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蔚弦歌
作者:妙颂九方01
月蔚弦歌
月蔚弦歌 序言
  月蔚弦歌

  世上哪有那么多矢志不移、从一而终?贫贱人家百事哀,尚且是无数人迈步过去的坎儿,况乎是面对侯门位高权重呢。不经实际困顿艰难,谁都会以为“将人打回原形”之言仅仅是个说辞···能在生死存亡之前,坚守住人格尊严的人,才是真正坚刚不可夺其志!

  引——‘黄犬’之叹

  在昨晚的梦中,英飏又回到了那间阳光明媚的大课教室,空气中伴有蔷薇花丛的淡淡清甜;并且又见到那个人脚比脑袋翘的高,举着一册《史记·列传》摇头晃脑的念着:“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声音却不是当年那般亮丽,而是异常的嘶哑,仿佛是干得裂开了口子,每个字音都里都荫着血。

  英飏回头去找,就近一把搪瓷缸子中正有多半缸子清水,他端着水缸子,将端把朝外递过去,让他先喝口水润润嗓子。明明递过去的是一杯清水,可眼瞧着那人喝了一口,口鼻中就立即喷出一片血雾···

  英飏的梦醒了。他坐起身看清周围环境后稍稍松了心,他是坐在招待所包房的单人床上。旁边的床是空的,盥洗室里亮着灯并有排风机转动的声音;显然同屋室友任硕正在里面洗漱打理。

  盥洗室的门被拉开时,洗手池放水的声音也更清晰了些,随后响起的是任硕的声音:“后半夜里下雨,您没听见吧,我也没听见。我是天不亮时被外面的汽车喇叭吵醒的”说话间他往脸上噼噼啪啪的拍着须后水,趿拉着拖鞋溜达出来。“想必是现在外面雾还是很浓;搞得手潮司机一上路就瞎菜了。”

  英飏没有搭言,他略翘了翘嘴角,蹭着坐起身来,摸过电视遥控器按了播放键,待机状态的电视屏幕兀然亮起来。他虽然会吸烟但没有烟瘾,所以就借助电视节目和屏幕的光亮强制性地醒盹儿。

  真是无巧不巧,正播放的清晨复播节目,CCTV10的《讲坛》-《史记·列传:李斯》,正在讲解的内容居然与刚刚的梦不谋而合。当讲解人讲到‘李斯之死’的段落时,节目的画外音旁白似乎是故意,将所谓的“俱五刑”解说的很是详尽。

  任硕端着茶杯满脸堆笑的合英飏商量:能否换个节目看,他听着直起鸡皮疙瘩,上等‘雨前’喝在嘴里竟有血腥味。好不容易出来旅游一趟,何必营造这么一种倒胃口的起居氛围。

  【所谓俱五刑就是指把砍头、刖、割手、挖眼、割耳合一,即“大卸八块”,通常是把人杀死以后,才把人的头、手脚剁下来,再把躯干剁成三块。这个方法与车裂颇为相似。】

  英飏把遥控器递给任硕,走进盥洗室洗漱,身后的电视节目遂即被改成了《都市早播报》。

  谁知用早点时,悬挂在餐厅里的电视也在播放着相同频道节目,虽然是下一期点题预告,却还是好死不死的把前面节目内容翻出来再嚼一遍。于是餐桌上旅游团用餐配菜,剁成寸段的虫草鸭,就成了餐桌上各位话匣子的讨论话题。

  许是虫草鸭的味道太美,任硕已经完全不像在房间里那样对血腥场面有反胃表现,他一面啃着鸭子一面聊着闲话:“英工,您说这李斯既然明知道认罪之后,自己落个死无全尸大卸八块,连累着家里人也跟着死于非命,为什么还要认下这个罪。”

  英飏缓缓搅动碗中的紫米粥散着热度,说出话音也分外凉薄:“所谓乱世用重典,治世施宽刑。‘拷问口供’不仅是在于刑具格材适用,更在于问供人在谋求口供过程中采取的策略。赵高为了在胡亥面前,把加注在李斯头上的罪名坐实,最主要的手段就是诱使其甘心认罪。在胡亥派人复查案件之前,派出几批人扮装成复审案件的钦差,只要李斯翻供鸣冤,就会对其施以酷刑。喊冤就挨打,认罪就放过,如此反复施用,到后来当真正的钦差来复审该案时,李斯已经无法确认谁才是真正的复检钦差,他无法再承受酷刑,就甘心认了谋逆之罪。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东门黄犬之哀’。李斯官拜大秦宰辅、两朝元老,何尝不知道大秦律法严苛的程度。我想他是看明白了自己之于赵高这个小人,已经到了必杀而绝不可活的地步,只是想求个痛快了断。‘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古来皆然的下场而已。”

  话音甫落,坐在对头餐位上的副院长沙成泗手一抖,架着筷子上的鹌鹑蛋啪一下掉进盘中,转而用筷子敲敲粥盆儿:“大英,你快够了吧啊~~饭桌上说点什么不好,偏偏解说‘屈打成招’还‘大卸八块’,搞得一帮人都好像是吃‘最后的晚餐’。倒不倒胃口啊!?”

  沙成泗身边坐的是本次地主东道——南院业务主任杜建功,正经从制造一线出来的骨干型人物,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没见过;如是类的语音画面在他来说都是小意思,才不会为此影响食欲。他伸调羹舀了一勺花生拌萧山萝卜干碎丁,洒在粥碗里,呼噜呼噜的将粥喝完,又捏过一只蟹黄烧麦,揭下垫纸吃一口吧唧着嘴儿舔舔嘴角:“嗯,这个烧麦味道真不错,你们也尝尝。刚才有人提议说想去临近的商贸订货会和珍珠批发市场逛逛,不想去爬山烧香。咱们这桌有愿意去采购逛街的吗?凑够一定人数,可以分出一辆车走一趟。”

  任硕首先举手声称身负老婆、丈母娘交代的采买任务,不能空手而归,他必须加入采购团队。

  英飏咽了一口紫米粥,笑称:他首先对丈母娘这类生物严重过敏;其次关于选购之类的事情,货真价实也好或物美价廉也好,对他都没有意义,他跟着去也给不了什么参考建议;所以他还是按计划去爬山。

  一番报名汇总后,南行团中竟然只有英飏一人想去登高赏景的。杜建功于是好商好量的安排了他的副手陪同前往。

  然而南巡团领队沙成泗当即否决了对方这一安排,只不过把理由表达得很委婉:出门在外还是结伴而行为好,虽说成年人不用人背着抱着的,但万一发生磕碰紧急情况,有个熟人在旁照顾传口信总是必要。其实内层含义双方心知肚明:且不言他,单就目前英飏其人在高金研发业内的价值,就已到了重点保护级别,这类人物是绝对不容独自走动的。

  又是一轮推脱拍敲后,终于选了院里新提的技术员井明涛跟着一起活动。

  其实井明涛也想跟着去逛商贸会。毕竟随领导应外请出差的机会很难得,尤其如是外请类调研,夹在其间的采购观摩活动油水绝对丰厚;让他跟着去爬山,明摆着是吃亏的事。就劝他随大流去逛街,不用跟着他去爬山。

  任硕见井明涛有些磨叽,就好话不得好说的数落,说他为人耳根子忒软,别人几句软语温存,他就能像鬼上头似的直眉瞪眼,有多大亏吃多大亏;左不过就是他媳妇交代过买特产的事情,同事们顺便帮他带回来就是。直到后来任硕甚至搬出歪理:说爬山有助于缓解脂肪肝;井明涛只得强撑笑脸,跟着英飏和南院选派的陪同人员一起去爬山了。

  井明涛身材很瘦,可偏偏却是轻度脂肪肝。这个体检结果把同研究室的同事们笑得肚肠子疼:小井长得苦大仇深跟“狼积德”似的,他会攒出脂肪肝儿?这让办公桌后面、实验室里的领导、‘冒号’们朝谁说理去?

  仔细追究原因,井明涛是实在不敢违逆顶头上司的意思:正式下发的技术员资格证压在任硕手里;领导要是故意压着不松手,劳资科那边就有充分的理由压着这块儿级别工资不给他补,他一个小技术员得罪不起。若在早先刚毕业出校门那会儿,井明涛不懂也不屑于伺候任何人。可几年下来,形势逼人成长,他必须跟着领导的指挥棒转。何况他现在伺候的这位上司当真是非等闲之辈;刚建立些许亲近,趁机多做融洽交流,何乐而不为。

  一路轻车简从行来,井明涛已经不知不觉间把堵在心头的牢骚念叨了一遍。英飏听了不予说破,却不免哑然失笑,这可真是个肚里存不住东西的竹筒子。这样的直性子置于多舛世态中,恐难自保。

  说笑闲话信步闲游迈进松涛殿阖境地,肃立在檀烟迷雾中,浮躁的心仿佛有骤然间失重感。英飏站在硕大的蒲团旁,朝店堂内的法相合十一拜,便转身掠向一旁。

  井明涛不解追问他何以匆匆而拜,英飏解说道:过山拜山,进庙上香,是作为过路客起码的敬谢之道。至于参拜的是何方神圣,则不需要拘泥,可以不信却不可不敬。但若要他当真纳首而拜,却又求的是什么呢?难不成还要再求姻缘?

  井明涛再是木讷也能听出英飏的自我调侃,因而故作咬文嚼字的说:有女为姻缘婚配,无女成因缘际会,都是因人而异的。总之他想稳稳自己的前景因缘,算算何时才能走出目前的委顿状态。

  岂料方走出几步,就听见殿廊下卦台前响起解卦人音色舒缓的驳斥声:“年轻人不可太过浮躁,即使不在这梵音地界,你也不该有肆意戏耍之心。你算的这个···不是人,让老朽如何解卦?你戏亵之心过重,贪嗔痴憎无一不扰。运势与你终究是水中月镜中花,不问也罢。”

  英飏回头望去,见井明涛正捏着纸条立在挂台前,一副无言以对进退不得的样子。于是紧走几步上前躬身施礼解围:“老先生,我这位同事年轻嬉闹贪玩;搅扰之处还请您大量多多原谅。”

  解卦老人略点头表示承情,随后对着英飏很是仔细的张望片刻,手掌朝上做了个请的手势,继而又开言道:“看君子相貌不俗,老朽有心攀谈可允否?”——“这是晚辈之幸,请老先生赐教。”

  “不敢言教。老朽有意行摸骨之法为先生测这一卦,您乐意一试吗?”——“荣幸之至。”英飏遂即应老人示意挪到了近前重新归坐。

  当解卦老人再次伸手触碰时,英飏不禁心中暗笑自己想歪了。他原以为老爷子会在他头上满头满脸的抚摸,其实老人只缓缓的探摸了双眉、鼻梁、两肩、两臂四处,最后用拇指在其两手背上的五指掌骨上逐一捋了一遍。触摸的同时,老人的目光始终将英飏笼罩在其中,英飏能觉出那种目光极尽祥和。

  约过了十分钟左右老人收手,指着靠墙条凳上的铜盆,说盆里是庙中净水,可以净面净手。英飏依言过去,掏出自己的手帕蘸水拧干,象征性的略擦了汗,再次归坐听解。“先生想问何事?”——“我并不为问卦,就请老先生就这个字适意解说吧。”英飏说着从手包里拿出纸笔写了一个“英”字。

  老爷子闻言微笑着点点头:“先生是坦荡之人,如此老朽就开诚布公。观先生面相稳健中正,乃是栋梁之资。日后只需守定忠贞天性,前程康广无需言表。其间或有困厄,也可视之位褪脱衰秽必经的痛处。有一点拆解需提示:君当本命前难逃衰祟,命犯华盖,流年不利,轻而失床分宅,重而毁身丧名。至不惑岁或有益友相交,可望化解血光之祸。言尽于此,还望先生来日多加珍重。”

  听了这番解道,英飏心头难免聚起凉意,禁不住倾身向前探问:“请老先生赐教,该是什么样的益友?”——“因缘际会都难料及,还要看先生于当时当事的气势、度量。就眼下气韵来看,运势呈中顺;保持天赋中纯,遇有困厄也能够闯过。若能及时辨识益友良朋,则大器可成,于国于私都可谓无量功德。”

  拜别了解卦老人继续向庙院深处走,英飏无意的问身侧井明涛:“你刚才说了什么,把那位老爷子惹恼了?”——井明涛推了下眼镜嗤笑说:“我想逗逗那老爷子,就用我家刚落生的小猫的出世日期时辰写出来,让老头给算;谁想到老爷子竟然算出来了,而且确定说这不是人。”

  英飏懊恼的瞥了井明涛一眼,借指着周围环境面和音冷的数落道:“你明明知道置身于庙宇境地中,还要故意而为行戏耍之事,事后也不作自省,说句重话,这是自作孽。虽然现在各方面都有一群跳梁小丑,众口一词批驳所谓伪科学,将所有难以解读、不能解读的学术探究一律打落下水。但我奉劝你不要作如是效颦之态,所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否则,来日做了替死鬼被推上法场了还在替别人数钱。”

  井明涛被数落得有些挂不住脸,面上哼哼呵呵的应着,实则却在暗暗腹诽英飏有些小题大做:被算卦先生的话唬住了,心里不舒服,就煞有介事的数落别人···还唯物主义者呢,扯臊。想到此他还是禁不住辩解两句:“算卦看相的话,信则有,不信则无,没必要当真。”

  一直缀在他俩身后充作陪同向导之用的小文员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英工的劝告很中肯。井同志,您的口业太重了,将来难免不会因此受累。”——井明涛这一回是无论如何忍不下了,转脸就朝那个文员小伙子反讥道:“你们南蛮子就是迷信!”

  眼看争执将起,英飏急忙插言将井明涛喝住。但受此影响,本来还算惬意的游兴也随之破散,英飏当即声称略感不适直接回招待所。

  转身折出至刚才离开的驻足处,殿廊下算卦老人已经收摊离去,只有个外着衲衣俗家弟子打扮的人在收盖卦台。小文员应英飏之托过去问了,回来答复说:算卦的老先生刚被家人接回去了。老人家姓梅,名号上茹下泓,住在城郊。茹泓老人在文革期间落下了残疾,现在病退居家,每周有两三个上午在这里讲经批卦,权作是老有所乐。

  几人转身刚走两步,俗家弟子追上来,说梅老夫子临行前嘱咐,有一张解语诗交给姓英的先生。

  英飏接过字条展开,上面是以一首漂亮的簪花小楷写成的七言—

  再捧遗韬与谁说,?皓华蔚然染婆娑。

  旦辍金缕扶摇影,?欣润紫羊续弦歌。

  英飏手持诗笺不禁愕然。

  与此同时,相隔着一道影壁墙,梅老先生正手扶着外孙的肩头,饶有兴趣看少年画的速写稿,并不时的低声指点遗漏。

  少年快速勾描好身形线稿,兀然抬头问道:“外公,您不是常嘱咐我要懂得‘守拙’吗,怎么您刚才倒犯了‘露相’忌讳呢?”——梅老爷子满脸慈爱的轻抚着外孙的后颈笑道:“因人而异嘛。此人骨相极佳,气韵爽洁沉稳、安定宁静,是正人之态。这等干净气相的人很少有了;来日若逢天时合契当可一举冲天。”

  少年呲起一口白牙嘻嘻笑着打岔:“哦,比我的骨相还好?”——梅老爷子笑着摇摇头:“那是不一样的。我的大宝孙可是天地造化之灵果,非俗类可比。哈哈···好了,笑笑,收齐东西,该回家了。你外婆今天做了豆豉焖酥鱼,你最喜欢的。”

  听说家中有好吃的,少年欢声应着并动作利索的收拾起画夹、纸笔,遂即半掺半扶帮着外公起身移上轮椅,由外公搂着挎包,他在后推着轮椅,祖孙两个一路说笑着稳稳出门。

  同样是在当时、当地,苏杭地区大型商贸订货会正进行的如火如荼。在首都商委主管的订货采购团中,带队领导群中有位风姿飒沓英俊精明的年轻人,颇有鹤立鸡群的点睛色彩。

  叶家的二世子叶成林,在当时的市属商委系统中,乃是人中龙凤、个中翘楚。
月蔚弦歌 1——木秀于林
  墙上的老式挂钟敲出尾音悠扬的三声,商场楼面值班经理成文革抬手捋了捋盘梳成扇面形状的发型,一脸尴尬也随之散去。因为汇报谈话对象三点钟下早班,并且此刻已忙着收拾背包,今天的汇报思想谈话只能到此为止了。

  成文革是个年逾四十的女人,原职务是海联百货商场的经理。同样是回城就业的插队知青,成文革的穿着打扮正是当季流行时尚,也就此为止找回了些许徐娘姿色。汇报思想认识的对象是个二十出头儿小年轻,名叫叶成林,去年底刚复员回来,经由区商委派驻在海联商场实习,职务是经理助理。

  让一个老商场油子向黄嘴小雀的小年轻汇报思想,明显是本末倒置,故意寒碜人的;何况小叶助理也明显流露出,对于生活作风问题犯错出丑的人极其膈应的反应,恨不得拿六六粉调水的喷壶把成文革碰过的东西都喷一遍。

  反而是成文革对此满不在乎的,她对自己的活动能力尤其是粘合能力是相当地有自信、把握;眼前这个小叶助理虽然有着与生俱来的冷傲,但明显就是个刚入世事的雏儿。她相信过不了一两个月,再加把火就能攻下眼前这个刚长全了毛的小雏儿。

  【妙颂解词——毛儿长齐全了:尤其是老北京俚语中形容初涉世事的年轻人,明显带有贬义甚至有辱骂的意味。明面上是把人比喻成鸟,说对方刚长齐羽毛;另一层意思则是贬低对方刚刚完成发育性征。】

  成某人是自去年底开始犯的事儿,直至今年初,都是按倒葫芦起来瓢地不见个消停。先是因恶意诬告及事后胡搅蛮缠,直接开罪于国字口系统的人物,落个行拘十五天,交原单位带回看管审查的处理结果。转过新年都没出元宵节,市级、区级商委同时接到多封揭发检举信,揭发检举区商委属下海联商场经理成文革生活作风糜烂,频繁勾引有妇之夫、破坏他人家庭生活、与该商场内部、甚至是本系统内数家商场的十余名男性干部肆意通奸,并附有照片、当事人悔罪书、民警出警调解笔录复印件等多样物证。

  商委负责纪检的领导对此事很是重视,经过调查讨论协商后,对成文革处于降职、党内记大过处分,留场查看一年,根据工作表现再决定留职与否的处置决定。该处理决定书面文本由商委特派海联商场的见习助理叶成林带去,并务必于商场党小组会议上当众宣读,并于宣布当日起即行执行。海联商场副经理兼党委书记张同贤提升为正职经理,即日接管商场运营及行政工作。成文革降职后,暂时担任百货卖场楼面值班经理,并要每周向领导递交书面检查汇报思想认识。

  单论工作职务来细说,见习助理是含混又很不起眼的职务。经理助理本就是类似使唤丫头的科员角色,每天上班开门,擦桌扫地、端茶倒水、拎包送报、传达指令,没有几样齐整差使;再加“见习”二字,就和打杂碎催没什么分别了。

  初来乍到落在陌生环境里,用底下售货员的话形容叶成林,很端着范儿,别人看他都觉得拿腔拿调儿,拽的二五八万的架势。然而这个从生疏到熟络、适应融入环境的过程非常短。在干部阶层中,他不怕接事、更敢于担当;对普通售货员,他乐于交往虚心求知;因此在到职后两个多月的功夫,这抹亮彩就快速渗透铺陈开来,叶成林很快就营造获得了他所期望的活动氛围。自正位经理到办公室文员,没人敢拿他当使唤丫头用,而是以一致的微笑亲切表情招呼:“叶子,来啦~~···叶子,忙着呐~~”后来连商场食堂经理时不常塞两个糖火烧给叶子,并念叨:“叶子啊···中午你吃碗汤面就跑掉了···那稀汤挂水儿的哪儿能顶饱的···”

  成文革休完病假刚回来上班,顶着留岗查看的处分,汇报完思想认识依然能象没事人似的,钻在老娘们堆儿里扯闲话、串舌头;拉着劳资科管人事档案的马素兰和楼面柜台的姐妹儿,围着食堂长桌织毛活、耗时间点等下班儿。关于小叶助理的履历就是这样被刨出来的。

  真是不问还好,一问吓一跳,却原来叶子只是看似稚嫩罢了,其背后可是好大一棵树呢。

  叶成林的父亲在军,祖父列席于央级常委,继母任职在商委,生母、继父是中科院研究所高级研究员。这样一份履历所散发出的光泽,其本人再是低调也掩藏不住。

  得益于军人根骨的坚刚挺拔,和书香门第的潜在默化结合而成的优秀组合,叶成林的容貌长相,实实在在是鹤立鸡群、脱众出凡的好品格。修长高挑的身材,干净漂亮的浓眉凤目,以及特有的静而严正、喜而灿烂的性格,都使之天然而成具有着莫名的靓丽色彩。

  翻开叶家的档案,真是明晃晃一本不容质疑、满门忠烈的革命军人家谱。叶家子弟有牺牲在攻打南京城战役中的,有牺牲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的,还有在七十年代末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埋骨南境的。叶军生凭着坚定不移的革命红心壮志,紧密团结在党中央周围步伐坚定,作风正派严以律己;文革之后拨乱反正落实政策,叶军生也得以修成金身,坐进明堂。

  到叶家红二代叶长天这一辈儿上,就更是鲜花着锦般的气象了。军属、烈属,其本人更是有着不胜枚举的闪光履历。在总字大院里,提到叶家公子长天,没有不挑大拇哥为之高声叫好的。至于其生活小节问题,就被一笔带过随风而散了。

  叶长天的夫人袁立芳目前就职于市商委,是一位有着良好教养的女性,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对继子叶成林也是关爱有加。早年在部队文工团的工作,结婚生子后由于身体不好及照顾家庭的需要,调动工作进了市商委。袁立芳嫁进叶家时,堂侄辈的叶成茂、叶成荫都已经是十多岁半大成年,叶成林也有五六岁了。进门就当妈,里外操持细致周到,获得了公婆一致赞赏。叶成林现在的工作就是由继母根据祖母大人做主定性,疏通关系安排的。

  至于生母继父那方面属于中科院系统的信息,不在同一系统无从探知。无论如何就手头现成的这些资料,是足够晃眼了;于是乎一个处于实习期内,职务位份也颇为暧昧的小干部,在商场管理层中,却有着相当压称的份量。

  叶成林背着挎包走出商场后门,就穿胡同绕到前街上,一路上不断有各科室的干部科员、售货员往来对面招呼应答。叶成林都报以欢快的应对应答。与刚到岗时强烈的冷滞僵涩感感觉截然不同,现在的叶成林颇有几分“鱼入海鸟归林”的舒畅感觉。说来真要感谢爷爷家邻居梅阿姨的提点:如果实在不知该与对面之人说什么话,就对他笑。

  早上出门上班时,爷爷家的保姆追出来嘱咐说,他爸叶长天回来休探亲假,估计今天中午就到家,让成林今天别骑摩托车改乘公交车,下班也记得早点回家。

  叶成林面上虽然苦着脸埋怨阿姨不早点说,搞得他临时换车,今天上班肯定要迟到;但在动作上还是配合着把摩托车头盔、钥匙塞回到继母手中,然后着急忙慌跑出大院去赶公交车。

  好在是祖母封老太君及时发话,说老爷子要去城内开会,可以顺道把孙子带上,就近放在离单位不远的地方。叶老爷子就“对,对,没错,没错···”的附和着老伴儿的意见,拉着孙子搭乘顺风车。

  叶家当下明面上的家长是老爷子叶军生,实际真正说话算数的人,是叶军生的老伴封令霜。叶军生这一支上的正经家孙只有成林、成栋。叶长天与前妻离婚时,就是封令霜借叶军生之口‘发话’决断:成林是叶家的骨血,不能去跟别人的姓。侄孙辈的成荫、成茂就是跟在他们夫妇眼前长大成人的,成林是正牌的亲孙子,天经地义要在爷爷奶奶跟前成长。

  叶成林穿过百货卖场转进西侧的食品生鲜卖场,他要买些零食、半成品菜带回去。这有家食品柜上卖的绿豆糕、江米条,是成栋最喜欢吃的。其实叶家二老的级别都是享受专供的,亏着谁也不能够亏了两个亲孙子的,叶成栋也不少那一口零嘴儿,这终究是做哥哥的一份抚幼心意。

  孰料,一进门就撞见大肉柜台前有顾客和售货员吵架。四下里围了一大圈人捡乐子看热闹。吵架的中年妇女看到人多势众,底气也越发足了。晃着手上一条子猪肉,扯开嗓子摆列道理:“小伙子,你让大家伙儿看再给评评理,我拢共就买了三块钱肉,你还给我搭进去仨猪咂儿,我这等于白扔了二两多肉皮呢。”【北方的口语,乳头】

  卖肉的售货员耷拉着眼皮,手上不识闲地杠刀子割肉、上称称分量,收钱付货,同时还不耽误唱收唱付着找零钱,“您这份肉是···三块两毛七的,得,我再给您加个肉丁,收您三块三,正好哈。”转回来放下夹钱的竹夹子,又接着刚才的话茬反驳:“买肉的时候,您是非得要哪块儿拉(割)哪块儿,转回头来又嗔叨说肉皮上有猪咂儿?那咱也让大家给品评品评,但凡是哺乳动物都长咂儿,猪就更别说了,还是双排扣的···”

  接下来的话被哄笑声淹没了,所有围观的人包括叶成林在内,都笑得停不下来。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很快填满了通道空档儿,不仅是买东西的人被堵在外围都挤不到柜台前,连售货组组长、楼面值班经理都乐于捡个不碍事的位置先看热闹。

  人群中有商场周边住家的老街坊,提高嗓音喝叱买肉的妇女道:“购物须知里写得明明白白,零售生鲜类食品货品一经卖出概不退换。你买了肉回家切完了又拎着肉皮找回来,贪便宜也不禁不离的吧!赶紧的躲开这儿,别挡地方耽误人家买卖,这么多人还要买东西呢。操,平时你在小摊儿、小店儿上找茬儿讨便宜就罢了,现在到国营商场来找茬儿挎饬便宜来,你丫特么欠抽吧!”

  买肉妇女被揭露老底当然不会甘休,跳着脚的吵吵着要找值班经理出来解决事情,不然今天就没完。进而引得围观人群泛起更为杂乱的喝叱吵嚷声浪。

  眼看事态有可能升级,叶成林踩上木箱子垫脚跃出人群,提高声音招呼了一声卖肉售货员:“嗳,哥们儿,你是大肉组里的山子吧,我是总办的叶成林。现在我做主处理这事,你把顾客手上的肉,剔出肉皮来,按肉皮折算退她钱;别因此耽误了正常经营秩序和商场声誉。我一会儿就去跟你们组长说清这事儿,之后若有任何问责由我来承担。”

  售货员见有领导出面解决问题,也不多做废话。脆声应了句‘成吧’,抬手拎过肉条,右手尖刀三两下就抠下了手掌大小的一块肉皮,扔进秤盘称过又扫到了草纸上,用竹夹子从身后木箱中找出两张毛票儿一个硬币扔在肉案上:按肉皮折价退钱应该退两毛一分,您拿好走吧,也好赶快给我这儿腾出空地儿来。

  买肉妇女面如猪肝色,臊眉耷眼的刚捏起粘着腥味儿的钱,人群中遂即响起起哄调笑:下次买肉记得看好了上下位置,备不住再赶上一头长着咂儿的母猪呢···

  与大肉组组长、值班经理沟通完事情处理经过,再跑出东向斜街赶上公交车;倒了两趟车坐到站,迈进总字大院大门时,正好听见大院隔壁汽修厂响起下班铃。

  捋着柏油大路一直往里进二道岗,再走出约十分钟,就是独栋建筑区。远远就能看到操场上警卫班换岗交接、收操整队。洋灰小道柏树矮丛间,下班归家的人士,或有安步当车,或推着自行车后车架上带着家中读书郎款款行进着;交岗下职的警卫战士们三人成队,步调一致的擦肩掠过。

  走到几栋小楼间接围出的空场时,见有个梳着撅撅辫儿的小女娃,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回跑着,忽而又煞有介事对着木盒子里的毛团猫崽儿念歌谣:“爬爬皱···齐果果···爬爬···齐果果···”坐在近处的少年被小女娃的娇憨逗笑了,笑得一脸灿烂,更显得眉目如画好不精致伶俐。

  叶成林认识那两个孩儿,大孩儿少年是梅阿姨家的竞竞,大名叫李竞,正在上初中;小女娃是顾家的掌上明珠小乐乐,顾寒江的女儿,刚学着说话,哼哼哈哈的念不准音。顾李两家的小楼与叶家小楼相距都不远。

  叶成林走近时,李竞已经把乐乐抱在了怀里,小丫头喳喳欢叫着‘周周··周周··’,少年半边脸上被抹得都是口水,他也不嫌弃,稳稳抱着孩子拨弄着小撅辫儿,很耐心的哄着说:“不坐坐了,回家吃饭饭了。”

  两下临近时,少年抬头咧开一口白牙礼貌的打招呼:“林子哥,下班了,东哥刚被叫回家。”(东哥就是叶家三子成栋)——“哈哈,竞儿,你可真有点儿见风长的架势了。这才一个多月没见着,你好像又窜高几公分呢。怎么,又给江哥当免费保育员呢。”叶成林抬手就往李竞头上揉了一把,少年留的小寸头略有些顶手感觉。

  其实此刻顾寒江就坐在自家门廊下抽烟看报,叶成林经过顾家院门是也看到了,他偏拣着带刺的话逗弄李竞,就想间接着刺挠刺挠顾寒江。也说不上是无心还是故意,他总是觉得顾寒江身上有股八风不动的气韵,令他莫名地浑身起栗。

  与此同时,李竞的母亲梅珊也正往这个方向走来。恰遇到下班回来的萧正,她需要与萧正说点事情,就把手上的饭盒交给小儿子李树杰先拿回家。

  果然随着院内刷拉一声报纸抖动出的响声,顾寒江扇着头顶上的烟雾,步步成踞的迈步走出院门,慢条斯理的开口先招呼李竞:“竞儿,带乐乐回来吧。你大姐姐刚做好酸奶,正可口呢,赶快回来吃;放卸了就不好了。”转目光再看向叶成林时就明显冷下一层:“哦,成林回来了,刚下班啊?真是有好多日子没见了,哎~你这腰背怎么好像有点弯呢,过来,我给你看看?”

  叶成林瞧着顾寒江一脸掉冰碴儿的笑容,再听到他说要给纠正所谓的腰背弯曲,只觉得脊梁沟儿冒寒气,凑着笑纹儿搭讪一句:“啊哈,今儿就免了吧,我爸回来了,我得赶紧过去报个道,回头再聊哈。”然后就加快脚步钻进叶家院门。

  在其身后,顾寒江从李竞手里抱过闺女,腾出手直接摸出手绢,把少年的脸蛋儿擦净,顺带着还往他头顶擦了两把;又揽着少年的肩径直转回自家院内。

  早两三年时,李竞是和叶成栋、祁思源、陆正纲、顾三元这四个玩儿闹小子滚在一起的;也像木盒里的猫崽儿一样毛茸茸软乎乎的,谁都喜欢搂过来抚弄一番。偶尔被揉搓得急了,他也会伸出小爪子挠一把。自从祁思源、陆正纲等几人被塞进连队当兵,叶成栋也被扔进学校,李竞就被顾寒江系在身后,成了满地出溜儿乱钻的小尾巴儿鱼。

  迈进家门迎面扑来叶成栋的拥抱,转眼看见父亲刻意忍住的笑容,叶成林没好意思和弟弟玩过肩摔,嘴里吆喝着“哎嘿,绿豆糕都压碎了···”,随后挂着背上的“猴儿”,在门厅里转圈儿,和长辈家人一一打招呼。“爷爷、奶奶、爸、方姨···”

  得见家中有子初长成的欣慰,是身为人父最感骄傲的感觉,叶长天也概莫能外的压抑不住这种得意冲动。趁着媳妇领小儿子去张罗摆饭的空当,叶长天把长子叫进书房谈话‘训教’,还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套路。

  首先,实习期间不许张扬,尤其不许摆干部子弟的不良习气;不许再骑摩托车去上班,太招摇。其次,父亲不在家期间,主动帮助方姨分担家务,照顾爷爷奶奶、照看弟弟的学习,这一点做得非常好,今后要继续保持。

  第三,按照原来计划,是想等叶成林过来本命年后,再考虑为他物色对象的。但叶氏门中的烈属寡嫂已经过世,身后两房堂侄成荫、成茂都已经相继成家,开枝散叶;叶老爷子显然是等不及,想早点看见自己门中的第四代人了。叶长天就此领命,收敛了经爷爷奶奶首选认可过的女孩照片转交给叶成林,并松动口风准许成林在本单位系统中,若有中意的女孩子,也可以开始交往着。

  最后叶长天给了儿子一张存单,是祖母封令霜专为成林立户存的一笔钱。叶成林看着存款单上的数字有些错愕;他上班后按照家里的老规矩,每月发工资就交饭钱。可是存单上的数字一看就知道,去零除二还比他交的钱数多,他也不记得曾经对奶奶念叨想买某样大件物品···

  叶长天捏着烟卷在鼻子下转着,(老太太明令在室内严禁吸烟)微笑着说:“你奶奶当初立下在家吃饭交钱的规矩,是出于公平。你大伯家是军烈属,大伯母在世时没有工作,带着你大哥大姐光靠抚恤金根本过不下去。你奶奶做主把他们一家接过来和我们一起住,提出在家吃饭交钱既是为了让他们母子三个安心生活,也是间接反击有人诬告咱们贪污冒领烈士抚恤金。从落实政策后,你大伯母过世,他们姐弟俩又接连着各自成家,家里就根本用不着咱们交的钱了,你奶奶就把钱分户头存起来。

  你阿姨那份用栋栋的名字开户,我交的那份全存在你的户头里。林林,爸爸跟你说句心里话,我是希望你实实在在的做份事业,乃至于等栋栋学成毕业了,你们兄弟俩还能一起做。哪怕是像你母亲那样,专注于某项研究项目也是好的;总之与军政两界沾边的事,我从心里是不希望你们哥儿俩再迈进来了。”

  另有个缘由就算叶长天不说,叶成林也有所感觉。叶老爷子的身体在文革中严重受损,专配保健医生早就提醒无数次,不要硬撑着工作。让老人家离休、回家安度晚年是必须要尽快提上日程,叶长天及时回来接管叶家也是势在必行的。至此,叶成林也不再推辞,淡淡然收好存折,然后若有所思却又一声不吭的望着叶长天。

  叶长天又岂会看不出儿子的反应,轻轻一笑把烟卷插回烟盒里:“想问什么就问吧。”——“爸,我一直觉得您很欣赏我妈的才华及其为人。但我一直不明白,您为什么和她离婚?”

  叶长天抬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自来卷,又轻轻触碰了儿子头上的乌黑卷曲,略呈畅然的笑了:“你这头自来卷儿比我出现得早呢。你母亲啊,是专心致学的人。她把她生命里最好的部分留给了我,就是你,我是由衷敬爱感激她的。不过呢,幸好我也及时领悟到了,她的生命活力全来自于书山学海中,在咱们这样的家庭环境里,无疑是南橘北枳,无法成活的。与其令她可以压制最后枯竭衰亡,莫如让她移植扎根到适合的土壤环境里,成长茂盛开枝散叶。现在她和你那位谢叔叔不是过得很好吗!”

  叶家当晚的团圆饭尽欢而散。饭后成栋被留在爷爷奶奶膝前承欢,陪着老人看电视;叶长天特意把袁立芳和成林聚在一起,让叶成林把目前工作上的疑惑摆列出来,他和袁立芳分别就自己的认识角度,给以分析讲评。

  叶长天为了儿子能长见识,难得有如此耐心听一回“花边书局”,袁立芳也就乐得娓娓道来。据她所知,区商委其实早收到过举报信,告发海联商场经理成文革生活作风极度弥乱的问题。一直瞒而不报引而不发,是源于成文革的爱人江秋生就职于区商委行政处的职务。区域内下属商场众多干部职务升迁机会,都握在江秋生手里。非要纠察事情原委的话,真是‘周瑜打黄盖,有愿打的就有愿挨的’;说白了,有成文革出手勾引的,也有自己觍着脸往上凑合的。苍蝇不叮无缝蛋,就算是成某人目前的这位正牌老公江秋生,其实也是她下了大本钱,硬生生撬掉了原配老婆,抢到自己怀里的。

  区商委的人碍于江秋生的位置当道,根本搬不动一个胡作非为的商场经理,更不要说其中必定还有与成某人关系不干不净、撕摞不清的人。因此关于其人其事,就此被遮盖着溃烂发酵,一直到了最后碰到合适契机,被更硬实尖利的刀子挑破了这个巨大脓疽。

  叶成林擦着溅到裤子上的水迹,问方姨是何以对此事得知的这么清楚?袁立芳浅笑着解说:江秋生的原配冯丽与她是早年同一个文工团的战友。调动工作进入到京级团体后,又同李长材的爱人梅珊成了交好的同事。近段时间各级团体单位就‘打击肃清动乱暴乱行动认识’开展联合总结联会时,她们三个人就碰巧的遇到了一起。同为女人,物伤其类的话题随手收敛出的材料,就能堆成一座小山那么高···

  至于为什么成文革会来找叶成林作思想汇报,袁立芳觉得不象是商场领导干部的工作安排,最可能的是成某人探知到了叶成林的家境根基,认为有利可图,所以极尽能事刻意巴结的。对于这类极其龌龊污秽的货色,最直接的处置就两样:不容许其接近将自己弄脏;若对方一再粘着躲不开,就果断地铲除。

  叶长天听到此刻终于揉着太阳穴告饶,他已经觉得脑仁儿拧劲儿的疼了。“我今天就跟你们露点儿口风。明年两会之后,我很有可能掉回京工作了。林林,你阿姨给你安排的这个位置,看似大材小用,其实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你要踏踏实实的干下去,还要干好。是真龙猛虎,只要风云雷动的天候一到,必定能一飞冲天际,一啸震山岗。至于眼下,盘着也好、卧着也罢,好歹给我蛰伏到明年入夏。等我的工作稳定之后,你想换什么工作岗位,再跟爸好好说。”

  八十年代末到新世纪初的二十年,正是改革开放起步前行的阶段,更是中国大陆商业、旅游业稳定发展、铿锵进发的黄金阶段。在这片沃土上辛勤耕作过的人,都无可否认地有着丰厚受益。

  即使如叶成林这样有着得天独厚倚仗根基的人,多年后再回想起这次谈话,何尝不是满怀感慨和庆幸。无论当时是出于感慨,还是对于父子间良好交流的感动,他把父亲的话真正听进去了,真正过了脑子思考过,最后选择留在商业口岗位,作为起步基点开始潜心修炼稳扎稳打。也正是这个选择致使其在今后的十几年商场遨游打拼中受益良多。

  一周之后,成文革再次来找小叶助理汇报思想认识,叶成林一改平素冷漠态度,对成文革本次的汇报给予肯定和赏识。随后鼓励她端正思想,不要气馁,努力做好当前岗位的工作;作为工作多年的老同志,就是要有直面错误改正错误的勇气,在跌倒的地方重新站起来坚定前进,仍旧不失为是进步成绩吗~~~

  一篇糊弄人的大道理刷裱完,叶成林自己都觉得腿上直冒鸡皮疙瘩,怎么会念叨出这么恶心的词儿呢?!

  成文革激动得热泪盈眶,无比欣喜得出门去努力工作了。结果这股子兴奋劲儿着实用大发了。

  晚七点钟随着闭店铃拉响,货场内由晚班保卫逐步清场收档。叶成林随着行政后勤层级的人员铃响出门按时下班。片腿儿跨上二六飞鸽自行车,向东刚走出趋往科学院住宅区的斜街,挂在腰带上的砖头BP机就响了。【砖头BP机-汉字显示型呼机,机身体积约为一块砖头的三分之一大小,故此得名。】

  叶成林垂下腿支住车,从腰里抠出汉显机,见屏幕上显示着:单位突发紧急事件,速归!张同贤急呼。商场经理亲自召唤回转,必定事出紧急。叶成林不做多想调头就往回紧赶。

  就是当天下午,成文革基于思想汇报成效显著,回到岗位工作时,气势昂扬的拍胸脯做主,让丝绸毛呢组将当日午后到达的大宗货物包全部搬进了半地下货库,留待明日一早转运到分库。

  所以非要如此安排入库倒库,缘于这批到货中有两个带标记的货包,是厂家关系户给订货商场经理们的特供回扣商品。这类物品多是在各类订货会期间,各厂家承诺贿赂给订货主管人的内部供应精致成品,或是经特殊关系才能买到的进口紧俏电器;夹带在货物包装夹层内,走公家货运递送渠道直接递送过来。这些东西既不可能建出入库账目,更不可以被出差同行的属下们见到。因而在收货之后必须速战速决的开包取物,照原样封好。

  却没成想当天运货车压断了地库里消防和中水给水管道。海联商场就坐落在胡同居民区中间,一墙之隔是海淀分局派出所,两家之间是常年的安全共建关系单位。白天时这趟管线不做送水工作,都是下午职工食堂做完饭,锅炉工开闸注水,以供应商场宿舍晚间住宿、值班的人员用水。

  当日傍晚,值晚班的锅炉工发觉水压迟迟不够数,以为是管道积累水垢导致输送不畅,就试着加大注水压强值,想着用水冲一下能冲开管道。其结果是地库的输水管从被压短处瞬间崩裂,注水管线中的水瞬间倾盆一般四溅;锅炉给水不足,不久就达到加压干烧的极度危险状态。

  幸好有夜班巡场的职工听见锅炉报警鸣笛声,用扩音喇叭叫来锅炉工,及时断电撤火,逐步放气降温,才及时避免了锅炉爆炸的重大事故。然而水管爆裂的地库里,积水流淌加喷溅,直至漫上了地平线才被发现了跑水情况。待到推起库房门时,里面的污水已经漫到了半人高,所有码放在底层的丝绸毛呢货包被污水浸泡浸润。

  【半人高-80/90年期间,多以175厘米为成年男子标准身高值,作为估测参照。半人高度约在90厘米~一米之间的高度。】

  每年的春末秋初,正是海联商场的纺织大组丝绸、真丝类商品售卖旺季。各色织锦缎被面、重磅真丝、桑蚕丝、手工印花织锦是时令主打商品。天气稍凉时,各式的正装裁剪用中高档毛呢面料,将校呢、礼服呢、海军呢、羊毛斜纹平呢、毛花呢等,迅速升温成为纺织组创收领军。

  但是在九十年代初期的市场上,生活化工类产品还没有那么成熟丰富。丝绸、毛呢类的纺织品,都属于动物蛋白类的高级经纬制品,对于洗涤剂性能的要求很高,羊毛纺织制呢更是不容许着水,更何况是水暖管道里,往来输送含有大量泥沙、水暖用化学溶剂的中水。因此那些被污水洇湿的织物货包,整件正品沦为残品。

  有些以拆拣相对完好部分的方式,按照料头折价上柜出售;受侵润较轻的织品,联系大型洗染厂,进行成批的洗烫、染成深色,再折价贱卖;或者联系好大型工厂、机关单位的后勤部门和中大型成衣加工厂,借裁剪工装工服的机会,进行成批折价发放;受损严重的织物尤其是丝绸织锦缎就只能成批报废处理。

  与此同时商场为应对突发断货,必须联系厂家紧急进货、补货。而这个时段的报价,就不可能拿到进货洽谈时能给的优惠价位了,此外还有一笔相对可观的货运加急渠道附加费用。如此一番破整为零、分割折降、让利价甩卖地折腾到最后,仅是纺织大组的直接间接损失就达百万以上。

  整个纺织部在旺季时的采运进货销售,创收毛利在三四百万的额度,其创收纯利润比例占整个商场当季度创收率四成;却因为成文革一个小动作拖累,直接间接毁了将近六成;三十多人全季度工作成果就此付之东流。再之后的追责处理时,丝绸毛呢两个班长、库房管理员扣发整季度奖金,纺织部部长被免职,连同主抓销售的经理也跟着被扣了一个月奖金和后半年绩效奖金。直接责任当事人暂作留场看押听候处理。

  面临此等重大责任事件问责,正是有仇报仇有怨抱怨的机会。海联商场内所有恨铁了成文革的人,迅速集结成队,揭发检举口诛笔伐多路出拳;以致事故处理专项组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将直接责任人成文革的问题汇集成册,上呈区商委领导。

  事至于此,不要说成文革的现任丈夫位居区商委领导职位,就算是市级商委干部也没有足够大的力量底气,能够接住、遮盖这么大场面的人祸。市级商委领导索性挥剑立威,下达明文通报全区,将成文革开除公职,移交司法进行追究问责调查处理。成文革的丈夫江某因常年包庇纵容、岗位渎职等严重错误,处以留党察看及停职审查的双处分处理。

  在这次事件之中,有为数不多的几人,算是浑水摸鱼名利双收,叶成林就在其中。但对于这个年轻人得以排众而出的提拔,大多数人是由衷信服的。从事件爆发第一时间前线救场,到后期时联系专业洗染厂家最大程度的挽救商品损失,跑关系联络几个大型单位、制衣厂,将半残品进行折抵分销。所有这些努力工作和成果都是有目共睹无以埋没的。

  当年国庆节前夕,叶成林因其工作表现优秀,被破格任用为销售部纺织品专项实务负责经理。叶成林也凭着自己特有的渗透能力,很快深入到基层员工中间,成为年轻有为的小有威信的叶子经理。

  在和组内同年龄段售货员哥们儿喝酒闲聊时,哥儿几个酒后之言中才得知,事发救场当日是‘叶子经理’23岁生日。那天本来约好回生母家里去吃饭;既是为了是庆生,也是为庆祝继父谢智璘位列中科院某专业院士行列。

  结果是次日下午,母亲方桐特意到商场,托人转交给叶成林一个不锈钢饭盒,里面装了一满盒稻香村出的萨琪玛和花生糖。
月蔚弦歌 2——堪显泾渭
  龙车凤辇进皇城,御街上来了我讨饭人。

  眼不明观不见花花美景,看不见汴梁城文武公卿。

  叫皇儿搀为娘忙下车轮, 耳边厢又听得接驾声音。

  王延龄在我朝忠心秉正,老陈琳是哀家救命的恩人。

  好一个忠良小包拯, 你为哀家巧扮花灯。

  待等大事安排定,我保你的官职就往上升。—京剧《打龙袍》选段

  台上随着一记干脆的锣声收音,将唱段结束,观众席间立刻响起四门兜底般的掌声喝彩声。以至于即使剧场建筑四壁都有收音装置,叶成林还是觉得身下的座位有震颤感。就在台上的老旦开口的第一句唱‘龙车凤辇进皇城··’时,他分明瞥见奶奶在喝彩声响起的瞬间泪水崩落。

  封家早年是仕宦宅门,广亮高宅中的子弟们票戏、包堂会、听歌剧,是极其普遍的交际活动。封令霜早年投身革命的介绍人也是这个交际圈子里的。但是经过十数年的‘纯洁革命队伍’清理举措,熟知往事的人几乎死绝了,以致发生在多年前所有的波诡云谲、风起云涌,也随之沉没在岁月流沙之下;如果没有象今日这般对应的机会,心间那片几近死寂情怀,很难再被被翻搅起来。

  震颤再次出现时,叶成林惊觉到是来自腰间的寻呼机,而且接连不断,震得肚子上的肉都觉着痒痒了。他摸起汉显call机按了读取键,是通过单位总机发的传呼,让他尽快给组里回电话。跟着封令霜的勤务员丁慧琴早留意到叶成林的动作,很及时的递上了‘大哥大’,说是‘剧场里没有公用电话,用她的机子回话,免得耽误了工作。’

  叶成林谢了一声,接过无绳话机低下身形钻出剧场侧门。他今天是特意陪奶奶出来看戏的,如果不是对方催命似的打传呼,他是真不打算理会这种八小时之外的骚扰。

  发传呼的人是纺织组毛呢小组组长李金荣。她上周回家途中,在公交车上被偷了钱包,把刚发的奖金和几张重要单据都丢了。按她自己的小算盘是不想声张,上班时私下里找人抄两张复写联。偏偏今天有印染厂来人找到柜面上,就日前那一大批毛料货品结算洗染工序尾款。李金荣丢失的几张单据里,正好就有相关结算记录。

  领导那里是不见票据符合不予批款签字,会计不见签字盖章就不开支票;李金荣知道叶成林是实物负责人,手上还有一份用来盘账核查的复写存根,可以临时借来与厂家的票据做对应结算。然而那个票根夹子锁在叶成林办公桌抽屉里,于是李金荣就玩儿命催着求着让叶成林把票据存根夹子借给她,并捶胸跺脚的保证给叶子兄弟掏钱打车。

  叶成林钻回来交还‘大哥大’,顺便向奶奶抱歉并说明了事情缘由。封太君非常通情达理的关照孙子以工作为主尽快赶回去。

  待叶成林跟着剧场工作人员的手电照明离开后,丁惠琴倾身凑近封太君请示:回去后是否给林林置办一部移动电话。——封太君沉默片刻后摇摇头,似乎是自言自语的说:“现在先不用呢,挺贵的东西···再说,他爸爸的工作调回来之前,还是谨慎些的好,别让孩子太过招摇了,也不利于成长。”

  【妙颂解词——大哥大,90年代初期的移动电话,采取模拟信号,只有接打电话的功能。那时移动电话刚进入大陆地区,一部正牌电话、电话号全办齐了起码要3~4万人民币,几乎与一辆低配汽车等价,是普通人根本不敢想的奢侈品。】

  叶成林火急火燎赶到商场时,李金荣朝着他一个劲作揖鞠躬,口称救苦救难单活菩萨,恨不得给他跪下拜谢;刚才一口承诺给叶子出打车钱的事,愣是一个泡儿都不冒了。

  叶成林先听了李金荣的描述,说印染厂来送货的人脾气狗怂,差点要和接货的人打起来了。转而即从组员的牢骚中得知,送货人和李金荣之间没说两句,就呛呛起来了,好悬把送货人挤兑的摔车门子原道回厂。幸好丝绸专柜上的实物负责人邵坡很有外面儿,招待印染厂的送货人和司机到食堂吃了饭,又去会议室里看录像片,同时催着组里的人急忙查找叶成林的联系方式。再拖延下去,整个纺织品组都要‘一槽烂’了。

  叶成林翻出票据跑进会议室里,录像正播放着当前音像市场火热传播放映的美国片《007-金枪人》,送货人、司机已经被精彩剧情吸引着,好说好道把随行带来的货票交给叶成林让他去核票对货。叶成林十分热情和气的为两人点烟续茶,然后才接了票据转身出来。

  出门后他没忘了给邵坡点上支烟表示感谢,并趁机快速交接了之前的沟通细节。邵坡回忆说:印染厂的人刚进门时就把话说明了,人家也乐得早点对上数儿,快点放下货再去忙活下一家。你拿出你记的数儿就行,人家不会较真你拿的是什么票据。私下里其实是想着走走关系,通过商场的出厂价搞台进口原装的电器。可是李金荣一脸公事公办的架势,张嘴就把对方撅回去了:别跟我搞这套不正之风···对方被李金荣撅得烧鸡大窝脖儿,哪里还能挂得住笑纹儿,当场就要回车走人。

  问题是如果今天结不了账令送货车原道返回,事后即使商场上门提货也要多付出一份钱,作为库房管理金和违约金。这笔钱肯定走不了商场公账,而只能是组内消化。钱不算太多也是小几万呢。李金荣被吓蒙了,随后就在组内放话说,她个人出不起这笔钱,而且她已经丢一份钱了,又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要求在组内人员平摊这笔钱。可这两万多块钱平摊在每个组员头上,起码是一千多块钱,相当于一个普通售货员两三个月的工资奖金总和,谁能同意呀!?组里因此闹得气氛紧张,都快打起来了。

  幸亏是邵坡警醒,拿精彩录像片和好烟好茶做调剂,安抚住这两位踏踏实实的坐等了两个多小时,不然,若按李金荣的办事态度、处置办法,这会儿整个纺织组真就乱成一锅粥了。

  由叶成林亲自接手之后,事情办起来就顺当了许多;兑票收货,入库上账,签字开支票,一个多小时功夫就全部完成了。送货人临走时,也如愿地由小叶经理协调帮忙,走商场进货价搞了一台三洋牌原装录像机。

  眼看着印染厂的送货车走远,叶成林回头叫住了欲图溜走的李金荣,让她就刚才的‘费用平摊’话题问题作出解释。

  李金荣见先前的行径败露,吭叽了几分钟组织不出一段整话,就开始抹泪甩鼻涕的哭穷道惨。直把自己描绘成了足叫六月飞霜的世间第一命运悲惨之人。从接班在商场干临时工逐步转正,扯到了为给病故母亲还账,不得已嫁给大她十多岁的男人,给人做填房媳妇,最后又扯上了与婆家人关系紧张··等等一系列又臭又长的家常里短。她说被偷的那二百多块奖金原本是计划给家里继女添置一身像样衣裳,没成想挤车回家就遭了贼。如果今天不是叶子经理及时回来救场,她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笔罚款···她是真的被吓坏了才口不择言的。

  叶成林最终被李金荣哭天抹泪儿的模样,给膈应到了。连连摆手截住话题:“行行行行,你就此打住吧。这次的事情你处理方式失当,不可能不问责。周末小组长例会上做检查,宣布对你的的处罚。明天把你手里的出入库、往来账票据整理出来,该誊抄的、该补齐的都整理清楚,交给我。”

  公事办妥,记好工作记录,再看表已是快下班的时候了。出门时恰好遇见商场正头儿(经理)张同贤,又不出预料的被抓了差。张同贤明天上午要去区里开会,关照叶成林明天换早班来盯早儿,负责接收往来报表、应对工作电话;如此调整后张同贤明天就可以从家出发直接去往开会地点了。

  员工宿舍的床位基本都是有主儿的,再则叶成林从小利落惯了,不愿意去挤着睡那种满是汗酸味的硬板床。他琢磨着不妨回继父那边过夜,就找五金专柜的哥们儿借辆自行车。

  自行车专柜上的严涛指着靠在墙根儿的车子,说你就骑那辆攒(Cuan)的车走吧。别看车架子和前后轮挡都显得土吧锵锵的,其实特别好骑.而且是碎件儿攒出来的物件也不怕丢。这年头儿大家属区里住家户丢自行车是家常事,尤其新旧在六成以上、品相干净的车,基本都是保养得当磨合性好的,所以也是最容易被偷的;再则普通的后轮圈锁压根就是形同虚设,片儿懒鞋底子拍两下就拍开了,哪有咱这钢丝拧成的锁结实!

  叶成林谢过严涛,推着旧自行车先去了商场后北街的咸亨酒家。这家饭馆做的馅饼皮薄馅鲜,真正是物美价廉经济实惠。如叶成林这样的小伙子,花不到十块钱就能吃饱,还能有的剩儿,作明天的早点。(剩儿-隔夜的菜肴饭食,并非是味道欠佳,而是吃饭人饭量小才留作次日吃)

  由于到了晚间饭口,桌位早已被占满,食客们只能挑拣着位子拼桌。叶成林摆弄着随身听卡机里的磁带,左右张望了一番,凭着直觉选了一处父子对坐的空位走过去。那张桌面上除去调料盘、筷笼,并无碗碟餐具,父亲正看着儿子写作业,显然是刚点了餐在等饭菜上桌。

  “劳驾,您对面儿座上有人吗?”——父亲模样的中年男子抬起头,和和气气的回答:“没有人,您坐吧。”遂即又关照男孩收理桌面:“璋璋,把作业收了,你换到大大身边来,给这位大哥哥让个位子。”

  男孩爽快的应言,利索的收齐书本笔盒,挪到了紧邻中年男子的座上落座。叶成林含笑点头道了谢,落座放包,随机攀谈起来。

  “是您的小孩儿?真是用功。”叶成林有一搭无一搭的赞赏道。——“是我们同事的儿子,他母亲去另外办事,我帮着照看一会儿。”中年男子含笑更正。

  说话间,服务员用大托盘端来两份蘑菇卤面。中年男子端起其中一碗,把铺在面条上的面码浇卤全都兑进另一碗中,然后把双份打卤的面碗推给了男孩:“来,小子(音-Za),大大近几天得留着嗓子,口轻,你就多吃点儿。”——男孩扶着碗,没有立即动筷子:“那您刚才不如单要一碗白水捞面呢。”

  中年男子用筷子缓缓拌着自己手边的面,轻轻一摆头,和蔼的笑答:“诶,那可不成。那是过去市面上的‘三青子、歪毛儿淘气儿’犯坏祸祸人家生意的损招儿,正经懂规矩人不能那么干。”

  听中年男子这么一说,连叶成林都起了好奇心,忍不住和男孩一起动问求解。中年男子爽快的放下筷子解说‘白坯儿面’的缘由,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叶成林和男孩都听得津津有味。

  【妙颂解词——白坯儿面:在解放前的胡同巷尾多有面向底层消费的面铺面馆儿。这类小本生意大多经营形式单一,食客都是一些赶路顺道的人士。面铺老板为招揽生意薄利多销,通常是面卤、菜码儿收钱,面条则只收一个钱儿,随便吃。

  有些做苦工短工的人,为图省事、省钱,只要一碗出锅白面条,这有个名称叫白坯儿,经凉水涮过的叫‘过水儿’,直接装碗的称谓‘锅挑儿’。针对此类食客,但凡是有外场、会做事儿的老板,都会不拘哪样往碗里浇一勺打卤、炸酱的锅底儿,称作‘白饶’。在外走动三分情面。如此一来食客们口口相传,回头客也会越来越多。当然也会有性子抠唆的老板手紧,要一碗白水面,就真的只给端上一碗面。

  对这样行事小气的老板,性子纯厚老实的人也不嗔叨,顶多是以后不来这家儿了。但有性子刁钻的小痞子不甘心吃哑巴亏;就会扭头去小杂货铺买两臭豆腐,塞进热面条里,拎个空碗把面焖着;再故意溜达到稍远的菜摊儿上,讨条摔断的黄瓜、裂口的萝卜回来就着吃面。

  前后磨蹭够了坐回凳子,把碗一掀,故意抡开胳膊戳碎臭豆腐拌面···臭豆腐被热面闷过,再经过一番搅合,那味道简直是逆风都能臭出两里地;别说屋子里的食客坐不住了,就是想进来吃饭的人也能臭味儿被熏跑了。偏偏臭豆腐是闻着臭吃着够味儿,最后整个面铺堂面上,就只剩下这位要白坯儿面的人,吃的携风带雨酣畅淋漓,连掌柜都被熏得跑到门口外面蹲着。要想接着做生意,只能是说好话,收走这碗臭卤面,白饶给他一套正经的打卤面。

  如是类因为占不到小便宜故意报复祸祸人的行径,都会令教养人非常不齿。】

  叶成林尽顾听故事,笑得肚子疼,到馅饼上桌时竟然觉得食欲减半。中年男子颇显歉意的笑道:“也怪我尽顾说闲话了。老人们总说,食不言睡不语,就是这个道理。”——“我是就近捡笑话听,哪儿能怪您呢。刚听您说近日要留着嗓子··我猜您是搞声乐方面工作的吧。”

  中年男子做了个较隐蔽的抱拳拱手,淡笑道:“承蒙您高抬,我在京剧团工作,和您所说的声乐称谓多少沾边儿。我这行当里,嗓音固然重要,更多的是看身法儿做派。”言至于此,中年男子适可而止的收住话题,朝叶成林做个‘请便’的手势,就低头吃面。

  叶成林很快吃饱,起身去找服务员拿餐盒打包。返回来时见餐桌前靠男孩身后站了人,以为是等座的食客,就紧走几步上前。

  听到叶成林疾步上前念叨“稍等”,男孩身后的年轻女子回头含笑道:“哦,您不用着急呢,我不是等座吃饭,是来接孩子的。”言罢,她又转头向座上的中年男子,很随意的把手抚在男孩肩上,继续述说。“梅姐让我转告您不用担心孩子。说儿子现在正在科委举办的兴趣训练营里,算是进修。好像这批孩子是科委特招的,定向培养特长生,对于成绩优秀的孩子,将来升学工作都包分配的。老哥啊,您别担心,我觉得这对孩子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对于普通家庭的孩子而言,说是‘青云直上’也不为过的。再者说孩子也不是不回来看您了。”

  “是,是呀。老妹儿这话,说得在理呀。孩子跟着他母亲,比跟着我···更有前途。”饶是如此说,中年男子还是别过脸去,掩饰着眼圈涨红的样子。

  在饭馆门口开自行车锁时,同桌的三个人也款步出来,就在间距不远的位置上相互道别。“成吧,老妹妹,带孩子赶紧往家走吧,那边晚班车间隔时间长。”——“不碍事儿,我和大宋约好了到北大西门等他,搭顺路车回去。老哥您往家骑车也慢着点儿;璋璋跟薛大大说再见。”

  “薛大大再见,您路上慢着点儿,注意安全。”男孩在年轻女子的照顾下背上双肩背书包,笑模笑样的挥手道别。或许是光线变化的缘故,至此才看出来,男孩的模样清秀恬淡,一对吊梢眼眯着笑意,格外讨喜。

  被称作薛大大的中年男子快速开锁推了自行车,挥手还礼:“璋璋回家抓紧时间写完作业,早点跟你妈妈回来,薛大大也好带你练身法儿哈。别耽误了,再见再见。”

  终于拧开锈蚀的车锁,叶成林把餐盒袋子挂在车把上,推着车子躲闪着来往行人往大路上走。

  真是世事难料,短短半小时竟然目睹一番离合悲欢,使得他心底里在不知觉间荡漾起物伤其类的感怀,和另一番莫名的庆幸。凭着同命相连的敏感,他大致能猜出些情形:那显然是个离异家庭,孩子判给女方,男方定期探视。但随着孩子逐渐长大随之出现各种客观原因,致使父子亲近的机会就此被一次次隔断。

  推车步行到商场东面的区政府小街上,叶成林抬腿跨上车,右脚勾起脚踏,一蹬一推就力就势的骑起来,朝科学园住宅区方向而去。到达目的地,用钢丝锁把车绕锁在车棚柱子上,拎着餐盒先去了母亲和继父住的正房,把吃食先放在冰箱里。

  谢智璘与夫人方桐都在中科院工作,79年之后逐步落实知识分子落实政策后,分配的住房在中关村科学院住宅楼区中,谢智璘的职称级别提高之后,院后勤部门又为他另补为三居。

  五、六十年代建造的老式住宅楼都是两居室,另补的小间在同楼层对门儿,和另外一家人共用一个两居单元;卫生间、门厅共用,厨房全部交给隔壁邻居用。如此划分倒也皆大欢喜。小房间里分出安放双人床、书桌的地方留给叶成林用,剩下都用来码放夫妇二人的书籍、论文资料、各种各样的照片、证书。

  所谓的正屋里其实早被书籍塞得连角落都没有了;但即使如此,仍有一张特别放大的照片,用镜框镶着摆在书堆中间最醒目的位置上。那是74年国庆招待会,谢智璘与其他几位科学专业人士经国务院总理点名安排参会,受到总理亲切接见鼓励的照片。因为正是从那次会议开始,包括谢智璘在内的众多科学研究人士得以走出受迫害的绝望困境,重新回到学术研究岗位。对于谢智璘而言,那是如同重生的巨大转折点。

  “欲哭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叶成林时常看到谢智璘望着照片,手抚额头的伤疤,轻轻吟诵这首诗;谢智璘告诉继子说:那首五言小诗屈指可数的二十个字,却是漫天白花、十里素槁中,凝聚回响起的最纯粹的良知,最强烈的共鸣。

  叶成林与继父的关系,既不象长幼间的亲和呵护,也没有刻意捏合在一起而产生的抵触排斥;长幼间的关系就那么平平和和、淡淡如水,说是忘年交也行,比作君子交也不算突兀。

  一进门听到大屋里有说话声音,想来是男主人正在会客。叶成林把食物放进位于门厅角落的老冰箱,然后走到房门口向里面打招呼。

  “哦,阿林,侬来了!侬自个做些饭食吧,偶似在三堂恰过才回来的(我是在食堂吃过才回来的)。”谢智璘操着较重的江沪口音应答道。——“我也吃过了。您有客人?那我不打扰去那边看书了。”叶成林一边答对,一边向室内的客人点头致意。

  室内,在特别腾出空当的沙发上挤坐着两个人,由于要扶挡身侧的书堆不至散落,两人欠身起立时都难免窘迫了些;最后谢智璘从正审看的文稿中抬起头,从其中一位手上接过余下的稿子,一并摞在身后写字桌上。双方才得以彼此见礼。

  “莫有打扰,他们都弗算是客人。靠书桌坐的是偶家的小族弟,名唤谢蔚;抱稿子的是谢蔚的学弟英飏。文革期间我被下放做锅炉工、摇铃的那间中学,恰好就是他们的学校。74年年底之后,我做了一段时间代课老师,曾经教过他们物理化学课。”

  英飏抬手推了下眼镜,略呈木然的接言道:“如果不是在那段时间里,有幸遇到谢老为我启蒙,我现在就留在老家务农了。”他的眼镜是那种有眉毛装饰的金属镜架,沉而且显老。再加上色泽黯淡的白棉布衬衫,使得整个人显得刻板僵滞,说此人年近五旬,恐怕也有人信。

  寒暄谈笑之际,方桐回家进门,叶成林起身迎出去,也算是适时的让出位置。方桐落座后回头关照儿子去厨房点火烧水,预备泡茶待客用。室内的谈话在女主人加入后依旧持续。

  在厨房看着火时,模糊地听到方桐的问话:“当年同老谢一道在水房看锅炉的人,还有个老苏。记得他教的地理课,讲的真是别开生面呢。”

  随后是谢蔚接言的话音:“阿嫂讲得是呢。苏老师教课时有个自说自答的习惯,而且说话同时还有咽吐沫的习惯动作。”再接下来是模仿口音:“侬晓得中国最大的沙漠是洒(啥)个地方?···塔克拉玛干。侬晓得塔克拉玛干是洒(啥)个意思?···就是码进去次弗来格(迈进去出不来)。”继而响起一阵笑声,想必是谢蔚的模仿绘声绘色,令两位观者见之如见故人音容笑貌,以至乐不可支。

  然而这团欢快气氛在方桐询问苏老师的近况之后,很快就淡漠下去。叶成林用搪瓷托盘托着杯子进去送水时,只见谢蔚已是神色黯然,将手顶在口鼻之间。“苏老师没能熬到文革之后,‘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开始后,苏老师被他的继子朱志强再次揭发检举成潜伏在人民内部多年的大内奸,遭到了毒打批斗···最后被那个禽兽用一壶开水灌顶而下,活生生的烫死了!”

  “这···简直是令人发指!”言未落地,谢方夫妇、英飏几乎是异口同声的惊呼道。

  为避免情绪激动,被热水烫到,叶成林默然将托盘放在相对文档且不碍行动的书堆上,然后依着母亲的动作,斜签着倚坐在她身后,搂住她的双肩。

  叶成林加力搂紧母亲的肩膀以作安抚,轻声问道:“妈妈您和这位苏老师也认识吗?”——方桐良久地攥着儿子的手,仿佛是欲由此汲取到了额外的精神支撑:“我和这位苏老师接触的不多,你谢叔叔和他很熟。那是位胸藏锦绣、腹纳江川的学者。谢蔚、英飏对他印象最深,那位老师上课时只拿两只粉笔,从不带书。可是讲起课来声情并茂绘声绘色,五十分钟一节课,高潮迭起无比精彩。”

  谢蔚小心的啜饮了一口茶,怆然道:“苏老师就是太过善良了。明知道所遇之人是‘母子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依旧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即使是后来女儿被逐出家门参加下乡运动,惨死在外,自己被恶妇逆子揭发诬告,也还是对我们解读说:人生苦短,都不容易··”

  谢蔚等人谈论的这位老师,名叫苏彦廷,解放前就是某师范学院的高材生,毕业后在某所公立学校教国文和地理。苏老师还另有一重身份:他所在的进步教职工工会,与当时华北区中共党组织有着密切联系。

  随着全国解放,该组织过渡划归为市属教委领导;所谓的思想进步人士也随时融入人民群众行列。尤其是在苏老师转折调动工作到后来这所学校任教时,所有的色彩都已褪尽了。人们只是知道他有个女儿,孩子母亲是病故了的。

  苏老师后娶的媳妇姓朱,压根不是个安生主儿。五十年代中期前夫经检举揭发,定位潜伏大陆的美蒋特务,经公审后执行枪决。布告贴出来后,大家才知道原来最后送交证据,促成罪名定性把男人踹进鬼门关的,正是他家里正在奶孩子的女人。事后政府宣布鉴于朱某阶级警惕觉悟高,勇于揭发检举大义灭亲,政府不会冤枉株连无辜,不仅下发了一笔抚恤,还在当地校办厂给她安排的工作。

  有一天,朱某忽然跑到校党委办公室,死活闹着要校长和书记给她做主,说苏老师对她有不良企图;非要校领导给她个解决。反复究问原因,原来是教职工住的连排房宿舍是依山坡建筑,苏家房门正对朱家房子的后墙窗户;她一口咬定苏老师经常在她家后窗户外走动··

  经过一顿胡搅蛮缠强词夺理,朱某就此说明心思。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有意带着儿子再往前迈一步。妇道人家没那么宽的见识,她就看中了苏老师待人和气,家境利落,又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想请校领导出面撮合,两家合成一家。

  与苏彦廷交往较近的教师、校工听说这一事情,都劝苏老师回绝此事。却没料到朱某玩起了‘混不要脸’的做派,隔三差五就往拽着孩子去苏家“串门”,转天就满世界显摆:说手上的针线活是给苏家父女做的。或是直接找到校领导办公室坐地泡,最后把校长和校党委书记搞得都觉得没脸见人了,反过来做苏彦廷的思想工作,勉强撮合了一桩事。

  然而随着革命运动如火如荼燎原展开,朱家女人和他儿子也斗志昂扬的投身于革命洪流中去。明里促进暗里搅闹的,把苏姑娘半哄半赶推去参加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就此远走外乡。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大标题正式见诸报端后,朱家母子又一次祭出惯行伎俩。向住校工宣队上交了许多留存信件、备课笔记,作为可疑物证用以检举苏彦廷历史问题不清楚;而她们母子身为有思想觉悟的革命群众,要坚决捍卫革命成果,与反动文人不共戴天,坚决彻底的和反动分子断绝关系划清界限。

  当时当势,没有人会敢于彻底究问朱姓女人与工宣队队长之间,做过何等勾当和交易;只是看到次日,课堂上突然冲进一群红卫兵,直接给苏老师挂上牌子拖出去开批斗会。后来再看到苏彦廷,是在学校锅炉房里,顶着剃得坑坑洼洼的阴阳头,搓煤装车烧锅炉。

  朱姓女人因反戈一击有功,被破格任用做了政治思想宣传积极分子,每天捧着语录本扎着红袖标,到各样小组会上现身说法,宣传提高革命警惕性,保卫红色政权,誓死捍卫领袖方针捍卫革命路线。

  艰难爬进七十年代后,革命运动东风压倒西风也在不断的转换着。短暂的静默时期,也不过是又一批人士被拉下马、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老百姓心头都藏着一个疑问:这个人不是刚得到伟大领袖的接见谈话吗,应该是可以改造好了的,怎么还是出问题了?!

  一天傍晚,苏彦廷突然叫到校领导办公室,两个身穿涤卡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召见了苏彦廷以及被临时抓来的苏家幼子。苏家姑娘在下放改造地,对其父亲的历史遗留问题交代检举不清,被隔离审查。不料苏女本人政治思想意识中的封建反动色彩中毒过深,对上级检查组领导的帮助教育,不仅不与配合、不予悔悟,最后竟然以自杀作为对抗政治工作的恶劣手段。

  领导上本着对教育改造的同志深挖狠批帮助到底的工作原则,现将未结束的交代反省工作交接给远地方领导;同时要求苏某的检举对象-苏彦廷必须对于其女的反动落后的思想意识行为,作出书面批判和认识。

  无法回述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景:让激愤病弱交加的父亲,和刚刚懂事说话就已堕入世事炎凉的孩子,面对着一包所谓的遗物,面对着骤然间崩裂断绝的血脉亲情,面对着死因不明却又是死不能见尸的女儿(长姐);却还要昧着良心对自己的罪恶表示痛心疾首,同时还要往那缕冤魂上踏脚唾弃。

  在那次召见之后,苏彦廷向造反派头头上交了一份反省材料。材料中还有一张决心书,是苏彦廷握着幼子的手写的,以孩子的语气表示自愿与父亲脱离关系,回转老家改造成长。结果,由此一别也成了父子之间的永别。

  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苍天有眼之类的感怀,都只是心余良善公允的人们在面对昏聩绝望而翻出的无力祈盼罢了。

  在终于走出政治风暴席卷的阴霾之后,百姓无从窥探报应循环,无从预见时代起落。以致于朱姓母子在八十年代初期的严打中,幡然落地的结果,被当地众口一词的归结为: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报全报。那个禽兽逆子朱志强被群众举报到当地公安部门,多次拦截侮辱妇女,后续又被揭发其组织青年女工在集体宿舍跳裸体舞,被公安收押审查,后被定为流氓罪判处死刑;颈挂名牌五花大绑,沿途游街示众押往刑场枪决。朱姓女人在街巷间浑浑噩噩的流窜了一年的光景,最终在某个风雨交集后清晨,被人发觉飘在引水渠河面上。

  河工用通化粪井的竹竿子把尸体钩上岸,然后报告当地派出所,由公家人出面联络到死者生前街道,核实了身份、家庭情况、死因,就交给就近的某个医院无害化处理了。

  唏嘘激愤之后,又在面面相觑中迅速归于长久沉默。原因无他,此刻在场的人都不约而同意识到,以他们自身积累的修为准则,已经搜索不出更为恶毒的言语,来表达形容心中的怒火愤慨。

  世间总有那么一类披着类似人皮的生物,用他们超乎想象、超乎伦理标准的下作恶劣和猥琐,去不断刷新着人们的道德标准底线。当你善良理智尚存时,肆无忌惮的挥洒蔓延着他们下作和龌龊;当你忍无可忍加以反击时,他们又瞬间排出一系列招式,极尽肮脏下流之能事,哭闹撒泼,装可怜装死,无所不用其极。总而言之就是要让旁观者明白,你跟他这种下流物种计较对错,你根本就是该死,就是自掘坟墓。

  谢智璘摘下花镜,用手背压着泪水崩落的眼睛,勉强出声:“那么,文革结束后,中央全面实施平反政策···对老苏是怎么落实的?”——“是从乡下找到苏老师的小儿子认领的。苏老师和姓朱的女人生的孩子,后来被交给了苏老师的妹妹收留。好像是76年年底,他儿子凭着这套平反文件报名参军了,后来也没再回乡。听说86年百万大裁军之后,调到北京来工作。其他情况就无从得知了。”

  方桐擦过泪水后,把手绢攥在手心里:“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忍心连舐犊之情都能断绝呢。不堪想象啊。”——英飏扒下眼镜,揉着被镜框压疼鼻根,缓声道:“您忘了还有句俗话,叫做——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熙熙攘攘趋利来往,正是此类人自古而然的本性。”

  叶成林为岔开浓重的伤怀,起身把茶水依次递送给作客之人:“我替二老问一句,您知道苏家幼子的名字吗,以及苏老师其他家人的近况?”

