他沒辦法過來,叫我們自己看著辦。」

  果然如此,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內。

  對於猜中簡瑀父親的回應,林雪柏當下並沒有發怒,只是繼續問:「他沒辦法來的理由是什麼?」

  「簡先生說,他與死者早已離婚,也另組家庭,他與死者兩人之間沒有任何關係,死者的後事他一點都不打算管,至於簡瑀……」楊哲銘語氣一頓,下意識的觀察林雪柏的表情,見男人一臉平靜淡然,這才繼續說下去:「簡先生說簡瑀失蹤這麼多年,他早就當做這個兒子已死,即使現在找到了,他也不承認他有一個變成殺人犯的孩子,他會立刻辦理脫離親子關係的手續,誰愛管誰負責,總之他絕對不會來看簡瑀。」

  緩緩吐出一口氣,林雪柏在醫院走道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身體往後靠在潔白牆壁上,思考了一會兒,說:「我不意外,這都是預料之內的結果,簡先生一直都是這種人,打從他跟青姐離婚之後,那完全不聞不問的態度就足以讓我看清他,他會說出這種話很正常。」

  是的,非常正常。

  正常的讓人心寒。

  林雪柏還記得,在他尚未飛日本去總公司受訓時,曾經在住家附近的街上目睹一次陳青月與簡先生面紅耳赤的大聲爭吵。

  因為距離有些遠,林雪柏並沒有聽清楚對話內容,只是,當他看著陳青月秀麗臉龐淚水滿佈、低聲下氣,拉住簡先生的手不住哀求時,心裡莫名揪痛,可那個男人卻一臉冷酷的把女人推開,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聽見丈夫的話後,陳青月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怔愣著看著簡先生的臉,然後緩緩的蹲下、跌坐在地,露出嫌惡表情的簡先生連理都不理她,逕自朝路口走去,過了一會兒,一輛寶藍色的高級敞篷跑車在男人面前停下,林雪柏清楚的看見駕駛者是位非常時髦亮麗的年輕女性,簡先生上了車,跑車如同離弦之箭疾行而去,獨留失神茫然的陳青月一人獨坐冰冷街道。

  新婚時的甜蜜溫柔,今日的狠心冷漠,太過比對的情景令林雪柏看了十分心酸,但這是陳青月的家務事,外人不容置喙,他只能默默離開、歸家,林雪柏也擔心父母親的事情會影響到年紀尚幼的簡瑀,於是他更盡心盡力的對簡瑀好。

  簡先生那時展現出的決斷無情,林雪柏這幾年一直牢記在心,連陳青月當時說簡先生答應會請朋友尋找簡瑀,他也從未把那個男人擺明敷衍的承諾當真,現在更證明他看人還是準的。

  怕被簡瑀牽連,連親子關係都可以放棄,一點都不想了解孩子在這十年裡受了多少折磨與苦難,果真是自私自利的男人,最後,還是只剩下自己能保護簡瑀。

  不知林雪柏心中盤算,楊哲銘煩惱的看著林雪柏,說:「嗯,所以……我想簡瑀的事情可能真的會落在林先生的身上,畢竟你和兩個當事人都有過直接關係,現在林先生打算怎麼辦呢?」

  「不怎麼辦,既然簡先生要放棄他的血脈、要放棄這麼可愛的孩子,那小瑀就由我來扶養。」林雪柏起身,眼眸透露出認真堅定的意念,說:「無論如何,他只剩下我一個親人,我責無旁貸。」

  不知為何,楊哲銘被林雪柏這樣的眼神給深深震懾,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只能愣愣的望著他。

  「請你成為我的見證人。」林雪柏口氣平緩、一字一句的說:「我,林雪柏,在此立誓,我自願成為那孩子的監護人,從今以後,我就是簡瑀的父親,也是唯一的監護權擁有人。」

  他從來沒有忘記。

  簡瑀剛出生時,陳青月對他的溫聲請託。

  在他離國之際,他對簡瑀做出的宣言。

  從陳青月過世後的現在開始,林雪柏會將陳青月說過的話作為她的遺言恪守,對簡瑀不離不棄,永遠照顧、保護這個可愛孩子,直到自己再也沒有力氣為止。

  至死方休。

  那有些冷淡卻十分堅毅有力的低沉男音立下一句又一句的諾言,楊哲銘不由得被他給感動了。

  連親生父親都放棄的孩子,這個男人不僅不嫌棄簡瑀,還真心的把簡瑀當成寶貝一樣的呵護、疼愛,從早先林雪柏明明聞到了簡瑀身上的意味,卻從沒皺過一次眉頭,還把全身滿是汙垢的少年抱在懷中細聲安撫的行為,楊哲銘完全相信林雪柏對於簡瑀的關愛遠超過簡瑀的父母親。

  有生以來,楊哲銘第一次看見擁有如此堅強又溫柔的心智的人,青年或許相貌並不出色,在許下諾言之時的神情竟充滿無窮魅力,十分吸引人,而楊哲銘確實也看的出神,視線緊緊停留在林雪柏臉上,移不開眼。

  雪柏,冰冷卻潔淨,看似固執實則堅韌,這名字在他身上實是當之無愧──楊哲銘腦中瞬間閃過這樣的想法,對林雪柏的冷淡態度忽然理解了。

  乓啷!

  「小瑀?」

  物品落地造成的巨大聲響從簡瑀病房中傳出,林雪柏幾乎是瞬間反應、立刻衝進病房裡頭,本應處於熟睡狀態的簡瑀整個人跌趴在房門附近,身上的點滴跟點滴支架也掉了、倒了,地板一片狼籍。

  「小瑀!」林雪柏連忙上前把簡瑀拉起,一向淡然的語氣中夾雜擔憂:「小瑀,你怎麼會跑到這邊?撞的這麼大聲,有沒有哪裡摔疼了?嗯?」

  ===

  他好像回到了過去。

  那時,還很嬌小的他牽著雪柏哥哥溫軟寬厚的手,在滿天飛舞的花瓣之中悠然行走,他非常開心的跟雪柏哥哥說話,雪柏哥哥則一直維持溫柔的微笑,那只大手緊緊握著他的小手,他依賴的靠在雪柏哥哥身邊,享受男人帶給他的寵溺疼愛。

  就這麼走啊走的,爸爸媽媽出現在他跟雪柏哥哥的面前,那是還會對他笑、會呼喊他名字的好爸爸跟好媽媽,他們朝著自己伸出手,臉上的表情非常慈祥,在他還沒對雙親做出什麼反應的時候,雪柏哥哥的手放開了,把他推到爸爸媽媽的身邊,然後轉身就走。

  不知為何,他心裡突然覺得好怕好怕,想叫雪柏哥哥不要走,可是聲音卻發不出來,手也被爸爸媽媽給抓住,他不停的掙扎著,想掙脫父母的控制,但他的力氣太小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林雪柏的背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花瓣海之中。

  『他走了,就沒人可以救你了。』

  從後方傳來的媽媽的聲音好輕好輕,抓住他的力氣卻越來越大,他遲疑了一下,緩緩轉身,眼前的畫面讓他驚嚇的想大聲尖叫--媽媽的頭有一側爛了,腥紅血液順著傷口爬滿整張臉,她還是溫柔又和藹的表情,可是眼神十分冷硬可怖,而爸爸不知何時早已消失無蹤。

  『乖,小瑀就跟媽媽走吧,爸爸不要你,雪柏哥哥也不要你,只有我,只有媽媽會跟你在一起,永遠的在一起。』滿臉血紅的媽媽咧開一個好大好大的微笑。

  充滿陰森詭譎氛圍的微笑。

  不顧他的抵抗,壞媽媽扯著他的手往前面憑空冒出的小屋子走去,他被拉的東倒西歪差點跌跤,沒幾步便被帶到小屋子前面。

  壞媽媽把小屋的子門推開,手臂用力一甩,他被輕易的丟入屋內,驚慌地從地板爬起來,但媽媽已經站在他的面前,背後的門也緊緊關上了,四周是絕對的黑暗,什麼都看不清,他的身體不受控制的發顫,突然,脖子感到一陣勒緊,抬頭一看,壞媽媽的手正掐在他的脖子上,逐漸施力。