  谢蔚起身接过茶杯,点头致谢,继续答道 :“我依稀记得听苏家大姐叫孩子—小恒。苏家大姐名叫至樱,因此猜度,苏小弟的名字大约是取发音相近的字,叫志恒;若他成年后没有改名,或许通过相关部门协助可以查访到。苏老师的妹妹妹夫在文革之后就相继病故了,膝下一儿一女各自成家另过不知所终了。”

  ——分割线——

  次日下早班,叶成林依然是回母亲家,很大因素在于这个家里的气氛令他感到轻松,不必像在总字大院里那样,脑子里时刻绷紧一根弦儿。

  骑车拐进家属区小街时,他在街口的小卖部里买了两个瓷瓶装的酸奶,到家后没喘气儿都给‘销账’了,然后又打开门窗做成穿堂风,甩了长裤在木床上看书凉快。不成想一股邪风飕了肚脐,他急忙推上单元大门,钻进卫生间解决内急。

  室内光线随着外面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时,街门被咚的一声拱开,撞到了门厅墙上,随后响起邻居家一系列的招呼应答,是诸如家长去上夜班,嘱咐孩子和来访客人在家自己做饭,晚间早睡之类的嘱咐。

  如是类型的生活琐碎平时都可以忽略而过,但今天显然是躲不过去。隔壁家来的客人进门后没多久就想借用卫生间,已经在门外捂着肚子敲门了。叶成林无奈的应声后,尽快收拾完了冲水开门。门外的人匆匆道声“谢啦”,就钻进去推上门,紧接着里面就响起一串哼哼哈哈稀里哗啦的混响···

  邻居家男主人姓包,两口子都在科学院某研究所食堂工作。儿子名叫包喆,比叶成林略小一两岁,目前在一家外事职高上学,也是学厨师的。老包对于儿子报考的专业很是自豪:那可是技术高明的厨师任教,正规教学培训出来的专业学科;比起儿子的技术来,他最多算是灶头军、伙夫。

  大约十分钟后,包喆来敲门向叶成林表示歉意。着急忙慌找厕所且还是把别人硬拽开,这么糗的事儿总得表示一下,于是就请叶成林一起尝尝他试做的小零食。

  手挑门帘迈进包家,“抢蹲位”的人拎着吉他起身,爽快的点头打招呼。包喆一边放着盛放排叉的搪瓷盆,一边左右动着头做引荐。“这位是我家邻居林子,他母亲是对门住的方工。这是我初中同学,叫姜越;被我特意拽来给我做厨艺鉴定的。”

  今天实在是赶巧,包喆回到上中学的学校去看老师,正好遇到了姜越,再行细问得知,原来姜越在这附近工作。而更凑巧的还在于叶成林今天下早班,又被姜越堵了厕所门··否则前赶后错,都是谁也赶不上谁。年轻人在一起是很容易融合的,更何况彼此间眼缘甚佳,又有着饭桌交际的良好口感做基础,三人很快聊到了一起。

  包喆是个快嘴率性,因而话匣子被筷子支开没多久,恨不得连姜越的小名都报给叶成林听。恨得姜越直咬牙,用筷子腿戳着包喆的圆脸蛋儿说:“就冲你这性子,也就当个好厨子了,肯定当不了革命者。好家伙的,肚子里搁不住东西。鸡蛋大点儿的事儿就能把你憋死。人都说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你怎么就包不住馅儿呢,你这张嘴真得加把锁了。”

  包喆对于同学的提醒显得不屑,捏起个炸排叉咯吱咯吱的嚼着,“红豆沙现在正好儿喝,你俩自己动手盛。咱仨一个商场售货员,一个厨子,外加一个宾馆保卫,又不是国家保密职业,有什么可掖着藏着的。怎么,你怕有朝一日突然蹦出个二愣子举个葫芦朝你喊:叫你一声敢答应吗?姜四喜儿!”话音方落,叶成林和姜越分别把汤碗墩在桌面上,捂着嘴闷笑,免得把刚喝进的红豆沙喷出来。

  继续闲聊问到姜越的工作单位,姜越回答他在燕山大酒店保卫部,刚上班不到一个月,还是试用期。叶成林适时的调剂着话题内容道:“那也是个不错的差事呢。外事服务口儿的工资水平本来就比普通职工的级别高,就算是试用期工资,也相当于一个普通四级工的月工资了。何况你那个单位是安全部旗下的三产,没点硬关系未见得能进门呢。所以也难怪你和包子相比,就多出一层警惕性。”

  包喆闻言一拍大腿,挑着大拇指赞叹:“跟明白人说话就是长见识吗。真让林子说着了,姜越的小表叔一家都在中直机关工作。把姜越弄进本系统旗下的单位,还不是手拿把攥的事儿。”

  不等他念叨完,姜越伸手捏住了他的脸。包喆张了张被故意挤成的‘鸟嘴’,似乎略有所悟:“呃,这也不能乱说。那就听哥们儿数道数道现在遇到的坎儿吧”

  包喆现在面临学校毕业分配,班里已经有人被用人单位挑走了,去的都是星级涉外饭店酒店。像包家这样没有任何门路的普通家庭,除去静等学校向选人单位推荐,再就是看是否有机会,到研究所食堂接老包的班。尤其,接班儿这条路颇为老包看好期许。

  年轻人都有不甘于被埋没的心境,包喆也如是;换言之,让一个经过系统学习培训过三年的厨师,钻进单位食堂,操持堪比百年不变的熬炒咕嘟炖饭食,简直就是巨大的浪费。他想凭着本事自己找接收单位。在听闻姜越说了目前工作的单位性质后,觉得比较可心,单位性质稳妥又有对口儿工作。于是今天拉着姜越来他家小坐,以便进一步问问细情。

  姜越没有立即回绝,只是一再地说包喆性格太单纯,怕他适应不来那么复杂的环境。叶成林捏着椒盐排叉,慢条斯理的说:“我倒是觉得事在人为。仅从咱们眼前这桌小吃的成色味道上说,我觉得包子的手艺够硬。其次,燕山酒店那个地方,无论其背后属性是归谁旗下,他根本本质是酒店经营。脑门上顶个门派标志,在那种地方未见得就是好事。这一点我想小姜自也应该是有感觉的。再者说,包子是厨师,管好自己手里的刀铲炒勺就行,关不着背景的事儿。莫如你帮包子问问你们酒店求职招聘的程序、时间,让包子直接去求职。”

  叶成林的话虽不多,却令姜越很有豁然明朗之感;随着交流内容范围逐渐铺开深化,也随之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共同话题,比如:自小成长的环境、家中长辈们早年的经历。当听说叶成林家里人基本都当过兵,他自己也刚复员回来工作,姜越脸上像是点起一把火似的,兀然见腾热起来。

  包喆见他们彼此间越说越近,竟都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就故意拿菜来打岔说笑:“来,来,最后一道压轴的档口横食儿,货真价实的四喜丸子。”——姜越懊恼的一捂脸:“我算知道了,你这个包子里的肉馅儿都是滚刀肉做的。”

  【档口横食儿—多指一个餐桌上最好吃的一道主菜。】

  碗盖揭开,一只红亮鲜香的四喜丸子豁然亮相,转瞬间腾起的香味,催得人目不能移、口中津液爆蓬,十指大动。包喆用小刀、筷子把丸子切分开,分别布给叶姜二人,那两人遂即摸起筷子,吃得连头都不抬了。

  几分钟后见两人都吃完了,包喆向姜越提议,权当是闲磨牙唠嗑,讲讲关于‘四喜’这个小名的由来。姜越搓着脸自认吃人家嘴短,把脸一摩挲,来个‘我说你听想当初’。

  姜越上面有个哥哥姜竣,可惜是先天畸形儿。母亲怀着头生子时正是世道混乱,挺着肚子还要爬梯子修剪果树、挑粪施肥,积极的参加革命生产。结果把胎儿挤了;姜竣生下来,从脖子往下的右半边肢体是朝外拧着的。在老辈子人眼中,先天残疾的孩字不能算正常人口。

  姜越的母亲生他时前赶后错的撞上了好日子,农历腊月二十六。民间俗语里念叨:二十六,割块肉。但是在战斗红旗迎风舞,革命阶级斗争高于一切的年月,谁也不能以生产压革命,就更别说生孩子。敢念叨这种话题,会被革命群众揭发成“封建主义的孝子贤孙”,拎出去游街、挂牌子批斗的。即使如此姜越他爸也还是扶着媳妇勉强坐起身,手举着语录本红宝书,向着墙上的领袖像,汇报加赞和的忙活了好一通:在伟大领袖的英明指引和领导之下,我家里的老婆才顺利生出了健康的娃。【这种赞和词后来再回味起来,怎么都觉得怪怪的】

  姜越得以顺利健康出生,使得母亲终于挺直腰杆扬眉吐气。转过年来,姜妈的工作调动问题得以解决,转到了离家很近的乡办合作商社工作;姜爸也因为工作踏实吃苦耐劳,得到领导表扬,上调了一级工资。胖儿子的出世为姜家接连增添喜庆,为此姜越就得了个小名:四喜。

  姜家所住的职工宿舍区隶属于某部精密仪表研究所,是军民联防的半军管型单位,职工宿舍区域内设有连排的军用营房,厂区的职工食堂也是军民混用的。

  60年代末进到70年代,国属级单位的物资供应已经是可以保证的。厂里后勤科为照顾大多数双职工的实际生活困难,逐步组建起幼儿园、子弟小学;同时与部队搞联防共建,组织了助老帮残小组。

  姜四喜自懂事时起,先是跟在哥哥后面,实际是跟在解放军叔叔的队伍里,拎着饭盒、搪瓷菜盆,去工商合作社旁职工食堂,用餐票买馒头和熟菜;再长大些上了小学,就是自己跑去买饭买菜。每天带见不见的,总是能有两次见到战士们列队行进的景象,一次是中午食堂打饭,一次是傍晚出操活动。

  姜爸工作的地方是厂里专设的汽车连,负责接送职工的班车运转、厂里其他各部门车间仪器材料采购运送、厂领导进城开会等所有车辆往来使用、及维修保养。驻防连队的车辆偶尔出现机械维修问题,都是就近送来这里,找修理工帮着处理。时间长了,部队上的连长、指导员都和姜爸很有交情。

  连队指导员曾经对姜爸直白浅显的说过:姜师傅,您家二小子长得真喜欢人儿,到岁数了送他参军吧。这么好的孩子到部队上锻炼两年打个好底子,将来大有前途。老大先天有残是没不能改变的事实,只要他能够生活自理,不招灾生病的就行。今后弟弟成家立业了,多少也能照顾着他哥的生活。不至于让同胞手足无依无靠。

  姜越他爸一直很信服这位搞思想政治工作的军队干部;姜越高二毕业后,也真如其言地送姜越报名参军。
月蔚弦歌 3——又呈云泥
  周六,早晨上班时,商场经理张同贤关照叶成林说,让他今天十一点半就可以下班,算是还他日前替经理顶早班的半天考勤。于是中午到点时,叶成林与组里考勤员打了招呼后,推着摩托车先去了街北的回民小吃店,吃完午饭再回科学院住宅区。

  叶长天在京的位置已经确定下来,只是在等两会闭幕后,统一的正式公告任命罢了。因此近段时间,叶长天的行动举止相较之前更加谨慎,刻意随着妻儿一同在父母家里住。如今,整座叶家小楼都处于异常敏感的氛围中,对外却还要装着春风习习轻松如常。

  叶长天整天象上满弦似的,开会、觐见、看内参文件,稍有剩余精力,就是审察、敲打两个儿子的日常举动言行。叶成栋抱怨说,他爸恨不得在院门口挖个消毒水池子,让每个进门的人都先跳进去扑腾两分钟消消毒,以免把‘外界病菌’带进门。在爷爷奶奶的面前,叶成林还得给弟弟成栋起模范作用,没饭阐述反对意见,只能是‘躲为上策’。

  捏着餐票回身到空位落座,无意间扭身之间,挎在胳膊上的摩托头盔,碰了旁边就餐人的手肘;架在筷子上的羊肉汤包被甩落,热油淋漓一下子甩在手背上,那人被烫得‘哎呦’一声斜签着就跳起来···是个熟悉的少年音色。

  叶成林忙回身道歉,那少年在看清碰撞人之际遂也化怒为笑。“耶,林子哥,您也到这儿吃饭了?”——“竞儿!?快伸手让哥瞧瞧,看烫坏了没?真抱歉哈。”说话间叶成林忙着撂下头盔,拉着李竞到位于餐厅角落的水池前,拧开冷水冲洗。

  好在冷水冲洗及时,被烫的地方只是有点肉皮儿泛红。服务员叫号循着应答送餐时,叶成林让女服务员帮着把饭菜并在同一张桌上,又特意找餐厅值班经理要了一包冰块仔细压在趋红的手背上,以便尽快降温止痛。

  李竞的左手被用冰块压着,捏筷子挑动碗里的热牛肉面降温。叶成林看他嘴急吃不着的模样挺好笑,就问:“刚放学?怎么不回家呢?”——李竞撅着嘴吹吹面条,试着温度还是烫嘴,先搭话道:“刚从校外训练班下课。想着回家也赶不上午饭,就在这顺道儿的地方吃完再回去。···哥,您也吃饭吧。用冰块这么盖着手背就行,不用特意按着。”

  两人吃完饭拎包出门取车,叶成林让李竞和他一起骑摩托回去,车尾后箱里还有个半盔,正好能给他戴着。李竞眯着眼将叶成林的本田摩托端详了几番,最终还是呲着白牙笑着婉谢说,显然是没这份搭顺路车的福气哟···今天坐着顺风车回去倒是够飒爽,可明天还要回这附近上课,就得一大早跑出来倒公交。更何况眼下这个料峭季节,摩托车真要跑起速度来,最起码也是五六十迈的速度。叶成林有一套专用的骑乘装备,可后座上的人若是仅仅扣个半盔,根本就不行,没两分钟就被风打得透心凉。

  叶成林扭头看了李竞骑的自行车,不禁了然:哪有男孩不爱玩车的。虽然是一辆变速山地车,却也是当前市面儿上很帅很抢眼的款式——原件整装进口英国产阿米尼27速山地跑车,该品牌第二代上市产品,前四后八叠装变速轮盘,脚踏倒蹬变速,前后车架带液压减震器;火红的车架,嵌折射反光条的黑色挡泥板,惹眼靓丽。

  “很帅的车,价钱可也不低呢。你妈给你买的?”叶成林是故意这么问的。因为他对于李竞他爸(李长材)的为人品行了然于胸,也更加清楚这辆山地车价值几何。如此档次的变速山地车,起码是目前一个工厂六级工半年的工资奖金总额。

  两三千块钱相对于李长材目前级别的工资水平,真不算是多大事儿。但必须是李树杰开口要,他才是李长材亲生的儿子。以李长材那个‘做衣柜不装拉手’的抠门儿人性,打死也不会往继子身上多贴一分钱。能舍得给孩子花钱的人,最可能是李竞的母亲——梅珊。

  李竞大大咧咧把脑袋一摇:“是三元哥买的车,借我骑着磨合两天。本主儿虽然不急着要,可我也得骑回大院去。您别拿这不忿儿的眼光看我,要不咱们就比比,我这车的速度不见得比您那个慢。”——“呦呵,敢跟大人拔份叫板了哈!比就比,我还怵你这颗小蹦豆儿了!?输了可不许耍赖,说吧,赌什么的,老莫儿或是维兰西?”

  叶成林本来有意探问,却被李竞搪塞的回答岔开了,略加回味也觉得不无可能,或许是自己多心。李竞和顾家两兄弟的交情可谓不打不相识,尤其八九年之后,关系就走得更近许多;如今连顾镕与人逗闷子时都笑着吹牛说:往后小竞竞就移栽到顾家,成他顾镕的幺儿了。

  俩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笑商量着,李竞兀然不做声了,警惕的向四外扫视着。叶成林凭着在军队养成的警觉,随即也分明觉出异样迫近,从四向往来的人群中正有五六个人,攥着包、插着兜,面色诡谲的向他们聚过来。

  聚过来的几个人显然是认准目标的,站定位置后,一个随便捆着风衣带子的黄毛儿就操着破音嗓子开口,挑着大拇哥指着后面一个穿着黑风衣的人开言报万儿:“你就儿是叶成林吧!这位,是海淀六郎庄这片儿的兴哥。今儿特意给你脸找你说事儿。”

  喽啰铺好场子后,黑风衣兴哥就斜吊着烟卷开码:“我出面替哥们儿做个说和。听说你在这片儿地面儿上玩儿得挺猖。可你吃肉也先不能摔别人的饭碗子,让人连口粥都喝不成吧?”

  叶成林将“聚拢站桩”的几人打量过一番,都是些故意染了毛色的小痞子、癞头混混儿。他从心里腻味此类人,也不打算与之纠缠。随口扔了一句:“我不懂你说什···”——推车要走,却被杂毛儿混混伸手握住车把,挑着拇指点着自己鼻尖儿,叫嚣道:“孙子欸,别你妈比给脸不要脸。你丫敢推车从我脚上轧过去,今儿就卸你丫一条腿!”

  近旁的李竞见叶成林被纠缠住,快速开了自行车钢丝锁,兀然插话问道:“哎?听说万寿寺往西北区这片儿不是归郝东征管吗,这什么时候划出‘租界’了?”——言出果然奏效,黑风衣兴哥最先反应过来,对着李竞一脸惊愕怀疑道:“嗨呦!你居然知道我们大哥的名号?看来离着不远呐。那说说吧···这位小老弟跟郝大哥是怎么论(音:lin)的?”

  李竞没有回答,斜调起半边脸做了个冷笑:“靠,我听出这话的意思了,是说我跟你们这儿举个名号蒙事儿呢,是吧?成,今儿这事儿既然掺和了,就掺和到底。随便找个人去西边那溜儿的北兴山饭庄雅间儿找吧,郝东征就在那儿跟人吃饭呢。你们自管去问:丫刚跟我满应满许保证说-万寿寺往北都得给他郝东征面子的···这话到底是板上钉钉还是他妈闲扯淡呢!?我就这儿等着,如果问回来说我是吹牛,那我绝不抵赖,你们有一个算一个,一起上手还是轮着冲,我都接着,怎么样?”说话间他煞有介事的扯下自行车钢丝锁,拉开接招开练的架势。

  李竞念叨完这番分外牙碜的话,不只是拦路找茬的混混们蒙了,连叶成林与挡道混混近在咫尺,随时可能被招呼一下子的紧迫情形之际,也是怔忪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没想到这个在大院里出了名的乖宝贝儿、人见人爱的‘小猫咪’,乍露狰狞竟是头笑面虎···?

  “竞儿,你个臭小孩儿的,长出息了哈;错眼神儿的功夫,就跑街上找人茬架来了?”随着一道略呈烟酒嗓音的喝叱声,从北向的人群中闪出两人,其中身着穿齐腰皮夹克的正是郝东征。呵斥李竞住手的男子身穿中长款皮风衣,正是李竞刚念叨的顾三元。

  喝住李竞之后,顾三元立即回身对郝东征‘指示’:“东征,在你的管片儿里得给你留面子。那接下来呢,咱该说事儿就说事儿,该讲理就讲理!如果真是我弟不占理,我出手管教他;可要儿是故意欺负我们家孩子,也得先问我才行!”——顾三元云山雾罩的一通咋呼,郝东征知道他是有意抹稀泥,也急忙就坡下驴的应和:“肯定是有误会了。兴子,你丫的脑仁儿落在娘肚子里了,到底怎么回事儿,赶紧向三爷说清楚!”

  刚摆起架势的兴哥和喽啰们先就被撒了气,适才还是下巴翘上天的兴子,已几乎弯成了虾米,忙手慌脚的敬烟点火儿。顾三元没等烟卷儿凑到面前,摇头回绝:不抽,刚掐了。兴子又讪讪的转敬给郝东征,连忙解释:“嗨,大水冲龙王庙了··误会,误会,郝哥,兄弟们是真不知道,这两位小兄弟是三爷的哥们儿。··三爷、东哥,今儿真是误会了,我真是来出面做和事佬儿的。就我发小儿的媳妇儿在叶组长手下,李金荣,家里吧最近挺困难···两口子确实挺不容易的。就前两天儿,在叶组长眼前出了点错儿,我这发小儿托我帮给递个话儿,关系都不远,叶组长抬抬手儿,就都过去了···”

  叶成林听得有点摸不着调儿,不禁皱着眉头嘀咕道:“···不是,这都哪还哪呀?”——李竞把钢丝锁绕在自行车把上,笑嘻嘻的问叶成林:“我倒听出点儿眉目了。林子哥,您最近因为工作原因扣过谁工资奖金吗···比如就他刚说的这个人。”又转向兴哥等人笑着扯闲话道:“你这发小儿的媳妇叫李金荣的,脑袋被门挤了吧。自己工作出错儿不找原因,连对头人的底细都没打听清楚,就让别人出面替她平事儿!?还有你兴哥,先跟你们大哥问清楚:叶成林是什么人,家里是干什么的,再接活儿吧。冒了气也就两条Marlboro的喜儿,真就值当烧得你们几个替她去蹲几年大狱的?嗨哟!我都替你们着急得慌···”

  顾三元早就听烦了,插着皮衣口袋直接对郝东征吆喝:“让这帮杂碎都他妈滚。还有,今儿这茬子就算平了,日后要让我听说我弟在你地面上磕了碰了,你他妈就把那孙子剥了皮再来见我。”

  眼瞧形式直转,叶成林明白该见好就收;便打叠起一派随和姿态说,搬出‘出门靠朋友,不打不相识’的客套,说笑打岔着将郝东征及兴子等人先行糊弄走。见顾三元拢着李竞推起自行车要走,叶成林忙叫两人稍等,快步钻进隔壁药店买了烫伤膏塞进李竞的书包,嘱咐他及早敷药免得破溃感染。

  叶成林轰起摩托车油门快速驶离海淀大街直朝总字大院而去。他不会知道,在他离开后不过几分钟,顾寒江把车停在区政府大门口,手拎着刚挂断电话的大哥大,倚着放下玻璃的车门,阴着脸色正在和海淀派出所所长如此这般做着交代。

  顾三元把自行车塞进车后备箱,然后拢着衣襟坐上驾驶席,顾寒江换坐到后座上。车子发动起来,顾寒江音色飕冷的问:“竞儿,你怎么和郝东征手下的人扯上瓜葛的?”——“无意间撞到一块儿了。刚在回民小吃那吃午饭,碰巧遇上林子哥;出门时赶上郝东征的人来找林子哥平事儿。您不是说过两节期间加紧治安清查吗,再者都是一个大院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好袖手旁观的。”

  顾三元把握着方向盘,借后视镜往后看一眼,见他哥脸上表情一直冻着,就问李竞:“怎么着儿,我刚听叶成林说你手烫了,烫的厉害吗,还疼不疼?”——“没事儿,就有鸽蛋大一块儿红,也不觉疼了。”

  李竞刚回答两句,左臂就被顾寒江扯在手里,翻起衣袖对着车窗光亮反复看了几遍,又从书包里摸出烫伤膏,拧下旋盖刺开封口,挤药膏涂抹覆盖了大片手背皮肤,最后拎着那条左臂在椅背上。“手搭在椅背上把药膏晾一会儿。真不让大人省心,就放你自己去吃个午饭,怎么能被烫了手呢?!今天这事儿就到这了,回去后跟谁都别再提了。三元,我也嘱咐你一句,把你手下这帮喽啰好好归置归置,闲得他们不惹点儿事儿就骨头痒痒。”

  顾三元已经明显觉出他哥的声音里,泛起一层刀锋冷峭的森然气息,忙应声岔开话头:“我知道。竞儿这么乖孩子都被招噌(急、怒)了,可见这帮兔崽子是欠拺(揍)了。可你说这叶老二也挺大个人了,还在军营里混过,遇事儿倒让孩子替他出头··真出息!竞儿,三哥跟你说哈,往后再赶上叶家的事情别往前凑和。叶长天很快就升官儿了,今后抢着为他们办事的人能踩塌了门槛子,轮不着咱们出头呢。”

  “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侯···权当是留一份善缘吧。锦上添花的事谁都会做,却未见得人人都能雪中送炭。只是你今后以后再遇类似事,别像个奔儿头蛐蛐儿似的就知道掐架,得知道看准时机釜底抽薪,懂吗!”李竞正撅着嘴吹干手背上的油膏,闻言时像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顾寒江见了脸色随之趋缓,习惯性的摸了摸李竞的后颈。

  【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侯-取自袁世凯诗《自题渔舟写真二首》其中的一首“百年心事总悠悠,壮志当时苦未酬。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侯。思量天下无磐石,叹息神州变缺瓯。散发天涯从此去,烟蓑雨笠一渔舟。”

  寒江公子这样自语,是在暗示并感叹叶长天父子都是袁世凯式的人物。】

  次日早,天边刚见亮,窗外就响起一串高亢嘹亮的公鸡打鸣。听声音就知道,一定是相隔不远祁家院里养的大公鸡,跃到轿车顶子上,拢臂昂首执行司晨天职。每当大公鸡开工叫早后五分钟的样子,就会陆续听到露天里人们来往交会的对答声,以及以各家小院为单位,整齐划一的列队出操的跑步声、口号声。

  在军人世家的环境里,到这一系列动静响起时,即使叶成栋这样娇养型的孩子,如果还赖在床上没有清醒,就绝对会引起叶家老爷子一番“雷声大雨点小”的喝叱:去提一桶凉水来,给他浇醒了。这要是在打仗时期,早就被敌人俘虏,成为可耻叛徒了。

  叶成林的房间窗户离小楼建筑群中间的公用道很近,即使没有大公鸡叫早,等外面响起集合声音后也是再躺不住了。于是起身穿衣,趁着开窗通风漱口洗脸的空隙,习惯性的眺望一下院墙外的晨景。

  在所有队列程序式的音响完成后,首先响起的是祁省三吆喝声:“鲁八斤,你又在这儿挡路霸道,赶快从车顶子上下来回窝去!”随着鲁八斤念报告式的咯咯声,是祁老爷子与周遭经过人们问候的回应声,听来可知老爷子心情很好。

  大公鸡是祁少爷思源公子的宠物,灰白芦花种,威武雄壮得令人无法逃避,有个名副其实的字号-鲁八斤。鲁八斤看家护院的特异技能比狗还管用;与其说是只凶悍的鸡,不如说它更像一名敬业执着的警卫战士。任何来客无论是何种身份,胆敢不经通报擅自踩进祁家院门一个脚趾头,绝对会被鲁八斤双翅扇风、坚喙如箭,兼一顿连环飞脚将来人踹出门去,并且还是一路追一路踹,整个一个‘宜将剩勇追穷寇’。

  曾听叶成栋回忆:有一年暑假回来,他看到祁家院里伸出院墙的石榴枝头结了大石榴,红黄相间无比惹眼。事先还是与正要出门的萧正打了招呼,伸手摘了一个石榴。不料被鲁八斤看到他摘果动作,追着他又踢又嗛,硬是被逼得钻进杂物棚子里出不来。最后是叫勤务员跑去找了祁思源来,招呼着赶开了鸡,叶成栋才顶着满头蜘蛛网脱困,回家换衣服还发现肩头有两处淤青,竟是被鸡踢青的。

  没有人探究鸡是否有智商,但鲁八斤的混不吝天性是深得少主赏识。打狗还得看主人,何况是抓鸡乎!若是普通干部家里养了这么凶悍的活物,早就被后勤处干部反复登门做透思想工作后处理掉了。但没人敢动鲁八斤的主意,即使在少主离家参军的时间段里,它依然敢在周遭联防保安群里‘拔头份’!

  “祁大大早!顾大大早!”少年人别样清脆的问早,很容易识别出是李竞的声音。——“竞竞啊,怎么,课外班儿大礼拜天儿还上课?”这个略呈沙哑却分外和蔼的回应声音是住在同侧小楼的顾镕。

  叶成林擦脸,下意识的向窗外望去。在顾家小楼的道边,祁省三与顾镕分别拎着羽毛球拍和球罐,看来是结伴正要往操场去打球的。顾寒江套着一件毛背心快步走出院子,朝着李竞甩手扔了些什么,李竞扬手接个正着。“竞儿,你今天别骑车了。我上午要去值班,可以顺道带你过去。先把书包放车上,等我五分钟。”

  “不用了吧,我想中午下课后去后海··同学家··”不需亲见,仅从李竞快速消失的辩解声,就可以想象出寒江公子在回头瞬间骤然变幻出的厉色。少年最终呲着牙嘻嘻一笑,将钥匙串抖得哗哗作响,一串小碎步溜去普桑旁开车门放书包。

  祁省三被那一大一小的答对做派逗笑了,招手把李竞叫回跟前,对顾镕感叹:“这发儿的孩子里,寒江是真有家长的威信气势。这很好,往后思源、三元他们中间得有个说话算数的领头人。竞儿是好孩子,更得有个好榜样带。过来,乖乖,像小时候似的再让大大掏个鸡儿··哈,蹦得倒真利索。”随着少年亮丽脆生的笑声,祁省三的哈哈大笑起来。

  因树荫间晨光交杂晃眼,叶成林没看清李竞是怎样从祁省三身边跳开的;随后就响起顾镕的嗔责:“老祁!竞儿现在也是半大小伙子了,可别再像摆弄奶娃娃似的揉揉搓搓的,倒让孩子笑话咱们这些做叔伯的都为老不尊。”祁省三对此嗔怪不置可否,依旧哈哈笑着。

  恰在这时叶长天出门晨练,活动着肩臂走近顾祁二人开言问早:“祁叔、顾叔早啊!祁叔养的鸡还起个文学家的名字?”——“哪有什么文学家,是毛毛听相声词儿里说‘肥净白净八斤鸡’,他就吵吵要把鸡喂到八斤重,就胡乱给鸡起名儿-八斤。现在不单是早超过八斤重了,都被惯成个‘战争贩子’了。”

  叶长天跟着呵呵笑了几声,无意识的回头,抬手握在李竞后颈上问道:“这是··老李家小杰吗?”——“不,这是小竞,小杰比他胖点儿。”顾镕伸手将李竞揽到身边。“你这些年一直都在部队上工作,咱们院的孩子都快认不清楚了吧?”

  “可不。每次看见林林和栋栋,都觉得好像是会见风长似的··上次见到小竞时才到我胸前这儿,转眼就窜这么高了!哎,我说竞竞,你见我怎么光知道坏笑,不叫人了?”叶长天故意揉搓着李竞毛茸茸的脑袋,半逗笑半申斥道。——“我是真为难呢啊,不知道该怎么排这辈分儿:按年岁叫您叔叔吧,那您和祁大大、顾大大就成平辈了;要是叫您大哥哥吧,就把林子哥、东哥和您拉平儿了。”

  李竞一番狡辩逗得其他三人都禁不住仰天大笑起来,叶长天虽没得到答案,也是大笑着拎起李竞当场转了两圈才放下,直夸这小精豆子太可爱了。

  叶长天将李竞戳在自己把握中,像摆弄个布娃娃似的搓搓捏捏的,状似无意问:“祁叔,思源今年可以休探亲假了吧?”——“是啊,昨儿打电话说,差不多今晚能和他萧叔一起回来。”

  顾镕拖着长音打岔:“难怪呢~~平日里见你总是举着张灶王爷似的黑脸,今天出门居然就眉开眼笑的;我还琢磨是不是天现异象日月齐光了,原来是儿子要回来了。那就赶紧走吧,抓紧打两局球,一起去‘城乡’买菜,让老太婆做个酱肉,毛毛小时候就最喜欢吃这口儿。”

  顾镕絮叨的同时,顾寒江已穿好毛花呢外套快步出门;寒暄着送走父亲、祁省三,又转回脸淡笑着与叶长天打招呼。

  叶成林眼瞧着顾寒江将少年圈回手中,不动声色地为之整理着衣服形容:“大人要说话,你去车里等着。”随后又为叶长天递烟、点火儿,低声说笑着什么,脸色和眼神都藏进淡淡的烟雾中··心底无缘由地升起一股沁凉感。

  静候着叶长天寒暄后走远,叶成林算计着索性趁机骑车提前出门,去海淀街里吃早点就近上班。并不都因为父亲在家嫌他骑摩托车出门太招摇;而是总觉得周围的气氛越来越诡谲。

  开门下楼时闻到了很浓的中药味,伸头往厨间里看,见袁立芳正端着热气腾腾的杯子,缓缓的喝着中药。往日盘梳成型的卷发披散在肩上,显得有些柔弱。抬眼见叶成林走近,袁立芳招呼他吃完早点再出门:有刚出锅的油条、粥、茶鸡蛋。叶成林应声过去落座,就势关心问芳姨怎么在吃中药。袁立芳捧着杯子淡笑答:“不算生病吃药,只是调理。我有点更年期内分泌紊乱状态,用药调理一下。”

  叶成栋在洗手间里坐麻了腿,一瘸一拐挪进来,假装惊讶的看着母亲逗趣:“更年期?妈,您有那么大吗?我怎么觉得您才刚过四十呢?”——袁立芳被儿子逗得差点烫了嘴:“哈··几岁了,还跟妈妈犯调皮!”终于喝完药把杯子放进洗碗池,袁立芳坐到餐桌前为儿子剥鸡蛋皮:“昨天去看中医,说我更年期开始的太早··不太好,有必要及早调理一下。”

  “嗯,更年期不是女性的正常反应吗?”——叶成林及时在桌下踩了弟弟一脚,脸上还是淡淡的:“调理一下也好,女性更年期开始过早,身体抵抗力差、容易生病。”叶成栋还想再申辩些什么,兀然见哥哥对他皱眉丢眼色,似乎明白了有些问题是不需要说太清楚,即呲牙一笑,继续敲手里的鸡蛋壳。

  由于着急出门,鸡蛋黄还噎在嗓子眼里慢慢下滑,叶成林就连蹦带跳的推起摩托车跑出门。袁立芳紧追两步到门廊下,嘱咐他下午下班一定要早点回来。

  叶长天从外面回来,仅仅望见叶成林骑车远去的背影,只能又气又笑的摆头。想必是筋骨疏散得透彻,迈进室内的瞬间,甚至还能看到他头上缓缓升腾起来的热气,在阳光照耀下成淡淡的金色烟气袅袅而起。叶成栋见他爸一股朝气蓬勃的气派回来,连忙叼着根油条,拎着羽毛球牌子跑出门,说是去操场找人打羽毛球。袁立芳也是不等丈夫开口,随意知会一句就快步回放去梳洗换衣。

  叶长天对妻儿们的反应觉得古怪:“怎么个情形?这娘儿三个见我都是掉头就跑,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咬他们不成?”

  封令霜起身后一直在廊下绿植丛间练吐纳气功,此时收功回身拾阶进屋,适时的接下话茬道:“你一见到孩子就念经似的做思想工作,小袁若有劝阻,还会被你上纲上线的一顿批,我在旁边听着都头疼。林林和栋栋是你的儿子,不是你的部下。”

  叶长天对母亲不可能再摆官样姿态,低眉顺目的捧上茶杯,含笑道:“您提醒的对。今后我和孩子们说话一定会注意方式方法。这是小袁为您泡的罗汉果茶,现在喝正好。”

  封令霜两手上下抱着茶杯,一腔酸楚在唇齿间反复筛了几趟,才重新开口:“既然是调回京工作了,以后尽量多抽时间关心一下妻子孩子,别再发生方桐那样的失败了。小袁现在体质不太好,在这边住着也不适应他修养。等你的工作定位了,你们就搬回去住吧。林林不跟你们过去,仍旧留在我和你爸跟前。”

  尤其是最近两年,封令霜心底越来越频繁的涌起很明显的追悔,或许当年应该坚持意见,让叶长天及时调回北京重起‘门户’。86底~87年期间,叶长天任职所在军区,有近二分之一的干部士兵响应百万大裁军决定,撤编改编解甲归民。萧正也曾找封令霜谈话,希望她能说服叶长天回京工作。但叶长天无比坚定地扎根军队建设··据当前的趋势看来,似乎是应了‘是金子总要闪光’的老话,叶长天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一举登高平步青云。

  下午下班之前,叶成林的汉显呼机上就跳出信息,署名是方姨:下班后及时回家,有重要工作事要尽早面谈。叶成林知道袁立芳并非大惊小怪的人,既然一再要他早归,必定是紧要事情。因而就算知道骑摩托回去可能挨尅,也还是硬着头皮回了家。

  到大院门岗处,遵循门卫规定:下车、推车进门过岗、重新上车骑行。无意间,瞥见门卫值班班长,正站在门卫传达室外,侧耳听着室内的动静,边听边笑的捡免费笑话听。值班班长也看到叶成林寻动静凑过来,便指指墙里面:某位大少爷正在里面教训人呢,被训的那人吓得都快尿裤子了。

  叶成林略聚耳音,室内某个很熟悉的男声在训人:“··先睁大眼睛看清楚门柱上的大牌子,再问我是哪单位的··真出笑话了,我在这院里长了二十多年,还真没人问过我是哪单位的。来而不往非礼也,把你工作证拿出来!告诉你啊,敢跟这个大院门口犯执拗,直接就让你单位保卫科的去管局领人去!哎~~好说好道、有理讲理的才是好同志吗~~往后遇事儿也先问清缘由,别满世界胡乱咬嗤栽害好人败坏别人名誉。今儿这事儿要不是我们阿姨好心要给你留脸面,搁我们这儿正规程序根本就没完··成了,领着孩子该干嘛干嘛去吧!”

  叶成林无意多耽搁,进门之后就跨上车座,重新打火给油儿,直接向二道门而去。

  推车进库,隔门缝就听到客厅里有说笑欢谈的动静。侧耳细辨正在说话男声,和润温缓,也是很熟悉的人—萧正·外表温润端方,内质坚刚多谋,目前任职为总字旗下某部正印。

  解褪头盔护膝的功夫,袁立芳抱着一大盘水果出现在车库门口。示意身后方向道:隔壁萧叔刚来,是特意替思源公子送来些土产给老人家;老太太让知会孙儿进门后一块坐下说说话儿。

  其后不过几分钟间隔,祁思源与叶成林前后脚儿走进大厅。年轻人的加入,无形中为谈话群平添了许多亲和、朝气。双方一见面,还特意相互面对立正,举手敬军礼,然后才相互拥抱。

  封令霜正关照袁立芳和保姆操持晚饭,被祁思源伸手拦住:“大妈您快别忙活了。我刚才进家按住我爸和保姆阿姨别再忙活饭;萧叔订了大院招待所餐厅,今晚咱们全到那去!我这不撂下包儿就赶快过来请叶大爷和大妈来了吗。原本回来探家看望亲人是好事,要为我来反而吵了老人家清净,那我这做小辈儿的可就罪过了。”——萧正随即也续上解说:“大姐,思源说的没错,咱们借此聚在一起吃个饭;然后这些孩子要是想玩想闹的,就留他们在那儿折腾去吧。上了年纪的人跟年轻人耗精力可是耗不动了。”

  祁思源刚还人模人样的与长辈们交谈,转而把脸一抹就现出顽皮原型,与叶成林摽着膀子钻向隔壁,拖着叶成栋、顾三元等人一起欢笑打闹地先行涌出门去。封令霜见了也就点头认可,交代叶长天去关照叶军生穿衣带药··转回来对正在赏器品茶的萧正,解嘲笑道:“老祁总是嘴硬说毛毛闹腾;其实他在这群孩子里就是拿综儿挑头的,没有他就不热闹。他当兵走这几年,院子里可是冷清了不少呢。”

  萧正率先款步出门,立在廊下轻笑着附和道:“说了不怕大姐您不信,思源去部队后没多久,老祁就开始嫌身边太清净,赶上休息日里闲的他没事儿可做,隔三差五的就找街坊邻居‘借孩子’玩儿,尤其爱领着梅珊的小竞竞玩儿。思源要是再不休探亲假,老祁都要闲得长出蘑菇了。多快呀,转眼就四年多,小竞竞都那么高了。”

  “还得说是老祁看人的眼光准,再者小竞竞从根上就是个好孩子,两者少一样都不成··要没有老祁和你抻这个茬儿,真就把个好孩子糟践了。”封令霜话有所指的附言道。萧正虽未出声,只朝封令霜心照不宣地一笑,大家心里都有数。

  用‘赖汉娶金枝’来形容毗邻而居的李长材,简直合适得不带找钱的。无论同僚还是相邻环境里,李长材人品名声都好比是天津包子—狗不理。原配老婆在文革期间被红卫兵打死了,强媒硬聘的续弦夫人梅珊是位品貌才情无不赏心悦目的佳人。这些年来,李长材能够以摇摇欲坠的姿势长期挂在干部精简的边缘线上,多少是沾了夫人的光;但李长材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

  【借孩子玩儿——许多独生子女家庭在孩子长大外出后,进入中老年阶段的父母们限于眼前清净、无人承欢膝下的孤寂境地;就去向关系交好的邻居家,领来年幼的孩子带半天,聊慰孤冷之心。】

  一行人安步当车且走且说笑着,向餐厅方向而去。祁思源先推着叶成栋拐去李家小楼叫上李竞一起去搓饭;有根红苗正的少爷出面打招呼,也能省得李老头子撇着破嘴叨逼叨的。

  叶成林无意识的问祁思源:“刚进大院门时听见门房里训人,那就是你吧?因为什么事掰扯呀?您大少爷可是眼高于顶,从不屑于掺和这种琐碎的。”

  祁思源撇撇嘴解说道:“就一个学生家长带孩子来找碴儿,说是找对方家长讲道理,让梅阿姨今后管好孩子,杜绝中学生早恋。还说他闺女现在已经耽误了正经学习,要梅阿姨补偿损失··说了归齐就是个见人下菜碟的傻逼。开始还吹牛说西局老毛是他铁哥们,不行到局里说理去;可一看见梅阿姨,馋得哈喇子都下来了,真他妈能给墙上的祖宗牌儿散德行,操!

  当时我一瞧那女孩子··窝草,那叫一面咗!要真是个‘蜜’咱家孩子也值当的嗅一把;跟个拉秧茄子似的,整个一只‘土蜂’,让梅阿姨往那一站,不用笑都能给她甩出一条长安街去。就长那么诡谲的人,还用接送上下学吗?!后来连吓唬带追问才说出实话,感情是那丫头剃头挑子一头热,小竞好心好意护送女同学回家,被硬说成是追她交朋友,还在日记里写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再遇上这么个操蛋家长,能得出‘实事求是’才怪呢。

  可返回头细品,我才醒过攒儿来,或许是小竞这臭孩子犯坏专挑了这个模样的,反过来用给他壮胆儿的··”

  顾三元闻言哈哈大笑:“有句牙碜的老话儿说:杀猪捅屁眼,各有各的杀法儿。遇上那类奸猾狗怂的东西,还就得思源这样不吝秧子的暴脾气。可要是说动心眼儿,还得是林子和小竞这类型儿,笑模笑样的就把对手撂倒了。”

  正说话间,叶成栋拖着李竞从侧旁小道赶上来,加入到缓进人群中。萧正就势把少年叫到身边,让他就刚听的事情再亲口解说。

  李竞裹紧毛线外套从容开口道:近来在学校沿途常有人拦截女学生,教务处和各年级组老师让住家接近的男女生结对子,顺道护送回家。与李竞结对的女生城乡贸易中心附近的家属区,父母也都是那个商场职工,家长发现自家闺女近来总是举动躲闪,又常看见有男孩子上下学都等在楼下,就误认定是中学生早恋,拉着孩子就找到大院门口,要求找男生家长说理。孰料见到梅珊之后,女方的父亲却张口结舌,盯着梅珊母子,一副垂涎欲滴的没出息样儿··若不是祁思源中途插言,将事情干脆的扯开,或许还要耗费无数唇舌。

  转眼间进到预定餐厅,由于人多,便按照长幼辈分,分两桌相继入座。萧正牵着李竞立在近前,明确告诫他:目前务必以学业为重,不要因为无谓之事浪费大好时光。李竞笑得小嘴咧成个瓢儿似的:“萧叔您放心吧,我现在一门心思只有学习。就我同年级那些女生的长相,根本挑不出比我妈好看的··还真没有能让我瞧上眼的。”

  解说之言落下,桌旁众人哄笑成一片。袁立芳循着叶长天一侧坐定,笑意缱绻道:“竞竞啊,像你妈妈那样秀外慧中的美人胚子,是几十万乃至上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哪是随随便便就能赶上的。”——“您不就是才貌双全的又一例证吗!”李竞手把着袁立芳的座椅背,脸不变色的打岔道。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袁立芳被逗得一个劲捂嘴笑,同着丈夫夸赞道:“这小精豆儿模样儿好,嘴儿也甜,难怪招人喜欢。栋栋要能有这么乖,咱们可省多少心呢!”

  叶长天不置可否,从转盘上拈起一个湿毛巾卷展开擦手,环视过在座者,兀然发问道:“我就觉得好像少个人呢··三元啊,寒江今天不在家?是在单位加班呢,还是在周叔那边呢?”

  因有女士在场不能抽烟,顾三元只好抓把老醋花生先占着嘴:“外科科室忽然打来电话,要雅誉姐务必回去参加一个紧急手术。有个运动员牛逼哄哄的说明年要参加奥运会,必须要专家级别的医生给动手术··催得火急火燎的,我哥就直接开车送我姐过去了。真要回来了,我哥也得先把孩子关照齐全了再过来呢。”

  周叔指的是周世良,顾寒江的岳父;岳母柳敬曾经是祁省三的夫人。文革爆发后,祁省三被批斗下放。为了不连累家人,硬性与柳敬离婚以示划清界限。之后柳敬改嫁了周世良,有了女儿周雅誉。文革结束后,祁周两家一直当亲戚般来往着,周柳夫妇对祁思源,更是如亲生亲养的孩子一样呵护。顾周两家结亲受到上下一致的由衷祝福,因为两家彼此知根知底,以及青梅竹马举案齐眉。

  叶长天由于青云正旺,想当然地与祁省三、萧正等人同桌落座。老革命工作者遇上大踏步赶上来的革命生力军,涉及工作秘密的话题不能碰,关乎战队立场的敏感点也得躲得远远的;所有题目筛过来拨过去的,最后就剩一小撮尿点话把儿——我说说、你听听、再想当初··

  叶长天娴熟的剥着盘中竹节虾,脸上却一派怨艾之色:他们这一代人是历史运动的受害者,从三年自然灾害到文革结束,一点没糟践全赶上了。还是思源他们这群孩子命好,既没有挨过饿,也没有赶上太多的运动,长大成人又正好是国家经济改革与发展的大好时代,什么都不耽误··虾肉出壳,蘸汁入口,骨碟中相当完整的虾皮足有五寸长。

  顾三元快速剥好几只白灼虾,把虾肉排在小碗里推给李竞,少年回过来一个灿烂脆声的道谢:“谢谢三哥。”——“甭理他们忆苦思甜的打太极,你只管低头吃就是了。”

  而此时叶长天所在那桌上的谈论话题才爬到公元1976年。李竞听了,舔舔嘴角儿呲眯一笑,用肩头一拱叶成栋:“东哥,劳您驾把海参盘子转过来。”

  【1976年7月28日,3点42分53.8秒,北纬39.6度,东经118.2度,震中烈度达11度,震源深度12公里,里氏7.8级地震,地震震中在唐山开平区越河乡,唐山地震无明显前震,余震持续时间长,衰减过程起伏大,共造成24.2万多人死亡。】

  公元1976年。接连痛失开国领袖擎天柱的巨大悲痛,以及七月底唐山大地震的巨大损失,都使得那一年成为几代国人刻骨铭心、痛彻心扉的一年,也成为最终爆发、奋争、挽救国运,划时代的一年。

  同样的年代符号问及李竞,答案是把头摇成拨浪鼓:那年年底他才出生,上哪知道那么多事儿去?

  留在叶成林记忆中关于76年的回忆,大体上归结为一个词—动荡。当时叶长天正在部队基层任职,放弃了已批准的探亲假,随部队赶往赶往唐山灾区一线,投入抢险救灾··那段时间,他恰好住在爷爷奶奶身边。当时北京也受到余震波及,无论市区郊区,各家各户都搭起了地震棚。

  在不满十岁的小男孩记忆里,地震并没有长辈们描述的那么可怕,反而有着意想不到的快乐;可以和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白天晚上在简易棚子中间钻进跑出。既没有回家的概念,而且找人无比便利,卯足劲儿扯脖喊一嗓子就知道了。

  ‘他柳姨,我家三元在你们那边吗?’——‘顾嫂您放心吧,我从食堂回来时看见,一大群小叫驴子们都在空场儿那边玩抓特务呢···’

  ‘封大姐,您看见毛毛了吗?我去食堂排队买饭的功夫,他就不知钻哪去了···’——‘小萧啊,别急。毛毛和陆家小纲一人拴着一个蛤蟆,在小泄水沟那边玩儿呢···’

  在所有家常里短的问答中最令人喷水的呼号,是梁干事家来自齐鲁大地的健硕婆娘,身大力不亏,嗓音高亢激昂,打着嘟噜儿的招呼,令包括成林在内所有的孩子,笑到肉酸腿软:‘哎嘿~~大进儿、日儿红头,回家池啵儿嘞~~~快卓快卓回来喽~~[大进、二红头,回家吃勃勃儿嘞,快着快着回来喽~~]。’__[梁家两个男孩是顺应当时革命运动精神起的名字,老大名叫跃进,老二名叫红卫。]··

  所有这些家常里短儿的情景,即使现在再有模仿学舌,依旧能两桌人众笑得捶胸跺脚、擂桌拍腿的不亦乐乎。

  酒过三巡时,祁思源专程出去把顾寒江拽着胳膊拖进门,一边倒酒一边吵吵着说:“周爹是上一辈人群的,我姐因为重要手术脱不开身,那是没办法的事儿。你得过来轧场。虽说情有可原,但是姗姗来迟也要罚酒一杯。您还空着肚子,先来杯啤的吧。”

  顾寒江立在两桌之间,欣然畅笑着端着就被左右兼顾,“既然是来晚了,那么不能强调原因推诿。自愿领罚。借这杯酒先敬在座的诸位长者前辈,身体健康。再敬思源,我们的好兄弟。一别数年军旅历练,再见时,不仅为祁大大感到骄傲,也足令我们耳目一新,真个是灼灼其华跃然夺目。祁大大,您老有福气啊!思源,为兄的也希望你往后,无论立足于何种岗位,务必要累积锻造起顶门立户的责任心、硬脊梁。唯此才不辜负老人家的辛劳困苦和热切期盼。”言罢自动拣了少一辈围坐的桌前落座。

  顾寒江方言罢,叶长天不失时机的擎起酒杯,借题续话:“寒江这篇话说得是恳切真挚,发人深省。我以为这不仅是对于思源贤弟的鼓励,也是对在场所有年轻后辈们共同的激励和鞭策。今天聚会,首先为思源洗尘;重要更的是借此把年轻人们聚在起跑线上,打响了一记起跑发令枪。希望你们顺利接住前一阶段的接力棒,迅速调整好自己,加速起跑抢得先机。”

  品嚼佳肴之时听到如此一番补充训教,令人不自觉间感到凌乱。叶成栋一不留意就咬了舌头。他捂着嘴轻轻拱了下叶成林,窃语低笑道:“瞧,咱爸那‘文革后遗症’又犯了。整天摆张‘严肃紧张’面孔,就差念语录本儿了。”——叶成林从就近的压桌碟冷菜里,加了一块芥末菜心卷搁在成栋手前:“吃你的芥末墩儿吧。”

  然而他能压下自家弟弟的嘀咕,却挡不住另一边的谈论说笑。李竞捏着干炸黄鱼蘸着椒盐,同时回头向顾寒江笑道:“大哥,您还记得去年那街道居委会大妈的口头禅吗—脑袋里的弦儿松一松,阶级敌人就拱一拱··”

  随着他的话音散开,先是顾寒江被酒呛得吭哧一声,捂着口鼻咳嗽,眉眼却是满含着笑的。随后是祁思源将酒杯啪嚓一下墩在台面上,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捏着李竞的后颈:“这小子现在变得这么嘎咕了··哈哈··”——“总比以前那样好吧,动不动就急,急了就炸毛挠人的。”顾寒江回手搂着李竞的肩头,扬起脸的一瞬,隐隐露出欣慰欢喜。

  袁立芳与叶长天安置在长辈一席中,座位正好靠近小辈人的桌子,落座后她一直斜签着身子,以长姐姿态照顾着邻桌。顾寒江到场后解了她的‘抚幼差事’,也令她颇觉无措。

  顾寒江倒了一杯鲜榨果汁,转过身和袁立芳碰了一下,笑道:“近些时日长天仁兄都在忙,也不好打扰。今刚得到个确切消息,正好就此透露给大嫂。我有战友复员后分在市一商局,今天对我说:海淀区有几家商场去年的销售水平极其喜人。市商委决定跳出其中几家名列 前茅的商场作为试点单位,实行管理体制改革,同时放开人事选聘范围。进行干部招标承包,择优聘用··回来时我忽然闪念想起,您不是就在区商委吗。”

  随着顾寒江的复述,袁立芳脸上也逐渐展开活跃颜色。她招手关照叶成林换坐到近前,索性将本来预留在晚间私下谈的题目透露出来,郑重提醒让叶成林做好准备抓住这个机会。 

  在袁立芳心底深处一直藏着一股劲引而不发。叶长天定位留京,前途事业东风正盛;背后的议论鄙夷也是阴风习习。尤其领导干部家属聚会时,逢迎攀比、拈酸攀咬,各样嘴脸姿态,简直比卢沟桥的狮子造型还要丰富。其中最为嚣张的言论是,叶氏长天迟迟不得起用,很大程度是受缀第二段婚姻,将本来光鲜的履历抹上一条不和谐色彩。十几年如一日,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和睦邻里,各种酸甜百感交集。终于可以长舒口气时,竟被破了一身这么恶心的脏水,试问谁能甘心!?

  ——诙谐互动小剧场——

  豹哥寒着脸、磨爪:干嘛动不动就拎我家猫儿赶场?

  狼哥在懒懒的甩尾巴:猫儿的毛好滑,手感好··

  猫弟本来卧在豹哥背上叼豹尾玩,闻言松开嘴,伸出尖爪扑向狼哥,挠在狼耳朵上:蝴蝶耶··我抓,抓抓抓。

  豹哥看着狼哥甩头缓解疼痛,头一缩闭眼装睡··
月蔚弦歌 4——拆解福祸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叶成林的生活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捅进发条钥匙一般,随动随拧,越拧越紧,他被发条催着不自觉地发足奔跑,想停都停不下来。

  自本年度两会闭幕后,市级商委根据中央开放搞活市场的精神,正式向一商局辖下几家定点商场下达决定:开放这几家中大型商场一线主管领导干部招标招聘试行工作。通过本次实行工作运行,旨在于积极贯彻改革开放搞活市场经济,加快行业体制改革进度、优化劳动组合、择优上岗的方针政策。

  在九十年代初期,市场经济改革东风正劲,对于传统计划经济市场的冲击逐渐展开,使得传统经济模式以及连带其中的管理模式、人事任免管理制度,都面临着重新过筛重新洗牌的局面。

  然而正是由于处在改革初期,无法脱离摸着石头过河的谨慎保守,也使得本次干部公开招标的探索举措势必要加上“试行”两个字的前缀,且对于报名参加竞标的条件也必然趋向于一刀切姿态;使得相当一批如叶成林这样的有志青年,在仔细看过该份内参件时都不禁懊丧慨叹:如此畏首畏尾的试行条件和厕纸何异···

  宣布决议精神不久,一商局主持该项工作的领导、区百货公司副总经理兼业务书记王业勇召集相关人员座谈,说了一番乍听是鼓舞人心,实则模棱两可的话:80年邓公南巡针对特区建造的讲话中曾提到,‘建造特区作为改革开放的试点,国家不出钱,只给政策···你们自己去搞,杀出一条血路来。’这番精神放至今日仍旧有着鲜明果决的激励作用。一商系统在下属单位试行行政管理招标式择优上岗,充分说明了全体商委系统加大步伐、紧跟改革进程、适应市场经济变革的决心。年轻人敢想敢干、有活力,要大胆的迈开步伐往前冲,要有杀出血路的拼搏决心。公司既然开了口子,就会为你们提供足够强劲的支持,为你们保驾护航。对于有特别优势条件的竞标人或小组,可酌情放宽审核限定。(当然,这类露口风儿式的消息只限意会言传,绝不可能见诸字面。)

  公开招标条件开列如下:

  1主竞标人需在商委系统正式工龄满三年,科级以上在任职级。

  2组织成分:正式党员,预备党员需有所在单位党小组、入党介绍人开据证明。

  3工商管理专业、行政管理专业、金融专业等相关专业本科以上毕业,中级以上财会专业证书。有商业管理经验或在职管理条件者优先。

  4组队竞标者,小组随行带入的注资流动资金不低于一百万元,且需在标书上列明竞标具体数据

  首先参考各类型商超营业利润指定准备标书,联络信贷融资,联系各路的管理监察、甚至是法律公正部门,各级别财务税务、安全消防,各家经销代销供货厂商···

  其次却也是最为紧要的,受限于年龄小、工龄短的不利因素,叶成林必须选择绑定组建有足够底气实力的管理团队方式,推举出符合条件者出面竞标,且必须退居其次作为主要参与人。

  叶家的人脉关系多归属于上层段位,换言之是界定在国系军系领域,与叶成林当前置身的商旅贸易系统很难寻求到互通性。叶长天目前正全副精力专注于“本门专业”,他对于儿子积极投身商业市场运作的作为,给了四个字的评语—不务正业。他也把话挑明了,绝无可能容许任何不利因素干扰到他的步伐,因而叶长天这方面的凭借力完全等于零。

  谢、方夫妇仔细听过叶成林的志向心愿、竞选构想及筹备意向后,都表示赞赏支持,同时也很准确的为他指出了本届参选行动中,招标、竞标双方各自暴露出的弊端,深入简出语重心长可谓是一针见血。他们提醒叶成林保持清醒认识,任何条规政策乃至于变革行动都如同一把双刃剑,在投入运行之初都会有漏洞。越是如此越是考验试行人应对失败的能力、抗击力,以及执行人的判断修整的能力。

  出于年轻气盛天性好强,叶成林对此并无怨艾。他心里满满的憋着一股劲儿:要用自己的实干成绩让周围人看看,即使是褪不掉高干子女得天独厚的色彩,他叶成林与那些刁蛮纨绔的公子哥截然不同,他是其中的佼佼者,出类拔萃,坚刚其志,他不会依靠军旅高干的家境,他要真正凭自己的本事干出成绩叫响名号。

  谢智璘对此等达观心态表示赞赏并欣然相帮,提示他可以去联系谢蔚,作进一步探讨。

  谢蔚在当面听过叶成林细致讲明了全部意向,随后拿过招标书的复印件,一目十行的扫了一遍,就抓起红笔将所有疑点圈画出来;最后直言不讳的摆明自己的观点,他要给叶成林‘泼第一桶冷水’。

  首先·这份开列条件的招标书中,隐隐透出一股‘怪异的香味’,通俗言之就是‘正瞌睡有人送枕头’。所据条件不可谓不苛刻,也就此把一大批有意者关在了门外。同时对于如叶成林这样的自身条件得天独厚者而言,又状似于非要欠起脚跟才能够到线的状态。说白了,这些条件仿佛是为某一批人特设的。

  其次·专就叶成林本人而言,其目前具备的优势其实都是中看不中用的,一旦爆发合作破裂性的对峙,这些所谓优势起不了任何依助支持,反之还可能令之束手不前。就以叶成林为例,父亲的职位在军政两界,几乎没有过问干预的可能性;继母虽在商委任职,一旦出现政策执行性的差池及处置,不要说是对继子,就是对亲生儿子面临的困顿,除非她真能有奋死一搏的决心,否则她也只能做原则性回避。

  再其次·谢蔚就备选竞标的人(组)数提出疑问:按优化体制改革、择优聘用这一试行条例而言,正常逻辑下应该是存在几组竞标对手;可是实际状态却是,每家商场的招标人选都只有一组,且都是刚好够得上招标标准···一家如此不足为怪,家家如此才反常,真有那么巧吗?谢蔚因此郑重告诫叶成林,一旦真的步入竞标正轨,务必就本次招标行动的全部过程,从招标书到签合同,直至三年承包期满、兑现奖励的每一道程序,准备好全套有实力的法务资源。哪怕要白养这个法务组三年,也要力求万无一失来之能战。

  最后·经过为时思想观念洗礼与重新建设后,相当一批人之于某个特定词有了更为多向的解读:干不干是思想路线的问题,干好干坏是方式方法问题。就此说辞也就不难想象,今日的拓荒牛,来日未必能逃过替罪羊的命运,成为祭坛上的三牲祭礼。

  谢蔚的分析之于叶成林真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但他还是无法忽略掉心头炽热无比的激昂。他向谢蔚明确表达了自己的胸怀抱负,既然决心冲进大潮中,做前一批冲浪人,他就有这个思想准备;正可借此机遇考量一下自己的操作运筹能力,总结实战经验以备将来发挥运用。即使真的失败,他甘愿沉下去,做后继泅渡者摸触前行的石头。

  谢蔚闻言至此,意味深长的笑着呼了口气:“既如此我也不再赘言相劝了,说多了倒是挡着你的前途、磋磨你的进取之心了。此外我们有言在先:我和你的工作领域截然不同,出面帮你联系引荐认识同类人士关系 ,总的来看也够不上以权谋私或避嫌之说;再则,交给你这些途径或人,你自己去筛选适用,是否合做、合作后产生矛盾分歧如何调停斡旋,都与我毫不相干。”

  叶成林闻言后当即点头认同;其后不出当周,谢蔚给叶成林引荐认识了另两位年轻人,同样也是看好风信正苦于无处招贤、以谋同舟共济组合的苏瑧、路建伟。

  苏瑧是经贸专业本科学历优等生,毕业服从校方举荐分配留京,现在一商局系统属下的市场销售部任职。同行的路建伟是市商委旗下某部年轻会计师,自参加工作之日起,连续几年的行业技术状元。两人都是科级职务,年轻党员;三人一经会面交谈后,简直合如符契般,彼此甚有相见恨晚之憾。

  经此配搭之后,曾经视为硬伤的缺漏都迎刃而解。所谓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叶成林更便于近水楼台,向苏瑧讨教市场商贸、会商接洽,向路建伟学习财会审核辨查。为进一步加速提高自身的业务水准、实操技能,叶成林更是重新拾起了参军期间放下的自习进修,报名参加了党校主办的行管专续本连读班。除此之外,叶成林还专门组织了法律顾问组,以备从法律角度筛查审核每一环节。

  在一次家庭聚会庆祝饭局上,叶成栋看他哥忙碌得脚不沾地的样子,开玩笑话形容:哥,你自己的手脚指(趾)头要真是不够用,我这做弟弟的随时可以脱了袜子跟上去凑数儿。叶成林当时没顾得上理会,出家门都走出老远了才恍然的哈哈一笑,笑自己忙昏了头,竟忘了问弟弟考上哪所学院、学什么专业,甚至连刚吃过些什么都很模糊。

  那段时间忙得恨不得把一个人劈成两个人用;顾不上感叹书到用时方恨少,事情来了必须是挽起袖子就往上冲。叶成林也难以否认,优越于凡众的家庭背景,常常适当其时地为他提供打拼先机和支撑补给。使得他绑定的竞标小组,在与其他竞标团队较量中,以其独有的年轻活力,敏捷宽泛的思路,定位精准的目标,敢打敢拼的作风(接硬茬-敢应标价),最终拔得头筹,一举成为区百货公司领导班子圈中的一匹黑马。

  年销售额五百万,每年净利润创收不低于三百万,行业排名进前五,对于一座位居城乡结合地区,由公私合营过渡成全民企业,建店近二十年的商场,尤其是对于三位年轻的领导者,无疑是一项火红烫手的业绩目标···但他们对这个目标也是有着明码标价的,有劳作必然要有回报:待逐项指标完成考核达标之际,三人小组年终奖金六十万保底,并要根据净利润每一百万为提高线,上浮两个百分点。这个竞选目标像一支巨大钟摆,晃出去的力道足以击垮对手;但悠回来的反作用力也足以把推动人撞到吐血三升。

  【妙颂解说——以上提及的几处数字数据,在今天看来真的是小菜一碟的感觉。但是请把时间回溯二十五年,堪成一大批九零后的年龄段;在那个时间段里,叫出那样的业绩目标和回报数值绝对是惊人之响。】

  ————故事推进分割线o(* ̄▽ ̄*)o ————

  这一天叶成林圆满结束江南订货会飞回京,从机场出来就把公文包交给路建伟带回商场,自己直接打车回了总字大院。

  经厂家直供走一手出厂价的策略是苏瑧的建议。商业市场中的现金流就是生存命脉,将有限的存量开源节流继而盘活运转,最是考量运作人的眼光能力。为此苏瑧建议叶成林和路建伟,压缩与市内几家大型商贸批发的吸纳量,直接谋求厂家对接,砍掉不必要的中间差价。借鉴早年间民间作坊船小好调头的商计经销模式,既从根源处把握住商品质量,又能第一时间掌握市场品味的趋势。搭建起前店后厂灵活运作的经营格局。

  坐上出租车,叶成林给祖母封太君打了电话,向奶奶汇报近期的成绩。工作学习都取得了阶段性双赢的好成绩,日前又圆满结束了南方订货会,这无疑为竞标成功后的三人小组注入了大剂量动力满满的强心剂。

  封令霜听了孙儿的喜讯很高兴,她说要亲自给孙儿授奖,还备出一份厚礼,要叶成林转交给谢方夫妇,感谢夫妻二人的大力支持和鼓励。此外,封太君还关照勤务人员以叶军生的名义,在大院隔壁某座联营合办的商务中心里订了周末包场,让叶成林把苏瑧、路建伟、尤其是‘伯乐’谢蔚,全部请来一起欢聚庆祝。

  款步走进大院二进门后,隔着耀眼的阳光,就看到花坛石凳上,大小孩带着小小孩正在唱歌谣做游戏:“今天老头在家,明天那老头不在家,后天从脖子里面钻出来啦··”

  叶成林看着两个欢笑嬉戏的孩子,心中不觉有惊愕感,好像只是转头间时差闪烁,本来是怀抱的小乐乐已经甩着两个撅撅辫儿,脚步利索的满地乱跑;曾经面带羞赧的少年也已经是拔节抽条,飒爽俊逸秀质凌然。

  李竞边念边晃动手臂表演着,蚕豆大的牙膏盖在他拇指上时隐时现。看魔术的小乐乐被逗得尖声欢笑着,露着八个雪白的小牙尖儿。当乐乐终于把牙膏盖子抢到手里,却已失去了‘灵动’,摆弄半天都不能象刚才那样来无影去无踪,索性捏住李竞的手,又套回到手指上:“小舅变···要抱抱。”

  叶成林望着笑成兔宝似的小女孩,也禁不住笑出声。他潦草回应了李竞的笑容,凑上前把乐乐抱在臂弯里。小女孩好奇的看着他用定型摩丝梳成缕的发型,忍不住用手拨弄着,觉得硬硬的很怪异。

  “乐乐~~”——“嗳~~”···“乐乐~~”——“嗳~~”

  乐乐在小舅的提示下,嗲声嗲气的回应着枯燥的逗弄,最后忍无可忍的拱着身子强行脱离怀抱下地,又钻回小舅怀里。李竞把小女孩抱回腿上坐稳,小甥舅两个应着囫囵不清的歌谣,一起晃着“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叶成林对于周遭氛围变异非常敏感,可以说自他懂事以来就浸淫于其间,久久挥之不去的阴霾。从周遭邻居看过来的眼光里,从眼前这个少年流露出的疏离态度中,无论出于熟悉还是本能体察,他都能觉出某种无以言表的黯淡,一层道不同不相与谋、恐避不及的色彩。

  封令霜听了孙儿的感慨,笑哂他是太过敏感而多虑多思。一年的奔忙劳作、埋头跋涉、俯身垦荒,蝶破蛹珠出海般漫长卓绝,其间的辛苦痛处难为外人道。当兀然间再次张目环顾周围,恍有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的味道是非常正常的;不过是时间到了。种子破土蓬勃成长发芽得展天光雨露,因为眼界开阔了;蝴蝶破茧而出飞跃耀眼得享日月精华,因为自身内质升格了。

  老太太用手指背蹭了蹭孙儿的脸,露出心疼之色。“看看,下巴颏儿都尖了。你这段日子一直忙得脚不沾地的,还算是和爷爷奶奶在一起住着,都说不上几句话,何况是家门外的变化呢。哪有那么多的不对劲儿,无非是时间到了,大家都已经各自上路行进起跑。”

  顾家长公子寒江去年年中时段,调动工作到了总字旗下某部任职,并随之奉命入党校进修学习,静候下一步的职位安排,再具体的情形就不得而知了。二公子三元随后也搬去了中直机关附近的稻香园小区居住,被近邻长辈们问到时,顾三元就讪笑着承认说那是他媳妇儿的住房。

  祁家大少爷还在部队上,工作干得很踏实。熟悉祁家实情的人都夸赞说这孩子是当真体悟到了亲爹、干爹们的用心良苦,才会有现在的潜心深造,真正是出息了!把个祁老爷子给高兴得合不拢嘴,破天荒的把儿子穿军装照片摆在办公室桌上,有空儿就举在手里端详,嘴里还神神叨叨的自语:“这小狼羔子,成!是我祁省三的种!”

  陆家公子正纲承袭父辈遗志,在欧洲进修完成后,被本系统(总字口)的某个单位接收,目前正在某个基地做进一步定向培训。

  李竞今年的期末考试成绩非常好,顾镕、萧正等人看了成绩表后无不称赞,说就冲这样的好成绩,就算本校不做保送上报,也跑不出几所著名学府、学院。

  孰料竟是由这番称道赞和起因,引得李家门中为此爆发了一轮激烈争吵,最后竟至惊动到萧正出面,分别找了李长材、梅珊谈话,才将事情强压下去。后据李家勤务人员透露,是因为李长材被李树英(李长材前妻所生之女)挑唆得狗怂脾气发作,坚决不许李竞上大学,吵吵着要给李竞报名参军,还腆着逼脸美化其行径意图是‘投军报国是男儿本分所在’。目前为止,针对李竞究竟是继续上大学,还是响应号召参军入伍的问题,还是没有最后确定,好像是在等什么机会或者消息。

  “小竞的学习成绩那么好,不继续上大学还真是可惜了···”感慨刚说了一半,搁在台面上的大哥大响了。叶成林抓起手机应了好几声,还是断断续续听不清。他意识到院里有信号干扰,于是拿起客厅的座机,按照手机显示的号码回了电话,分别同苏瑧和路建伟约定聚会的时间地点,并嘱咐他们带各自眷属同来。

  对于有请谢智璘、谢蔚参会,叶成林觉得有必要当面邀请。在此番关乎于前程志向的“跋涉奋进”中,谢氏一支的敏锐见识和人脉关系都起了定盘星作用,尤其是谢蔚功不可没,搭建金桥为叶成林介绍了苏路为合作伙伴,为此必须要郑而重之。

  叶成林拎着礼品回到科学院小区的家里却意外地撞了锁,谢方夫妇都不在家。按电话簿里记录研究所电话号码打电话,办公室有个自称是谢老门下在读研究生的人回答说,谢老目前正在研究所内院开新课题研讨会;如果有事情,他可以负责转达,等谢老回来再回电话。叶成林简单了两句,就再次拨号给谢蔚发了传呼。

  谢蔚很快回了电话,说话声音听上去正是兴致勃勃:他和朋友正在人大东门的一处烧烤酒家里,烤肉就扎啤,吃得热气腾腾呢。他招呼叶成林过去凑一块热闹热闹——机会都是随机跳出来的···

  叶成林觉得此言不虚,于是锁了门出来,跑到小街道边伸手拦了辆‘面的’直奔人大。

  赶到了谢蔚所说的酒家,一进门就听见排风扇的嗡嗡运转声,混合着肉食烤制、调料混杂、烟酒火炭及人体汗腥的综合气味扑面而来。在各样烟雾笼罩飘荡之中,很快看到相隔两桌靠窗的位置上,有个穿着文化衫的人正朝他招手示意。

  叶成林快步走上前,一眼看到谢蔚身上文化衫上印的字,就没绷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雪白的文化衫还带着浅浅的折叠痕迹,看样子是刚拆包装套上身的,上面赫然印着一句戏谑的词儿:别理我,烦着呢。

  谢蔚显然是明白叶成林在笑什么,回头朝着邻座上的英飏故作呲牙切齿道:“让你给我带回件素净的,你就是懒得多走几步路。本来我还能撑起个长辈的脸面,现在好了,整个成了为老不尊。”——英飏正攥着一把纸巾抹头上的汗,呵呵一笑道:“你行了吧哈!才比小叶大几岁,就好意思地充长辈?!自己毛手毛脚的撞了小服务员,把酱料扣一身,人家小孩好心好意带我出去给你买回替换衣服,你还挑三拣四的。”

  这时,酒家服务员端着一碗烤肉蘸料墩在桌子上,应英飏的示意也帮着解说:“这位先生说的没错啊,真是没有比这个再素净的了;要不就是一串儿树袋熊的,要不就是红唇美女···”被这两人一调侃,对坐喝酒的两位食客也撑不住笑喷了。

  握手见礼时便于观察,英飏一如既往是纯棉布制服短袖衬衫,他身边一位是夜蓝全素色T恤牛仔裤,短袖翻到肩头上;谢蔚身侧的人则是白衬衫配竖条纹西裤,易拉得领带挂在座椅背上,显然是下班没换工作服。

  谢蔚大咧咧的招呼叶成林在空位上落座,随后一一引荐:“这位是小叶,本区商业系统中的后起之秀。与我有些拐弯儿的亲戚关系-他是我族兄的继子,论着辈分是叫我小叔叔。阿林啊,这三位都是我的老同学,英飏就不用再介绍,你很熟的。唐卓,在国家民委负责共青团工作。付宏杰,燕山大酒店的采购部副经理。”

  待到服务员快速补上碗筷,添上扎啤,谢蔚招呼着让大家举杯重新碰杯庆祝。叶成林稀里糊涂的碰了一圈酒杯,又跟着‘深’了一大口啤酒,然后一边把梦特娇T恤的袖子挽上肩头,一边懵懂地问:“庆祝什么喜事呀?”

  唐卓刀叉并举地翻着铁箅子上的肉,用下巴点点另一侧座上的英飏,呲咪笑道:“喏,就这位兄台近来双喜临门。一是他正式挂牌高工职称;二是他终于冲出围城回归自由之身。我们就推举老谢出马,趁今天没事儿,把他从研究所里拖出来一起喝顿酒,换换脑子,顺带疏散疏散心境。”——英飏手里剥着煮花生,撇撇嘴哂笑:“就直接说是你们馋酒吧,别把有意打土豪的行为裱糊得那么光鲜水灵。”

  谢蔚捻着筷子往小碗里拨了一团素拌三丝,又往上面浇了一勺烤肉酱汁,有一下没一下的拌着,适意的解说道:“老唐也是好意,你该出来散散心了,不然你整个人都要凝固成钢坯了。有番意思他俩不好意思直说,就由我来说。甄姓人家和你本来就不在同一高度,从根基上论就对付不到一起,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情。所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大丈夫何患无妻。?”

  英飏端起扎啤杯子,和谢蔚碰了一下,浅笑道:“三位年兄好意开解,小弟心领了。真的不必为我担心,其实婚姻于我而言··无他,好比穿衣褪衣重回本来状态而已。终于可以捐弃繁冗,潜心于课题研发工作,正是求之不得的;我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

  谢蔚闻言之后故意做出一副捶胸慨叹的表情,插科打诨道:“贤弟果能有此顿悟,为兄那件GLT恤(金利来T恤)刚刚也就‘死得其所’了。”

  趁其他人畅笑欢谈杯箸交错之际,叶成林悄悄向谢蔚倾身凑近,附耳低语:“我约了苏瑧和建伟这周末一起喝酒,庆祝第一个工作阶段成功。后天晚间,您若没有别项安排,下午我开车来接您··?“

  谢蔚用筷子拨弄着酱料碗中的肉块儿,少顷后挂着一弯浅笑:“似乎没这个必要。我早就把话说明了:我在其中只是起到牵线作用,其后你们是否能合作,尤其是今后合作磨合中出现摩擦冲突,都与我再无牵扯。”——“您误会了。请您喝酒可不为工作,更不至于非要挂个理由,我就是想和小叔叔喝顿酒么。”不待谢蔚再开言,叶成林直接回头向英飏提起邀请。

  英飏坦然的摇头笑答道:“抱歉,只能辜负你这番美意了。我现在是留驻单位随时待命,接到电话就必须钻回车间了。”

  一直默默吃肉喝酒的付宏杰突然插言拎出了一个话题:“昨天我听酒店副总和我们部经理说起,据说今年要从中科院和冶金部分别划出一部分技术资源,并入国科委直属管辖。大英,你在单位听闻到这类消息吗?”——谁知此言未落,谢蔚就肃起面孔突然打断问答:“老付,酒桌之上不言公事,你犯忌啦!”付宏杰兀然醒神,遂即举起酒杯连称是:脱口失言,自罚一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英飏用铁夹拎起一块烤好的肉,顺进谢蔚跟前的酱汁碗里,解围道:“老谢又犯职业病了。你们琢磨啊,国科委系统技术资源分流并股这么专业的题目,老付这个业外人士都已经听到风声了,还有什么机密可言。”

  这时,门外走进两位食客,服务员迎上前去引客入内,途中还应声唱和着谢蔚他们这桌添酒、清理桌面的招呼。由于正值晚间饭口,室内只剩了结账离开未及清理的空餐位,服务员疾走如风放下新添的扎啤杯子,又跑去清桌翻台。

  无意间回头的功夫,叶成林瞥见新进门正等座的制服青年眼熟,细想记起来,是谢家邻居小包的那位同学,曾一起吃过宵夜的姜越。姜越也认出了叶成林,甚至还有同桌上的单位同事付宏杰。出于人情客套,大方的走到近前来打招呼。

  姜越说宵夜聚餐后不久他就转正了,去年底调进司机班,给新到任的总经理开车。包喆后来到燕山人事部求职递简历,分在中餐后厨,给头锅做打荷的工作,去年也转正了。姜越今晚落班早,应同事之邀出来喝顿小酒,增进一下横向协作的感情。

  与此同时,老付也发现与姜越同行进来的同一单位同事,便起身过去寒暄,彼此虚让过两句客套话,随后各自回桌就座。

  重新归位后,付宏杰忍俊不禁的闲扯起来:“既然正经话说不得,那索性就现在起,翻腾点儿不正经的话题吧。就刚进来和我搭话的内个人,保卫部的杨成才,单位同事都叫他公羊;西疆线回来的汽车兵。进保卫部不到半年提主管,上周提到经理。非常会‘踩点儿’的一个人。”

  唐卓在酱汁碗里涮着肉片,一派了然的笑驳道:“大惊小怪了吧。就旁边这座酒店,顶着国部三产的金字招牌,那是白给的吗!说是‘庙小妖风大’都是小瞧人家;十足十应得上后半句-‘池浅王八多’。”一言甫落,其余四人不约而同抚掌大笑。

  叶成林捏起牙签烤肠咬了一口,解嘲道:“相较于传统行业晋升适用论资排辈的规则而言,酒店工作性质更合乎机会主义学,从来都是踩着机遇和人头往上走的,提职快点儿也不足为奇。”

  付宏杰哈哈一笑反驳道:“不是不是,你们都没听明白我要说什么。他(杨成才)是走了部里的硬关系进来的。到职后没出两个月,就把保卫部原来的领班韩万祥挤兑的辞职了。老韩临走前说,他很清楚公羊为什么容不下他,一是为韩万祥是杨成才同一连队的战友;再就是某次下夜班喝酒,两人都是酒后走嘴,聊起了杨成才的一段亲身奇遇。”

  付宏杰往嘴里倒了一大口啤酒,快速动着手招呼其他四人把头凑近,听他娓娓道来——

  杨成才在内的那批西线输送兵员,分配的工种是汽车兵,从事中短程运输高原哨所补给供应工作。那次出车送给养,分给他的任务是垫后,接替倒换故障车。

  不料车队到达目的地后,发现垫后的尾车未在预定时间跟上。班长设想可能是途中发生故障,返回营地了;于是快速交割物资,当天原路返回寻找;结果回到军营门岗、车库都说没见车回来。连长为防不测,又带韩万祥和另一名战士开车重新上路,逐个排查搜寻沿途每座山沟路桥,仍旧一无所获。

  这种情形就解释不通了:如果翻车坠桥、遭遇野兽,野兽能拖走人,汽车是不可能拖走的。且周边分岔小道的路况恶劣,即使勉强走汽车也开不了多远,就此可以排除战士开小差走岔路逃跑的可能。

  后来连里根据少数民族士兵建议,试着联系军营所在区域的少数名族干部,让地方上出人骑马帮着找;因为土生土长的人肯定熟悉周边山林地貌,必定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自然地貌。其后部队领导采纳建议,找了当地的民族长老,一来二去纠缠商谈了十多天,才把杨成才接回来。待韩万祥等人接到领导命令,去把人接回来时,杨成才已经整个脱相了。其本人归队次日,领导把禁口令下达到了班一级的单位,不准私下议论,否则给予纪律处分。而其后不久,杨成才就经上级特批调所在连队。

  时隔十年后,杨成才酒后回忆遭遇说:运送给养上路走出连队辖界之外时,遇有异族妇女拦路,只是简单的说几个汉字,意思是要搭车去沿途的村落。他没做多想就同意了。

  不想往前在走出一段路,那妇女比划着要下车。等他刚停下车,从道边钻出四五个装扮近似的妇女,每人攥着一把刀,架在他的要害位置,挟持他开车拐上了岔路。到了地方又发现,那是个根本不在正常视野范围内的山窑洞,洞里还有四五个女性。即使杨成才当时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但那几位雌物个个身高马大气壮如牛,收拾他就像抓小鸡似的··其后的几天里,杨成才每日就像种畜一般,不停歇的与雌性们交配媾和··

  后来有当地头人到营找领导说和:由于气候地貌等多种因素所致,形成了当地逐水草而居却又居无定所的特点,尤为显著的缺陷就是男性稀缺。那些女人托长老带话,一致表示愿意用牛羊换这个人。长老劝部队干部考虑,这事务须妥善处置,切忌硬顶,导致发生军民间的不必要争端。最后反复交涉,连领导表示可以做杨成才本人的思想工作,晓以利害,但最后决定权还在其本人。

  据杨成才说,当时地方上的干部也给他做过思想工作,甚至是承诺了工作安置。但他考虑到民族差异,尤其是人中差异不可忽视,最后毅然拒绝。离队后,家里人托关系把他调去了三总旗下某个分部,又辗转调动分配到现在这个位置···

  【以上这段故事,是借用了一段发生在70年代中期,西疆军区运输线的真实故事】

  静静听完付宏杰的整篇故事,座中几人的表情纷呈不一,垂眼浅笑、茫然、错愕,唯有英飏一副见怪不怪的不屑神情,照吃照喝概不耽误:“看你们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被当作种畜让一群雌性生物强配留种地用了一场吗?我当年下乡插队跟着贫下中农干劳动改造,类似的牲畜喂养繁殖的活儿干多了。”

  谢蔚听了这番话,登时就被烤肉蘸汁呛到了;抓了纸巾捂着嘴咳嗽顺气,有些气急败坏的反讥道:“快够了吧,有吃有喝的还堵不住嘴。刚说环境特别,不宜说正事;这可倒好,张嘴就没一句正经的。你们不怕现眼,我还怕带坏年轻人呢。阿林,今晚这番说笑内容,千万不能让族兄和阿嫂知道。被他们听闻了,我会挨骂的。”

  叶成林觉得他在小题大做:“会吗,继爹对我从来没有疾言厉色过。”——“那是因为你不随他姓谢!谢家自古而今的家规里,就列有一条‘长兄如父’。不仅是我啊,就这位看热闹不怕事小的英飏,若是犯了错误,在他族兄眼前照样是站得笔管条直。”

  唐卓拍着巴掌圆和打岔:“哎~罢了。酒桌上闲扯的故事,说过笑过就完。若由此较真儿闹生分,朋友就没得做了。”说着捞过自己的酒杯,提议道:“来吧,时间不早了,杯中酒、碗中食,都消灭干净了吧!”