  『小瑀,跟媽媽一起走吧,媽媽一個人太寂寞了、太寂寞了。』

  從媽媽的眼睛流下紅色的淚水,一點一滴落在他的臉上,滾燙的觸感令他覺得十分痛苦,窒息的感覺讓他難以忍受,他想咳嗽、呼吸卻辦不到,眼前就連可怕媽媽的樣子也模糊起來。

  此時,他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

  拜託你救我救小瑀

  「哥、雪柏哥哥!」

  簡瑀猛地睜開眼睛,做了惡夢、驚魂未定的他大口大口吸著氣,身上衣服幾乎被冷汗浸溼,好不容易緩了緩呼吸,無神雙眼茫然掃視周遭,全是自己從未見過的一片雪白跟陌生。

  不過,這些都不是簡瑀掛念的東西。

  「雪柏哥哥?」聲音沙啞的低喊著,簡瑀現在還不能大聲說話,大眼左看右看、東瞧西橋,就是沒看到林雪柏的影子,「雪柏哥哥在哪裡」

  林雪柏不在他的身邊,簡瑀立刻陷入恐懼慌亂之中,他急忙掀開被子想下床找人,卻沒注意自己正吊著點滴,動作太大拉扯到針頭的他感到手背一痛、腳下不小心一絆,整個人往前撲倒,連帶著點滴支架也倒落在地,發出巨大聲響。

  簡瑀也被自己這樣的狀況給嚇著了,他默默趴在地上好一會兒,不知道該站起來還是維持原狀才好,他的手肘剛剛狠撞到地板上,膝蓋也給磨得疼痛,散落一地的點滴令他不知所措、惴惴不安。

  雪柏哥哥呢?為什麼不在小瑀旁邊?小瑀好痛、好痛喔明明說會一直在小瑀旁邊的,又騙人!簡瑀感到有些委屈,鼻子一酸、目眶一紅,淚水眼看就要落下。

  「小瑀!」

  病房門被人用力撞開,簡瑀還沒來的及反應,身體被熟悉的手掌給扶起,總是沉穩平靜的男音摻雜入顯而易見的慌亂,少年緩緩抬頭望向林雪柏,青年嚴謹中帶著擔憂的臉龐讓簡瑀安下心來,他立刻偎入林雪柏的懷中,語氣顫抖;「小瑀好害怕雪柏哥哥為什麼不在?」

  他以為他會被那個可怕的媽媽帶走。

  他害怕雪柏哥哥丟下他,再也不回頭看他一眼。

  「對不起,雪柏哥哥有事情跟那個警察哥哥你看,就是那個人。」林雪柏指著站在病房外頭、一臉無奈的楊哲銘,充滿歉意的說:「因為我們要商量小瑀以後要住哪裡,剛剛小瑀在睡覺,雪柏哥哥怕吵到你所以才到外面去,沒想到會讓小瑀這麼害怕。」

  「小瑀住在哪裡?」原本還有些慌亂難過的心情立刻被感興趣的話題拉走,黑眸眨了眨,簡瑀好奇的問:「小瑀要搬家了?不住在黑黑的房間裡了?」

  「當然不住那裡了。」笑著輕捏簡瑀的鼻頭,林雪柏說:「小瑀以後再也不會住在黑黑的房間裡,你會跟雪柏哥哥一樣,睡在每天都看得到漂亮天空的屋子,雪柏哥哥記得小瑀喜歡藍色的天空對吧?」

  用力的點頭,簡瑀纖瘦臉蛋整個亮了起來,開心的說:「嗯,小瑀最喜歡藍藍的天空了。」

  小瑀要跟雪柏哥哥一起住在可以看見藍藍天空的屋子!那一定很棒很棒!小瑀不用住黑黑的屋子了,好棒喔!少年忍不住興奮想著,手拉著林雪柏的袖子衝著他漾出林雪柏許久未曾見到的笑容。

  看見簡瑀這麼開心快樂的樣子,林雪柏心裡覺得十分滿足及欣慰,即使只是剛開始、未來也有很多難關需要度過,但,至少這孩子還會笑。

  其他的,一步一步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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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有事外出,暫停一次
過往 【九】
  照顧簡瑀這回事說起來容易,林雪柏心中非常清楚,不管是對自己或是對簡瑀而言,這都是一件極為巨大且艱鉅的工程。

  由於簡瑀必須先接受警察監管一段時間,醫院方面也還要替他進行心理檢測與健康檢查,一但簡瑀情緒激動起來,即使醫院裡有專業的護理人員在,在不希望傷害及強迫簡瑀的前提下,醫生連最基本的巡房都做不了,如此一來,不管是警方還是醫院都會感到棘手、難以辦事。

  而簡瑀對警察與陌生人依然非常不信任,若是林雪柏恰巧不在,只要有人想稍微接近他,簡瑀就會害怕得全身發抖、大哭不止,甚至不顧身上正吊著點滴四處竄逃,常常躲在床下、衣櫃或者是廁所不出來,要是被人找到,更會拼命地大聲尖叫,院方跟警方對這樣的情形可說是束手無策,所以唯一能安撫簡瑀的林雪柏就必須得全程陪伴,二十四小時跟著簡瑀住在醫院中。

  這般情況若長久下去,勢必影響林雪柏的工作,先別說簡瑀的心理狀況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復健正常程度,一般的公司行號也不可能允許員工突然要求休長假,說不定林雪柏會因此丟失寶貴的工作。

  對此有些擔心的楊哲銘在林雪柏打算收養簡瑀後,立刻提出這件事情與林雪柏討論,他認為簡瑀的事情本應該是警方要負責處理的,若非少年的狀況實在非常不好控制,讓他們不得不一直麻煩林雪柏,他是很願意代替對方照顧簡瑀,一想到可能會害林雪柏被迫辭職,楊哲銘心裡非常過意不去。

  豈料,正照看著沉睡中簡瑀的林雪柏聽見楊哲銘這番話,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立刻拿起手機撥打了一通電話,沒多久電話便接通了,林雪柏輕描淡寫的拋出幾句話,讓楊哲銘目瞪口呆、完全說不出話。

  「我是林雪柏,是,我有件事情要麻煩專務,我打算辭職,從今天開始就不進公司了。」停頓了一下,電話那邊的人不知道跟他說了什麼,林雪柏的語氣毫無起伏的回應:「是,我知道很突然,但是我現在有比起工作更加重要的事情得做,請專務體諒,我相信專務能夠把那件事情處理得更好。」

  又是一番停頓後,林雪柏眉頭皺了一下,說:「若您有需要,那些資料都在陳助理手上,我會跟他說那幾件案子我已轉移到專務您手上,至於廠商那裏我會打電話去一一交代,請專務放心……是,那就麻煩專務跟總公司說一聲,感謝您幾年來的照顧,謝謝。」

  楊哲銘瞠目結舌地看著林雪柏關掉通話、把手機放回口袋的動作,他不敢相信的說:「你、你就這麼簡單的辭掉工作了?我記得你的公司……不是很大的企業嗎?」

  「嗯,反正剛好與人方便,對我來說影響不大。」林雪柏神色平靜的回應楊哲銘一句讓人有些摸不著邊際的話,他沒有說出來的是,他打電話提離職的對象,是一個已經把他視為眼中釘許久、卻苦無方法將他拉下現在位置的長官。

  除了日本總公司那邊對林雪柏極為看重外,林雪柏本身業務能力十分強悍,幾個以前與那位專務合作的廠商現在幾乎都轉為與林雪柏簽約,那名專務已經對他是欲除之而後快。

  林雪柏在公司屬於中上級的管理階層,要辭職必須得先得到專務級的上司首肯,剛好他最近即將拿到手的一筆價值數億台幣的合約,原先便是那個專務極力想爭取的案子,林雪柏只是利用這點做了個順水人情,以成人之美的手段達到自己能順利辭職的目的。

  至於上所謂離職要提早一個月遞出辭呈這點,看在數億元契約以及他再也不會與對方搶業績的面子上,林雪柏是很願意相信這位專務肯定能幫他把一切都處理得十分完善。

  不管怎麼說,現實社會就是利益為上。

  「……我第一次看到像你這樣的人,你真的、真的太讓人驚訝。」楊哲銘這兩天算是大開眼界了,前些日子已經被這個男人對於簡瑀的誠心關懷感到折服,今天又因為林雪柏乾脆的做出辭職決定而敬佩。

  到底林雪柏還能為了簡瑀做到什麼樣的地步?對於這點,楊哲銘心底隱隱期待起來。

  「是嗎?」一如往常的簡短回應,林雪柏對此不甚在意,他走到簡瑀病床旁邊放著的椅子坐下,仔細觀察著少年消瘦的臉頰,看了好一會兒才放心的鬆了口氣。

  幾天的住院生活下來,雖然進度不是很明顯,不過林雪柏知道簡瑀的身體已經開始緩慢的復原,長期的營養不良讓他看起來比同齡的孩子更嬌小、瘦弱,在施打營養針與飲食調理的雙重補充下,現在正處於青春期、成長快速的簡瑀也慢慢給養出點肉了。

  修長手指輕撫少年略顯乾癟的臉頰,像這樣望著熟睡的簡瑀時,偶爾林雪柏會想到,若是沒有經歷過這些苦難,簡瑀現在會是怎麼樣子的呢?

  在正常環境裡逐漸成長的話,簡瑀肯定是個有著陽光般笑容、俊秀高挺的男孩子吧?要不然,像陳青月那樣內斂沉靜、溫文儒雅也很好……

  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應該是現在這般的虛弱無力。

  林雪柏想的很透徹了,他既然決定要給簡瑀一個快樂平靜的生活,眼前勢必有許多難關擋著,而這些關卡卻必須帶著簡瑀一起翻越,光憑他一個人絕對沒辦法獨自面對一切。

  但林雪柏並不害怕,甚至有必勝的把握。

  只要簡瑀能對自己笑,只要能有那張燦爛的笑容,林雪柏心中就會產生任何事情都做到最好的把握,無論是從過去到現在,連未來亦然如此。

  即使林雪柏本人是這樣的堅定不移,接下來出現的第二個麻煩卻讓他感到有些頭痛,簡直到了燙手山芋的類型。

  這樁麻煩的起因,還是源自於簡瑀的收養問題。

  林雪柏上網調查了有關收養小孩的手續流程,在申請人資格表中發現會造成他無法收養簡瑀的重要條件,那就是收養者與被收養者年紀差距至少要在二十歲以上,而他跟簡瑀只差了十六歲,年紀上的距離是一道無解難題,除了這一點之外,其他的申請門檻只是小菜一碟。

  林雪柏仔細思索了下,沒多久就想到了一個方法,雖然這個辦法要達成也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困難,但總比無法突破的年齡差要簡單好幾倍,並且可行性極高。

  不過他有些猶豫,畢竟這個辦法必定會麻煩到林雪柏最不想麻煩的人,以目前的情況來說,他還是希望能夠自己處理、安排簡瑀的未來生活,前提是他得順利的搞定「領養」這初期第一道難關,才能名正言順成為簡瑀的監護人。

  要拜託,還是再想想?林雪柏突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雪柏哥哥?」剛睡醒的簡瑀揉揉眼睛,看見林雪柏沉思的模樣,他疑惑的偏了偏頭,伸手拉了拉青年的衣服,說:「雪柏哥哥,小瑀起床了……」

  「嗯,醒了?」感到一股輕微拉扯力道,林雪柏回過神,看到簡瑀大眼盯著自己直瞧,他先替簡瑀調整病床的高度,並把床上桌架設好、擺上醫院供應的餐點,豪不意外的發現簡瑀看到食物後露出興奮表情,他微微一笑,拿出一條乾淨的毛巾塞在簡瑀的領口,說:「肚子餓了?雪柏哥哥餵你吃飯好嗎?」

  簡瑀笑咪咪地用力點頭,基本上只要是林雪柏說的話他都會照單全收,特別是吃飯這回事,長期的飢餓讓簡瑀對吃食產生十足狂熱,剛開始的時候甚至會伸手去抓眼前的食物,一直往嘴裡塞,生怕現在不吃到時候食物都會不見,連林雪柏都沒辦法阻止他。

  直到某天,因為狼吞虎嚥的舉動,造成簡瑀腸胃不適而嚴重嘔吐,林雪柏總算抓到機會,板起臉順勢訓斥了簡瑀一頓,最怕雪柏哥哥生氣的少年這才安分下來,從此不再用手拼命的抓取食物,每天都乖乖地在床上坐好,等著林雪柏餵他吃飯。

  餵飽簡瑀、又帶著少年到浴室簡單洗漱完畢,林雪柏讓簡瑀坐到病床上,收好病床桌面上的垃圾,拿出前幾天買好的彩色筆跟圖畫紙放到桌上,說:「雪柏哥哥今天幫小瑀準備了圖畫紙跟筆,小瑀前幾天不是說想畫畫嗎?你畫幾張給雪柏哥哥好嗎?」

  「好,小瑀畫給雪柏哥哥,雪柏哥哥要乖乖地等小瑀畫完喔。」簡瑀像個小大人般把林雪柏拿來哄他的話回敬給他,然後打開彩色筆的筆蓋,愉快的開始在雪白圖畫紙上塗塗抹抹。

  這孩子實在是……林雪柏心中又好氣又好笑,但對於簡瑀剛剛的反應行為感到很是高興,才幾天而已就能這樣的舉一反三、運用語句,未來簡瑀在心靈重建的這方面應該能夠樂觀的看待了。

  孩子進步得這麼快,他更不應該躊躇不前。

  就這樣做吧。

  林雪柏心中已有決定,他拿出手機,按下一串熟悉不過的號碼撥打出去,響了幾聲之後,電話被接起來,另一頭傳來的是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

  『喂?請問哪位?』

  「媽,是我。」林雪柏語氣平靜地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會兒,林母語氣帶著十足訝異的問:『……雪柏?你怎麼會突然打電話過來?』

  「有事需要拜託你們,我想妳們應該多少聽到消息了,小瑀我已經找到了,現在正在醫院裡接受警察的保護管束。」林雪柏平鋪直敘的說:「我準備收養小瑀,但是有些領養條件我達不到,需要你跟爸的協助。」

  『……什麼?你說……你要領養小瑀?』

  「嗯。」

  『那個雪柏……你、你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而已?』

  林雪柏淡然反問:「媽,我哪次說話不是認真的?」

  『你、你等一下,我讓你爸跟你說。』

  電話另一端再次沉靜下來,隱約還能聽見林母慌亂的腳步聲,過了不久,屬於男人的沉重腳步聲逐漸靠近,下一秒鐘就是一句大吼穿透話筒、像是要刺破林雪柏的耳膜般尖銳刺耳。

  『你這不肖子給我說清楚!你剛剛說的什麼意思?收養?你要收養誰?』

  中氣十足、一點都不像年過五十的男人咆嘯聲從手機裡傳出,不過林雪柏早已有先見之明的把手機拿離耳朵邊,反而是在一邊拿著彩色筆正在紙上隨意塗鴉的簡瑀嚇了一跳,他呆愣地拿著筆,看著林雪柏的眼神有些不知所措。

  林雪柏伸手摸摸少年的頭安撫,給了他一個溫柔笑容後,繼續跟電話裡的人說:「我剛剛已經跟媽說得很清楚了,我打算收養小瑀,但是我跟他的年紀差距並沒有到法定的二十歲,所以希望爸跟媽能夠幫我。」

  『幫忙?幫什麼忙?你這小子之前怎麼跟我說的,不是要自己解決嗎?那你還有臉打電話過來要我們幫忙?倒是說話不算話了是吧!』

  「有些事情電話裡講不清楚,總之,我希望你們兩位抽空回來一趟。」不管父親的暴跳如雷,林雪柏語氣依舊十分沉穩的說:「一切的事情,等你們來後我會一五一十的告訴你們,順便讓你們看看……小瑀的情況。」

  與其隔著冰冷話筒爭執解釋,不如讓雙親親眼目睹簡瑀的狀況,林雪柏認為這才是能有效解決困難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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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貼了OTZ
過往 【十】
  感冒了,好虐啊

  ===

  林家父母對於林雪柏當初強硬的表態可說是餘怒未消,即使距離最後一次的爭執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可這五年來林雪柏堅守自己說過諾言,真真一次也沒有打電話向兩位老的請安,逢年過節頂多也是請人送禮盒及禮金聊表心意,林家爸爸簡直就是氣的半死,不只一次感嘆生了個死硬脾氣的石頭出來,根本是在折磨自己。

  溫婉的林母雖說沒有像丈夫那樣氣憤,說實在的,兒子的怪脾氣一樣讓她苦惱不已,幾次瞞著丈夫打電話跟兒子溝通,幾乎都是以林雪柏相同的幾句話作為結尾──他說過的話、做過的承諾就不會反悔,遇到問題也會自己努力解決,請母親不用擔心他。

  這次兒子看起來貌似有些向家長低頭的跡象,林母心中是又欣慰又擔心,畢竟林雪柏過去和他們爭執是為了簡瑀,這次會要求幫忙還是為了簡瑀,就怕丈夫跟兒子槓起來後心結越打越深,可就難以解套了。