  五个人彼此扶助牵拉,略呈踉跄着出门,立在路灯掩映的街道上等顺道车。唐卓先等到了收车顺路的出租车,与其他人彼此吆喝嘱咐着先撤了。付宏杰解释说回家的末班车早没了,他可以就近回酒店员工宿舍将就半宿,顺便把谢蔚的衬衫送到酒店洗衣房,请同事帮忙补救一下;言罢甩着脚步朝燕山酒店方向走了。

  待回头问英飏如何安置时,却见他嗤笑着说:结账时刚好传呼机上跳出单位电话,左不过就是上面的工作批示派下来了,催他回去应卯,所幸是能容他和朋友喝完了这顿酒。他也不找公用电话了,就直接赶回去。于是不多作虚假客套,等着明显的出租顶灯临近,就伸手拦车、上车,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深夜街道上灯光昏黄,被清凉的夜风一吹,禁不住有些酒上头的恍惚。谢蔚下意识把手挂在叶成林手臂上,转而却借着酒劲儿开口哼唱,竟是一口字正腔圆悠扬婉转的越剧:“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叶成林知道谢蔚今晚没少喝,也不在意被调笑,挽着他的手亦步亦趋往前走,随意的打岔道:刚才当着其他人没好开口说;日前厂家赠送了几件品牌T恤作为订货样品。花色款式都是适应中青年龄段的,正好可以转送给小叔叔穿。

  谢蔚闻言当即连连摆手:“哎,不可不可。你留着自己穿或派作他用吧。”——叶成林截住话锋解释道:“衣服也不是特意给谁准备的,而且那个尺码型号,我用不了。再者说如今市面上人际走动赠送礼品,哪有彼此间送衣服的?只有家人之间才能如此。”

  谢蔚施施然停住脚步,转身面朝叶成林站定:“既然你承认我为家人,还叫我小叔叔,那我就忝居长者对你把话说明。如今各单位都有在职人员检查自律规章,我这个职级的档案工资标准也是有案可查的。这么一件一二十块的纯棉体恤,满大街都是。穿在我身上,即使被人看了最多会笑我爱玩闹不严肃。可你身上这件梦特娇少说了一件也要二三百块,那你送我的衣服档次肯定不会次于这件的,对吧。你说我若是穿着几百块钱的衣服在单位进出招摇,是不是会有沐猴而冠的味道?”

  “我没这意思。就是从小就被长辈教育-有好东西要懂得与兄弟姐妹分享。您到公休日或外出,总不会也要穿工作制服吧。”——“嗯··行吧。先放在你那儿,改天我去找你喝酒时再取。”

  两人且行且聊着走到了知春里附近,终于有辆夏利出租经过并放慢速度,司机落下车窗细细看了两人的面貌体态,试探问道:“两位要车吗?我往北走、回家,路程近的话就带您二位一程,不扣表了够油钱就成。”

  谢蔚爽快的应和一声,拉着叶成林一起坐到后座上,笑着回答司机说:“我俩的大致方位差不多。我在知春路海关楼的路口那儿,然后往西走把他送到科学院小区里面。你看着怎么走顺畅吧。”

  车里有防护网,再有也是看清两位夜归人并无恶相,司机很爽快的应声后踩油门走车。

  “您住在知春路?”叶成林边问边摇动手柄放下了后门玻璃,借夜风吹淡车内的怪味。——谢蔚爽快的点头应答:“单位在那儿有座筒子楼,用作于单身职工宿舍。也住不长了。那片区域已经纳入海淀区市政建设改造,很快我们这群单身工蚁就要搬家喽。”

  叶成林就势追了一句提问,谢蔚却像是没留意听似的,转去招呼司机搭话:“哎,老哥,您这车是该保养了吧?机油味特别冲啊。”——司机闻言有如拧开了话匣子旋钮似的,不住嘴的开了腔:“嘿,您算是说对了;这破车近两天儿尽给我搁掣了。油路电路都不顶用,连空调都带不起来。黑间天收车回家时,钱没见挣多少,挣回一屁股痱子。这不现在刚起步吗,就觉着破车走起来的劲儿要死不活的。”说话间司机推了推档把儿,接着就顺嘴甩出脏口:“哇操,我说走起来那么沉,手刹没放下来。操的嘞,手刹没放都能走车,您说这车还有法要么!”

  叶成林吭哧一声差点笑喷出来,侧向谢蔚低声道:“我提议咱俩下车,121的走回去。就这套儿人车组合··我是真不敢再往前走了。”谢蔚侧头向车外看看,揣度着距离也不算太远了,于是暗笑着点头默许。

  当出租车拖着咣咣铛铛的伴奏声远去后,叶成林假装如释重负的吐口气:“这车把式也太浪了。这么大的生机油味儿,他还敢开车上路!万一遇个二虎吧唧的人上车点颗烟,砰一声脆响儿,就变成两只烤家雀儿了。”

  话音甫落,谢蔚就在旁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在空旷寂静的街道上竟似带有回音一般飘荡开来。好半晌才终于止住笑声,抬手拍了叶成林的肩头揶揄:“你调侃人的思路还真是别致,我肚子都笑酸了。嗯,瞧瞧那傻缺司机给咱俩放这地方,上下都够不着的。”

  叶成林毫不扭捏地抓着谢蔚胳膊绕在自己臂上:“您就扶着我吧。别不好意思的,五六十年代的人多少都有点儿夜盲症。我看下周围啊,这离科学院南路倒是更近,而且这条街的路灯也还齐全。要不您跟我回那边?”——谢蔚也不作虚假客套,用另只手拍拍叶成林,满含笑意的回答:“好,多谢收留。”

  挟肩而行安步当车,又走了约十分钟,终于钻进了叶成林住的单间小屋里。叶成林安置谢蔚落座,到对门取来备用枕被、盥洗用品。谢蔚倒也不推辞,接了东西就轻车熟路地转进卫生间。待叶成林在厨房烧好一壶开水拎回来,谢蔚已经洗漱清爽满身皂香味,盘腿倚坐在铁架床头,手捧着论文册子静静翻看着。

  觉查到叶成林对向自己的神情怪异,谢蔚轻轻一笑翻了一篇继续看:“怎么,你觉得我能看这类专业性资料很奇怪吗?我可是金属物化专业的出身呢。”——叶成林脑子里闪过一抹愕然疑惑又旋即释开。他把泡好助眠枣茶杯子放在床边桌案上:“我不是奇怪您看论文,而是在奇怪您怎么会知道备用洗漱用品、枕头被子放在墙柜里;等转回来见您在看这些专业性的册子,一下就明白了;其实您是很早就到了老爷子身边的,对吧?”

  谢蔚扬手抖开薄被将腿盖住,拉起枕头垫在背后,做动作同时答对声音有些暗弱恍惚:“对啊。兄嫂奉上级批示调动工作进京,就把我带在他们身边;补习功课、上学进修,直至我工作后,按照单位规定搬去单位宿舍住;却也还是间隔一段时间就要回来看望他们。‘长兄如父、老嫂比母’,于我而言,他们夫妇不单纯是履历表里填写的两个名字,而是我真实意义的家长。”

  说话间快速浏览过论文回身放回原处,谢蔚果断的转了话题:“其实你是睡在一个聚宝盆里,你信吗?就是我刚翻的这册论文,论述课题就是贵金属制造及分析;你若能把这个书架上关于贵金属分析的论文都看一遍,贮存下的专业知识足够你来日创设黄金专柜的。”

  叶成林收拢了双人床内侧的书籍,把自己用的枕被挪过去,然后利索的褪衣就枕,倚着堆高的枕头继续闲话。“您是提示我在商场运营日程里写上开设黄金专卖区?”

  谢蔚抬手触碰觉得杯子还很烫,就把两手一揣,接着聊:“为什么不想呢?当前具备黄金售卖资格的商场,只是市中心内屈指可数的几家,且大多数限于使用外汇兑换券的涉外性商贸环境。据我听到的消息所知,最多三五年之内,外汇券这个事物会迅速退出货币流通市场。所以你们若是看中黄金销售这块场,就尽快动起来,宜早不宜迟。”

  被心间的欢欣鼓舞所扰动,叶成林兴奋的翻身坐起,用手快速的搓搓脸,感慨道:“小叔叔,和您聊天真提精神,您就是我的智多星啊。我··我现在就感觉,要是早认识您该有多好!”

  谢蔚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传呼机,一边调整着按钮,一边回答:“现在也不晚吗。其实咱们早就见过,估计你早淡忘了。那年你第一次来母亲这边过暑假;在你母亲工作单位门口,你闹脾气,结果被人打了一顿,想起来没?”

  叶成林闻言有些懵:“好像还有点模糊印象,难不成打我那人就是您?”——谢蔚毫不掩饰的坏笑着点点头:“那是因为你对母亲、继父出口骂脏话,还一再不服说教。我在旁边看不过,也是出于年轻冲动,就出手教训了你。若按我当时那个爆脾气,肯定象驱赶小猫小狗似的把你轰开了事。”

  谢蔚摆弄好呼机,挂在木椅靠背上,继续道:“事后我问阿兄,是否有必要把个麻烦留在眼前自寻烦恼?阿兄答:就算在当年,那么凶险动荡的年月里,他尚且没有放弃过对于我们这群少年的教化引导、言传身教,把持着令我们执中修正克己立身;更何况是如今拨乱反正,面对的是方桐亲生的孩子。他说他看当时的你,如同看到当年的我们,那种狂躁不安焦虑激愤的精神状态如出一辙。”

  叶成林恍然忆起旧事,点头解释道:“哦,想起来了。那年我上初中,和班里女同学也是同住一个家属大院的邻居打架,嗯~~好像是为她硬抢我的成绩单。就是那种刻板油印的单片纸,手写笔填的;结果成绩单和暑假作业都撕碎了;老师让双方请家长,闹得我回家被我爸关禁闭,还不许吃饭。”

  【刻板油印——蜡纸刻板油印。先把油印蜡纸垫在钢板上,用铁笔在上刻写出需要的内容。再把蜡纸固定在圆滚子上,加装好蘸油墨的盘子,转动圆滚蘸墨同时带动另一侧送纸装置;每转动一周即印出一份】

  谢蔚含笑垂目以示明了,小心的端起玻璃杯,吹吹热气轻呷了一口,“阿嫂得知实情后,一反当年分道不再见面的决心,找到叶家反复商讨争取,终于说通你祖母好歹让了一步,容许你每年寒暑假回到母亲身边来,补课,同时也给你补心。

  阿嫂常说,只有事过境迁心境换过,才能看清前尘往事。当年把你留给叶家是个明显的错误,不是失误,是错误!她担心你置身在那样宦门境地,会学得象众多干部子弟一样,倚仗家境荫蔽恃强作恶。

  这一回见你甘心脚踏实地的投身工作,又时常见你遇到困难而困步不前,他们都很欣慰,也非常牵挂。阿兄说,若能有人时常耳提面命,喊醒你抬头看路,就会助你少走许多弯路。这次我出手相助于你,绝大因素是在于兄嫂的托负。拈花转赠而已,未见得能助你风力扶摇冲天,权且是记取点滴善缘功德罢了。”

  兀然间,挂在手边的寻呼机频频闪亮震动起来,谢蔚拿起来按键翻看读取信息。叶成林指指桌上的大哥大,示意他用来回电话。谢蔚摇头谢过:“不用回,打传呼的人知道我宿舍没有电话,明天到办公室再回电话就行。”

  谢蔚有位女友,交往数年,关系一直是不咸不淡的。叶成林猜-能在深夜发传呼的人除去情侣难做他想,便撇嘴坏笑道:“到底还是被人查岗了吧?哎,我只能表示同情了。”——“嗤,别端一副事不关己超脱于外的姿态,你迟早也得面临这道程序。”

  叶成林捂嘴打了个哈欠,呲牙反讥:“哼~~那您真说错了,不跟您说瞎话的,好像我从中学开始到现在,唯一觉得惊若天人并认为择妻当如此的女性,就是演《上海滩》的影星赵雅芝。反正哈,我要是对女人没感觉,绝不这么干挂着,又不是晒腊肉。”——谢蔚听罢笑得不行,差点把嘴里的枣茶喷了:“不要把你的情感处女地形容得这么粗劣吧。本来能想象成小桥流水诗情画意的,被你一说就变成工厂车间的大食堂了。”

  或许真有打哈欠传染的可能,谢蔚也开始哈欠连连:“不能再聊了,我都困得胡说八道了。你有手电棒吗,放在枕头中间吧,我怕过会儿起夜看不见路···啊~~~(哈欠)”

  叶成林打着哈欠顾不上搭话,随手从角落摸出一只台球杆,一抬手就顶在电灯按钮上,嗒的一声,整间小屋遂即落入一片黑静。

  与此同时,总字大院独栋小楼住宅区内。叶家小楼的汽车库卷门起落动静,在寂静的凌晨里显得异常清晰。

  袁立芳近年来一直睡眠浅,听到这么明显的声响就再也躺不住,掀背起身披上披肩,用脚勾过软底便鞋,轻轻开门走到楼梯口等着。未足两分钟,叶长天出现在门厅口,轻轻褪掉皮鞋,换了百纳底布鞋,再轻手轻脚的拾级上楼。

  袁立芳围好披肩迎上前,程序性问候道:“又开会了?快换了衣服,洗洗脸休息吧。”——“我得到书房整理点材料,明天的会议还要用。一会儿就在书房睡了。你别等我、先去睡吧。”叶长天说着象征性在妻子肩头胡噜两把,就掏钥匙打开书房门钻了进去。

  直到书房门发出刻意放轻的关闭声,袁立芳才想起好像还有话没来得及说;现在面对着一扇门,又没有再说的必要了。她习惯性的交叠双手搭在小腹上,一步步踱回卧房床边落座。

  愣愣坐了半晌后,她回手拉开床头柜抽屉,摸出一管祛斑药膏。这是托人从香港买回来的,据说有很好的淡化疤痕功效。她脱鞋上床半躺靠好,解开睡衣;在昏暗的灯光中,小腹上明显隆起的疤痕,更显扭曲狰狞。捏着金属管往手心里挤了大团药膏,两掌对搓一下,便按在小腹的疤痕上,来回搓揉起来。

  叶长天看到过她使用这类除疤的药膏,总是讥笑她自欺欺人:什么肌肤重塑功效,屁!也就是你们这类蹲办公室的娘们儿,手里有俩糟钱儿烧得难受,最爱上这个当。

  这道硕大的疤痕是生叶成栋时,做剖腹产手术留下的。

  袁立芳怀孕后期就暂时调换岗位去做服装管理,出现破水迹象后就由文工团领导组织了四名男队员用担架抬到就近的地方医院。当时医院里的医生都去参加‘批林批孔’大会,斗争院长、书记;不要说各科诊室,就是整座医院也只剩下值班的小医生,守院看门同时抄语录赶写大字报。

  小医生听说抬来的病人是军属,不敢动手诊断;现跑到锅炉房,找来被赶去烧锅炉的老医生给病人看诊。

  老医生挂着用橡皮膏绑着的眼镜,只探手检查了片刻,又分别摸了产妇的左右脉,就基本心里有数了;回头几名送医的团领导直言相告:最好能联系家属尽快赶过来,产妇的情形很凶险。她目前的明显症状可以判断为胎盘前置;用大白话说就是胎盘异位。正常情况的胎盘应该位于胎儿体旁,但这人腹中的胎盘正顶在胎儿头顶上,正好堵塞了产道口,极大可能伴有脐带绕颈。由于胎盘前置、产道开放度不够,采取冒然手段处置胎盘取出胎儿的话,必定会导致大出血产妇死亡。同时,拖延时间导致羊水流光,错过最佳施救时机,胎儿很快会窒息死亡。因此立刻进行剖腹手术,还能有希望争取到母子双全,反之后果就是一尸两命。

  男同事们被老医生说得都傻眼了,最后同行的团领导拍巴掌决定:无论如何先动手救命要紧,情形允许争取得母子双全,实在不成就能救活哪个是哪个。

  于是一老一小两位医生又跑去各诊室,东拼西凑了一盘手术器械,把手电筒绑在输液架子上增加照亮,老医生主刀,值班小医生辅助,忙活了半宿,算是从鬼门关里把母子两个硬拖了回来。

  由于当时医药条件极度简陋,只够得上勉强缝合消毒消炎,手术刀口终于愈合后,肚子上留下硕大的疤痕,像一条巨大丑陋的多足虫盘踞扭曲着。即使袁立芳自己照镜子,都感觉视觉、触觉都受到双重冲击。

  袁立芳是在孩子半岁时,才跟着叶长天借回京办事的机会,走进叶家大门。当时叶家还住着侄子辈的成茂、成荫,都是半大少年了。一见面就很快说漏嘴:那位好看的桐姨怎么换成这个了···封太君的表态是当着袁立芳的面,扬手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叶长天脸上。叶长天捂着脸直接就给母亲跪下了。封令霜就此闭口不语,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叶长天已经不声不响的办了离婚,又迅速的结婚生子,连这个媳妇的工作调动都办完了。

  栋栋长到两岁那年,袁立芳抱着孩子去部队探亲,一家三口团聚。没有出现久已期盼的‘临镜画眉、挑灯看娇妻’等美好情景。叶长天坐在床头抓耳挠腮的磨蹭半天,最后借口说怕吵醒小儿子,穿起秋衣秋裤就关灯睡了。

  回想起当年那一幕,袁立芳心里早已雪亮:即使在当时,男人嘴上一再表示‘留疤痕怕什么的,这是英雄母亲的勋章’;但张口结舌变颜变色的态度,也足够说明许多未予言明的意思了。后来适逢夫妻团聚,实在是为了解决生理饥渴而行房,两人心照不宣的变成背负式。即使如此也未见得有明显改观;每每完事,男人把套子一扯丢在床下,挪在一边的被窝里,两分钟不到呼噜声潮起潮涌的;全然无视仍旧俯卧在旁的女人。

  过去了这么多年,袁立芳很为自己的隐忍能力感到自豪,当初她为了扎牢在叶家的立足资格绞尽脑汁,对孩子无论子侄亲后,都视如己出地拼命呵护,对老人更是言听计从低眉顺目。如今终于不需要再借助儿子帮她捞资格了;孰料新的惶恐危机又逼到了眼前,那就是她的容貌身体状态都提前并迅速衰败下去。尤其是和叶长天站在一起是,已经呈现出无法遮盖的视觉反差。

  单位里交往不错的女同事们闲聊家常时,有人曾提示袁立芳去医院仔细检查一下,以确定究竟是早年生孩子之后身体没养好,还是在于后来响应计生政策带环坐下毛病。袁立芳只能模棱两可的支吾两句:月子里没养好的缘故倒是可能,带避孕环这个情况压根不存在,因为工作的原因,十余年间真正留给夫妻团聚的机会,就剩那有数的几次,还用得着避孕吗···

  偶尔赶上夫妻俩都心情愉悦对坐闲话,叶长天总是说她太爱瞎琢磨了:“这个家里一直秉承的家风就是忠孝仁义,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成茂成荫的孩子都上小学了,我的两个儿子也都那么大了,你做母亲的还能不老,再不显老岂不就成精了!?”袁立芳差点就把这番调侃当真了。

  那是建国三十五周年国庆期间,袁立芳随叶长天去访客回来。经过路中花坛时,看到李长材正领个小男孩在看花坛前看花照相,离他们不远的长凳上,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子坐在花影之中,形态秀美的手中正在挑线钩织着精致的小花帽。女子身边还有个男孩盘腿坐着,聚精会神的翻看着连环画报,童音朗朗的随着女子诵读诗词——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辛弃疾

  无需动问也可猜断,这正是李长材一家人:续弦夫人梅珊、领着一起念诗的男孩是老大,名叫李竞;李长材怀抱的宝贝儿子李树杰。

  叶长天一改平时与李长材见面点头而过的习惯,走到近前主动问好招呼。把李长材都给招呼激动了,献宝似的把媳妇孩子逐一介绍给叶长天认识,还腆着脸子对梅珊解说辈份:你别看他比你大,论着得叫你小婶儿。

  叶长天不以为忤,特意抱起李竞,腾出右手与梅珊握手笑道:“这么说倒也没错。我们军区周边的乡村里,背书包的侄子看着吃奶的叔叔,是司空见惯的情形。再说,能有这等一表人才的小婶,我该得意才是呢。对不对呀,小竞竞~~~”再其后,叶长天陡然间兴致大作,干脆就对梅珊说把竞竞借他半天,领出去玩会儿。然后脱了军帽、军装外套塞给袁立芳,肩扛着小男孩,一路欢声笑语地朝警卫连营区而去。

  袁立芳倍感蹊跷望着兴致勃勃远去的男人,拎着他的衣帽戳在原地,像是短路跳闸了一般,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诙谐互动小剧场——

  豹哥突然从树上纵身越下,一爪将山狮哥呼出一溜滚儿:别动我家猫儿。

  山狮看着豹子将猫仔拨到自己爪间,刚要反击却觉出脸上疼痛,只好呲牙:我带他玩会儿怎么了?

  豹哥把猫仔扒拉到下巴底下,并排好爪子让猫仔在上打滚:你不是下了崽儿吗,玩儿你自己的去!

  【写到此处时,妙颂还在想,应该用一种什么动物,分别形容诠释蔚蔚和林林。傲娇、矫健、狡猾、娇憨、又不失凶狠。( >﹏<。)…… 】
月蔚弦歌 5——觉疑求索
  【文名取于唐·白居易《梦与李七庾三十三同访元九》诗“觉来疑在侧,求索无所有”】

  周六中午终于盼到了下班铃响,谢蔚拎起不锈钢饭盒就跑去了单位食堂。买好饭落座吃了没两口,同办公室坐对桌的同事辛杰就走过来带话,他刚出门就有电话找他。

  “他说是你侄子,让转告你:下班时他在门口等你···我估计是个大小伙子,说话声音挺冲的;你啥时候蹦出那么大个侄子了?”辛杰抠着手心里的小捆塑料饭票,饶有兴致地揶揄道。

  谢蔚用勺子潎起一点醋滴进往包子肉馅里,快速答了一句:“族兄的孩子。”然后就继续吃饭,指着填成鼓鼓的嘴摆摆手,意思是嘴里吃东西,不方便再聊天了。

  辛杰见状笑着点下头,转身去售饭窗口排队了。几分钟后他也买好饭坐回到谢蔚对面,举着一个咬了两口的包子,和邻桌用餐的女同事搭话磨牙,抱怨包子的肉馅太小:“这包子做的真可人疼。第一口够不着馅,第二口又差点儿咬过了。”女同事看看辛杰又看看谢蔚,并不搭言只作嫣然一笑。

  想来辛杰是认定那个微笑是对他的,就伸长脖子凑向谢蔚道:“档案室新分来的大学生,跟我是半个老乡呢。你给把把(端详端详):怎么样,我要追的话,有戏没戏?”——谢蔚夹起一条拌苦瓜放进口中,略低下头咀嚼着,似是而非的笑道:“按直线距离目测,你应该能追上;我朝那边扔个包子的话,绝对能帮你制造出借口窜过去搭话。”

  “生磕?我还真怕跟不上话儿。”辛杰并没有听出谢蔚话中的戏谑意思,对于提议的字面意思有些犯怵。——谢蔚因为幽默未遂感到索然,摸出衣兜里连续震动的寻呼机拨弄着:“不好意思生磕,那就只能等月底交技术总结,去查资料档案时再找借口说话了。可你得明白自然规律:鲜花含苞欲放时,即使没有风也会有各路蜜蜂蝴蝶经过。等你这只蜂磨蹭到近前时花都快蔫了,哪还有蜜呀。”看完了短信已无意再与之闲扯:“言至于此,你自己琢磨吧。”说罢收齐饭盒勺筷起身离坐,走去洗手池清洗餐具。

  谢蔚有意在众人之前回办公室,给叶成林回了电话,交代他不必来得太早,按惯例周末下班前,他都要先去老局长跟前露个面儿。

  下班铃响、款步走出单位大门,见叶成林果然听话,把切诺基停在树荫里,开着两个前车门通风散热,翻看着晚报静等。

  谢蔚上车后,叶成林就发动车子径直拐上长街西向延长线。等红灯时他念叨说:刚才见陆续有人溜出大门,可见这种直属研发单位考勤到周末时卡得也没那么严;怎么谢蔚就非要耗到点才出来?

  谢蔚狡黠的一笑,折起一页报纸轻轻扇着凉风:“现任老局长虞单行老家是绍兴的,总叫我老乡小弟。我刚工作时他就是技术革新小组组长,连续几年的‘新长征突击手、技术标兵、先进党员’,后来提高工、车间主任。调动到现职务后还是沿袭着在技术一线时的习惯,每次出差、开会回来,就叫我过去聊聊技术研发构想。我借着露脸儿、听指教、汇报思想,顺便着跟他偷师;赶上他高兴,还能借点面子替同事们谋点小福利的。一举多得的事情。”

  叶成林颇为惊讶的回脸看了他一眼,摇着头感慨道:“嗨呀!都是坐办公室的,国属级别的层次就是非同凡响!瞧您刚才这几下小算盘拨弄的,怎么像部委大楼里那些老狐狸似的。”

  谢蔚刷拉拉的甩着晚报,用作报告的腔调悠扬婉转反讥道:“小叶同志,出于对年轻人的爱护,我好意提醒你,你思想意识中的自由主义色彩很严重,这和当前倡导‘紧密团结、反对自由化’的精神是背道而驰滴!你要懂得欣赏尊重老同志,尤其是那些培养辅助过我们成长,及正在为我们保驾护航的老前辈们,更加要在精神层面上给予足够的关心和抚慰。”——叶成林哭笑不得‘噗’的喷了一口气:“我错了,我要做深刻检讨。我怎么感觉您就像能掐会算似的;昨儿我和苏瑧在公司领导面前就被填喂了这么一顿,和您刚说这篇话几乎一模一样。”

  由于西晒很强,谢蔚把手中报纸展开夹在车窗玻璃上挡阳光。叶成林瞥见了,从自己头顶遮阳板上取下墨镜递过去,谢蔚也不推辞,甩开镜架腿架在脸上。

  “阿林,商场视同于战场。你和苏瑧、路建伟既然从基层科室里冲到第一线,就要把目光打开,放得越开阔长远越好。试想一下;作为公司领导有此种持怀疑态度的思路是很自然的。顺应体制改革的口号既然跟着喊了,就必须拿出实际行动。可真把一家年销售创利几百万,前后场人员达上百人数的大商场,交在三个二三十岁的小年轻手上,领导干部们心里也打鼓。

  如果你们三个上阵后,迟迟不能‘心同所向、力主所及’;势必就会很快败回阵来。如此则可以令相当一批人引以为实际案例,就势将干部机制改革一棒子打死。是的,尽管也会暴露出这批人阻挠改革的真实意图和行径,他们是难辞其咎;但最终成为替罪羊的还是你们三人。因此本着传帮带的原则,给你们指派一位具有相当声望的常务经理,为你们查漏补缺保驾护航,就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

  若我料想的不差,你们自上任起到现在开大组长会,还要靠这位常务经理出面轧场吧。你们三个人,不要像我现在这样,戴着有色眼镜看待事务。应该善于因势利导汲取吸纳,要和这位经理搞好关系,利用她的声望经验,密切合作、及时沟通;以人之长补己之短,化他人之力为我所用。”

  叶成林嘻嘻一笑没好意思立刻接话,抬手挠了挠发痒的脸皮。谢蔚的开诚布公像一股突然放大的火焰喷枪,燎得人内心发热,直觉得串皮。他说的没错儿!每次召开几个大组长例会,常务经理石春芳不站起来拍巴掌喝道,列会席里就像是公厕苍蝇坑似的,嗡嗡个没完。不用说谁都明白,三个经理中年。岁数路建伟最大也不过只有三十岁,在这些大组长眼里都属于小年轻。若不能尽快干出名堂,就连这些老商场油子都镇不住。如果没有刚才这番直接浅白的点醒之言,至少叶成林心里还是认为,石春芳是上级安排在商场负责盯梢的“监军太监”。现在则真正是意识到需要尽快扭转眼光角度,从根本上重新审视正确看待问题,尽快达成新老交替传带之间的和谐沟通。

  静寂少顷,谢蔚捏着镜架摘下眼镜,低声嘀咕:“这幅眼镜这么沉?”——“这是我从街里的信托商店淘来的。您对着阳光就能看出来:真正玳瑁镜框,白铜镜架手工錾刻,水晶石镜片;清目养眼。比市面上号称最新树脂工艺好得多。喜欢的话,送您了。”

  “这属于‘当着和尚骂贼秃’呢。我这夜盲眼戴墨镜,不就成真瞎了?”——“我这不是有好东西就想着您么?!”

  “好,我领情了。你留着自己戴吧。”言罢递还眼镜,发觉叶成林闷声不应,谢蔚略错头扫过去一瞥,改了口气:“嗯,你们商场的运动器材专柜,若有机会进到一种欧洲产的动能装置手电,给我留个出厂价的,行吧。”——“行!真他母亲的不容易,就冲着您松口儿提这第一回要求,就把我给要短了,我现跑厂家去定做都认了。”叶成林咬牙切齿的吼道,脸上却已笑开了花。

  正说着话,从车子右侧突然并进一辆摩托,连车后转向灯都不闪,几乎贴着有保险杠就窜了过去。叶成林惊喝一声急忙拨把躲闪再归正,那辆摩托已经冲出老远了。恨得叶二爷连捶方向盘上的喇叭,砸得哇哇直响,遂即直接踩油门就追。到了近前放下车窗就侧头开骂:“操你大爷,有你这么钻当儿的吗!开得这么不要命,赶着回家逮和尚去呀?”

  骂完了再一拨把提转向灯,快速并进外车道、再走上辅路。被臭骂的摩托车司机因后面车跟上来,被夹在两条车道中间既不能停又不好拐出来追,只能钻着车流空当继续往前走。

  【赶着回家抓和尚—是不带脏字的骂人话。完整句式是(指着被骂的人):你妈被和尚背走了,赶回家抓和尚去呀?赶快跑吧,不然的话家里就剩下大小俩王八了。】

  等叶成林把车停在四指大楼前的空地上,谢蔚还在因为刚刚那段骂人词儿捂着嘴笑个不停。

  叶成林念了声‘稍等’开门下车,走到一间街边冷饮摊位前。

  冷饮摊老板一身盛夏短打扮,搓弄着排在巨大冰块上的汽水瓶,高声大嗓的吆喝着:“汽水儿,汽水儿,喝汽水嘞!”接钱开瓶,连着对话一起吆喝:“您先喝着,喝完把瓶顺进筐儿就成···汽水儿,冰镇汽水。”

  叶成林拎着汽水瓶回来,递给谢蔚:“先解解暑、落落汗的”;随后敞着前车门,一立一坐的歇凉闲话。

  叶成林说他现在很有逼上梁山的感觉,‘在其位谋其政’,对于身边新出现的、具备一定经营规模的商场都很敏感。他指着背向的商场,缓了缓顶上喉咙的气息:“能看出来这座商场的独特造型吧。五指山,虽然现在只伸直了四指,但未来发展规模绝对不容小觑。不怕您笑啊,近来我经常会冒出个冲动,我想把您抱回来,往办公桌上一放,让您随时都能敲打敲打我们。”——“坐到桌上当灶王爷?我长得有那么黑?”谢蔚笑问罢,仰头喝了一口水。

  被他一打岔,叶成林的感慨也放空了很多。他重新拧钥匙点火,再次并进主道。不到十分钟的功夫,终于在叶家小楼院外停下。

  封太君已经伫立在门阶下,待叶成林引着谢蔚到近前,率先迈前一步伸手、双手握住,和蔼可亲的开口:“你好,小谢同志。”——谢蔚中规中矩的握过手,淡淡然回答:“您好。我未曾向成林问及过您的职位,就冒昧称呼您‘首长’吧。”

  封令霜爽然一笑纠正:“若论年龄的话,你比我家成茂、成荫还小些;但是,智璘先生和方桐是你兄嫂,林林也乐意叔侄相称,那么你叫我‘伯母或阿姨’是恰当的。林林,快引你小叔叔到客厅里坐。”叶成林得到提示大步近前握住谢蔚的手,引客进门以示亲热。

  让客落座后,叶成林亲手捧过茶杯呈送到谢蔚手中,提息嗅到了茶香后,不禁畅快笑开:“中午我打电话跟爷爷说笑,说小叔叔喜好喝茶,关照爷爷把从南方带回来的精品龙井拿出来,我要招待客人。老爷子还真就给我这个面子了。”

  封令霜接过保姆专为之泡的参须茶,浅笑着说:“又不是要他去摘星星,大宝孙开口要的,他能说不行?!小谢,不要拘束;这是成林他爷爷带回来新茶,尝尝鲜。我和方桐通过电话,她说目前同智璘先生忙于学术论证工作,称由你代表他们夫妇出面就好。如此也好,今后两家仍旧要做亲戚继续往来,林林和你很有共同语言,我和林林他爷爷都欢迎你经常来家里做客。”

  谢蔚谦逊有礼的连声应好答话,且颇为欣赏的品着清香沁脾的新茶;殊不知在其脑子里,正回荡着方桐的叮嘱:与叶家人还是泾渭分明为上。不宜共患难,更不可言同富贵。‘王谢堂前燕,幸落百姓家’之类的传奇故事,茶余饭后听完一笑就罢。若往自己脖子上套用的话,迟早要被活活搅碎。

  长辈的关怀很快从工作转上了生活,当个人问题的题目不可避免被挑出来时,连叶成林都有如芒在背之感,不禁插话截住问答:“奶奶,您别又犯给人张罗对象的毛病。小叔叔和他那对象交往好几年了。哎,女方家长因为什么拦着你们的事儿啊?”

  谢蔚掀起茶杯盖儿放开一股清香的水雾,借机对着叶成林盯了一眼:你是在替我打圆场呢,还是存心恶心我呢?!——叶成林特意呲牙坏笑:我一不留神就说走嘴了···

  转过来见封令霜还端着一派等答案的姿态,谢蔚只好嗅着茶香,摆出‘把盏话桑麻’的闲淡表情,娓娓道来:“我的简历里面只写了兄嫂。女方家声称他们请大师算过,说如是类型属典型的‘命带孤煞刑克六亲’,所以一直持反对态度,不接受我登门会面。他父母表示,他们家是受传统观念教育的家庭,接受不了像我这样残缺不全的家庭背景。”

  封令霜听罢重重扣上茶杯盖子,愤慨的说道:“简直是荒谬绝伦!建国四十多年了,居然还有这种封建观念残余的流毒大行其道为虎作伥,真是不可理喻难以容忍。”

  叶成林更来劲儿了,拍着捶着沙发扶手,高声唱和:“就是!我赞成奶奶的观点。不行就跟她分了吧,难道死了张屠户,就得吃混毛猪了?”言罢,对着谢蔚露个满脸跑眉毛的呲牙奸笑,俨然是在承认:我真不是故意的、就是诚心的。——把谢蔚给恨得直咬牙,动齿不动唇的笑骂道:“你小子找揍吧!?”

  正在这时,叶家保姆引进一个身穿橄榄绿色短袖制服衬衫的男人,三七开分头梳的一丝不乱,手上捏个厚实的信封。叶家保姆在客厅界外招呼:孟秘书到了;说完转身走开。来人是叶长天的常务秘书孟广清。

  孟秘书满面微笑地走向封令霜,行至近前时顺带与叶成林点头问候,略呈躬身把信封放在封太君的茶杯旁:“这是隔壁商务中心经理送来的VIP专场演出请柬。经理保证说,这一批VIP请柬是限量赠送,绝对保证场地宽敞,不会受到打扰。”

  封令霜端坐着没有动作,只是转向叶成林提示:“小孟办事很稳妥,林林还不快谢谢小孟叔叔。我对他说你请朋友吃饭唱歌,他特意帮你拿的专场票。”——孟广清很有眼力劲儿,拾起信封转递给叶成林,并主动搭话道:“哦,您这么说可就跟我见外了。能让成林亲口言请的朋友,一定是非同寻常的。就是这位吗?成林给做个引荐吧。”

  话说至此也不好推脱,谢蔚率先起身伸出手,叶成林也及时开言:“这位是谢蔚,我要叫他小叔叔;在某科委直属单位工作。这位是我父亲身边的常务秘书-孟广清。孟叔叔,谢谢您费心帮我拿到票。今晚是好朋友聚会,说是前段时间忙顾不上,定在今晚给我补过生日。如果您没有工作安排,也邀请您出席。”——孟广清礼节性的和谢蔚握了手,婉转辞谢道:“我看小谢是一派果敢姿态,想来必定是岗位精英才俊;令人油然而起结交之意。不瞒你们说啊,今晚是专业文艺团体的演出,我是真想去看呐。可是爱人出差,我得留守在家等家教老师给孩子补课。”

  立式座钟上敲出悠扬的钟点,两人辞别封太君,开车驶出大院。

  谢蔚回头向后座上扫了一眼,摆开的物品可谓琳琅纷呈:装请柬的信封,鱼油、蜂皇精礼盒,尚未拆封的泳镜、泳裤;另有两件精致T恤已经拆了商标,用衣架挂在后门框上的扶手框里。

  看到如许多物品后,谢蔚的脑子就算再慢两拍也能有所觉察:“阿林,今晚虽然是给你补过生日;但咱们得先约定:鉴于我有工作限制的缘故,咱们不喝酒,不沾赌,不能添加任何陪侍服务。如果为此搅了兴致,那么··不如咱俩改日单约。”

  叶成林略侧着头嬉皮笑脸的申辩:“您放心,今晚咱们就是吃饭、看演出;您要不喜欢参与唱唱跳跳的,那还有迪厅、游泳池、球类、游戏机,可玩儿的项目很多。再说大苏和建伟都是带媳妇来的,我要是安排大家喝花酒,还不被那两家的河东狮给咬死了。”叶成林抬起舌尖在门牙上蹭蹭,仿佛是舔掉了一抹味美的酱汁。

  实际上叶二世子的警惕更高,今晚他会寸步不离的跟着谢蔚。临出门时孟广清特别关照过,就算玩心再大,也不要领着朋友在这种场所里肆意胡耍。VIP专场虽然可以屏蔽掉外界突袭检查,未见得能防住各种内鬼。如果个别‘有心人’故意想抓某既定目标的把柄,这也是方便下手的好地方。

  在商务中心门厅候客区,与苏瑧、路建伟两对夫妇聚齐,分别见礼寒暄后,一行人由引位小姐领着走进餐饮区包间,陆续围坐下来。包间的装潢设计巧妙而又舒适大方,正对包间门的墙面为自动开合模式,启动折叠屏风,就可以欣赏到下层区域舞台上的节目。

  苏妻是小学教师,路妻在某家出版社工作,对于男士们讨论的题目,压根就插不上话;索性就近坐在一起,聊聊孩子、老公,婆媳关系,尤其是日渐炒热的出国潮。

  提到出国题目时,俨然勾起了苏妻对以婆家的不满情绪。苏瑧父亲的工作单位中劳保福利非常好,有大把的出国机会;特别是苏家有位小堂叔是跟在首长身边的人,人脉关系宽得不得了,办个出国留学之类的事情,就是动动嘴与相关人士打声招呼的事。

  然而事情偏就是满拧。苏家长辈对于孩子出国的心思坚决予以反对,就连亲戚家多次登门求办出国,也被毫无余地地拒绝掉。亲戚家为此骂苏氏兄弟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甚至与苏家彻底断绝往来。

  苏瑧借着夹菜的机会截断了媳妇的絮叨,转而又与谢蔚闲扯岔开话题:“听我父亲说,很快要实行40小时工作制,也就是说以后改为双休日;而且是企事业单位并行适用的。谢处听说这个消息吗?”

  谢蔚好整以暇的包着手里的鸽肉松菜包,行云流水般‘接球带球’将话题引开:“古代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而我们这类单位就近似于是科技领域草原上的放牧拓荒者——逐科研项目而生。有没有双休日制度,与我们的意义不大,多批点课题经费、改善一些生活工作的艰苦条件比什么都实在。也免得直到现在了,还有些研究院老学究儿们,经常被老婆、丈母娘拎着后领子,找到所长、劳资科长哭闹诉苦,说是家里的仨儿都能打醋了,老娘们儿还穿塑料裤钗儿呢。”

  谢蔚说完就把菜包顺进嘴里,优雅的咀嚼品味;座上其他五位却是异口同声的喷了三个。叶成林仰头软靠在座椅上,‘哎呦哎呦’的哼哼着,说他被笑得肚子的肉都转筋了。最后擦着眼泪向谢蔚赞叹道:“您这种超乎于学究作风的幽默,真是把我激动的热泪盈眶啊。”

  谢蔚一边在玻璃盅里洗着手指,一边开始声东击西:“其实我这篇笑话的根本意思在于提醒三位精英人士,看市场的目光可以再放开些;要有引领市场品味的前瞻性和魄力。将现有资源分开设立不同段位的销售层;比如说谈城郊场所的合作连锁,把中低端部分市场交给他们去做;从而开掘出当地的深层销售机遇。人有我有只能处于拾人牙慧的地步,人无我有才能开辟出属于你们自己的路径。”

  一篇简明扼要的论道后,苏瑧和路建伟都被兴奋催发的激情澎湃,拉着叶成林一起起身,以茶代酒拜谢提点之恩。

  刚入座时,叶成林为便于谈话,就特意拉着男士们就近落座。此刻趁氛围正好,他趁人打铁地向两位伙伴回述近些日子以来,利用业余时间前往市内各家大中型商场暗访观摩后的感想,并直言不讳阐明构想:他决心在商场一层辟出最好的位置,开设黄金钟表专卖区。就此打开人无我有的第一拳。随后他拿出设计好的黄金岛柜台和金库的图形、定位,让苏、路、谢三人共同参详,如果达成共识,他立即就去联系施工人员着手建造。

  路建伟觉得这一设想有些超前,尤其黄金类贵金属业务属于国控,要想涉足这块市场经营,是需要国级专管部门专批专报的。没有绝对过硬的关系,不要说上道,只怕连门都摸不着。

  苏瑧吃了一口菜后缓缓开言道:正因为开设黄金市场的批文不好办,所以才这块市场区域才一直处于处女地状态。但随着市场经济改革逐步放开,想做市场领跑者,就得赶走别人没走过和不敢走的路。批文方面的事情和工作,可以由他和叶成林分头去跑;毕竟他们两人身后家庭都有各自的人脉关系。

  见叶苏两人意见很快碰在一处,路建伟又问他们,如果要腾出大片位置开设黄金岛,那么哪些商品柜台需要挪撤合并?叶成林闻言动着手指一一列数:搪瓷、日用家化、小五金都可以考虑甩给联营商业门店去做;一层店面里除去黄金岛,还可以开设化妆品、家电、箱包鞋类专柜···

  四位男士聊得兴致勃勃,不觉间已竟是酒宴尽欢。服务员进来换上果盘切蛋糕时,顺带提示演出即将开始;并取出遥控器按动按键,合闭的屏风应遥控信号缓缓分开折叠到两边,室内的枝型顶灯也被调暗,只留下两侧壁灯保证简单的看路照明。

  下层舞台随着音乐奏响,开足了各样照明灯光,将表演场地烘托起来。台上首先开始了热场节目,是脍炙人口的歌曲《塞北的雪》,从演唱者用气、发声技巧上,明显能听出是受过系统训练的专业演员。苏、路两对夫妇陆续移到了玻璃幕墙前去看节目,并很快被演出气氛带动起兴致,跟着打拍子哼唱起来。

  叶成林特意关照另加了橘子、猕猴桃果盘,专放在谢蔚手边,供他放开量地吃。

  也许是看顺眼了,也许是事实本就如此;他就是觉得谢蔚那对眼睛最好看,既可以波光潋滟令人看到心旌飘荡,又能目炬如电洞彻人心。因而自获悉谢蔚有夜盲症后,他还专程找了大医院的眼科医生细致询问起因、调养方法。

  医生说导致夜盲症最普遍的原因就是先天或后天性的营养不足。简便而稳妥的食补方法就是大量补充Va,如:动物肝脏、胡萝卜、水果、牛奶。只要营养补充持续跟上,很快会不药自愈。

  包间里光线并不暗,稍作侧目就能看见谢蔚边吃水果边看演出的侧脸,有种独特的祥和与绚丽兼备的气质,一致令叶成林不自觉间升起想要触碰一辩真伪的冲动。他觉得近在眼前,应该说点什么,于是捏根牙签从果盘中扎了一瓣橘子:“呵··这些文体团体的嗅觉还是挺灵敏的,市场经济搞活的口号一经展开,他们就闻风而动多向纵深探索市场了···”

  谢蔚扯起小毛巾擦着手,低声笑答:“很自然。唐卓(歌舞团工作的那位)就对我解说过:这些文艺界人比传统行业的的危机感要大,所谓的艺术青春、黄金年龄就那么几年。要争取参加上正式晚会演出、要评级别职称、要维持艺术青春、还要找到金主靠山···就像一条既定轨迹一样,能够出类旁通的渠道微乎其微。与此同时各家艺术院校每年都有后备人才输送上来。这些文艺类技术标准的风向变换相当之快,不能因势利导把握风头就会被淘汰;重新崛起的机会简直比等天上下红雨还渺茫。你想想看,这种精神建设范畴的人士能不犯愁吗?”言罢,两人很自然的凑近地笑起来。

  叶成林再次伸手去扎猕猴桃时,忽然停住了,继而又凑近谢蔚低语:“有股形容不上来的气味儿···您闻到了吗?”——谢蔚竖着手指嘟嘴示意不要被另外四人听见,转而扳着叶成林的脖子附耳道:“估计是某位女士出现生理状态了。咱俩换个娱乐项目趁机走开,给人家留点面子。”随后略提高声音招呼道:“我出去洗洗手,果汁蹭到衣襟上了。”继而率先起身款步开门出去了。

  叶成林看好机会‘借坡下驴’,向两个为夫男士关照了一番,就拎起装着T恤游泳用品的袋子,快步追出门转去游泳区域。

  在服务台取了泳池更衣室钥匙,叶成林快速换了泳裤勒好泳镜,从浅水区溜下水,开始换着样的扑腾。游了一个来回,才看到谢蔚沿着泳池台阶小心翼翼探着步子下到水中。大约是对入水后的漂浮感不适应,他一到水中就站住了;在水波折射中,泳裤下的光腿闪烁曲折,活像是跳脱摆动的鱼尾。

  叶成林划水游到近前,抬手为之戴好泳镜。“即使是VIP专场,游泳池里重新放水也会掺消毒剂;您眼睛敏感,恐怕适应不了,一定要戴护目镜。”——谢蔚大方地与叶成林两手对牵,坦笑自嘲:“我小时候也参加过横渡长江运动训练的,可终究没能经受住革命大潮的考验,现在只学会抱着漂浮物扑腾一段儿距离。”

  叶成林并未觉察出这番自嘲中的酸楚,故意得意昂首逗趣道:“好啊,我在您面前终于有个能炫耀的事儿了。”说罢,他牵着谢蔚移到齐胸深的水位上,把着手臂一步步演示着分水划水的动作,以及协调换气的频率,随后鼓励着谢蔚学以致用朝着他游。

  从相距两米逐步延长到十米,学游泳兼着打水仗,教乐并行授受默契地慢慢玩着,不消片刻功夫,谢蔚划水踩水的动作就像模像样了。耐心教授回护对应上悉心领悟实践,两个人彼此都是聚精会神,以致将周遭往来人都作忽略无视。

  苏瑧领着妻子要去游戏室转转,经过时顺便告诉叶成林,路建伟因妻子突觉不适先行告辞离开,让他们代为知会致歉。叶成林两手把扶挽着谢蔚,要防止他滑倒在水里,爽快地朝他们一摆头:成吧,拣你们喜欢的项目只管尽兴玩儿。

  有服务员安置好饮料、点心,顺带向‘看好’的客人们介绍隔壁还设有麦饭石水区、温水石床、桑拿、按摩等多种单独服务项目;更可以根据要求提供单间专人服务。‘感兴趣’的客人纷纷出水上岸被服务员领了过去,泳池里很快腾空了大片区域。

  叶成林不想去凑热闹。此时浅水区域宽阔了许多,可以让谢蔚在水中随性的飘荡、滑游,即使滑倒稍微登一下脚就能站起来。再则,触手可及地牵着谢蔚,看着他有说有笑、蹒跚学泳,象人鱼般水光淋漓的样子,实在是无以言表的好感觉,不该错过。

  终于见谢蔚在泳池中间乍开两臂,慢慢下坠着触地立直;说话声音由于水波传动的效应略带着回响:“游不动了··而且我得去下洗手间。”——叶成林脚下一蹬顺着惯性溜到了近前,挽着谢蔚的臂弯处往台阶挪步过去:“我还以为··嘻嘻嘻··”

  “以为我一下水后就不自觉吓尿了!?让你说的我也太没出息了吧!说实话,我在这种半失重的状态下,还真解不出来··”骤然回到地面,谢蔚觉得两腿绵软,借着叶成林的掺架挪进单间,扶墙在花洒下站稳。

  叶成林钻到紧邻的冲水隔间里,隔着一边往身上淋水抹浴液,一边乐不可支打趣:“您进水之前没有做准备,容易肢体紧张。能游成现在这程度,已经是进步飞速了。”说话间随意往身旁半截隔断里扫了一眼,脱口蹦个脏字儿:“靠··小叔叔你怎了!?”

  “两腿··都抽筋儿,唔··疼死了。”谢蔚眉目紧锁唇齿微阖,肩背紧绷手扒着隔断墙,不敢动弹。叶成林急忙钻过去,不由分说搂着他靠墙坐到地上,拧开花洒让水淋到他身上用以分散精神;再用手蘸水在其小腿两侧,由上至下反反复复拨打搓摩,同时软语轻柔的哄慰:“放松,放松啊~~没在水里抽筋儿就好,那才危险呢。瞧您这身材挺周正,倒三角儿多漂亮··咦,您肚脐上有颗红痣呢;这要是女性的话,绝对是旺夫命··”

  “臭贫!”谢蔚扑哧一声笑出来。随着精神渐趋放松,肢体也逐渐褪下紧张,叶成林能明显摸到小腿后面攒成硬结的筋脉缓缓疏散开。谢蔚借着叶成林的掺抱站起身,在喷头下快速冲了身上脸上的虚汗;而后洒然道:“见笑。”

  “公共浴池里比腿抽筋儿更可乐的事多了去了,这算什么呀。”叶成林不以为然的笑道。见惯了温文尔雅谈笑风生的谢蔚,但如现在这般露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实在令人有心跳漏拍之感。心底恍惚间跳出“心疼”二字,却没来得及品味就瞬即消散了。

  转回泳池休息区,谢蔚留在躺椅上看画报,叶成林披件罩衣去隔壁游艺区关照苏瑧夫妇。

  跳舞游艺区里,劲歌的节奏震得地板都好像在颤;苏妻踩着跳舞机节奏蹦的正欢,苏瑧则在球类游戏区里,围着台球案子斗志昂扬的打着一杆收官。

  叶成林建议他去按摩健身区域玩玩,苏瑧抓过小毛巾擦着一脸热汗,提醒叶成林说按摩服务单间的蹊跷太多,避而远之为好。他等媳妇跳够了,瞧着时间差不多,两口子就洗把脸也撤了。

  寒暄别过苏瑧夫妇返回休息区,经过水流冲浪区时,离脚边石岸不远处突然响起猛烈出水的声音,有个游向池边的人正好被水流撞到推进水深处。眼见那人手忙脚乱四外乱抓,叶成林不做多想纵身跳下水,像条大鱼似的快速游近,将水里扑打的人推到缓坡前,再拽着手臂将之拖上岸。

  很快有个身形修长的人跑过来,将淹水人接住放倒在地,快速为之搓揉着肚子,眼看淹水人喷出一口水,才恨恨的数落:“说你几遍了,别往出水和排水的地方游。刚才幸亏是遇上注水口,万一是碰到排水口,你就被吸进水里淹死了。”——“你不是说要练游泳都得喝两口水吗!”淹水人坐起来就开始抬杠道。

  听两个都是熟悉的少年音色,叶成林这才定神辨认,居然是李竞和他弟弟李树杰。他抬手往李树杰头顶胡撸一把,故意逗趣问:“你们俩是蹭了谁的票进来的?”——李树杰被说得不乐意了,把脖子一梗:“我们干嘛要蹭票?我大姐和这里经理是战友儿、好姐们儿,拿两张票还不跟假的似的。”

  “呦西~~你们俩一起来就对了。”叶成林恍然,转而叫了李竞:“竞儿,VIP专场主要是面向成年人的,多在意点儿,小心无大错。”——李竞耸起笑脸,在灯光水色掩映中显得缤纷悦目:“谢了,哥。我明白。”

  在休息区里,谢蔚正煞有介事地听吧台服务生列举推荐服务项目。小服务生年龄不大,不肖费多少唇舌就把实情问出来了。今晚答谢专场所使用的节目单也是特定的,因为出席的VIP们都有一定的背景。经理特别警告过今晚在班的‘包房少爷、小姐’,一律不得擅自沾活(主动搭讪客人);若客人单点服务项目,会由各分区值班经理出面协调安排。

  叶成林真是被服务生的大嘴吓一跳,他怕服务生碎嘴再嘚嘚出更荤的内容,赶紧上前把人打发走了。谢蔚见他略呈尴尬之态,坦坦然的调侃道:“《礼记·礼运》中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你我都不是‘跳出三界不在五行’的神仙,装成一派假清高做什么。”——叶成林抬手将半干的头发胡噜几把,极尽直白的说:“好吧,我承认,我真是嫌这帮人就跟公共汽车差不多,买张票都能上。”我尤其不能容忍那些龌龊东西接近沾染到你···

  时钟显示即将入夜,谢蔚和苏瑧都无意在此玩通宵;于是换衣服一起去了音乐茶座。三位男士闲聊打扑克,顺便等候苏妻做美容出来。啤酒和下酒小菜上桌后,三个人就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漫无目的的闲扯磨牙起来。

  茶座紧邻着乐池、舞池,采用配乐都是节奏和缓流行音乐。既便于跳舞又不会打扰了茶座小憩的人群。乐池中正在配唱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主唱女声倒还是专业,只可惜搭配表演的男声一幅荒腔走板,饶是主唱女声努力把音准往回带,也还是生把挺好的歌曲给毁了。但从两位谢幕时彼此间的表现看,女演员显然是在哄着领导溜嗓子呢。

  苏瑧缓缓地洗牌发牌,话中带话的调侃道:“我父亲曾经说过,现代男人有三件最折颜面的事——推汽车、拍手表、甩钢笔。”——叶成林抿了一口啤酒反驳:“咦,可我听那版是四件事,最后一个是——临门点射,球打门框上了。”

  苏瑧揪着话尾就喷出一句:“不对,你说那个是‘四大着急’的最后一项。”话未落地两人已经对着笑得哈哈哈。——谢蔚自然也听懂了荤谜素说的笑话,抓着牌的同时哈哈大笑:“难怪都说-车船店脚牙,无罪都该杀。你们俩··哈哈哈··好歹也是管着上百号人的领导,讲点高姿态顾及一下未婚男人的感受行吗··真够要命的。”

  叶成林把嘴一撇,不以为然的狡辩道:“我不是也没找(女朋友)呢吗。您还没见我们去公司开会时候呢,那帮子商场经理到一块儿聊天有几个不见荤的。别看他们在职工面前都人模狗样的,凑到一起聊得比这个还牙碜呢。”

  苏瑧亮出一张黑桃3,表示先出牌:“公司商委机关里有不少人看好叶子这个东床婿备选。明里暗里递话试探,可都被他颇有侠义气势的给谢绝了:敌未灭何以家为?到底是军人家庭出来的。起初时我还觉得叶子身上书卷气太浓,被商场中的风气侵蚀之后,变得有些四六不靠。但共事之后发觉,他身上潜在的运筹能量,真可以说是不可限量。”

  谢蔚看了苏瑧摆出的三张顺牌,也捋出三张压上去。叶成林弹着手里的黑桃尖,拆对儿连顺儿,扔出三张顶天顺压住谢蔚的牌。苏、谢看了都摇头说管不上,叶成林见手上的牌并不好,就扔单张散牌以便调另外两人的牌。

  苏瑧果然就开始压牌;先压住单牌再用‘小猫’代顺儿,打出一把串牌,却又不是顶天顺;被谢蔚抓住漏洞,一把顶天顺将‘路口’封死,最后扔一张黑桃K,给了叶成林‘顺风车’。苏瑧不愿给顺风车,扔出一张红桃2截牌,被叶成林的‘大猫’压住,最后直接摔出对尖儿,其中就有黑桃尖。按捉黑尖的习惯算:谢蔚先跑,叶成林第二,苏瑧被捉;三个人反向进贡,顺序还牌。

  至此,叶成林方才一边洗牌一边笑道:“苏哥过奖了。早在咱们结识之初,小叔叔就教过我两句话作为搭档合作的信条:以人之长补己之短,相辅相成荣辱共担。”

  第二把牌抓完刚出一圈,娱乐中心大堂方向就传来争吵声。

  先是一个略带尖利的女人声音道:“两位弟弟千万别生气,确实是服务员认错人搞误会了。这样,大姐领你们去游戏机那边玩儿,今晚免费,行吧?”

  紧接着就是一个怒冲冲的青年男子声音喝叱:“把你的脏手拿开!少跟我玩儿这手阳奉阴违。你早在旁边看好了,然后让服务员过来带话,诳我们进单间儿。单间里有什么,你当我不知道?服务员假传口信是时说的有名有姓,如果不是其本人意思,那就只能是熟人挑唆。闪开!趁本少爷现在还有耐心,趁早把路让开!”

  叶成林听出来后面的男声正是李竞;他连忙扣下牌起身快步找过去,确是见李竞正拽着李树杰推挡几个上前拉扯的黑马甲人员,其中还夹着一个身穿棕色西服套裙的女人。叶成林连忙跑上前喝住彼此纠缠。

  “嗨,有事说事,先都放开手!”扯开一个抓住李树杰衣袖的人,叶成林转向西服裙女人。“你是值班经理吧。你们要拉这两个孩子去哪?如果有额外消费没结账的话,你把账单拿给我看一下。”——“误会了。有位叶成林先生是这两个小伙子的朋友,让服务员代为传话,引他们去包房里玩。没想到服务员走错房间了···”

  叶成林闻言先是愕然,遂即便顿悟转至愠怒:“你打住!我就是叶成林,也的确认识他们俩。但我根本没让人找他们进什么包房!你去把那传话服务员叫来!”

  李竞在叶成林和女经理脸上来回看了一番,忽然向叶成林哂道:“林子哥,真没想到一年多没见,你居然练得荤素不计,甚至都能和李树英将就穿起同一条裤子了。难怪人都说:无商不奸、无奸不商。亏得刚才还以为你是好意提醒,原来是在那话点我呢?!那我现在明告诉你,你要是火大烧得难受,爱找谁找谁,别往我和小杰身上打主意。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李树杰,跟我回家!”

  大院里熟悉李竞的玩伴们都知道,那是个典型的笑面虎,分分钟翻脸不认人,敢下黑手;但在长辈们跟前,他却是出了名的乖孩子。用句颇显‘护犊子’的话说,能把小竞竞惹急了的事情,绝对是到了伤天害理的程度。

  叶成林觉得有必要过问,就先把沉下脸呵斥住气哼哼的小哥俩:“臭孩子,怎么跟大人说话呢!我今晚一直都跟小堂叔在一块儿,根本就没点过任何娱乐项目,肯定是有人传错话了。”转而又对值班经理布置道:“你去告诉假冒我名字的人,就说本主儿已经知道他搞鬼了。丫要是识相就赶快滚,别等我带人去连锅端,那样谁脸上都不好看。”

  值班经理明显觉出是遇到‘硬茬子’,陪足笑脸连连称是,回身领着几个喽啰快速遁去。

  见危机解除,李竞蹭蹭鼻子,幡然换做一副不好意思的笑脸:“林子哥,刚才我是被那些人气蒙了,说话不走脑子;您别往心里去···”——叶成林没法跟孩子认真,又气又笑地往哥俩后颈上各拍一巴掌,再把手一摆:“行了吧,当哥哥的能和你当真啊!?玩儿够了赶紧回家吧。”

  李竞用一种错愕的眼神望着叶成林,似乎是没听懂他的劝哄之言:“回家··?··是呀,我是该走了。小杰,走吧。”言罢,手拢着弟弟的肩背惶惶然走出大门。

  [此刻的叶成林不会料到,再次与李竞会面时,竟然是十一年后。那时,叶成林已跻身于青年企业家行列;而李竞却变成了射穿阿喀琉斯之踵的利箭。]

  叶成林回到牌桌前归坐,伸手去拾刚扣下的牌;苏瑧按住牌,指指身边的沙发。原来苏妻已经回来了,出于礼貌等着向东道致谢道别,坐在真皮沙发中打瞌睡。苏瑧也笑着承认说,他也是睏得快要看不清牌了。于是乎一致认同本次聚会尽欢而散,由叶成林开车将苏瑧夫妇、谢蔚分别送回住所。

  苏瑧夫妇上车之后就相互挤着一起瞌睡了;谢蔚则有意和叶成林说话,以免他疲劳驾驶出危险。

  谈到刚刚那家娱乐中心包房中的暗藏服务,叶成林想起了李竞脱口骂出的话,不禁感觉哭笑不得:“想象不出来,这类行业这么快就形成了规模化经营链了。不瞒您说,昨天傍晚时,我跟着片警在商场所在区周边巡查,小脚侦缉队大妈差点儿把小警察说哭了。小警察说新到片区上工作,熟悉一下当地居民状况。大妈夸赞说:现在群防群治工作做得好,拦截强奸的案件已经很少见了,最主要原因还要感谢市场经济搞活,原来是供不应求,现在是供大于求了。”

  这番五味杂陈的牢骚,把谢蔚笑得差点溜下座椅。把苏瑧夫妇送到站后,将车调头驶上西三环朝北走时,谢蔚说他已经笑得困意全无了。随即没等叶成林提议,他就爽快提出同车一起回科学院小区的住处,他有个难以确定的事情,要等明早同兄嫂商讨。

  叶成林假装扭头欣赏谢蔚换上新衣服的模样,借机道:“您这身材穿什么都好看。什么为难事,能先和我说说吗?”新T恤是给谢蔚带的‘精致样品’,透气且不易起皱,体感非常舒适。叶成林特意让保姆剪掉了商标,游泳换衣后催着谢蔚穿上的。

  谢蔚抬手解开新T恤的领扣,哈哈笑答说:“我倒忽视了,身边还有一位年轻有为的人士了。算不得保密事,和你说说也无妨。”

  谢蔚工作的单位里很快也要开始做工作核定和机构精简了,而他所在的科室很快要面临裁撤分并的局面。领导预备筛选几名技术能力过硬的年轻干部,调往基层任职锻炼,时间在三至六年间不等;余下的人员另做安置。

  关于这批下基层的干部,通过一线锻炼之后,上级将依据每个人表现、成绩综合考评,既可能选拔提升,也可能就地任命担纲该单位一把手职务。当然,许给这批下基层干部的岗位级别、生活待遇也相对诱人。职务级别预设在科级或处级之间,专业级别基本都在正工级,且就地安排一套住房(档次比照当地正科级待遇,为一室一厅的单元住房)。

  必须承认这是个极赋予诱惑力的事情:住房问题解决,工资连跳几级,还能就地升职··对于蜷缩在科室中,长期郁郁不得志的人而言,真正是一展羽翼、尽吐块垒的绝好时机。谢蔚坐对桌的同事辛杰就已经开始上下活动了。谢蔚坦白说:依他目前的级别、工作经验,想抓这个位置也不算很困难,往老局长桌上多递两份申请报告的事儿··但他不能把脚就走,应该先听听兄嫂的意见。

  叶成林将车档前推降下车速,沉默半晌才斟辞酌句道:“我就说自己的直觉揣摩啊:这个职务以及该职务的优劣性质有待考察。以在商言商的思路形容,叫一分钱一分货;从追求自身锻炼的角度说,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能够开出这么好条件用以招贤纳士的单位,其真正生存环境及发展前景,目前无从估量。大白话说:若该单位处于三线以上城市地域,出现如此好事,早就争抢得乱成一锅粥了,何至于留到现在这般高标条件招人?疑问在于:开出这么诱人的条件,究竟是为了招贤纳士,还是为了买替罪羊?”

  谢蔚默默听着分析,手中无意识的搓捻着T恤衫领角,缓缓道:“我承认,我的确是对现职位上尸位素餐的工作性质有些难耐寂寞;总想着能有机会象英飏那样学以致用。”

  在路口等着信号灯时,叶成林望着车窗外,笼罩在夜色之中起伏跌宕的楼房轮廓,兀然间有种要被吞没的感觉;他甩甩头复又开言问:“还有就是您现在这个女友,假如您真的去了驻外地分部的厂区,您这位女友能否有这个支持您工作高姿态?如果做不出来就一拍两散;反之就是两种结果,或者夫唱妇随跟您远走外乡,或者新婚燕尔就两地分居。”

  这番话说完,连叶成林心里都泛起了无法言喻的酸楚;有句话难以启齿:我不就是最好的范例么。咀嚼一下又觉得思路自相矛盾:该以何种立场来分析这件事呢?

  假设谢蔚继续留京,则有望于现女友花好月圆。但这结果令二世子总有宝贝被人抢走的错觉。如果谢蔚最终受任出京,看似是山高水阔宏图高远了,却也难保是自此后鸿字渺如线。

  信号灯红转绿灯后,临近中关村南路还有一个路口时,叶成林东拉西扯道:“上次听您念叨说:宿舍墙壁返潮,都开始掉沙子见红砖了。”——“隔壁是公共水房和卫生间,早晚洗漱用水的动静,这边听得清清楚楚。老旧筒子楼马上就拆了,谁会刻意去修补啊。”

  叶成林从牙缝中呲出一声笑:“嗤!那就回咱家的小单间吧,明早您可以放心大胆睡到自然醒。”

  次日天刚方亮时,总字大院内独栋楼住宅区,李家小楼就像是点燃一堆小钢鞭炮仗似的,噼里啪啦的突然炸响起来。

  李树杰为昨晚遭遇找他姐质问,不料李树英非但没有半点愧疚,反过来还咬嗤李竞不识好歹,让她在中间坐蜡。李长材既心疼自己亲儿子,又管不了亲闺女,自然是一副向人不向理的缺德揍性,一口咬定都是继子的错处,扯着驴嗓子声称要去借枪,开枪杀了这倒是生事惹祸的娘儿俩。结果就是把梅珊母子三个全都惹怒了,与李姓父女彻底撕破脸大闹起来。

  梅珊对李长材多年来呈现‘人一套鬼一套’的恶劣行径,早已经恨得咬牙切齿,只是顾忌孩子才一直隐忍不发。这一回事情闹出来,使得梅珊终于忍无可忍,直接找到萧正、祁省三把李长材给告了。

  转回头来梅珊领着李竞搬离了总字大院。李树杰哭闹着说跟这父女俩丢不起这个脸,说出大天也不在家住,一溜烟儿地追着母亲、哥哥走了。

  祁省三听闻李家父女行出这等混账事,气得暴跳不已。当着就近几栋小楼邻居的面,手指着李家父女,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通臭卷。

  吓得李树英两腿直打哆嗦。她在这所院里长到这么大,都没见过祁省三发过这么大脾气;即便是祁家的活土匪少爷犯浑闹事儿,祁省三最多是虎着脸抄棍子、铁锹直接就打。而这次,祁省三是直接对萧正放话:李长材必须就其作风问题向组织作深刻反省明确交代。

  同是这个早晨,方桐帮丈夫来单间这边找金属研发样本,看到刚刚自然醒的小叔侄俩正抵足而坐说笑闲聊,就乐不可支地赶着两人一起去吃早点。

  围坐用餐闲话时,方桐也问起了‘外派一线工作’的事情,因为日前已有相关人员来找谢智璘夫妇做过政审工作。听过谢蔚一番直白陈述后夫妇二人一致表示完全由谢蔚自己决定。

  谢蔚嘻嘻一笑如实回答说:其实他是举棋不定呢。难以决断的主要原因在于老局长就此事已经找他谈过几次,暗示不愿意他离开。当前的学而无用状态固然是遗憾,却也是暂时的。

  高密金属研发自国家确定立项时起,就因其涉及保密程度高而呈现为冷学科的假相;正因于此才更加需要有人接续传承重任。老爷子希望能在离休前带出几个接班人,且堪当扛鼎挑梁的重任,说是‘文可安邦济世、武可开疆拓土’的双全品格亦不为过。

  老局长的心愿固然令谢蔚激动,但客观现实却是进退两难。单位宿舍所在地面临占地动迁;谢蔚目前的级别条件都单薄,不能指望由单位解决住房。留下的结果有二:继续去挤集体宿舍或回兄嫂家里借宿;同时继续‘学虽所专长而无用’的日子。

  反之选择远行,势必就使得日渐年迈的兄嫂无人照料。叶成林能否回到母亲身边来负起这个责任,他从不指望或设想;孝养照料兄嫂是他谢蔚义不容辞的责任,与外人无干。

  谢智璘摸手绢擦擦嘴角,慢条斯理的笑道:“小蔚的心情可以理解。年轻人以工作为主,以大局为重是很好的。自古就有‘家国不得兼济,忠孝难以双全’的古训。阿林现在工作上进成绩显著,小蔚这个‘带师’做得很好···”【带师——顾名思义就是带着已学成的人往前行进。】

  方桐放下豆浆杯子急忙纠正:“嗳,工作当然是要紧的,但小蔚的个人问题更要尽快解决的。小蔚啊,你不好学你阿哥这样子,一头钻在书堆里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了,把大好青春都耽误掉。侬把个人问题解决了,我同你阿哥才好安心了。”转而又对叶成林道:“林林,你奶奶家那边有你的住处,你又有车子,上班回家耽误不了什么。妈妈想让你把对面的小屋让给小蔚,好促进他尽早把婚姻事定下来。那女孩子家里反对他们发展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小蔚没有住房··”

  叶成林听着母亲的拆解,不留神差点被豆浆吸进肺管子里,咳得满脸通红。没等他搭话,谢智璘就半作调侃地对方桐提示:“阿桐,侬又性急了。食不言寝不语,循循善诱也不好在饭桌上的,看把孩子都催得呛到了。”——方桐捏起茶叶蛋一磕,立在谢智璘手边,撇嘴笑哂:“嗯,旁顾左右而言他,我是不要睬你了。”

  经这夫妇之间的一逗一笑,原本敏感的话题随之淡漠在笑语欢声之中。如是四两拨千斤般的转圜,令叶成林倍觉不可思议。自古而来于寻常百姓家中,家财分配都是裂变系数极高的命题。但在谢家则可淡化为茶余饭后的闲话,信手拈起又能轻轻放下。

  英飏的到访中断了一家人说笑,他是约来帮谢智璘整理课题研发资料的。叶成林揽下收拢碗筷的任务,让谢、英二人随谢智璘一起去书房。

  方桐以为儿子有心结,就声称嫌他洗碗不干净,推他去烧热水泡茶,也好借机开导。叶成林缓缓烫着茶具,温颜软语的为母亲解心宽:“妈妈您放心,我不会跟小叔叔争。就算小叔叔真的放弃这次调动工作,结果充其量就是他的女友家里,再编出各样借口阻挠他们交往吗;那索性就分手算了。以小叔叔的模样才华,还愁没有女孩子追吗?改天我联系搞装修的朋友过来,把对面小屋好好收拾一下。我们两个都回来也够住的,哪就至于让他无处容身呢。”——由于手被餐具、抹布占着,方桐用肩头在和儿子碰了下臂膀:“你能有这样谦让的风格,我真是很安慰的。”

  想在谢公书房中找到坐的地方,需要先挪开几堆书腾出空才行。谢蔚就同英飏一边传送接递一边闲聊。

  英飏说他们所里也在做‘选派年轻主管干部下基层’工作,他倒是真有心报名去一线,可是刚开口就被领导驳回了。高密金属学立项后,该领域人才稀缺的程度犹如沙里澄金一般,连起码的定编定岗都不敢保证,就更不可能再把人员外放。

  谢蔚苦笑说:看来咱俩都是属篮球的;在场上被拍着溜过来传过去,迟迟看不到投篮盖帽的希望。整日看别人上蹿下跳,还要做出一派‘看他风生水起浊浪排空,我自岿然不动’的姿态。现在单位里正忙着上下运作的同事(比如说对桌的辛杰),见他都绕着走,生怕他是假装气定神闲,冷不防会被他伸腿绊倒摔个倒栽葱。

  叶成林进来送茶,恰好接着谢蔚的话音,续话道:“我权作瞎猜啊,想必这位辛杰同事,已经看好了某地段上的位置,正在像小狗似的四处撇腿撒尿圈划地盘呢。”话音甫落,连坐在书桌前翻书查阅的谢智璘都按着纸笔,跟着三个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

  按住笑意后,谢蔚假咳了几声,假作正色纠正道:“年轻同志要有为他人设身处地着想的思想境界。辛杰主动申请投身前往一线,这个态度是值得肯定的。再者他本人也坦白说:当前的确有关于住房、工资待遇提升等客观实际困难亟待解决。假如申请能批下来,所有困难都迎刃而解,又能为原单位节省资源,一举多得的事情吗。”——“呦,小叔叔啊,您在家里说话就没必要打官腔儿了吧。您就直接说——瘸驴配破磨,我们就都领会了。”

  英飏笑够之后,勉强撑起正色追问道:“辛杰是否漏过口风,他有意划定位置是何等角色?”——“是一家隶属某二线城市,却又位于郊县区域的冶炼铸件厂,行政关系属于五机部系统旗下,国科委合并改建后,被平移带入保留挂靠联合编制。据辛杰说,该单位目前正在搞职工择优选聘定岗的动作,奇怪的是该厂一线车间主任兼书记的职位,竟在两月前突现空缺。”

  叶成林接下英飏手里的搬书活计,以便让他尽早开始工作;如此也不耽误与谢蔚的低声谈话。“那这情形不对呀。您想:作为车间主任此时手掐把攥着多少人的饭碗。按常人眼光审视,这么好的位置和时机,手不抬膀不摇就能赚得脑满肠肥。偏偏在这时候空缺?直接从一线职工里临时提拔起来一个人顶缺,岂不省事?”

  “或许正是主管领导的决定。正因为是肥缺,勾引大家挣抢得你死我活原形毕露;主管领导被吵烦了,干脆向上级单位申请往下派员。如此一来,我反正也得不着,又不至于为此而得罪争抢职位双方的人;直接把球踢出禁区,罚点球决胜负。稍等,你放这堆书下面需要垫起来一些,不然歪倒了容易砸到人。”谢蔚说着拾起手边一本硬装书塞到叶成林手里。

  进入九月时,叶成林和苏瑧主持,将商场一层最好位置辟出近二十平米建成一方黄金岛,售卖黄金首饰。开业当天,叶成林特意联系请来电视台记者做现场报道,并且把该条新闻挤进了当晚的北京新闻报道节目,给予高调宣传。结果在次日商场刚开门营业,商场所在的南小街上,就形成了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热闹局面。

  到下午四点汇账时止,仅仅是黄金岛柜台一天的营业毛利润额,就顶起了过去时期全商场一天的营业净利润额;且于其后,叶苏路三人轮流值班收集的数据显示,该销售成绩自开业日起就一直保持不落。

  这一天叶成林被常务经理石春芳叫上楼去接电话,折回黄金岛下楼时,正看见谢蔚陪着一位女士在逛商场。从两人往来的动作态度中可以猜度出,该女性就是谢蔚身边那位若即若离的女友。

  叶成林闪在服装人偶模特身后,眯起眼观察了片刻,眼珠一转就计上心来。他跑回办公室拿了一套贵宾卡申领表又跑下楼,喜形于色的迎上去叫住谢蔚,摆出了非同以往的风度。“小叔叔,您带朋友来逛商场,怎也不叫我呢。我早就想接您过来看看呢。呃,这位女士··我就别瞎猜,您来引荐吧。”叶二世子彬彬有礼的寒暄道。

  谢蔚淡淡然看了一眼身侧面露惊喜的女子,浅笑道:“这位是钱向婧,我们刚从北大未名湖转过一圈顺道过来。这位是小叶,我族兄的孩子。”——钱姓女子正在试戴一条水波纹项链,听到售货员称呼来人为“经理”,就对谢蔚模棱两可的介绍表示了不赞成:“你也真是的,对外人保密也就罢了,引荐自家人还用得着躲躲闪闪吗?你好,我是谢蔚的女朋友。要不是今天当面见到啊,我可从来没听他提起过有位做商场经理的亲戚。”

  叶成林快速伸手与钱向婧牵了下手指尖;然后把登记表铺在柜台上,一面亲自执笔填写,一面向谢蔚笑容满面的哂道:“您跟我还这么见外,我可要生气了。您到我这地界上购物要是买贵了,那不是打我脸吗!得了,我现在就给您开张贵宾购物卡,以后购买贵重货品包括黄金首饰也能打折的。哎,还差点忘了,您说过想找的那种动能充电的手电,我找到了,一直收在办公室。向婧同志若不介意,让这售货员大姐多拿出些新款式,您先挑选着;我领小叔叔去办公室取手电和贵宾卡,如何?”

  显然是贵宾卡的效力有很大吸引力,钱向婧爽快认可了提议,再次坐回到黄金柜台前的座位上。叶成林压着笑意,捉住谢蔚的手直接拖着他拾级上楼。

  谢蔚把闪亮的贵宾卡当做扇子在脸侧闪着,终于收起了看表演的姿态:“你刚才大可不必出面招呼我,还当着她的面给我办打折卡。是故意试探什么吧?”