  總之,不管林父嘴上說得多麼強硬,兩老對於曾經疼愛過的簡瑀現況如何多少有點掛心,於是在林雪柏打電話過後的第三天,林家父母整裝北上,來到了簡瑀所在的醫院。

  這時,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那位年輕警官楊哲銘。

  「你們一定就是林先生的父母吧?幸會幸會,我是現在負責簡瑀所有案件的警察,我叫楊哲銘。」臉上掛著爽朗笑容,楊哲銘十分有禮的說:「現在就由我帶兩位到簡瑀的病房,請兩位跟著我來。」

  林家父母沒想到會是由警察來出面接待,兩人都怔愣了下,互看一眼之後由林母代表開口:「呃,你好,請問……雪柏人呢?」

  「啊,因為現在剛好是簡瑀例行檢查的時間,林先生陪著他去了,所以沒辦法親自來招呼你們兩位……外頭太陽很大,我們先進去吧。」楊哲銘解釋後,領著林家父母進入醫院。

  穿過行政大樓進了院區,來到醫院最後方的一棟建築,三人搭乘電梯上了六樓的特別區域,走到簡瑀居住的病房,病房外站著兩個負責看守的警察,兩個老人家打從出生至今從沒看過這副陣仗,不由得有些手足無措。

  楊哲銘朝兩個弟兄打過招呼,轉身向林家父母說:「不好意思,要麻煩兩位在外面稍坐一下,等會兒林先生跟簡瑀就會回病房了,但是,有些注意事項我必須得先告知兩位,請兩位專心聽我說明。」

  「喔,好的,請說。」林家父母依言坐下,緊張的看著楊哲銘。

  「首先,我想兩位都知道簡瑀十年前失蹤的事情,事實上他遭遇到的一切可說是非常殘忍,並且讓人無法想像的折磨。」楊哲銘神色嚴肅、語氣正經的敘述:「所以,兩位等一下若是看見簡瑀任何不符合常理或是失禮的表現,請不要覺得害怕,因為不是他自願變成這樣的,這點還請兩位體諒。」

  林父點頭,「好,我們知道了。」

  等待的過程中,楊哲銘貼心的給林家父母準備了咖啡,但兩老並沒有悠哉喝飲料的心情,手上拿著冰涼的鐵罐,心裡緊張兮兮的一直往走廊底部探看,林父後來甚至坐不住的起身踱步。

  二十分鐘後,林雪柏終於出現在走廊的另外一端,他懷裡摟著眼睛紅腫、抽抽噎噎的簡瑀,看上去剛剛肯定經過了一番雞飛狗跳後才完成檢測,楊哲銘這幾天已經看這種場面好幾次,十分習以為常,但當林家父母看見兒子懷中那個不僅身材矮小,連身板都像竹竿似的男孩時,倆人都懵了。

  「那是小……小瑀嗎?」

  林母忍不住喊叫出聲,卻不想那個男孩子一聽到陌生的聲音、看到陌生的人就渾身一顫,大眼流露出明顯的驚恐與畏懼,整個人馬上躲到林雪柏身後且不停的發抖著,這讓林家父母看了不由得都心疼了起來。

  林雪柏立刻轉身抱住不安的簡瑀,低聲道:「小瑀,不要怕,你忘記他們了嗎?他們是雪柏哥哥的爸爸跟媽媽啊。」

  「雪柏哥哥的爸爸跟媽媽……?」簡瑀眨眨已經開始蓄滿淚水的眼睛,百般疑惑的重複林雪柏說的話:「他們……是雪柏哥哥的,爸爸媽媽?」

  「對,是雪柏哥哥的爸爸媽媽,小瑀忘了嗎?那個是以前會帶小瑀去玩球伯伯,另外一個是常常做點心給小瑀吃的伯母。」林雪柏指著自己的父母親,十分有耐心的說明:「小瑀還記得嗎?以前跟雪柏哥哥一起念書的時候,伯母都會拿小瑀最喜歡吃的餅乾跟果汁過來,伯伯也會把小瑀放在肩膀上到外面散步,小瑀以前很喜歡黏著他們兩個人呢。」

  少年努力地想了一會兒,怯怯地望了林家父母一眼,又迅速的把臉埋入林雪柏懷中,悶聲道:「小瑀……不知道……想不起來……」

  「沒關係,忘記就算了,小瑀可以慢慢想,我們先回房間去,小瑀現在該睡午覺了。」林雪柏也不急著讓簡瑀記起自家雙親,他抬頭看向林家父母,說:「爸、媽,我先哄小瑀睡覺,可以請你們先在外面等我一下嗎?」

  「好,你先去吧,反正二十分鐘都等了,不在乎多這幾分鐘。」林父爽快同意了,跟妻子看著林雪柏把簡瑀帶進病房、關上門。

  不久,從病房中隱約傳出的男人嗓音正哼著搖籃曲,那沉穩中帶點柔軟的音色讓人聽了感覺非常舒服、平和,雖然不是專業歌手的程度,要哄小孩睡覺的話已經算是非常受用,連大人聽了都有些昏昏欲睡。

  柔和歌聲就這樣持續了十分鐘後才漸漸的停止,而那股後韻依然令在場的人回味無窮,直到林雪柏推開房門走出來,在場的人才如夢初醒的回過神。

  朝雙親點頭示意後,林雪柏沉聲道:「我們到遠點的地方談,不要吵醒小瑀了。」

  林家父母對林雪柏的意見沒有異議,在楊哲銘的安排之下,一家人到了距離簡瑀病房大約三個房間遠的空病房內,展開久違的親子交涉。

  房門才一關上,林母就急切地問林雪柏:「小瑀到底是怎麼了?這孩子怎麼會……怎麼會變成這樣?」

  林雪柏拉過母親讓她坐在病床上,神色平靜的說:「被人關了十年,也被虐待了十年,不管是誰都會精神不正常。」

  「既然如此,這些事情是誰做的?都能找到小瑀了,警察也應該兇手知道是誰吧?還有,簡家那對夫妻呢?為什麼都沒看見他們兩個?孩子找到了也應該是他們要出面,跟你……」有什麼關係?

  林父一口氣把所有埋在心中的疑惑都給問出來,但在接觸到兒子深沉目光的一瞬間,喉嚨像是被扼住一般,說不出下面那幾個字。

  「因為,青姊再也無法出面了。」

  林雪柏語氣淡然,就像是在描述一件平板無趣話題似的說:「青姊前幾天死了,就在小瑀找到的那一天過世的,而造成這個後果的人是小瑀,也可以說是青姊自己替自己打造的死路。」

  林家父母一時聽不懂兒子這句話的涵義,只覺得又感受到了一次無比驚嚇,那就是陳青月居然就這麼沒了,還是因為她自尋死路?林母搖搖頭,問:「雪柏,你、你說清楚點,這樣沒頭沒腦的我跟你爸聽不懂……你說……你青姊是怎麼死的?」

  「被小瑀親手殺死的。」

  「啊?」

  林雪柏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林家父母的心跳急遽加快,宛若晴天霹靂的消息使得夫妻倆面面相覷、驚魂未定。

  林雪柏看了看父母親臉上錯愕的表情,繼續說:「當初把小瑀監禁在陰暗的閣樓頂,百般凌虐、欺負的人就是青姊,小瑀會得救,也是因為青姊酗酒之後對小瑀毒打、虐待,小瑀終於忍受不了而錯手殺死青姊,他這才逃了出來。」

  「怎麼……怎麼會?」林母無法接受這種事情,喃喃自語:「青月是這麼疼愛小瑀的人,她怎麼會……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情?這些都是真的?沒有弄錯?」

  林雪柏沒有回應他母親,只是眼神有些陰鬱。

  事實上,林雪柏比任何人都希望這些事情不是真的,是他們搞錯了,可前幾天醫院替簡瑀做精神鑑定時,在心理醫生與簡瑀的一問一答間,已經確定陳青月虐待簡瑀是鐵錚錚的事實。

  『那麼……小瑀,你能告訴醫生叔叔,壞媽媽在把你關起來,無緣無故打你的時候,你有沒有大聲喊救命啊?』

  『小瑀……小瑀有叫壞媽媽不要打我,小瑀也叫了雪柏哥哥的名字,可是……可是壞媽媽說小瑀不能這樣叫,因為這樣叫的話,小瑀會被當成壞孩子,然後、然後警察會來抓走小瑀把小瑀關起來,雪柏哥哥也會討厭變成壞孩子的小瑀……小瑀好痛,好害怕……』

  一來一往的對話之後,簡瑀像是想到了以前那段日子,又開始驚慌失措的大聲哭叫起來,費了林雪柏跟心理醫生好大的勁才讓人平靜下來,之後林雪柏再沒問過簡瑀一次這事情,他想知道的事情都明白了,沒必要讓簡瑀又陷入往日噩夢。

  看林雪柏沉默不語,林母就知道所言不虛,她眼眶與鼻頭泛紅,忍著悲傷繼續問:「那,小瑀的爸爸呢?他知道這件事情嗎?」

  「簡先生……他不認小瑀,他說他沒有這個兒子。」提到簡瑀的父親,林雪柏嘴角揚起一抹冷笑,「那個男人狠心啊……跟青姊還沒離婚就有別的女人,幾年來對他們母子不聞不問,一聽到青姊是因為小瑀死的就說要脫離親子關係,要指望他什麼?青姊跟小瑀母子倆會搞成這樣,簡先生才是最大的禍源。」

  簡先生有外遇的事情在他們社區中不是秘密,應該說當事人根本也不打算保守秘密,常常就光明正大帶著林雪柏看過的那年輕女人外出遊玩,林母多少也知道這件事情,只是沒有人想過會造成這麼嚴重的結果。

  她拿出隨身手帕拭了拭淚,說:「沒想到簡先生居然會是這種人……在外頭玩女人玩到眾人皆知,還這樣對待青月跟小瑀,難怪青月會崩潰了,難怪…女人遇到這種事情哪個不心痛?真是太狠了……」

  「所以,我剛剛一直想要問你,這些事情到底跟你有什麼直接關係?」沉默好一陣子的林父突然出聲,表情凝重的說:「雖然我知道小瑀很可憐,可是為什麼你非得要收養他?就算簡先生要拋棄跟小瑀的親子關係,還有社福團體能想辦法安置小瑀啊。」

  「爸,我不放心,你剛才也看見了,小瑀他現在唯一記得的只有我,只有我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才能安分下來,事實上,你們現在看到的小瑀已經比他剛被救出來的時候進步很多,以前可能光聽到媽的聲音,他就會尖叫躲避了。」

  林雪柏想了想,繼續說:「社福團體是我從未考慮過的選擇,小瑀這種情況要去住寄養機構也不可能,領養則是我再三思索後認為對簡瑀未來最好的手段,如果不是因為我跟小瑀的年紀差還不夠,我肯定在簡先生當初說要放棄親權時就去申請領養,我也是真的沒辦法跨越這個檻,才希望爸媽你們能夠幫忙,用你們的名義來領養小瑀,簡先生那邊已經說了願意做出養聲明,現在就只差你們兩位同意。」

  「以前我不贊同你把全部的精力放在找小瑀身上,現在我更不同意你領養小瑀。」林父輕哼一聲,道:「醫院裡有這麼多心理醫生可以治療小瑀,不缺你一個外行人在旁邊當鎮定劑吧?如果你要這麼寸步不離的照顧他,那你的工作怎麼辦?」

  「這你不需要擔心了,爸,工作方面的事情我都處理好了。」林雪柏早知道父親反對的重點在哪,於是他也毫不隱瞞地說了:「為了能長久照顧小瑀,我已經在幾天前辭掉之前的工作。」
過往 【十一】
  「你!你居然把工作辭了?」

  林父、林母覺得今天北上的行程整個就是天雷陣陣,知道了簡瑀失蹤的真相,已以及陳青月的死訊就已經夠吃驚了,沒想到林雪柏居然沒有通知他們就擅自把工作辭去,只因為要照顧簡瑀!

  林雪柏十分乾脆的回答:「是,我辭了之前的工作,找了份文書翻譯的事情來做,這樣我才有辦法隨時照看到小瑀的狀況。」

  「你瘋了嗎?!」聽到林雪柏這樣的說詞,林父簡直氣炸了,「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外人辭職,你腦袋有病嗎?」

  「不,我很清醒。」輕輕搖頭,林雪柏對父親的怒氣一點也不畏懼,「現在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陪伴小瑀度過這段時期,陪他一起做心理復健,並且給他一個好的生活。」

  林父大聲吼道:「你一點都不清醒!如果你是清醒的,就不可能這麼堅持要收養一個精神有問題,不僅殺死自己母親,連親生父親都要拋棄他的殺人犯,斷送掉自己的前途!」

  對父親的話有些不悅,林雪柏冷聲道:「爸,小瑀精神沒有問題,事情不是你理解的這樣。」

  「是啊老公!你怎麼能這樣說呢?」林母也被丈夫過度激烈的反應給嚇到了,她從來沒聽過林父說出這麼粗莽的發言。

  「我有說錯嗎?我看到的現實就是如此!如果我今天答應讓你收養小瑀,難道街坊鄰居不會閒言閒語嗎?大家表面上會讚揚你的善行,私底下卻會諷刺你腦袋有問題,也會對小瑀指指點點,因為他殺了自己的母親,在別人面前,小瑀永遠就只是個精神有問題的弒母兇手,等哪天小瑀恢復正常了,你又要他怎麼面對別人的流言蜚語?」林父朝著林雪柏說完,轉頭對妻子說:「妳是他的母親,難道也想看雪柏被別人恥笑嗎?」

  林母啞口無言,她默默地低下頭落淚,心裡十分難受,她之前一直擔心的就是林父說的這些事情,雖然今天見過簡瑀之後,她的確心疼簡瑀的遭遇,可是丈夫說的話也沒有錯,人只要活著。就不可能完全避免口舌之災,她捨不得自己出色的兒子被人批評的一文不值。

  與怒氣騰騰的林父相比之下,林雪柏態度永遠是那麼平靜,他無所謂的說:「別人怎麼說就隨便他們去說,我才不管這些,至於小瑀,我有把握能把他保護得很好,這些你們兩位都不需要擔心的。」

  「不擔心?你說我怎麼能不擔心!我是你爸,我為什麼不能擔心!」

  「爸……」

  林父情緒依然非常激動,他暴跳如雷、怒聲吼道:「你現在想的、做的全都是為了小瑀,那你有考慮過你自己的未來嗎?要是收養了小瑀,你肯定無時無刻要陪伴著他,光靠翻譯東西你能賺幾個錢?你養的活兩個人嗎?你出社會都幾年了,這些歷練難道不足以讓你看清現實嗎?你已經三十二歲了,是必須得成家立業的男人,帶著一個可能一輩子有精神障礙又有前科的孩子在身邊,誰敢把女兒嫁給你?你可能永遠都沒有辦法擁有自己的家庭,你有沒有想過?

  還有,你考慮過我跟你媽為了你操心、怕你被人家看不起的感受嗎?為什麼我的兒子要因為別人的事情而被鄙視?我養你、栽培你這麼久,不是為了要讓你被別人說閒話的!林雪柏,是我們的教育太失敗還是你太過分?你究竟有沒有把父母親放在眼裡?」

  一字一句,都是父母對孩子的用心。

  他們不是討厭簡瑀,絕對不是。

  他們只是,不想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因為一時的錯誤,遺憾終身。

  第一次聽見父親聲嘶力竭的剖白,林雪柏也並非完全無動於衷。

  「……爸、媽,我不是沒有考慮過我自己的未來、沒有考慮過你們的感受,我其實是很感謝爸跟媽的,如果沒有你們,我現在不會站在這個地方。」林雪柏雙眼直視雙親,神情十足的誠懇,語氣更是堅定:「只是,我記得以前我曾經跟你們提過,所以現在,我必須再跟你們說一次我的想法。」

  他停了一下,略作思考之後,語調緩慢的說了起來。

  「對你們兩位來說,小瑀可能只是鄰居家的一個可愛小朋友,是別人家的孩子,可我不同,小瑀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著長大的孩子,他剛出生時,那軟軟小小的樣子依然刻在我的心中,他抓週的那一天,我心裡就已經對這孩子的未來產生無比期盼,就像是……期待著自己兒子成長茁壯後模樣的父親。

  你們一定會認為我當初才十六歲,怎麼可能會有這麼深刻的想法?這幾年我不停的思考這個問題,或許,這是因為我身為獨生子的關係,也或許是我跟小瑀之間就是有堅不可摧的緣份……總之,我心中對小瑀一直有股說不上來的喜愛,滿心只想好好的疼惜這個孩子,即使把我所能給的全部都奉獻給他也在所不惜。

  所以,在小瑀最需要我的時候,我更是萬分不可能割捨、放棄小瑀的,這就像爸跟媽把我當成心頭肉疼惜一樣,對我來說,小瑀是除了你們兩位以外,我最重要的人。」

  除此之外,他沒有辦法解釋更多了。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林雪柏驀然發現,原來他對簡瑀的萬般關愛居然是那麼的理所當然