  叶成林快速收理开沙发上的外套和挎包,腾出落坐的地方。“真让您说对了!您听我一句劝,趁早和这女的分手。刚才情景您也看到了,如果我是个有主儿的女人,不会轻易放未婚夫跟外人离开,哪怕假装呢。那款水波纹项链不过七八百块钱,她就连装样子都懒得做。

  古语有云:与贪者言,依于利。仅仅是看这人的言谈做派,我就能联想出发生在视线范围之外的情形。比如:她的热情陡增主动促进感情,拉着您去逛北大未名湖,以便顺道来逛商场挑选金首饰。再比如,钱家人必定从某种渠道得知,您单位里正在发生着‘择优外放任职并附有相当优厚福利’的事情;只要您思路往那边稍偏一些,短期内即可将功名利禄轻易囊获。搁置多年的金龟婿终于提纯出模、耀然现世了,岂有错过之理!?钱向婧,净想钱,名字起得真他么恰当。怎么样,我分析的没错吧。”

  谢蔚将贵宾卡插在手包里,大马金刀的坐在沙发上,一手摆弄着动能手电,另只手捏着茶杯盖箅着浮茶,转而溜出口一段话,让叶成林听了后背直发冷:“阿林,等你再长几岁就明白了。象阿哥阿嫂那样既有道德情操又有恩爱情趣的夫妻,万中难配其一。真是用钱就能够买断其欲望的人(尤其是女人),其实是很好料理的;反而是那些总也摸不到底线甚至满口信仰理想仁义道德的人才可怕,也最讨厌。”

  叶成林盖了几下才把暖瓶塞塞好,将续了水的茶推回到近处,呲牙坏笑着打岔道:“怕什么,一次摸不准,多摸几次不就行了吗。上午大组长例会上,丝绸组长还跟我念核账口诀呢—先摸手后摸肘,顺着肩膀往上走;摸肩膀摸胸口,沿着肚脐往下走···”——“听这语气,这家伙是把组里的女售货员都摸遍了。你在这帮店小二群里真是被带坏了。”谢蔚又气又笑的扇着手骂道。

  叶成林哈哈笑着挤坐在谢蔚身侧:“这孙子也就痛快痛快嘴罢了。老经理张同贤退到二线之后,主抓思想工作。抓住哪个员工发生了生活作风问题,处理得狠着呢。嗳,我问您句私房话,就楼下这位拿腔拿调的女友,不咸不淡的钓了您这么多年,恐怕连手都很少让您摸过吧?不信的话咱俩打赌:稍后您把金项链买了给她戴上,她今晚就能跟您回中关村去住。我可以换班给您腾地方儿··”——谢蔚端起茶杯冷飕飕的笑了一声:“不劳你费心,我今天出门没带钱··更何况我单位里的工作还没最后定位呢。”

  进入九月,谢蔚工作生活趋势骤然呈南辕北辙之态。初夏时节曾在酒桌上与燕山的付宏杰念叨过的—[关于国科委主抓的技术资源重新整合攻坚新开题]的事情,至九月中旬就突然被提上轨道,迅速立项启动运转。谢蔚欣然接受老领导虞单行的特别指派,借调前往设在金研院的研发室任新课题领军主管书记。(虞单行这手筹划借鉴了三十六计之-假道伐虢)

  这番工作变动在众多眼观实在利益的人眼中,无疑是被下放一线车间的降职调动;即使这个位置及其工作定性都属于国科委直属,有专项课题经费、持有足够宽泛的临机决定权;也是画饼充饥糊弄书呆子的。

  钱向婧及其家人在获悉了谢蔚的工作调动,尤其是错失晋升分房提级的大好良机的诸多消息之后,一致确认谢某人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的癞皮狗,绝对不能托付终身耽误了女儿终身。未久,一条信息出现在谢蔚的汉显呼机上:就此分手再不要相扰。

  谢蔚删掉了信息,依旧将一只装着钱的信封交到方桐手上。方桐以为他是交食宿费,说什么都不收。谢蔚连忙解释说,这些钱原本是想托叶成林在商场黄金柜台买一套金首饰。等国庆节放假,领女友来见兄嫂,当做家长送给新弟媳妇的订婚见面礼;但现在看来是再也不必费这个事了。他怕钱留在手里就乱花了,莫如交给兄嫂帮他存着。

  方桐拉着谢蔚直接去了中关村一街的工行。填开户单时,方桐告诉谢蔚:你阿哥看似两耳不闻窗外事,其实心里有数的,早就为你留出了钱,以备将来给你娶妻安家。谢蔚听罢,几声假咳压下了奔涌的泪意。
月蔚弦歌 6——踟蹰跋涉
  叶成林原打算是在国庆放假那几天里,收拾好小屋,就帮谢蔚腾退宿舍搬行李。可是谢蔚一直在单位加班;直至某一天叶成林下夜班回中关村小屋,发觉屋里多出一只行李箱;才得到方桐解释说:谢、英二人去外地出差了,这次接受工作紧急,谢蔚只把行李箱拎过来,就匆匆出发了。再往下问没有了答复,只说是涉及保密纪律。

  叶成林自小就常听父辈们强调所谓保密条例,懂得有些谈话需要适可而止;也就没有再追问。

  直到月中开支那天,谢蔚才像是浮出水面换气似的露出踪迹。

  【月中开支——每月15日发薪日,北方的说法就是‘开支’。企事业单位通常都在这天,把工资、奖金以及各样报销费一起发;因而这一天也是不成文惯例的购物小高峰日。】

  那天午后黄金岛柜面售货员到经理办公室办理特殊商品的优惠核批签字,叶成林一下就认出了那张贵宾卡号,那是他亲自给谢蔚办的贵宾卡。这个级别的卡优惠幅度最大的、发放数量很有限;因而售货员不敢含糊,必须要找经理核兑校验存档后,才敢收款付货。他直截问售货员:来买黄金的是什么人?售货员描述说:是两个男士。

  谢蔚是到街里的向阳文具店采买办公用表格的,顺便替结伴同来的同事辛杰选一套用作求亲聘礼的黄金首饰。看到那位挑选求亲聘礼的辛杰,冲到叶成林脑门上的躁火一下就灭了。他热情的上前帮着选了一套最新款金四件(项链、耳坠、戒指、手链),还特别派售货员跑去向阳文具店给配了大红锦缎面的首饰盒;放好整套物品之后,看着就分外喜庆体面;签特批打完折上折后合计才4000多块钱。

  辛杰高兴坏了,说是携带贵重物品不好在外多逗留,要尽快回单位;还可以就势将采购的文具一起带回去。说着话就伸手截出租,抱着装首饰和报表的皮包迅速上车走人。

  叶成林回头向苏瑧打了声招呼,就拽着谢蔚转身钻进了隔壁的鸿宾楼。中秋国庆两节都没能聚齐吃饭,择日不如撞日,今天索性喝个一醉方休。谢蔚说只要别再给他吃棒子面粥就盐拌瓜秧,吃什么都行,。饭菜一上桌,他也不做假客气,勺筷齐下的吃起来。

  叶成林强忍着心底激动,把‘扒肉条’盘子挪到谢蔚手边,假装打岔问道:“慢点吃,别咬着舌头。我说咱到底去了什么破地儿,瞧这亏嘴多日的样儿,怎么就把个大小伙子素成这样儿啊?”——“地点位置不能说,但可以给你形容那有多偏僻:你听说过走十几里路买酱油膏的地方吗?”说话间舀起一大勺菜直接塞进口中,“··还有哦,这次出去要是没有你送我的动能手电,仅是摔跤我都能摔死十回了···”

  “别胡扯。那刚走那位同事辛杰,急着让您帮他买金首饰又怎么回事?”——谢蔚咽下口中菜肴,抓起小毛巾擦了嘴角的油:“他啊,他现在可是大忙人,一方面忙着新官上任三把火,马不停蹄的摸排新工作岗位;一方面忙着收拾新房,求亲下聘,收获爱情硕果。恨不得一个人分作四个用。”

  技术资源重新整合工作开始之后,辛杰就火烧屁股一般,向上级提交申请报告,申请下基层锻炼,并且很快获得批准。任命公函下达后,他欢天喜地跑去劳资科室办好调动移交手续;又拿着扣过红章的公函专程去了档案室,找那位女同事表白心意。到职后不久,又利用出差机会,带着新分配的房子钥匙,赶回来登门求亲。

  结果虽说喜忧参半,对于辛杰而言无意算是最好的收获,女方家里接受了辛杰请求;却不同意女儿放弃在京的工作,因为老家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女方家长提议可以退求其次,让女儿向领导申请特批-双方各自积攒存休,每隔一段时间往来团聚探亲。

  所谓趁热打铁,这不是吗,今天辛杰就借着谢蔚出来买办公文具的机会,来买金首饰作为男方家长给新媳妇的聘礼。

  叶成林静听完回述后,淡问一句岔开话题:这次出差之后还会再走吗?谢蔚正忙着低头吃菜,摇摇脑袋含混的说了两个字:“近期···”意思是近期内不会出去了。

  叶成林听了极力地克制住脸上的笑意,又把鱼丁两吃的盘子换到谢蔚手前。他能觉察到,在谢蔚故意表现的贪吃表象下包裹着很明显的疲惫酸楚。用自己的优惠卡给别人买结婚首饰,而自己刚失恋,其中滋味该是多么啼笑皆非,用脚趾头也能体会得出来。

  以谢蔚目前的级别、能力、资格,想竞争晋升机会,不敢说是手掐把攥的稳拿,倒也不是难事。却没成想平地里生出个合并资源立项的题目,组织上有重要岗位需要年富力强、稳妥踏实、久经考验的同志来担当,点名要谢蔚来出任;就好比是断句游戏所描述的‘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

  思及于此,二世子举起扎啤杯子提议:“来吧,咱碰个响儿,再深一口。”一口啤酒下肚,搓着压桌碟里酥脆的花生米,一脸真诚地继续往谢蔚的‘创口’上撒椒盐儿···

  “我先问一句,您跟那姓钱的女人彻底吹了吧?跟您说吧,我自觉是不会看错这类人的。所谓雀儿拣着旺处飞,这只家雀儿压根和咱们就不是同一个树林里的禽类。拽句歪诗来形容:莺燕争春泥,水性云脚低。杨花觅后眼,浅草没马蹄。

  就那天咱们出来一起去北兴山吃饭,她趁您去洗手时问我,用贵宾卡买黄金首饰最多能打到几折?我说黄金柜台里最贵的三件精品套首饰,从我这儿走成本价,六千块钱也拿下来了。可要是我小叔叔相中了,那我绝对是双手奉送。但是那天您就是不吐口说‘要’,瞧她临走时那‘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揍性!如今见您这儿确实捞不着好处,或许会再受拖累,赶紧就扑腾翅膀飞了。这种刻意效颦、没情操就浅草的女人,连给您提鞋都不配;您没容她上床算是对了。”

  谢蔚撑不住噗嗤一笑:“滚,臭孩子学得真是贫嘴。你好歹也是堂堂大商场的经理,怎么现在学得满嘴喷炉灰渣似的。”——“嫌我说话牙碜,那您来教我怎么努力吐出一根大象牙来?”

  叶成林捧起杏仁茶瓷盅放在谢蔚手边,回复正经颜色继续道:“好,咱们就说正经话,不贫嘴。上次您亲口对我说:可以用钱买断欲望的人其实很好把握。既然这类女人能因为您错过眼前利益而立即翻脸走人,只能说明她认为您估出的价码不够高;再就是在她眼里,即使是你俩相识六七年的感情价值,也和猪肉一样是可以上称盘论斤要的。对于这种狗眼看人低的货色,尽早甩掉就算是件快意之事,对吧!?您应该继续保持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姿态才对,还伤感个什么呢。”——“嗯~~你这套‘没理狡理’的抬杠本事学得很到位了。”谢蔚品着杏仁茶,口齿含混的笑道。

  立在桌上的大哥大响起来,叶成林接起来一听是高中同学托他办事的。同学的妹妹今年报名参军,家里父母怕女孩子分到苦寒地区有生命危险,想托人找分兵处的关系,看能否把孩子分到临近北京的地方军区。同学知道叶成林家有军队高层背景,就打电话来求他给找找关系。

  叶成林向女服务员比划着——再上个水果盘;一边和电话那边的同学搭话:“说真的,哥们儿,我爸现在不管这一方面的事。不过我们家一位老邻居好像是管分兵的。你耐心等两天,明天我回家可以帮先你去问问。”同学一听千恩万谢,反复嘱咐说千万给抓紧问着点儿;马上将要开始入伍前体检程序,一旦拖过政审恐怕就不好变动了。二世子连连应允:“成成成!我肯定想着咱家妹妹这事儿。”

  谢蔚捻起小毛巾擦着手,讶异道:“征兵这么严肃的事儿还能容许兵员自己挑地区?”——“要是早几年我也不敢应这个事;不过呢就我参军之前,我爷爷的老战友周爷爷就主管分兵调拨工作了,调换服役军区也就是动动笔的事情。”说完从手包里扽出两张钞票扔在账单上,再把夹子合上推到桌角上。

  谢蔚看着他的动作,弯起一丝意义不明的笑纹,缓声细语的感慨道:“俗话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同样生而为人,侯门公府和升斗百姓的境遇真是天差地别。就以‘参军服役’为例,在普通家子弟而言是生活途径,到了你们手中仅仅是工作履历中的一抹色彩而已。”——“哟,听这语气是吃饱了,又有心情和力气训人了。”叶成林呲起白牙笑道。

  “罢了(liao),我没权力指摘别人的思想作为。权当是请你帮个小忙吧,阿林,我很快还要进实验室着手新课题实操;可能会几个月回不来。阿哥阿嫂跟前就偏劳你常去照看一下。”——“这事儿您不用嘱咐,照顾妈和继爹也是我应当应分的责任。”叶成林说着摸出纸笔写了一串电话号码:“我知道您的工作性质不一般;这是我办公室、奶奶家和手持电话的号码,经得住安保部门调查核实的;要有事的话随时可以找我。”

  ——时段分割线——

  南部春季订货会的邀请函以挂号信形式寄送到时,十月份奖金也刚好发放下来。叶成林捏着鼓鼓的薪资袋,盘算着或许可以撺掇谢蔚请几天假,一起去南方玩几天,好好放松一把。

  【妙颂解词—春季订货会和十月份奖金并不是乱入词汇,两样事物在当时年代都是真实存在的。

  90年代初期,经济发展搞活地域的省市,多有自办或及各省市联合组办的订货招商会。召开时间多界定在每年十月底到十二月上旬,预展领域主要是针对次年度商品潮流品味趋势。因此林林会在十一月份拿到十月份奖金,接到下一年度的春季订货会邀请函。】

  下班后叶成林特意开车回到谢家,好巧不巧的还真就“逮”到了那位大忙人儿,却见谢蔚用大被子把自己裹成个茧,正在闷头大睡。

  被叶成林晃悠醒了,谢蔚先是连连指嗓子比划着手势,催叶成林给他倒水喝。水杯递到近处,谢蔚连起身都顾不得,只伏在床头把住叶成林的手,如得甘霖般不喘气的连口牛饮。将一大杯水尽数灌下后,才让叶成林开口说话。

  听清提议后,谢蔚捏着眉头懒懒的回答说:他和英飏近一个月相互倒换着交接班,每天就是实验室、车间两点一线的来回跑,快把自己炼成孙悟空了。要真能得上级开恩给两天放风时间,他也想蒙头睡足48小时。

  叶成林听他声音发闷,下意识伸手一摸,明显是额头发烫。于是也不做商量,连包带拖的把谢蔚塞上车,赶去了就近医院。

  到诊室试表量体温,体温计夹上没有五分钟就飙到了38°7。可是任凭内科值班医生说出大天去,谢蔚也拒绝住院,最后决定针剂注射退烧。

  坐在诊室长椅上等‘皮试’结果时,叶成林一手搂着昏昏欲睡的谢蔚,一手拨键打电话联系苏瑧,把赴南方订货会的机会让给他。

  谢蔚在旁软软的推推叶成林:“你别耽误了正经工作,我没什么事;就是这段时间寝食不规律,又来回跑实验室和车间,骤冷骤热地被激着了··”——“都快烧到39°了,还不算大事!?再不抓紧时间送您来看病,真就把人烧傻了。幸亏我没回奶奶那边儿,真有个三长两短的都没人及时发现。过会儿的皮试结果不过的话,我就带您转院;不许跟我犟。”谢蔚模糊低沉的哼了一声,既像是认可应答,又像是极度不适流出的呻吟。

  读分数秒的挨到了出结果,护士拉着谢蔚衣袖扫了一眼就皱着眉头念叨:“这么红,不行啊!这药可真不敢给你用了,青霉素过敏不是闹着玩的;真有那反应快的病例,连药水都没推完,人就完了···”

  叶成林被这番话膈应得不行,可他目前顾不上骂人;吆喝着护士帮他把病人架到了车后座上;随后一脚油门踩到底,直奔位于西区的301医院。

  车子盘上西三环主路时,叶成林特意给爷爷家打了电话,请叶军生帮他联系301急诊。叶军生在电话里拉着官腔批评了孙子两句,责备他不该仗着家里搞特殊化。但是当他们到达急诊室门口时,仍旧是适当其时地有医生护士推着轮床跑出来接诊,随后的一系列化验开药救治程序,也是有条不紊环环紧扣。显然,叶老爷子并没有拒绝孙子的请求,帮他关照过了。

  约半小时后,急诊值班的内科主任就把诊断结果告诉了叶成林:高热引发急性胸膜炎,伴有扁桃腺化脓性发炎。主任说这个结果不需要征求病人意见,是必须留院处置的。另需有人尽快通知谢蔚的家人,尤其工作单位方面或许要及时打招呼。叶成林闻言一拍胸脯,不假思索的说:我就是他的家人。

  医院里屏蔽信号,叶成林跑去候诊大厅用插卡电话,联系上谢方夫妇,由他们帮着转告谢蔚所在的研究所及搭档英飏,及时调整工作进度。

  打完电话回到内科诊区,谢蔚已经被送进病房。护士挂好点滴瓶子正要走,被他一把揪住袖子拎回来,指着点滴观察管问:“他手背上还在流血,你不做处置?是看他已经烧迷糊了说不出话来,你就拿他练手啊!?点滴放得这么快,人受得了吗?”

  小护士见叶成林脸色无比难看,也没敢多话,连忙用酒精棉压住了渗血的针孔,又仔细调整了滴液频率才快速溜出门。

  谢蔚用的点滴里包括有葡萄糖类的补给营养液,注射后不会有饥渴感,但是叶成林的肚子已经叫得哀嚎一般。谢蔚牵住他的手,轻笑劝说:“我觉得好点儿了,你出去吃点东西吧。别饥一顿饱一顿的,容易坐下结石的毛病,听话啊~~,快去。”

  这种哄孩子的口气,像是狗尾草撩耳朵,痒痒的。叶成林瞥了下嘴角,拎出个歪歪的笑纹:“那我就去踅摸点吃的垫垫肚子。您嘴里觉得干吗,我把水放您手边儿。如果还有营业的商店,给您带包话梅来吧。”

  从医院出来向东走出好远,才找到一家小饭馆,也是正在洒扫准备关门了的。叶成林要了半斤水饺风卷残云般吃了,又打包了一盒拍黄瓜,端着餐盒返回医院。

  刚进急诊室门外,就看到一辆急救车闪着灯停在大门前,几个医生护士如临大敌般跑动忙碌着,抬病人、拖车、拎氧气袋···缓坡道下有辆福特车想必是追上来的病者家属,车门一开就连搀带架的扑出两个人,带着隐隐的哭声径直奔进急救室。

  叶成林一直等门前腾出空间才迈步进门,不料迎面竟撞见了一群熟人。先是看到袁立芳由保姆扶着,一步一回头的挪到走廊长椅上瘫坐下来,用手绢捂着口鼻压住哭泣。在往前走近两步,见萧正面色沉着倒背双手,标枪般立在处置室门前,似乎是在侧耳辩听着门内的动静。

  抬头看到叶成林时,萧正很自然的招手让他走近,音色平缓的解释说:叶成栋带堂姐的孩子在大院招待所吃饭,对某样食材起了点儿过敏反应。大院医务所今晚没有值班,就用急救车送到这里来了。随即又转问叶成林怎么会到医院来?

  叶成林如实说明是送小叔叔来就诊。说话时他瞥见袁立芳泪眼朦胧的抬眼,在萧正和他之间逡巡片刻又把头低下去,明显摆出了一副欲说还休的姿态。

  好在是这时候,处置室门扇赫然双开,两位急救医生一前一后移出一架手术床。叶成栋平躺在上面,脸上扣着氧气面罩,下半身裹着白单子。袁立芳一见立刻扑上前,又是一轮‘儿啊肉啊’的哭叫着声泪俱下。

  最后出来的医生摘下口罩,径直走到萧正面前,面色轻松地汇报道:“问题不大,扎针用药之后症状就迅速消退了。为保险起见还做了洗胃处理,防止他胃里有食物残渣再起反应。”

  萧正点点头遂又适意地为叶成林引荐:“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院里保健组新调任的组长朱景升同志,刚刚给栋栋做紧急处置的就是他;这位是长天同志的长子成林。景升啊,你去关照一下今晚的值班医生,留意成栋今晚的状态,可不能再有不良反应了。然后再去找值班院长。”在他们说话的同时,袁立芳已由保姆搀着跟在手术床旁转身进了隔壁的病房。

  待到走廊中人影稀落下来,萧正抬手示意叶成林走到僻静位置,说明整个事发经过。

  日前,叶成荫的夫婿姚建忠奉调回京参加纪检党校培训,叶成荫随行回来探亲,顺便也给女儿姚漱玉办留京就学手续。叶老爷子见到了重孙辈的人,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亲自领着孙女一家及幼孙成栋到大院招待所餐厅去吃饭。(军队大院里的招待所,其供给、服务的级别绝对是敢与市内星级酒店比肩的。)

  酒菜上齐闲话家常,由于叶长天和叶成林父子不在场,叶成荫就很有眼色的开始夸赞叶成栋。姚建忠自迈进叶家门以来,真正得以驾前聆讯、膝下承欢的机会有限,于是拿出十足纯孝姿态配合着夫人向老爷子敬酒奉茶恭领赐教。

  小姑娘漱玉正值活泼年龄,牵着小舅有说有笑的,未出片刻就混熟了。叶姚夫妇见甥舅二人相处融洽,也就不做过多约束。偶然瞥见漱玉给成栋布菜,就随口提醒漱玉说:成栋小舅对杏仁榛子等干果过敏,所以不要随便布菜,不成样子。

  漱玉自一岁起就由奶奶带着。老太太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对挑食浪费的坏习惯深恶痛绝。最经典的一番话就是:‘就欠让你们回到六零年闹自然灾害那会儿,没吃没喝,五尺高的汉子饿的打晃。还敢挑食?饿不死你们这帮孬孙!’在姚老太太的食谱里,除去带毛的掸子、长腿的板凳、天上飞的飞机,地上跑的汽车···就没有什么不能吃的东西;过敏挑食全都是爹妈娇惯出来的毛病。亲孙女在她手上不到两天就把挑食的毛病扳过来了。

  因而此刻,听到所谓的过敏说法,漱玉想当然的认为:不过是叔姥姥太惯着小舅,养下的毛病罢了。她撇撇小嘴不屑道:“别人吃了都没事儿,到小舅这儿就变成毒药了。少吃一口不碍事儿的。”

  万没料到叶成栋将一勺‘夏果爆香花枝澳带’刚吃下去,连五分钟都不到就出现强烈反应:直挺挺的靠在椅子上,大张着嘴导气,憋得两只眼睛都凸出眼眶。

  众人吓得不行,漱玉被骤变吓得大哭起来,被叶成荫一把捂住嘴搂在怀里。袁立芳更是茫然无措,只顾抱着儿子尖声哭叫救命。姚建忠还算镇定,拔腿跑出包间呼救。

  【夏果爆香花枝澳带—夏威夷果爆炒墨鱼片、澳洲带子,粤菜系列之一,夏果酥脆,墨鱼片带子鲜香爽口。90年代初期,这道菜式只在星级酒店的餐厅菜牌上可见,平常饭馆酒楼是做不来的。】

  万幸的是恰在当时,萧正、周世良正与朱景升在相隔不远的包间里吃饭谈事,听到呼救声立即跑过来帮忙。

  朱景升听姚建忠说了大致缘由后,将叶成栋在地板上放平解开上衣;从衣袋里摸出针灸包,倒了一小碗白酒加火点燃,然后拈一根针过火加热反手落针,稳准快狠刺穴封络开淤散结。稍后听到叶成栋喉间发出声嘶力竭的喘息声,证明勉强恢复了呼吸。朱景升两手捻着针,头也不回的交代身后人:赶快给大院医务所急救室打电话,让今晚值班医生送脱敏针过来。

  叶成栋经过紧急脱敏后,虽然恢复了自主呼吸,但皮肤上却犯起红肿斑疹。袁立芳见儿子暂时醒转长出口气,之后就免不了对叶成荫口无遮拦的申斥起来。叶军生听她东拉西扯地越说越过分,当即沉下脸将其喝住。

  叶成荫当着叶老爷子的面,不敢和袁立芳多争执,只怯怯凑到爷爷跟前提议说:现在医务所只有值班医生,难免救治条件不足,稳妥起见还是直接送去301医院,让刚刚施救的医生跟车一起去。

  听到此处叶成林不觉低头忍俊,不需多想都能猜出袁立芳会朝叶成荫胡咧咧些什么。“萧爷,我们家情况您也清楚的,我们兄弟四个小时候,奶奶处理矛盾明显都倾向哥姐。我们长大后,也听奶奶多次解释过当时的良苦用心,但方姨身为东子的亲妈,心中留有介怀也是难免的。”

  萧正抬手拍拍叶成林的肩头,和蔼依旧淡笑怡然:“舐犊情切人皆有之。我完全理解小袁当时的急迫心情;若是换了我看到思源突现不利状况,我也会慌张到口不择言。好了,记得给你爷爷打电话报个平安,然后去好言安慰一下你阿姨;我还有事要办先走了。”说罢,萧正步态飘然的走进长廊深处拾阶上楼。

  稳步来到二楼走廊中,刚才走开的朱景升已经等在电梯门前。见萧正走近,稍动手腕抖了下手中的表格:“老张给我拿了张空白体检表,填完交给他就行。”——“给我来填吧,你的字还是带有个人特点。没事少画‘一笔耗子’,找报纸多练练写印刷体。”

  【妙颂解说——写印刷体的目的不是为字迹规整好看,而是为了让人认不出写字人的笔体。O( ̄┰ ̄*)ゞ 假想一下:在众多歪歪扭扭的字迹里,单独找出一份印刷体笔迹很容易;但若是在印刷文字稿件库里找一份没有任何提示的印刷文字稿,仅靠比对字体差异,就如是海底捞针。】

  朱景升被数落几句后并未严肃反而笑了。今晚他和萧正随车来医院,只是借用‘跟车送医’的幌子,实际目的是为调换几份兵员体检表,这几个人都是不久前刚接到‘紧急下潜’命令的。

  萧正辖下有着以编号命名的秘密单位,从事重大保密科研项目开掘研究。新政常委开朝理政后,有人打着反自由化思潮的幌子,提出加大严管严控力度、揭露‘伪科学’;导致许多同性质单位旗下研发项目因点名批驳而被迫下潜甚至叫停,其中包括由航导之父主抓的生命科技工程开发。后经多次会议研究商讨,统一下达命令要求相关人士以不同形式、途径、程度开始潜伏。

  谢蔚是被扑鼻的醋味呛醒的;睁眼看到叶成林坐在近前,抬手打开床边小柜上的餐盒,里面的黄瓜碎块多半已被醋浸成棕色,少提鼻息就能逼得人满口生津。

  “你要这盒拍黄瓜,起码倒了人家半瓶儿醋吧?”叶成林闻言嘻嘻一笑,掰开一次性筷子将黄瓜又仔细拌了一番。谢蔚见他的动作是要喂饭,忙伸手接过筷子笑道:“在外面别闹,拿来我自己吃。”

  眼见谢蔚的精神略有好转,叶成林也放松些许;他倚着木椅靠背和谢蔚闲聊,自然而然也聊起刚才弟弟紧急就医的事。谢蔚听完复述,慢慢拌着醋泡黄瓜,随口道:“你弟之前有过明显的食物过敏吗?”——“他小时候吃多了干果,身上会起大片红肿。据说这次是吃了一勺夏威夷果,没想到反应会那么大。听阿姨说这次真是太悬了!幸亏有大夫扎针灸急救,再拖延两分钟恐怕就生生憋死了。真是想象不到,进口或国产作物有这么大区别。”

  谢蔚放下筷子轻轻搓了搓扎针发痒的手背,随之浅笑:“这问题得这么解说:不同地域水土中赋含微量元素会有很大差别,农作物果实不可避免地会受产地水土影响,食物中特有微量元素激发起人群体内对应的过敏质造成畸变反应就在所难免。也难怪你阿姨情绪反映强烈;那女孩在长辈明确禁止说明后,还热情不减地给你弟吃干果;显然就不能归于淘气顽皮、无意之失来得轻描淡写,而是主观故意行为。你呢,作为家中长男,有责任和必要居中调解。记住是调停化解,不是问责追究;还是劝你堂姐去找你阿姨当面道个歉吧,家和万事兴嘛。”

  “好像在您眼里,就没有什么拆解不开的难题··”——谢蔚无意间吃了块被醋泡久的黄瓜,酸的他五官扭曲:“瞧这没有诚意的样儿,像是被迫逢迎上级领导,拍马屁都拍不到点儿上。”

  “嗨呦,看您把咱俩的阶级感情都说成什么了。嗳,说到拍马屁这词儿,我来说个笑话吧—话说有个老地主只生了三个闺女,成年嫁人分别嫁了秀才、进士和庄稼把式。有一天老夫妻决定把家产分给三个女儿,把所有家财都是三三均分。最后剩下一匹马没法分,老婆子出主意让女婿们比学问,谁学问好就把马牵走;于是就让三位女婿作诗,谁能把马夸得最好就算赢。

  大女婿先开口念:火上丢鹅毛,打马到天边。勒马回头看,鹅毛还未焦。二女婿上前一步紧接着说:水上扔金簪,拍马到天边。回马到岸边,水未没金簪。后者显然盖过前者一头。三女婿听前面两位连襟都出口成章的,抓耳挠腮挤不出半个字。丈母娘看得直着急,一着急就放了个屁。三女婿登时一拍大腿说:有了!丈母娘放个屁,我骑马到天边。跑马回来看,丈母娘的屁眼儿还没闭。”

  谢蔚当时就捂着肚子笑得起不来了;动作之间窝了手背上的针管,针孔里立时洇出血来。叶成林见了连忙捉住那只手,从棉签包里抽出棉签压住出血点。谁知几分钟后拿开棉签,仍旧有血洇出,叶成林不满地嘀咕着,快步走出病房去找护士。

  来到值班室时,医护人员们正在做班次交接。夜班医生忙着查看补录晚班收治病历,就随口支应了一句:“没看着正忙着呢吗,你先等会儿···”

  二世子自小对生病的认识,基本停留在吃两粒小药片儿睡一觉就好的程度上。今晚见了谢蔚发烧浑身瘫软的样子,令他无措而又抓狂。现在又被接班医生一顿呛白,生生就把攒了一晚上的邪火给勾起来了。

  他疾步上前抓起桌上病历册子狠狠一摔,揪住夜班医生的工作服衣襟,指着脸骂起来:“等你麻痹啊等,等到病人自然凉了,还他妈要你们这帮废物点心干吗用啊!刚才打发个傻逼实习生拿病人练手扎针,到现在了还流血不止,现在又漏出你这么个操蛋玩意儿在这儿糊弄事儿!你丫他妈不想干趁早滚蛋,找个说人话干人事儿的来。”话音未落,一旁有小护士被吓得连哭带喊跑出去呼救;夜班护士长见状不妙,忙冲上来拉架···值班室登时里乱成一片。

  “阿林,放开手!说是出来找护士,倒跑来打架了,成何体统!”喝止声音并不算高,却着实有甘霖灌顶之效。谢蔚捏着手背,眉头间攒成个川字,因高热乍退后的虚软致使他略倚门墙,无意间恍有一派弱柳迎风姿态。——叶成林一见当即松开医生,快步上前将其搬到自己环抱中:“您··怎么把针拔了!?”

  谢蔚倚着叶成林压低语音答道:“我想解手,快憋不住了;快帮我拿个医用胶布贴上··再耽误会儿,就现大眼了··”二世子闻言立时催着护士拿过药棉胶布,快速处置了患处,然后半抱半架着谢蔚挪进卫生间,在场众人隐约还能听到轻声漫语般的责问:“年纪轻轻的,朝气蓬勃雷厉风行并不为过,可你哪来那么大的戾气呢,嗯~~今晚你不是已经看到例子了,大吵大闹不仅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制造新的麻烦··”叶成林的对答则是一阵语音含混的辩解声。

  折回病房有护士长动手把点滴针重新扎上,或许是怕身后的炮筒子脾气再次爆炸,有意声东击西的嘱咐谢蔚道:“您有任何不适或想去洗手的话,可以随时叫护士来处置,可别再自己拔针头了。值班医生特意看了您的化验报告,您血小板偏低,会有凝血障碍。”

  一番话很好的转移了话题方向,叶成林很自然的追问起治愈或缓解血小板偏低症的办法,护士长也随口答言列举了最直接的食补方法,并借坡下台的夸赞:“我瞧着小伙子刚才是真着急了,向你们二位这样感情深的哥儿俩还真是不多见。”

  “您说对一半儿,我俩确实感情深;可要按辈分论,他是我小叔叔。我们···”逗笑的话说到一半就戛然止住,叶成林警惕的盯着病房门口,面沉似水的叶长天和仪态恬淡的萧正,对比鲜明的同时矗立在灯光暗黄的走廊里。“···萧爷,爸···您二位怎么···”

  “你从哪学的这种仗势横行、为非作歹的臭习气了···”叶长天直指着儿子,一开口就切齿斥责道。萧正在侧像是无意碰到了他的手,叶长天当即收音止语。

  随后,则见萧正款步走到病床前,先对着叶成林笑道:“我和你爸都是听见你的大嗓门儿循声找过来的。长天同志的焦虑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听说孩子都在医院,所有做父母的都会急火攻心。不过呢,教导孩子的事还是留待回家后关起门进行,毕竟这里是医院病房,又是公众场合,影响到旁人休息就不好了,对吧。”

  “是,是。听说孩子都进医院,我是急昏头了。现在看林林没事,我也踏实了一大半儿··”叶长天一字一句的往外挤着字解释道,脸上的神色也像被火苗煨着似的,化开些许微笑:“林林,你刚才对待医生的态度很恶劣,还不快过来,跟我一起去向人家道歉赔礼。”

  若仅是听闻叶成栋闹个头疼脑热被送进医院,叶长天只会认为是袁立芳小题大做、神经过敏;但获悉两个儿子全都在医院看病时,饶是他军旅出身惯看沉浮,确也是再不能端住八风不动的架势;军委会议一经结束,他就坐上车直接赶到了301医院。

  听到叶成林大闹医生办公室的动静,叶长天只是吐出半口气,大儿子没事;抬眼见到萧正若有所思的站在走廊另一端,那半口气就生生别在嗓子眼里,比噎了一口杂合面饼子还难受。

  接下来的情形更噎人。谢蔚在叶长天发表完姿态之后,无比自然的拨转了看似既定的态度,转头对叶成林绵中藏针的说:“阿林,你应该自己去道歉的,对吧?”——“啊?哦对!爸,我自己去吧。”

  叶成林也是瞬间就明白了谢蔚的用意,遂即就满面春风的涌出门去。窝在叶长天喉咙里那半口气也跟着两岔,窜向了两肋后又一蹦一蹦朝小肚子聚集过去。

  如果能按秒表掐算一串近击搏杀所用的时间,那么谢蔚在与叶长天对视的一分钟里,足够死五个来回了。叶长天自信他不是那种无原则护犊子的家长;孩子如果在外犯了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的错儿,他一定会出面秉公处理的。可他叶长天终究是身在其位、是要讲脸面的;现在眼看着一个和他儿子年龄相仿的人,当着他的面替他管教孩子,哪怕对方是善意的,也是类似于耳光抽脸的感觉。

  萧正已抢先一步和谢蔚握手:“是谢蔚,我是萧正。长天,你可能不太熟悉小谢同志,他目前参与主抓的金属研发课题,是国科委、军委联合立项开发及监察重要项目。别看小谢年轻,却是该项课题的先锋官之一呢。”——“呵,是吗,那可真是··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叶长天点头致意道,挤出微笑的同时不自觉咬紧后槽牙。

  ‘人不可貌相’是说给谢蔚的,看他面相不过三十岁出头,竟然在两大央级部委联合监管的项目上率领风骚,仅仅是靠勤奋只能做到及格,排众的天赋却是绝不可缺少的。‘海水不可斗量’则实实在在是对萧正的赞叹。区区两句话的彼此引荐,打太极拳似的一钩一带,就把谢蔚圈在他的羽翼保护之内;别人再想触及,就必须要掂量掂量自家的斤两。

  叶长天压着步子来到病床另一侧,抬手搭在谢蔚肩头上,对着萧正浅笑答道:“不怕萧叔见笑,我对小谢同志是早闻其名,今天才是始见其人。林林每次和我谈及他的工作,十句话之内必定谈起他如何得到小叔教导指正··我是一直都想挤时间和小谢坐下来好好聊聊,可惜工作实在太忙了。说实话,我最开始是不看好成林进商业口工作的;但现在看他真的干出了些许名堂,对我也是一种激励,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的。对吗,小谢贤弟。”——“叶总过谦了。诚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有您这位虎父在前为榜样,旁人置喙的动静再响都好比夏虫鸣秋,聒噪一时而已。我还是该深刻反思萧老的提点,把心思集中到研发工作上来,毕竟那才是我的本分职责所在。”

  “哦,小谢贤弟还能记得本分职责就太好了。我作为家长,希望成林能够回到承袭家风的正轨上来,商业系统的工作添加成为工作履历之一也未尝不好。有机会替我给方桐带句话:成林是叶家的血脉,顶门立户秉承家风是他生为叶家子弟的本分天职;但真的把孩子拉去经商,就有点不务正业了。”

  谢蔚饶有兴趣的看着叶长天,差点没绷住笑出来。他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能装孙子的。在叶家人眼睛里他家孩子干出了成绩,是因为先天品种优秀;成绩平平出现败绩则全是在于身边人无能、懈怠。饶带着别人劳心费力帮你干完事,不仅没能得到你这做家长的出面道声‘费心’,反而变成了教唆你家孩子不务正业了。“叶总这番话还是当面对当事人去说吧;当面讲道都能被人断章取义,更不要说是由第三人代传,谢某委实不敢接承这等托负,更加不敢当‘教导’二字。实在是令堂封太君及家嫂两位做母亲的女性舐犊之情深切,按理说原该是由家兄来接承教化之责,可他也是望七旬的人了,真是没这份精力,况乎还要专注本专业工作。因此我作为晚辈兄弟不能负了长者之意,也自当服其劳。如今看来,成林已经成年且能力天赋也是上乘,关于生活目标前程之类的事情,其本心中自有定夺,实在不需要旁人置喙指摘。”

  叶长天听了这番答对后,真觉得一股邪气在肚子里乱窜不已。谢蔚的意思也很明白:你当我真有这份闲工夫给你叶家带孩子吗!还不是孩子他奶奶和他生母商量好了,非要把这份差使塞到谢家。当妈的疼孩子,我也没辙。我哥年纪大了工作忙碌,分身乏术,这才扒拉我这个做弟弟的上来顶杠。既然你觉得你家鸟儿翅膀长齐了,那就赶快拎走吧,别在我家祸祸粮食了。

  叶成林向夜班医生道过歉后就一路小跑折回病房,正巧与叶长天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位置上撞个满怀。碍于外人在旁,叶长天指着儿子的鼻尖点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好意思发作,只能甩手挤身出去。

  孰料刚站在门口,身后就响起萧谢两人的对话,不听则已,听过之后简直恨得他锉碎口中牙。“听说孩子都进医院,长天同志真是急坏了,言谈举措上难免生冷了些;小谢要多体谅为人父母之心啊。”——“无妨。我看他也挺可怜的。为点鸡毛蒜皮小事生气,只能靠发作没妈的儿子来出气。哎,林林也是可怜的;都说有后妈就有后爹。这回我可看见了。”

  萧正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个小谢··还真淘气··”笑过片刻后,转而又对身后的朱景升提问:“景升啊,小谢同志的病例看过了,有什么需要提示他注意的?”——“我刚看了小谢同志的化验报告,血小板值偏低,凝血机能偏弱于常人;希望日后尽量避免创伤性失血的情况。小叶,你看稍后是否由我送他回去。你明天还要上班,赶快回去休息吧。”

  叶成林前倾身形抵着病床,委婉的辞谢道:“谢谢朱大夫,不麻烦您了,真的。今天已经给您和萧爷添太多麻烦了。再则,我最近一直是回我妈妈那边,小叔叔也是住那儿。要不因为那边儿医生不敢给用药,我也不会临时决定拉他过来看病;刚来的路上,我也和他们单位知会过,等点滴打完了,我直接送他回去。”

  萧正拍了叶成林肩头,对他的言行谨慎表示了赞赏和认同;临告别时还特意叮嘱他和谢蔚:日后工作上有困难困惑可以来大院找他。

  打完全部点滴,掺架着谢蔚座上副驾驶席返回中关村,仪表盘上亮起时间显示已近凌晨三点了。叶成林发动起车子先吹了几分钟循环热风,才推档把踩油门操控车子缓缓走起来。

  “阿林,你今晚闹了这一场动静,估计还会有下文。假如··我是说假如,过后有人以此为题找你麻烦,你尽管全往我身上推。”——“不就是一时情急骂了几句脏话吗,我也当面向那个大夫道歉说开了;还能怎么着啊!?就算真有人想折腾事儿,搞什么政审检查的,我也不怕他查家谱。”

  “做我们这种专业的,因工作性质使然,不鼓励个性张扬;而且我从心里不想连累殃及到你。”——叶成林伸手试了暖风温度,顺便自然地摸了下谢蔚的手温,随后笑道:“那您平时的温度还是低点儿好,现在这工作太热火朝天了,都把人烤熟了··哈哈。没事儿,您踏实歇两天,为重新进关攒足精神,不用担心我。我这冒了气就是个仗势欺人的过错儿,最多是被老爷子臭骂一顿,离推出午门斩首差十万八千里呢。”

  ——分割线——

  93年十月对于整个海联商场的创收率而言,可谓是光鲜耀眼到不负众望。人无我有,人有我新,人新我精,人精我独;海联商场叫出的口号与他的领导者一样朝气蓬勃。仅仅是到十一月中,商场销售净利润就已经直扑首年度创收六百万的目标。

  当区百货公司业务书记王适涌看到这个数据后,一致酸溜溜的打趣说:谁敢想象曾经毫不起眼的郊区商场,竟然把著名的西单、王府百货都甩到后面。在已经翻开篇的第四季度里,就算是海联商场整个领导层全部四仰八叉躺倒睡大觉,海联的净利润额也能坦坦然然地从六百万目标线上溜达过去。

  到12月20号时,叶成林和路、苏二人议定,当天中午十二点开始各大组内部盘货封账,临近年底,市区两级商委领导必定会把眼睛盯紧试点单位的进度。作为一线负责人就更有必要随时把握第一手数据。结果到晚上八点钟为止,两次核对报出来的净利润额,忽略掉零头后的数字都是658万。不出意料,到了12月24日就出现了半真半假的突然袭击,由市区两级领导带队,市内几家大型商场精英售货员参加组成的取经观摩团,降临基层进行实地入岗采风学习。

  叶成林冷眼看着柜台里越来越多的生面孔,不由得升起了戒备心理。不用费脑筋就能看出,采风学习只是冠冕堂皇的名义而已,真正来意是组团监审的。他朝身后的常务经理石春芳攥了攥拳头又往上一提,石春芳会意:按计划立即封账封库,严防任何假参观学习之名的不良窥探。路建伟提醒他这样做要冒着得罪上级领导的危险,希望他再慎重些。

  叶成林说:“世间索取动作无外乎巧取豪夺两种类型。前者是凭真本事,输者心服;后者是明抢,全无道义信义可言;你想要无妨,给不给就全要看我愿不愿意。”转身又对石春芳嘱咐道:“春芳姐,您受累通知所有当班组长、实物负责人,下班前结算今天当天的销售账。”

  终于解说完,叶成林赶快转身摸出裤兜里的不停震动汉显呼机,小砖头震了足有一分钟,蹭得大腿根肉皮发痒,“小林林”都快打立正了。呼机屏幕上赫然出现署名小叔叔的信息,缀着一个电话号码,是让他用座机回电话。

  拨通电话同时,叶成林抑制不住眉开眼笑:“您终于获释被批准放风了?”——电话里先是响起谢蔚打哈欠的动静:“··可不,贫道今日修成三十六式折梅手,可以暂时收功出关了。英飏提议晚上约上唐卓他们吃饭,他又没说好吃什么,说见了面投票决定。你有时间么,一起去?”

  “那我就必须得有时间啊。我接您,哪儿碰面?”——“这边儿有车送我们回中关村,你下班也回那去吧,阿哥阿嫂在家的话就顺便问下他们愿不愿意参加。”

  “今天是平安夜,老两口子若是参加的话,估计会挑莫斯科餐厅。”——“所以嘛,咱们这个年龄的人根本想象不出他们特有的浪漫层次。”谢蔚在电话那边笑声朗朗的说道,听音色就可猜度其心情甚佳。

  放下电话踱出办公室门,叶成林脸上仍旧笑逐颜开着。负责传话的石春芳回来一见,也不禁笑了:“我刚刚还合计着怎么给你回话儿,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有的组长担心今天单报柜面盘账的话恐怕卖不出多少钱来,托我跟你垫个话儿呢。”——“您替我跟大伙说:多少不计,按他们每天的正常水平干就行。咱们商场今天已经够露脸的了,一两个小组的日销售额再显眼也显不出来。不能为应付一帮来看热闹的闲人,把自己驽吐血了。”

  关照完石春芳转身钻进家电库房,一进门就嗅到一股烧电烙铁混合着松香的味道。不用看都能知道,肯定是家电组库管阿黄在攒东西。他是机械电子技校的毕业生,专业是电器维修,尤其擅长用废旧电器零件攒家电。

  叶成林恨得一跺脚,张口就骂道:“黄裤衩儿你丫他妈成心吧!?外边挤了一帮公司领导吵得跟蛤蟆坑似的,恨不得举着探照灯找咱们的错儿呢,你丫还在这儿玩电烙铁,怎么着,想抖攒儿给哥们上眼药呢!”

  阿黄手忙脚乱的拔下电烙铁插头,攥着那个滚烫的物件来回比划着摆手辩解:“哟!叶子。你可真冤枉我了;我要有半点儿坏心让我出门就钻车轱辘底下去!这是隔壁所儿里那几块料(片警)刚塞给我的录像机,说是磁头坏了,看到关键时候就不过片儿;死气白咧的非催着我给看看,说过会儿抄点毛片儿回来,等着晚上夜班解闷儿呢···”

  隔壁分局新来的两个警员,都是家里托关系分来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正是该找媳妇的年纪,可是因为各种因素只能干等着排岁数熬工龄,不然的话领导不批。新员到岗之后被安排垫脚打杂,时不常的还要替已婚的老同志上个夜班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值夜班时不可能老老实实干熬着看表针数圈数,就找隔壁商场住宿舍的售货员套瓷结识;借去攒件儿机子在值班室里看录像。

  叶成林上早班或下夜班,就经常听见隔壁夜班警员张牙舞爪的晃出门来,到冷水龙头前刷牙洗脸,一边冲着冷水一边学着狼叫唤。开始以为他们是有‘喊早儿’的习惯,后来才明白,是看一宿毛片儿,看得裤裆里直犯劲,捂着两条鼻血跑到水龙头前‘遛鸟儿’刷裤子的。

  “操,你直接填张报损表,拿台新的给他们不就成了!费这个劲呢?这要被前边儿管消防的孙勇抓到,一张罚单合着好几台新机子呢。特么这笔账你算不明白啊。麻利儿的拔电把东西埋花盆里。哎呦卧槽,真特么恨得人肝儿疼,这种熊孩子真会给他爹妈散德行。”

  虽然嘴上骂的挺热闹,但是拿着新机子送到隔壁时,叶成林也还是忍不住手痒,从队长屋里挑了一兜子质量上乘的罚没物品,堆到车后座上。队长特意给二世子点颗烟,拍着胸脯道:“放心吧,兄弟。哥哥在这儿帮你盯着,保准出不了错儿。想看片儿的话只管过来拿啊。”

  在烦躁到濒于爆发之际接到谢蔚的电话,叶成林仿佛咽了颗开胸顺气丸,胸怀间顿觉顺畅安定。

  叶长天当面绝不会言及对于前妻抱有的成见,实际上对叶成林来自母亲方面潜移默化影响是很抵触反感的。尤其对于儿子不能秉承家风改投商场的现状,更有如鲠在喉之恨;他总觉得对手会从他儿子身上动脑筋下手,探寻到击垮他叶长天的致命点。

  相形之下谢蔚给予的因势利导循循善诱,使得他不可避免的对谢蔚凝结成一种倾慕眷恋,这种意识很明白、很怪异却也很舒服。好比是业已成型的烟瘾,成了一种无以言表的心理依赖,奔腾汹涌无法按捺,而且与日俱增。

  谢蔚乘班车回到中关村四通电子门前就下了车,然后穿家属楼群步行回到所住楼下。他必须借着傍晚的冷风吹吹脑袋,本来是不晕车的,可是破军大衣里浸染的机油味儿加上搪瓷缸子里的腌雪里蕻味,要把他熏得干呕了。这次出行配发的物品还算是很全面的,尤其考虑到目标地域多处于郊县山区,加配的御寒棉衣都是军用配给的军大衣。结果临上车返程前,当做礼品换给了当地冶炼厂厂长,谢蔚只能披着油污翻棉花的破大衣,好歹对付着回来。

  离着不远就看到门前停着一辆130载货车,三四个穿工作服大褂的工人,正在往车上搬家具。细看其中有个怀抱咸菜坛子吆喝说话的人,正是隔壁邻居包婶儿。

  包婶儿回头见是老邻居,不说话先笑,喷出一股糖蒜味:“哎呦喂,小谢回来啦。旁边小屋和对门都没人,我还琢摸着做了十多年街坊,临搬走了总得跟老街坊道个别。”——“您家这是搬进新楼了?”

  包婶儿揪着工作服袖子把咸菜坛子擦了,塞到谢蔚手上:“住新楼是不敢想啊。所里给老包调了独门独户的一室一厅,赶快收拾好了搬过去也好过个新年。这罐鬼子姜是今年夏天新腌的,替我交给谢老和方工。姆们两口子文化低,小喆小时候功课不好,净麻烦方工给讲作业了,要不连后来的职高都考不上;这份情谊一直也没机会谢他们。临走了也没能当面道个别,就托小谢给老两口子带好儿吧。”

  搬家货车前脚刚走,叶成林接着就把切诺基停在楼门旁,一面推门下车一面解释说:谢方夫妇都不在家。他给母亲打电话问了,母亲说不好搅合年轻人聚会,她和老谢另有安排庆祝。

  谢蔚搂着两样咸菜,腾出一只手直接按在叶成林头上,笑声朗朗:“哎呀,一个多月没见,这一头自来卷儿卷的可真是好看!来让叔叔抱抱。”——“您先把咸菜放下,要不全都扣我身上了。”叶成林故作矫情的指着咸菜坛子,盯着谢蔚把坛子搁在水泥桩上,他抢先张开双臂把谢蔚包裹在怀抱里:“现在说新年好是早点儿,就按洋鬼子习惯说圣诞快乐吧。”

  把谢蔚立在眼前,叶成林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拎起谢蔚身上军大衣的衣襟,啧啧叹道:“加上这破军大氅的份量,才将将够上夏天时的体重。您容我问一句:生活条件明显改善,就改善得像个出土文物似的。”

  谢蔚拾起咸菜坛子,顺手揽着叶成林肩背,催他赶快着上楼开门。叶成林快速开门开灯,然后回身牵着谢蔚进门。包家搬离后腾空了大间屋、厨房、门厅,整个房子一下空出来三分之二;搞得两人稍有举动就带着回音。

  把咸菜坛放在厨间转身进屋,见谢蔚正活动着肩臂缓缓褪下军大衣。叶成林一看就忍不住骂着脏字,上前抢下大衣扔在了门口。“我说怎么一股机油味儿闻着都反胃呢,这大衣破的都能养窝耗子了··”

  “这是临出门时,铸造车间主任吭叽半天才说出来想跟我换件新的。送我们回城的破金杯车四面漏风,司机还不认路开了两个多小时,我就两层夹裤,不凑合披着点早冻透了。这次进关的待遇提高得真不是一星半点,说来真要归功于你上次在301大闹了那一场,给我们争取了许多补给呢。英飏说出关后一定约你出来喝顿酒呢。”

  见叶成林瞪大眼睛想追问,谢蔚张开两手按住他的肩,笑着打岔:“喂喂,跟你说个好玩事儿,不过你可不能找事主本人问。就下午我和英飏出来刚好站在一个发廊旁边等车。门里的人以为我俩是想找鸡呢,就伸出头来问:嘚哥,吸头吗?(大哥,洗头吗)英飏回头瞪了一眼不搭话。没想到那人倒急了,张嘴就骂:嘁,牛逼啥耶!七级工八级工,也不如老娘裤腰袋松一松··哈哈哈哈,你是没见到英飏当时那表情,眼看着就五官挪位了··”话音甫落,叶成林已不出意料地攥着谢蔚一侧衣袖笑弯了腰。

  待谢蔚换洗后,两人重新开车出来。叶成林说咱们不过洋节;天凉了吃火锅暖和,再说你们在外闭关那么久,出来也该补补营养。干脆叫上英飏、唐卓到人大那边去吃涮锅。

  谢蔚自顾扭身拨弄翻看后座上录像带盒标签,随口搭话说反正今晚是他做东,就主随客由食客们说了算。看到一堆似是而非的片名后,他也猜到那堆带子里是什么内容了,哭笑不得的问:“没事儿吧!阿嫂只说让我负责你精神层面建设,可没说还得给你补习生理卫生课。再说你们那大院里,应该早放过很多这类称作内参片的东西,怎么还会有瘾呢。年底路上夜查很多,你把这类物件放车上,不怕被逮到吗。”

  叶成林讶然回头盯了谢蔚一眼,被以‘专心开上车’之由把脸硬推回去,眼珠一转反唇相讥道:“在您眼里那乡间小药铺真是就不配有人参呐!我身边坐落着两大学府,有那看毛片的时间,何不去包个大学生呢!?”见谢蔚露出‘听你鬼扯’的鄙视表情,叶成林恶趣味膨胀,强压笑意继续道:“这都是给您下次进关准备的精神食粮。再进关又不定放去哪个穷山恶水、何时才放风了。穷地方的柴禾妞儿就好比挂果的白薯秧子‘一扯就拉起来一嘟噜’,可不能招惹;莫如趸点教材,闲暇时候学习学习吧。今天我算想明白了,为什么那‘净想钱’跟您谈六七年硬是甩手走了,您把嗅蜜时间都用来看武侠小说了···”

  “缺!不带你这么得着便宜还卖乖的。”谢蔚瞠目大喝道。——叶成林撑不住喷笑出来:“瞧把您给吓得,我能那么干吗!?··哈哈··”

  故友们重逢重新围坐在一起说不尽的欢欣热烈。正经话题如英、谢二位从事专业属于禁口之列,因此话题趋势直接就奔着不正经的路数冲了下去。

  唐卓吵吵说想从团里拽两个小坚果来向领导汇报思想,为老同学重聚烘托一下气氛,被英飏骂回去了。付宏杰调侃地问,谢英两位高职级别人士又这么年轻,放在基层单位绝对是稀有品种。当地领导就没做点敬献点土特产的小动作?

  英飏调着碗中的酱料信口胡扯说:那地方有的是煤,可他和谢蔚都不会生煤球炉子。叶成林将酱料拌好,手疾眼快夹出烫熟的肉埋进碗里摆在谢蔚跟前,装傻充愣插话:“可别再提土产了,就那满是机油的破军大衣和一大罐子腌雪里蕻,把小叔叔都熏成松花蛋了。”

  谢蔚用肘部碰了他一下,又对付宏杰笑然附和:“你别说还真有,各种借口名目真真假假,保媒拉纤、托情送礼的,比泔水缸前的苍蝇还多,只是一想到其中意图就什么心思都没了。”

  叶成林为英飏斟满一杯啤酒,压低声音问:“下次进关的话,事先通知告诉我一声吧,我提前给你们备出生活用品来。省得回来时滚得象兵马俑似的。”——英飏抬手在桌上扣指为谢:“那你真得问你小叔,课题进程现在是他说了算。这次郊区考察的几处民用技术厂都不理想;有可能还要去南方···”

  谢蔚没有搭言,从衣袋里摸出呼机边看边岔开话题:“隔行如隔山,饭桌上谈工作容易消化不良。瞧··说着话还就来劲了,保卫处老田问咱俩在那吃饭?”——英飏闻言遂即搭话:“让他过来吧。你不是让他联系辛杰吗,正好问问结果。”

  叶成林听闻是对谢蔚正有用的人,也遂即搭话说:那就让服务员再添个餐位。十分钟后,当保卫部老田风尘仆仆的出现在门口时,唐卓、付宏杰循着英飏的眼光看过去,都差点笑喷了:这肥硕的老苍孙是来当净坛使者的吗?保卫部老田是申字形身材,一路冲到桌前裹挟着风,活像是被一脚开过中线又直接插在沙堆上的橄榄球。

  老田向英飏点点头打招呼,完全无视了其他三人,就一屁股撂到座位上,差点把让座的叶成林踩了。不肖发问直接传达通知:“我是从车站直接回研究院再赶过来的。明天上午召开紧急开会,要求科级以上中层干部务必到会。尤其谢处、英工二位必须到会。”——“哦,什么缘故?”

  老田经过缓息顺气后终于连贯开言:“谢处在上月底委派我联系新调职铸造厂的辛杰,突然失踪且查无踪迹;当地安全部门暂定为-失联原因待查。如果近两天没有找到,考虑报上一级安全部门立案协查。因为辛杰在当地算是新落户的,与之熟悉的周边邻居、同事很少,能够提供的线索也极其有限。院长表示慎重起见,提示我先与曾经和辛杰有交往的同志逐一接触一下,交换一下看法。”说罢,老田接过服务员递上的一汤盆凉白开,呱呱的饮起来。

  谢蔚听完叙述没说话,朝着叶成林半咳半笑地哼了一声;叶成林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谢蔚的意思:“窝草,嘚哥,你们这办事效率真把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啊。一个大活人失联快一个月了,到现在了才定为失恋原因待查。要等到确认失踪,恐怕连骨头渣子都被耗子嚼光了。”

  谢蔚回身招呼服务员再给老田加一份酱料:“你抓紧时间吃完了赶紧回院里,把我原话转告抓安全的副院长—辛杰的失联,可以排除潜逃因素,定为失踪;尽快联系安全部门立案查找。他到任新工作岗位,正是有声有色;尤其正值新婚。前些日子回来,还听他说攒公休留待年底,带媳妇去补蜜月旅行。换旁人倒也可以设想其他失联原因,唯独辛杰是不可能不告而别的。”

  老田哪还有脸摸筷子吃肉,连连摆手谢绝臊眉耷眼的走了。英飏挑起一筷子肉夹给谢蔚:“这老田是越南前线负伤后转业的,身上到现在还有炮弹残片呢。据我接触感觉,他是个埋头干事的人。”——“你说这情形和他的办事结果风马牛不相及。埋头干事只能够达到合格,但他做的事情是要求办事人善于用心用脑子。仅仅是及格有什么意义,却会大量浪费其他人的时间和生命。”谢蔚说完夹起拌了酱料的肉塞进口中,含混着说道:“这种工作进度还好意思来汇报,就让他念佛吧。我要不是还没吃饱,刚才真想把他的脑袋按进火锅里。”

  元旦前夜,截止下午3时核算数据,海联商场当年销售额达664万元,三人小组首年度超额完成了销售计划。

  交班后,叶成林抱着崭新的羽绒服回到中关村小屋,谢蔚也刚从家属区公共浴池洗完澡回来。趁小叔叔试穿新衣时,二世子又抓起他的手,绑上一块进口夜光表。

  原想拿到首年度奖金,就拽着小叔叔去挑辆汽车;牌子都看好了,即将上市的新款凯迪拉克,机器性能好,外观也稳重大气。但谢蔚断然谢绝说你要给我车,我就只能搬出去住。经反复协商最后妥协降格为羽绒服。
月蔚弦歌 7——我独少年
  愁人白发自生早,我独少年能几何。—长安即事·唐,李频

  元旦过后不久,经国府决定,原国科工委系统学部委员正式更名为院士;并将于当年正式成立央属级工程院。谢蔚领军主持的高密金属研造项目,当然而然地被划定在学部领域之一。甚至在几天后就接到院领导通知,要他和英飏准备参加国科委春节团拜会后的首长接见,聆听重要批示,可望于春节后准备再次进关。

  临到准备服装,谢蔚想当然首选了海联商场。值班经理很有眼色,一见重要顾客登门,就立刻上楼通知了“叶子经理”。

  在服装区域,谢蔚习惯性地挑了中山装,试穿上身连扣子都没扣全就转手脱了,叶成林在对面摆出的吊死鬼嘴脸简直能把吃奶孩子吓哭了;以谢蔚的面貌身姿来看穿正式服装肯定好看,但是配中山装过于教条死板,举个镜框跟遗像差不多。问明衣服穿着场合,叶成林当即拉着谢蔚去了西四造寸服装店,量身订造西装。

  【造寸服装店是北京制衣老字号,自五十年代中期从上海整体迁到北京之后,就长年承接国家领导人、各界名流人士的外事活动正式服装制作。以量体裁衣制作以式样新颖、造型美观、用料考究工艺细致著称。】

  负责接待的是位女裁缝,看面相和谢蔚年龄差不多,笑颜温暖大方娴雅的气度。手中擎着一把竹尺,围着顾客手掐尺量有条不紊的游走着,同时温颜款款的与顾客做交流,问服装适用场合及顾客对色调的偏好。记过测算尺码后,又抱来几本色块布册,分左右搭在谢蔚肩头,对着大镜子逐一翻动比对着用色搭配建议。

  叶成林抱着谢蔚的羽绒服,斜签着坐在高脚木凳上,凭直觉喜好和小叔叔调侃说着他中意的面料及选色,然而都被女裁缝轻描淡写的否了,道理很简单,央级首长接见的场合穿戴正式服装。深色偏冷的色调,则能将整个人衬托的精明干练,尤其能将一双亮眼映衬得更加有神跃动。造寸在制作正式服装及场合搭配方面有绝对的发言权;不听专业的建议,最后难保要栽大跟头。

  二世子被说得很是不爽,他摸烟盒敲出支烟搁在唇间,囤积的心头火就能把烟卷沤着了火。谢蔚从镜子中看到略侧头微笑着打岔并提醒:“阿林,不要吸烟。室内各样面料多是易燃物,又有女性在场;忍一下到门外去抽。师傅的尺子是竹子的吧?现在裁缝多用软尺,用硬尺的真不多见了。像早年间私塾先生用的戒尺;学生顽皮或背书错误,打手心的物件。”

  女裁缝只顾专心招待顾客,丝毫没有觉察到旁边有人拈酸;一面把样纸铺在谢蔚身上比画着领子形状尺寸,一面四六不靠的搭腔聊天:“真让您说对了,这还真是戒尺,我父亲早年用过的。戒尺督学是五十年代以前的事了;经过文革批斗臭老九之后,现在的老师再不会那么做了;都是请家长到校谈话,再不济了还能劝退、送工读学校。西服领子,你是喜欢小枪领还是大枪领?建议您用小枪领或者小燕尾领,沉稳利索,不会显得尖锐,又不会落伍。”   

  叶成林把没有点燃的烟在口鼻间转着,接茬搭话:“所以后来的学生也都有恃无恐的。上初中时候虽然逐渐复课了,班上还是有调皮捣蛋的学生闹课堂,班主任老师根本管不了。有一回学习文员带领大家念课文,还特别积极主动声音洪亮的,‘大家跟我念哈——嗯嗯,万家黑面没蒿菜’!一下儿就搞炸堂了。”学舌的歪诗立即引起室内一阵哄堂大笑。

  选定了服装样式,谢蔚拿过手包预备付定金,随即忍俊的凑趣:“去年我往京外出差,当地有位爱炫耀文墨的村书记。有一次在老农家避雨,外面雨越下越大,我随口调侃说: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英飏接话笑我最多就是‘躲在悬崖下的企鹅’。村书记过来搭茬问我们是不是在讨论课本儿?我们回答说,对啊,是高尔基的抒情诗《海燕》。然后就听村书记含笑感叹:哎,尔基呀,尔基呀,要不是看你姓高,我还以为你是外国人呢。

  叶成林哈哈笑着交代女裁缝去交定金、开定衣单,临走还不忘找补几句:衬里用的美丽绸颜色要和面料同色;衣服配扣要暗色系的,不用当前所谓流行的金属色;搭配那种扣子打眼一瞧像暴发户似的,尤其双排金属色衣扣,简直就是老母猪打立正的体现。待裁缝转去隔壁送交票款,他上前为谢蔚披上外套,坚持着系拉链、调整好腰间收绳宽松度,非得说谢蔚衣服上粘了线毛、划粉道,抄起工作台上的棕毛刷在谢蔚身上连刷带拍招呼了一番。

  谢蔚能觉出大少爷在闹小性,抬手扽了下他的耳朵:“你磨磨唧唧瞎闹什么?”——“我磨叽?刚才那裁缝明目张胆地摸来揉去的··我都看见了,明显是假工作之名行骚弄之实。”

  谢蔚抓过毛刷放回原处,笑嗔:“你快够了吧!照你这么说,医院里医生还都别做外科手术了,只要动手的就都有流氓猥亵的嫌疑。什么年代了,还闹造反派那套上纲上线儿捕风捉影!?你先去取车,我拿了取衣单就出来。”

  返回走到人大地界上时,叶成林手把着方向盘,另只手揉着肚子说已经饿得踩不动油门了,拉着谢蔚一点没商量的径直钻进了燕山大酒店西餐厅。

  由于隆冬时节又赶上周末傍晚,即使是晚餐时间段,雅景西餐厅里也是少有来客;以致叔侄两位落座下来,在光带闪烁的掩映中,颇有几分鹤立鸡群的跳色感。绿马甲服务生从自助台旁转出来,分别放了免费柠檬水,搁下菜牌、酒单让客人先看着,又赶去忙活其他工作。

  叶成林翻着菜牌,开玩笑地问:“首长接见之后,您就算是迈进‘正规军编制’了吧?”——谢蔚两手搓转着饮料杯捂手,半晌冒出句似是而非的答复:“不瞒你说,我自己都还没品出滋味呢。”

  叶成林撇嘴笑他‘小碗儿面不吃—还端着’,非要他谈点儿‘终于找到专业方面的婆家’的感想感受。谢蔚呷了一口柠檬水,回答越发云山雾罩:“如果接见程序后能一举定下整盘方案就好了,怕又是一番虚头巴脑的动作,没多少实质助力。尤其是课题经费真正落实到位之前,我还真是什么都不敢想;感受嘛,如载漏船、如履浮冰一般。”——叶成林手把着菜牌笑得哈哈哈:“您这位中央点名的课题领军人背后发起牢骚来,可比我犯执拗时候要酸多了。那就说眼前,有什么最想吃又是平时没时间做的饭食,这总敢想吧?”

  “拌沙拉什么的不要了,去年夏天在老乡家吃派饭,顿顿都是盐拌瓜秧、腌萝卜条,我真是吃怕了···”兀然觉察到对面半晌没声音,谢蔚抬起头:叶成林正单手支颐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唇角上缀着一抹堪称高甜度的微笑。“喂,我说你那是什么表情?换个正常的成吗,太诡异了。”

  叶成林勾过纸笔写了几个菜名的第一个字:“说了您可不许急。昨儿我值夜班,做梦梦见您了——穿了件红西服,别提多好看了。再后来也不是谁在旁边掐着嗓子起哄:林子,还不快抱起新媳妇入洞房;想着进屋就把门插好喽,不然干得正欢呢就被闹洞房的人给中间‘截胡’了···”——不等梦境故事复述完整,谢蔚手上的酒水单就‘嗤拉’一声扣到了叶成林脑袋上:“要造反了你个忤逆的东西,打起叔叔的主意来了··!

  见谢蔚当真沉下脸,叶成林凑齐一副耍赖笑脸折过尴尬:“说好了开玩笑不带急的··那成,咱改说正经话,您是怎么觉得这次‘整编’还是没谱呢?”

  由于话题戳到了明暗界线,谢蔚刻意向叶成林倾身凑近了一些:“这话哪说哪了——上次吃饭当中找来的那位老田,记得吧?后来又接连找了我三四次,收集记录辛杰先前的言行、行动异常。这位老田同志本就是国字门里转明的,现在更是一副抱着尚方剑奉旨问话架势。”

  “不是··那辛杰是主动申请调动到一线工作,就算其失踪失联有重大嫌疑,也扯不到您这儿来呀?”因彼此压低声音,两人几乎把头顶在一起附耳低语。——“那家铸造厂后面挂靠单位的名头不小;而且这次我和英飏也曾经提建议,和这家厂的铸造技术协作,让他们负责完成样品出模的工序。但现在这个想法就得挂起来了;只怕还会有其他旁生枝节。我正和英飏商量呢,届时这些旁生枝节若过于尖锐,就由我出来迎头接住相关质询调查工作,英飏继续课题攻关,毕竟课题研发是当前重中之重的大事。”

  菜品、汤羹相继上桌,叶成林瞧着红马甲女服务员别扭,挥手将女孩子打发走。他用刀叉将香焗鲈鱼的锡箔纸割开,又把鸡茸奶油蘑菇汤的瓷盅盖子略翘起一丝缝儿放着热气。他挑的都是熟制菜品,就为能给谢蔚多增添些食欲。

  “可那样一来,您多年参与研发开垦的课题可能就荒废了。”叶成林边切牛肉块边说道。——谢蔚掂着手里的餐叉,乐得吃现成的:“任何科研领域都会有无数充当阶梯铺路石的人。科学研究不能像武侠小说描写的武功术法那样搞门宗派系故步自封,重要的在于其成果能够造福于人,并能够生生不息薪火相传。”

  燕山大酒店的西餐厅外就是大堂酒吧,刚好位于环形挑台中间,可以享受大面积自然采光,故而有个很亮丽的名字—蓝天廊。在酒吧区域里靠近主题幕墙位置的小型高台上,摆放着一架星海牌三角钢琴。此刻,当班乐师正在弹奏的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致爱丽丝》。

  正听到兴头上,领位台旁突然想起电话铃声,不免搅乱了食客们欣赏音乐的兴致。身着白衬衫条纹短裙的餐厅经理接起电话和声悦耳的应答:“您好,雅景西餐厅···”随后放下电话招呼女服务生:“伊莉莎,客房509电话订餐,叶先生和太太,两位用餐,摆在靠玻璃幕墙位置,安排在六号台。动作快点,叶先生半小时后就回来用餐。这位是康副总的朋友,服务好点儿。有可能康副总会下来,让bartender备两瓶Perrier,用热水温起来,别到时候现抓。”

  谢蔚用小汤匙舀着玻璃盅里的巧克力慕斯,向叶成林挑挑眉毛:“叶先生··听着排场不小,该不会在这碰到令尊吧?”——叶成林支起一根手指向周围一划拉,意思是你看周围这么多人,就不大可能:“他现在那个位置,不会大摇大摆地跑到这来吃饭。即便真的微服私访,不做警车开道,也得提前半天就清场了。”

  约在十分钟后,一个裹着鹅黄色羊绒披肩的女人,踩着高跟鞋咔哒咔哒的走进餐厅,对领位员报了名号,被领向刚摆好的餐位。

  经过叶谢二人身旁时,如一股冲头的香风涌了过去。叶成林被呛得吭哧一声,蘑菇汤喷到了桌布角上。待那女人走远,他抓着口布擦了嘴角,施施然道:“有诗曰-踏花归去马蹄香。好一匹撩人嗅觉的母马,都熏脑袋了。真想象不出那位同姓老兄是怎么忍下这股子味儿的。算了,我瞎操那份心干嘛,有爱孙猴就有爱猪八戒的。对吧!”由于谢蔚向他皱眉头,成林急忙又改口。——“嗳,好歹同出叶字门,口下留德。万一是你家这枝‘叶’字上的?”

  叶成林把头快速一摇,抖得脸蛋嘴角直颤:“唔,我家太君看得紧,院里绝长不出这种蒿子。这不是那个演室内剧那个小影星吗,那剧叫什么来着···?前天值夜班打发时间看了两集,神神叨叨的。”

  谢蔚拎着红茶袋在茶杯中涮着茶色,嘻嘻笑:“问这类话题你可是找错人了,我哪儿有时间看电视剧呀。目前就听说个叫张学友的歌星,还是前天英飏的副手小井把卡带随身听借我听了一会;可惜听不到十分钟,我还睡着了。嗳,你听,就是外面钢琴正弹的这个旋律的”

  “··啊~ 不怕相思苦只怕你伤痛,怨只怨人在风中聚散都不由我··”凝神听了片刻,叶成林跟着旋律轻声哼唱出来。——谢蔚放下茶杯,抬手捏住叶成林的嘴,继而撇着嘴道:“吁——!五音不稳荒腔走板的,听得我牙都倒了。拿块小手绢甩甩,能装一把小媳妇望月哭告‘悔教夫婿觅封侯’。”言罢,他回头招呼服务生续茶,并起身去了洗手间。

  叶成林搓着下巴,一直目送谢蔚背影隐在大堂花坛后面;回头摸过账单夹在单子后面写了发票开头,低喝一声递给近旁的女服生。不怪他矫情,自从谢蔚落座时起,这个红马甲女孩就围着他们这桌走过来绕过去,两只眼睛紧盯着谢蔚,恨不得能飞出钩子直接把人勾过去。

  恰在这时一个抱着大衣的男子快步走进门,刚好与叶成林对上目光,两下都不禁一愣,居然是大堂兄叶成茂。

  叶成林忙推椅起身:“大梁哥(叶成茂的小名),什么时候回来的?”——叶成茂胡乱的一招手迎头走到桌前,挽着堂弟的手臂笑意朗朗:“我回来料理些工作的事。下午经过西边,我特意回家看了爷爷奶奶,听奶奶说你现在忙,都顾不得回家,我还打算明天走之前去你单位看你呢。瞧瞧,这才多少日子没见着,长成精精神神的大小伙子了。怎么,你在这儿是招待厂家客户?”挽臂欢谈的同时,叶成茂的欢快有些闪烁不定。

  叶成林正要拉开空座位让堂兄落座,被堂兄摆手制止:“我和小叔叔在这吃饭。”——“小叔叔!?是本家哪支的?”

  叶成林摇头笑驳说他不姓叶,随即又招呼在餐厅门口驻步观望的谢蔚上前,为两边做着引荐:“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继父的堂弟,好像比你晚一届。”——“那我也得跟着你叫叔叔,萝卜虽小长在辈儿上,对吧。”叶成茂分外随和的与谢蔚握手调侃言笑,礼貌得体,冷暖适意,既没有如叶长天那种高高在上的睥睨姿态,又恰到好处的表达了身为家门兄长该有的体察关怀。

  双方极尽努力又聊了些家常话,叶成林说要回商场取明天去公司开会的材料,叶成茂也顺台阶下坡,声称他要在此会个老同学,就不虚留了,改日再聚。于是彼此间甚为周到的寒暄道别。

  出门时叔侄俩都有意压住了脚步,从玻璃幕门折射中看到身后情景:一位西装革履、架着角质架眼睛的男士从楼梯走下来,有经理服色的人迎上前,问候着康副总晚上好,将人引进餐厅。与之同步,叶成茂抬手招呼满面春风的迎上前寒暄,那位羊绒披肩女士也春风拂柳般紧跟到叶成茂身边,摆着一脸出来应客的女主人表情。

  事至于此略有世故经历的人,基本都能品嚼出来一些不足言道的事情。站在车门前,成林插着腰连着倒了几口气,低声嘀咕说,可能是刚才冷热掺和不登对,他觉着有股莫名其妙的恶心。

  一直行驶快到中关村南路小街时,谢蔚开口打破沉默:“你不是要回办公室吗,就把我放在街口吧。有路灯照亮,我可以走回去。”——叶成林把脸一抹,冷笑着解嘲:“我回办公室干嘛?回去掏路建伟的被窝儿,看能不能掏出小傍家儿来?其实您也看出异常吧?”

  谢蔚侧眼瞄了叶成林片刻,失笑道:“对于今晚的见闻,你我的获取量是相同的,只是角度差异罢了。不用猜也知道,那只是冒名的叶太太。”叶氏兄弟对面说话时,他在返回餐厅的角度上,正好看到那披肩女士几次想近前,又都临时改变方向绕去自助餐台取餐,甚至险险撞到叶成林身后的椅子;显然是得到某种暗示制止她上前。

  叶成林随之又哼出一抹浅笑:“我见过他那媳妇儿,新疆兵团回城的知青。要不看左半边脸、手的残疾,也算是挺端正的容貌。亲家爹平反复职后,成茂就跟着外放了。难怪都说:温饱思淫欲,饥寒生盗心。这才放出京几年啊,就忙着追求高档次的精神生活了。要这样儿的话,刚才该让他给引荐引荐那位如夫人,免得将来大水冲了龙王庙。”

  谢蔚搓着手背摇头:“有这必要吗!又不是文革期间搞运动,一家子人还搞彼此揭发检举。他是你堂兄,终究也是有顶戴官身之人。从官场交往上讲,看破不说破,彼此间都留出转圜余地;从手足情分上论,私下里提醒一下也无不可。换位想想,若是你面对个残缺扭曲的躯体,会是什么感受?”

  几句插科打诨恰到好处的起到了排解作用,让叶成林觉得很受用,很快摆脱了刚才的别扭劲儿,话赶话地闲扯逗贫:“也是哈,要是我赶上个残破不堪的,百分之一千就萎了。嗳,要换了您会怎么样?”——“呃,恐怕更瞎了,我记忆力比较好,会因此长时间不举···”

  叶成林愣了几秒钟随后长而响的喷口气,哈哈大笑:“所以啊,小叔叔您如果再找对象儿的话,我得给您把关面审,瘸麻瞎拐、歪瓜裂枣的一律不要!哈哈哈···”——“你小子找锤呢吧!?”谢蔚被调戏的有些气急败坏。

  ‘叶家大梁’成茂在约好次日就如约来访了,一副‘掏老窝’的架势,却硬说是归任前顺路来看望弟弟。叶成林没有拆穿,携肩揽背的去了隔壁鸿宾楼,既是聚会也是为送行。

  落座之后就开始扯家常。叶成茂说为成荫闺女玩闹闯祸的事情,他特意到婶妈(袁立芳)面前去道了歉,算是把事儿说开了。但袁立芳的精神气色似乎不大好,倒也不像是生气,而是身体素质的问题。二爹倒是一团龙马精神红光满面的··夫妻俩站在一起,显得有些不似称(似称:相配、协调)。奶奶说二爹和婶妈为了去年冬季入伍报名的事,最后奶奶出面说话才把事情压住了。

  叶成林说我知道这事,爸爸想让栋栋修学报名参军,说叶家男人就该保持参军报国的传统。方姨坚决不同意,说栋栋的身体条件哪能和成林比,胎里带的不足之症,放在山穷水恶的地方简直就是让孩子送死。还跟爸爸说你敢把栋栋送走,我就到新兵出京的车站去卧轨。后来求奶奶出来把事压下去了。

  几杯酒下肚,叶成茂冷不防抛出一个问题:“你在医院有熟人吗?”——叶成林一愣:“你直接找爷爷帮你联系301不就行了,何必舍近求远?”

  叶成茂捏着琥珀花生一个个的往嘴里扔着,说二爹明确交代过,目前正在抓廉政建设,他要时刻清醒做好自律自查带头作用,约束家属亲属的行为,不许家人子女搞特殊化以权谋私。因此他本人、叶成荫姚建忠夫妇在京期间,都是住在招待所里。

  叶成林暗自撇嘴,心说此地无银三百两,那些驻京招待所哪家都不次于星级酒店的档次,玩这虚的干嘛!

  酒菜上齐,叶成茂先抢着为成林斟了杯啤酒,又为自己倒满,举杯一碰叮当悦耳。随后娓娓叙述说,战友的妹妹查出附件肌瘤,思想负担挺重的,想找个好医院做手术。他这两天一直忙着工作没顾上这事,兄弟要是有熟人帮着牵个线,他临行前过去碰个面要个联系方式,让女孩先住进医院就行,之后战友也可以通过电话联系关照。

  叶成林说那也方便,吃完饭我带你去找雅誉姐,就是顾寒江的夫人,她是三院外科的,这种小手术绝对手拿把攥的。说罢举杯抿了一口酒,随口问候:嫂子现在做什么工作呢,挺好的吧?

  叶成茂沉默半晌,码出副‘一脸旧社会,满怀血泪仇’的痛心疾首状,开始痛陈过往辛酸。成林暗骂窝草,至此明白原来前面都是垫场词,正文书才开讲。

  叶成茂回忆说,妻子是在兵团时扑灭山火受的伤。被着火的树杈砸住左边身体,侥幸被战友抢回条命,左半边身子从脸到小腿全是烧伤的瘢痕,左半侧身体还有很大面积皮肤没有排汗功能,夏季即使再热左臂也要套着长长的套袖。

  叶成林听到这儿,真是由衷替堂哥觉得辛酸,都有心抱着他哭一场。

  孰料这点儿酸楚还没缓下去,叶成茂口风就360度大转弯:“林子,你和哥哥都是正常男人,你能想象出我的痛苦感受吗:激情澎湃时突然看见那么副身子··就好比是往烧热的锅里突然砸进一瓢凉水,登时是萎了。可这点生理反应得不到有效疏通,它真是能闹腾一整天,憋得小肚子疼啊!”

  叶成林直觉得啤酒就着扒肉条,嚼在嘴里没有浓香满口,全变成了鸡屎味。聚了一肚子想笑的冲动,还非要捂着脸装感受那种枪顶上膛无处释放的苦楚,着实噎得肺都疼。有心开口骂,人家那还痛苦着呢,总不好在伤口上撒椒盐儿吧。

  掐了半天后脖颈子假装正经说:“我现在忙着脚打后脑勺,真没体会过您这种‘顶得小肚子疼’的感觉··”——“等你娶了媳妇之后就明白哥哥今日今时的苦楚了。”

  叶成林恼羞成怒的把杯子往桌上一磕,撂下脸子不乐意了:“你怎么跟我爸似的总拿我说事儿,碎嘴唠叨的有完没完啊!?”