  就像是呼吸一般,自然且無法也不能停止。

  氣氛隨著林雪柏話聲終止而凝結,聽了兒子這番表白,林母心中被感動了卻不知所措,因為丈夫臉上的不悅神情並沒有半分消退。

  「……不管我怎麼跟你說,你還是固執己見?」林父的聲音倏地冷下:「不管以後你會受到怎樣的言語攻擊、不管以後你會怎麼樣被人看不起,你絕對不會更改心意,是嗎?」

  林雪柏點頭,說:「是,我心意已定。」

  直視著林雪柏一會兒,林父像是下定了決心,說:「好,既然……你這麼堅持要幫助小瑀,我可以答應用我的名義來辦理收養,畢竟這也算是件好事,不過我有三個條件,你必須接受,不能跟我討價還價。」

  「合理而可能的我會答應。」言下之意,林雪柏算是答應了他父親的要求。

  「你放心,我沒有這麼沒肚量,你當你爸是小人嗎?」一直緊繃著的表情略有鬆懈,林父瞪了林雪柏一眼,說出條件:「第一個條件,工作是你自己辭的,小瑀的狀況也需要長時間花醫藥費,你不能因為錢的問題而回頭找我們,我跟你媽絕對不會借你半毛錢。」

  「嗯。」對林雪柏來說經濟永遠不會成為問題點,於是點頭。

  「第二個條件。」林父繼續說:「不管你未來因為收養小瑀受到外人的言語攻擊、甚至是不名譽的毀謗,你也不能回頭找我們求助,我們更不會替你澄清,壁競一開始我就先問過你會不會後悔,而你剛剛給我的回答,我相信你記在心中。」

  「是。」

  「最後一個條件。」稍微喘了口氣,林父接過林母一直握在手上沒喝的罐裝咖啡,大大的喝了一口之後,說:「我給你五年的時間,這五年之中你要怎麼陪小瑀去復建、治療我們不會過問,但是五年後,無論小瑀的恢復情況是好是壞,我要你找個好人家的女孩結婚生子,建立你自己的家庭。」

  聞言,林雪柏眉頭皺緊,抿了抿唇沒有立刻回應。

  「不回我也沒關係,我並不是讓你選擇,我是在陳述你應該做的事情。」林父不管林雪柏心理想什麼,神色嚴肅道:「我沒有拿出天大的難題逼你,你很清楚我的脾氣,我一直要求的就是看到你結婚、有自己的孩子,讓我跟你媽可以含飴弄孫度過下半輩子,你已經因為小瑀的事情拖延了好幾年,我能夠再忍耐下去的最大底限,只到你四十歲為止,在那之前,我一定要看到你的婚禮舉辦、你的孩子出生。」

  林雪柏持續沉默,臉上神色讓人看不清他的想法。

  「你爸爸說的沒錯,雪柏,媽也同意你爸爸的意見,雖然我們不算是太過傳統的人,但無論如何,你要想想你是獨生子,不管男孩或女孩,你總是要生個屬於林家的後代,聽你爸爸的話吧,嗯?」對兒子這副模樣也有些焦慮,林母立刻出聲附和林父的意見。

  會提出這種要求,也是因為擔心林雪柏拿簡瑀當擋箭牌,以簡瑀尚未完全康復、不能辜負別人的女兒為由,獨自一人守著不知道何時才會穩定的簡瑀度過一輩子,依林家父母對兒子的了解,他們十分確信如果沒有這個條件,林雪柏會肯定全心全意、甚至把全身的力氣都放在簡瑀身上,永遠不娶,而他們不能讓林家就這麼絕後。

  林雪柏哪裡不知父母的心思,對於結婚這事情,在找到簡瑀之後,他有考慮過這點,但想了想,這個世界上有哪個女孩子願意一嫁進門,就必須照顧一個這麼大又情況特殊的孩子呢?就算對方願意,他也不想蹉跎對方的青春年華,所以也只是想過就沒下文。

  四十歲嗎……這年紀,好像確實不年輕了……那麼……

  林雪柏心思微動,過了一會兒後緩緩開口:「好,這三個條件我都答應,五年後,不管小瑀是好是壞,我會達成你們的要求,為林家添後代。」

  這句允諾對林氏夫妻來說簡直就是天籟之音,林母激動的拉著林父,只差沒有喜極而泣,十分高興的說:「老公,你聽到了嗎?雪柏答應了!」

  「嗯,我聽到了。」林父不像林母一樣反應強烈,但抱孫之事有望,眼中蘊含的笑意也顯而易見,表情非常欣慰,「我們的兒子還是懂事的,很好。」

  對父母如此開心的樣子感到有些想笑,林雪柏表情還是一派平靜,說:「我答應了爸媽的要求,那就請兩位同樣的遵守承諾,趁小瑀還沒睡醒而爸跟媽也在場,我們乾脆現在就來討論一下收養的過程跟手續。」

  「嗯,好,要怎麼做你跟我說的詳細點。」

  至此,林家父母總算放下懸掛好幾年的心,方才一家三口之間箭拔弩張的氣氛、面紅耳赤的火爆爭執像是完全沒發生過似的,進行起關於簡瑀收養相關事宜的討論。  
過往 【十二】(本卷終)
  林家夫妻在北部待了幾天,除了忙著處理簡瑀的收養事宜,也忙著跟簡瑀培養感情。

  主要是林母的母愛光輝大發,即使簡瑀對她已經沒有任何印象,看到她還會有些害怕,但這些都不是問題,一鍋鍋的補湯、美食從林雪柏家裡扛到醫院,經過了數十日的調養,簡瑀瘦弱身板越發有肉,加上溫柔體貼的對待,最後成功獲取簡瑀的信任感,要回南部之前也得到了簡瑀有些害羞的臉頰親吻。

  臨行之前,林雪柏的父母先到醫院去跟簡瑀道別,從醫院招了計程車準備出發至車站前,林母再三叮嚀林雪柏注意簡瑀的身體健康,並且吩咐兒子一定要常打電話跟爸媽聯絡感情,林雪柏只是擺了擺手表示聽到了,這敷衍動作引來母親不滿,又是碎念一頓後,載著林家父母的計程車總算發動啟程。

  看著那抹黃色慢慢消失在視線中,林雪柏不由得鬆了一口氣,表情也有點放空。

  「怎麼?很累嗎?」跟著林雪柏出來送客的楊哲銘有點訝異,他鮮少聽見林雪柏的嘆氣聲,又看見他一臉迷茫的模樣,忍不住問:「你爸媽來會讓你這麼疲倦嗎?」

  深沉黑瞳了望楊哲銘一眼,林雪柏淡然的說:「沒事,只是覺得解決一件事情輕鬆多了,我回病房去,小瑀該要找我了。」

  楊哲銘喔了一聲,說:「那一起走吧,等等順便跟你討論一下事情,你上次跟我說的事情我已經處理好了,只差你的意見。」

  「嗯。」

  兩人齊肩併行,一路上楊哲銘不停講著警局發生的趣事,林雪柏沒有回一個字、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一冷一熱的搭配多少引來醫院裡的人側目,不過林雪柏不甚在意,就這麼走到簡瑀病房所在的隱密院區。

  短短路程中,林雪柏在腦中重複思考著他父親提出來的三個條件,不可諱言的,父母親提出的第三個要求,讓林雪柏當時一聽到就覺得是個大麻煩,卻又不能不答應。

  後來轉念一想,這條件卻有很大的空間可以鑽漏洞──等到他真的四十歲了,又帶著簡瑀在身邊,那也不會有年輕女人主動會想嫁給他,到那個時候,他可以找個外貌看上去還可以、個性不會太糟又能接受簡瑀存在的女人結婚,然後生個父母期望的孩子給他們,至於夫妻生活對林雪柏來說沒什麼吸引力,有了孩子之後,兩個人相敬如賓過日子就得了,他還是能專心照顧簡瑀的。

  他嘴角隱隱勾起一抹笑容,楊哲銘無意間看見了,卻只當成林雪柏是因為跟雙親達成協議,又能順利的收養簡瑀而高興,哪裡會知道林雪柏腦中打的是怎樣的鬼主意呢?

  回到病房,就看見已經可以獨自一人待在明亮空間的簡瑀手上拿著厚厚的字典,大眼緊緊地盯著頁面上的字,神態極其認真專注,連林雪柏他們進來都沒有發現。

  最近簡瑀的性子慢慢活潑起來,對許多事情也產生了興趣,林雪柏這幾天準備了一些小朋友用的學習教材,教簡瑀注音符號、認字、念書,結果簡瑀不僅不排斥讀書,還愛上了辨認文字的遊戲,老是拿林雪柏買來當教材範本的字典翻閱。

  雖然喜歡看書不是什麼壞事,不過簡瑀老是一看就忘記時間,林雪柏實在怕他用眼過度傷害視力。

  故意的敲了敲房門製造聲響,簡瑀還是沒有任何反應,林雪柏想了一下,先到盥洗室去把手帕弄濕,再走回簡瑀身邊,伸手將字典抽起、放到一邊的小桌子上,原本眼睛都快黏到書上的簡瑀立刻回神,他眨了眨眼,朝林雪柏呵呵一笑:「雪柏哥哥。」

  「小笨蛋,休息一下,眼睛都快瞪出來了。」用冰涼的濕手帕替簡瑀抹了抹臉後,林雪柏習慣性的捏了下少年的臉頰,滿意的點頭,「嗯,看來媽的補品還是有效,現在圓了點,可愛多了。」

  「真的嗎?」聽到林雪柏的稱讚總是能讓簡瑀心情飛揚,他開心地撲入林雪柏懷中撒嬌、磨蹭,男人則是手法非常自然的開始撫摸少年的背脊,這畫面看上去十分父慈子孝、和樂融融。

  被遺忘在一邊的楊哲銘忍不住輕咳一聲,無奈的說:「那個,我不想打斷你們兩位相親相愛,不過林先生,你忘了我有東西要給你看嗎?」說著,手上不知何時出現整疊包好的文件,每份都裝在牛皮紙袋之中。

  「嗯。」

  林雪柏接過楊哲銘手上的東西,並將牛皮紙袋一個個的列在簡瑀面前的床上桌,這對簡瑀來說是第一次看見的東西,他想碰碰看牛皮紙袋是什麼觸感,但又怕是什麼重要的東西,於是抬頭,用充滿期待又帶著困惑的眼神望著表情木然的男人。

  「小瑀,這些是要給你選的,你打開袋子看看。」林雪柏察覺他的視線,微微一笑,拉起簡瑀的手放在其中一個紙袋上,語氣溫柔的說:「小瑀要仔細的看清楚袋子裡的東西,看你喜歡哪一個再告訴雪柏哥哥。」

  這個,是要送小瑀的禮物?簡瑀呆呆地看著眼前六、七個袋子,又看看被自己的手壓住褐色紙袋,有點不敢相信林雪柏的話,怯怯的說:「小瑀的禮物?小瑀全部都可以打開看嗎?」

  「嗯,全部都打開看,然後選一個。」林雪揉了揉簡瑀的頭髮,說:「小瑀選出你最喜歡的那個禮物之後,雪柏哥哥就把它送給你。」

  簡瑀有些猶豫,手從左邊摸到右邊,又從右邊摸到左邊,就是抓不定主意要選哪個紙袋,最後決定從最左邊的袋子拆起,而袋口只是往下折並沒有被封死,讓他能輕易將牛皮紙袋裡頭裝的東西拿了出來。

  「耶?」看到東西的瞬間,簡瑀驚呼一聲,滿臉驚訝、眼睛瞪的老大──那是一份房屋契約,還附帶了房子的簡介、實體圖以及周遭環境的照片,他指著照片上樣式美麗的建築,語氣興奮的說:「這個,是房子耶,好漂亮的房子喔!」

  看到簡瑀小臉發亮、十足開心的模樣,林雪柏的心整個都柔軟了,他坐到簡瑀的病床邊緣,說:「嗯,是房子,這些袋子裡裝的都是漂亮房子的照片,小瑀等一下把所有的照片都看完後,挑一個最喜歡的房子照片出來,記得照片裡如果有夾白色的紙,就把紙給雪柏哥哥吧。」

  他口中「白色的紙」,指的是已經裝訂完畢、只差他簽字的房屋契約書。

  簡瑀當然不知道房屋契約是做什麼用的,他聽話的點頭後,又開始拆了其他的紙袋,如同林雪柏所說,每一個袋子裡裝的都是不同建築公司、房仲公司所提供的各式房屋簡介及照片,簡瑀全副心神都被擁有美麗外觀、高雅設計感的各色房屋給吸引住,看的不亦樂乎。

  「那個,這樣好嗎?」楊哲銘走到林雪柏旁邊,疑惑的問:「你真的完全交給小瑀決定,自己都不過目一次嗎?」

  「如果小瑀不喜歡,房子再好也沒有意義。」林雪柏平靜的說:「而且,既然我請你幫忙,我就信得過你的眼光。」

  楊哲銘一個怔愣,胸口處緩緩升起一股暖意,心裡隱約感到欣喜。

  雖說兩人認識不到兩個月,不知怎的,每次只要聽到林雪柏這種類似表達信賴的話,他都會有種說不清的感受充斥全身,那是種非常好的感覺,促使他幹勁提升百倍,做什麼都覺得順利容易。

  他並沒有細想這是為什麼,或者,他下意識的不願意去想太多,因為楊哲銘知道,打從他認識林雪柏的第一天起,眼前這個對任何人都冷淡嚴謹的男人,只會對一個人展現他的溫柔體貼。

  知道歸知道,被稱讚了的楊哲銘還是忍不住勾起一抹笑弧,看的林雪柏有些莫名,只當楊哲銘是忽然想到什麼趣事所以在偷笑,他沒興趣去理會這個,又將注意力放到簡瑀的身上,問:「小瑀,你想好了嗎?」

  「嗚,我覺得都好漂亮,小瑀選不出來啦。」

  簡瑀臉上布滿苦惱,左右手各拿著一張他比較喜歡的房屋圖片,大眼一直盯啊望的,只差沒把臉整個貼到圖片上,終於,簡瑀下決定了,他將拿在左手的照片高高舉起,大聲宣佈:「小瑀喜歡這個!」

  林雪柏跟楊哲銘立刻湊過去看簡瑀挑的房子。

  照片上,一棟兩層樓高、外牆漆上了雪白、屋頂則是鵝黃色的木造建築靜靜佇立,前後都有一小片的空地,房屋四周被高度適中的石製牆壁給圍起,外面裝著一扇雕飾簡樸、看上去十分堅固的門,而照片上可以看到距離房屋不遠處有一座綠意盎然的公園,周遭沒有其他多餘的建築,整體來說是十分清幽、適合靜養的環境。

  「這、這間嗎?你確定?」楊哲銘目瞪口呆的說:「這間……很貴啊。」

  楊哲銘對這棟房子印象極深,不僅環境非常優異,連房子內部的裝潢都很有品味又不乏生活感,價錢理所當然是最昂貴的,比起另外他所找的那些也符合林雪柏條件的房子來說,價碼至少高了一百萬不止,沒想到簡瑀挑不出來就算了,一挑中就是頭簽,楊哲銘有些懷疑現在收入比起以前差上一截的林雪柏是否真能夠負擔的起。

  不過,楊哲銘不知道的是,除了以前公司的高薪之外,林雪柏的投資手段也十分讓人驚訝的高超,不僅名下資產增值快速,股票方面更是賺得不少,買一棟房子絕對不成問題,所以林雪柏才會這麼爽快地任由簡瑀去挑選他會喜歡的房屋。

  「小瑀真的喜歡嗎?」林雪柏不知道楊哲銘的糾結,覺得這地方確實很稱自己的心,價錢也在自己的預料範圍之內,於是他向簡瑀做最終確定:「小瑀,你選的禮物,是這個嗎?」

  簡瑀用力的點頭,他把照片跟夾在其中的房屋契約遞給林雪柏,語調興奮的說:「小瑀就喜歡這個,雪柏哥哥,白色的紙給你!」

  「好,那雪柏哥哥就把這間房子送給你,這是約定。」林雪柏輕輕地在簡瑀額上落下一吻,就像是訂下契約一樣,這是打從簡瑀會說話、走路之後,每次只要他對林雪柏有所要求、而林雪柏答應他時都會像這樣親他一下,「等小瑀出院之後就可以住在漂亮房子裡了,小瑀高興嗎?。」

  「雪柏哥哥真的送小瑀這個房子嗎?好棒喔!」開心地抱住林雪柏,簡瑀撒嬌的趴在男人懷中,像是想到什麼一樣,抬頭問:「只有小瑀住嗎?那雪柏哥哥呢?雪柏哥哥要住在哪裡?」