  叶成茂以为拜会医生安排住院的事情,可能要延误回城飞机,就事先改签了返程机票。没成想事情却是意外的顺利。

  周雅誉和叶成茂不熟,但是源于夫婿顾寒江的缘故,和成林、成栋兄弟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都没得说。见面后爽快的接过病历袋子看了科别,就领着兄弟去了科室,找交好的妇科主任给复审病例。

  那位妇科主任看过病例翻了翻,就递回来,权作照顾情绪对着周雅誉说:“问题不大不用紧张。只是最好不要耽误时间,直接到门诊挂个普通号,门诊手术就能做。”

  周雅誉看出妇科主任不方便挑明,就回头关照叶家兄弟先到走廊等候,几分钟后就插着白大褂口袋踱步出来。对着叶家兄弟扫视一番:“我请主任又细看了病例和B超报告,可以排除肌瘤,是宫外孕,让病人务必早办住院做手术,千万不要拖延,时间拖延会有生命危险。不必拘泥非要在三院,三甲以上的妇科都能处置。”

  叶成茂结果病历袋子塞回公文包里,追问道:“真那么严重··?”——“对。血项指数攀升很快,一旦发生破溃,几分钟内就会导致失血性休克及至死亡。因此还是尽快给这个病人办住院吧,否则出现大出血真是来不及送医的。”

  数日后下午,叶成林从百货公司开完会,顺便绕去西四造寸取了谢蔚的衣服。返回时他给谢蔚打电话知会此事,谁知电话拨通就一直在等,车都停在研究院大门口了,电话才被传电话的人拾起来,说是已经出来给他送钥匙了。

  又挨过几分钟后,谢蔚裹着军大衣一路小跑的出来,将钥匙串塞给他。谢方夫妇受邀去南方参加学术研讨会了,临行时把钥匙留他,免得他去实验室将就睡沙发。谢蔚这两天正在加班做样品数值对校,让把衣服先放回家,待换班后他回去拿。

  叶成林翻着白眼,接钥匙同时将一袋西洋参片塞在他手里:“真受累的命。刚在白塔寺药店买的,泡水喝。”谢蔚疲惫的点点头,挥手示意他赶快走。

  从科学院小马路转上中关村大街,等红灯时无聊的往路旁踅摸,不经意间,一个白色羽绒服配扎染真丝围巾的绚丽身影跳入视线。再行细看,那白衣彩巾的女子正是梅珊。

  此刻一个年轻男人缀在梅珊身前身后,满脸笑容反复比划解说着什么;梅珊显然是被年轻男人的话说得哭笑不得,对话动作难免有所躲闪;又加上美人配彩巾,在清冷萧瑟的街道上显得格外跳脱显眼。

  叶成林拐把将车靠在路边,落下车窗伸出头向后招呼了一声:“梅阿姨,您是去哪啊,我捎您一段路吧。”转脸又朝那个青年喝叱:“嘿,雀蒙眼那哥们儿,大马路上就敢磕蜜,真给家里爹妈争脸。告诉你哈,我们阿姨的大儿子刚参军,小儿子都上高二了。敢骚扰军属,把你揪到街里派出所去;怎么着,还在这杵着,不死心啊?滚!”

  梅珊看着纠缠的青年被骂的变颜变色,忍着笑意两边摘解道:“成林啊,你误会了。这是李竞的同学小罗,不是坏人··小罗你快回去吧,想着转告你父亲去街道开煤火费证明交上来。我搭邻居的车先走了。”

  车子重新走起来后,梅珊再次道谢:“谢谢你刚才帮我解围。”——“阿姨您跟我还要这么见外?!竞儿这个同学,看年岁好像不小了··”

  梅珊苦笑一下解释说,老罗是新调进她们团的老知青,团里一直解决不了住房,一家人在这边租胡同大杂院里的民房安置下来。小罗回城后学习跟不上进度只勉强领了毕业证,决心复读一年今年再考。梅珊就好心的把李竞用完习题试卷送给他。

  今天亲身到访才知道,房东家有个老太太有间歇性精神病,在文革时期精神受了刺激留的病根。一见梅珊进院门,不知怎么受到触动就犯病了,大声白嚎的扑过来揪住梅珊的衣服,拉着要去工宣队检举反革命特务,叫嚷着说要坚决捍卫领袖,保卫红色政权,要保持毛主席的领导的革命队伍的纯洁性···老罗和房东夫妇三个人加在一起才把疯老太太按住,着急忙慌支使小罗把客人送到车站来,记着好好跟客人关照解释一下。

  “小罗也吓坏了,一个劲儿的跟我解释,非要打车送我回家。其实类似事情,我也亲身经历过,没什么不能理解的。”随着梅珊一声轻叹,叶成林也像是被闷住了一样无言答对。

  少顷,梅珊以失笑一声转换了话题:“嗳,成林,看你一脸喜气洋洋的···是快有喜讯了吧?”——叶成林打了个愣神,旋即明白了话中意思,当即笑着一甩头:“阿姨您说笑了。不是跟您显摆,我现在真是没有多余时间谈对象。再说,要真是谈好了女朋友,从我奶奶那就藏不住,早就满大院儿的洒喜酒帖子了。”

  梅珊略扭过头端详了叶成林片刻:“可··那天你去送竞竞上火车,竞竞还悄悄对我说:妈妈你看林子哥满脸放光的样子,八成是追到喜欢的女孩了。”——“那是他跟我寻开心呢,他怕您去送他伤心,故意打岔逗笑的。要说你家的竞儿可真是好孩子,真是特懂事儿的。”

  梅珊有意盘桓笑言解嘲道:“哦,那是我们看错了。不过你现在精神面貌,真是会误以为你找到可心的人在谈恋爱了。通常一个人处在恋爱状态中,整个人尤其两只眼睛会不自觉地发光。”——叶成林闻言哈哈大笑,反问:“有那么明显吗,阿姨您又逗我。”

  梅珊被他逗笑了,没有再继续话题,“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倒是想劝你,‘露水姻缘遍地,一世白首难求’,如果真的在意婚姻,就一定找个心贴心的人。”言罢,指着前面关照说把她放在黄庄公交车站上。

  李竞拿到入伍通知书后,梅珊就搬离了大院。不用说都明白,她和李长材之间维持多年的婚姻彻底散摊子了。所有熟悉其中缘故的人都说:趁早散了好。梅珊窝在姓李的身边,纯粹被活活糟践了。

  拐把调头驶进通向商场的斜街,需要把车速降到最慢;叶成林随手摸起一颗烟,按下点烟器点燃。和梅珊闲聊片刻,就令他心里不自主的涌动起物伤其类的感觉。

  那场浩劫是整个中国的一道伤,必定要经过几代人更替,才能令之勉强翻过去。叶成林的记忆里对那段日子也只剩了一些残片,甚至是无从追寻求证微不足道。现在明白,这其实都要感激母亲的细心保护,最大可能的为他挡下无数拼杀的伤害。

  那时父亲常年在部队工作,母亲带着他一起住“妈妈宿舍”,隔段时间会导车赶回一个满处标语大字报的家属大院,看望爷爷奶奶;偶尔能见到探亲回来的父亲,一个总是抱着肩手里夹烟卷对着窗外凝思姿态的人。

  好像是个冰冷的早晨,母亲接到一位阿姨带来口信后,就哄着他待在宿舍里,并从外面锁上了门。他好奇就爬到窗台上向外看,看到母亲在距离宿舍平房区不远的空场上,被一个人拉住去路;周围很快围拢上许多看热闹的人。那人形状像个古怪的葫芦,围巾裹着半个脑袋,挺着大肚子,手上拎着袋子。拖住母亲后就跪了下来,不断抽动着身子,很快从袋子里摸出个瓶子状的东西凑近头,周围立即响起惊呼声,一拥而上将那个人按住··他看到母亲孤零零的站在原地上,好像在哭··

  记不清是又过了多久,爷爷突然找到母亲,粗声粗气的说了很长时间话,就把他抱进一个军用吉普离开了那个宿舍区,他趴在有机玻璃后窗上看到母亲追着车哭着跑了很长··后来,等到他不再哭闹着找妈妈,也不用再由警卫叔叔拉着手去院食堂排队打饭时,家里新添了人口,方姨、小他四岁的弟弟成栋。

  晚上苏瑧要留下和总会计、出纳核对各组的奖金报表,叶成林也正乐得换班,沾点家近、清净的便宜,直接回中关村,安生的睡个懒觉。

  推门进屋时,看到谢蔚倚在床头靠着暖气,手捏一叠校对稿和红蓝铅笔,却眼望着窗台外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叶成林进门褪衣挂包嘀咕着打趣说,本来还怕小叔叔没钥匙进不了门,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开车往回赶,看来他白操心了。

  谢蔚收回神思笑哂:“你也太小看工人阶级的能力了,我就不会动手配一把备用的钥匙吗?你说你何苦来哉呢,你爷爷家的房子那么宽绰,连衣帽间都比这间小屋大,你就懒得多走几步,非得跑回来跟挤这火柴盒儿小屋~~”

  二世子把皮夹克挂在门后衣钩上,坐在床上褪掉校官靴:“您不想我回来?那刚才谁望空暗自伤神‘悔教夫婿觅封侯’来着··”说着话,成林适时攥住谢蔚扫过来作势要打的手臂,讪皮讪脸的笑:“别动手啦,不是吹,真抓挠起来您还真打不过我。再说了,好不容易忙到晚上想睡个整觉,干嘛回去找那份洋罪受啊。”

  “我现在在我爸眼前一言一行都是错儿,没有顺眼的地方。礼拜天我好心过去看看他吧,一进门先撑着笑纹帮他招呼来客,脸都抽筋了。回过头来他那脸子啪嚓往下一撂,我接着汇报思想听训。好歹熬到他说累了,又甩给我一堆照片,说什么‘这些都是各方面条件过关的,你挑一个吧,见个面处处关系,不妨五一节就把事办了’;原来是给我安排的老婆人选,而且是经他们审查验看过的··我当时没忍住就问他:我在你眼里是你儿子还是种猪啊,到了发情期就拉出来配种?”

  谢蔚被这番自说自话的牢骚逗笑了:“结果挨了一顿臭骂,对吧。政治婚姻就是如此,不需要你注入感情。随着科学技术发展,或许今后连床上那点事儿都可以省了,只要两个角色在需要时到预定位置上露个脸就行。”——叶成林吭哧一声笑骂出来:“窝草,小叔叔,你简直就是千里眼顺风耳。就你刚才这番话,和我爸说的一个字都不带差的。”

  谢蔚不置可否的勾勾嘴角,抬下巴示意门旁柜上盘子里的果品:“报纸盖的盘子里有柿子和山楂酱,都是给你留的。院传达室潘师傅送我的懒柿子,挺好吃的,你晚饭要是没喝酒现在就可以吃。”——二世子闻言不禁眉开眼笑:“给我留哒?哈,那我非得吃一个,要不都对不住您这份心意。”随后抄起柿子、水果刀,挤坐谢蔚旁身边,仔细的削果皮。

  谢蔚望着他低眉顺目强忍垂涎的模样,只觉得好笑:“瞧那馋嘴样儿~~按说你们那类军队大院里的孩子不大可能亏嘴饿肚子了?”——“我小时候倒不至于饿肚子了,可要是有差样儿、可口儿的吃食,必须是今天表现好,在学校没跟同学打架,晚上按时写完作业了,才能领到一个解解馋,而我呢还得先让着哥哥姐姐弟弟··嗯!又脆又甜,好吃。”叶成林捂着满口香甜赞不绝口。谢蔚不禁忍俊劝哄说,慢慢吃别咬了舌头,都是给你的。

  成林的话不夸张,身为军人家庭的孩子,生来就必须严以律己,不能养成骄横跋扈的坏习气,给革命军人好传统好作风抹黑。自记事时起脑子里塞满了谦让榜样的道理,学唱的歌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上有烈士遗孤的哥姐下有幼弟,有好吃好玩的要先让给他们。爷爷奶奶对嫡孙的培养,尽管并不苛求他必须在政,依然是按照顶梁柱、家长的标准来培养。

  吃完出门洗手,叶成林烧好了两暖壶水拎回室内,叔侄俩分别坐在两边床头泡脚,动着两脚搓着水,继续着放松心怀磨牙斗嘴。相互交流着没见面的这些天里彼此的经历沉浮。

  在并驾齐驱的三驾马车中,路建伟主抓实务销售,苏瑧主管财务账务运营,叶成林因其特殊出身背景,总揽了对外融洽公关业务。时至年底,商场各路上级领导如同是各山头洞府、海陆庙宇的神佛,座前上供问候表达心意,聆听教诲,一家不拜到都不行。二世子这些天一直上满弦似的忙年终应酬,更准确的说是上下打点。都为了能感动这些草头神仙最终挥笔放过放行,将年终奖金顺顺当当批下来。

  整个叶家今年是风头兴起东风正好的气势。叶长天稳稳坐上了央字标签的交椅,位列朝中新贵。适逢年终,各种访客拜会此起彼伏江鲫溯潮般涌来,真个是排山倒海前赴后继。使得叶军生即使明确表态退居二线,住宅小楼前依然是门庭若市;连封太君下达硬性谢客命令都挡不住各样拜访的纷至沓来。

  如今叶成林回奶奶家想停车都难,院外慢车道上座驾成片、随行机密成群,更不要说一进家门,又要吊着满脸微笑与来客们相互认识寒暄,把客套话、谦虚词说了一遍又一遍。最搓火的是那些称要呼伯母、阿姨的夫人们,凑到一块保媒拉纤,比蛤蟆吵坑还闹腾。可来访者中七八成都是叶长天平辈的,有的甚至是叶军生一辈儿的。他做晚辈又是在谱长孙,既不能翻脸,也不能丢下客人甩手走开。连叶老爷子都回头牢骚调侃说:带新兵蛋子去郊野跑二百里拉练也比在家呆一天轻松。叶成林跺脚咬牙盯了两天也实在是扛不住了。

  顺嘴聊到了叶家大世子‘大梁’的来访经过时,成林依然笑得哈哈哈的,随手搂上谢蔚的肩头:“嗳,向毛主席保证,我真是在桌下掐着大腿,才没笑出来啊,哈哈哈···”

  兀然回头瞥了谢蔚一眼,只见他抬手挣开半环抱,两眼里满是凉飕飕的神色,致使成林像被冰水毛巾顶在心口窝里,禁不住一激灵,笑声也戛然止住:“呃—不是,有什么意见您说。这笑话要是不好,我换一个,别拿这幅眼神盯着我吧。”

  “我在琢磨该怎么组织语言,才能减少挑拨离间的嫌疑。”谢蔚收回目光转到泡脚水盆上,两脚互搓着,“说实话,我没听出可笑之处,甚至觉得当事人简直就是可憎。这世界上很多事都有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中也都有迫不得已成分,在阐述其情由之后,掬来听者一把同情泪。而唯独令兄这种为谋晋身而行的,所谓自我牺牲强迫浸淫情节,恕我半点同情感觉都拿不出来。这么恶劣的情形在你听来只是一段可以分享的笑话,你觉得我能笑得出来!?我对叶家的德行标准及思维模式,实在是不敢恭维。”

  叶成林刚要辩解,谢蔚准确地抬手一按示意听他说完:“你看哈,你说过你哥领着妻子到你家见过长辈;这说明之前他们是充分了解彼此间状况,而且是明确接受了肢体残缺这个现实的;进一步说,双方就这些特殊状况达成了相应的交换条件,就比如说令兄的外放任职。那么我们可以认为,他们彼此间是两厢情愿各取所需的,不存在谁认倒霉作牺牲的,对吧?

  而现在呢,令兄一方面享受着这场交换婚姻带给他的便利利益,另一方面又摆出一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慷慨赴死姿态,到处表白他为家庭做出了多么大的牺牲贡献,乃至于连人性天伦都舍弃了···这他妈不是扯淡吗!”

  叶成林迎头被一通数落,急不得恼不得却又无言以对。对于堂兄有外遇的行径,他也是反感的;而出于同宗同姓的手足情分,他或多或少会有护短的心理。反过来对于谢蔚的恼怒反应,他同样也理解。因为这个类型的人都执着捍卫着某些精神道德底线,绝不动摇退让。若被平日往来臭味相投的哥们儿、伙伴撅了面子,他可以把脸一抹饱以拳脚来挽回些许脸面。但现在对他荤素俱下一通臭卷的人是谢蔚,他无论如何拉不下脸犯浑,只能用牙尖叼着下嘴唇,嘻嘻傻笑。

  谢蔚出门倒水回来见叶成林还在门头泡脚,就提醒他早点休息。叶成林扳着腿擦了脚,没话找话的搭腔说,取衣服时女裁缝关照,如果有不舒适的话可以及时修改。谢蔚捏着材料和铅笔半躺在床头,随口答道:就这样吧。还不定能否穿得着呢。

  这些天里谢蔚周围不时会钻出些打着关注关怀、探询交谈旗号的角色嘴脸,紧锣密鼓酸文假醋的扯一回蛋。尤其今天下午在总部开会时,会后有制服工作人员来通知他说:明天务必在院里留守不要外出,有国府级首长接见。

  谢蔚应是收拾精神正要出门,又被另一个制服人员拦住,引去谒见了两个未期驾临的人士,其中一位是在叶家见过的、叶长天的常务秘书孟广清。另一位报名之后大大出乎意料,他叫苏志恒,正是谢蔚等人一度寻找的苏老师的遗孤。

  叶成林一扭头,枕芯荞麦皮被压得沙沙响:“那孟广清只是军字口的常务秘书,和您挨得着边儿吗?”——“他是负责替首长传达意思,提醒我对首长的孩子要起好正确的模范引导作用;当然首先还要以专业工作为主,最好不要一心二用,耽误双方的前程。”

  “这也太··驴唇不对马嘴了吧。苏志恒呢又是什么角色,突然现身又是什么名目?”——“苏志恒目前正在总字门内供职。新立项研发的课题被划归在国军两大部联合监管领域内,受总字部监控审验。令尊如今坐进白虎节堂,可以算是我头上新到位的顶头上司。孟广清在令尊座下行走,当然可以找我说话。”谢蔚对臂肘支身爬起来的成林解说道。

  叶成林裹了下被角,抬起一侧手臂垫在脑后:“这么说苏志恒当面就表明来路了?态度如何,继爹知道了吗?”——“苏某很平静的说了八个字:代问故人,各自安好。随后就一言不发地当盆景。令我惊讶的是,阿哥听完之后更加释然。他说坚持访寻苏老师的遗孤,是为了向故人的托负有个交代。人已经故去对身后一切早已无知;,权作向自己有个交代。这是他多年养就的修身信条,凡事都求个有始有终。”

  叶成林听到这里呵呵笑了起来:“如此比照来看,您碰到的才算是正仙大佛;我遇见的不过是些不入流的草头神仙罢了。看来我该知足了哈。”——“可你忘了还有句话吗:阎王好见小鬼难搪。”

  一听这话二世子登时起了玩闹劲儿,故意把脚伸到谢蔚被子里来回攉拢:“那我给你这话续个尾巴—阎王爷玩小鬼儿,舒服一会是一会儿。”——“兔崽子把脚拿出去,我这被子里刚攒点暖和气儿··”

  晨间天色蒙蒙亮时,隔壁大间新进住户赶着上班出门的动静,使得叶成林突然从错乱的梦境中惊醒。他愣了片刻就跳下床,手忙脚乱的翻出条内裤,钻进了室外卫生间。隔了几分钟返回来,看着在里侧的谢蔚仍然睡着,二世子反倒睡意顿消。

  刚才的梦很错乱,他梦见暑假时跑到枝叶繁茂的林间小河边钓鱼。洒了一些鱼食打好窝子,水草从中立刻钻出几条硕大的十八鳞,快速抢了鱼食后钻回到不远处的草窝中,忙着相互追逐交尾。

  等了半晌玩兴全无,收起鱼竿回家。抬手推门刹那,听见变成了门内响起异样的喘息说话声:门··门还没关呢··!他从门缝中向里看,光线昏暗的房间地板上,有两具赤裸的身体正在抵死纠缠··正值错愕时,被压在下面的人无意间挣扎向门这边转过头··叶成林登时被惊得魂儿都跳出头顶,那张脸怎么会是··小叔叔,谢蔚?

  大约是清晨浅睡有所感觉,谢蔚醒了,揉揉眼睛瞟了一眼,就翻身换个姿势,含混嘀咕:“你别直挺挺的戳在那儿吓唬我,快穿衣服上班去!”——“哦,路建伟今天还我一天倒休,我上午去找银行的同学··哎?你的夜盲症好多了,都能看见我了!”

  谢蔚抻了个懒腰,慢慢坐起身,边醒盹边说:“是好点了,能看见个大致的轮廓。等一下,你要去银行?那我跟你一起去;我正想去找在银行工作人,问问关于抵押贷款的事。”——成林依言坐在床头穿衣,略扭着头问身后:“首长决定下来拍板课题定向,不是应该批下课题经费了吗,还要您再另外寻求贷款?”

  谢蔚缓缓的套着三保暖衬衣,神色凝重:“经费是批下来了,同时也招来一群红眼睛狼,都想在这块肥肉上咬一口。研究所的老沙更是狮子大张口,开口就要截下两成,说是所里要筹集资金盖职工宿舍,解决青年知识分子住房问题。我要不同意让他截流,他索性连面都不露,明摆着是一分钱都不打算放。被这么东砍一刀西切一块的,课题费落到我手上就没多少了。这次项目研发不比寻常,开弓没有回头箭,绝对耽误不得。我这些天尽犯愁了,琢摸着从哪儿筹措出资金来。”

  “您打算做什么抵押?难不成是继爹现住的这套假三居?”——“那不能够。阿哥这辈子最大的财产就是这一屋子书,绝对不能动。院里刚分给我一套一居室住房,在保福寺那边。上周老沙把钥匙给我时,还酸溜溜的念叨说我运气好,他儿子谈好了女友等房结婚,可是研究院是清水衙门,解决不了困难,只能是想办法给他租借房子··”

  成林扭身坐着看向谢蔚:“明显是给你开方子呢。你是想把这套住房抵押给银行做贷款?”眼见谢蔚默默点头承认,他懊恼的一甩头。“公家的事情,为什么要让你用私人财物作填充?”

  谢蔚抬手扒了两下头发,然后把手架在成林肩上,怆然笑答:“用冠冕堂皇的说辞回答,叫做狼烟不灭何以家为。但是有个私心也只能告诉你。去总部开会汇报工作之后,就有相关部门的人通知我,年内将陆续为我安排好相应条件,让我准备结婚。你想过这事有多糟心吗,我跟对方都没见过,转眼就成夫妻了!?所以我想这房子既然拿着烫手,倒不如让它为我创造点实际价值。这样我也能踏实下心思干正经事。”

  洗漱后,两人穿了运动外套到楼下空地上打羽毛球。成林的打球角度很刁,把谢蔚遛得左边追完又往右边跑,不到十分钟就跑不动了。于是收拾球拍钻进街边餐馆先吃早点。

  屁股一挨到木凳子,叶成林心中的计算器就滴滴答答跳着数字。把住谢蔚的手,往他刚要开口的包子里滴进两滴醋,便开始竹筒倒豆子般的开了腔。

  “刚打球时我粗略过了过脑子,下面的棋不妨这么走。房子不要抵押给银行,从审核定价到放款的期间太长,手续更是繁琐。你现在若急于着手的话,会有太多砸钱的地方,你未见得等得了。而且耽误了正事,首先问责领军人。届时人家不会问你是不是经费不足,从中作梗截流的人为了逃避连带追责,还可能摽在一起群起攻击,将事情做成毫无反转余地的死案。到那时候没人会想着为你伸冤。

  不如把房子抵押给我,我按年租两万的价给你现金放贷。后期如果能把房本给我,我可以按当年房租市价再给你追加,以3年为期。保福寺地区属于学区房,这种地段的房子出租价格都是翻翻看涨的趋势,可以把它租出去。3年后如果你需要延期就续约,反之我就把房子出手买了,扣掉借款数和利息,剩下的钱咱俩还能平分。

  象沙成泗这种人见钱眼开贪心不足,你喂不饱他却又一时搬不开。那就先忍下一时,拿到钱办正经事;暗中祸水东引。只要‘上面’再掐着脖子逼你结婚,你就直接说没房结不了婚。若是追问不是刚分的房吗,哪去了?你就说你拿到的经费是多少钱,不够挑费的,迫于无奈把房子卖了变现,把球提给上面的人,让他们去查办截流的那帮孙子去。”

  谢蔚只听了第一段布置,就不自觉间有了惊愕傻眼的感觉。他没想到,短短两年摸爬滚打的商场搏击,曾经稚嫩懵懂的大男孩已经赫然长成鬼精油滑深谋长远的将军之才。谁说时间飞逝无迹可寻,它是用周围所有事物色彩的转换变化,宣示着它走过的足迹。

  叶成林直视着对面一双灼灼发亮的眼睛,兀然勾起一弯了然并有些许邪魅的笑纹:“要是觉得空口无凭,我跟前有现成的法律和财会人士,可以就咱们刚说的项目起草专属条文。国家目前对于福利性分房的交易买卖,还没有相对成熟的约束条文。绝大多数是本着交易双方自愿及公平交易订立约定条款的原则。如此你也可以打消顾虑,假设因此追究起来,我拍出购房合约,可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怎么样,干得过吧!”——“你鬼点子可真多,我想我以后该和你多交流。”谢蔚沉思半晌终于点点头,由衷的赞叹。

  “那还不是因为咱俩对脾气,才能经常擦出火花。”成林将蘸了醋的肉丸扔进嘴里,美的满脸跑眉毛。——“别把前面修饰词省了,是智慧灵感的火花。”谢蔚搅拌着馄钝碗里的冬菜虾皮,斟词酌句。

  “有别的火花也行啊,我不挑食。”——“我挑食!”

  “承认了吧~~你不光挑食,还时不时的害口··”——“你滚!”

  ——分隔——

  节后年初八上班,原本挂靠在某部旗下的一家铸造镕炼厂,因为上一年度上报伤亡数字超出预定指标,被强令摘牌结束隶属挂靠;改为自负盈亏的承包制。新上任书记兼代厂长很快就贴出了一串下岗人员名单,公告通知名单上人员自行前往财务科结算买断补偿金。其办公室则是铁将军把门。

  名单贴出当天,告示栏前就有一群人当场嚎哭起来。其中更有激愤失常的人抡起沉重的管钳将告示栏立柱打断。

  屠建兴之所以如此疯癫,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他做梦也不相信,机谋算计了那么久,以为铁定是人死如灯灭,结果竟然弄巧成拙,挖好了坑将自己裹挟进去,这个理找谁去论!?

  铸炼厂一线高炉车间,尤其是翻砂工序班组,因其特有危险性质,每年都有伤亡预设指标。又缘于当班的各班组工人技术层次高低、人员穿插调动等搭配的不确定,每年的指标都会有超额,所不同的是超出多少而已。但是每个数字都是血淋淋,是活生生的人命。

  去年年底进厂的安全评比考核团里,有个姓田的胖子是生面孔而且油盐不进;据考核员私下说,田胖子是总部派来负责符合监审各处考评收录的。

  考评团到场当天,田胖子就扣上安全帽、护目镜,到一线各处转,时而这里抠一抠,有转去那边叫个人近前问两句。钱松根那个怂蛋包被田胖子叫到换休隔间谈了两次话,就被唬得几乎要啦啦尿,成天追着屠建兴身后磨叨说害怕总做噩梦。屠建兴软硬兼施拍唬了几回,总算是按住那怂头日脑的货,挨到了考评团卷包离开。

  没想到田胖子使个回马枪,阳历年放假前由突然回来,径直找到厂保卫科长,启开了几个贴封条的更衣柜和办公桌抽屉,将里面物品全部封袋带走。后来据家属区的老娘们吵吵学舌,接连失踪失联的车间书记宿舍,也被田胖子带着便衣的人翻个底朝天,还走访了周围邻居。

  钱松跟听说之后又开始磨叨,说纸里包不住火。屠建兴最终被叨叨烦了,其他两个人把牙咬得很紧,总不能因为这怂逼腰子软就连累到所有人。于是屠建兴就看好位置,和钱松根搭了一回夜班。再之后拉着钱松根上高架台查看融浆包时,脚下一打滑,顺势就把钱松根撞了下去。

  几千上万度高温的金属融浆,连十秒钟都用不了,钱松根在沸腾的熔浆里化尽骨血,祭了镕炼炉神。这样出来的金属当然是不符合设定参数值,但用于民用金属是丝毫不成问题的。

  依往年惯例来讲,超出伤亡指标几个点之内,较好的结果是系统内部安全评比被点名通报批评,至坏也就是摘掉挂靠牌子。然而这次好像是前赶后错的堵在一块了。钱松根的意外死亡刚爆出来,上一批次抽取送检样品检测报告也出来了,检验结果标明,不合格指数超过预定参数。

  原厂领导积极活动了两年之久,申报指定铸造定点厂,因本年度接连两次重大失利,不仅被摘了挂靠牌子,更断送了竞争晋级定点厂的机会。铸造车间的中年技工从三班倒调成了两班轮换制。兵刃用趁手的,下属用称心的,这是永远不变的道理。因此即使屠建兴技术过硬,也还是因其干哏倔的臭脾气,第一批进到下岗职工清算名单中。

  两会期间,惶惶不安的气氛随之扩大,厂家属区又出现巷议疯传,第二批下岗名单又出炉了,就锁在新任书记兼厂长杜建功的办公桌里,据说这一批下岗人员筛选范围扩大,大幅度削砍掉科室办公人员。相当一部分在职人员是接父母班参加工作的,也进到本次忽略年龄只看只为必要性的划分标准中。

  许多人备办了礼物等在厂长的宿舍,期待走走门路可以保住职位,但是都扑空了。杜建功带着同一批次编号的铸锭赶去京城,亲自去找有权威检验部门,出具检测报告。

  ——分割——

  难得休息在同一天,叶成林早早跑去续本进修班,拜托了班里同学帮他划重点,然后快速返回中关村小区。

  谢蔚总说近日心火重,口中寡淡,想自己动手做些顺口饭食。俩人商量半天,最后谢蔚确定,他亲手操练做一回南地风味的馄钝。成林一听乐得不行,转头就跑去中关村南路食品商场采购。

  拎着兜筐走到楼梯口,听见谢蔚在兄嫂住的那侧房中打电话的声音。想是被对方的纠缠已经搅得不胜其烦,谢蔚的声音越来越高:“样品检测报告是按照标签顺序严格对应逐项筛选的,最后校对也是我和英飏逐一对照完成。我对自己的工作敢负全责,对同事的严谨工作更是敢打保票!

  好,你也是做这行的,你告诉我,一炉液态金属浇筑出来的铸锭出现参数差异的比率是多少,出现几率又是多少?换言之,一炉熔浆在同一温度之下的浓度参数,怎么可能出现那么大的误差?你的猜测简直是异想天开!

  我告诉你,出现这种差错的可能只有两种:要么是那个批次的铸锭在运送途中被动过手脚;要么就是在浇筑打编号时就发生人为错误。你还是回去核查该批次编号范围内所有铸锭的差错吧。

  什么,上千人的饭碗?这更是无稽之谈,风马牛不相及。杜建功,请你听清楚,我谢蔚无权为一己妇人之仁,就中断业已起步的国家级研发课题。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有理由质疑你的行为及其目的,根本就是在刻意扰乱课题进程。我要求你立即停止如此荒谬行为!”说完咣啷一声按下听筒。

  随后响起继父谢智璘异乎于寻常的严厉申斥,这是极其少见的。“谢蔚,侬及吾站好!工作不严谨,对提异议同志也不晓得讲话方式,还要耍态度,弗成体统!唔是这样子教你的伐!?阿林时常跟着侬,侬要及他做撒个榜样么!”

  叶成林推开虚掩的街门,先行走进厨间放下食材,蹑手蹑脚探到大间门旁向里张望,见谢蔚正立得笔直,正在向谢智璘辩解事态缘由。

  去年十二月中旬,盛东铸造厂(即辛杰被派驻任职的那家厂)报送一批当月新成的铸锭,作为申报定点铸造招标的参选样品。当时为公平谨慎起见,谢蔚和英飏以铸锭上打的编号为依据,进行相关参数提取检测,不到检测结果出台,不予拆看样品送检厂家名称。

  核检结果显示,盛东厂的样品两项重要指数值未达标,其他数项提取值勉强够线,被降级进入二次备选;其后又因为该厂接连发生安全事故,使之在本次综合考评招标的竞争中被彻底挤出局。盛东代理厂长兼书记随后以压缩开支减员增效为名进行大幅度裁员。

  杜建功调到该厂后任车间书记后,坚信他们的样品属达标出品,严正质疑京级检验的结果。从仓库中提了备份样品再次进京,通过上级监管部门施压,要求进行复检。虽然到处碰壁、为人嗤之以鼻,但他还不死心;日前直接到研究所坐等,点名要求谢蔚接手重验样品出具报告,从而还以公道清白,俨然是一幅为民请命的斗士架势。

  稍有点世故人情认识的人都明白:已经开始运转的课题研究,怎么可能为一家已经摘牌的厂子,是否真的背负冤屈状况,戛然停住进度返回头重回起点呢!被落潮晾在沙滩的小鱼小虾,如果没有另辟蹊径的本事,或者咸鱼翻身的绝好机遇,结局就只有死亡。

  谢智璘敲着案上的文稿沉思片刻说:这次检验的样品还有留存吗?明天全部提取样本送来我这,你和英飏、通知杜建功带上他的样本都过来,由我监督你们从新做检验。杜建功的话确实有夸大,但人家想要个清白并没有错;不要搞那套不教而诛的暴虐做派。

  企业转型职工下岗虽然是市场模式转换大趋势下,必然暴露的残酷结果。但是你们务必要记得善用权力、有始有终,不要给自己和未来遗留过多的危险隐患。

  中午,馄钝最终还是顺利端上桌,是谢蔚亲手调的馅。那是叶成林时隔多年后依然念念不忘的美味。
月蔚弦歌 8——道阻且长
  小番外—劳保用品

  春节期间,自从小年开始到大年初五,谢蔚和叶成林就开始各自奔忙,两人之间只保持着通讯联络。春节放假这段时间里,叶成林要在商场值班,回家也闲不下来,要陪着爷爷父亲跟前会客、拜访。据悉,谢蔚这几天也清闲不了,要在研究所值班,顺带赶一批重要金属复检结果报告。

  终于熬到年初五下午,叶二少连破五饺子都没吃,一路哼着崔健的摇滚,开车逃回中关村。临出门前,他特意打电话想关照母亲晚上上多做出一个人的饭。意外竟是谢蔚接的电话;他刚从研究所回来,谢智璘方桐夫妇领着英飏去参加老校友聚会了。二少一听这话随机脚下加油提速。

  一进门就扑向硬木床,哀嚎着说他快要累吐血了。

  谢蔚被他正砸在肚子上,哎哟一声反弹起来,气急败坏地往他后脖子上拍了个响的:“兔崽子,你撞死我了!”——叶成林枕在软和的位置赖着装死,手上却不老实地到处乱钻:“咱俩包饺子,我从商场副食柜台拿的半成品。你调馅儿吧,我想吃你··调的口味儿。”

  “把贼手拿开,瞎摸什么!”——“小叔叔,就可怜可怜你侄儿,给我顿饱饭吃吧···我连着俩礼拜都没踏踏实实吃过饭了。”二世子破着声音‘哀求’道。

  等着醒面的功夫,谢蔚有条不紊地往肉馅里兑洒着调味粉,叶成林就在旁拿盐递油的打下手,捎带着插科打诨、诉苦道屈。

  叶成林说他觉得奇怪,老夫妇相携出门,的确需要有人随行关照;但同样都是座前得意门生,谢蔚为什么不跟着老两口子一起赴校友会?谢蔚施施然笑解,这次聚会中有侨居海外的人士,性质就相对敏感。英飏目前仅是研究人员不至于涉及行政,而他的行动要开始遵守纪律限定了。

  “听着意思是好事儿啊,终于听见确定任命的动静儿了。”成林将剥好的葱洗净码在盘中备用。——“参加团拜会接见时国相亲自批示的,限定两会召开之前要办妥,否则就要找某方面的人士说话。”谢蔚取碗倒出少许花椒,兑进清水,将晚放进蒸锅里点火蒸上。转回脸又问成林:“你商场那边呢?还算顺利吧。”

  二世子摆出一副望天凝噎的表情,学着样板戏的强调喝道:“嗨,八年啦,别提它啦!他妈的‘打炮服务送货上门—操蛋到家了’。”

  奶奶家那边儿的糟心不肖多表,有史以来就没踏实过。这回闹心的事情是搭档惹的。路建伟从中原商区订货会上进了一批工艺饰品,放在商场服饰专柜代销。厂商在货品报价单上写的模棱两可,叫个什么‘合成银、合成宝石’,报价和折扣给得都不低。路建伟认为这笔订单大有利润,就签了代销合同,厂家也很快发来了首批货品。

  叶成林好奇拿出一样试戴一上午,白衬衫袖子就黑了一圈,显然是质量低劣,金属涂层技术根本不过关。标价几十上百的东西,这么短时间就暴露质量问题,还怎么往货架上摆呢。

  路建伟一下就傻了。连忙致电给厂家看能否把价格压下来,否则就解除代销合约。厂家当然咬定自己的商品没有问题,是佩戴者不良使用等因素,造成的金属配件的涂层脱色。反正对厂家而言,已经拿到了首批部分订货款,哪怕这批东西被商场全扔了,也不用着急。但对于商场来说,无论货物是压在库存里耗到最后全部报损,还是压低价格甩货,都直接折损的销售净利···现在两边就这么僵持对峙着。

  叶二少到市中心几家工艺品旅游纪念品商店、专柜看了,人家也有类似商品,式样、质量都差不多,销量也不错。可海联的工艺品柜台上就一直门庭冷清、少人问津,眼瞧着这批货就砸手里了。

  谢蔚挑起一勺肉馅儿递到舌尖上舔了一下,还没放下就被旁边伸手捉过去,伸舌头吧唧一下,然后直眉瞪眼的说:“再来点儿糖。”——谢蔚白了他一眼,又撒进半勺糖:“把锅里蒸的花椒水拿来,别烫着手,顺便拿个鸡蛋给我。让我看一下你那合成银。”

  凑近看了叶成林递在眼前的样品,继续搅拌肉馅:“呵呵,合成银或者说是银合金什么的概念其实都是扯淡,这类工艺品基本都是镀上一层镍、铬或锡,也有镀银的,但价格不会这么低。镀层薄半身就容易氧化,再与汗液、日化用品接触,就会脱色发黑。再说这镶嵌物,根本达不到宝石级别,甚至连锆石级都够不上;最多是质地纯净的染色玻璃、染色树脂,更有甚者是塑料。这类物品颜色亮,成本低,必定会褪色掉色;做玩意儿还凑合,根本谈不到价值。我可以帮你出个检测报告,你拿着跟厂家砍一下价格;在这边专柜明确挂出工艺品标签 ,工商来追查制假贩假的话,你属于如实标注货品质量,也没有责任。”——叶二少咧出个兔八哥的笑容:“咱亲兄弟明算账,我给你发报告检验费。”

  诸事具备开始包饺子,谢蔚垂着眼光取皮填馅,动作连贯秩序;闻言之后嘻嘻一笑:“提钱就太俗了吧!?”——叶成林捏起一张饺子皮,学着样子捏了一个饺子:“怎么会呢。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及‘太上皇’都明确强调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咱把检验报告做一简一繁两份,简单的给我印成专柜用展板;检验费呢,我给你走一部分劳保用品的账;这不春节之后还有元宵节吗,你给手下人谋点福利。复杂的写成知识性杂谈小文或论文,你和英飏谁愿意署名都行,交给学术专刊发表挣点稿费呗。”

  谢蔚努着嘴支使叶成林开火坐上水,预备煮饺子:“好像我没什么理由拒绝这种一举两得的事情哈!?你们经营范围内还有劳保用品吗?”——“那必须得有啊!我都跟劳保组打好招呼了,年后你要是在奉命进关,办公用品、生活用品,除了媳妇,所有用品我都能操办。”说着话,成林从挎包里摸出一张工行存折放到谢蔚眼前,“保福寺那房子,我租出去了;租户家是山西的煤老板,老婆在北京陪孩子上大学,开口就订了三年。这是预交的一年房租。我躺在商场里吃喝穿用都不用花钱,这钱给你做零用吧。”

  谢蔚含笑摇摇头:“我也没有什么用钱的事情,还是你管着吧,我相信你!”——成林望着那迅速晃过的笑脸,有种无以言表描摹的感动,在心间嘭地一下爆开,汩汩翻涌而起:“真的··相信我?”

  “嗯~~你作了那么长时间商业管理,这点小事不在话下。再说了,若日后你要帮我采购东西,可以从这里出,也省得你总是垫钱。”——“嘁··我妈在这家里,我往这家里花钱有什么不对的吗?”

  饺子出锅装盘端上桌,成林抱着盘子捏着饺子蘸醋,一口一个吃着,好像都不带换气的。等谢蔚端着第二盘饺子来到桌前,成林推开空盘子就伸手要。谢蔚嘟囔着什么,往自己碗里拨了五六个饺子,连盘子一起都搁在成林手里。

  直到碗里的醋没了,叶成林才放筷子,直起身倒醋的功夫问:“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我说:半大儿郎吃死爹娘。”

  叶成林一听这话可来劲了,把醋瓶子往桌上一墩,扭身扎进谢蔚怀里,撒泼耍赖道:“妈,我要吃奶!”谢蔚闻言登时就笑喷了,随后小叔侄俩哈哈大笑着直接滚倒在沙发里。

  年初九上班,叶成林给谢蔚打了电话,告诉他安排人在单位等着接收劳保用品,路建伟亲自押车送过去。为了方便前期接受和后期发放领取,这次是按照人头份儿搭配分装成袋的。谢蔚在电话那边呵呵笑着直夸成林服务周到用心。

  午休时路建伟回来了,带着商品检验报告连同一提袋劳保用品都放在叶成林桌上。叶成林盯着提袋问怎么意思?路建伟说他是亲自把袋子送到谢处办公室的;谢处对桌那位同志看了一眼提袋里的东西就直皱眉;谢处看了没说话,只把报告往袋子里一插,让全拿回去交小叶经理。瞧那表情似乎是嫌劳保用品档次低。

  成林心里说小叔叔不是那种挑肥拣瘦的人。他够过提袋捯出里面物件儿逐一查看,不禁恨得咬牙跺脚,;一个电话拽过去把劳保组组长拎了过来,敲着桌面上摊放的物品开骂。

  “你丫手下这帮他妈缺心眼儿的,只长肉不长脑子啊!把事儿交给你们时我千叮咛万嘱咐,我好不容易牵上的关系,务必把活儿做漂亮点儿,这下儿真好,都他妈漂亮死我了。动脑子想想,研究所的劳保用品,办公文具、工作服,哪怕多放袋儿元宵、塞瓶洗发水都错不了;丫给放两盒保险套是他妈什么意思,还带长胶粒儿的···窝草!”

  路建伟周了一口水抹嘴解劝:“估计劳保组是按照习惯,差点儿钱就拿点价格差不多的凑数儿了。叶子你也犯不着急眼的,谢处他们单位里总有已婚职工吧,保险套也属劳保用品范畴,发两盒儿也不足为奇。”

  叶成林一听更火大,抓着后脑急不得骂不得的掰扯:“操的嘞,你们真是‘追着出殡队伍放二踢脚—生怕动静小了’。照你这么说,丫没放里面两瓶印度神油,我还得谢谢他了!?拜托多动动脑子行吗!大路你该知道的,谢处工作忙一直没找对象,不然怎么就能拿到正经八百副高级别呢;他对桌那哥儿们也是副高级,离婚一年多了。给他俩发避孕套不是骂人吗?再说了,虽然我管他叫小叔叔,人家好歹是一所之长,正处级;我给他送避孕套,我找抽呢吧!?”

  劳保组长被骂的有点找不着北,连忙套近乎:“那叶经理您看,要不我单备份儿劳保用品,给咱家小叔叔送去?”——“那是我家的小叔叔;跟你搭搁的着嘛。”你再给我塞点不着调的玩意儿,我还不得被他剁吧剁吧扔到炉里炼丹了?

  【番外-完】

  幸亏了杜建功那股撞塌南墙的死倔秉性,才使得包括辛杰在内三个枉死鬼最终得以安息。为了提供足够详细的参数对照凭据,杜建功截取了该厂库存9309系~9312系的全部库存铸锭作为复检备选样品,送到了检验处。以致于谢蔚和英飏几乎是在谢智璘的监督下,连续奋战五天得出全部样本参数对照结果,将全部春节假都耗在了检验室里。

  将复检结果的参数与前后两批样品铸锭逐一比照校对后,证明谢蔚、英飏的前一次结论没有错误。并且据此得出结论,两次送检的标的样品质量完全不符。

  首批送检样品与第二批复检样品提取物的数据不符,却近似第二批备选品提取数据;而这批备选品正是钱松根活体祭炉的那一批次熔浆。亦即是说;一号参选和三号备选参数近似,液态金属中掺有动物脂肪类的杂质,肯定影响到了该金属的纯净性,因此必须出局。二号复检品即使属于合格品,但对于本次课题立项指定制造单位参选活动中也没有意义了。

  事情到此谢蔚等人的工作宣告圆满,杜建功直接拿着结论报告去公安刑侦部门报案。屠建兴坐在审讯室里拖着扣着手铐的双手,拔火罐似的冒了几颗烟后就把事情全撂了。

  盛东厂拟定首批下岗名单是原车间书记蒋延顺操办的,屠建兴认定蒋某人是从一开始就存着公报私仇的心思。细论起来,屠建兴的老婆和蒋言顺家还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可惜在十年前,蒋家大宗长子蒋延宗冤死,家族成员内忙着重新析产分财,蒋延顺家和屠建兴家的女人都有贪小的毛病,为了多挣些家产闹得不可开交,一致到最后竟搅合闹事折腾出了人命。因此时隔多年后,蒋延顺与屠建兴及其所带班次的几个人,干群关系一直都不和。

  厂长看了拟定名单之后还夸蒋延顺严以律己不徇私情,就一事不烦二主的都交给蒋延顺办了。蒋延顺得了命令之后,也没仔细筹谋个工作方式的,就直接下到一线车间休息室,挨个扒拉脑袋通知正准备上岗的工人,次日直接到劳资科去,结算工资和买断工龄的钱,办下岗手续。

  屠建兴和其他几个被念到名字的人当时都气炸了肺,这明摆着是公报私仇,一刀砍了人家吃饭的家伙。往后老婆孩子、一大家子人怎么活?!几个人很快达成共识,既然他姓蒋的先断别人的活路,那就让他先上路!

  后来屠建兴挑头攒了个办法,趁着熔浆包里液态熔浆正处于最高持恒状态,把蒋延顺用榔头砸死,铺盖一裹直接扔进了熔浆炉包里化了。恰好那批钢材是发给某省的民用钢,根本不要求什么绝对纯度。于是蒋延顺就这么魂飞魄散了。

  辛杰到任后直接就把蒋延顺的工作全盘接手过来。当时正是将近高密金属立项筛选定点铸造车间的时候,辛杰急于理清手上挤压的琐碎工作,集中精力投入定点厂竞标工序。为此向厂长建议,这个时期选拔工人的标准,首选在于稳当踏实,对于所谓的‘刺儿头、是非精’,哪怕再有能力都不能留。厂长对于这套大刀阔斧的精简建议不置可否,屠建兴及其所带的班组,又因为素日口碑不良、风评欠佳,再次进入了下岗名单中。

  厂长送参选品进京期间,辛杰留在办公室加班代行管理。屠建兴跟手下人合计,反正是干顺了手走顺了道;就在厂锅炉房的澡堂子里把人做了。然后用防雨苫布兜着直接往钢水包里一倒完事,连渣子都没了。

  至于钱松根应该说是活该倒霉,只要他闷头不响一口咬定不知道,也不至于送掉性命。而所有这些事只要是参与的人咬死牙关,永远都破不了案。因为以当前的检验技术、设备质量水平来讲,顶多是检测出金属物理数据以及合成配比数值差异,就算是把成型铸块再次溶解为液态,也不可能分析出其中有骨肉组织成分。何况是有多少器物能够耐得住上万度高温的金属溶液?

  撞上杜建功这个大海里寻针的死倔脾气,可算是箭搭金钱眼的凑巧,再遇见谢蔚、英飏这两位专门研究高端金属分析制造的业内精英,简直就是狗尾草压断骆驼腰的几率。

  处于两会即将闭幕前夕,该案定性为重大案件并得以彻底告破;盛东铸造厂改制,转产做起了民用金属生意;屠建兴等案犯也都相继伏法,其家人背着遗臭万年的罪名纷纷搬离盛东厂家属区远走异地。

  谢蔚在接到田胖子转交给他的奖状时,看着上面“精神文明标兵”的字样,真是哭笑不得的,还以为正赶上阳历4月1号愚人节,田胖子在拿他打岔呢。

  老田说话之前先把下垂的肚子端到桌面上架好,然后朝着谢蔚合十作揖说,再借我八个胆子,我也不敢拿局长大人开涮呢!找您核实情况细节的整个阶段,从头到尾,我对您可都是抱着十二万分的敬仰之心。

  谢蔚赶快抬手拦:“劳驾把‘副’字带上;你一张嘴就给扶正了,差这一块工资你给补啊?”——“提钱就见外了吧?没听人念叨么,吃饭要吃素,穿衣要穿布,喝酒要喝度,当官要当副。”

  谢蔚垂着眼皮把奖状折成了彩色纸鹤戳在桌案上,重新抄起刚才放下的錾子,在被支架固定住的物件上仔细錾刻着,凉飕飕的问:“老田你说什么呢,我没听明白。”——老田猛然意识到说顺嘴跑了题,哼唧一声咽了下面的词儿:“··咳咳,不是这段儿···”

  英飏从谢蔚手里捏过纸鹤搁在老田手上:“您拿着小鸟儿一边儿玩去,别在这儿了;我和领导还有工作要谈。”

  待工作室房门关闭,英飏凑近工作台看谢蔚手中的物件,原来是一只银光闪亮的合金葫芦,两个鼓肚上錾刻着精致的篆体寿字和元宝图案。

  英飏不觉失笑:“这是那批样品的下脚料?从来见你都是手不释卷,很少会这么有兴致的摆弄个玩意儿。”——谢蔚扶了下脸上的护目镜,用小皮囊吹吹錾刻花纹上的金属屑:“是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趁着这段时间闲在,权当练手了,以后未见得还能有这份心思。那批样品余料已经全部回炉的,我提前捡了几个锡含量稍高的小块,让车床师傅给削几个小玩意儿。这种金属投作民用钢会有很不错的发展前景,若想迈进高端类金属范畴还不够。哦,还有几个小葫芦穿成串儿收在抽屉里呢,你看看,要喜欢就送你。”

  谢蔚是在两会闭幕后接到升职任命的,级别待遇是副局级,毕竟该专业的性质及直属监管部门级别都在那摆着,主管本来年轻,若职位级别太低了难免镇不住下属。所以多少都有点火线入党的味道。但所谓物极必反,升职太快必定就会喜忧参半。

  自古以来天子脚下就是冠盖如云之地,一抬胳膊都能蹭到几顶纱帽;各类院校所处的研究学科头衔多得能拿簸萁搓。先前的处级待遇职称或许可以姑妄听之姑妄信之,在实权人士眼中,只是大厦明窗前刚长出翅膀小苍蝇,没人理会那一丁点的嗡嗡动静儿。

  现在则不同了,由于专业性特殊,央级直属标明,在本领域内有足够的发言权、决策权;并且在接受任命同时就直接在‘总字号点将谱’上挂了编制。因此当真就应了‘萝卜虽小长在辈上’这句调侃。

  职务级别升了,对其行动约束监管也想当然的随之升格。如同是刀剑要经过淬炼开刃、反复捶打一样,升职趋快的人士也都免不了要经历各种层次段位的梳理磨炼,来考量其心性素质。

  有关方面很快就接到了‘群众检举信’,揭发检举新挂帅的高密金属研究所所长谢某以权谋私贪污受贿;甚至连之前平淡分手的恋爱经历,也变质成为长期玩弄女青年感情,始乱终弃的生活作风问题,编的有鼻子有眼儿的。‘群众们’在检举信最后强烈要求上级派专案组给予查处。然而怪异的是,检举信最后是落在了总字首长的桌上。谢蔚也很快在办公室接到了专属门下纪委的电话,通知他安排好工作,随时准备前往某处述职报备。

  谢蔚放下电话后,从身后保险柜里拿出两份没有写结论的报告推给对面的英飏:“这次约谈结果难料,你把这两份报告润色一下改成成署名论文递交上去,这样可以先把你摘出来。”——英飏没有碰眼前一叠稿子,只是闲闲的捻着搪瓷水杯的盖子:“这才刚开工就有人下绊脚索?也太沉不住气了。”

  谢蔚摸起桌上的动能充电手电筒,试了下亮度又关闭,上下晃动手臂滑动着充电:“若按论资排辈的老规矩来讲,我升职速度的确是快了。高金研发早在十年前就呈断层状态了。阿哥眼看就奔70的人了,他身后除你我之外,还真没有人敢完全接承这个专业的发言权。某些人专业方面接不住、职位就相应地坐不稳,钱又没截住几个,要是能善罢甘休才怪呢。”——英飏蘸着水在谢蔚的桌面上写了个S,问:“是他吗?”沙成泗。

  “我觉得更像是有人在玩跑马占地,沙某人最多是开道猎兔犬的角色。要鲸吞下这个涉及到命脉的专业工程,得有足够大的胃口和消化能量,看来此人的野心不小。”说话间谢蔚把保险柜钥匙连同整串钥匙都递给英飏,“我不在时,你留心看看往来出入账,提防有人抄走办公账本篡改数字,拿咱们当了开刃用的三牲祭礼。”

  所谓约谈是后缀在一次公务性郊外出行之后,地点位于西北郊外某部旗下技术材料研究院,谢蔚受指示前往此处查看技术支持准备工作。验收结束后院长秘书将谢蔚引到研究院外招待所包间落座,有一位专项车间负责人、一位保卫科干部在座,听取并协商技术器材的调整意见。

  车间负责人拿到谢蔚开列的设备、物料清单,起身敬了杯啤酒就起身离开了。随着包间门一开一合,苏姓领导款款进来落座,邀请包间内的所有人包括谢蔚在内,一起观看一段录像,是关于东北某钢厂冶炼分厂发生喷爆恶性事故现场记录片。

  谢蔚至此连半点食欲都没了;虽说早就预感到,再次见到苏志恒时心中不会有太多欢喜感,但没料到竟至于到了翻江倒海的反胃程度。派这样一位级别相近的半熟人负责约谈,似乎是要表明约谈的份量以及某种不宜放在明面上的态度。

  随监管领导小组出现场的摄影师真是尽职尽责着眼点精确,将事故现场的全局惨景,及清理事故现场的局部情形,收拍的毫无遗漏细致仔细。某个年月日,某冶炼厂钢水包脱钩坠落,熔浆喷爆灌进工人交班室,导致室内交接班工人全部遇难。熔浆喷薄砸下,活人被瞬间融化、烧焦,甚至被飞溅而起挂到高处墙体、金属架上。搜寻收捡遇难者的工人,像是摘件破衣服、扯条旧标语,挑落烂布片似的,将支离破碎的焦骸残肢,轻而易举拎到露天空地上聚齐、点数···镜头晃动之间,仍然能看到警戒线外,遇难者家属哭天抢地匍匐悲恸的影像。

  保卫科干部看到一半,就捂着嘴跑进洗手间了;谢蔚自始至终握着自备水壶静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侧眼细看才发现他看着电视机上方的金属画正在神游天外。

  肩上拍了一下提示正在出神之人回魂,苏志恒的笑容间颇有些五味杂陈的味道:“看来我低估你的承受能力了。很少有人在看完录像之后,还能这样静静地坐在原处的。”象保卫科干部那样冲进洗手间吐得昏天黑地,才属于很正常的反应。——“看了大概意思就可以了。我一直在默背正做的课题技术参数;通常在大脑工作的时候,我眼前都是空白的。”

  苏志恒将手上的夹子摊开,夹子里的纸张以及上面的字迹半隐半现:“这个时候还能有心思默背数据,看来你的心态调整能力不错。那么我们就直接进入问答环节吧。不久前上级领导接到署名为‘有良知的老党员’的举报信称:你贪污挪用课题费、收受贿赂数额巨大,主要表现为你个人生活质量与收入层次不符。其次有钱姓女同志举报,你长期玩弄她的感情,始乱终弃,要求上级领导予以严肃处理。

  上级首长安排这次约谈,是秉着对于年轻知识分子爱护的角度和良苦用心,以及帮助挽救的态度,希望你端正思想、知无不言。”

  陈述约见目的同时,苏志恒一直打量谢蔚“温润如玉”的面孔变化及其衣着打扮。谢蔚今日此时的装扮很符合这个年龄段的审美风格,淡紫色竖条纹小立领衬衫,干净又不失沉稳。夜空蓝休闲西装外套挂在椅背上,手肘部位缝着两块细条绒装饰补丁,跳跃而又俏皮。利索整齐的短发将脸型拉伸得呈荣圆脸型,一对脉脉生情的桃花眼不笑自喜,笑纹勾起时嘴角后收使得那一丝笑不经意间带起些许讥诮顽皮。

  谢蔚的五官属于容易讨异性喜欢的类型,其本人履历婚姻栏中却至今标注的是未婚,连他单位传达室大爷都知道,谢所长和女友淡然交往几年,去年因其升职外调没成功而导致双方分手。再看他眼下的着装档次,可以并入时尚范畴,也符合他目前的薪资水准;若要踩到‘衣着光鲜时髦与工资水平不符’的界线还差着一些。

  苏志恒故意夸了谢蔚的外套式样很别致,谢蔚则失笑称:外套是借他侄子的衣服。那位少爷今早赶着出门抓错了衣服,他就只好套上少爷的外套出门上班。只不过两人穿衣尺码差一号,这件外套谢蔚穿着有点大。

  谢蔚翻着加在塑料封皮里的举报信看完交还给苏志恒,唇角上的讥诮又掺进些冷嘲:“从这封举报信字里行间,我实在没看出举报人自诩的良知表现在何处。稍有辨别力的人都明白一个原则——‘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但是这封信上满纸都是嫌疑、推断,开列的举报事项连具体数字、日期都没有;更有甚者,连课题经费下拨准确数字都不敢说,就一口咬定谢蔚有很大的贪污嫌疑,这诽谤的意图太过牵强明显了。

  我当然相信上级领导不会仅凭这些臆断污蔑之词,就给我谢蔚定罪。更不至于因为一些人恶意诽谤而改变初衷,从而影响到国家重要项目的研发进程。”

  说至此处时,谢蔚起身走到包间工作柜旁拿起水壶往水杯里续水,为对方留出思考时间;少卿又款步回到原处落座,斜放着水杯盖子缓缓散热。苏志恒很快嗅到一股淡淡的中药味,他记起进门时就看到谢蔚的餐位上没有放酒水杯具,而是一只自备的杯子。现在想来是正在服用中药期间,可以挡开谢绝掉所有应酬劝酒。

  “谢所长在吃中药?调理哪方面的?”——“托药店的朋友做的小袋代茶饮,主要是车前子、茵陈和冬葵子。”

  苏志恒脸上出现了然的笑容;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出生的男子,六七成左右的人都表现有营养不良,甚至在进入中年后出现功能障碍。那么谢蔚至今未婚的原因也就可以想见了。但苏志恒还是另找了个说辞:“是利尿作用的?冒昧问一句,你发觉有某种不良症状吗,比如尿频、膀胱结石··之类的。”

  谢蔚真想把热水扣到苏志恒头上,可惜了一副齐整的五官配置搭配了这么残缺猥琐的心思:“你领会错了。我和搭档每次进实验室,少说也要八到十个小时才能出来,试验期间不能有半点错漏失误。因此会在每次工作开始前几天,就有意服用利水利尿的药茶,使自身呈清空及轻微脱水状态,避免出现多余生理反应而打断工作。”

  苏志恒恍然,特意伸手做了个有请手势:请继续往下谈。谢蔚点头谢过,喝口水润了嗓子,依旧音色朗朗:“关于‘贪污、受贿’这两项指控,我想身为约谈人,苏处一定会有‘空口无凭要见真凭实据’的想法。可以派人到我办公室调看往来出入账。

  自课题费下拨之日起,所里每笔采购、进账,包括课题经费陆续下拨的几次进账,都有详细记录。究竟批下来多少钱,用在何处,是否不够用,上面列举一目了然。总而言之,身为项目主管人,我必须物尽其用量才使用,每一分钱都要用到适当的地方。”

  “最后谈到所谓的生活作风问题,我的答复是:纯属无稽之谈。简单直白的说,时间给予我的搭档英飏是24个小时,给予苏处您的也是24个小时,不可能给我谢蔚的就是28小时。换言之,当别人花前月下耳鬓厮磨,甚至是忙着‘乱’时,我和搭档英飏正在不厌其烦的核对校验数据。如果我把时间精力花在始乱终弃上,那么可以肯定的是,现在坐在研究所所长位置上的人,绝对不是谢蔚。”

  “诚如鲁迅先生说:哪里有天才,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写作上了。”

  谢蔚抬手看了下夜光表,倾身取过杯子拧紧盖子:“苏处的赞许,谢蔚实在是不敢当,小弟才疏学浅不敢自比先贤,至少可以效仿先贤悉心求索谨慎治学的态度。苏处,如果你没有其他约谈提问,那么咱们今天的谈话先告一段落吧。我要赶回研究所,你如果还有其他的话,我们可以留到路上继续谈。”

  苏志恒听这个提议当即点头认同,将文件夹子收拢装进皮包,随着谢蔚一起走出招待所,钻进谢蔚乘坐的普桑。苏志恒在接到约谈委派任务时就在揣度领导用意何在;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有必要再约谈吗?亦或是说,暗示他利用私交关系套出更多的信息。

  并排坐进普桑后座上,安全距离被迫缩减,使得交流气氛也相对柔软了许多。苏志恒有意去掉职务改为直呼名:“谢蔚,我提议咱们就开门见山了吧;你们单位有外接检验工作的业务吗?”

  谢蔚依旧是笑靥融融:“有的。研究所工作范畴中就有金属检验、定性,出具报告的工作分项。身为主管人,我也有义务为职工创造福利。在政策许可和经营范围内接收有偿检验订单,为所里创收。这方面创收所得是按比例纳入奖金、劳保用品发放给员工。当然了,每一笔外接订单及相关报告,收支去向票据也都有专设账目可调查。

  话题到此就需要苏兄给予谅解,出于专业自律纪律规定,我不可能‘知无不言’因为这里(指太阳穴)存储九成以上,属于高级保密资料。即使你苏兄身为监察工作人士,于我而言也算是门外人士,涉及机密范畴,就绝对要禁口。”

  苏志恒哆嗦着嘴角差点没撑住笑容,心里暗骂:你他妈才有酥胸呢。真是低估此人的狡猾了,被他满脸笑容地用软刀子抹一下,光觉着疼却不见血。

  “小谢啊,忝为兄长身份好意提示你一下,你目前的职位级别特殊,言行举止务必要保持谨慎持正啊。”瞥见谢蔚又笑着要开口,苏志恒抢先截住:“叫我志恒兄,再念叨酥胸,当心我跟你急。”谢蔚捂着眼睛喷笑出来。

  约谈的几日后,谢智璘收到国外同专业领域内的学术交流邀请,出席专业学术会议。商讨研究决定,由英飏随导师同行,根据实际行程采购几项专业检验设备。谢蔚由于身份限制,留下继续主持研究所、实验室两方面的工作。

  今天下了早班,成林开车先去了进修学校取了几张单科结业证,然后直接回了奶奶家;日前他从厂家走出厂价买了几件羊绒衫,想着正好拿回去哄爷爷奶奶高兴。孰料车子刚进大院一道岗就有电话打进来,是叶成茂关照给他帮忙照看一眼的葛玲玲,那位曾冒名叶太太的小明星。电话一接通那边就向拧紧弦的马蹄表嘚嘚起来不停;为不至于挡路,成林把车贴在最右侧,压着油门慢慢往前溜。

  对面是车轱辘话来回说,中心意思无外乎就是想让成林念在叶成茂当面托负的面子,带她去三院找医生做输卵管疏通手术。另一个目的也想让叶成林做传话筒,给叶成茂带话。

  葛玲玲上次做宫外孕排除手术,切除了一侧坏死的输卵管。术后,医生告诉她说,她卵巢上有囊肿,目前很小。建议半年内再做卵巢疏通术并尽快受孕要孩子;若囊肿不影响胎儿生长,可以在分娩时摘除囊肿。如是类刚冒尖儿的小影星,最常祭出使用的理由就是“事业正处于上升期,很难兼顾个人问题”,以此来向对方探测待价而沽的标准。如果当真奇货可居,牺牲一把又有何妨?葛玲玲是故意把话反着说:要想顾及事业,就得把要孩子的事情往后推;既然决定了去做疏通手术,就说明她决心为“他”暂时放下事业生孩子。

  远远看见叶家小楼和一片汽车顶子时,叶成林截断了电话。这种“用着人时满面春风、用不着人时对面不识”的货色,叶成林是见得太多了,懒得搭理。老人们形容这类两只眼睛象带钩的货色是——典型的水性杨花。

  叶家小楼外的空地上,今天又是此起彼伏人头攒动的景象。成林只好把车拐到顾家院旁停驻,灭车拔钥匙拎着提袋往家溜达。

  远远就见祁家院前空场上,大少爷祁思源正插腰指挥着几辆堵了他家门口的车挪位腾地。大芦花公鸡鲁八斤雄赳赳的立在院墙上,拿的架势和少主一模一样都是昂首睥睨的姿态;连蹲在大少爷脚下那只黑贝狗崽,也在主子的气场倚仗下,朝着几个秘书模样正对主人指点吆喝的人,晃着软耳朵向前窜着,奶声奶气地汪汪着。

  祁思源也看到了叶成林,将制式马甲往肩上一甩,挥手打个招呼。转头又对刚跑出来忙着劝和的孟广清说话:“怎么样,我把鸡和狗栓好了跟你们一起去总部验明真身。”到了祁省三、萧正跟前,谁要还敢说不认识祁思源,那就真得赶快挖坑把自己埋了。

  孟广清紧跑几步来到对面一米位置定住步子:“思源公子说笑了,这些都是叶老的老朋友,来看望老爷子的。手下人不认识你也是免不了的,这不是吗,叶老已经派我出来关照他们赶快把车排好顺序。你们几位赶快把车挪一下吧。这也到下班时间了,祁老和萧老也快回来了,你们堵着人家门口也不像话的。不过思源公子,您家养的那只鸡还是···”

  祁思源正欲转身一听这话茬儿不对,又回正了身形:“我养的鸡怎么啦?看家护院比狗都灵。这帮子人不懂规矩堵了我的家门口,还不许我们看家的鸡出来提意见?”

  听到此处叶成林就猜出了大概齐:十之八九是来访人的专车为图家主方便随意泊车,堵住了周边邻居进出道路。妨碍到其他人的后果尚待商榷,侵入到祁家戒备范围内,必定引起院里大芦花公鸡的高度警惕,然后就是出门示威、人鸡混战地闹出了乱子。

  祁大少爷自小就是霸王似的人物,你堵了祁家的大门,惊动得人家院里鸡飞狗叫,还半点服软认错意思都没有,就休怪祁大少撂下脸子跟你耍混蛋了。

  成林懊恼的搓着下巴换上一堆笑纹:“嗳,小叔儿,您别逗了嘿。那些人是跟着上司来做客的,估计是真不认识您。瞧我的面子,行吧。我这儿跟您道声对不住。”

  祁思源的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转眼就满面祥和,腾出一臂揽住成林肩头:“得!有你这句话就齐了。前些天我一直没见着你,今天赶巧,跟我进家坐坐吧。南边的战友送了我两箱雄狮酒庄波尔多;让那孟秘书帮你搬一箱回去给你爸尝尝。”叶成林当即爽快应声,跟着祁大少进了家门。

  由于诸多缘由,这群太子党们之间的辈分称呼杂乱无章,唯独祁、叶、顾三家之间的辈分绝错不了。祁思源是祁省三老来得子,思源与成林、成栋的年岁相差不太多,却和叶长天是同辈。再着祁大少从小就是豪爽性格,有好吃好玩的都会同伙伴们分享。彼此间你拿来瓶酒、我端盘肉的,是太稀松正常的事情。

  祁家老保姆也是看着这群孩子长大的,见是成林进门,乐呵呵的捧出水果来招待客人,并知会小林林说,稍后她做拿手菜鲤鱼两吃-酸菜鱼腩、浇茄汁煎鱼骨,留在祁爷爷家吃了晚饭再回去。成林脆声的答应着,笑口咧得小瓢儿似的。

  祁家大少之前在南方某特种连受训,是今年三月底回来的;据说是到岁数复员回原籍。但成林明白其中门道,就他亲爹和干爹在国府内及身居特职重位的老资格,祁家这匹千里驹是绝不可能‘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的。果然,谈到今后工作就位意向时,大少爷撇撇嘴回答得云山雾罩的。他不喜欢国属办公地的约束,也不看好“黄门待诏”的秘书差事。亲爹干爹的年纪都不小了,也不想让他外放出去;于是就被萧正扣在总字旗下某三产单位挂份闲差。

  祁思源捏开纸皮核桃,捏出核桃仁放进盘中:“五一之后我打算出去转一圈呢,你要是排的开时间就一起去?”——成林老实不客气的接着核桃仁吃着,晃头答道:“我走不了,下半年的进修课把所有休息都占满了。就算是没有课,我如今也是拉家带口的,真走不开了。”

  “哎呦~还拉家带口的,说这话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真看不出来哈,你现在又归入莘莘学子的行列了。怎么就重新动起就学深造的心思了?”——叶成林就着小吃碟里的核桃仁等干果品着红酒:“书到用时方恨少啊。真正干起事之后才知道,任何行业拼到最后,一定都是在较量学识底蕴。”

  随着一股鲜香扑鼻而至,老保姆拉着小推车回来,将准备的菜肴一一摆上桌。祁思源举起酒杯和成林碰了一下,微微点头:“自家人不来那些劝菜劝酒的虚套,吃什么直接动手。接着说啊。”

  叶成林静等着祁思源先动了筷子,才往自己碗中捞进一勺鱼腩:“我爷爷、我爸这边儿就不说了,几十年的老资格在那儿戳着,不开口就先被压住三分气势。可到我妈那边儿,气场就是完全不一样。我后爸和小叔叔都是做学问的人,和他们说话交流,心情特别放松,不自觉的就能被吸引过去的感觉,而且随时都能被点拨起灵感。哎,真不骗你。我这月初有几个单科考试,赶上单位工作忙,只能挤出值夜班的功夫看两眼书。临考前一周,我小叔叔拿过书和习题篇子翻了一遍,直接就把各章中心、知识点给我列出来,让我找着背。等拿着试卷我都惊了,窝草,太牛叉了,比主讲老师压题都准。”

  “要论学习成绩好的话,据我所知,小竞儿在咱们院儿这拨儿孩子里面绝对是拔头份的。”祁思源说罢往口中塞了块煎鱼骨,咯吱咯吱的嚼着。“你小叔叔是学什么专业的?”——“金属研发,在先前属于冷学科;近两年突然划进了国家直属研造工程范畴。”

  祁思源抄起长颈醒酒瓶为成林斟上红酒,适时截住了叙述:“这话题就此打住吧。别的专业不好说,对这方面的事情,我还真知道点儿皮毛。国家在这专科的工作人员一直处于稀缺状态。如今虽不象建国初期那会儿似的,神经过敏到‘上不传父母下不告妻儿兄弟’的程度;可是相关监管也的确到了国属监控项目级别了。打个比方说,你这位小叔叔最近的职位级别或者生活待遇最近都提高了吧?反之外出考察只要是出京,都必须报批才行了;安保监控,就这意思。”祁大少用筷子对着自己点了两下,他只能点到为止。

  成林缓缓咀嚼着口中的香菇,笑得眉眼弯弯:“我明白您的好意。不碍事儿,让上面查吧,我不怕的。万一要有人给他瞎造谣,也还有我给他作证呢。”

  祁思源舀起一勺酸菜鱼,勺子架着碗沿上停住了,颇有些讶异的看了叶成林半晌,遂即抄起酒杯敬过来:“成!就冲这份相互信重和敢于担当,我敬你一杯!”

  门口处兀然有了动静,伏在祁思源脚下的狗崽呼的立直身型,两只尖耳正对着前方,显然成了戒备状态。祁思源眼都不眨的低声喝道:“嘉木,坐!”狗崽哼了一声甩出长舌头舔舔嘴,重新趴在地板上。

  很快门廊中响起一冲一缓两个对话声:“这小狼羔子一回来,就满世界招猫逗狗的,第二天就开始有人找我告状说,老祁家那混小子真有尿性,一脚就把季秃子的办公室门给踹烂了··什么时候能让我省心啊,这孩子!”——“怎么左右都有理呢!?毛毛没回来时你说家里太清净,打个喷嚏都能出回音。那孩子不在家时哪来这份热闹儿啊。”随着话音、脚步声临近,祁省三和萧正先后出现在玄关门前,叶成林按下筷子起身见礼。

  祁老爷子见有小辈儿人来做客,和蔼欢喜的招呼他们归坐:“坐下接着吃,祁爷爷这儿没那么多规矩,啊~。在这儿就跟在自己家是一样的。”——叶成林归坐后仍将两手按在腿上保持着端正坐姿:“您家阿姨的手艺越来越好,我都等不到两位爷爷回来就动手先吃,不像话的···”

  萧正接了勤务员奉上的两份碗筷分别摆好,接言笑道:“哎~不碍事的,上年纪的人就爱看孩子们抢饭吃的情景,是个乐儿。我和你祁爷爷晚上的食谱都是软粥,疏肝养胃的。到了我们这岁数儿就不像你们年轻人有那么好的胃口。今晚做的是红豆薏米粥,补心祛湿的;你们俩也都喝一碗,别光顾着喝酒。”

  吃完饭老少四人纷纷起身离坐,萧正直截了当招呼叶成林换到客厅品茶,有些小事儿要问。

  消食淡茶奉上,温度正合适,萧正翘着水杯盖子箅着浮茶:“林林,你和谢蔚走动得挺近,交情很好啊。”——叶成林欠身从老保姆手上接过茶杯再次落座:“是啊。不过要形容‘交情’这字眼儿还不大准,可以用‘感情’。我小叔叔学问好;人品好;外形也好;性格以及处事方面么就更没得说,刚柔并济见识长远。我觉得吧,他这类型和萧爷爷您特别象,能够持正修身表率众人,更能够兢兢业业踏实做事。反正在我眼里他哪哪儿都好。”

  萧正脸上荡漾起和蔼了然的微笑,用手点了叶成林一下,意思是这小孩儿嘴真甜,拍马屁的火候拿捏得很准。“尝尝,这是我上个月去南方出差带回来的雀舌。听说你用年终奖金和去年承包分红钱,买下了谢蔚的房子,就是研究院分给小谢的一居室;有这回事吗?”

  叶成林咬着一根雀舌细芽,心中暗笑:这就来了!“是有这回事。年前时我俩一起吃饭,小叔叔跟我诉苦说,手上的课题经费不够用;光是托人采购进口高标检测仪就十多万出去了。他说实在不行就把刚分给他的房子抵押给银行贷款。我就劝他先别走这步呢;因为贷款手续审查严格,而且翻腾得太露了对他的工作也会造成不良影响。正好我当时刚拿了年终奖金,就让他拿走先应急。

  小叔叔说自古商场如战场,钢刀是钢刀,兄弟是兄弟;他想不欠人情帐。我就让手下法律顾问拟了房屋买卖合同,特别明确注明——三年之内房屋作为借款抵押标的;借款期满时,借款甲方不能一次结清本息,由我乙方全权处置这套房子。正式合同文本就锁在我的保险柜里,随时可以查看的。”

  萧正轻抿了一口茶继续问:“如果我没记差,你们开始近距离交往,好像是你单位竞标是时候,对吧?”

  成林学着样子,用茶杯盖遮着抿一口茶,再将杯盖扣住:“没错儿,那段时间的事儿赶得特别巧。我工作这边刚稳住脚,小叔叔他们单位就开始编织重组、年轻干部外放一线锻炼;尤其是单身职工宿舍区拆迁,他就交了宿舍搬回兄嫂家暂住。我那时在商场经常上晚班夜班,就在我妈那边住着,图个近便又能多睡儿。应该就是从那会儿起吧,小叔叔晚上出去和朋友聚会喝个小酒的,我只要赶上都会陪他去。因为他有夜盲症,没法走夜路。以前住宿舍时是同事、朋友带他走路,后来就由我接手,就便还能替他挡挡酒的。

  我这么跟您说吧,萧爷爷。假设真有哪个娘们儿张口乱咬,说我小叔下班之后跟她磨磨蹭蹭闹猫日狗的,那绝对是睁眼瞎扯淡呢。就他那工作节奏,出了单位进家门,基本就是抓紧时间补觉。要不怎么就算一家人呢,我们俩连‘护觉’这点儿习惯都一样。”说罢,还有意梗了下脖子,一副‘我有你没有,气死你活该’的得意。

  萧正轻笑一声不予置评,继续品茶。祁思源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狗崽,喷笑插话道:“你们这小叔侄俩还挺会捣鼓的。有个俏皮话怎么说来着,‘男厕所里扔炸弹—激起公愤’了。”——话音甫落,萧正扑哧一声将茶喷了出来,慌忙摸出手绢抹了嘴角,笑嗔喝止:“毛毛,谈正事呢,别胡扯。”

  祁思源轻轻揪扯的狗崽的软耳朵,笑解道:“萧叔,我就站在旁观角度上说句话。我觉得这事吧,没必要听旁边那些满嘴喷粪的家伙瞎吵吵;应该直接从发放这笔课题费的人开始调查。几十万块钱放在搞科研项目上来说不算多,可也不是小钱儿,我不信没有见钱眼开的人。上面批了多少钱,发下去多少钱,谢蔚这边花出去多少钱,实在不行可以调查采购商家的发票底票;几方面一对账就全明白了。”黑贝狗崽被主人揉搓得很舒服,干脆仰倒在地亮出肚皮,哈哧哈哧的哼喘着撒娇。

  冷不防的祁省三在旁边一拍巴掌:“嗯!这小子的主意不赖。直来直去,也必定立竿见影。其实不用逐一过筛子也能瞧出来,归了包堆就是一帮见钱眼开的兔崽子,看见别人吃肉、喝汤,他没捞到好处,不甘心的。索性往锅里倒一盆泔水;我分不着肉吃,那就谁也别想吃。就这种雁过拔毛事后还要搅混水的人最是可恶。他完全不考虑国家亟待发展高端科研的紧迫性严峻性,只要自己腰包里搂足了就行。”

  说话间老爷子招手示意叶成林移到眼前位置落座。“林林啊,关键时候仗义相助并且仗义执言,这点做的非常好,祁爷爷赞成你!不过呢,你小叔叔目前的工作非常重要,你涉足过多过频,就难免触及到安保监管界限,今后务必要把握好进退分寸。年轻人头脑灵活是好事,但也不要总玩擦边球的小动作,积毁销骨,对你们俩都如是,懂吗?”

  “爸,我不知道您和萧叔什么感觉,反正经林子这么一解说之后,我还真是对他这位小叔叔感兴趣了。林子,有机会介绍我和你小叔叔认识一下吧。”祁思源正在捏着皮球训练狗崽学捡拾、守护,玩得不亦乐乎。——叶成林悄悄把对面三位逐个审视一番,尤其朝着祁思源颇为感激的望了半晌,语音踌躇的应道:“我答应的意义好像不大吧;得看我小叔叔的工作怎么安排的。”

  追着捡球的狗崽嘉木忽然吐掉球,冲到门廊下两耳朝前直竖,再次摆出戒备状态。祁思源率先起身出门去查看,片刻后便未见来人先闻其声:“哎哟,长天大哥大驾光临,实在令寒舍蓬荜生辉啊,快往里请。是哪阵东风把您吹回来了,等我把两只鞋倒过来穿,贵客登门必须倒履相迎以示诚意呀,哈哈··”

  “你这刺毛儿小子别跟我起哄打叉,老实交代,回家第二天你就把季宏图的办公室门给踹烂了,是因为什么?兄弟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嗯?”叶长天一身制服衬衣长裤的家常打扮,两手扳住祁思源的肩头,摆出一副拿捏的姿势。孰料祁思源腕子一翻转,两手分上下掏在叶长天腋下腰间,使劲一挠,叶长天登时就卸了劲,噗嗤一声笑出来,几乎挂在祁思源的环抱之间。“松手,你个臭孩子,别没大没小的。”

  祁思源伸双臂稳稳架住叶长天,插科打诨:“哎哟我那亲哥哥呀,这还当着我爸和我干爹的面,咱可不带这么告黑状的,你要活活冤枉死我了。我是踹了季秃子的门,但绝对不是办公室门,是商务会所的包房门。他在隔壁玩‘鸭子’喊得像杀猪似的,弄得我这边连说话都听不见了,还不许我提意见呐!?丫号称国安第一杆枪,枪硬活儿好,没皮没脸的到处显摆··”

  叶长天一听大少爷开口就奔着‘翻老底’的架势,真怕他道出更多牙碜的见闻,伸手捂住祁大少的嘴,打着哈哈把话题混了过去。

  叶成林在听到笑闹声之际,就来到门口迎接父亲。可是瞥见他爸和祁思源试手抻练,没走三招就被破了功;连忙低下身去翻狗崽的毛,假装没看见。

  稍后叶长天来之近前开始数叨:“我就知道,祁家的阿姨一做好吃的,你就能闻着味儿追过来解馋,恨不得连家都不回了。你可真给你老子争脸。”转而又朝迎出来的祁省三、萧正躬身问安道:“祁叔,萧叔,您二老身体都好啊。我们家林林又跑您这儿来造反了。”

  祁省三嗤了一声:“说的这么见外干嘛。这些孩子都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起来的,打小儿就吃喝不分家。搁早先挤一个筒子楼时比这还近便,家里不见孩子影儿,直接就在门口吼一嗓子,然后楼下某家搭茬儿:宝贝儿在我这儿睡呢,你们也歇着吧。现在长大了,还能彼此间多走动,这不挺好吗!”