  「雪柏哥哥當然是跟小瑀一起住啊。」林雪柏笑著說:「小瑀忘記了嗎?雪柏哥哥說過,要讓小瑀跟雪柏哥哥一起住在可以看見漂亮天空的房間裡,而且我也答應過小瑀要一直陪在你身邊的,難道小瑀不要雪柏哥哥了嗎?」

  「我要!」

  聽到林雪柏最後的那句話,簡瑀像是被嚇到似的睜大雙眼,他緊緊抓住林雪柏的衣袖,驚慌地說:「小瑀要雪柏哥哥、小瑀要雪柏哥哥,雪柏哥哥說過要一直陪小瑀,不可以騙人!小瑀沒有不要雪柏哥哥!你不可以跑掉喔!」

  像是要證明自己的心意,簡瑀乾脆伸手緊緊環住林雪柏的脖子,整個臉埋入男人的肩窩,他的手用力到林雪柏也覺得有些難以呼吸,但林雪柏絕對不可能拉開簡瑀。

  「好,我知道,我不會跑掉。」

  回抱被自己一句無心話語刺激到而快要哭出來的少年,林雪柏大手順著撫摸簡瑀發抖的背脊,低沉語調像是在告訴簡瑀、也像是在告訴自己:「小瑀要雪柏哥哥陪著,雪柏哥哥一定一定不會離開你,除非你自己說不需要我了,那時雪柏哥哥才會離開。」

  是的,我不會走。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守護你,看著你成長茁壯。

  直到你親口告訴我,你不再需要我。

  ===

  天空蔚藍、陽光明朗、藍的好天氣,今天是簡瑀出院的日子。

  「精神鑑定的報告指出,小瑀長期受到惡意虐待以及幽禁,導致精神狀況異常,而根據鑑定報告的結果,陳青月這事檢方決定以意外事件做結、不予起訴,小瑀不會有任何前科留在身上,只是這兩年還是得固定到警局去做追蹤回報,不過應該是不會產生什麼大問題。」楊哲銘開始對林雪柏交代一些事情,大多是跟簡瑀有關的:「當初這件事情剛發生時媒體雖然有報導過,不過我拜託了認識的人請他們注意不要把小瑀的名字曝光,目前看起來還是保護得很好的,可以不用擔心這些了。」

  林雪柏朝他點頭,說:「謝謝你,你的鼎力相助我會記在心裡,以後若有任何我幫得上忙的地方,我會幫忙的。」

  楊哲銘笑著搖頭,爽朗的說;「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你不用太在意,如果真的想報答我,那就把我當成朋友,哪天我突發奇想、登門拜訪的時候,可不要覺得我太過冒昧而把我鎖在外面。」

  「這是自然。」

  男人朝著楊哲銘微微一笑,那是林雪柏第一次對簡瑀以外的人露出發自真心的笑,雖然只是淺淺的、淡淡的一抹在唇角綻放,卻柔化了他平板冷硬的臉孔,也讓楊哲銘整個人失了心神,下意識的將這個笑容刻在心裡,久久不忘。

  林雪柏低頭看著簡瑀,輕聲說道:「我們要離開了,小瑀記得要怎麼說嗎?」

  「嗯,小瑀記得。」簡瑀穿著林雪柏替他買的新衣服、牽著林雪柏的手,十分有精神的朝著送他們離開的楊哲銘說:「謝謝楊叔叔,小瑀會想你的。」

  叔、叔叔?他居然是叔叔嗎?也對啦,簡瑀現在心智上最多不會超過七、八歲,他都已經要三十五了,對簡瑀來說是叔叔沒錯啦。

  楊哲銘對此稱謂哭笑不得,不過還是認了,伸手揉揉簡瑀的頭髮,道:「嗯,小瑀要好好的吃飯長大,以後叔叔會常常去看你的。」

  簡瑀漾出燦爛笑容,大聲的說:「好,小瑀會好好吃飯的。」

  「該走了。」林雪柏拉了下簡瑀的手,再次向楊哲銘道謝:「總之,這陣子謝謝你,我們要出發了。」

  「嗯,路上小心,我會去看你們的。」

  朝著楊哲銘揮了揮手,林雪柏跟簡瑀上了車,車子發動、起步,慢慢地駛離這間待了兩個月的醫院。

  那棟白色建築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林雪柏忽然有些感概,雖然在這裡的回憶不完全都是好的,卻是讓簡瑀跟自己重新產生聯繫的地方,這樣想來,以前一直覺得冰冷蒼白的病房,在腦海中也變成明亮朝氣的房間了。

  「雪柏哥哥?你在看什麼?」簡瑀疑惑的看著林雪柏,有些擔心的問:「雪柏哥哥不舒服嗎?好像有點不開心呢。」

  「沒事,只是有點累。」這倒是實話,為了簡瑀出院這一天,林雪柏可是醫院跟新屋兩邊忙,他捏了下簡瑀的鼻子,說:「今天就要去漂亮房子住了,小瑀開不開心?」

  聽到「漂亮房子」這四個字,少年的眼睛馬上亮了起來,欣喜的說:「開心!小瑀一直想要去漂亮房子住呢,今天就可以去了嗎?」

  「當然,那是給小瑀的出院禮物,本來就應該今天住進去的。」

  「萬歲!雪柏哥哥最好了!」林雪柏的回答讓簡瑀開心的歡呼起來,不僅纏著林雪柏東問西問,還開始規畫起住到新房子之後他想做什麼事情──諸如養小狗啦、種花啦…等等,越講越激動、興奮,臉頰也因此紅撲撲的,看起來健康多了。

  兩人在車上說了一會兒話,體力不好的簡瑀就先趴在林雪柏腿上睡著了,而奔波了幾日的林雪柏眼皮也沉重的撐不住,全身放鬆、靠在車門上陷入了沉眠狀態,就這樣整整睡了一個多小時,還是到了目的地才被司機給喚醒的。

  簡瑀站在外圍鐵門前,仰頭看著眼前跟照片一模一樣的木屋,一對清澈黑眸大睜、小嘴微微張開,整個人像是看呆了一樣恍神,動也不動、直挺挺的站著。

  林雪柏見狀覺得有些好笑,不過他沒有去打擾簡瑀的震驚,自動自發把兩個人為數不多的行李先拿到房屋門口前放好,順便在房屋周圍繞了一圈仔細觀察環境,確定沒有什麼問題後走回到簡瑀身邊,少年還是沒回過神,林雪柏只好伸出手捏了簡瑀的臉頰一下。

  「好痛!」突然的痛感讓簡瑀驚叫一聲,他揉揉自己被捏痛的地方,氣呼呼的說;「雪柏哥哥為什麼要捏小瑀?好痛喔!」

  「這個嘛…」林雪柏並沒有正面回應他,只是笑著反問:「小瑀看房子看到都不理雪柏哥哥,真的有這麼喜歡嗎?」

  「嗯,比照片上看到的還要漂亮!」馬上就被其他話題轉移注意力的簡瑀又恢復興奮的模樣,開心的拉著林雪柏說:「以後小瑀都能住在這裡吧?跟雪柏哥哥住對不對?」

  「是,以後我都會跟小瑀在一起。」臉上掛著笑容,青年牽著簡瑀的手穿過鐵門、走到木屋的前方,林雪柏拉起簡瑀的手放在門把上,少年滿臉疑惑的看著他,林雪柏神色溫柔、語調誠摯的說:「因為這是小瑀的房子,也是小瑀要開始新生活的地方,所以這扇門也當然要由小瑀親手打開,這可是雪柏哥哥設計的歡迎儀式喔。」

  簡瑀並不是很懂林雪柏在說什麼,但不知為何,他耳裡聽著這些話,鼻子慢慢的酸了起來,他抬頭看向身邊的人,視野被林雪柏疼寵憐愛的表情填滿,左胸漸漸的暖熱起來。

  「開吧。」青年輕聲催促,深沉黑眸中盛著滿滿的愉悅,他同樣期待著這個與眾不同的開始。

  少年慢慢的點了點頭,那只帶著些許淡淡傷疤的手掌握住了金屬門把,此時簡瑀莫名奇妙的心跳加快、緊張了起來。

  茫然無措的又看了林雪柏一眼,男人鼓勵似的凝望著他,簡瑀下意識的深吸了一口氣,在林雪柏的注視之下,簡瑀用力的按下門把、推開。

  「小瑀,歡迎回家。」

  他永遠記得這一天,當自己打開門的那一瞬間,耳邊迴盪著的男人聲音是多麼的好聽、迷人。

  歡迎回家。

  歡迎,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