  叶长天随着哈哈大笑应和着,回身示意跟着进门的孟广清把个素净包装的纸盒交在祁思源手上,解说是去开会时特意买的海参,就是给家里这几位老爷子预备的。祁思源见了也不推辞,接过盒子塞给保姆,回手拎着孟广清肩膀袖头,直接去搬出两箱红酒摞进座驾后备箱。

  叶长天见了忙伸手制止:“哎?这又吃又拿的,怎么好意思么。”——祁大少一脸不耐地挥手拦住叶长天的话:“哥哥吔,您可打住吧;这酒不是给您喝的,是我做兄弟的孝敬大嫂的;另一箱给林子留着喝。您要怕别人笑话戳点,我直接扛一箱送家去交给我嫂子,成吗。”

  真真假假打闹寒暄一阵热闹后,叶长天领着儿子信步返家,叶家坐车从祁家院里直接钻回自家地库。

  大门合闭之后,祁思源捡起皮球扔给狗崽自己玩,然后转向萧正有所指的问道:“他也太敏感了吧?”——“可以理解的。下届军委会有一批老人离休退下来。不出大的意外,几把副帅的交椅里会有一把属于叶长天。”萧正叠手捧着茶杯,淡淡然答道。“毛毛,你对于刚刚成林陈述的关于谢蔚的事情,是怎么看的?”

  祁思源很自然的伸手托住祁老爷子后背,接他缓缓迈上台阶,细小的动作却令老人很受用。“我相信成林的话。如果我处在谢蔚的位置上,上面批准下拨多少课题费,我是无从插言的;即便是明知道有人截流,也无从追讨,他还没这个权利。而且以他知识分子特有的骄傲,做不来那种满处诉苦哭穷的姿态,最有可能也最保险的办法就是自己筹集资金经费。把课题搞起来出了成绩,再凭借实力说话。否则拿钱不办事,得到就只能是‘无能’二字的评判。这个道理,成林也一定和谢蔚摆列交流过。”

  萧正抱着双臂在空地上来回踱着步子,哑然失笑:“分析的挺透的!原本想借这个时机检验此人的抗击能力,没想到真就没能压服住他。触类旁通而且不显山不漏水的就祸水东引,捅出一群臭虫来,让我给他清场,真是小瞧这位谢少帅了。”——“嗯,是个好苗子。虽说多少有些顽性,还是可堪栽培的。”祁老爷子撂下手杖,立在门廊下活动着胳膊腿,不经意间就溜达出一句点题结论。

  祁思源张着手将大芦花鲁八斤哄回窝里:“爸,我就不理解你们那套考察考验的作风。既然看好一个人,就让他放手干;三考两考的全烤糊了,还干个屁呀··”

  萧正突然截住祁思源的牢骚,异乎寻常的面沉似水:“毛毛,不许这么跟你爸说话。在这个问题上你是只见其然未见其所以然。谢蔚的长兄谢智璘先生是当前金属研发门前的牌坊;如果不是文革后期,总理亲自点名保存下来,现在该学科就是军工业开拓发展最致命的死穴。这实在是莫大庆幸之事。但即使如此,国内在该学科方面的研发人才仍旧处于断崖式稀缺状态,就因为它百难存一的澄纯率及其成巨大反差的流失率。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不是上下嘴唇一碰那么轻巧的事。

  谢蔚和他的搭档英飏,年轻有为、业务素质强,专业外语功底非常过硬,这样专业级别的人就算在整个研造领域内都是凤毛麟角。按照国家目前专业水准定级的话,评为高工是绰绰有余;可是论资排辈只给压成正工级别。自古就有皇帝不差饿兵之说;待遇跟不上,还要赶着人家搞课题出论文作成绩,简直就是杀鸡取卵涸泽求鱼。

  相隔不过十余年,旧创未复又添新伤,搞得信念难继人心不古。稍微能做庆幸的是,当今国相及一些领导终于是认清这一危险隐患了;否则不知还会有多少精英人才流失出去,为别国所用。也正是因为看好谢蔚的能力,才要用心考量他各方面的应变力、抗击打能力、自我恢复力。他若想继谢智璘之后,以新一代专业领军人角色站出来,立住这面旗帜,就务必要打炼出强劲的综合素质,乃至于不惧死的胆色。”

  祁思源坐在萧正面前,两臂支在膝盖上身形前倾,愕然问:“如此说来,叶成林卷进其中,恐怕叶长天会出手摘刺,那之后的事情焉知祸福啊。”——“叶长天不傻。出手截断业已立项开发的课题研究工作,对他现在、今后的发展没有任何好处。眼光长远的话,他会大力支持,划拨为囊中政绩之一。即便不能为其所用,他也会谨慎拿捏尺度。”

  黑贝狗崽衔着皮球吧嗒吧嗒的跑回主人跟前,摇着尾巴哈嗤哈嗤喘着,求让主人继续和它玩。祁思源用鞋尖儿一勾一挑,将皮球挑飞出去,狗崽忽的一下追了出去。转回身甩着大长腿,笑盈盈的说:“萧叔,您主张的‘百炼成钢磨练意志’策略,用在我这类皮糙肉厚的人身上倒也无妨。可刚才林子跟我念叨说:谢蔚在他眼睛里快赶上林妹妹了,称不上倾国倾城貌,确也够得上多愁多病身。他禁得住您说的百炼成钢吗?

  就我在海招踹包房门那天,其实就是在季秃子隔壁,和郭永全、胡铁军、邵明远四个人喝酒呢。期间胡铁军跟邵明远以酒遮脸的逗咳嗽,说是季秃子交代狗腿子调500克粉给他有公用。

  邵明远后来跟我说:狗逼的公用啊,丫季秃子是想拿这批东西黑人用的,目的就是抓壮丁。这不是马上就是‘五年期’了,上面下来精神,要求各单位进行年轻干部层级的整顿梳理,严格剔除思想自由化倾向严重的人。有这几百定量的‘料’,塞在屋里在反手抄出来,无论是自用还是倒腾只要揪个现形儿,都够毙的过儿了。到时候再由老爷子出面演一把法场救险刀下留人,救命之恩堪比再生,最后就由不得那死里逃生的人不站队了。

  那好,咱就假设用这个套儿来套用谢蔚,您说最后是落个‘舍生取义’好呢,还是落个‘和光同尘’好呢?要我说呀,两害相权取其轻,先下手的遭殃,后下手的更遭殃。”

  经过祁思源一通荤素间杂插科打诨的拆解,萧正和祁省三都禁不住哈哈大笑。在基本认同了祁大少描摹的大方向之外,两人对于祁思源的辩查布控等方面的能力成长,也感到了非常欣喜。尤其把祁省三乐得不行,假如年轻十岁的话,老爷子能当场蹦起来:他祁省三的儿子有出息!文武并举、内外兼修,颇有将帅之风。

  拄着手杖在门廊下溜达两趟,祁省三招手把儿子叫到眼前,“你陆叔叔家抱养的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儿来着?”——“叫双成。跟我上同一个中学,比我晚两年。”

  “对,小名叫双双。小萧你记得这丫头吧,89年底老陆走了,她回来参加追悼会,就出去上学了。我记得老陆生前私下里多次托付过,让咱们帮着照看一下。”——萧正从正在摆弄的兰花枝叶丛间抬起头,对着祁省三比划了三个手语:一、二,竖起拇指!(借陆双成一人完成两件事,妙!)

  叶家大门关闭之后,表情变化最大的就是叶长天,像点找火的二踢脚似的,叮当两声炸响了。随手抄起桌上的花瓶径直就砸向叶成林的腿。“不务正业的逆子,你是存心要让你老子好看呢你!你爷爷你爹是让缺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非得钻到祁家去吃饭。”

  叶成林没躲开被碎玻璃划了脚踝,蹲坐下来捂住创口,指下很快洇出血来。家里的保姆一见哪敢怠慢,连忙拎着急救箱跑回来处置。

  成林蜷腿坐在地上,扯过药棉捂在脚踝伤处,怒目反击:“爸,祁家和咱家是几十年老街坊,我跟祁思源他们是从小一起玩大的,过去吃顿饭怎么了?吃的又不是龙肝凤胆奇异珍馐,能让你找上受贿结党的坏名声?!你不是常说-君子不党坦坦荡荡;不是常说不许我们自诩干部子弟,务必搞好上下团结吗?

  自从我跟爷爷回到这家,从上学到参军,复员回来上班、进修,都是爷爷奶奶和咱家警卫员照顾我的生活,您这当爹的除了顶个名义你管过我什么呀?哦,评上先进拿奖状时,是您教子有方的功劳;稍有不顺从你安排的时候,我就成忤逆反叛的败类了!?

  没错,今天萧爷爷叫我说话,是说了关于有人写诬告信诽谤我小叔叔贪污受贿的事,我已经如实和萧爷爷说明了,而且我也说了,今后相关调查只管来找我,跟您跟我爷爷都没关系,我问心无愧!”

  叶长天一听儿子高声反驳更加起急上火,几步冲上前抡拳又是几下砸在叶成林肩背上。保姆在旁左拦右护,忙得不可开交,忍不住失声呼救。叶军生和封令霜听到动静不对,先后出来探看。见到孙子蜷坐在地,脚边散落着带血的棉球,还要抬手护着头扛打,岂能容得下;叶军生狠狠地把手杖扔向儿子,喝骂道:“叶长天,你好大威风啊。当着我的面打孩子,你这是打我呢!向林林这样争气的孩子,在这个大院都没几个。你还想让他怎么着!?”

  封令霜已看出叶长天发怒缘由,他一贯自诩持身清正,今天却因为儿子陷入彀中,而要公开授受财物、授人以柄。问题关键在于对方不仅是老邻居、老世交,而是总字帮正印人物,连眼睫毛都能当哨子吹的角色,动动眼眉都由不得人不会多想。区区一顿饭、两箱酒,的确合不上多少价值,但裹挟其中的阴鸷信号能有多少真是无从预料。想到此,封令霜沉着脸关照把车开出来,送成林去医务所包扎拍片子。

  叶成林抓出药用纱布往脚踝上潦草裹了两层,寒着脸说:“不用送,我又没被砸断腿,自己能走。”说罢抓起手包推门走了。

  封令霜连着叫了两声不见成林再应声,转而对叶长天斥责:“一盒海参值几个钱,让你过去露个脸儿,只当是对长辈客气两句,能有多大点事儿啊?简直像让你去刀山火海里闯了一回似的。草木皆兵!”

  祁思源正在顾家门外,和周雅誉一起领着顾乐乐玩。见叶成林满脸愠怒的走近,借助路灯光亮可见,穿的还是刚才那身衣服,一条裤腿略绾起露出底下的纱布。

  “林子,这么晚了还出去?腿上怎么了?”——“啊?噢,在家跟警卫员开玩笑练手儿,剐破点儿皮。”

  就在叶成林摸到车门之际,祁思源也抓住他的小臂:“林子,刚才咱俩都没少喝,那酒后劲儿时间长,你别动车了。雅誉姐去叫顾叔家的警卫了,连人带车把你送到地儿。你刚还念叨说自己现在拉家带口,那就别玩悬的。”

  叶成林看着祁思源,瞬间涌起泪意。刚才在祁家谈话,祁思源在言辞之间对他多有帮衬回护,他是听得出来的。也正是因为有如此对照,叶成林回想起父亲的表现,就越发难以容忍。眼睛余光瞥见顾家的警卫快步过来,他低头将怆感狠狠压回去,摸出一张名片递给祁思源,“我··回我妈那边儿,离单位近,事儿也少得多···您也知道我护觉,在那儿能多睡会儿。··这上有我手持电话、呼机和办公室电话,有事儿您说话。”

  中关村家属楼的门厅处,隔壁新邻居家房门大敞着,妻子忙着用床单捆包衣服,然后蚂蚁搬家似的,一趟趟往外运送着。丈夫要留下看门,还要负责做晚饭照看小女儿。丈夫进厨房忙活饭食,谢蔚受托帮着照看一下孩子,此时正饶有兴趣的哄着小姑娘玩钓鱼转盘。

  小姑娘梳着三齐短发,满脸稚态,把她爸的大背心当吊带裙穿着,跪在凉席上,手举着小鱼竿追着每个张开嘴的塑料鱼等着咬钩。与之相反的,谢蔚拿着塑料棍鱼竿,只要有小鱼张嘴,就被他手疾眼快的挑了出来。女孩爸爸回来站在旁边看了两分钟,就被这一大一小逗得前仰后合的笑着。

  叶成林开门时动作幅度大,穿堂风把室内几条门帘都掀了起来。小姑娘被风扫到了,很快就把嘴缓缓张大酝酿着喷嚏;女孩爸爸一见忙把女儿的头掰向一边,连声“啊啤”的喷嚏,吹着鼻涕泡,全喷在她爸手上。女孩爸爸连忙勾过闺女,抱去卫生间擦鼻涕洗脸。

  成林稍微缓了缓情绪和邻居寒暄了两句,原来这家人搬进借助的房子没多久,就幸运地分配到了单独住房。两口子学历级别都不高,分房机会几近于渺茫,都怕错过了领导一时心软,于是抓紧时间收理东西搬家。

  谢蔚收拢好塑料玩具放在折叠桌上,上下扫视了叶成林一番,起身推开屋门撩门帘放他先进屋。

  “你不是说今天住在奶奶那边儿吗?”——“碍眼,被哄回来了。幸亏我还有妈,不然真要睡值班室去了。”

  谢蔚闻言眉毛一挑张开双臂搂住成林,却操着一口吴侬软音嬉笑解劝道:“啊呦,阿拉小囡咭畏缺哉,来哈,酿阿苏宝宝好伐啦··法库法库哈。”(矮油,我家小孩吃委屈了,来啊,让阿叔抱抱好吧,不哭不哭啊)成林扎在小叔叔胸前一听此言噗嗤笑喷了,手上却反而加劲将那清瘦的身躯搂得更紧。

  叔侄俩分坐在床头椅上,面对面的泡脚闲聊。

  成立闲极扭身翻着案上的书册杂物:“那天你说又要预备进关了,日子定了吗?”——“计划有变,不走了。这回选定的地方就在市内,周边有居民商场,用不着收拾行李。而且这次是我和英飏轮流替换,目的是防止出现危险事故,两个人都陷在里面。”

  叶成林把脚支在床沿上重新缠纱布,谢蔚顺手接了过来。于是他腾出手摸起书堆上的一个木盒摆弄:“是因为职务监管限定,还是因为诬告信··?”

  “你还真是在总字大院耳濡目染长大的人,凡事都杯弓蛇影的,时刻绷紧无产阶级斗争的弦儿。没那么复杂。”谢蔚捏着棉签蘸了紫药水往创口上抹了两遍,然后把纱布松紧适度的缠了一层:“先前那家铸造厂在技术安全审评方面不达标,发生过发生恶性伤亡事故,遵照上面命令,试验场地改在海淀西北郊,航天部旗下的一处冶炼厂。”

  叶成林从盒中捏出个精美的金属葫芦翻来覆去看着,顺嘴赞成道:“既然是正常工作安排,能不走当然更好!就怕是不教而诛。”——“英飏劝我说要善解人家的好意。可你这句‘不教而诛’拽得未免太吓人了,咱说话别这么酸,行吗!”

  谢蔚洗漱完转回来,成林正在用放大镜对着金属葫芦仔细赏玩着,一边看一边夸好:“这物件儿真地道,哪买的?”——“是我做的。技术室白师傅老家是云南石屏的,有一手乌金走银的绝活;上面的錾铜丝工序是跟他学着做的。”眼看叶成林两眼发光的样子,谢蔚知道他对东西感兴趣,于是倚在近旁故意逗话问:“怎么,瞧上眼了?”

  “嗯。真漂亮,而且拿着特别趁手。”——“要真喜欢就送给你。”

  “真哒!?”叶成林刷的抬起头眉开眼笑的追问道。——“真的。过年时你跟我抱怨说路建伟进的玩意儿工艺槽,在手里拿不住。这一去一回预计就到7月了,本想做好当生日礼物送你,没想到你这么早就翻出来了。”

  “那我就今天过生日!谢谢!”叶成林满脸跑眉毛的耍赖笑着,将葫芦攥在两手中间。“除了我妈之外,还真没有第二个人特意给我做过什么物件儿呢,尤其还做得这么可心。”——谢蔚撇嘴摇着头哂道:“咿,这话说的比刚才那段儿还酸。”

  叶成林自记事起,家里的衣食住行用都是配发的,在他的字典里关于‘生活需求’类的词汇早就被潜移默化的剔除掉了。即使他对于母亲会特意动手为他制作做玩具这个情景还有些残存记忆,但随着成长迈进,叶成林也很快就忽略掉类似约等于奢望的事。此外他更有清醒的认识,谢蔚脑子灵活、手巧,但专业使然他的技术是不可能成为私属的。

  而现在,手上工艺精致的物件就明明白白、沉甸甸的向他宣布,是特意为他做的。他的确念叨过想有个趁手的玩意儿,既耐得住磋磨又禁得住把玩;小叔叔居然全都记在心里了。这份爆迸发而出的惊喜是绝对没法拿数字价值来衡量交换的,也越发的令他感动。

  叶成林最后还是没忍住,把萧正询问的经过向谢蔚复述了一遍。之后他如实坦白说,本来也不希望这件事情牵扯到父亲那边,但是父亲变现出来的情绪状态,让他实在消化不了,就好像被他打着旗号在外面为非作歹,给他惹上塌天大祸似的。

  谢蔚静静听到最后,捂着嘴打个哈欠,宛然浅笑道:“这位萧老官级类似于在汉代时的廷尉;在唐代依据职权细分演变为御史台,也称作霜台;是专司百官监管约束的机构。我父亲生前曾有诗讽刺过这类衙门,读起来字字生寒——‘雪覆霜台麒麟瓦,粒粒碧血走彤珠’。意思是说霜台冷酷堪比雪上加霜,热血落下还未着地就冻成红色的冰珠滚动不停。我猜是萧老爷子身份太过特殊,使得你爸不自觉间反应过激了。好了不多说了,睡吧,我困了。”
月蔚弦歌 9——昨是今非
  叶长天特意登门拜谒了萧正,借着对弈烹茶之际坦诚相见交流意见,争取达成共识取得更深层的协作,这所有共识之中就包含针对谢蔚其人的“编队问题”。

  自古以来党国派系之间交锋就如棋盘间博弈,混战起来即是敌我交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对于确定敌人要正面还击,对于态度、站位出于中庸区域的人,则要采取曲线迂回争取策略。就比方说:针对季宏图一类人不能与之讲游戏规则,因为这类人眼里从来没有规则意识。而对于谢蔚这类术业专攻又执情于文人风骨人士,就必须为其明确定色。决不能跟他比着讲骄傲,因为双方之于骄傲的解读根本就不在统一段位;一味硬装着耐心试图静候鹬蚌相争的结果,反而是被旁人坐收渔利。

  萧正伸手把棋子“仕”前支一步:“哦,听你的口气似乎是成竹在手了?”——叶长天随后将“卒”推过了楚河汉界:“我个人以为,目前最稳妥同时影响范围最小的解决之道,就是安排谢蔚结婚;而我这里恰恰就有合适人选。”

  【出‘仕’,萧正认为并暗示谢蔚该有确切的职务名分。——出‘卒’,叶长天觉得对谢蔚不必当回事,支使个小卒子出手就能搞定。】

  萧正似乎是喝多了茶,感觉热了,两手交替挽了挽绒线衫袖子,叶长天没有察觉萧正的脸色有些变动:“哦,那么你就说说看,身家不清楚可不能用啊。”

  叶长天老神在在端起茶杯,步步为营:“这女孩子么,您和祁叔叔肯定都熟悉,是陆叔叔的干女儿陆双成。我仔细调查过了:陆叔叔过世后,这女孩儿就跟着陆叔的老部下带出国上学去了。好像是去年七月份,李长材的闺女树英突然跳出来向上级举报说,陆双成、李竞都是‘六四’期间的活跃分子,要求领导给予审查。这件事儿后来经过审调证明李树英是诬告,目的是为求陆婶把她调进某部旗下的三产单位办公室。结果呢,李竞是清白的,有顾叔叔出面做的担保;可是双成就被送回国内,安排在城西图书馆做管理员。

  其实,旁观者们心里都有数,这事儿说到底就是陆婶心眼儿不宽绰,陆叔叔在世时她根本容不下双成,那会儿有老爷子给闺女做主;后来人走茶凉,陆婶是仗着自己跟前有儿子,就由着心思攉拢。

  嗳,话赶话的,我还想起来了。思源和双成不是挺熟的么,前些天我还看见他开车带双成回大院来呢。”

  “是嘛!”萧正吹吹浮茶缓缓呷饮一口,侧头关照静立在旁的服务人员:“去看看思源回来没有,让他过来一下。”随后又转回头直面叶长天施施然道:“双成这件事么,我也要做自我检讨。陆东进同志临终前的确是向诸位老战友们托付过,说他们家正纲不用操心;可怜双双丫头从此后就再没有亲人了。拜托老哥哥兄弟们,看在几十年的交情份上,有朝一日给孩子找个可靠的人,有个好归宿。说起来伏素秋同志(陆婶的姓名)这个脑子里的东西,的确是该好好清理了。”

  这边话音未落,门外就响起一声痛呼,紧接着就听到祁思源大咧咧的嘲讽声:“嗨哟,孟秘书,你在我家可别玩儿这套‘吓一跳’的小动作。要搁早年间,就算有天大的事情,进703首长的办公室必须先敲门,否则老爷子甩手就一枪,死活就看个人造化了。”

  孟秘书着了祁大少爷一记过肩摔,一侧胳膊甩脱了臼,倒在地上疼得雌牙咧嘴,还不敢发作:“大少爷,我可禁不住你这特种营出来的身手啊··哎呦,我··”

  萧正闻声懊恼的一拍腿,拔脚快速来到现场,指着得意洋洋的肇事者恨道:“你这孩子呀··胡闹起来总是没轻没重的!赶快把小孟同志送去医务所。”

  祁思源刚要开口辩解,孟广清连忙抢过话题,解释说是他自己不对,不应该不分场合地和思源公子开玩笑··等等。待保健医生朱景升从隔壁赶过来,孟广清非常配合地跟着医生去做回位正骨了。

  萧正拎着祁思源的耳朵,将之拖到叶长天面前,命令他当面道歉。叶长天即使再尴尬恼怒,面对活土匪的嬉皮笑脸鞠躬作揖的样子,也拉不下脸再深究;其后对于叶长天的询问,祁思源也表现得有问必答,而且与叶长天掌握的材料对接得严丝合缝。

  叶长天之前的确是做过充分功课的,祁思源自然就要比叶长天更认真才行。

  某天上午从叶家小楼出来,叶长天的座驾与大院内部电瓶代步车走了个对脸,车上坐的一男一女引起了叶长天的注意。男的是祁家公子,女的看着非常眼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来。于是就绕去大门口,打发孟广清调阅来客登记。访客登记簿上填写的姓名是陆双成,门岗战士描述是一位穿着裙式风衣的长头发女子,领客进门的人正是祁思源。

  叶长天闭眼翻遍脑子里存储的老邻居、世交及其子女姓名,也没有找出一个对上号的;最终从封太君那里查出了伊人出处—陆东进文革期间被打成反革命军阀,押送回老家改造。平反恢复原职后身边就领着一个小女孩,是陆东进下放期劳改间收养的弃婴。

  在受到革命造反冲击时,陆家和祁家的情形类似,却也有着本质区别。祁省三是放妻出门为免于媳妇跟自己受迫害;陆家是伏素秋怕受牵连,主动交检举信坚决离婚,带着孩子离开的。

  文革结束后,各地区、行业领域的平反活动工作全面铺开,伏素秋响应上级安排,带着他们的儿子正纲回来找陆东进,算是劫后余生破镜重圆。伏素秋一门心思只管儿子,对于多出来的养女给予默认加熟视无睹,双成一直都是陆东进带大的。

  89年底,陆东进因病医治无效去世。临终前拉着祁省三、萧正等几位老战友挚交的手,拜托他们关照陆双成。陆东进的追悼会之后,顾镕关照某位驻外使馆武官把双成带去了国外上学。

  一开始封令霜还猜测,说不定是祁老爷子等不及,想催着祁思源搞对象结婚。就照着顾周两家那样,知根知底、青梅竹马的婚姻结合是最让老家儿省心的。封令霜当时还开玩笑笑说,那个小土匪可不是能听进内眷劝告的。

  叶长天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命令孟广清去仔细调查,很快就得到了确切答案,科学院领导已经得到上级首长指示,要求他们善加关怀年轻一代科学工作者的生活。其中明确暗示过,及早撮合高金研究所现任少帅谢蔚与某千金缔结连理。

  叶长天如实承认说,这个消息令他觉得头顶上冒烟。联姻的性质就是如此诡异,主旨不在于‘姻’,而在于‘联’以及延伸的意义,它诠释着参与者的态度立场以及忠诚度。就谢蔚其人而言,他的婚姻不是简单的嫁娶概念,而是等同于领土主权的归属问题,必须赶早把这个人完全划到总字旗下。

  祁思源对如是论述表示不理解:“我的哥呀,您有点危言耸听了吧。萧叔就是独身,可是谁敢质疑老人家对于国家以及岗位的忠诚?您要真担心季宏图下手祸祸,干脆给谢蔚挂个商干标记不就行了”——“谢蔚怎么能跟萧叔相提并论啊!?”叶长天一个劲儿的向祁思源打手势,示意他别再拿萧正说事儿。

  萧正却表现得异常释然:“长天那番不好言明的话还是由我来说吧:谢蔚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一旦在正常生理本能上栽跟头,被上纲上线牵扯到作风问题就没的救。”

  萧正在文革期间受迫害,平反恢复原职时已经形成不可挽回的残疾,因此保持独身。这是总字系统内讳莫如深的话题,但与此同时亦是人所共知,祁思源是萧正干的儿子。更可惜的是,这其中连半丝可供编排调兑的缝隙都没有,祁思源酷肖其父年轻时样貌,谁要敢质疑那不是祁省三的种,就真是昧着良心睁眼瞎扯淡。

  叶长天急忙起身朝着萧正鞠躬连称罪过,极力表述说他绝没有不敬长者的意思,实在是有一宗紧迫情形亟待说明——最迟到今年六月中,谢智璘就要正式离休。他已经向科学院领导明确表明了态度。另有消息说,谢智璘婉言辞谢了江虞老家亲族的邀请,暂时不做告老还乡的打算;离休后留京。其一是因为周遭老友学生盛意拳拳苦苦挽留;其二在于夫人舍不下孩子,若眼前的三个孩子都有望于近年内成家的话,他们老夫妇俩也正可就此享受几年弄孙之乐。

  祁思源忍俊追问:“对不住,我插句话。刚听大哥说谢老提到三个孩子,是哪三个?”——“谢蔚,英飏,只怕连我家成林也被他划在他那个范围里了。”

  祁思源把眼睛翻成卫生球,用手顶着嘴假咳一声压住笑:“这您恐怕是拦不了,小孩找娘,说来话长。您自己非得把儿子往亲妈那边哄,反过头又诉委屈说前妻霸着孩子不和你亲近。怎么着,世上好事儿全让您得了去,才算是朗朗乾坤呢。”

  萧正拍着座椅扶手厉声呵斥住祁思源的讥讽:“思源,你怎么跟长天大哥说话呢,嗯!?你爸批评过你多少次,怎么还是口无遮拦呢!”

  祁思源被训得不吭声,却并不示弱,依然朝着叶长天呲出个无赖的奸笑挑衅:我说错了吗!

  萧正凝思了片刻又对叶长天言辞诚挚道:“长天啊,你的用意和急迫心情,我都是完全理解并且认同的。在此我可以跟你透露些,总理就此事就明确表过态:谢蔚英飏两位年轻同志,能力头脑眼光都是很好的;要鼓励巩固他们这份专心工作的热情,也要鼓励周边协作单位给予良好的配合。尤其在课题研发处于紧张时段内,不要搞形而上学的假把式,安排什么学习讨论辅导班之类事情。

  话题到此为止,想必你也掂量得出其中份量。我们关怀年轻知识分子专心科研项目,在旁指手画脚是行不通的,外行插不上手还会帮倒忙。若说稳妥处置的话,就为之创造安定清净的工作环境,以利于他们集中精力尽快尽早的出成果。”

  ——分隔——

  谢智璘简历上的生日是5月,算阴历最多就推至6月中旬。用老人家自己的话调侃: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老了,无奈在于器官零件在前数十年里多有破坏衰损,以至于无论行动思维都难免形成桎梏。如是情形越来越频繁,必定耽误拖延国家大计。莫如让出位置给中坚力量,他非常乐于为年轻研究者们做基础后备工作。他已经决定生日之后,就不再接受返聘、顾问工作学术邀请;目前跟在他座前的在读研究生完成答辩后,也不再接受如是学术引导工作,完全彻底地退休回家颐养天年。

  显而易见,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谢蔚。谢智璘于谢蔚来说,既是长兄如父又是专业导师;一旦谢智璘做出让位的行动,哪怕仅有个表态都可以;那么今后在高密金属门中,相关的研究检验、定性审批,包括带学生、发表论文等等,谢蔚和英飏都有堪称一言九鼎的说话资格,尤其谢蔚说话的份量还要加个‘更’字。

  有人对谢智璘开玩笑问:您老门中双星并耀,就不怕他们各自争辉分庭抗礼吗?谢智璘说他完全不必担心。两个学生都如同他的孩子一样,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品质、能力,他都是非常清楚的。他们今后要做的事情并不是独树门派闭关自大,而是遍植桃李将这门学术发扬光大从而济世报国。

  老人家之所以能够说话底气十足,源于他分别交给谢蔚、英飏的两大包文稿。两份研究文稿出于同门,却又相辅相成、相生相克,必须要紧密携手齐头并进才能共进共退、共损共荣。老人的用意浅显同时又是长远的,一门之中双雄并立难免两虎相争,更加痛心的是发展成门户分裂相恶相杀。采取如此方式可以促使他们一直保持携手协作,互相提携互通有无,真正将本门学术发扬光大。

  “学术研究中保证没有存私心的大话,谁都不敢说。至于我么,不能全部定性为私心,而是心思。我自然是希冀着这辈子最看好的两个孩子成长为国家栋梁。

  你们今后务必记牢我划定的底线,无论是凭借能力独善其身,还是施展抱负兼济天下;绝对不准涉足参与政治派系争斗运筹。金属研发到了现在这个段位上,稍有成就都会亮到晃眼,也最容易被狼子野心的人看重攫为己有;而一旦落入彀中,就逃不掉灭门绝户的下场。

  此外,关于今后开门授业的问题,之于品德筛选标准乃是关乎国运大局,来不得半点松懈;哪怕落得绝后,也绝对不容松动放宽。即使与开门向学初衷相互矛盾,我也只能解释为:如果历史进程趋势真到了这步也是无可奈何,到时你们两个都要看开、放下。”

  交代好所有事情之后,谢智璘正式回应了6月中旬出国参加学术会的邀请。

  那天下班,谢智璘放下了未看完的论文稿件,收起老花镜,与夫人商量着安步当车出门散步,并想借散步的机会一起去理个发。

  叶成林自然是乐得相陪,提议说海淀街里的理发店新聘的技师是从四联理发馆出来的,理烫染造型技术水平一点儿不逊于四联。理完发出来可以就近去北大未名湖或圆明园溜达溜达。小叔叔若有兴趣,也能在下班后过去凑个热闹。于是一家三口就先去了理发店。

  男士理发快得很,洗剪吹全套做完也不过20分钟,方桐建议丈夫加个染发,因为谢智璘头上早已是满头华发。谢智璘想趁便去逛逛街里的新华书店,就随口打岔笑哂:“我已经70岁了,染不染的有什么区别么;侬欢喜的话侬染头发好啦,搞好了还能冒充40几岁;我这样子骗不了人哒。”

  方桐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嘀咕着埋怨老头子古怪,不可理喻,然而转脸又问理发师傅,能不能把她的头发漂白了。谢智璘闻言连忙阻拦。

  叶成林听到争执就过来劝和,见方桐梗着脖子不看丈夫,话确是对着他说的:“你不想要年轻,那我就陪着你老好啦。”——谢智璘拉住理发师的手,阻止他去拿染发用具:“阿桐囡,侬弗要乱来,好伐。侬本来年轻么,做了头发好看,我看了也欢喜。我就是老了么,大家都看习惯了么,染了头发也弗好看的。”

  叶成林紧走上前揽住母亲,插科打诨抹稀泥:“妈,您现在做的发型就适合您这年龄的女性,其实我继爹喜欢,他不好意思说。”回手有挽住谢智璘的手臂,“您看您这儿还得等一会子呢,我们在这儿占着座位也不合适的;不如我陪继爹先去隔壁逛书店,您做好了头发就去找我们,成吧。”

  一老一少走进新华书店,专业书台周边相对背静许多,叶成林找店员借来上货用的木凳,让老爷子坐下来歇歇腿。

  叶成林随手捡本书翻了几页,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我一直都想问您,您和我妈结婚时她岁数也还挺年轻的,当时怎么没想再要个孩子呢?”

  谢智璘下意识的摸了下额头上的伤疤,怆然承认说是时局使然。文革结束后高金技术研究已接近于绝灭,要想挽救起来,把脑子里残存的东西形成文字资料,需要不停地、随时随地的抄录。方桐是配合辅助他从事整编工作最顺利协调的,也算是难有二选,就顺理成章的被拖进学科门里;为此有很多人指责谢智璘任人唯亲。可在当时那种清扫残局重新起步的局面下,恨不得把一个人当成五个用,对于这些质疑根本顾不得理会。

  文革全面结束后,经院领导搭桥牵线,撮合谢智璘和方桐组成了新家庭。谢蔚按照家乡习俗向兄嫂敬了茶。第二天就跑去找教导处老师申请提前拿毕业证,好去院里找临时工,结果被方桐知道了拎着衣领拖回家。指着户口本让他看清楚:你们兄弟的名字一直在一个户口本上,现在我的户口也加了进来,从今以后我也是你的家长。你好好上学准备高考,考上大学就踏实地去就读深造···我也是当母亲的,太清楚‘希望’对于一个母亲的价值意义。你不要断了我和你哥哥的希望。

  育儿教子是要投入精力的,科研岗位上的女性基本都是两头忙碌,谢智璘要集中全部精力从事研发项目重组,方桐除了集中精力于资料补漏整理工作,还要照顾谢氏兄弟的生活;根本分不出多余精力再考虑生育子女的问题。所幸是谢蔚懂事,信服于长兄长嫂的教导,学成毕业后很快接承了该项专业的研发工作。

  一家人连拖带等地直到晚间七点多才凑齐,在北大南门外的长征食堂(饭馆名)聚齐落座。

  叶成林动手用豆腐皮卷着肉丝,打岔埋怨谢蔚迟到:“你再晚来一会儿,就直接替我们结账了。下午打电话不是说能按时下班么,怎么拖到现在?”说完把卷好的豆皮肉丝卷放在谢蔚手边。

  “我去车间那边看看英飏的进度,回来时有点堵车。”谢蔚夹起肉丝卷缓缓吃着,桌下使劲撞了下他的腿。“吃饭时不谈工作相关的话题,好伐。”

  叶成林呵呵一笑,将一碗剥好的瓜子仁端方桐和谢智璘跟前:“是老人家非要等你到了再点菜,我是不怕等,大不了再剥出一碗瓜子仁呗。”

  谢智璘拂着那小碗瓜子仁,直夸阿林懂事了,令他非常之欢喜,更加替方桐欢喜。谢蔚也顺着话题称赞叶成林有朝气活力,踏实懂事、脑子好有眼光,最主要的是没有高干子弟的坏毛病。

  方桐对于儿子懂事,尤其乐于与继父家融洽亲近,当然乐见其成,欢喜得无可无不可。略带着些不好意思,嘱咐谢蔚和叶成林:希望将来,亦或是继父母亲百年后,小蔚和成林依然能保持这份相知相扶的亲厚,彼此间还能当亲戚走动往来。

  谢蔚挽住方桐的手,洒然笑道:“阿嫂,您就放心吧。我和阿林现在是彼此认作一家人,将来也会是一家人。”【蔚蔚给自己挖了个坑啊。~(@^_^@)~】

  ‘哎呦喂,我这爱听啊!小叔叔这两句话简直比邓丽君的歌听着还要美;真是通宣润肺,怎那么对我心思呢!。’二世子摩挲着胸脯,激动坏了,如果不是顾及母亲继父在旁,他恨不得伸手把小叔叔拎过来塞进自己怀里。

  结完账出门,刚走到叶成林的车旁,叶成林和谢蔚的手包里就先后响起手持大哥大的铃声。谢方夫妇对视一笑,先坐进车里,看着叔侄俩分别立在车头车尾处接电话。

  两个电话一喜一忧。成林接到电话是弟弟成栋打来的,约他周末回大院参加‘活动’,祁思源等人在顾三元新开的酒吧设宴,给完成进修回国的陆正纲接风洗尘;让成林事先安排好自己这边的工作班次,并鼓动他带上亲近哥们儿好友一起过去热闹热闹。叶成林想当然的替谢蔚报了名。

  谢蔚接听那个电话颇有些令他消化不良;是合作铸造车间的保卫科长打来的电话:向谢蔚‘征求’意见,提议将今天违规作业的实习生退回,由他们从本厂选拔工作细致的人员参与协助工作。谢蔚当然明白这明摆着是要求‘坐地截胡、分过路财’的意思,沉默了半晌留活话说,让他考虑一晚,明天给确切答复。

  叶成林从冷饮摊上买了雪人冰糕回来,车内的谢智璘显然是觉察到了谢蔚的异样,已经摇下车窗玻璃招呼谢蔚近前说话,讲述原委。

  快下班时,西北郊合作铸造车间保卫科打电话知会谢蔚:跟着英飏先行进关的副手在工作区内闯了祸,违规操作差点引起安全事故,要求谢蔚立刻过去处理。

  谢蔚急忙赶去当地向英飏了解事实,原来是刚进所的实习生李惠民犯傻,禁不住这边厂区女实习生讨好,接私活给项链重新加喷涂层。重做涂层前,需要汽油调兑清洗剂刷净链子上残余涂层。汽油本身具有挥发性,并且会产生可燃性挥发气层;因此同类浸洗工序必须在开放空间进行,且在操作点相应距离为半径的方圆区域内,必须绝对禁止明火及可生静电火花事物靠近。

  就因为是做私活,以上两样禁绝操作都被李惠民直接违反了。他做好涂层后,见工作服上有喷涂痕迹,又把工作服泡在汽油里浸泡搓洗,最后再拎过电炉子上烧开水的铁壶,做开水浸泡。

  就在拎起水壶的瞬间,洗料盒里汽油挥发铺陈开的气浪遇到电炉丝明火被一下点燃,追溯蔓延到了洗料盒里的汽油发生二次爆燃,又沿着飘散开的油气燃起半人高的明火带,向四下里迅速弥散开。李惠民首先反应是逃窜呼救,遂即有工作人员闻声赶来,及时断电、铺盖截断火势蔓延,进而彻底灭火,最终制止了一场惊险无比的事故。

  英飏解释说这件事情回想起来的确相当后怕,因为当时他正在工作室内核算数据资料。幸亏是汽油挥发铺洒的面积较小,又得以及时灭火;否则一旦引发电线线路火灾,最先会殃及到困在内层工作室的人和资料,必定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

  “我C···唔~~”谢蔚讲述告一段落的同时,手疾眼快将雪人冰糕塞进成林嘴里,堵住了涌到牙前的脏字。成林含着冰糕乌鲁乌鲁的哼哼着,把‘操他妈’伴着入口即化的雪糕冻儿一起嚼了咽下后,舔着唇边的冰霜儿咋吧咋吧嘴:“我想买把片儿刀去剁了那傻缺,免得他再跟着你去添乱。”——“你放心,换我进关时肯定不用这类猪一样的副手。而且我已经通知人事主管,这个人实习期延长,暂时不予转正,更不予安排他再进入实务操作中。”谢蔚抬手划拉着成林的后背和脖子,暗示他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

  由于晚间街面道路上行人多,车子走得像蜗牛爬似的。叶成林脚下不住的点换着刹车离合,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缓解着烦躁。他问谢蔚为什么让英飏先进关?谢蔚说是确定6月份由英飏陪同谢智璘出国参加学术研讨会。如果英飏能够及早将成品赶出来,那么谢蔚之后就可以分神出来,主抓研究所管理工作。此外他也得到通知,要他尽快安排好工作进度,前往国科委党校联合举办的行管进修班报道。

  成林借后视镜看到谢智璘的脸色整肃,猜到他是对于‘学习班’一类的事情敏感,于是一吐舌头解嘲笑道:“如今进党校学习不同以往了,能进党校报道的人就那么两类,要升官的,要挨尅的。小叔叔最近两年干的风生水起,我猜是到进一步镀金的级别了。”

  谢蔚抱着双臂直直的看向车窗外的夜空,近于一字一缓的说:“如果仅仅是让我去上进修班,倒也罢了。可是连同昨天一个事情结合起来,就由不得我不多想了;苏志恒昨天突然给我打了电话来,说有个人托他做引荐想认识我,这个人名叫-季宏图。”

  兀然间,车厢内仿佛沉入深潭版陷入到一片死静中。

  ——分割——

  成栋从大院伙伴聚会后回来告诉他爸说:成林倒是出席聚会了。可刚喝两口酒就接了个电话非走不可,说是要去郊区接小叔叔回来;成栋是想替父亲待传话来着,可都没来得及说。

  叶长天觉得匪夷所思,谢蔚他们研究所没有多余的公务用车,就不能出门截个出租车,还非要‘专人’开车来接?——成栋啃着香梨,咋吧着果汁回答:“我哥说了,小叔叔从车间走到车站要走出好长一段夜路,那个路线晚八点之后就没有末班车了。出租车嫌弃那个地段偏,计双程都不愿意去。再说小叔叔有夜盲症,绝对不能让他走夜路。”

  叶长天扫了一眼墙上的挂历,本周正好是隔周双休日,于是示意成栋就用书房座机再给成林打电话,并在待机时伸手按了免提。他现在非常想知道叶成林在那间老掉牙的居民楼里在做什么。(94年3月起开始试行隔周双休)

  或许是官用线路设备的性能高,收音效果佳,电话接通时连对方近旁的动静都能听见。电话那边显然很热闹,成林在和成栋通话同时,正在和旁边某个人半笑半嗔地争执着话题。细听片刻听出些许内容,成林在‘申斥’那个人动作不小心受伤,被‘训斥’的人显然心虚正笑着打岔——

  “知道自己有凝血障碍的毛病还非得逞能;这紧着跟你说我上去帮你拿,至于的急成这样吗!?你看现在破皮了吧!?又得好半天才封口儿。”——“好啦,阿拉错啦好伐?侬伽多话啦~~”

  随后成林一边呵斥着给那人上药包扎,一边明显得意的对成栋解说,刚才是小叔叔爬高够东西碰破手腕,正满脸诚恳得在他面前挨呲哒呢··兄弟俩嘻嘻哈哈逗了一会儿贫嘴分别挂断电话。

  成栋按下电话刚要溜,座机又冷不防惊响起来;把成栋搞得一激灵,也没多想就拎起听筒应声,遂即被里面吼出的声音震得将听筒拎开老远:“···啊?哦,在呢在呢···爸,我爷爷让您接电话。”

  叶军生的电话浑如一个旱天雷直轰过来:林林、栋栋都是他叶家的根,绝对不许厚此薄彼!现在林林向爷爷奶奶提出要把户口迁走;表面原因是说要筹备开一家商贸公司,需要填报注册地址。还说是把户口并到母亲那边,有希望参与中科院系统年内的分房福利···在叶军生眼中,这是成林在给弟弟成栋腾出位置,以便让成栋顺利接承家业。那么到底是谁这么大胆觊觎家业、声望,竟至于连成林都容不下了!

  “叶长天,你给我说清楚,究竟是你、还是其他什么人容不下林林,非要逼着他自请出户断了血脉亲情?!嗯?!我还没死呢!你们就敢明目张胆把我的孙子往门外赶?要造反呐!”电话里都能听见手杖戳地板的咚咚音响。——叶长天捧着电话,毕恭毕敬的应答着:“爸,您别这么想,没有这样的事。我是真不知道林林要迁户口这回事儿,这肯定是林林在玩什么鬼花招找的借口;真的。他是在您二老跟前长大的,无论如何、任凭是谁,都不可能动摇他的位置。退一万步说,他想留在他母亲那边儿也没有什么错嘛··哦好好,不许他牵户口,我改天··哦不,我马上过问这个事。好的好的,我一定和他当面谈,我保证去找他谈!”在放下听筒后,叶长天已是恶向胆边生,喘得呼呼哒哒都快成鼓足气的风箱了。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到气死人的地步。当人正处于上位之初时,会出现极度膨胀的受迫害危机感,警惕怀疑一切事物现象是此时最常有的反应。叶长天记得刚才那个带吴侬南音的口音,是谢蔚。

  上一次成林用年终绩效奖金换房周转资金,引起相关部门调查的情形,就是因为他;上上次成林磨着他爷爷在医院走老干部急诊通道的便利,也是因为他;这次成林要迁户口的举动,十之八九能断定是谢蔚的撺掇。还真是低估了这个黄口小儿的感染力,他有何德何能,竟然令叶家子弟为之鞍前马后甘心供其驱使?甚至起于他的影响,开始疏远本家亲人、朋友···

  晚间,叶长天接到国科委办公处公务来电,知会他参加代号“飞腾行动”的新技术开发划区划责会议。本次会议主旨意在【析责确权】,简而言之:行动各攻坚小组已依次上报完各自攻坚研发成果,即后将由国府、国科委两处首长联合主持并下发责任书,将各攻坚组课题项目划分给专业对口的单位院所乃至于军区部门进行细化操作。(用白话说:奶妈们到本家主母跟前挑选合眼缘的孩子抱回去喂养,并定期抱回来给主母太太看;孩子没养好的,主母太太自然要追究责任。有朝一日自己奶大的孩子有出息,奶妈一家子必定跟着飞黄腾达。)

  纠集根本意图大家都心知肚明:当年主管部位抓的项目过多,如今项目成立起来,所有项目小组都朝主管要钱的话,肯定照顾不过来。那就由各经济实力坚挺的单位出面认领回去。按照‘养恩大于生恩’这一思维模式推演:各承包单位对于认包下来的研发项目承包课题,无论使用投产投放市场等方面运作,都有绝对优先权。

  如此巨大利好的解读,使得叶长天的心情也为之振奋豁然开朗。

  叶长天凭着敏锐的嗅觉迅速准确地锁定出击目标——必须先于众人之前,将谢蔚及其率领的课题研发项目牢牢控制在手心里。原因扼要:再如何尖端精强的武器都要有准确参数标号的金属技术支持跟上去,否则一切都是无本之木、画饼充饥。谢蔚及其研发小组是扼住所有器材研发立项咽喉至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位。

  与此同时,叶长天对于各方较量实力也有充分考量。尽管对萧正给出的‘于科研人士务须礼贤下士’之论颇感不屑,但于祁省三、萧正等老几位的道行则是深谙轻重不敢质疑的。这群内的老人家们都是父一辈子一辈攒下的老交情,即使不出手也能在利益共享基础上谋求结盟。从萧正这边相互搭乘顺风车,再不济都比朝季宏图撒出大把买路财借道要划算。

  季宏图之流卑鄙凶顽有如当道豺虎,与这个群落的对立之势已非一日之寒。尤其近两年来,季宏图靠他老子季维仁在军政两界背景为依托,怀揣利器穷兵黩武渐有气焰冲天的架势。几回交集短接胜负不一,叶长天也颇动了些心思总结教训:对如是类凶顽之徒,既不能保证一击而灭,就不妨让开正面冲突位置避其锋芒;任他起高楼唱大戏;己方则可趁机高筑墙、广积粮,徐徐图之,瞅准时机釜底抽薪。那么,关系到所有布局成败的掣肘节点就着重落在人才较量上。

  翌日,叶长天提前到凌晨就到了会场,用最快的速度将会议所在区域楼层做了重新布控。诸事停当后,孟广清出门检查门卫,顺带到坐车上为叶长天取虫草茶、蜂皇胶囊。提着小药箱回来时,恰看见叶成林与谢蔚并肩朝会场这边走。

  与其他赴会者面目凝重忐忑惶恐明显不同,这两位年轻人正为着某个欢快的话题低声逗笑着。谢蔚臂弯里搭着西装外套,因正是笑不可支身形打晃,另一手臂被成林挽着:“··我说的是奶妈抱孩子,到你嘴里竟不堪到四肢着地了··哈哈。”

  成林一样笑得见牙不见眼,嘴硬抬杠道:“稍微有点脑子都能想明白,除了老母猪和大型犬,哪种雌性能有本事一窝落生十四五个的··哈哈,你拿话引我非得往那想啊~~”

  相距不远彼此很快对上目光,孟广清大方地迎过去搭话:“远远就看见你们兴高采烈而来,看着都让人兴奋。有什么可乐的事也分给我一些如何?”——谢蔚仍旧是忍俊不已,推辞让成林来说,他学不好刚刚那种语气。成林笑着摇头回绝:“不是我小气,刚说的段子是我和小叔叔之间的玩笑,换别人,包袱就抖不响了。”

  孟广清假装不屑的撇嘴一笑:“行,我不打听你们小叔侄俩的小秘密。嗳,成林今天怎么到这来了?”——成林等着谢蔚套上外套、挂好胸牌,才继续回答:“本来也轮不到我来;可是搭档的媳妇凌晨时突然住院,我临时替班到这边参加市商委会议;就便把小叔叔送到近处。”

  孟广清有意朝侧后门岗方向抬抬下巴:“这周边几百米范围内都属于敏感地段,会有人随机性抽检进出证件。成林你若没有专会通行证就送到这儿吧,你不是还要赶去开会吗?稍后我陪小谢进会场。”——成林显然对孟广清的提示毫不在意,抬手看了手表:“还有四十多分钟呢,不着急的。商委那帮头头儿开会从来就没有准时到过。”

  至此,谢蔚终于有了表态,他将手上泡好茶的水杯塞给成林,蔼然劝道:“你还是往公司那边走动着吧,七点半之后路面上容易堵车。这枣茶给你带着喝,这儿开会配备有饮用水。”主要是门岗检查严格,非关会议用物品一律扣在门外。

  成林闻劝也不推辞就接过杯子,倒退着步子边走边嘱咐小叔叔,散会或早或晚都记得给他打电话。最后转过身向背后特定之人挥着手潇洒远去。

  这段不期而遇的过程,孟广清借会间休息时向叶长天做了例行汇报。即便是据实而报不做丝毫添加演绎,在叶长天正值神经过敏时段也还是有着捻油拨火的意思。

  下半场会议一开始,会议厅内氛围不仅在叶帅眼中已幻如战场,在众多列会者眼中也变得炮火纷飞。季宏图等人过于急功近利,拉拢游说一班青壮派做‘联盟题目’,想搞国家定向扶植的集团股份制企业,说白了就是想偷换概念闹独立经营,以便在不久的将来进一步截获产业放开利益。

  议题刚一摆出就遭到以叶长天等人为先锋、国科委众多老学者们为响应的群起攻伐,‘火力之迅猛’超乎寻常,打得季氏旗下追随者们都没捞着插话的机会。最后叶长天一路斩将夺关所向无敌,将高金研造开发悉数拢在辖内,率先插起胜利旗帜。其他几家实力单位借此东风再接再厉,陆续把三军拳头工程包揽囊中。季宏图在接到手下人汇报电话后,气得把座机扔地上了。

  会议一直拖到午后两点才散,列席会议的人都被耗得焦头烂额,饿的前心贴后背的。孟广清奉指示领谢蔚跟车回办公室,做进一步面谈。

  谢蔚觉得讶异,既然已经被跑马占地划在辖下,还有必要再如此耳提面命似的加深‘印象’么:“谢某一届微末薄术傍身,惊动长官视以青眼已是愧不敢当;再行叨扰首长进一步关照提点,实在是不胜惶恐。可否请孟秘书待转歉意,我今天要赶回研究所与英飏会面交接数据,改日再行汇报··”

  谢蔚正欲结束与孟广清的闲谈,另一侧兀然跟上一人,借递呈外装的虚晃动作将他夹在中间,回头看确是苏志恒。“忠言逆耳啊,谢家小弟。你若不跟我们走,怕是也走不出这栋大楼;九处季处长的人就在楼梯口,手拿名单张网已待。还是听愚兄良言相告:识时务者为俊杰。”

  孟广清遂即揽住谢蔚肩头,笑他年轻思虑浅:“贤弟无需担忧延误数据交接,已有车去接英飏了。恕我直言,今天会上几家遭严叱的专业组长都是业内翘楚。独树门户之念不敢说人人都有,也必定搔到相当一批人心头痒处。其实再多动动脑子就能明白个中道理:若容许如足下这类人士真正自立门户,无异于令无辜稚子抱金行于闹市,后果危机性可想而知。幸亏是贤弟今天始终保持坚定立场,没有跟那群人闹腾‘集团股份制提议’,这足以说明贤弟思想意识清醒,政治立场清明。”

  被左右夹击架上车,车子立即快而稳的启动。饿过劲儿加上恼羞成怒形成虚脱感,谢蔚窝在后座上已觉得头重脚轻,连生气的心情都没有了:“原来这就是志恒兄所说的时务?”——“那么贤弟以为呢?”

  “我哪还敢‘以为’?不都是明摆着的。公器被窃为私用,吾等这班所谓国科委旗下各独立研发项目,其实就是一群放养长成的鹿,静等着逐鹿之人圈划罢了··”

  “哈,苏某今日耳重,未曾听见贤弟刚说的话。”苏志恒垂着眼皮点起烟吸了一口,舌头一弹搏出一个烟圈。“但我还是要劝贤弟一句,话不可以乱说,哪怕是情急盛怒。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我方才那样相信你只是在发牢骚;尤其前车里坐的那位长官。”

  苏志恒见谢蔚半晌无语,回手把少半截烟暗灭并将车窗开了一条细缝:“贤弟觉得手中这杯酒不好下咽,这我能理解。可你若不接这杯名义上的敬酒,季宏图手里那杯罚酒,即便是牵机、鸩酒,也是会给你们硬灌下去。”——“以志恒兄所言,谁人竟有泼天胆量杀良冒功?”

  苏志恒从纸盒中扯了两张纸巾仔细擦着皮鞋:“你当他不敢!?苏某今天凌晨带人前往你办公处,适时截下一帮猥琐之徒以及所携物品。据这帮狗腿子交代是得了上面暗示,将以稽查追逃毒贩名义冲进你们单位大门搜查起获赃物,再直接下批捕令,于上午散会后执行抓捕,罪名是藏毒涉嫌贩毒。那包东西的份量足够把你拎到刑场上走个来回的了。你永远估量不出某些人的卑鄙程度,他们的字典里没有天良人道。想想看,古往今来的冤狱就算最后能平凡昭雪,可保得首尾俱全者能有几人?想学文天祥留得清白在人间,结局就必定要粉身碎骨。”

  初夏的午后气温最舒服,矗立在办公楼高大的走廊里,穿堂风中裹挟着恬淡的槐花清香,可以暂时淡化开焦头烂额的躁闷感。叶长天让孟广清把谢蔚先领到休息室待茶,就为给他蹲蹲性;同时借这点空隙时间听取苏志恒的行动汇报。苏志恒加夜班完成的‘扫场’行动颇有收获,圈住一群‘野狗’,为叶长天鼓足了叫板底气,还白饶个‘递投名状’的沙成泗。

  沙成泗早就眼馋研究所长的位子,这次盯准了谋求尽快进位的机会,向苏志恒出卖了研究所成立以来的诸多关键情节,其间最敏感的就是谢蔚与多位外籍校友会面交往的事情。据沙汇报:春节至五一节期间,谢蔚数次前往位于白石桥的奥林匹克饭店,与几名外籍人士会面欢谈,频通款曲。该举动在特种工作人员管理条例中属于严重违纪。他以一个老科研工作者的身份提请上级部门予以调查。

  叶长天吹着用开水砸开的茉莉花茶问苏志恒:你觉得沙成泗的汇报有多少可信度?——苏志恒提议:从用人选材的稳妥、追求信仰道德品质这两样标准而言,谢蔚都不在这两列之内,他属于不易标价定位其道德水准的一类人,由此也使其具有着不易替代和不易把握的双重特质。相比之下明码标价的小人更容易控制,沙成泗正是这类直接扔在称盘上称,一毛钱兜走一大堆的囊膪,不值钱却很容易用上手。

  “既然沙成泗属于术无专攻、德不入流者,要他何用?何况还要为此费一道手把谢蔚故意改成‘带病工作’,有这个必要吗?”——苏志恒阴测测的一笑:“我非常赞同您对沙某人的评述。不过,他提出一个建议倒有些触类旁通之意。他说越是专业性强的人就越有种怪癖的清高,比如‘要脸不要命’。谢蔚和英飏师出一门,所攻专项是相辅相成相互牵制的。放在一起就如同是一举双得了独门秘籍与破解术,握紧胜券天下无匹。谢蔚这个人圆滑得很,英飏则是中直单纯;他建议您把谢蔚压在手里,把英飏留在研究所。这就等于把整个专业课题完全攥在手里了。沙成泗保证,日后他和整个研究所将唯叶总之命是从”

  倒茶叶时有些匆忙,杯子里的花茶有一半是高沫,被滚开热水冲过后喝着有些糊嘴。叶长天用舌头刮着口腔中的细茶沫,冷不防拽出一句四六不靠的问题:“志恒,这个沙成泗能找到你替他递交投名状,看来是与你走动得很近嘛!?”——苏志恒的眼皮一垂,拢住眸间一层寒意:“当年严打时,朱志强被人揭发聚众搞流氓活动最后判处死刑,沙成泗的女儿既是参与者也是检举人。朱某人早年间参与造反派行动,残酷迫害致死了许多无辜之人,先父就是其中之一。”

  叶长天又往嘴里吸了口茶借以将满嘴茶沫冲下喉咙,然后转手往苏志恒肩上一拍:“君子报仇啊,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对吧,志恒小弟。”——“呵呵,您说的太贴切了。”

  为显示‘看重’、诚意,孟广清按照指示将例行工作餐摆在休息室里,四菜一汤两荤两素:炒豆芽、香菇菜心、烧茄子、红烧牛肉、海米冬瓜汤,主食是蒸饭或馒头。叶长天早年倒有过午不食的习惯,近两年出于工作需要必须保证作息规律,已回复成一日三餐的节奏。

  望着亦步亦趋而来的谢少帅,叶长天不自主地磨起后槽牙,挤出的笑容想必也是艰涩的。谢蔚脸上并没有饥渴交困的狼狈状态,依旧是一派处乱不惊的洒然俊逸。习惯给别人挖坑设套,乍然发现徒费手脚对手却根本没掉进坑里,这是最凸显挫败感的。

  抬臂握手时,叶长天看到他腕表带下露出创可贴。心中虽有些不爽,碍于领导姿态还是以和蔼的声调招呼谢蔚落座先吃午饭,并问候了伤情起因。

  谢蔚轻描淡写的回述说,他昨天登高翻找收在高处的材料,只顾听成林讲笑话,脚下踩空跌倒,慌忙中蹭破了手腕;少不得就被警惕性颇高的‘叶二爷’狠狠训了一顿。看谢蔚提及成林时呈现出不自主的笑意,叶长天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几乎把手里暄腾的馒头攥回面团状态:明明说的是我叶家子弟,你这一脸‘吾家有子初长成’的骄傲是打哪来的?

  叶长天以习惯的军旅速度,用了不到十分钟就解决掉了迟到的午饭;随后从筒装烟盒中捏出支烟点上,转手把盒子传给苏志恒、孟广清,轮到谢蔚近前时他摆手辞谢表示不抽烟。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三个人架着烟卷一起喷云吐雾,看着谢蔚不疾不徐的低头吃饭,很有点儿‘把猎物洗剥干净再下嘴吃’的视觉乐趣。

  叶长天自顾自地朝半空喷出一股烟雾:“呵呵,小谢贤弟呀,象你们这批中青年科技人士在本领域内都是中坚力量,是国宝级财富,无论自身还是各单位都必须提高安全意识,怎么能毛毛躁躁的呢。不要说成林批评你,就是为兄我也要嗔责你。若为不明原由者听了会以为你要靠侄子照料起居,无端惹人笑话呀。”

  谢蔚抿了下嘴角畅然笑道:“这个我倒不担心。成林是有责任感使命感的年轻人,且具备成为领军掌门角色的优异潜质;我非常欣赏也鼓励他把这种优良气质保持发扬下去。”本来不指望和这类信奉‘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人找到共同话题;既然现在人家有主动表达善意的意思,谢蔚也乐得就此契机建设一下和睦的说话氛围。

  首战告捷的兴奋使得叶长天颇有倨傲皎然之感:“既然你有这份以身作则的心思,就更要起模范作用么。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解决个人婚姻问题呢?成林现在是‘有样学样’,只要长辈一问相关话题,他就拿你借口,说什么‘我小叔叔还没找对象呢,我急什么··’你们说这孩子,啊?就好像是你当真拦着他搞对象似的··最不应该的就是日渐懒惰,成林现在下班也不回他爷爷奶奶家,直接就往中关村跑,明目张胆的说就为母亲那边离着单位近,能多睡半小时。既然喊你小叔叔,你这个做叔的也该多加规劝才是。”

  谢蔚老神在在地吃完最后一口饭,摸出手绢擦了嘴角,不疾不徐地反唇相讥:“成林与家嫂之间血缘亲情母子情深,孩子懂得在母亲膝前承孝是他的孝心。这个我无可置喙、更无权阻拦。况乎成林已经成年,懂得孝悌和善、亲亲睦族,对于将来的婚姻家庭也必定有成熟主张。我虚长他几岁,侥幸愧领叔辈名义罢了,对他的生活工作至多只有建议提示,无权操控搬砖他的心意志向。既然叶总今天明确提到了,那么回去之后我对他多加提示就是了。”

  很快有工作人员进来收理干净会议室,通风换气重新献茶。孟广清将牛皮纸公文袋(内有一份特殊目录)摆在谢蔚面前,绕回叶长天身侧落座。苏志恒依然留在谢蔚旁边,扮演着招待角色,扯些闲事话题润色气氛,顺带提点谢蔚要充分领悟首长关怀照拂之诚意。

  若仅看‘目录’开列项目,真是有那么几分钟里,谢蔚真想对叶长天由衷地说声谢谢,感谢上级首长给予基层研究人员的理解。字里行间陈列着多项亟待充实经费解决运作的项目,说是直书弊端绝不虚夸。可以说叶长天及其手下人不属于那类尸位素餐的耍嘴客,是重于实干的。

  然而这股心头感怀刚有涌动苗头,就抬眼看见叶总那一脸擎等叩首谢恩的姿态;更何况适才一番极尽热切地“相邀面谈”还历历在目;于是心头登时翻起鄙夷并夹杂着许多滑稽、恶心的泡沫。如同大快朵颐兴致正好时,突然在菜里发现泡着死苍蝇;前面所有兴趣瞬间败坏一空,脑子里仅剩了一句牢骚:这抽一巴掌转手又赏一块糖,手忙脚乱演了好一折《连环计》,是当我年岁小没读过史书么。

  恰在几天前,沙成泗寻到谢蔚拉着他谈心交换思想,声称要为年轻同志充当阶梯、伯乐,鼓励谢蔚将当前的困难纰漏都说出来,表示要帮着年轻的所长向上级领导反映问题。谢蔚当时觉得他这股热情诚恳来得突然诡异,就多留了心眼,在叙述内容里埋下几个明显的‘扣儿’。果不其然,今天手上拿到这份目录列项,九成五比例都是当日交换思想的内容。无需多想也可知,沙成泗从谢蔚口中套出紧俏内容,转脸就当做自己的研究认识报上来表功。

  谢蔚缓缓看着目录,嘴角翘出一弯似笑非笑的弧线。孟广清见了只当他是省得了领导的栽培心意,便又从自己的文件包里抽出份附照片人员简历,轻轻推到谢蔚手前,动动下巴示意他接过去看。

  谢蔚拿眼扫了一下就把简历归入目录表中。简历中推介之人是位女性,四寸大的彩色照片,无需细查就知道是容貌端庄之人。推荐职位美其名曰是为谢蔚选配专负责随行资料整理的秘书,稍加推想就可猜出是领导派婚人选。一念至此他合起所有文件拨到一侧,十指交叉架在桌沿儿上:“粗略看过列项后,我必须说如此优渥条件,即使其间夹着份匪夷所思人事简历;也仍是令人不禁惶恐。诚所谓无功不受禄,想必叶总开列出项目是支持前提的;亦或者说,另附的人员简历,仅是众多前提之一,对吧?”

  叶长天与孟广清对视后怡然点头:果然是与明白人说话来得轻松,点到即可。这小子比那些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识趣得多。

  孟广清得到长官首肯的眼色,两只手转着笔亲切笑道:“小谢所长多虑了。对研发项目的支持及人员配备是关乎于国家公务的大事,怎么可能另外讲究条件呢。当然了,叶总今天请你来办公室会谈,的确是要向他人表明一个鲜明态度,属于国家保护的人才是绝对不允许窃为私用的。这完全是出于公心的正常工作安排嘛。年轻同志要善意领会领导的关怀爱护才是嘛。”

  谢蔚手指一捻拎出压在最下层的简历退回到孟广清眼前:“既然如此,就请收回这位同志的简历及职位推荐。明确回答,我安排不了。高金研发不同于其他专业岗位,对于业务精准度、反应灵敏度、专业技能识别、专业外语熟练使用··等等方面有着极高要求,无通融商榷余地可言。这位同志的简历我刚看了,其英语会话水平、专业级别与金属研造或对抗研发完全就挨不上。这样一个人安排她做什么呢?换言之,有这近千元的月工资水平,我宁愿用来聘请一位高级别铸造工人,也不会养个‘鸡肋’秘书。我可以负责任的说,在我率领的研究所领域内当真是做不出如此类型的编制空额。”

  话音弗落,苏志恒手一抖,瓷茶杯盖子当啷一下掉在杯子口上,叶长天一拳落在桌案上,横眉立目的问:“谢蔚,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字面意思:高密金属专业研究区域里不需要一个开着高工资的外行秘书。”
月蔚弦歌 番外·欢脱小剧场
  1——只有我才能调戏小叔叔

  诚所谓浮生难偷半日闲。好容易将一摞账册看完,成林把脑袋直接伸到冷水管下,拧开龙头就冲,他觉得天灵盖都冒火星子了。尽管暗笑自己是自找苦吃,但终于把开辟郊区商场分销点项目拿下来,吃点苦头也是值得的。扯毛巾将头上的水擦干,还是觉得心痒难耐;于是抄起座机电话拨了一串印在脑子里的号码。谢蔚这几天接替英飏的岗位,领了一位副手再次前往郊区铸造车间,做试验样品出炉的最后把关,这一走又是三四天,无声无息的。

  电话那边很快接通了,谢蔚的声音很冷漠,像两颗玻璃珠掉在石板上似的干脆凌厉。当成林故意嚓着嗓音说了两句话,电话那边响起一串轻笑,随后声音温缓的说了碰面地点、标识。

  五点以后,叶成林把车停在了指定的会面地点,航材研究院职工礼堂高台阶下。放下车窗探身向外看着,两车道宽的柏油马路,被往来穿梭的下班职工、买卖人群占去了多一半。

  刚停下五六分钟光景,就有维护自由市场治安的人走过来,手里攥着红袖标,看意思是嫌停车占道,要轰他挪车让位,或者就唬他交几块钱罚款;可是瞥见前风挡下戳着的进门卡,立时就变了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凑过来。

  “劳驾,同志,你是等人呢吧?那什么,这儿不好停车。要不你往前挪挪,前面路口向右拐进去,一大片停车地方儿···那个,是前面八局的吧?”

  叶成林知道他是被进门卡上标的发卡单位吓住了,也懒得搭讪就顺嘴编:“算同一个系统单位的吧。我等的人来这办事,马上就回来。挪了地方怕他找不着。放心,多不过三五分钟功夫,我就走。嗨,说着话就来了。你错开几步,我着车调头了。”

  在治安员讪笑搭腔中,谢蔚领着副手井明涛分前后分别登车关门,又按照治安员殷勤的指点下,借助家属楼区内的空场调转车头,一路三停五响地爬回到公交主道上。

  井明涛自上车时起,就对叔侄俩之间的称谓与年龄巨大反差很感兴趣;与谢蔚说话讨论时也是眉飞色舞口说手划的,以至于二世子心里那点初次见面的善意感很快被抹灭殆尽,懒得再搭理他。

  拨把超过一辆冒黑烟的烂尾公交车,成林回头与后座上的谢蔚搭话:“嗳,小叔叔,稍后我得把货票送回商场,要不然咱俩吃完饭再回去吧,也免得家里那二老还为咱俩有意等饭。海淀街里有家专卖锅贴的小店,我带你去尝尝。”谢蔚欣然答应,说正好要去向阳文具店买几本报表凭单。

  兀然间副手座上的井明涛有意侧过身,朝着叶成林略呈惊叹的笑道:“抱歉打断一下,谢所长这位堂侄,我见足下带有异象,能否请教尊姓大名?”——“叶成林。”二世子侧头扫了眼左面的反光镜,随即冷笑:“我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发现自己身上有异象,没想到被个初识乍见的人看出来了。但不知道先生所言的异象是什么?”

  “您回首后望的角度比一般人要大许多,依相书列举是为‘狼顾之相’···”——没等井明涛显摆完这套说辞,叶成林往右一摆方向盘,直接把车子斜签着插在便道上停下,并不灭车只把手刹拉起:“我说你会聊天吗,不会聊天别张嘴。就你看过整部三国,懂得鹰视狼顾之相,别人都不认字的,是吗!?今天是有我小叔叔在,我一直给你留着脸呢;别他妈得几分颜色就闷着开染坊,一个拿专科证的技术员有什么可显摆的,一上车就跟我这闲逼蛋扯的!?”

  谢蔚听着成林趋于张嘴开骂的边缘,倾身向前按住他的肩膀,把话题接了过去:“小井,幽默玩笑要看分寸更要讲对象。就比如前几天,你跟我和英飏拍着肩膀念叨‘苟富贵勿相忘’,我能当玩笑话听;可换成英飏,你就碰一鼻子灰,落个幽默未遂。”

  叶成林见小叔叔出面制止,就不在嗔责,按下手刹拨转方向加油继续往前走。从仪表盘上摸起烟盒,颠出一颗烟夹在口鼻间转着,如此不至于令小叔叔被烟呛到:“小井同志,领导提示你的话可是金口玉言,得好好刻在脑子里,啊~~!。日后跟领导说话不会摘选聊天题目就干脆别张嘴,要不你迟早死在这张嘴上。”当着我小叔叔不跟你丫较真,算让你丫捡便宜。

  谢蔚低头从包里找出水杯,让成林匀给他半杯水;成林拎起杯子就往后递,揶揄哂道:“要不说赶早不如赶巧呢;临出门时新换的龙井,这会儿正可口呢!行啦,别往出倒了,你就拿这杯子喝吧!我还能嫌你吗!?怎嘛,怕跟我间接接吻呐?”——“滚!”谢蔚挑起眉眼骂了一句,却依了成林的话,直接拿着杯子一口接一口的开始喝茶。“专心看路别总回头看我,这杯子里要是泡出龙须的话,我会拿给你看清楚的。”

  成林闻言哈哈大笑:“真能有此吉兆,必当与卿家共有之。有赞曰—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将军解战袍。”——“你小子是贫农成分吧,怎么今天这么贫嘴呢?”

  【鹰视,目光锐利如剑。狼顾者,谓回头顾而身不转。有此面相者多性狠,常怀杀人害物之心。又传有此面相者,乃有帝王之志。】

  叔侄俩这番接力耍宝的笑骂调侃,虽则善意化解了关于面相解读不当的尴尬危险气氛。但井明涛接连挨了两段训斥,仍然很折面子,到了西苑就臊眉耷眼下车去转公交了。

  车门刚推严,叶成林就一脚油轰得车子窜出老远去:“嗤,顶犯这种刚装了半瓶子就穷咣当的傻缺了;学他妈两句屁话就到处臭显摆。”

  两人在街里吃完锅贴,叶成林磨着谢蔚跟他回商场交割单据,将他安置在职工游艺室,和住宿的单身职工们一起活动。临出门时成林还特意关照文体用品组的张骏收拾出台球案子,邀请谢蔚组织编队打台球。谢蔚说有点顾虑放在成林车上的箱子,成林让他放一百二十个心。商场后院因为停了送货的卡车,仅剩下走人的通道,成林就找邻居派出所打声招呼借块地方停车。哪个小偷小摸敢偷到派出所里去?

  耗了半个多小时,叶成林才把单据和笔记交代给路建伟。拎着外套回到游艺室,正看到张骏在教谢蔚找台球着力点,因为要找最接近的视力角度,使得两具身躯简直是贴得亲密无缝。

  这可把二世子腻味坏了。成林几步上前推开张骏,然后直接上手把谢蔚的西裤前后掸了一遍:“张骏你那工服几天没洗了,又是翘粉又是土的,蹭我们一身···我们家领导明儿还得去上面开会呢。”——谢蔚反手捉住那只作乱的爪子,面上则是为两人做调和:“大张是在教我怎么看击球角度呢。我觉得这台球真挺好玩的,可惜时间段还找不准力道。”

  成林转腕脱出把握将手搭住谢蔚肩头:“这还不简单,我明儿就给你办公室送套球桌去,你和英工天天都能劳逸结合。”

  两人信步来到隔壁派出所取车时,恰好值晚班的管片警员刚刚抓回一群人,全塞进‘反省小屋’里手抱头蹲着。

  想必是抓捕时颇费力气,负责看门提人的警员此刻还在骂骂咧咧的朝着近前的人撒邪火:“还他妈恬着脸哭!?爹妈把你养这么大送你进京念书,好的不学,非学着耍流氓,还他妈是搞同性恋?我呸,恶心吧啦的··告儿你啊,好好反省交代,要不就让你们学校保卫处来领人。”

  叶成林的车就停在反省小屋门口,拉开车门把外套和包先放在后座上,反身几步走近小屋门,向警员递上颗烟搭话道:“怎么着哥们儿,今晚扑回来不少啊?”——警员接了烟点头称谢,指指亮着灯的所长办公室,又把烟塞进上衣兜:“嗨哟,叶子经理。这不嘛,也不知是那个片区的孙子故意给我们找事,他们的管片到清净了,把骚干零碎儿的都轰到我们这片区来了。就这块‘料’是地质学院的学生,正经书不念,跟着隔壁校区里洋鬼子学着干屁眼搞同性恋,操,丢人现眼!”

  “我没乱搞!”随着一声伴着哭腔的反驳声,蹲在警员脚下的学生突然抬起头。那是个满脸泪汗混合交杂虽然狼狈,却依然执拗顽强的面孔。——“低头蹲好,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警员恶声恶气地骂着还做个假装抬腿要踢的样子。

  谢蔚在大门外将一切看在眼里,垂目片刻提声对成林道:“阿林,你出来一下。”待成林快步来到近前,谢蔚抬手挎住他的胳膊:“你要是和这的所长说得上话,就给那学生垫句话吧。别为点小气不言的事惊动学校教务处,把学业都断送了。学地质的属于偏门学科,更不容易出人才。权当是给你自己积德,山水轮流转,或许将来就? 用得上这份善缘呢。”——成林撇撇嘴笑哂:“吁~~当我看不出你那小算盘呢。学地质的跟我八竿子打不着,可是矿石分析这块儿是你业内专项···”

  “你不想管就算了,我去说;我也试试手练一回生磕。”——成林一把抱住谢蔚不叫其起步:“管,管,我管。领导好不容易布置一回工作,我哪敢借口推诿呢!您别往门里走,沾一脚晦气,我说两句话就出来。”

  十分钟后,学生攥着裤腿跟着叶成林走出派出所大门,接过学生证后,朝着叶成林深深鞠了一躬:“我··让我怎么感谢您呢··”——“用不着谢我,是我身边这位谢先生对你怀有惜才之意,让我出面把你保出来的。要报答也是报答他仗义相救。”

  学生闻言又转向谢蔚鞠了一躬:“谢先生,太谢谢您了。”——谢蔚从手包里拿出张空白名片纸写了几笔:“我刚看了你的学生证上的专业,这个专业即使成绩好的学生,要找专业对口单位实习的机会也不多。我们单位正准备招几个临时工负责论文整理,你如果做勤工俭学的话,可以照这个地址过来面试。”

  叶成林先伸手抢过卡片过目,见上面只写了一个地址,才转手拉着学生走开几步,压低声音嘀咕了几句话,最后把卡片拍在学生手里,摆手让他赶紧的回学校。谢蔚模糊看到,那学生走开时满脸通红甚至连脖子都是红的。

  成林朝着夜空吹了声口哨,扭头回来又对谢蔚嬉皮笑脸地问:“我也去您那儿勤工俭学吧?”——谢蔚两个手指一撮往他脑门上弹了一记:“你这月薪近万的大经理要是嚷嚷没饭吃,北京城里的人都饿死好几遍了。赶紧回去休息了,我明天的会是不准请假的。”

  车子拐上街道,叶成林始终对谢蔚的询问拒绝回答,暗自回想起谢蔚刚说的某个词,忽然一声接一声哈哈哈笑个没完。谢蔚问他犯什么神经?成林呲着白牙满脸跑眉毛的说:“想起个笑话学给你听。有个种蒜的老太太把收下的紫头大蒜编成蒜辫子挂在房檐下,夜间村里来贼见东西就偷,把老太太的蒜辫子也全都偷了。结果老太太就坐在院门口拍着大腿哭:日他个娘滴,一宿干了俺好几遍(好几编蒜),全都是大紫头儿滴···”话音甫落,谢蔚那一口水就溜进了气嗓,他急忙扭头咳嗽,把车门玻璃都喷花了。

  2——谆谆善导

  祁思源到家刚下车,就闻到从小楼厨房飘出喷鼻儿香的酱肉味儿,酱烧和焦糖混合后的浓郁鲜甜,有着很好催发味蕾膨胀及口腹饥渴叫嚣的效果。大少爷甩手推上普桑车门,拎着小手包径直进了家门。

  老保姆听到门响,对安坐在饭桌前看晚报的祁省三笑道:“他顾伯母说的真准,只要毛毛能闻到酱肉味儿,保证二话没有就等着吃饭了。毛毛回来啦?洗洗手准备吃饭。顾大大家送来的酱肉,你爸特意关照为你新蒸的二米饭。”

  祁省三随着儿子脆生的应答声,从老花镜上沿儿挑起眼神,缀在那个穿梭如风的身影上,深如刀刻的法令纹跳了跳,就不自觉吊出一弯浓浓的笑意。

  看着儿子吃饭生龙活虎的模样,祁省三禁不住儿子怂恿,摘了酱肉顶上小指节大的一小块儿,就着海参丝熬的小米粥缓缓吃了,认同儿子对于顾氏酱肉烹制法的赞叹肯定,同时还是感慨:“上年纪的人了,吃不了太油腻的。你多吃啊,儿子,这盘肉都是你的。”

  祁思源往嘴里扒着用肉汤拌的二米饭,仍不忘关照:“萧叔还没回来,给怹留了酱肉吗?我叔也好这口儿的。”——祁省三翘起筷子指指粥盆旁边的白瓷盖盅,示意早就给萧正留出来了;随后接茬回答:你叔今晚有工作,不回来吃饭。找他有事?

  祁思源接过老保姆盛给他的海参丝汤,浅浅呷了一口,嚼着海参丝:“还真有事儿要问萧叔呢,就是前些天提过的帮双双换工作那事儿···昨天叶长天忽然给我打电话,说他已经得萧叔同意,由他接手去办了。”——祁老爷子放下碗筷,抖开小毛巾擦擦嘴:“嗯,对啊。怎么?”

  “不怎么,就觉得有点奇怪:以您和我叔在总字门里的道行和资格,想把事情办得人不知鬼不觉,简直‘小菜一碟’。明明能和把‘点炮大包装’,现在这貌似被人‘半道截胡’的样子,瞧着实在古怪;像是无意间漏了破绽,非要拆搭子给人家喂牌不可。”

  祁省三没有急着回答,手扶着祁思源的肩头,先是欣喜地感叹:“你这小子,越来越有脑子了,你萧叔真没白教你。看来我们老哥俩很快就可以指望你了。”说罢他将祁思源拢到近旁,压低声音解说布局。

  在总字大院小楼区干部家属中,伏素秋的为人德行压根够不着‘贤淑仁厚’的下限。老伴在世时,她就以双成的‘血缘问题’为由,跟陆东进及其周围战友同事闹过多次,要求给予查验并澄清干系。祁省三、顾镕等人为此没少费口舌解劝说和。但伏素秋一副不达目的死不休的架势,将战友邻里多方关系都闹僵了,以至其后几年邻里间形同陌路疏远往来。

  陆东进过世后,伏素秋提出陆双成根本不算陆家的孩子,不能和陆正纲一样,继续享受组织上对于老干部遗属的照顾待遇。后来纵容李树英出面诬告检举,祸祸得陆双成被迫终止学习、由回国人员‘解送’回转接收质询,一转眼,伏素秋却把陆正纲送出国深造去了。

  闹到最后,双成由陆东进生前战友们出面保出来,也因此完全隐没在社会群众范畴内,下意识回避同大院(尤其是陆家)相关的往来联系。

  这样的结局令萧正等人颇感为难:过去这番生长经历中,留给陆双成温馨美好的部分寥寥无几,对于萧正等人来讲,可供凭借运筹的因素更加少得可怜。假如人家姑娘直接摔回答案,我一个普通老百姓没义务配合你们工作。那么萧正等人念及老战友托付,真就拉不下脸强而行之。而现在正好有人乐意出来做这个恶人,创造契机把陆双成推向他们这个阵营,那又何乐不为呢。

  吃完晚饭,祁思源牵着狗崽嘉木出门遛弯儿,有意朝陆家小楼方向信步而行。走到陆家院门前见小院外停着车,陆家保姆葛阿姨(也是伏素秋的弟媳)正在院里捣腾盆栽仙人球、万年青,就过去搭话问陆正纲是否刚回家。葛阿姨回答:正纲刚进屋连五分钟都没有呢。您进家坐坐···?

  祁思源应一声还没搭腔,就听室内伏素秋操着天津口音的哀嚎:“小纲匝,你个耐了千刀儿的倒霉孩匝,要害死你妈妈我呀~~~?明知道我哮喘闻不了?(zei)味儿,你接一进家门就跟介嗨儿抽烟!?你介似要嘎嘛!?小葛匝呐?赶紧把窗户都给我打开~~!矮呦,我可活不啦!赶紧着嗨,把窗户扇儿都开开,要不咱今个就是今个儿了。”

  祁思源噗嗤一声笑出来,问葛阿姨:最后那句‘今儿个就是今儿个’是嘛意思?——葛阿姨搬起小盆顶了花蕾的仙人球:“那是你婶的口头语儿,就是说要被祸祸得不成了,立马儿就死在这儿了。”

  说话之间陆正纲在老太太不住嘴的叨唠声中跑出家门,招呼葛阿姨进去给老太太找药、摆弄制氧机,因为老太太声称被烟味熏得菿不上气儿了。祁思源见陆正纲面露愠色,就招呼他一起去操场遛狗,乘机能躲躲清静。

  到了操场上,祁思源解开拴绳,将皮球扔向远方,狗崽嘉木撒着欢儿的飞奔出去。摸出烟盒发现最后两支烟,正好一人一颗。

  陆正纲就着防风火机和祁思源一起点着烟,郁闷的搓着后脖颈子:“又让你见笑了。”——“操,甭拿这幅假模假式的糟巴儿跟我显摆;打小一起光腚长大的,咱不知道谁呀。陆婶就那么个碎嘴唠叨的性子,又不是刚认识的,她嘚啵她的,给个耳朵听着呗。现而今老太太眼眉前就剩你一个亲儿子,你也就这一个亲妈,不跟你唠叨跟谁唠叨去呀?”(糟巴儿——俚语:德行样儿)

  陆正纲噗的喷出口烟:“那他妈能怨谁呀。我爸活着时候,她为点鸡毛蒜皮就跟老头儿打得热窑似的;现在连骨灰都洒了,又想起老爷子生前的好儿了,还管蛋用啊。这话也就跟你念叨,就我妈那样儿的,我爸跟前儿就算没有双成丫头,也跟她过不到一块堆儿;她但凡能有柳姨一半儿的温和,老爷子也不至于被活活气死。

  都这么多年了,老爷子没了,双成也被赶走了,可她心里那把邪火怎么还是灭不了呢。只要提起那爷儿俩,老太太嘴里立马儿就操爹日奶奶的胡骂流丢。小时候吧,她一口咬定说双成是老爷子跟外宅生的私孩子;这近两年又改口了,说老头子养着那丫头是给自己当射拍子、小老婆用的。连我舅妈都说:大姐是判官奶奶托生转世的,手里攥着勾魂牌和冤孽债账本,逮谁跟谁索命讨债。”(柳姨——周世良的夫人柳敬,祁省三为避免其受牵连迫害而和离的前妻。)

  祁思源被烟呛了一口,咳嗽几声扔掉烟屁踩灭:“记得当初陆婶不在时,你和双成也能说上话,陆叔生前跟你说过她的身世?”

  陆正纲点点头,把烟头扔下又用鞋尖搓土埋住:“还是托萧叔的关系查清楚的。双成的生父是驻扎在当地军管干部;在参加一次追辑潜逃反革命行动中误踩地雷被炸死了。生母是下放农村接受改造的黑三高分子,在后来席卷全国的‘巩固革命成果,捍卫领袖思想路线’运动中,定为顽固不化死不改悔的现形反革命,被执行枪决了。我爸说,在那段最绝望的时候,有双城在眼前,算是让他好歹有活下去的念想儿;要没这闺女支撑着那点精神,他早就把脸一蒙往雷区里一钻,一死百了。”

  狗崽嘉木衔着皮球吧嗒吧嗒跑回到主人面前,尾巴摇得带着风。祁思源用鞋尖一勾把球挑飞出去,嘉木纵身就跟着追了出去。“哎,我正想跟你说呢。这周末我和三元一块儿攒了个聚会,在三元的酒吧,就着给你接风机会,约上现在京里这些哥们儿一块聚聚。你要觉着无妨,我想着把双成也叫上呢。”——“那有什么不成的;你们是好心帮我和双成缓和关系,这我明白。”

  ——同一时间段的另一处——

  谢蔚从卫生间洗漱完回来,成林正用头侧和肩膀夹着座机听筒打电话,腾出两只手脱着上衣外套。打电话对方是叶成茂,求兄弟出手帮忙在市区内找个房子,最好是西北郊区独门独院的。

  叶成茂的爱人经过老人劝说和妥善安排,与叶成茂一起回京进行了试管授精试用术;日前经过定期复查证明手术成功。这一来两家长辈都松了口气,皆大欢喜。

  可是叶成茂却笑不出来。葛玲玲的输卵管复通手术做完,还在等复检结果,偏偏他这边正房老婆先怀上了,葛玲玲得知消息就开始胡搅蛮缠的哭闹,声称要去纪检委告叶成茂始乱终弃。

  叶成林听了讲述哭笑不得,扯过木椅坐下开始掰扯:“您老先生和正经老婆算是饱满种子遇到黑土地,一举播种成功了;这不正是机会吗?正好就这机会和那个情不情、妾不妾的断了,回家好好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大梁哥,不是我说你,解裤腰带下手前先掂量好自己胃口大小,别等生米煮成糊饭了才想满世界找家伙事儿分,这哪来得及呀!?老姚现在一见我就跟念经似的,让我好歹要注意,不要搞自由化···”

  叶成茂回答说:你别跟我扯那些咸的淡的,哥就请你帮忙给仔细留意,我要在市内买个房子,最好是交通便利的地段··我想着,甭管你嫂子怀的这个是男是女,早晚都得回北京上学··哎,钱不是问题啊

  成林拖着长音应了声‘哎’正要继续搭话,忽觉得身后谢蔚拿腿磕了他一下,随后见有刚写的字条戳在眼前:少掺和这类脂粉官司,奸出妇人口。成林豁然而悟朝谢蔚点头表示:我有数。随机换了语气道:“成吧,哥,咱俩不逗贫了。咱丑话说前头,找房这事儿,我找好之后您自己去跟房主谈,我不在中间当那拼缝儿惹嫌疑的车子,免得你那闹出两宫争宠,抓我替你背黑锅。”

  对面的叶成茂被他烧道得不行,异常诚恳的说:“那绝不能够!咱们是亲兄弟啊。你帮哥这回,往后你有什么事,哥鞍前马后任你驱使!”

  撂下电话之后,成林自我解嘲的说:“我们家成茂大爷还真是能耐见长,外放才几年的光景,就开始打为将来的京官道路打基础了,哈哈。相比之下我倒有些不长进了。这会儿我多少能明白一些,我爸何以会对于我存在失望:他一直认为我没把本事用在正经地方。”

  “恕我不能认同这种说法。老辈子人之所以把‘本事’简化为‘能耐’二字,是颇有深意的;能耐得住艰困磨炼方能成就正果。在工作学术上有所建树如同是登山,从南坡登顶的是成功,自北坡同样是凭双腿攀登到达山顶,就不能算成绩吗?”谢蔚说着话,将倒好的两杯山楂果茶分给成林一杯。“但肯定你成绩的同时仍旧要对刚才的事情给予坚决制止。我对于你堂兄在正式家庭之外另安外斋,却有意对你不加掩饰和盘托出的行径真是没有半点好的直觉。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也不问他是真蠢还是当真另有算计;至少他这种假兄弟之情拖着你附庸在侧、恣意作为的做法是极其令人不齿的,所以才坚决反对以杜绝你陷足进去。”

  谢蔚说完转身去厨间烧热水,留出安静环境让成林自己思考。孰料成林转眼就跟了过来,说是要给小叔叔打下手。

  谢蔚忍俊不已:“烧一壶热水还要打下手吗?说吧,又有什么问题想不通了。”——成林回手拉过木椅按着谢蔚落座,随即他又硬挤着蹭出一半地方坐下:“有个事儿确实有点难不定主意,你帮我想想。我想自己开个公司,刚到办照这块儿就有卡了。我参军复员之后户口就回到爷爷奶奶那边了,如果我开公司出任法人的话,从我爸那边儿就过不去,因为有官员子弟不许经商的规定。那这样我就得另外找人作法人代表。咱俩这么铁磁,我当然是想让你出来。你愿不愿意?”

  谢蔚嘿嘿苦笑一声,把手一摊:“你看我现在对自己这个摊子都分身乏术的,即便是你的公司能开起来,恐怕我连招牌都做不了,还是别给你捣乱了。此外你也明白我现在这个工作的监管级别,就算我今天说不想干了,上面(领导)也不可能明天就放我走呢。”

  成林仰头把果茶喝完将杯子顺进水池:“早瞧出来了;所以才让你帮我琢磨一下呢。”——“我现在唯一能想出的办法就是,把你的户口牵出来。象你这样已成年、有工作亦或是已成家在外,但工作性质和那个大院的系统领域截然不同,我想大院管理部门会有对类似的人员有相应的管理限定吧?”

  “嗯,我车上的进门卡按今年的新规定是一季度一换。不过这个不用我操心,大院警卫连和后勤处会定期来人调换。再者我爷爷奶奶的资格在那儿戳着,也没人找我的麻烦。”——“那么如果你考虑自己做公司法人的话,就要同时决定是否放弃这些一直享受的便利。”

  炉子上的水壶被蒸汽催出闷响,谢蔚就势往成林腿上拍了一掌随即起身:“再好好想想吧。迁户口这个事情在你我说来似乎很轻巧,可是在你爷爷奶奶那边儿,凭你一张嘴未见得就能说得通,这里面牵扯许多复杂关系是你我没看到的;因此你务必谨慎。在做好你本职工作的前提下,好好地把步骤程序梳理清楚再往下进行。”

  成林看着谢蔚往暖瓶里灌热水,吆喝着‘留点水沏茶’,一溜小跑钻去小屋拿了茶叶、杯子出来。

  成林将第一道洗茶的水篦出,又拎水壶将水蓄满用杯盖半掩着,既可以释放茶香又可以闷住温度。随后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问谢蔚:如果他把户口落到母亲这边,是否能参与科学院来年的分房评分?

  谢蔚撇撇嘴随后浅笑着回答:戏不大;不知道下半年院里之于分房级别评分又会怎么调整呢。但如果真能把你的户口落过来,咱们申请调换住房的理由更充分些。

  2017年3月19日,此日春分
月蔚弦歌 10——东风凋亡
  耐着性子谈了近半小时,仍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叶长天就决定索性快刀斩乱麻。二十几年艰辛攀登到达今天的高度上,手中拨弄过无数棋子儿、枪子儿;他真的不屑于同这个酸腐书生黄口小儿多费唇舌,也不想落个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笑柄,堕了儒将名头。于是决定以他最善于玩的一剑封喉手法,将负隅顽抗之敌连同其据点,万炮齐发夷为平地!

  在退场前,叶长天扔下话让苏志恒代为转给谢蔚:既然划归于军界领导领域,就要接受现实按军人作风标准服从管理。不要以为掌握高密金属对抗核心专项技术,就有了和国家谈条件的本钱,鼓吹什么‘不容许外行领导内行’的自由主义论调。不确定思想立场的大前提,专业技术再好也是经不住考验的。如此逡巡不觉反复无常的后果,必定适得其反,促使上级下决心下令砍掉金属对抗技术研发这块项目,到那时看你还有什么依仗的!?

  回办公室换成制服衬衫,他拨电话约叶成林一起回总字大院,颇有意气风发的精神。

  出门行至走廊时,正遇到孟广清引着英飏、沙成泗进来。眼看着沙成泗抢着上前握手,一脸奴颜媚骨的样子,叶长天更加浑身通泰;他觉得本次端正思想的工作既有了流畅进程,就把最后收尾工作扔给了孟苏二人,自己扬长而去。

  坐在专车上叶长天还在暗笑:谢蔚其人到底还是年轻禁不住吓唬。乳臭未干小儿想仗着几手精活儿跟我面前显摆?我直接掐死这个课题,看你还有什么可牛逼的?!他叶某人到当前行事经历段位上,若还被人用所谓‘绝活’押宝要挟他,便为‘势必杀之后快’的典型。

  商委负责业务经理王业勇等在公司大门口,本来是想堵住叶成林‘商量’着分点过路财,结果被嘎然停在眼前的奥迪车吓了一跳。

  下车的司机身着肩扛两道杠制服衬衣,走向车后垫手拉门、肃静而不失殷勤地接正主下车。正主出车门立稳身形,先略整制服衬衣再抬头看向前方,面沉如水嘴角往后收紧,一副不怒自威的面相。

  从司机装扮以及举动上,不难猜度这位正主的级别。王业勇不禁暗惊,但不知这军界长官踏进商委门槛为着何来?

  叶成林越过王业勇身边时只略点了下头就直接跑向父亲,略显不悦的问:“不是约好了去我奶奶家碰面吗?还至于防着我找辙溜号儿,特意跑来玩阻击?好家伙的,连司机都扛两道杠,您再把人民群众吓着了。”——叶长天指着儿子敞开三个扣子的衬衫,先是申斥:“瞧你这衣服穿得敞胸露怀像什么样子,复员才几年,部队上养成的好作风就都丢了。”

  成林抬手扣了一粒扣子,不耐的截断斥责:“我是刚去洗了把脸出来的。您非当着外人的面训我,回家再说不行吗?”余光发觉身后王业勇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们这边,二世子顿时恶作剧心思沸腾:你爱训人,我干脆抓个人让你说个够。遂即将脸搓成笑面,回身拉开有请的姿势:“哟,王总,刚下班啊。嗳,爸,我给您介绍,这位是我们商委业务经理王业勇同志;王总,这是我父亲···嗯那什么职务,我就不说了。”

  王业勇登时醒悟过来,紧走几步上前,与叶长天几乎是同时伸手过来,交握在一起,现拼现凑了一套致意词:首长莅临指导,实在是幸会之至。早就听说小叶经理的家人多在军界,一直无缘拜会···云云。

  叶长天当然知道儿子在犯坏玩把戏,拿他爹当烙铁帮他烫平无形的沟沟坎坎。他也乐得配合儿子演一把平易近人的领导形象,于是略成亲切地嘚啵一套‘感谢领导的教育栽培和监督,才使得小叶有长足进步···’的词儿。约莫着聊够三分钟了,再次握手互致道别;转而揽着成林的肩,一脸又气又笑的表情掬着捣蛋小子上车回家。

  “哎哟,您饶了我吧,我可不敢坐公家车沾公家便宜。我的车就在停车场里···”——叶长天一把捏住成林的后颈,布置‘职位调度’:“把钥匙给小侯去取车跟着咱们,我来开车把二少爷接回家,这行了吧?想给谁打电话呀?看看都几点了,坐到车上再打!”

  成林见父亲看的紧,情知是绝无溜走的可能,拉开副驾车门坐进去;屁股一挨到凉垫就手不识闲的摸出手持电话拨号。

  片刻电话拨通,听成林的口气可猜到接听者并不是机主本人。“喂?孟叔啊,请你把电话交给谢蔚···不需要您传话,请你把电话还给谢蔚;对我知道,我现在就在我爸车上呢。”隔几秒钟的空当儿,瞬时又换了笑脸软音:“嗳,小叔叔,还没谈完事儿呢?···哦,英工陪你回所里···又加班啊!?真是苦命根儿···行吧,我今天回奶奶家了。嗳~~别挂!差点忘了,你早晨说想找的绘图仪,我今天跟文体公司的人问了,他们说我学舌描述得太笼统,让我领你过去亲眼看一下,你看这周末抽半天时间,我带你过去···行,那就这么着,挂了啊。”

  瞥见成林嘟着脸子挂断电话,叶长天的叱问就直冲出来:“你刚才跟孟广清说话是什么态度!嗯?别拉着脸子,我不看!我真奇怪了,谢蔚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嗯!?你恨不得要把他顶在脑袋上,低三下四唯命是从的伺候着他?你就不多动动脑子想想这个人接近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成林本来听不得有人当面质疑他和小叔叔的交情,哪怕说话的人是他爸:“爸,您这‘头脑里时刻紧绷阶级斗争一根弦’的毛病改改吧,行吗!我刚才对孟广清说话是急于纠正交接误差,是对事不对人。从我上中学起,只要听说我去哪个同学家玩或者领同学到家里,您转眼就能到学校教导处把人家祖宗八辈查得底儿掉,弄得同年级的同学几乎就没人敢和我交往。现在您又犯这毛病,您就见不得我能有个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是吗!?

  没错,我是和谢蔚走得近,因为于我而言他确实不是外人!每次我遇到难题时,他总能从近似或互补的角度,耐心帮我分析分解问题;能鼓励我充分调动思维,引我走上积极导向。可您呢,我要问点事儿,您不给我半点提示点拨就罢了,除了质疑我脑子笨反应慢,就是到批判我愚昧无能,就算我还能冒起点智慧火花也全被您踩灭了。好像只有把我批倒批臭才能显示您无私正确。爸,我就问您,我这个儿子对您而言到底干吗用的!?”

  恰好前面有辆车开得很肉,叶长天使劲锤了两下喇叭,借以将怒火卸下去,心里一再宽慰自己保持冷静,还要与孩子谈重要问题。脚下加油手中拐把,轻松绕过那辆‘占道蜗牛’,算是换起点儿轻松:“哈,没想到你这臭小子对你老子的意见还不少?行啊,那你列举一下你小叔叔的优点,我看看有没有能借鉴引用的。”

  “他就从来不跟我摆长辈的高姿态···”——“他本来没比你大出几岁,有什么高姿态可摆的!?”

  “那算了,您根本就没有听取晚辈建议的诚意;我什么都不说了,我补会儿觉,行吧。”成林气哼哼的按动座椅按钮,把座椅调成最大平展角度,从门斗里扯出晚报扣在脸上。

  叶长天盯着儿子气急败坏的模样,半晌才把顶到嘴边的话压住,以至后车的小侯使劲按喇叭提醒,别把车蹭上隔离带。

  他不认为自己杯弓蛇影,因为早有教训:欲成大事者绝不能把自己的柔软处,毫无保留袒露于人,其结果将是致命的。成林和他小叔叔的感情太亲近,近得不正常。这对成林将来发展是不利的羁绊,对叶家前途也难保不为人觊觎设困。

  —与此同时,在办公大楼里,正分别进行着两场思想交流·小会议室—

  英飏在听完苏某人复述的首长表态后,不禁把瓷茶杯盖子一下拍在杯子上,不管不顾地喝道:“能下这么武断可笑的结论还说自己不是外行!?这简直就是鼠目寸光么。不用提示阻拦我说话,让你转达这番意思,不就是要我也表示服从态度吗!

  那请转告叶姓首长:砍掉对抗金属研发,等于将高密金属齐根斩断!所谓的‘提高加强国防科技制造进程’,就完全是无本之木。高端金属研造不能像当年大炼钢铁运动那样,凭着盲目热情,把民间归置上来的废铜烂铁扔进熔炉就能炼钢。请诸位不要拿国家科研项目及军人生命开玩笑。”

  英飏说完用眼睛瞟了缩在一旁位子里的沙成泗,正抱着茶杯一口接一口,没够似的紧着喝茶,一副事不关己的德行。心中遂有了六七成识别:谢蔚总领研究所所长职务以来,沙某人一直没断过在旁搞鬼掣肘。今天既然把老沙一并提来谈话,竟又丢下个秘书角色上传下达,是否可以说——砍掉项目课题是假,胁迫住服从临阵换帅才是真正目的。

  苏志恒不想替人顶骂,拎起内线电话招呼服务人员进来‘换茶’;转而又开口抹稀泥:“英工不要这么激动吗?有理不在声高。叶总其实是出于对年轻科研人士的爱护保护,孟秘书刚才也有些措辞不准。”

  “那么我可以措辞准确并负责任地阐明我个人观点:砍掉对抗金属研发项目于国于军都是自毁长城、自断羽翼。”英飏抬手挡开沙成泗阻拦的手,继续反击道:“所谓的‘地球离开谁都能转’的废话,对本阶段研发进程乃至整个‘飞腾行动’都是绝对不能套用的。眼下正值冲刺阶段,要搞临阵换帅就得拼着整个课题短折及至整个行动胎死腹中的重大损失。其罪责无异于祸国殃民,不只是英飏、谢蔚顶不起,包括你们叶总乃至于整个行动组成员绑在一起都顶不起。”

  在会客间沙发坐区域—

  孟广清在打阻击战,即使被谢蔚的软钉子顶的一愣一愣的,依旧是寸步不让:“叶总的工作作风一直都是秉承‘从大局着眼细微处入手’的严谨原则,对于年轻科研人员个人问题也是给于充分关怀。针对小谢至今独身一人的现状,叶总对这种争分夺秒专注工作的精神加以肯定,但也不予认同。革命工作必须张弛有度么。”

  谢蔚垂眼看着搁在茶几上被推来推去的档案袋,心底涌起一股恶寒:“兄台待转的好意,我心领了。如是独身情形既有工作性质使然,也不乏个人心思使然;我真没时间心思顾及如是儿女情长的事情,再有早年间长辈们婚姻不幸的殷鉴在前,故而实在不愿勉强捏合一段姻缘,以致将来两败俱伤。”

  孟广清找准时机就抓住不放:“所以说组织上是充分考虑到这一客观事实,才下大力气把解决问题落实到实处,安排了经过多方面考察思想政治过硬的同志,到你身边协助你工作。这位女同志无论品貌还是政治思想方面,组织上都是放心的。如果天长日久你们能培养起感情,愿意进一步组成家庭,那就更是皆大欢喜了。上级领导一定会大力促成的。”

  “都快迈进二十一世纪了,还搞这类以婚书表明政治路线、立场站队的小动作,不觉得可笑?!”——“谢蔚同志,请注意你的措辞!在当前‘大力抵制自由化思潮,号召紧密团结在党中央周围’的政治大环境下,你这种带有明显自由主义色彩的言论,是和你现阶段的位置极端不符的。这样放任下去是要栽跟头的。”

  谢蔚从案上拾起档案袋,呵呵一串冷笑:“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拉郎配’和‘自由主义思潮泛滥’也能扯上因果联系。”说着把手一抬,拦住对面的诡辩,“罢了,您也别搜索枯肠的编了,我是真耗不起这个功夫。嗯~~您就回答一个问题:档案袋里这个人是否就是我们今后进行工作商榷的唯一钥匙?”——孟广清刻意摆出摊手歪头、微笑默认的姿态:那还用说!?

  谢蔚再次启开纸袋拈出纸页扫了一番:“好吧,我明天上午就约这位同志面谈。请帮我通知这位··陆双成女士,明天上午十点,我在位于海淀区白石桥地段的奥林匹克饭店大堂吧等她。那么现在我可以和英飏回研究所了么?耽误这么久,今晚必须加班完成交接工作。”

  叶家小楼的晚饭比平时晚了一小时,因为成林一进家门就被叫去爷爷奶奶跟前听训,另外还要等叶长天这边拜谒会客最后清场。孟广清在开餐前打来的电话尤为适当其时通络开胃,简短节说就是:谢蔚已妥协,确切答复明早安排与陆双成会面。到底是年轻气盛、书生意气,禁不住一哄二吓就认怂了。

  叶长天闻报甚是鼓舞,指示孟广清乘胜追击,尽快去找陆双成做好前期工作,争取于明天现场监督会面就把婚事定下来。他不想再为这类鸡毛蒜皮的事情多费脑筋了。

  转进餐厅见成林坐在封太君身边,一副蔫头顺毛的模样,知道是在爷爷奶奶跟前挨训了,叶长天心里这个舒坦;为显亲近,他舀了一大勺菜扣在成林碗中。

  叶长天相信自己能充分看清成林的心性:年轻如斯,清醇气盛,别人待他好一分,他就要回报十分;尤其自信膨胀,以为凭自己的能量可以改变包揽另一人的幸福,并为之施手奋斗。当发觉谢蔚对成林的思想水准构建快速加深加固,甚至连父母亲人都无法撬动扭转时,叶长天心头陡然树立起警惕,年轻人树立起道德思想榜样是好的,但不该姓谢。既然以旁人之力无法推翻这个光辉形象,那就让这个形象自己倒塌。年轻人总要栽跟头,只有切实记住疼痛了才会认真走好今后的路。更何况叶长天也觉得不妨拿谢家小儿试试手,来满足一下驯服烈马的技痒冲动。

  次日一早,谢蔚先去北图(当时还称北京图书馆)借了两本闲书(职业警惕使然,工作外的随身物绝少涉及专业性)。差一刻钟时,夹着书走进北图对面奥林匹克酒店,在大堂候客区沙发坐下;翻开标记的书页接着看。他本来对今日相亲也不抱积极打算,出门时没特意装扮,甚至连胡子也没刮配着烟灰色的运动外套,更有睡眼惺忪之态。

  手头正翻的是本原文版小说,考琳麦卡洛的《荆棘鸟》。小说写得很精彩,但由于周围不断有人来往说话,所以也没能看出些许兴致,不过是压性子耗时间罢了。

  身边座位上又换过三个男子,面相上明显是两大一小,其中一人身着西服套装,胸前别着名牌,是这酒店内部的经理。三人甫一落座,经理装扮的男子就开口:“Miss沈就跟我亲姐一样,我们关系没的说。既然是沈姐安排过来的,那就先到销售部适应几天吧,有了合适位置再调的。不过还是的交代几句,干销售主要就是要求勤快,还有多动脑子。比方说:你现在用自己的话形容一下这座酒店,让我先看看你的随机反应。”

  坐在谢蔚斜对方向的小年轻染着一脑袋黄毛,棱着眼神把脖子转了好几圈儿,然后操着烟酒嗓儿开言:“那我想到什么就直接说了—从外面看象棺材,站在里面看像烟囱,往东边看像个骨灰盒,西边还一个坟头···说明咱这儿的风水真好···”

  黄毛小子的话音落地,近前三位成年男士连同谢蔚在内,都不约而同笑喷了。经理又笑又气的拍着座椅扶手,好容易顺下一口气道:“我靠···我改主意了,还是把你搁在行李部实习几天吧。销售部那地儿人太贼,把你卖了你还在帮人家数钱呢。那就这样吧,你明天去人事部填个应聘表。”

  快速结束谈话后,黄毛小子和陪同人晃晃荡荡的走出酒店转门;一个牛仔马甲套装、扎短马尾辫的女性随着转进大堂。谢蔚从眼角余光捕捉到这一身影,就反映到这应该就是执行相亲任务的陆家小姐了,和照片比较相去甚远。

  陆双成捏着眼镜邹着眉头辨认了好半天,才从人堆里扒拉出与昨晚看过照片近似的模样,然后一直捏着眼镜走到谢蔚眼前,直眉瞪眼的说道:“请问是谢蔚吗?我是陆双成。那什么我先去洗下手,刚吃雪糕化了一手,你在这儿等会儿啊。”说完扭头就钻进西侧盥洗室。谢蔚垂下眼神继续看小说,顺便扫了眼腕表时间,已经十点半了。

  又耗了足有一刻钟,陆双成才稳妥的落坐在对面座椅上,身体稳当了嘴里却嚼着口香糖:“孟广清跟我说了你的情况,还说你是叶家二少的小叔叔。既然都不是外人,我也没必要隐瞒。我前些天刚刚和交往四年男朋友被迫分手,他是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无论才华相貌,你跟他都没得可比。原本我们正在一起跑出国留学手续,被孟广清他们拦下来了;跟我说,要不答应跟你处对象,谁也别想出去,还会把我男朋友退回原籍工作,等于是我耽误他的前途。所以咱们干脆把话说开:若是非要结婚这么个形式,我就跟你去领个证,然后互不相干;等我把出国手续办好,咱们再去打个离婚证。”

  谢蔚把书啪一声扣住,走着脑后音的语调无比凉薄:“你还挺会打算;但问题是我不想配合你演这出一女两嫁的荒唐戏。别跟我强调什么为另一个男人做牺牲的话题,那个事儿跟我说不着。你如果说就为了拿一张纸,而不能指望你持守已婚女性本分,孝顺长辈、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甚至可能连维持婚姻的起码条件都没有,那我要你干什么用呢?”

  陆双成被轰懵了:“不过是在拿一个证的基础上各取所需,不要拿这事儿当真好么?再说你也不亏啊,你有这张纸做垫脚石可以继续享受领导赏识,我呢,本就没有实际意义的娘家,既然不需要你准备聘礼,就谈不到履行所谓妻子责任,不是么!”

  从抑制恼怒爆发转化成压住想笑的冲动,谢蔚都佩服自己的克制能力:“那只能说你我对于婚姻的索求点不同。你需求的是一张纸,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当老婆用的女人。两个词貌似相近,但毫无共通性。”扭动手腕又看了眼腕表,“所以说咱们没必要白费时间;你回去向你的上级交差吧,告诉他们,我没法配合你完成这次任务。”

  陆双成似是装不下去了,借着往纸巾里吐口香糖的遮挡,压低声音快速道:“有人监视我们谈话,是否可以换个地方重新交流。”把纸团搁进烟缸瞬间,她在茶几石面上写了三个字母—ZZY(紫竹院),然后故意提高声音:“还真有你这种有便宜不占的傻帽儿。行,咱就拜拜吧。”言罢起身就一路扭着出门了。

  谢蔚并没发觉周边有监视的踪迹,但还是故意拖延了几分钟才起身出门,从天桥过到路西紫竹院公园买门票进门。走出约五分钟,就找到了等在竹荫道长凳上的身影。

  与刚才痞里痞气的欠打模样相比,此刻的陆双成仿佛转瞬间洗尽铅华一般;褪下牛仔马甲和傻乎乎的眼镜,素白的文化衫配靛蓝牛仔裙,半长的披肩发解散开,苹果饰件的皮筋挂在手腕上;抱着小双肩包,弯着身形正在系凉鞋绑带。

  扭头看见谢蔚走近,陆双成挎起双肩包起身,停驻在原位上,音色爽朗开言道:“我在这里坐满十分钟,如果你不来,我就可以穿到公园西门直接回去了。现在看来确如他们所说,是胸有城府之人。”

  谢蔚在相距一米处也停住脚步:“谈不上城府,只是想搞清楚一些疑惑。你不惜自毁形象地想搞砸了这次相亲,显然说明你对此事也有极大抵触。又何必要换场地重新谈呢?”

  陆双成把头压向一侧肩窝掩过一笑:“有位老人家预先提示我;如果来人一见面就殷勤有加无比谄媚,说明此人德行有待商榷,为谋得官职可以不惜放弃一切,就不必再往下谈。但交谈之后我发现,你显然是明知相亲失败于己不利,也故意要给我一个坏印象,促使我回去一哭二闹地把这事儿搞黄了···我觉得或许可以考虑和你建立初步信任及合作。”——听罢如此这般解释,谢蔚有恍然错愕感:“你脑子没毛病吧?”

  陆双成反而被问乐了:“还真把你唬住了?别紧张,我只是因为在那个大院长大,熏染上些许职业习惯而已。”——“这种自污之后再进行灼烧褪色的方式未免太过激烈了,你把自己当火碱了···”

  “待你有机会见过我的养母,就不会有这些诧异感了。”陆双成利索地将双肩包背好,提议:“要是你时间允许,我们往西门方向走吧?估计这段时间足够彼此交换意见了;还有,我的自行车放在那边的公交站。”——谢蔚对陆双成的怪异举动越发有啼笑皆非之感:“我怎么感觉你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呢?”

  陆双成发出一串呵呵轻笑,随即用坡跟凉鞋的综底往前铲着步子:“确实做了好坏两样打算,好的打算是很快达成共识,服从安排,把话说开、把证领了,放一两年再补个离婚手续,各自都可以有交代。坏的打算,就是一见面就闹翻,最好能够动手打起来,这样我更有充分理由既可以对各方有交代,又可以一口拒绝。”——谢蔚将双臂背在体后,书册并拢勾在手掌中,与陆双成逐渐走成了近似步调:“你这种解决模式我可以理解却不能认同。对别人都有交代,就唯独不想对自己有交代?”

  陆双成抬手推了下眼角肌肤,进而向后理了下披肩发:“自从遭受垢陷被迫休学解送回国,我就不想这个问题了。作为有道德底线的人永远想象不到那些无底线之人的卑劣程度。记得,上学时男同学们爱异想天开,说是等四化真的实现了,是不是连老婆都能分配了?可我没想到,那么听似荒唐的事儿竟真的砸到头上。如果不是孟广清当面阐明我还不敢想象呢,诸如‘结不结婚、和谁结婚’的问题,居然能上升到政治立场高度上分说;亦或是可以放在秤盘上供交易双方讨价还价。而最该被首要强调的感情因素却被弃若敝屣。”

  “既然在特殊环境耳濡目染过,那就应该知道:联盟婚姻从来都是夹生饭,也从来不需要感情基础。”——“这话说的一针见血。但即便如此,婚姻家庭这个题目于我而言,仍可算是还残存着温情期许的一片干净领域,我不想它被禽兽败类染指污毁。若不能保得玉成完整,毋宁守缺也不要苟且瓦全。”

  眼看紫竹院西向公园门近在眼前,陆双成停下脚步,很爽快地和谢蔚对视着:“不肖孟某人说明我也看得明白,没有你谢蔚,还会有张卫、王卫,不凑‘六味地黄丸’料想他们不会罢休,于你也如是。若当真以一纸婚书换得双方乃至各方就此清净,倒也没必要再患得患失,与其独乐乐,莫如众乐乐···你我权当效仿古人,换庚贴拜把子了,如何?”

  这番评论反倒令谢蔚蓦然间结舌:“你刚还说要守护最后一方情感净土,转眼就拿来当儿戏?就那么有把握的相信我会配合你?”——陆双成侧头一笑坦坦然答:“因为就目前而言,你我是站在同一个战壕里且有着共同的前进目标,为情势所迫不得不效法一回‘国共合作联合抗日’的举措。”

  祁思源陪着萧正走进紫竹院西门时,谢陆二人还在为刚才调侃笑得不能自己。甫一碰面祁思源就向萧正笑着认输:“得,我输了。”转而又对陆双成解说:“我跟萧叔说好歹过来看一下;万一双成碰上个文痞流氓型的败类,欺负双成没有娘家人做主撑腰,辜负故人所托。萧叔说我多虑,还说双成丫头的脑子足够用。看来确实是我多虑了。”

  萧正呵呵轻笑着往祁思源背上拍一巴掌,嗔责道:“怎么说话呢!小谢同志这么端正的相貌,哪有你说的那些不端之态?”言罢,洒脱地迎上向谢蔚伸手,谢蔚知趣抢上几步与萧、祁分别握手见礼。“思源,这就是我跟你提起的金研所少帅-谢蔚;这嘴没有把门儿的炮筒子是我的干儿子-祁思源;双双丫头是我干女儿,她上头几位生养老家儿都不在了。”

  一行人说笑寒暄着移到了有树荫石桌凳的地方落座,祁思源没有加入座谈圈子,他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上抽烟、闲在的看景。气氛略呈落稳后,萧正提议不无浪费大家的时间,就率先把谈话引上正题。

  孟广清找陆双成谈话之后,陆转头就把谈话过程内容复述给了萧正。事至于此萧正知道,若再不过问,发展到谢蔚因工作进程受到干扰,去找有关领导申诉出来干涉,就真的不好收场了。

  今早他亲自打电话严厉训斥了孟苏等人,对于前面所谓‘打冲锋’者的工作给‘出急功近利、成事不足’的中下评分。继而严正告诫他们不允许再冒用“前途筹码”要挟两个年轻人就范,全然不顾及年轻人情感进行强婚硬配。要求孟苏二人立即停止之前的错误行径。

  萧正适意地将胳膊搭在石桌上,貌和而言正:“我已经很明确地向他们表明态度,给双成物色配偶,无论如何都不能忽略她本人的情感意愿,今天会面目的也是要向小谢表明相同态度。同时也要诚恳提醒:你目前的工作位置干系重大,与你本人相关的所有客观因素,无论工作生活都不容许马虎。事关国防发展大计,务必提高警惕性。”

  谢蔚将小说倒戳在手中,同时强撑着些许耐心:“那么萧老如何看待这段貌似不得不为的婚姻呢?”——“如果以看待保护色的眼光来看待这段婚姻,那就不存在什么‘不得不为’的疑惑了。”

  扑哧一声,谢蔚率先破怒展颜:“萧老关于这个问题解说的角度选得很刁钻,让我实在没法苟同却又一时找不出反驳依据。”——而萧正听了如此质疑则好整以暇的摇摇头:“无妨。求同存异原则一向是我们的优秀传统。对吧。”

  说话间萧正指指谢蔚手上的小说,示意能让我看看么?随后接过书扶着花镜翻开首页,上面是作者题记,萧正眼中窦露无比激赏。看了片刻,他将翻开的书页转递回来,示意谢蔚翻译给他听:

  ‘有一个传说,说的是有那么一只鸟儿,它一生只唱一次,那歌声比世上所有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寻找着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才歇息下来。然后,它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棘刺上,在那蛮荒的枝条之间放开了歌喉。在奄奄一息的时刻,它超脱了自身的痛苦,而那歌声竟然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这是一曲无比美好的歌,曲终而命竭。然而,整个世界都在静静地谛听着,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因为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深痛巨创来换取……反正那个传说是这么讲的。’

  一段译文朗读罢,萧正和陆双成都各有所悟点头默赞。老爷子眼中带笑端详片刻抚掌大赞:“非常好!近年来与业内领导会谈,言及各研究单位一把手专业技术外语水平问题时,业内人士总会以‘一目了然’的戏谑总结概括整个意思。也就是说多数人外语水平是‘听说写思’只攻其一,有的甚至连勉强看懂专业资料都达不到。这就是文革后专业领域人员普遍的综合素质,已经极度堪忧的境地了;象小谢这样流利运用的人是百里难挑其一。由此亦可知晓,金研所少帅这样专注学术的青年才俊,怎么可能有时间花前月下呢?所以说呀,双双,不能小看了这贤内助的任务,很艰巨呢。”

  谢蔚听出萧正的夸赞中有许多别样味道。但这么坐壁旁观的确实不好意思,于是搓着脸浅笑称觉得内急,去一下卫生间。——萧正抬手点点他呲牙一笑:小鬼,还难为情了!?别跟我捉迷藏啊。转回头叫了祁思源,“陪着”小谢一起去附近找卫生间。祁大少应声往果皮箱上捻灭烟屁,招呼着谢蔚一并向不远处公厕走过去。

  两个年轻而彼此陌生的男子并排立在小便池前,那股别扭蹊跷感觉就别提多丰富了。谢蔚用余光扫到身侧的“光景”,随即又是一阵机关枪扫射般的放水音效,窘得连门禁扣子都解不利索了。

  祁思源略回头一瞄已明缘故,爽利的哈哈笑着撇胳膊肘碰了碰身旁:“我说哥们儿,照你这羞涩劲儿到了部队上,还不把自个儿憋废了;赶上战友搭档下三路受伤让你给紧急处理,等你思想斗争完了,伤员都放得招苍蝇了。”被这番调侃的一打岔,谢蔚撑不住笑出来,身体也随即松弛了。

  转身出门正起步,被祁思源横臂拦住,动下巴示意石桌方向,萧正在和陆双成讨论着什么。谢蔚会意指向近旁一条石籽弯道,两人换为散步行速踱步上去。

  祁思源手插着裤兜,晃着两条大长腿往前踢着步,看似大马金刀般,话题却直接戳在酸麻胀痛点上:“自我介绍一下啊,我家跟林子他家算得上世交,我管林子他爸叫大哥,实际上又和林子是打小一块长大的。所以咱也不算外人。

  说实话啊,你和双成的事在我们老爷子这儿绝对破天荒了。甭看怹人脉广,可从来不揽这类给人作媒牵线的事儿。按老爷子的心思是给双方牵个线,处一段时间看彼此真有意思了,才会往一块撮合。没想到这回赶这么寸,上面刚露点风儿,就直接下手‘析责确权’。使得相当一批人让这把火上浇油烧得屁股都烤糊了。孟广清这回办事行得忒不地道,这我们心里都有数;今天来见面就为帮你们把误会说开。

  都是老爷们儿,咱就都聊点痛快话:你是嫌双成家境复杂还是嫌长相儿不够?再就是因为被按着脖子相亲,心底里不痛快?这个我也能理解,是个男人就容不下‘牛不喝水强按头’这种事··”

  谢蔚插肩抱臂往前量着步子,心间也是步步为营:“不像你说的这般浅薄。我头上家长是兄嫂,我自幼由哥哥带大教养成人;在家境背景问题上我挑剔不着谁。既然对话要皂白分明开诚布公,那么实话实说:因为女方属于‘罗敷有夫’,我不能为了促成苏孟二人功成圆满,白顶个夺人妻女的登徒子之名,对么!?再说这桩婚事的寿命有多长谁能保证?各持一纸空文勉强维持,难保就要给彼此扣顶绿贝雷帽;若只为双方进身仕途目的,做三五年期限打算,那你说这短命婚姻结个什么劲儿呢?”

  默然往前走了半晌,祁思源扭头笑道:“咦,接着说呀。你考虑事儿的思路跟我挺对脾气的。除那什么罗敷有夫之说,还有其他么?”——“有啊。金属研造不同于其他类型工种,我们凭的是绝对精准技术;身份背景再硬,没有技术撑腰也是没底气张嘴动手的。因此就有关首长刻意铺就这条‘靠一方家境背景上位’的康庄路,在我脚下是根本走不通的。强摘的瓜本就别指望能吃出甜味;何况象孟秘书这般,非要我假装摆出死皮赖脸之相附会于人,我是真学不来。”

  祁思源闻言频频点头随之哈哈大笑:“说到孟广清,还真得跟你学学这段儿乐子。双城说的所谓男友是她们科长刚给她介绍认识的,那人是去年刚进全总乐器部的。正巧就被孟广清他们误抓顶包了,拎到团保卫处连关两天小黑屋,逼着写交代材料,吓出毛病来了;出来时直闹鬼剃头。前两天由家里人陪着找双成哭着求分手,请求双成帮他向上级作解释。嘁—,这种人也特么是站着撒尿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平头百姓面对无妄之灾能有几分挣扎之力。思源公子还能觉得可乐,想必是司空见惯了。”

  祁思源直接忽略掉了少有善意的揶揄,特意眯着眼睛打量起谢蔚;他发现谢蔚身上有股独属于金属的气质,不是金属的强硬和熔浆的极度高温炽烈;而是锻造成型后呈现出的流畅、凉薄和锋利。恰恰是这一特点造成反差引力,会令同出于军旅的人有似曾相识的微妙亲近感吸引力。

  默对几分钟后祁思源摸出烟盒向对方让了一下,被谢蔚摆手谢绝:“思源公子审视半晌是要找什么线索?”——“你身上有很多丰富且复杂的色调,令我有久别重逢之感。”

  “恕在下愚钝。我真没品出有半点‘分明外来客,恰认旧时友’的感觉。”——话音刚落祁思源突然一拍巴掌:“没错,就这感觉。”说着不等谢蔚反驳直接欺近到眼前,目光灼灼直对瞳仁:“你,不喜欢女人的,对吧!那我得提醒你,这情形要是被翻腾开,按国内当前司法制度严格衡定,是可以问罪量刑的。”

  祁思源明显看到随着他逼问话题出口,谢蔚眼睑垂落目光中掠过一片森寒,转而又从喉咙深处抖出几声冷笑,兀然抬眼直逼过来,目力如刀字字如剑:“能有如此觉悟,必定是有此好者。”

  区区十几个字简直是连环窝心脚,‘踹’得大少爷登时语塞,急不得恼不得的,戳在原地直捯气儿。眼看萧正从不远处投来观望,祁思源把脸一抹依旧是满脸无所谓:“我没听清你刚说什么···”——“是么,我也没听明白思源公子刚问过什么。”

  “哈哈,那就拉倒吧。嗳~我说姑老爷,咱别老说话这么酸,我不妨跟你交个底。老爷子已经把这事拦在手里了;孟广清若再找麻烦,你就说要向萧老做汇报,不用搭理他。他爷爷那辈是敲猪骟马的把式,到他这辈儿还保着把式匠习气,得着点风儿就火烧猴屁股似的烧水磨刀瞎忙活;恨不得你们今天白天见面,晚上就生米煮成熟饭了。”——“卧槽,那不成农村配种站里的架势了么,夜里把牲口合圈交配留种,第二天就把公的拉出来‘咔嚓’了。”

  这回是祁思源噗一声笑喷了:“原来你会骂脏话呀?!我还以为你气急了最多也就骂声‘他母亲滴’···”——“还得说是思源公子有手段,不仅能将人剥得精光,还要用鞭子将其赶着演绎一把最原始版的夸父逐日··”

  祁大少笑够了抬手拉着谢蔚驻足说话:“要搁往常跟着老爷子跑龙套,我真会一声不发;这回是真得承认是觉着:真跟你有缘。嗯~~算是交浅言深,说点儿真话。你对林子存的感情就好好存在原地儿,只要不让人翻腾出来,就出不了任何闪失。但凡被不安好心者抽出来,就能变成鬼头刀;到时你不想给人当拜山头的投名状都不行。虽说萧叔开口制止了孟广清等人行动,可也得做两样打算,这世上终究有阳奉阴违一桩。真遇到褃节儿上的情形了,别拘着面子生扛;跟宵小之辈讲究道义气节那不是君子无私是犯傻。”

  谢蔚先伸手跟大少爷郑重握了手,诚恳道:“就刚才这番嘱咐,谢某心领了。能与思源公子相识实在是别有意趣的幸事。”手分开时,谢蔚手心里多了一枚纸笺。[此后每每与人言及祁思源其人时,谢蔚总会忍不住加一句后缀修饰:那位大少爷最有本事逼得人分分钟骂着娘原形毕露,将斯文丧尽。]

  相互道别时,萧正握着谢蔚的手,言辞简明意义深长:“俗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还有句话叫‘防君子不防小人’。你要做君子,就总难免要遭‘欺方之辱’。有时候客观现实逼迫着你我不得不枉做小人;于此非做小人之际,能够把持信仰、心性不至迷失,保有一道仁义良知底线,最是难能可贵。”

  回程中把陆双成送到她现住的全总宿舍,祁思源难得耐心地嘱咐了陆双成几句。陆双成点头称谢,并向萧正表示会把老爷子说的话好生消化,两天后给出确切答复。

  车子再次行进,萧正发觉祁思源频频露有忍俊之色,就问他在笑什么?祁思源拨开循环风按钮后点了支烟:“我是觉着谢蔚这人挺有意思的,难怪林子总夸他脑子灵活。就说这桩婚事吧,其实他的不满情绪比双成还大,可他故意反其道而行,在双城眼前把自己描摹得特别衣冠禽兽,挑起双成极度反感,以便唆使女方回来找您闹。假设今天咱爷俩没搞这次‘特别谈心’,这事就黄了。”

  萧正从前排副手座上拿过行军壶,倒了杯水缓缓呷着润口:“这正是他世故之处。你想啊,若是谢蔚被逼急了来找我诉苦申诉,无论成败都是他无能懦弱,必会落个贻人笑柄的结果。而换做双成来哭诉,我们这做长辈的可能就没辙了,女孩子嘛,这几个叔叔伯伯谁也不舍得把姑娘家逼迫得太苦。

  还有他拿的原文版小说。我故意让他念一小段儿,他眼都不眨地直接翻译给我听了。证明以其综合水平,坐镇研究所现任一把手交椅是绝对有底气的,更加不能轻易取代。同时又间接提醒我们:要想让他配合工作,务必要做足功课恰如其分,绝不要拿表面文章糊弄他。你看此人,言行举动圆滑而不下作,世故却绝不谄媚;相比之下叶长天等人表现就大大落于下成。”

  远远看到总字大院门楼,祁思源从车门侧兜里取出门卡插回前风挡玻璃下,略带不屑的答言道:“依我看叶长天是眼高手低自傲惯了,以为胡萝卜加大棒可以天下无敌。当年平乱论功受赏得太上皇召见后,就举牌站队自封为广安派门生。说什么‘对待文墨匠人类不能一味讲谦恭;莫如效法中英会谈时的作风,能谈就和平收回,不能谈就打过去’。他还把您和顾叔叔这帮老爷子的行事原则戏称为‘仿招抚台湾之例’,说您几位照搬了那套理论,总强调‘在承认和平统一的大前提下,什么都可以谈’···”

  萧正喝完水缓缓将行军壶扣好:“用人御下之道从来是见仁见智之术,无一定之规,也无需一较短长。对国士当然要以奉国器之礼相待,象叶长天那样耍武夫之力必然适得其反。”

  军队大院门前不断有车入内接受查证放行,祁思源放缓车速跟上去排队,刨根问底:“那您后来怎么点拨谢蔚的?”——萧正朝着敬礼的门岗战士点头微笑后升起车窗玻璃:“我跟他说:既然被拖拽着参与到游戏中来,就别再纠结被带入的方式。与其不情不愿的被捉臂而动疲于应付;莫如放宽心怀玩出境界。何为境界呢,就是迅速融入角色进而潜移默化最终成为掌握规则的人。”

  驶进大院首道门岗时,祁思源看到他家的警卫组长小雷从门卫室里跑出来连连摆手招呼。大少爷点了脚刹停车开门下车,直接把小雷换到驾驶位上。

  小雷启动车子继续前行,同时讷讷学舌报告:伏素秋正在家里做客,一直缠着祁省三哭诉,说是要祁老代表组织上给她孤儿寡母做主。于是保姆让小雷出来在门口等着给萧正送信。

  祁思源饶有兴趣的看着萧正笑道:“八成有人跟她报信儿提到双成的事儿,看这意思是来找您和我爸玩儿‘坐地炮’来了。上学那会儿,哪家叔叔阿姨对双成好点儿,她就敢把双成拎在家门口连打带骂,破嘴唠叨骂俩小时都不重样儿。话里话外指桑骂槐,或是说家里老娘们儿眼瞎,小妖精都勾引家里老爷们儿了,居然就看不见;或是骂野狐狸把崽子下在别家炕上,管生不管养···”小雷被少主逗贫说得直想笑,但从后视镜暼见萧正绷着脸,赶快把笑意压回去。

  车子行驶到祁家小楼前,打眼就看见祁省三正在门口空场上溜达,一边踢皮球逗狗崽撒欢儿,一边用手杖轰着芦花公鸡鲁八斤在空地上来回踢正步。

  门扇打开的院内,伏素秋坐在藤编椅子上,正用自备毛巾擦泪擤鼻涕,三分哭七份唱地向祁家保姆诉说着她大半生的苦难史。

  瞥见萧正、祁思源下车走近,伏素秋对祁家保姆拍着胸脯子扯出个高八度:“捞结节,我跟你唠索亚,崩看我七十多的人了,就介老太太可不糊涂呀。奏那小娘们儿养活的陆双成,我呸!赁辈分儿跟叶家二小子是平辈儿的。我听缩啦:叶家要把这小‘生疔儿的’说给他们家小叔子,介不是打我的老脸吗,啊!?往后小纲子在介院儿里还恁么做人呐?!我跟你嗦啊,介四儿打窝介嗐儿奏过不去!”(老姐姐,我跟您老说呀,甭看我七十多的人了,就这老太太可不糊涂呀。就内小老婆养活的陆双成,论辈分跟叶家二小子是平辈儿的。我听说,叶家要把这小生疔的说给他家小叔子;这不是打我老脸吗!往后小纲子在这院里还怎么做人呢?我跟你说,这事打我这就过不去!)

  话音方落,萧正将刚接到手的茶杯甩手摔在青砖地上,冷面断喝道:“够了!伏素秋同志,你给陆东进同志保留几分身后尊严行吗。在老陆的追悼会上,你当着所有参会老战友的面亲口宣布过,陆双成和你陆家没半点关系;那么现在她嫁给谁,成了哪个辈分的人,还跟你有什么关系?”

  “多咱?我多咱恁么嗦过?昧有啊,多咱的事儿啊!啊呀~~~,介可活不啦!”伏素秋先是一愣遂即屁股一蹭直接溜下椅子,叉着两腿瘫坐在地上,甩着毛巾大声白嚎起来。——“多咱的事儿!?你想看的话,我现在就让档案处给你调当天的实况录影带,上面都有日期编号。毛毛,小雷,你俩分别去请大院后勤保卫处处长老邢和医务保健所朱景升,让他们到这来守着。我倒想看看你伏素秋为达到个人自私意图,能够胡搅蛮缠无所不用其极到何种丑恶姿态。不是想找组织给你解决问题吗,我领你去见中央精建办公室李长春同志,如何?” 

  付素秋嗓子眼里‘咯喽’响了一声,鼻涕还垂在嘴边,哭号声却已戛然而止。愣了足有两分钟,扯毛巾‘嗤喽’抹了把脸,一步一点的挪到院门口。偷眼见四下的目光都在看她的动静,双脚并拢蹦着步子表现成邪火攻心的架势,提手抽了自己三个嘴巴并扯开嗓子干嚎:“哎呦,哎呦,哎呦!东方红太阳升,总干大院出了个狐狸精···”然后就这么来回捣鼓唱着,一路疯疯傻傻的朝自家逃去。

  待人影走远,蹲在地上捡碎杯子碴儿的祁大少噗一声喷了个嘴炮,一屁股坐在砖地上,捂着眼睛哈哈大笑起来。被他带动着,四周所有人也终于撑不住颜色纷纷破功。   

  ——隔——

  快下早班时,李树英拽着陆家保姆葛阿姨来到海联商场黄金岛挑金项链。李树英知道二世子在商场当经理,撇齿咧嘴地吹牛逼都不打草稿,说只要去找叶家老二,买金项链打个对折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可惜叶二少今天盯班就像没带脑子一样,眼睛总盯着钟表柜台的座钟运气,觉得两条指针像灌了铅似的。

  今早外出回来都两点了,成林草草吃了午饭就钻进中国书店,想踅点好玩意儿。在金石专柜边遇到了祁思源,正陪一位文质彬彬的男子讨论着田黄石章料和碑帖孰去孰留。祁思源看到叶成林,很大方地打了招呼,并给同伴与成林作了相互引荐。

  那人叫徐锦辉,马上要与新婚妻子度蜜月,出行首站是岳父辖下风景区。徐的岳丈位列国级封疆在外,新婿登门既不能空着手,礼品又不能太张扬。成林建议他,石头容易看走眼,不妨多挑几套碑帖。

  走到店外抽烟时,祁思源如实把陪同萧正找谢蔚谈话的经过告诉了成林,并提示他转告谢蔚,提防孟广清,那是个阴一套阳一套的主儿。成林心间就此翻腾起莫名的焦灼。

  昨晚在爷爷家里,他听到父亲对爷爷念叨提到,要加大对科技领域年轻干部的关爱动作,为此需要树立几个典型对象,从生活细微处着手大力改善其困顿现状,解决实质问题··

  当时成林脑子里就闪过大致念头,象小叔叔这样至今单身、忙于工作的年轻才俊,是否会被选中为其择佳人相配呢。他假作逗趣探问了两位长辈的口风,叶军生冠冕堂皇的解答着实让他心底发寒:若双方条件相称,上级领导当然乐于出手‘玉成好事’。

  夜里睡不着,成林试着做假想,设想着谢蔚身旁出现某女性影子,他要如何处理瓜田李下的琐碎摩擦;设想着他们牵起手,携腰揽腕耳鬓厮磨时,他能否知趣的躲开···再后来就无论如何假想不下去了,他自己就将所有情景决然遏止,绝对不行!

  他清楚意识到:他容不下“她”的出现,更容不下“她”挤进他和谢蔚中间并就此落地生根。只要闪现出谢蔚被“她”驱使着鞍前马后强作欢颜,和“她”在人前灯下装着情意绵绵举案齐眉;成林心头像被狠狠戳进一刀似的···看着举在眼前的双手,他十分确信,如果让他看到这些情景,他会抓起“她”径直把她从窗户扔下去。

  何况这次事态并不像孟广清粉饰太平描摹的,‘感情深对半分’。那是有法律效力的文书,并非一纸空文。这张‘符纸’张挂起来,他再想找谢蔚就得先看那个女人的脸色,因为她顶着谢蔚妻子的名分。而他叶成林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他不姓谢,户口本里没有他这一篇,就无权参与过问这家里任何事。

  尽管曾为之错愕过,究竟何时何故对小叔叔的感情生根发芽肆意滋长,一至成今日这般茂盛泛滥状态;但他明知是心性上肆意放纵也根本不想禁锢。他发觉自己丝毫不抵触,甚至是贪恋这种“独属于我”的柔软触感。比如他们之间可有可无的叔侄称谓,听来就那么顺耳!他也就此话题与人调侃过:别人家倒想有这么俊的小叔叔呢,可惜祖坟地里水土酸碱度不够,养不出才俊,那就活该他们干看着眼红!

  数着分秒熬到三点,二少多一分钟不想耽搁,甩下工服就往后门钻。值班经理石春芳一溜小跑追到车边敲窗户,问他该怎么打发他家那俩街坊?二少落下车窗甩闲话道:“姐,交给您瞧着办,甭听那傻缺扯碧蛋的。总字系统旗下明着挂号的人有十来万,要都跟我们家论街坊,那我可够聚众造反的罪过儿了。”说罢就拧钥匙打火开车跑了。

  进门见母亲立在双人木床前,逐一数着准备的东西。继父谢智璘还在书房那边,两只手占着整理文稿材料,侧头夹着电话听筒打电话,从所用方言上可猜出对方是熟人。成林竖耳朵听了半天只听出一两个词儿,只好回身去问母亲。

  方桐头也不回地说电话对面是谢蔚,他此刻正在单身宿舍那边帮英飏整理行李。这次谢方夫妇带英飏一起出国参会;老少三位出去后,谢蔚要一肩挑起研究所实验室所有工作,还要同步收集整理谢、英传递回来的专业信息。因此必须提前与英飏充分做足交接。

  言至此际,谢智璘已放下电话踱步过来与方彤说话:小蔚在电话里讲,他对上午见的女孩印象还好,想着先谈谈看,等此番出行顺利返回后,再领回来拜会长兄长嫂。方桐闻讯十分欢喜,顺势答言说这孩子早该找了,这么多年把心思全扑在研究上,真担心他跟着兄长有样学样也耽误了成家娶妻。

  成林觉得脑子里嗡一声两耳开始轰鸣,之后母亲又说了什么话也一律没听见,脑子里就剩下一句:怕什么来什么···

  方桐回头看到成林把准备好的衣服又塞回衣柜,又气又笑拎着儿子的耳朵嗔道他捣乱,催他去帮谢蔚和英飏整理行李,然后接两人过来聚齐一道去机场。

  直到一行五人坐在候机大厅里,叶成林还是心不在焉;连谢智璘都觉出来了,他摸出家门钥匙放到成林手中,郑重交待:“钥匙留给侬。阿拉同侬姆妈弗在时,由侬来管家。小蔚忙起来就弗记得回家,侬常回来哦,帮照看好晒台上的海棠;也趁便帮照看好小蔚,免得他忙得连回家恰饭困觉都顾弗得。还有啊,听瑟小蔚相亲的女孩子是侬家居民院子里格人,侬方便的话帮小蔚看看哈。”

  成林攥着钥匙串,分外酸涩地所答非所问:“继爹您放心,就···这段时间,我一定努力把小叔叔养胖。”

  与此同时谢蔚也在抓紧时间和英飏交流,他提示英飏务必提高警惕,去时同程返回时最好错开批次,将重要资料分批或改装携带,以免重要数据被调换截流。英飏凑在耳边告诉谢蔚,一旦觉察有不利迹象,他一定会有安全稳妥的方法将数据完整传回。

  行至登机通道时,谢智璘叫过谢蔚小声嘱咐:有多年老友托他转告谢蔚——闻道稽山去,偏宜谢客才。此中多逸兴,早晚向天台。

  飞机经过几番曲线爬升消失在夜空深处,成林拽着谢蔚的手将其塞回车内。

  转上回城高速驶向市区,谢蔚一直在后座上盹着,成林没有打扰忍着心事不开口。终于回到小区时,他还是忍不住冲动:“今天的事我全知道了···你要是心里有火儿就只管骂,我都听着。”——谢蔚推开车门挪着身形下车,疲惫笑道:“我不至于这么不可理喻吧。你是你,叶长天是叶长天。我把叶长天得罪了,再把你骂走,就真要众叛亲离了。阿哥把座前最后两位学生的论文委托给我,我得抓紧时间看,你去前面饭馆吃饭吧,给我带一份上来。”说罢按亮手电筒照路摸着楼梯蹒跚上楼。

  成林拎着饭盒回来,谢蔚已经在正屋那边。循着灯光跟过去,见谢蔚坐在沙发书堆缝里正打电话;汉显呼机架在论文稿上,想来是发觉积存了不少传呼信息。

  此刻通话对方是实习生小屈,正是之前由成林从派出所保出来的大学生,月初时面试合格到研究所做了实习。下午去接谢蔚时,成林还拉着小屈在树荫下盘问了好半天。

  打完这通电话刚要起身吃饭,呼机再次嘟嘟叫响,谢蔚摸起呼机看了再次拿过座机按键拨号。成林见了故意挤坐在沙发扶手上,顺势查看呼机上的显示,顿觉怒火直撞天灵:孟先生—结婚登记手续还缺婚检一项,尽快回电话预约日期···

  “孟秘书,我是谢蔚。看到信息了。我想问你··有必要这么紧着赶吗?今天上午刚和女方见面···不行,我确实错不开时间,从明天开始我必须守在单位,等候英飏发回的传真或者电话;那边和我们是有时差的···”

  电话那边突然跳出高音然后就开始了一大套说辞,谢蔚压着烦躁将听筒从耳边拿开,成林稍倾身形正好能听到里面喋喋不休:“小谢同志,你要我说你什么好,你就是太过自由散漫了。这是上级组织对于年轻干部的切实关怀,你怎么能以这种态度对待呢,那你说你昨晚的表态算是什么!?”——“孟秘书,你非要逼我明确表态,那么请你将原话转达给你的首长。何时何日择谁人为偶,纯属谢某门内家事,与他人无关。请你和你身后首长就此免开尊口,不要再拿这种不相干的事情干扰我的工作。”

  电话里明显听到中午翻到的音响,随即就听到孟广清失声厉吼起来:“谢蔚,你太放肆、太狂妄了!竟敢出尔反尔!?首长日理万机,百忙之中抽出精力关注操持这件事,你却推三阻四的一再推脱,现在竟然又强词夺理矢口反悔,你今后还想不想开展工作了,嗯?你说你想干什么?嗯?我承蒙叶总委以重任,为你跑前跑后处处维护,你不但不配合,反而处处阻挠,现在竟然还要陷我于如此尴尬境地···”

  未等这篇词念叨完,成林一把抢过电话听筒朝着里面大吼:“孟广清,欺人太甚了吧!你丫别跟这儿狗仗人势,拿着鸡毛当令箭!让我小叔叔配合你工作,也不上称要要够不够这个斤两?告诉你,甭打着我爸的旗号招摇撞骗胡作非为,当我不懂你们那套当面做人背后做鬼的勾当呢!”

  谢蔚伸手抢回听筒挂断了电话,拽着成林走出书房,推到餐桌前,草草装了一碗饭塞到成林手里:“行了行了,大少爷,您也少说两句吧。瞧这架势,没有电话线隔着,孟广清就被你生吞了。走吧吃完饭再说,我都已经饿得心慌了。好了,深呼吸,再深呼吸,坐下吃饭。”

  刚把成林按坐在凳子上,二世子就像弹簧似的窜起来,谢蔚赶忙又把她按坐下去:“怎么不听话,吃饭时赌气容易胃痉挛。不许生气了···好吧,用五分钟把事情说开,然后好好吃饭。”

  “吃不下去,气都气饱了!”成林依旧是‘恨不能啖其肉嚼其骨’的气势,插着腰用手使劲捏着后脖子开骂:“操,什玩意儿呀。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不知羞臊的人;跟我这指手画脚,丫特么算老几呀。”——谢蔚往成林手上塞了筷子,随后自己拾起碗筷:“跳梁小丑而已,和他费那些唇舌作什么。我要是尽顾理会这类货色,就什么都不干了。别操心,我都想好了,真躲不过去就写一纸空文给他应付了事。你们北方不是有歇后语说:听蝲蝲蛄叫就不种地了!”

  打包的米饭是三季稻且夹生,成林扒拉两口饭团,嘴里象嚼沙子,梗在嗓子眼里实在咽不下去。抱着饭碗钻进厨房,将碗猛地墩在石台上,面朝窄小窗户以及外面清凉的夜色,有股莫名酸楚翻涌而起。

  从记事起就被训教着要和兄弟姐姐分享利益所得。有新的好的东西得让着弟弟,有好的工作成长机会得先紧着堂兄堂姐;张口闭口都是烈士遗孤、兄友弟恭,实在没有逼他谦让的借口时,还有‘你是哥哥,时刻要记得爱护弟弟’。他得学会承上启下、不折不挠,得给弟弟做好榜样,得学会大公无私,就不能有独属于自己的东西,更不能有属于自己的意见抉择···

  都说是‘姣头生惯老生,不疼不痒在当中’,谁让他在子弟大排行里正卡在中间;可很少有人理会过他也是从小没亲娘的孩子。到了现在他能够自食其力,营造自己的栖身巢时,却还是连个独属于自己的人都不能有,还要落个跟女人争抢的地步!?

  我就草他妈了,活了二十多年,我怎么就越活越怂,生生就长成个活王八!!

  仰头一叹,那口夹生饭还没嚼两下就滑下喉咙,剐得嗓子生疼,成林咳了几声才清除不适感。谢蔚听到隔壁声调异样,含着饭团问了句:“阿林,怎么了,噎到了还是咬舌头了?”

  不问还好,被这关切疑问所带动,越发催得成林心底怆感膨胀悲从中来,泪水随之崩落。他狠狠把泪一抹,音色颤抖着放出勒在牙关后许久的话:“小蔚,别人怎么活的我管不着,我管得着你就够了!不许你跟孟广清塞过来的女人结婚,听见没有!我不许你结婚!你是我的!是我的!”

  谢蔚被惊得呛着了,捂嘴跑进卫生间咳着吐净饭粒残渣,接水漱口掩饰片刻仍觉结舌,无声一叹口是心非:“回家住一晚上吃了什么坏东西,怎么脑子出毛病了?”

  成林干脆的冲到谢蔚眼前,把住双肩将其顶在墙上:“我的脑子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再说多少遍还是这句话:我不许你跟别人结婚。谢蔚,你是我的!我的!”成林撩开谢蔚推挡直接将之紧紧勒在怀里。“我知道你想说:咱俩都是男人,还有你是我小叔叔。我早就明白了。要真能有一方是女的,也不会拖到现在才把心里话说出来!我问过继爹,你和他并不是血亲兄弟。”

  谢蔚抬手捂住成林的嘴,自己反而先红了眼圈。何必非要戳破这层窗纸?保存着彼此心照不宣不好么!?

  移回卧室过于跌跌撞撞,关门时搞出动静震得楼道里都有回响。楼下住家的女人很快就冲上楼梯口,扯开嗓子就是一顿‘操遍祖宗八辈五’的胡骂留丢。

  成林丝毫不理会楼道里的喧哗,只顾呲牙奸笑,将谢蔚按倒在床上不由分说地抻开腰带。谢蔚勉强以单臂支撑在床上,腾出另只手捉住钻在他胸前的贼手,色厉内荏的喝止:“阿林,别胡闹!没听见楼道里···”——“操那份心呢?有本事让她在这吵吵一宿;咱正好该干嘛干嘛。”

  真正地动作起来才觉察,谢蔚是大大低估叶成林的控制能量了。叶成林随手把谢蔚的衬衣从下往上半撕半解开,往头顶一拉将两臂套住,直接用两片前襟系住,又从近旁扯过易拉得领带,三缠两绕又加了道绑缚,直接就把谢蔚的双手捆在铁框床头上。然后跨坐压制在膝盖位置处,进而将其全部控制住。

  忙乱推挡之间谢蔚明显觉出叶成林的手已钻进下身,没轻没重的揉搓起来,逼得他惊喘一声,浑身软作一滩。凭最后一点清醒,谢蔚奋力扭身折出角度逼退那只手骚扰:“··阿林,不要考验我的忍耐力···好吧,我承认你厉害···”

  见成林开始给他褪裤子,谢蔚的矜持底气被吓得全放空了。他已顾不得被剥除衣物的羞涩,只能提高声音做最后努力:“不行,阿林,别这样··啊!算我求你行么?真的不行···别闹,玩笑开过头了!”

  “我没开玩笑!我要定你了!”成林摇摇头,无比清晰的纠正道。随后毫无含糊的将里外两层衣物一并扒到膝盖以下,随后甩臂将自己的T恤丢在一旁,大咧咧的把牛仔裤解开,两腿缓缓蹬着褪下踢到地上:“放心,我早想清楚了。我不跟你指天画地的发毒誓,因为是我没用,没本事把你拴在我手腕上;我就算再恨得咬牙切齿··也跑不到与你并驾齐驱的位置上,给不了你大好前程。可我是真不甘心,为什么他们随便摆出些狗屁不通的规矩道理,就能轻而易举夺走我心爱的人或者东西!所以这回呀,去他妈的天理伦常,去他妈的高风亮节德行操守!”

  谢蔚被这番高亢激昂的论调逗笑了,瞬间卸去了筋骨紧绷挣扎力道。他这一放松,成林反倒楞了。“既然如此,把我的手解开。”见成林当真停下动作,谢蔚挺了挺腰催促道:“发什么愣啊!?都脱成这样了,你想就此完了,我还没完呢!”——“··不是,小叔叔,你真愿意了···?”

  “相互帮忙解决生理需求,没必要搞成象贞妇烈女抗暴似的。怎么··你可别告诉我,你倒先软了?”两手顺利脱出束缚后,谢蔚往成林肩上推一下,习惯性翘起左侧嘴角,调出一缕颇具玩味的笑意。

  将褪下的衣物理顺搭在床边椅子上,施施然躺在枕头上。抬眼见成林抱着一只爽身粉盒子坐回床边,纯棉三角裤早就支出一道小小的山峦,两眼灼灼放光,一副小狗渴求骨头的模样。谢蔚当然明白盒子里是什么,他强压着笑的冲动,故意端着静等侍奉的姿态逗他:“会吗?那你来吧,不许弄伤我。”成林茫茫然点点头,他还想解说自己早就在大院里看过‘内参片’,可所有字却哽在喉咙口放不出来。

  于谢蔚来说,上下与否都无关紧要,他最近觉得身心俱疲,因而多少暗揣着鸵鸟藏头的心思,想有个足够有力的借口让自己休两天病假。

  这般由衷的放松简直给了成林莫大的鼓励,一经松口开禁,成林恍惚觉得头上那方天空里恍惚有韶乐奏响,并有无数花瓣彩屑纷纷扬扬飘落而下,而他则恍然现形为巨大猫科动物,四爪奔腾欢跃在漫天花雨和花瓣铺垫之中无所顾忌地发疯跳跃扑窜打滚。

  成林下臂做环抱、上变呈托捧,近乎虔诚的抱拥着这个不知不觉攥住他整颗心整个人的人,小心翼翼爱不释手的嗅闻汲取着他脸上每寸肌肤,感受着舌尖下喘息加剧的迅速起伏。当口齿探寻拨弄到胸前一粒乳头,成林犯坏的用舌尖来回弹着,很快感觉到压在胸腔里的笑,以及合并着亢奋激动本能挣扎的颤抖。

  今夜此时成林真是对小叔叔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论是浅尝辄止还是激昂亢奋,谢蔚把脸狠狠埋在彼此的胸前或发丝中,将一串串极度舒爽之下喷薄出喉咙的低吟,死死地埋在彼此肌肤相贴之间。曾几何时一缕评述略过耳鼓:能将本能冲动、跌宕思维遏制把控在股掌间,游走于胸廓内,如是品相者端非善类。这回二世子是真信了。

  几番冲撞抚慰后,成林方强迫着自己停下律动,他看到小叔叔两鬓边各有一行分明区别汗光的泪线直坠进发丛中,禁不住也涌起些许泪意。他搓弄着谢蔚小腹上的红痣,扭动头颈用脸颊将那两行泪蹭在自己嘴角旁,最后狠狠的夺了一个吻:“··小叔叔,我不是兽性发作,我是真的喜欢你呀!”遂即看到那张泪光氤氲跃动的脸上漾出笑意,并无声地点点头。

  抱着怀中人小心翼翼的变换体位,将小叔叔放置在自己身上,承受并享受着一份实实在在的压迫,他在心里把刚冒出头的一股羞涩和忐忑踢进角落,再将踏实、满足坦坦然扶正。他近乎贪婪地闻嗅着空间中的别样气味,将其烙印标记在脑子里,用以正告自己:自今而后这个人是真真正正属于他的。

  仲夏凌晨的潮热足以轻易战胜疲倦和潮热,更何况两个挤靠相拥睡在一起的年轻人。成林迷迷糊糊间觉得身上瘙痒,伸手去挠就摸回一手汗,是汗珠刚在背上滑落。睁眼细辩发现自己仍旧拿着手脚并用的锁搂姿势,谢蔚被他“绑”了半宿,也是一头一身的薄汗。

  “热醒了,还是哪儿难受?”——谢蔚扯过枕巾先给成林抹了头上的汗,又擦了自己的脸和胸前,然后抬手丢向床尾,扶着腰背转个身,音色略有含混:“你真是小火炉子,躲开吧!好像有电话响··你去看看。你到点去上班,我趁凉快再睡会儿。”

  成林回手帮小叔叔盖好毛巾被,低声嘀咕着:“我能舍得拔腿走吗,那真成提起裤子就走人的混蛋了。”起身从地上摸起裤子,从中翻出自己的呼机,见里面积存了一串回电提示。

  他尽量放轻动静,套上家常短裤开门来到对面主屋。在沙发书堆中找到了谢蔚的呼机,上面同样积了许多留言和电话,其中一条署名为陆双成,要谢蔚尽早回电话,并不留号码,想必已经交换过电话。

  这个名字激起二世子心中极大反感,眯着眼沉思少许,就拎着两部寻呼机和无绳话机,趿拉着鞋踱进厨间,一边打火做热水一边拣着相同或眼熟的号码回电话。

  回给祁思源的电话拨通后,祁思源一开口就问他是不是又没回大院住?成林心头冒出莫名的正中下怀,大咧咧地如实说:昨晚送了母亲和继父上机场后,就和小叔叔回中关村的家里住了。想当然嘛,小叔叔有夜盲症,他得负责把‘领导’接回来呀。再则小叔叔这两天赶工作太紧张,热伤风了早上发现有些发低烧。成林说他正准备跟同事换个倒休,今天就专门照顾小叔叔,下午可能要送他去办公室加班···

  成林正暗暗猜度着祁思源是替谁探问行迹,就很快得到答案:孟广清已经被传唤到萧正面前,直截了当的挨了一顿批,明确警告他即日起停下手头一切可能干扰谢蔚的工作、事由;并且同样打电话通知了叶长天。

  官场往来从来都是暗潮汹涌平地起浪,如是直白通知型的电话交流就等同于叱令;连叶长天这等位置的人接受起来尚感到份量不轻,何况是马弁角色的孟广清,简直就成了镇妖符,足以将之直接打回原形。

  电话里响起瓷茶杯碰撞的清脆声响,祁思源抿了口茶,依旧云淡风轻、和声细语:“成吧,等你把谢蔚送到单位,就来找我碰个面儿。有些当面关照的话,转达给你。”——“行啊。嗳源叔儿等下儿,我问您啊,当初陆大大家那女孩儿,据说谁家孩子找她玩儿,陆大妈就拎个马扎到谁家门口去骂街。我记得她好像就叫陆双成,是吗?”

  祁思源捻着茶杯盖子,所答非所问道:“这事一两句话说不完,而且压根不想瞒你,见面儿一块儿聊吧。”

  把谢蔚送到研究所门口,再把药物、水果及联系电话交代给实习生小屈,成林开车直接去了京西某处机关招待所。

  甫一落座,祁思源就挥手打发走了服务员,亲手抄起茶壶给成林斟上一杯茶。“一会儿咱俩都得开车,就以茶代酒了。咱也不用掖着藏着,我就替首长带话儿、直接跟你透个底儿:你家小叔叔这一类型的科技人员都是在‘有关方面及首长’座前挂了号的,上面针对这类人士会很快施加严格保护措施。你算是家属范畴的,对此一定有正确认识和思想准备。对陆双成其人,你不要有抵触情绪,她算是安排的逐项保护措施之一,将来肯定会因时制宜及时调整。”

  成林抿一口茶,觉得今天喝的绿叶苦丁应该是当年新茶,满目新翠也格外的苦。“我是不是可以这样问:源叔儿您今天约我出来,其实是代表有关方面领导来找我做谈话的;以便让我从此之后要以大局为重,积极支持这个被国家选中的人士的工作,乃至于所有方面的奉献。而且,到了现在这个层次上,我已经没得选择,只有服从大局的份儿了。”

  祁思源浅浅的勾起一道笑纹:“林子,咱都是在这类环境里长大的,与生俱来就却别于普通百姓;‘组织找谈话、端正思想认识’等等之类动作其后,会关联着什么性质的动作···这个还用多做赘述吗。谢老的离休报告已经送到领导面前了,你对于谢氏兄弟而言都是直接关联人;你这要有什么磕磕绊绊的···可不行啊。

  最后有两个事儿,你对机会时给谢蔚提个醒儿:一是让他提防苏志恒,那是个变色龙;二是这一场掰扯是孟广清想借‘招安谢蔚’来凑晋升考评,恰好金研所里正有人垂涎谢蔚的职位,玩了把入伙拜山头递投名状,两下正好达成私相授受,就把谢蔚当鱼做了。

  尽管最后这两方面的小动作都被掐断了,但在你爸那儿··还必须要顾忌平衡多方面的影响。所以··”

  成林抢先一步截下了话题。顺势往下续:“所以··我必须接受,并且要说服谢蔚必须接受,组织上关怀及安排的这桩联姻,对吧?如果我们不接受,就会失掉领导的信任,进而断送了谢蔚的大好前程,甚至毁掉当前极其重要的工作进程,对吧?这类思想施压的套话,我上学时候背得比谁都溜。”

  祁思源提起茶壶,说声“你看着啊~~”就开始往成林的茶杯里不停续水,眼看茶水漫出杯子,再蔓延到桌案,直至成林挪开腿以避免热茶滴到裤子上,祁思源才把茶壶往桌边一搁,迂回包抄:“没错,是套话,可也是迈过界线另一边既定的格式结果。你再不济身后还有你爷爷奶奶撑着呢,当然可以像我刚才倒水那样不管不顾,但你真能甘心让谢蔚无辜受池鱼之殃?亦或者,你莫如明确告诉我,在你眼里或手里,谢蔚究竟属于什么角色?”——叶成林掀起桌布垫在被茶水浸湿的地方,沉着脸吐出一句:“我听不懂您这句话。”

  “他在你爸旗下属于不可或缺的技术研发骨干;在他们单位人眼中是不可取代的领军人;在觊觎其职位者眼中是角度极其刁钻极难攀越攻克的一道峰岭。同理,在你眼中,谢蔚的价值角色是什么?”祁思源说完站起身,将一只牛皮纸公文袋稳稳抵在叶成林手边。“想清楚我刚才的问题之后,把这个纸袋交给谢蔚。里面的材料都是帮他准备的。”

  返回途中走到航天桥附近时,叶成林就觉得脑袋里像是有个破调频收音机似的,吱哇乱响的。他把车停在辅路边一颗树冠硕大的泡桐树下,点起烟抽一口就架在车窗上任它慢慢自燃着。相形之下,放在副座上的牛皮纸公文袋似乎比烟火头更烫,扫一眼都能灼伤眼球似的。

  脑子里逐帧回放着昨夜的情景,回味着那场冲动结合中似有若无的欢快味道,即使是挥不掉乍暖还寒的温度,他仍旧抵触把‘价值角色’这种字眼和谢蔚相提并论。因为他笃定:如果谢蔚对他没有爱以及因爱而生的纵容,就根本不可能像昨夜那样甘为人下、容忍他予取予求。如果非要以文字来比照出一个准确定位标示,成林完全敢说,那个人是可以任他振翅飞腾、一冲云霄的广袤高天,是可以容他发足狂奔、绝影落尘的丰泽后土。

  抬手再想抽烟时发觉烟卷已经燃到过滤嘴处,于是分指甩落同时重新打火起步,捋着道路向北继续向中关村方向折回。

  上午看着成林眉飞色舞的离开后,谢蔚暗暗松了口气。回到办公处就先去办公处公用浴室冲凉,然后换了防尘服钻进新建的计算机房。该处设有信号隔离配置,有一条内线电话与外面进行联系,呼机手机都只能留在门外。恰好,他今天也想独自静一静,不想与人徒费精力、唇舌。

  成林目前还不能看懂谢蔚的心思,因为被他压得很深。肌肤之亲的距离足够近身击杀一剑封喉,且在短时间内,他根本不能与成林退回到正常交往距离,又要提防叶成林被别人当枪使。以叶成林的性格身份,可以直接帮忙驱赶开公门鹰犬,又间接将各样隐晦信息丝丝缕缕窦露于众目睽睽。

  叶长天属兵凶之利,事事以攻克为目的;一击未果必定要调整攻势,卷土重来未可知。假如与成林之间的‘情事’一旦败露,又是谢蔚‘做主’的话,必然会招来无数无妄之祸。沙成泗觊觎所长位置及其该位置所蕴含的丰厚利益,会在攫取道路上越挫越勇,吸取所有倚助推进力量,直至取而代之的目的实现。至于孟广清之流,只是‘在其位奉其主,谋其位取其酬’众生相之一罢了,蚊子一样的角色,赶走这群还会有另一群衔味而至。

  强敌环伺神鬼搏,利胜血食虎狼蹲,从来如此。也难怪领袖在战天斗地之外,还添了一条‘与人斗其乐无穷’。雪堆埋死孩儿的作为,既然迟早败露其结果,最好的对策就是准备好锹镐车筐,等着随时打扫现场。谢蔚现在就抱着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的心态,既小心拿捏好对于成林的态度,又要控制好自己对工作的态度,一如既往心无旁骛。

  内线电话响起来时,电脑屏幕上时间显示PM3:30。谢蔚拎起听筒嗯了一声,实习生小屈在另一边逐项汇报。

  到目前为止共有17通电话留言,需要尽快回复的已分别标注来电人姓名;打包的午饭放在办公室茶几上。另外叶先生刚打电话来让转达已经到研究所门外,等着接他回家。

  谢蔚把软盘插进光驱将数据做着备份,然后逐一关闭着设备、冷风窗机:“你到传达室告诉门卫放他的车进来停在院里,然后领他到会议室等着。我这还要半小时才完事呢。”

  {这一章暗伏了太多的危机,林林蔚蔚都不是心宽能跑马的人,所以不太可能忘情欢纵}
月蔚弦歌 11——心不可渡
  1·-

  与祁思源道别时,成林最终没压住心间冲动,问出了貌似‘外行而且过界’的问题:如果谢蔚转行做别的工作,是不是就不用搞这些假模假式的动作了?遂即看到祁思源当时眸色一闪,旋即咧开的寒凉笑容中颇有玩味,明显是在嗔怪:你怎会问出这么小儿科的话呢。

  片刻后,祁思源还是先给成林递颗烟,自己也衔上一颗,甩开ZIPPO火机在水洗布休闲裤上蹭出一团小火焰分别点烟,借以冲开了两人之间的凝重:“我看得出来,你是起心底里在乎你家小叔叔。那咱就摊开了说说这事儿。要非得找实例的话,咱也不往远处找,就我家征武堂叔不就是最直接的例子吗!现在二道门院里的人基本上都知道他的情形。祁征武仨字儿在别人眼中是印在光荣榜名单里的名字,在我们家来说是献身国防建设、光耀门楣的优秀子弟,可有谁能感同身受他到临死闭眼前那刻的孤苦凄凉?

  同理而言,以谢蔚当前的专业级别和水准,就算他不做眼下这项课题了,‘有关方面领导’也不会准许他转行的。再有,今年四季度大会之后,将正式出台对于高端技术专业人士的专项待遇规定,其中就有类似‘适用脱密期’的专项细则。这其中的意义就不言自明。”

  成林听完这番回答禁不住打个冷战。“祁征武”的名字被叶家上两代人郑重提到时,恰好是成林应征入伍等候划区分配的褃节儿时段。也正是那次举例谈话后,成林就从既定的西疆军区转分到石家庄地区。

  祁征武是祁省三的堂兄,一爷之孙。60年调进国五院后就跟部队领导去西边某秘密单位。文革期间祁省三被批斗,祁征武受到牵连被调离研究一线入狱关押,即便如此也没放回原籍来。再后来祁省三平反,祁征武得以原地恢复工作;84年大阅兵时随首长回京,阔别25年的兄弟俩才匆匆见了一面。

  当祁征武见到祁思源时结结巴巴说了句:我那小子要还在的话也跟毛毛差不多大··然后就搂着那父子俩嚎啕大哭。原来征武的妻儿早在69年一次探监返家途中,双双死于山体滑坡造成的车祸事故。

  88年春节前夕时,祁省三意外收到寄自酒泉的包裹和公函,就此才得知,祁征武于87年时就在酒泉某医院里病故,骨灰原地安葬。

  江山处处埋忠骨,谁铺马革裹尸还。这是曾经在特定领域地区内垦荒守卫工作过的几代人,无可改变也无从推诿的命运轨迹。叶成林根本不敢想象、也不能容忍,谢蔚有朝一日也会化为沉淀在这方势同天葬般区域内的一粒砂石、一块焦渣,令他无处搜寻拾遗。

  有些情势是可以预料的。就谢蔚当前专业进程而言,他需要现在的职位;也需要借助这样所谓婚姻形式,来对如叶长天之类阶层的人士表达或传递某种态度信号。这是个比化学分解裂变还要诡谲的方程式,且非人力可以操作破解。

  成林被实习生领进研究所库房式的大门,来到长桌前落座。眼瞧着值夜班保安走进车间,拉绳响铃宣布到点下班,各工作间操作台前职工们收好工具换下工作服陆续下班出门。小屈临走前特别向谢蔚打了招呼,出来时将铁夹钉成一旬期的报纸册递给成林让他看报解闷。办公室内的人影还在伏案忙碌,周围动静逐渐剩下冷风机运转的单调声响,还有保安向各处检查电源气瓶窗扇关闭的脚步声。

  坐了不到五分钟困意上涌,成林捻出支烟架刚在上唇与鼻尖间。谢蔚就推开隔窗叫他一声,探手敲敲固定窗扇上的禁烟标志,提示此地禁烟。保安也正好巡察回来,见领导已出面制止了‘安全隐患’,就操着西北味普通话解释说,工作间里有易燃制剂、气瓶,需要绝对禁烟。成林朝谢蔚快速扯个鬼脸,摆个滑稽的军礼表示遵命,收起烟卷重新趴回桌前看报。

  金研所办公楼是从废弃小礼堂改造出来的,天井式独栋建筑,内有舞台和挑台隔间。就着小舞台在台沿上用厚重的耐火青砖磊成矮墙,立两扇十二格目玻璃隔窗,开辟成所长办公室。假如推开玻璃窗扇,腿脚稍微利索点儿的人就能抬腿迈过来站在会议长桌上。

  窗玻璃擦得很亮,能清楚看到窗扇对面区域里的动作。嵌有多扇高大玻璃窗的一侧是依墙而设的试验区,背靠整面墙的墙上镶着直径一米的排风扇。计算机房设在挑台隔间里,用防盗门封着。所谓的会议区实际是设在舞台下面的长桌,围桌的坐凳都是礼堂里原有排椅。

  谢蔚悄然审视着静坐于窗对面的成林,见其神色中明显有愠怒流于言表。暗忖道他和成林间这道难题,偏偏没有分解公式可依,却非要硬性下手拆解。成林如今已经不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毛头小子,现在这样明显露相于外,或许正在于他对谢蔚不设心防。

  垂目看到一个用铅笔勾掉的回电话名字,谢蔚脑子里闪出句‘死马当活马医’的俚语。他推开玻璃窗探出头问成林:“祁思源让你转交给我一个文件袋吗?”——“哦,有,扔车里没拿进来,我去拿···”成林木然答道。谢蔚晃出一抹笑意继而点头默许,眼看着成林起身出门。横亘于彼此间的无形尴尬难堪,于问答间酥碎融化开。

  将文件袋推到谢蔚手前,成林有意隔了一位同侧落座重新摸起报纸。他不由自主的转着眼珠,瞟着谢蔚稳稳打开文件袋,取出里面的纸张、证件顺序排在眼前,唇间勾出一抹了然的浅笑。恍惚间,之前的梦境与昨夜的现实感触,开始在脑子里升腾闪回、交错重叠,快速循环重放起来;几乎是以可以明显辨识的速度,焙干了他身躯的大片区域,厚厚一扎报纸在他手中翻动着,恍如被他挥白为一扎白纸;他觉得自己此刻每一个机械动作,都能爆起一小层粉尘似的。

  谢蔚觉出身边座位上的躁动,侧目看了一下不禁笑着揶揄:“你这翻来覆去的是看报呢还是烙饼呢?一篇思想路线的口号文章加社评,不至于有唇齿留香的水平,至于这样流连忘返一读再读吗?”

  成林就势把报纸往旁边一撂,摆出个乖孩子念歌谣的模样:“成,不看报了,看你!··小叔叔你真好看,偶尔露峥嵘时更好看··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的花儿也谢了··”

  兀然听到成林学唱出这么一段歌儿,谢蔚有些急不得恼不得的:“我没看出你的花儿谢了,就觉你出门穿衣服时太马虎,把脑袋系在腰带里,出去几个小时就把脑子热傻了。”——成林几乎是瞬间揪住了话柄,哈哈大笑调戏道:“我要平时都能把‘那个’系在裤腰带上,你就不觉肝儿颤啊?”

  调笑之言像撞了墙似的未得到丝毫回应,谢蔚冷冷回出一句,不仅封住荤笑话,还把成林的一堆疑问合并同类项顶了回去:“别拿下流无耻当风度。”

  有些事比加足了酵母的面团更容易发酵,搁不住绕不开,只能彻底利索的处置干净。信手拈起排在桌面上的几页纸归类在一旁,重新开口音色沙哑:“阿林,刚才祁思源通电话提醒,让我就与陆双成组织家庭的问题,务必跟你把话说开说透。我感觉他多少有些危言耸听,小看你的见识了。你虽然身在局外,却应该是最能理解我当前陷足困顿的人。”

  成林扭开脸死死盯着眼前印着结婚证的红本,不自主的磨着后槽牙:“不用给我戴高帽。这么明显的攒儿,再醒不过来就真成脑积水了。他们算准了你对我能起多大作用,也笃定我再怎么犯浑也舍不得祸祸你。然后她陆双成看着好的人,身不动膀不摇、抹两把眼泪伸手就能把我捧了好几年的人抢走了;还他么底气十足。操,凭什么!?”

  谢蔚眸中漾起一汪柔色又很快归于静默:“阿林,就算你再帮我一次忙,让这个事赶快画句号,别再旁生枝节了。我和陆双成达成协定了,彼此间只留夫妇名分;何况我本来就无心维护这种合约式的婚姻,等手上这轮课题完成再补离婚手续,尽早令彼此‘解冤释结,各生欢喜’。”

  却说这一天,叶成林意外接到袁立芳打来的电话,约他当晚下班后务必回奶奶家,问原因倒有些牵强:成茂媳妇钟七泠上周末回来探亲了··由她这当婶儿的出面,今晚组织欢迎家宴,全家人到场,成林更不能托故缺席。

  亲家公钟定实与叶长天的任职级别堪有望尘之势,但成茂成荫都是在叔爷家长大的,好歹占着长房子弟名头。就算是做给周围人看,对大少奶钟氏也会有意厚待一层。而袁立芳主动出面操持并非都为此因,而是为亲自把关剔除掉所有可能令亲儿子过敏的食材。

  成林觉得蹊跷,他上午刚从市商委开完会回来,和袁立芳是当面打了招呼的;团圆家宴又不是秘密,还要鬼鬼祟祟地电话单约?于是翻着桌牌台历调侃的问:“既然大少奶上周末就到婆家了,怎么拖到今天才想起组织吃团圆饭?”

  袁立芳呵呵冷哼着笑道:“还是姚建忠明事理,打电话告诉我的。说是大梁两口子为着要孩子的事绊了几句嘴,小钟心里不痛快,到京后先去了成荫家。那两口子费尽口舌劝和了两天,这才抹不开面子,今天中午由成荫陪着回来见老爷子。你爸那边儿由大梁先去知会,就便还能帮着和相关医疗专家关照一声。”随后又不乏温柔的关照道:“林林,芳姨知道这些天你和你爸闹别扭,父子间有什么话是说不开的。你比他们都懂事,听话早点回来,啊~~。你和栋栋都不回爷爷家,那哥儿俩反而比你们两个嫡亲孙子跑得勤,这不成样子吗!”

  成林被这番念经一般的谆谆说劝念得直闹耳鸣,觉得再多听一会儿脑门子上能打出火星来,连忙囫囵答应着撂下电话;朝着对面座上路建伟和刚巡查完上楼喝水的石春芳发牢骚:“我滴个天爷,更年期现象忒可怕了。难怪把没结过婚的年轻女孩称作‘蜜’,温软甜美可人疼让人爱不够。可到了50岁,原先那点甜美劲儿全没了,哪还找得着‘蜜’整个就剩一‘蜂’,还是大肚儿马蜂!除了蜇人就是在你耳朵边上嗡嗡个没完···”话音刚落办公室里就响起一阵哄笑。

  路建伟瞥见石春芳气得要拿热水泼叶成林,连忙开言打断叶成林的话,又胡侃一番‘春芳姐就是观世音转世’好歹将话题岔开,同时支使着叶成林先去楼下卖场转转。

  成林恍然想起还真有必要去黄金岛走一趟。小叔叔那‘事儿’虽说是领证走个形式,但怎么也得给继爹母亲准备份给女方的聘礼挣份脸面。还有大少奶回婆家,似乎也需要替封太君备份儿见面礼。

  在黄金岛柜台里,售货员把最新款式的金首饰摆列在丝绒托盘上,还特意找来放大镜让叶经理挑选花色工艺。成林看中一条三色金项链,摸过柜台里的电话顺手就拨了谢蔚的座机号码。

  在女售货员讶异目光注视下,小叶经理脸上象开出花儿似的:“嗳,蔚,我呀。今晚我得回大院那边。你也别加班了,趁天亮早点回家。还有啊,我帮你留了条项链,女士戴挺合适的。过些天你交给‘那谁’(陆双成),权当是男方长辈的聘礼。总归应名是进了谢家门的媳妇,不能亏了礼数让人看笑话。”

  谢蔚在那边轻笑一串:“你好长时候没回去了,就住那边吧。今晚我得赶个分解实验,恐怕要熬通宵,时间太晚就去英飏的宿舍打个盹儿。至于给她买礼物嘛··难为你有心了。我觉着意义不大,就不要了吧。”

  “还是要吧,干嘛往人家嘴里送话儿,说咱家人小气抠门儿没见过世面··”——“呵呵呵,不要吧,咱又不是有钱没地花,本就是糊弄鬼子的事儿··”彼此逗着贫嘴挂了电话,成林朝售货员点头示意,开票吧。

  当真是十里不同天,成林、成栋前后脚进家门时,大院这边竟是刚下过一场雨;所谓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空气中充斥着植被和水汽混合的恬淡。

  两个大小伙子刚进门廊,就被正在忙碌的袁立芳和保姆通知分派,今晚要让出各自的房间。大房兄妹俩都是带着家眷回来的,尤其还有第四代人,两层老家儿肯定都不会容他们去住招待所,不成体统。钟七泠和成荫闺女都要自己单睡,先占了两间客房;成林成栋的房间分别安排给了成荫夫妇和成茂;两处长辈的房间没人可以动,打地铺就更加不要想。所以保姆给这哥俩出主意:要么去警卫宿舍对付一宿,要么就钻去活动中心放映室看内参电影。

  成栋把嘴撇到了耳根子上,说我才不去受内份洋罪呢,跟熬鹰似的就过个干瘾,裤裆里支一宿小帐篷,到早上都下不去,明早上出来还不够让人看洋相的呢。爸的书房有张沙发床,我去那将就一宿。成林从弟弟手里掰出一串无籽葡萄,吃葡萄不吐葡萄皮,语音松范的说,有那看内参片儿过干瘾的功夫,我还不如睡会觉呢。没事儿,我还是回我妈那边儿。

  坐在封闭凉台看报的叶长天此时把报纸刷啦一放,张口开训:“今天全家人难得的团圆,你走什么呀,家里就这么搁不下你!?晚上和栋栋在书房挤挤怎么啦。”

  成林才不听他瞎指派,嘴一撇哂道:“爸您摘下花镜看看我们俩现在这身量儿,还当我和栋栋是十来岁的小孩儿呢。就那张沙发床放平了也不到一米四宽,我俩得上下摞着睡。哪儿跟哪儿啊。”并不是怕跟弟弟同榻而卧,而是怕自己在睡梦中漏了破绽。

  叶长天转手把报纸往茶几上一摔:“你在部队上接受过那么多锻炼,吃苦耐劳的好风格全丢了,打个地铺凑合一宿不行吗?”

  “那你还是现役在职军人呢,怎不说发扬风格抢着打地铺啊··”随着反唇相讥的话音,叶军生从客厅里溜达出来,父子间已在爆发边缘的争吵就此被扑灭。

  看见两个亲孙子分左右铺入眼前,叶军生登时眉开眼笑。一下午了,都是由老伴儿、儿媳妇陪着,侄孙、孙媳(婿)们张罗着,摆成一派四世同堂承欢膝前的光景;其实叶军生心里早就别扭的不行了。现在搂上两个亲孙子,看了这个又看那个,哪个都让他爱不够;听他们象小时候那样,跟爷爷要吃的、要玩儿的,叶军生心里才算真正舒坦了,怀里两个孩子才是自己血脉上传续下来的孙子。

  人上了岁数就爱较劲,叶军生虽然戎马一生也逃不开这个苍老衰微趋势。有个念想是谁也没法给他扭转的:成茂成荫毕竟经他们亲娘手里教养过的,即使后来是在他跟前养大,终究也是接手帮忙,把孩子抚养成人就算完成任务对故人有交代;再好再优秀也是‘老妈儿抱孩子—人家的’。正是如此,叶长天与方桐离婚后,叶军生最先着手的就是接回成林;后来默许袁立芳进门,更主要的也是因为生了成栋。

  姚建忠和叶成茂延后了几分钟才相继跟过来,热情又不失文雅的与两位弟弟打招呼。

  “大梁哥、姐夫你们早到了···”成林刚伸出手,就被成茂抢先一把抓在手里。——“七泠和你二梅姐中午就回来了,我们哥儿俩也就比你们早进门不到一小时。我跟你说吧,光听着爷爷夸你们了,我们俩几乎就没说上话儿。”叶成茂特意说着‘悄悄话’,不动声色的将成林拉到自己一边。

  姚漱玉没有她父母、舅舅那样的成年人城府,意识到自己作为掌上明珠的位置,被拿腔拿调的‘花皮’舅妈及后进门两位堂舅接二连三的压下风头;她毫不遮掩的露出了切齿磨牙发狠相,伸手攥爆了时果盘里一整盘葡萄;眼看她爸要责问,当即后仰着往椅背上撞头,哭咧咧的吵道:“凭什么呀?老爷爷都不亲我了——哇啊~~~~”

  姚建忠尬然一笑对两位内弟说:“小丫头吃味了,我去看看。”便快步回去哄住闺女。“老爷爷不喜欢小孩儿哭,我们妞宝儿是最懂事的孩子了对吧··”

  封太君正在书房和钟七泠谈话,听她表白自己如何处理与叶成茂的情感失和。这边的泼闹引起封太君注意,她嘴边勾出一个浅浅的弯度,回头叫着叶成荫的小名:“二梅你去看看孩子吧。要是饿了,就先关照厨房把做好的菜先上桌,别饿坏了孩子。”叶成荫应答起身走后,封太君继续对钟七泠训话:“小钟,成茂为工作而拖延了要孩子,你也不要怪他。身为国家干部百姓公仆,就是要以身作则、以工作为重。你要多支持多理解,不要拖他后腿,令他有后顾之忧。”

  钟七泠此时一派温婉娴静,点头含笑:“请奶奶放心,我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支持成茂,做好他的坚强后援。我跟我父母商量好了,如果这次试种成功怀上了,我就回娘家(养胎)不会让成茂有后顾之忧··”

  闻言如此,封太君满意地点点头,继而转话题聊起家常,问钟七泠名字的含义。钟七泠耐心解说:七泠,取自五言唐诗‘泠泠七丝上,静听松风寒’。她上下分别还有一兄一弟,可惜长兄静松死于文革期间受迫害,弟弟钟听寒是三个孩子中完整仅存的,目前在地方某外贸单位工作。母亲去年病故,弥留之际还在担忧女儿婚姻不稳;正因于此钟七泠才坚定心意,采取人工受孕的法子要个孩子。

  袁立芳往各方向招呼着‘饭菜齐备快来就位’,一家人从小楼各方向亦步亦趋地向餐桌围拢过来。

  叶成茂拿到了成林帮他找的房子钥匙后,特意要过了成林的车钥匙,将一只‘报纸包’塞进副驾位手抠抽屉,这是托成林帮他预付的半年租金。不能当着家人长辈的面明目张胆过手,所以就假托去弟弟车里拿东西,悄悄完成小动作。成林接了钥匙串拎着錾铜葫芦随手别在腰带上。

  钟七泠用余光盯着丈夫坐回到身边座位,走着鼻音问:“你拿林子的车钥匙干嘛?”——叶成茂夹一口菜吃着,模糊低声道:“我托林子帮我找的功放机。他可以走进价拿,省下近一半儿钱呢。”

  姚漱玉从祖姥爷、祖姥姥跟前敬完酒拿了两个红包回来,高兴的不行,扭着身子躲避母亲的手,根本不听她糊弄:“交给妈妈帮你存着,小孩子拿这么多钱再丢了··”——“不用你存,我要我爸给我收着。”

  姚建忠搂着闺女心里这个美啊,恨不得连闺女带红包一起揣怀里:“对,爸爸给妞宝儿存着。我闺女就是跟爸爸亲,对吧。”——成栋啜饮着果汁与姐夫姐姐调笑:“都说闺女是爹妈的小棉袄。我看漱玉只是老姚一个人的小棉袄啊。二梅姐,你不如找你们当地计生委的要个指标儿,再生一个吧。”

  还没等姚建忠答言,叶长天那边就用手指节敲桌子:“栋栋,这么大人了说话不负责任,信口胡言!你姐是党员国家干部,怎么能以权谋私,违反计生政策呢!国家基本国策怎么能随意当玩笑说,你给小丫头造成什么影响!你们小的时候,我有这么信口开河过吗?”——袁立芳倍感头疼的按住叶长天的手:“现在是吃饭呢,你就非得在饭桌上教训孩子吗?没看见老爷子正在瞪你吗!”

  叶成林已经懒得理会那半张桌面上的口角了,他拿着可乐爷爷奶奶手上的鲜榨果汁碰杯,插卡打诨逗着他们开心。喝个水饱儿也认了,这种性质的家宴实在让他食不知味、气串两肋。

  姚漱玉把自己的半碗饭扣进她爸碗里,算是吃完了晚饭,然后绕到成林这边拿整听可乐;那不是市面儿上买的,是走的进口特供渠道,口味更正宗。无意间低头看到成林腰上的葫芦,姚漱玉尖声笑着伸手就抓在手里,拎在手里左看右看:“哎~~真好看诶!妈你看,大舅这钥匙上有个葫芦,多好看呐!”——“哦哦,确实好看。你玩一会儿就还给大舅啊,听话。”

  叶成荫附和的话音多少盖住了成林索要的声音:“把钥匙还给我,这不能给你玩儿。”

  “嗯~嗯!(就不的意思)我妈说可以玩儿的。”姚漱玉擎着那只金属葫芦到灯下仔细的看着,片刻后直接拿给她爸:“爸爸,给我摘下来。钥匙太沉。”——“妞宝,这可不行。这是大舅的东西··”

  姚漱玉开始撇嘴吭唧:“嗯~ 嗯~,嗯~嗯!我喜欢,我要,我就要!”一边死劲儿往眼睛里揉眼泪,一边又抢回钥匙串;拉不动链接铁环就索性搁在牙齿上咬。——闺女的动作把叶成荫吓一跳,连忙抢过来沉下脸申斥:“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像样子,什么东西就往嘴里放,脏不脏啊!”

  姚漱玉更不干了,把两条胳膊轮成环形锤直往她妈身上砸,不讲理也变成哭咧咧的蛮缠:“我就要!好看吗,我就要!你给我摘··嗯~~哇啊~~~”——叶成荫知道老爷子见不得小孩哭,连忙单手揪住闺女,回头对成林笑着求问:“林子,孩子喜欢这个玩意儿,就给孩子拿着玩两天吧,钥匙给你··”说话间就要动手拆卸。

  成林一把将钥匙夺进手中,脸色也随即冷下来:“刚才她拿走钥匙时,我就没同意过,本就不是玩儿的东西;她瞧着好的就得给她,跟谁学的这毛病呀?”成林的话音甫落,姚漱玉仰起头嗷的一声哭叫,一头碰在叶成荫后腰上越发哭闹撒泼起来。

  叶长天一看这情景不成体统,当即把桌子一拍,指着成林喝叱:“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就是个小玩意儿吗,你给她不行么!非得招的孩子在爷爷跟前哭起来,惹你爷爷奶奶不高兴。还好意思说是国家干部,就这么不识大体!”

  成林实在是忍不住,一挺身站起来紧攥着葫芦,不自觉的放声回斥道:“这葫芦是小叔叔亲手做的,特意给我做的生日礼物。谁也不能给!我长这么大,一直就只有我妈和小叔叔记过我的生日,亲手给我织围脖、做礼物。我谁也不给,我留着··焐手、焐心!”

  “叶成林你个忤逆混蛋畜生,给我滚!”叶长天没想到儿子会‘无端’发作,折损了他的颜面,立时气冲天灵盖指着大门让儿子滚。更没想到的是成林两手合十朝他点两点(佛祖啊,我可等到您说这句话了),转身跑去客厅里抓出自己的手包,大步流星的就冲出了门。

  袁立芳急恨交加地往丈夫臂上拍一巴掌:“你想干什么呀!我好不容易劝了林林回来,你倒容不得他,让我怎么做人!”说罢也一溜小跑着追出门。

  叶成林坦坦然坐进驾驶室,刚启动车子正要松手刹,袁立芳已经冲到他这侧车门前,快速拍着玻璃叫停车:“林林你不这么走,你让芳姨太难做了。”

  成林捏着袁立芳的手推出窗外,转手把首饰礼品盒塞在她手上:“芳姨您松手吧,这根本不是冲着您的。我只是长大了看明白了很多情形,不想再给他当指桑骂槐的靶子了。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带的兵,压根儿就没学会敲山震虎,最多就会杀猴给鸡看··算了不说了,我回去睡觉了。”言罢,松动手刹放档位,毫无累赘的倒车出位,转头开上林荫小道,隐没于灯影阑珊之间。

  袁立芳无奈地戳在原地,耳音中可以听到室内的动静,叶老爷子的斥骂声,明显分出高低的哭噎声(叶成荫母女都被骂哭了),还有叶成茂的说劝,姚建忠包揽错误认错的絮叨声。

  转身迈步往室内走,看到叶成栋竟然也离席往二层房间走,袁立芳连忙叫住儿子:“栋栋你孩子,你哥刚走你就跟着捣乱是吧?”——叶成林回手指指餐桌:“你去看看我碗里有什么··操,真没见过这么欠揍的孩子。我还是回自己家睡吧”

  袁立芳暗惊跑回餐桌前查看成栋用过的盘子,盘中有一口嚼碎吐出的食物残渣,桌上洒着十余粒大杏仁和包装袋,还贴着友谊商店进口食品的标签。

  ······
月蔚弦歌 11——心不可渡·2
  看着成林重新回到车内挪车进院门,夜班保安将门口铁栅栏推回原位,谢蔚表现得无奈而又了然。成林今晚不回来,属正常;连夜跑回来更是正常。因而当那家伙大膏药似的贴上肩头时,谢蔚只是回手揉了揉那一头自来卷儿。手掌很随意滑到脸颊上,未作多想的就揉搓起来;肩上的‘活物儿’喉咙中随即响起磨蹭在声带间的哼唧声,就是故意要这个样儿:“你是属猫的呀?揉搓舒服了就咕噜咕噜的哼哧。”

  “喜欢让你这么揉搓,舒服呗~~。”成林耍赖的往小叔叔颈侧磨着痒痒,随手摸起桌上一张写满公式的草稿纸,看两眼没看明白就被扯走并悉数扫到另一边。

  成林知道那些东西是不该看的,但觉得谢蔚的字真是漂亮,怎么着也该给他写点什么,就从包里翻出刚看了十几页的《古文观止》,摊开扉页放在谢蔚手前:“我新买的书,刚看出点意思来。你给我写几个字,我就不借给别人了。”

  谢蔚看了书名又愕然的看着他:“你居然对这类古文感兴趣,真让我刮目相看!?想让我写什么呀?”——“只要不是祝叶成林永垂不朽,写什么都行。”说罢快速躲开假装扫过来的巴掌,随后又被瞪了一眼,红口白牙的胡沁什么!

  谢蔚掐着书页随便翻了几张纸,最后拔开钢笔帽,飞扬墨舞的写下四个字—“弦歌不辍”;并凑近身形给他解释:古人以琴瑟伴奏而歌诵,来表达保持教化育人的精神;正所谓:弦歌不辍,教化不绝。

  成林一瞬不瞬的望着谢蔚,半晌缓缓合上书册,趴上谢蔚的后背装作继续耍赖的样子,其实是悄悄落泪了。这不就是一直想从他嘴里掏的话吗!

  谢蔚觉出后背上洇湿感在扩大也不说破,轻轻一笑推开粘在背上的‘大猫’,团拢好散落在长桌上的演算稿塞进一个塑料袋;最后取了书包回来交在成林手上,让他去发动车子等几分钟,他去水房把草稿烧了就一起回家。

  谢蔚翻看着汉显呼机上留言时,听到身旁饥肠响如鼓的声响,噗嗤一乐:“先去吃点夜宵吧,我也饿了。”

  成林“嗻”了一声,手上顺势就拨转了走向:“你们单位不管加班夜宵?”——“就发盒方便面,那东西连吃一个月都把我吃吐了··我给保安了。咱们往民院那边吃冷面吧。唐卓发信息说付宏杰刚出差回来,约我过去坐坐,喝两杯、扯会儿淡。”

  四个人在民院居民区里一家朝鲜饭馆落座下来,是唐卓挑的地方,僻静而且离他临时住的单身宿舍近。

  唐卓的媳妇考入声乐研究生班,连一个学期都没结,就跟他领了离婚证。然而此事在当事人嘴里谈论时,竟像是丢了条旧裤衩儿似的那么无所谓。

  被问原因,唐卓吸溜一口啤酒,舌头推出个脏字:“操,光鲜的说词是嫌跟着我没前途;什么他妈前途啊。改革大潮风起云涌,丫不能跟不上潮流,说到底就是浪催的呗。她那导师就是圈里出了名的,为玩女人能豁出命的那大色棍。据传就是她们上期舞蹈班儿里一个跳民族舞的,被献上去给某个首长做外宅小妈儿了··”付宏杰皱着眉头扒拉唐卓一下,示意他嘴上要有点把门的,别两口酒下肚什么都敢说。

  成林并未听全了唐卓后面的话,他正看谢蔚手指沾水在桌面上写字,了然之后一摆头笑劝道:“我操!就那货呀!看见母狗翘腿撒尿,他都裤裆里痒痒。得啦,唐哥,你就自当丢辆自行车吧。”——唐卓差点把啤酒喷了,抹了嘴哈哈大笑:“谢处,你们家叶子真会说话。成吧,我全当你这话是捧我了。说实话,那缺心眼子还真没有一辆好自行车值钱。”

  谢蔚撬开一瓶啤酒给唐卓续上,越发笑得一个脆生:“如此说来你能安生些日子了。就你前年结婚那会儿,天天像火烧屁股似的,急着给我和老付张罗派送‘床上用品’。后来老付结婚你祸祸不着他,就祸祸我和英飏;弄得我俩都不敢招惹你,怕被你踹到坑里去。”

  见成林面带错愕的等着听答案,谢蔚突然换了个脸谱似的,拿着腔调眉飞色舞的开始模仿:“他当时的做派就跟妓馆门口的大茶壶一模一样:哎呀大爷您来了,我家艳红可等您好几天了。翠儿啊,头梳好了没,你情哥哥的茶碗可早就该续水了。哎哟黄梅你个浪蹄子还不赶紧洗脸去,狗爷都等得挠墙了···”付宏杰和成林在旁笑得把装毛豆皮的碗都扣了自己一身。

  唐卓被奚落一顿也不恼,喷口儿啐了一声:“咱说话可不能亏心啊。你那眼光那么高,是个人就能轻易入得了你的眼吗?··而且你们不知道啊,他家长兄对他的工作要求一丝不苟,讲到生活方面整个就是放任自流。不催不管,只要他高兴就行。我真奇了怪了。”

  谢蔚揉着眼角回复正经模样,悠然一笑答道:“虞州谢氏教化子弟以崇贤崇礼为先,不会以尊卑长幼这些迂腐俗套压人。”——付宏杰闻言抚掌大笑着对唐卓道:“怎么样,这回你领教虞州谢家的人有多么难搞了吧?一个个儿的脑子里摆棋盘,翻脸比翻书快。对吧,叶子。你有亲身体会。”

  朝鲜冷面端上桌后,成林将自己碗中半个煮鸡蛋、牛肉片挪到谢蔚碗中,又将两碗面上的辣酱挑出来放在纸巾里;谢蔚的夜盲症需要补充营养、可他胃弱不能吃辣。做着这些动作的同时,他朝唐卓咧着嘴角叫板笑道:“这话题您问我也是白问。反正我谢叔跟我的关系一直都挺好。我跟小叔叔的感情··就更没有别人点评的份儿了。”

  付宏杰喝口啤酒冲下口中的花生,掸掸手对谢蔚说:不能光顾说笑逗贫,把约见面的正事儿忘了。说话间从包中拿出个牛皮纸袋,招呼谢蔚换位过来,在一把椅子上摊开当面清点:房子钥匙、标明原有物品清单、添置物品的清单票据等。

  老付通过岳父帮他挂了个商干编制,之后从燕山采购部辞职,调到外贸出口系统旗下某个公司。刚去这段时间忙着熟悉业务、出差,近两天没事就抓紧时间交接一些私人事宜。

  几年前谢家一位亲戚出国筹钱,将父辈落实政策发还的一座小四合院租给了付宏杰。当时因为急用钱,租价并不高,付宏杰就预付了五年租金,房主出国时委托谢蔚全权打理房子的事。现在老付因职位限制提前解租,按协议房主需退回部分租金及物品折价款。

  成林冷眼看着付、谢二人很快完成交接,随口问:“酒店采购部的差事不错啊~~~哦当然了,外贸出口类单位的挣钱机会更多,就是业内限定很繁琐。”

  付宏杰把自己冷面吃完,点了颗饭后烟:“不在那些,主要是酒店新来这批沪字帮的人太让人膈应。新来那总经理叫曲彪的,是典型的披件黄袍假充太子,成天到晚扇阴风点鬼火的。丫一到任就下令财务部对行政经理级别的人挨个儿核查手上账务。我手上过的账太多,有不能明说的;所以干脆出来不跟丫捣乱了。新单位性质特殊,要求二级以上工作人员填写个人财产申报表。我不想给小谢惹麻烦,就早点下手收拾干净。”

  唐卓提议把四个酒杯都斟满了,一起走一个(干杯):祝老付事业往高处迈进一级;祝贺他自己继英飏之后第二个恢复自由身;最后祝贺谢蔚终于红鸾星动走出单身。

  付、唐二人显然早就明晰了谢蔚这场婚事的根本性质,因而说起来时连半点喜兴滋味也没有,更像在谈论大街上刚清理完的遗洒现场。

  唐卓将最后半杯酒仰头喝完,语重心长的嘱咐道:“俗话说早一步撞上鬼,晚一步被鬼撞。你现在这职位跟着摆着,总这么单着肯定不行;早办完早踏实。记着跟女方把当前能想到的事情确定好,落下白纸黑字则更好,将来可以少裹乱。”谢蔚无言地点点头表示将劝慰听进去了。

  付宏杰搓了五香花生米往嘴里扔了一个:“小谢,你们领证之后是怎么打算的,办不办事、什么时候办、想怎么办?怎么也得提前一个月啊,我和老唐给你准备份子呀。”

  谢蔚漠然摇头摆手说,现在就先把证领了,仪式之类的要等到长兄回国后商量再定。最多就是邀请双方近支亲朋领导简单吃顿饭,即便如此最快也得借国庆节放假了。定下日子一定通知你们来喝喜酒。

  吃完饭出门,时已入夜,周边小饭馆已陆续打烊,黑灯瞎火范围正在逐渐扩大延伸。唐卓感慨说别看这片小吃街现在不起眼,少则一两年,魏公村这一整片地带就要整规,建设形成中关村商圈。他们团也在整建划线片区内,已经申报了翻建办公楼、职工家属楼的建筑计划。

  谢蔚探着步子没走出几步,就踢到石灰路墩上。唐卓习惯性去拉谢蔚的胳膊领他走路,被成林抬手抓了过去。见付、唐不约而同摆出奸笑表情,谢蔚笑着打岔转移目标:“你们俩把两大时尚都占了:换妻即刻换位,脱光立刻风光。说不定我很快就沾二位兄台的运气,鸿运在望了。”

  唐卓用手一扇揶揄道:“年轻同志要端正思想态度,抵制自由化思潮,少说怪话、牢骚话。不早了,你们俩赶紧回去吧,路上慢点儿。叶子你拉住了他,他可真的脚下拌蒜摔跟头。”

  “您老两位操心自己吧,他有我呐!”成林朝两人呲呲牙,重新牵起谢蔚的手,径直朝停车位置走了。

  付宏杰指着他们走远的方向讶异道:“他这话··我怎么觉着不对味儿呢?”
月蔚弦歌 11——心不可渡·3
  成林赌气走了没多长时间,叶长天就被“工作电话”叫走了。叶军生夫妇平时对儿子不满归不满,但是得知他有工作,还是会以工作为先,挥手放他去干正经事。叶成茂、姚建忠二人于公于私考虑,还是追出门来向叔叔赔礼道歉,承诺回去一定管好熊孩子。叶长天很是大度的安慰了那哥儿俩几句,强颜温厚匆匆而去。实际上他是真坐不住了,究其原因既有心理抵触也有生理亢奋。可是亢奋、抵触都不便与外人道。

  年初团拜会后,某歌舞团团长走孟广清的后门敬献上来一份活宝,美其名曰是借知情识趣之才,红袖添香素手捧觞,更全面照顾好首长的工作。

  新得手的可心人儿名叫颜童,美人胚子,母亲是南疆花苗裔。上台能跳出婀娜万千民族舞,上床更能将欢好之事浪得风姿无边,令叶首长有得享异域珍馐,委顿多年的阳刚气概也迅速重振起来。

  既有美色怎能缺了美酒,不然言何酒色二字呢。5年份的鹿鞭酒已足够效力;再说叶长天的体质本就不差,八钱儿的酒盅一盅下去,不到半小时一股躁动直撞关元,比秒表掐的都准,光靠手撸根本压不下去。定时双修以臻药效,方不至于暴殄天物。那他又何苦放着鲜桃不吃偏要嚼腌黄瓜呢?

  这股邪火不能卸在家里,尤其是看了袁丽芳肚子上那道疤,非得“跑马”脱阳不可。也正因于此他才对叶成茂的遭遇感同身受、物伤其类。

  想到谢蔚时无形中又添一股邪火。叶长天现在是真怀疑谢蔚会操纵某种邪术,不然怎么就能让叶成林直眉瞪眼地跟着他的手指转呢。活到他这个岁数儿,又经过了那二十多年曾经的荡涤熔炼,叶长天根本不信这世上还有什么‘静水深流之城府、冰壶秋月之情操’。

  至于被调走的孟广清,实在是折腾动静太大,给主子惹祸,尽早拿开为上。做秘书的人头脑灵活心思细是好事,可是胆子太大就难保要冒进。进献之举成功后,孟广清就打着首长旗号,把办公区外层人员换了许多。某一天叶长天安步当车溜达一趟,随处可见莺啼燕啭,或是飒爽英姿,或是红妆毓秀,把首长看得血糖指数都窜高了。

  女性直觉绝对不能小看;袁立芳觉察到了蛛丝马迹。结果孟广清这兔崽子来劲,为争取时间让袁立芳帮着求情,故意推迟颜童来赴约的通知,把叶长天急的眼睛都要喷血了。万般无奈为图救急只好闭着眼把公粮上缴给正经老婆才算拉倒。如此胆大包天的东西岂可久留,于是就把孟广清牺牲一下了。

  数日后的清晨,新来的秘书雷霆通知叶长天,萧正老请叶总回电话,电话号码留的是大院总机,萧正是在家等回电话。

  确实是好消息:萧正已经与正在外考察的谢智璘取得联系达成一致意见,谢表示会尽快完成学术活动,赶回来给弟弟道喜;最后还请萧正转达他们夫妇对于上级关怀的谢意。谢蔚在其兄的督促下也松口了,同意配合上级安排,尽快与陆完婚,以便尽早回到工作中去。

  好消息来得突然令叶长天略感惊愕:谢智璘不回来操持弟弟的婚礼吗?他好歹也是谢蔚的抚养人··

  萧正半躺在卧榻上,胳膊上扎着血压计绷带,无绳对讲架在他脸旁。由于时差没倒过来,老爷子血压有些不稳。之前两天内,萧正通过驻外使馆工作人员确定了谢智璘的停驻处所,由祁思源陪同着他亲自飞过去会面,当面陈述详情,彼此间最后达成共识。可以说没有老爷子这趟万里奔波,就不可能令谢蔚爽快配合‘允婚’。这些内情是不会让叶长天知道的。

  接下来的进程越发体现出老前辈工作作风老道严谨。先程序性的念叨一套官话:智璘先生为人通达;数十年如一日地全身心投入金属研造事业,还为国家培养出了优秀得力的后继人才;实在令人钦佩的···等等。再以谢智璘名义摆列了客观原因:男方亲戚们虽然得到消息,一时间也都走动不得。于是决定照顾智璘先生提议:由女方先组织办一次仪式,预定在国庆放假期间再由男方补办一次庆贺。如此可以弥补多方面、因素的捉襟之囧。

  作为女方名义上的娘家妈,伏素秋以各宗原因又在大院里闹了多次,影响很坏。众人议定索性不用陆家人出面;由周世良柳敬夫妇做女方双亲出面送嫁;其余诸位陆老生前故交,一起给双成大侄女攒办嫁妆;不能委屈了女孩子让人家看笑话。

  叶长天欢欣鼓舞地表示,他和老人家的想法完全一致,并且表示他们夫妇也要往嫁妆里添份心意。此外他会指派专人专车负责料理两次庆贺活动。萧正甚是欣慰地连声赞叹长天同志思虑周到、目光长远总揽大局。

  收线后,老爷子把朱景升叫到跟前,如此这般低声嘱咐一番。最后还总结一句:这事必须尽快画句号,不能在让人抠出漏洞闹出幺蛾子。多加一道安全锁,大家都踏实。

  回想起电话那边志得意满的语气,萧正心中不免暗笑;叶长天自以为先声夺人抢下别人的辛劳成果,这把‘小九九’打得倒是利索;殊不知他每一步都踩在预先画好的轨道上。

  飞腾行动编内个别攻坚小组提出了‘拼搏奋进向十一献礼’的口号。然而现实可谓无情,口号叫的再响也冲不破追本溯源的规律;想要技术革新突飞猛进,必须先有技术参数高标的金属原材。叶长天急着将谢蔚圈在自己座前,集中精神抢课题进度;必然急于令诸般琐事尽快尘埃落定。夜长梦多,道远贼多,敲山震虎放炮镇贼这类动作绕不过去,叶长天自然懂得务必要将事情做漂亮、工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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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联商场的销售效益和业内声望越来越红火,“海联三剑客”标新立异,敢行天下先。商场首年销售额达664万,次年冲破七百万大关达到721万,到今年刚进下半年已经冲过了720万,且还在劲头十足的往前奔,三位年轻经理人创造了当时的商业奇迹。可是来自公司上层的压力反而越来越多样,最为直观的就是今年上半年的绩效奖金发放。

  去年底跑年终奖批款时,商委业务经理王业勇用钢笔帽在报表上敦着,几分钟后又换成烟卷敦着,就是不签字。成林看出他是眼红奖金报表上的数字,拿这个小动作点醒他,识相点儿给过路神仙添点香油钱。二世子拎了一瓶精装茅台,礼品盒中另外塞了一叠现金,直接搁在王业勇办公桌上,才换得一字千金的签名。

  今年的半年绩效奖延后了半个月才发放下来,但不是直接下发。市商委把钱拨给区商委,区委截流一部分后再拨给百货公司,公司再吃一道过手财,才别别扭扭的发给海联商场。这一回明知道是被由上至下层层拨皮,贯穿一致的态度和动作,也是找谁反映讲理都没用。

  按照奖金评定发放完全部季度奖之后,留在三个合伙搭档手中的钱还不到合同约定数字的四分之一。路建伟气得跳脚,苏臻提议去找市商委纪检反应情况,让上级领导查处。叶成林捏着錾铜葫芦在额头上蹭着,脑子里过电影似的走了好几趟,最后对苏路二人说他觉得情形不妙。

  区商委、百货公司明明知道市商委下发的绩效奖金数额,也知道咱们可能去最上面查账;即使如此还敢明目张胆层层截流··这说明从最上层的市商委开始,已经有大部分干部暴露反悔、眼红之意。既然如此,咱们宁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索性从眼下起,全商场开始大盘账;每月奖金加大发放额度,提前到当月月底下发,并且加大劳保福利用品的发放频率。只要是能够给到职工手上的利益,不再延后拖延。这样到了年终结算时,上面即使再有不可预知的限卡动作,哪怕是做出什么下作行为,也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苏臻觉得这番说法听来匪夷所思:“会吗?合同条文白纸黑字写得明白,而且在那么权威的部门挂号了··”——“你觉得不会吗?到时候仲裁部门来一句‘以行业内条例施行办法解释为标准’,咱就拿他们一点办法没有。还有,如果他们突然袭击带人来封账,到时候咱们必定措手不及;什么罪名都得听凭人家派发了。”

  路建伟端起搪瓷缸子“咣当咣当”灌了一气儿水,放下之后发言:“同意叶子的意见。现在把能发的钱发下去,可以激发职工的干劲儿。到了年底如果平安无事,可以在补齐的前提下再加一部分激励奖金,也没有失信于职工。万一真有不测,咱们把利益提前分到职工手上,事到临头时也能把损失、愧疚降到最低程度。”

  于是乎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全商场以小组为单位开始了一场临全面彻底的清盘活动;出入货物、销售额、毛利净利、定产不动产、折旧报损、往来公关预备金··事无巨细逐一录账清点。三位领军人撸起袖子开始了夜以继日的清算审核动作;他不仅在与自己赛跑,更是在与一股无形但却难以估量的力量赛跑,那就是人的贪婪膨胀速度。

  在看账核账的焦头烂额中接到谢蔚的电话,成林觉得能趁机缓缓脑子。但是当听清邀请周末赴宴时,直觉凉水浇头怀里抱冰一般,镇得他半晌才倒顺一口气,心底的扎凉之感无以言表;两只眼睛兀然昏花得看不清账面数字了。

  成林向其他同事关照一声,拿着手持电话走到商场露台上,扶着墙挪到一把旧椅子上坐定,重新应声:“不是说男方家长不在,最快也要等到国庆放假吗?这才两三天就变卦,直接从‘问名’一步迈到‘合卺’··至于的这么急吗?”

  谢蔚强迫自己把语气放得极其轻快,还掺进些许烦躁,听起来像是被人催着应付差事不情不愿似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正式仪式仍旧是定到国庆放假,双方都需要做筹备的时间。是先由女方长辈出面组织一起吃个饭,算是送女儿出阁过聘;毕竟是出于情况特别才把结婚证先领了,总该撑个场面公开一下··你当我真有时间‘芙蓉帐里卧鸳鸯’?非也。阿哥那边的学术交流刚进行一半,他们都回不来;吃完这顿饭我得接着加班赶工,把刚收到的重要资料做出初步样品。”

  没来由的一股酸楚涌起径直从颅腔中把泪感膨胀催发出来,成林不自觉的吸了吸鼻子,被谢蔚听到了。“阿林!··大小伙子··别这么儿女情长··”——“我怎么儿女情长了?你的心是石头凿出来的吗?自己没有痛感就以为别人都不知道疼吗?··换了是你亲身送自己喜欢的人去和别人结婚··你能笑得出来?··我的心不是铁打的呀··”成林胡乱的抹着脸上的水一句顶一句的反驳着。

  “不是跟你说了吗,就是‘糊弄鬼子’的,当不得真。我对陆双成连半点感觉都没有,根本不可能对她萌生出什么情感··两三年功夫,一晃就过去的。”

  三两年··?一千一百天左右,在成林看来简直是望山跑死马一样的遥远。他把手压在眼睛上,泪水经手掌往小臂上淌了过去:“好··我去,一定去。我要不出面,你这边连一个亲戚都没有了,就你这老实头还不被那帮人吃了!”

  回办公室前成林用凉水加硫磺皂连头带脸洗了一过,然后拿毛巾揉着脑袋晃荡回办公室。同事们看到他回来时两眼通红,只道他是洗头时被肥皂沫欺了眼,就劝他到沙发上靠着歇一会。
月蔚弦歌 11——心不可渡·4
  终于等到总会计拍着计算器宣布全部核账工作顺利完成,已经是连续熬夜奋战的第四天凌晨。叶成林把手上的账簿往旁边一撂,就倒在用包皮布铺的纸箱堆上睡了过去。

  闷头大睡一天后被叫醒,成林一把抓起洗漱用品钻进水房,把自己匆匆收拾好;然后带上准备好的衣物开车直奔研究所去接谢蔚下班。再然后绑架似的把谢蔚拉到洗浴中心,由上到下仔细归置了一番。

  次日宴会设在位于航天桥的便宜坊饭庄,能容三十人就餐的大单间。只为照顾女方这边的亲友普遍都是北方口味;且饭庄地点离着暂时的‘新房’很近,步行二十分钟就到。

  过后几年再回想那场饭局,倒也能刨出不少乐子。

  送亲主车是中型商务客车,上面坐着出阁的闺女和送嫁的干亲们,另有一辆轿车缀在后面装着警卫人员,负责抱着娘家人陪送的嫁妆和被子。周老爷子为陆双成着想,提出‘和亲宴’的名头,就此免去拘泥仪式,打消了诸多难堪。叶长天为表示诚意又能避免难堪,派秘书雷霆代他出面赴宴并送上贺礼。

  柳敬还是象当年嫁女一样,亲手赶制了两床新被子,并用红枣、桂圆、花生、栗子混合着缝了一个小包裹,嘱咐陆双成晚上铺床时放在被子里面,图个喜庆彩头。若是国庆期间男方补办仪式时,新娘子真能够喜结珠胎,岂不是喜上加喜吗。

  祁大少在副手位上扭八道弯儿回头跟老太太扯蛋打岔:“妈您就等着在准备红鸡蛋吧。我抢先帮双双检验过,谢少帅那物件儿的尺寸,玩把坐床喜应该没问题。”车厢里随之爆起一阵哄笑,萧正被嗓子里的气流呛了几乎把早点喝的牛奶咳出来,陆双成却被臊得都要哭了。

  柳敬这番思想在身边这些老人家们中间很具有代表性,他们几乎都是从枪林弹雨里滚过来的,其后又熬过多番运动、十年文革,至今依然保持着对党对国家、民族的执着热爱,忠贞信仰坚不可摧。老人们相信,经过考察获得组织批准的婚事是可靠的;出阁的姑娘是他们眼看着长大的,政治思想的可靠性就不必说了。新郎是技术水平过硬,政治审查优秀的高端科研人才;不是很般配吗!至于感情,在今后共同生活加深了解可以进一步培养。领了证法律就认可关系了,今天的酒席就等同合卺宴,当晚喝交杯酒、圆房也名正言顺。

  进到宴会单间里两下碰面,交接过嫁妆、贺礼事宜;萧正提出男队里气势显得太孤单,回身把祁思源、朱景升、雷霆、苏志恒等年轻人拨了过去;既可以负责暖场也能帮着挡挡酒。

  祁思源上前为谢、陆分别扎好新人花束,然后拖着‘新人’东一个西一个的“认干亲”收礼金,雷霆被他支使得屁颠屁颠儿的,缀在他们身后帮着递送敬长辈茶、收红包。成林本来满肚子悲戚百转,被这一攉龙那点子伤怀情绪就串没影儿了。

  雷同夸赞词汇用过几轮后,苏志恒提建议撺掇新娘把长辈陪送的首饰穿戴一两样来,也好让老人家们看个喜兴劲儿。陆双成依言拣着款式新颖且显眼的项链戒指戴起两件,配着身上玫瑰红连衣裙,秀丽之上更多十分标志。

  周世良端杯念叨一片祝酒恭喜贺的老词儿:生活上互敬互爱、白头到老,工作上学习方面互谅互让、齐头并进··另外缀上一句,我们这些做叔叔伯伯的,到今天为止,算是对老陆有交代了。一对‘新人’怀揣着五味杂陈之心,左耳进右耳出,强作欢颜诺诺应声。

  谢蔚与祁省三、萧正等人对谈小酌,又与陆双成单位的领导碰过杯后返回座位,摸起羹匙筷子夹过一箸糟溜鱼片,仔细的摘着刺。刚才喝酒稍快些,要吃口东西垫垫底。无意中瞥见叶二少在旁边用烟顶着嘴,嘻啤嘻啤地偷笑,笑得比哭还难看。谢蔚低声问他:“你窝在这儿偷笑什么呢?”

  成林歪着嘴角呲出一口烟,哼一声答道:“在笑我爸呢,年纪越大越抠门。雷秘代为转交的贺礼,就新娘现在戴的那条项链,其实是我买来交给成栋他妈,预计送给我家堂嫂的。居然被他‘省’下来给凑了嫁妆。他玩儿个扇子面交朋友,倒让我转着圈的孝敬人,什么玩意儿啊。看起来他比咱们更清楚糊弄鬼子的把戏。”

  谢蔚把摘好的鱼肉连同碟子递给成林:“别光顾着抽烟,吃点菜再喝酒。你啊,矫情这些许小节作甚?礼物给出去了,怎么处置就由人家决定了,给谁不是给呀。还能帮我趁机扮演一回小人,说明你这钱没白花。”——“不是一码事儿,给你花多少钱我都不说二话。但是小节问题才更加表现人品大义呢。他要是直接让我帮着置办贺礼的话,我二话不说绝对给他置办妥当,而且我打心里佩服他有襟怀。现在这样···嗤!”说罢咧嘴一笑,抓起筷子把鱼肉填进嘴。

  谢蔚呵呵一笑,有意打岔问起了他日前加班大盘账的事。成林也正有故意把小叔叔圈在眼前的心思,于是就用荤笑话掺着正经事一通白活;引得同桌的祁思源、朱景升也似不经意间加入闲聊神侃。

  成林周了一口干红,率先开篇:老寡妇问三个回家过年的女儿婚后生活怎样?大女儿掏出一瓶雀巢咖啡:滴滴香浓意犹未尽。二女儿指着门外的新车说:林肯牌轿车总是比别的长出一些。轮到三女儿时候死活不开口,就忙着播电视换台;终于三女儿选定了一个台指着屏幕让大家看,里面有个声音说道:波音空中客车,每三分钟起落一架。

  陆双成照顾过柳敬等人后,擎着一杯长城干红走过来,先是与桌上几人大略敬酒,感谢拨冗光临,随后就拉着谢蔚离座到一边说话。

  陆双成根本用意是好的,可惜说话语气、时间,位置都选择错误,站位与餐桌间只隔着道装饰夹壁墙。一墙之隔的话音,餐桌这边听得清清楚楚。以致后面所有的善意提醒都变成了故意示威、买好。

  “谢蔚,我觉得你这会儿更应该去向老爷子们敬酒致谢。他们作为我的长辈出席今天聚会,这份心意不能漠视不理。要知道这里每一位老人家的背景都可谓高深,今后稍微提携你一点点,都足以让你少走几年弯路的。”

  话未说完,二少已经被惹翻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摔下口布起身插到两人跟前:“陆双成,少在这颐指气使的装人物儿。要不是硬摽着扣上谢太太的名分,挤上谢蔚这趟末班车,你早就和总字大院圈子彻底断交了。那些位老爷子出席饭局图的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如果不是谢蔚攥着的专业至关重要,不是陆大大临终前跟大家伙儿托付过,你以为大家今天都是冲着你来的?你真当他们有这闲心跑出来给你撑面子?认识你是谁呀!

  打比方说,别以为拿了驾照能上路,就可以横行霸道,该遵守交规还是要遵守。同理,既然给你设定好谢太太角色,就安生的扮演好她;其他事情与你无关,甭张罗也少打听。”

  朱景升听到近旁异样交谈,假装给祁思源步过一勺菜,丢眼色问祁思源:怎么意思,吵起来了,劝劝吗?——祁思源摇头一闭眼,又做个爪子手势:别掺和,装不明白。当心挠着你!

  苏志恒和雷霆捏着干红酒杯相互一碰,彼此默契:没听见,离这么近我也没听见。

  谢蔚颜色凉薄地答对:“多承提醒,稍后我会去的。你也别尽顾喝酒,去吃点东西。”转而无比自如的抬臂包揽住成林的肩头,顺毛似的胡噜两把,推着他转回座位:“公共场合保持住应有的风度。你这么闹起来,更多是让那些老人家难堪。”——“我当然想保持自家颜面,可有人非把自己当根葱似的,不想想谁拿它炝锅啊;‘屎壳郎上路-硬装战备中吉普儿’。”

  谢蔚被他的牢骚话逗笑了,想倒啤酒撞倒玻璃杯,在转盘玻璃上磕成两半:“你哪那么多的怪话啊?”说罢便回头找杯子。——“都是在公司开会时,跟那帮商场老油条们学[xiao]的。服务员儿,给拿个杯子来。不然新郎官儿就得吹瓶子了。”

  谢蔚眉毛一挑,扭头就朝二少骂出个滚:“什么‘吹瓶子’,还‘舔盘子’呢!再当着外人胡扯,看打你啊!”

  祁思源吧的撂下酒杯,开怀并猥琐地对朱景升笑道:“嗨呦呵呵呵,朱大夫你看见了吧?象谢少帅这样的人士,那才真正够得上-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瓢儿崴?”朱景净顾着捡乐儿,夹回一筷子芥末鸭掌也没细看就进嘴了,被芥末冲劲儿顶得瞬间热泪盈眶。

  觑着陆双成找服务员问了洗手间方向溜出门去,祁思源提声音招呼成林:“林子,早知道你们小叔侄俩感情好,体己话留着下面去聊。今天老爷子们难得来的齐全,你引谢蔚过去聊几句。你回头瞧陆双成他们单位领导那上蹿下跳的忙活劲儿,不趁着这个巧宗找首长沟通感情更待何时。”

  朱景升抻起口布擦了嘴角,起身说他要去老爷子那桌关照祁老、萧老,不要因为一时高兴喝多了,耽误近期用药的药效。遂即移到了主桌那边落座。祁思源随后对成林甩个眼神:过去呀,别犯傻。

  萧正看到谢蔚主动过来敬酒叙谈,深觉欣慰,这个年轻人一点就透不是那种读死书的书呆子。由于保健医生的干预,双方换成了清茶代酒碰杯致意。

  萧正轻呷口茶提议道:“景升最近整理古方,找到些调养精神血脉的方子,其中就有调治凝血障碍的。抽时间让双成陪你到大院保健所来找他,给你仔细看看整合个适合你的方案。趁年轻能养好的毛病就别留到上岁数发作时再着手。”

  谢蔚闷声点点头尚未答言,祁省三冷不防的开言:“双成这丫头品貌都好,只是随她爹的性子,太直率。你们俩好好过下去吧。四季度即将出台的新政中,有专针对科研领域管控扶植的,包括人员待遇、管理等等。小谢啊,你今后的担子不会轻,可以说是肩扛家国,考虑问题不能看眼前,少搞些鸡零狗碎的幺蛾子。”

  闻言如此,谢蔚只觉脑子里轰然一响,垂首静待几秒后方反应过来答话:“我一定会记住祁老、萧老的提醒点拨,专心课题研究。”

  陆正刚风尘仆仆赶到会场时,宴会格式的四凉八热正是招牌菜烤鸭上桌。厨师在现场片好鸭子,留下鸭架子送回后厨继续烹制成‘椒盐鸭架’。祁大少趁这个空隙,领着陆正刚到老人家们跟前告罪作揖,继而介绍与谢蔚握手见礼。

  陆正刚是出差回来直接从机场赶过来的。他表示终归是有兄妹名分在,替他在老父亲跟前尽过孝道的。无论是看活人还是看故人,他都应该来道声恭喜。

  谢蔚与陆正刚碰杯客套过后,忍不住向萧正瞟了一眼,见老爷子手托着茶杯,看着跟前几个年轻人的言行,面上始终浮着成竹于胸的笑意,又因人而异细致颠毫地纷呈不同,有对祁大少玩闹的嗔责,有对陆正刚通情达理的赞许,有对陆双成的关爱,有对苏志恒的应对。对谢蔚的更多是探究考量。

  历时两个多小时的和亲宴终于结束,成林开车跟着大队,把新人送去新房。娘家人们看过新房又说了一阵鼓励的话就打道回府。成林等大院的车走远,脑袋懵懵的回了中关村。

  拧动铜杆钥匙开门进到他住的小屋,坐下没有十分钟,就感觉屋子里到处都是人影晃动:趴在写字桌前的,登着凳子在书架上找书的,还有靠在床里墙角处打盹儿的··无一例外的都是谢蔚。

  成林实在受不了,重新开车驶出小区,心想着去溜达一圈;可是走上三环就鬼使神差般的,捋着外车道一圈接一圈转。到人大出口时不肯口拐出来,到花园桥附近时又不想停车。把一箱油耗到底,就近推进加油站加了油继续跑。

  无数次的转换油门刹车,提速降速,直到周围华灯亮起,胸腹中已积满了尾气带来的反胃感;最后还是撞了鬼打墙似的,把车停到“新房”楼下。抬头望着那个确定窗口方向,已经亮起灯光,成林一边骂着自己没出息,一边含着泪点起烟,偶尔抽上一口,任其自燃到底时再续一颗。

  小区巡逻大妈找上楼敲门告诉“新郎”:下午送亲的一个小伙子开车回来停在楼下,都好半天了,是不是忘了东西,又不知道门牌号··可别让他在这守一宿,影响不好。

  谢蔚带好门快步下楼,来到车前抬手敲了车窗,随后那么盯着他,推开车门,扒着反光镜挪身出来站到眼前;满脸的泪,满身的烟味。谢蔚扭开脸强压了半晌才笑着揶揄:“你这小孩儿真不让家长省心,这都几点了,大半夜的不回家跑到街上瞎晃什么?是真把东西忘在这儿了?”

  凑近些稍提鼻息,闻到了谢蔚衣服上仿佛还有香水味,不知是被酒劲儿上头闹的,还是故意找借口耍赖,没来由的悲从中起,一张嘴就哽咽起来:“我回去了!待了没十分钟说什么都坐不住了。家里到处都是你的影子,满脑子里就俩字——后悔。我怎么就脑筋短路答应了这么荒唐的事儿,容许你跟个陌生女人结婚;怎么就稀里糊涂被人骗走了最重要的人;就他么一张破纸、一顿酒,就把我最宝贝的人给骗走了。真他妈操蛋!下午一出这个小区门我就觉得上当了,压根就不是平常吃顿饭的事儿;别人都是一抹嘴走人回去该干嘛干嘛,可我不是啊··要是晚上继爹来电话,我怎么跟他说,说我把小叔叔送人了,说我没人要了、留在家里看门··”

  谢蔚急忙把他拉到路灯下,抬手匆匆为他擦了泪水:“好了好了,多大人了还哭,羞不羞啊。在这儿等我几分钟,我回楼上取点东西,咱们一起回中关村。把眼泪擦了,别在这闹了,当心家属区巡逻大妈把你送到片警那去。”

  陆双成从窗边挪回身体关严窗扇,漠然看着谢蔚折回来,收拾了书册资料,穿起衣服,向她友好关照一句开门就走了。

  她知道没必要追问原因,答案肯定是回实验室赶实验。下午客人都走了之后,她有意和谢蔚聊了几句,回答内容是想当然的—就按约定好的相互帮忙,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充其量也就到这个层次,相互帮忙,互不干涉。至于对方能做到哪种程度也强求不得。言及友情的话,在合作的过程中慢慢培育或许会有,再多的就没必要了。

  陆双成一下就从幻想里醒过来,谈友情都犹嫌尚早,更不要幻想谈那个爱字,那是要绝对走心的。现在的结果其实也挺好,若真用情方执手,不必关心岂会疼。
月蔚弦歌 12——阳关独木·1
  谢蔚确定补行‘回门礼’的日期是随手挑的,是看在雷霆为此亲自登门解说,没有辛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私意里多少也有‘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意思。在‘新婚’期间,叔侄俩居然同时出现在旧居所楼下,够不上捉贼拿双,可这个话柄若被叼噔开来好说不好听。

  叶成林才不听那‘蝲蝲蛄叫唤’,皮笑肉不笑地问雷霆:“雷秘书你挺会玩儿的嘛!?我记得约定程序里没有‘回门’这一折啊。怎么茬儿,你们都是墨西哥编剧导演拍的电视剧,演起来没完没了又臭又长的。”

  雷霆被抢白一顿也不生气,望着露台上正在浇花的身影,好说好道的:“就因为这事说起来麻烦,所以才来当面解释。谢所看能否在本周内挤一天公休时间,就当是给萧正老帮个忙··当然也是给我们帮个忙,与双成同志回大院补行个归宁礼。露个面跟老人家说两句话,一两个小时就完事。我向您保证如是情形绝不会有第二回。大院门禁及安保系统升级,陆家住房马上就调换到位于万泉河的干休所小区,由后勤处统一帮着搬家。往后他们也闹腾不出什么了”。

  谢蔚指着墙上带黄历的挂历说,行,就明天下午吧。当时谁都没留意日期旁‘诸事不宜’四个字。

  临出门时雷霆还满脸诚意的提醒成林:“成林这两天赶紧回大院一趟,办常住户存档和车辆出入证手续。不然门禁升级后,你回奶奶家连大门都进不去,得现打电话让你家警卫员出来接你。”

  孰料“回门”那天当真如黄历预言的——诸事不宜。

  在陆家客厅里,伏素秋当着临时过来暖场把关的几位老人家,祁省三、萧正、封令霜、周世良,实在没胆量再撒泼搅闹。就只好抱着谢蔚敬到手里茶杯现编套词裱糊一下自己:“截这以后你就是谢家的人啦。妈妈我是介心里替你啦高兴。当初乜些个不痛快的事儿,都甭往心里存了。往后你们奏好好的过,要还念咱娘儿俩有过这点情分,奏回来瞧我一眼。姑老爷,双成这闺女是苦命的人,我没顾上疼过几天儿;也不指望你俩叫声妈妈。打今儿起就交给你啦,您老往后多担待、多受累吧。”

  谢蔚听着这番津味普通话实在不好意思笑出来,忍得好不肉酸。索性半个小时把该说的话掰扯完,伏素秋压根也没有张罗回门新人留饭的意思,正好借闻不了烟味的借口,端茶送客。祁省三提议换场地都到祁家喝茶去,萧正还真有篇论文要谢蔚帮他讲解一下。封令霜则恰好得到叶家来人告知,成茂夫妇和成林先后回家了。于是彼此寒暄道别。

  重新落座后,老爷子们晚间都不喝茶,萧正就关照统一泡酸枣仁安神茶,消食助眠。趁陆双成主动帮着祁家老保姆安置茶盏的功夫,萧正把谢蔚领到小书房,取出两页材料交给谢蔚,让他帮着看看。

  谢蔚见纸上全部是英文,一目十行略扫一遍,竟是一篇专业金属分析解说。或许是记录匆忙或是默写人非专业等不可知原由,够不上珠玉在前并显有瑕疵。

  抬眼对上萧正一对深若幽潭般的眼睛,谢蔚直接发问:您是否要我给您写译文稿。——萧正欣然点头:如果你能抓紧时间译出来就再好不过了。稿子是海外工作人员利用翻译身份,出席一次空间金属材料发展会议,强记下来的专业报告;其中有许多重要数据非常难得。可是鉴于专业性界限限定,文中有多处口误读音的错漏,需要由专业水平、英语水平兼优的人加以重新校对。

  谢蔚再次看了稿子,说文中的确有多处错误,要请萧正帮他找本英汉对照辞典,他可以边校对边写译文稿。萧正大喜随即扶着谢蔚的肩背让他坐定,在草稿纸上先写着,他亲自去图书馆借书。出门时还特意叫上了陆双成,说是让她帮着找书。

  客厅与小书房之间立着一架多宝阁,祁周两位老爷子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谢蔚在一边听得真真的。从对答中能感觉老人家们多少有些兴味索然。最后周世良问起祁大少,祁省三吧嗒吧嗒扣着茶杯盖,说你可别提那小混蛋了,整个一战争贩子。回来没半年就折腾老子替他平了两回麻烦了。

  前天晚上,大少爷喝高了惹出点乱子。起因是祁大少的上司悸于另一个高干子弟的威势,把正在和祁大少交往的女孩子送到那人的宴请包厢里。思源公子是干吃哑巴亏的人么!回头就把这位慷他人之慨的上司给锤了一顿。

  祁老爷子得知深层缘由后,依然是‘高姿态’不护犊子,虽然苦主职级只是科级芝麻官儿,仍是派专人过去当面转达慰问还带其看病检查,随后催祁大少主动办辞职。

  逢乱最怕人心毒,就有那么一种人,是专爱见缝下蛆、煽风点火的勾当。上面某位首长曾想调祁大少到身边任贴身护卫,以备将来定向培养。此事一出立刻有人进言首长,爱惜羽毛仔细‘斟酌’身边人员任用。

  祁省三觉察风信有异,主动辞谢了首长的栽培好意,说那小狼羔子性子实在太野,还不够为做首长近身扈从的条件。首长说小孩子玩心重爱闹腾,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觉着思源这孩子走不了中规中矩的道,倒说不准是剑走偏锋的材料。索性放他出去历练几年吧,积跬步来日方可至千里。

  换做别家官迷心窍的,会嫌亲爹窝囊眼窝子浅,断了自己升官发财之路。而祁思源这回却信服他爸的想法,被过早浇进模子里绝非好事,内质砂眼多,层次虚而不实,稍有外力冲击必定一槽烂。祁省三说这些天那小狼羔子跟着顾镕东跑西串,也不知在鼓捣什么。不过有老顾盯着呢,他就不担心了。

  闲聊话题又转到今天的‘回门’礼,周世良笑道:这个伏素秋真能出幺蛾子。简直像相声《关公战秦琼》里说的,军阀办堂会点名唱折子戏,硬逼着演员胡乱“钻锅”。

  祁省三冷笑回答:这老娘们儿才长不出好心眼儿呢。她闹这场迎闺女回门的目的和起因都也很简单,就想表现一回,挽回点好印象,把她的名字从住房调换榜里抹去。但这回可由不得她了。南方局新任命的同志马上调任到位,家属随同进京。二道门里的小楼住得腾退出来,根据职位调整的实际需要重新分配。

  总字大院自本月进行安保升级,包括对全体干休人员享受福利待遇进行统一严格的校对甄别。目前京南地区已有新建成住宅区,院内对离退老干部一方已故,孀(鳏)居一方及子女现任职级都不够线的家庭,给予住房调整移居新址。

  新住宅是一层一户的居民楼配置,每户面积都在百平左右,电梯入户水电暖齐全,由总字干休后勤统管物业。只是由于新建小区,交通、医疗、购物等日常保障设施的建设还处于逐步跟进状态;服务人员配备一刀切地改为津贴补助形式。若与普通百姓的住宅条件比简直是天差地别;之于在机关大院里受照顾优待惯了的人群而言,堪比被流放一样。

  伏素秋平时就与周遭交恶,且常发性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陆家因此名列调整户榜单里也就理所当然。这老太太胡闹时敢豁出去碰头寻死,求告时也能玩出一把鼻涕一把泪下跪磕头的戏码。她就找大院后勤处坐在门口台阶上死说活赖地不走。说她闺女出阁还没完成回门礼,要是现在就给她硬性搬家,她就叫回孩子们,当着他们的面喝敌敌畏再跳楼··

  周世良闻言忍俊:“这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满都不挨着呀。”

  约有半个多小时功夫,借书的老少二人赶回来了。谢蔚已经把原稿复印并誊译了一遍,并在复印稿、译文稿中逐一标出错误错漏以备对照。接过词典递还原稿,他刷刷翻着书页很快挑拣出对应词汇,将译文稿填写完成。

  萧正脸上闪过惊赞之色,转身不动声色交代:让朱景升领陆双成去吃完晚饭,饭后去后勤处办完出入登记手续就先送她回家。小谢要帮他解读论文,时间太晚可能就在这里住一晚。(回门礼有留饭不留宿,留宿不同房的讲究。)

  在后勤处办出入登记,叶家兄弟三人与陆双成不期而遇。成林照旧是颜色淡漠的问小叔叔在哪儿?因为此时天色已全黑,谢蔚有夜盲症,就算有手电照亮都不保险,必须有人领着他走路。——陆双成回以颜色凉薄说:我们今晚不一起走。谢蔚要留下帮萧叔看篇文章。

  正说着话叶成茂插进来和陆双成打招呼,彼此间也算是少小熟悉,叶成茂很快就拿出大哥哥的范儿,有说有笑的聊起来。填写表格的事就推给了钟七泠做。

  钟七泠伏在桌前,摆成个怪戾的姿态,面目阴测,写几笔就抬眼朝陆双成脸上扫几眼。直看得旁人背后生寒,又转头问成林:“你哥前些日子托你过房子?那地方在哪儿啊?”——成林棱着眼神儿瞟了她一眼,继续手不停歇的写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是打哪问出这么一句啊?”

  “听成栋跟二婶说的··”——“那你可打住吧。老三自小就是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人,压根不关心鸡毛蒜皮的小事;更没有串舌头的习惯。”成林没时间搭理她,刷刷点点填完表扔下照片就起身走了。

  终于写完表格附上寸照交给收件人员,钟七泠摸手绢擦着半边洇汗的脸欺近正在说话的人。叶成茂回手拉过老婆,向陆双成引荐:“双双,这是我家那位,叫嫂子、叫姐都行。七泠,这是陆大大家的双成,我跟你提过爱唱歌的小姑娘。一别经年,再见面时当年豆蔻女娃已挽妇人妆了。”

  钟七泠脸上挤着笑,眼睛里能飞出刀将对面姣好少妇戳得满身血窟窿:“人家双成如今是名花有主了,你就别再把酸词儿挂嘴边儿了。”

  正好朱景升拿了两份表招呼陆双成过去填写,陆双成也无意多言,当即聊作寒暄致意回身走向长桌。断续听到身后几乎能拧出醋汁子的抢白,“真想不到你的女人缘这么好。前两天是年已徐娘仍旧风姿夺目的梅阿姨;今天又是青梅竹马的双双妹子,过两天还会给我什么惊喜啊!”

  成林从后勤处出来就大方的去了祁家小楼,拜访由头也很大方。他明早要飞昆明出差,需要回中关村准备行李,把座驾存到单位。可以顺路送小叔叔‘回府’。

  萧正看了手上两份稿子,了然应允:那就辛苦成林送小谢回去。临上车前,还握着谢蔚的手,诚恳感谢他牺牲休息时间帮他他讲解论文。却在松手刹那间在谢蔚耳边低语了一句:‘龙有逆鳞触之必怒’;你现在某些行为就有略逆鳞之险。

  望着切诺基顶着远光走远,萧正悠悠地叹了口气,油然而出的忧虑仿佛要将人推入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苍凉中。返身正要折回室内,忽然听到不远处响起一声尖利的刹车声。萧正猛地顿住脚步,招手叫警卫人员赶快朝那个方向去看一下。

  约有十分钟的光景,祁思源先回来了,带着满脸愠怒。其后警卫员一人在车内把方向盘,另有一人在后面推着,将前脸撞得拢起来的普桑推回到院门口。

  萧正上下打量了祁思源一番:“··人伤着没有?”——“就磕了下脑门儿,我脑袋硬不碍事儿的。”祁思源特意走到灯光下,摩挲着额头让萧正验看。“叶成茂和他媳妇都他妈有病,大晚上的作妖!走这条道开着远光灯还不算,开着车两口子就动手动脚瞎闹腾,然后他媳妇干脆跳下车直接朝我车底下钻。幸亏我拨把快点儿去撞了路灯杆,不然真把那娘们儿顶出去了。就这缺德揍性还他妈做试管婴儿,生出孩子也没屁眼儿。”

  萧正挥手给了祁思源一巴掌,就胡噜尘土那么大手劲儿。“不长记性的臭小子,胡扯什么呀你。”

  至此时,当日回转大院的几个年轻人,又以各种理由陆续离开。
月蔚弦歌 12——阳关独木·2
  司机把手写的接机纸牌递给谢蔚,随即脚下点油门挪车。谢蔚看纸上的字嫌丑,索性折起来当扇子扇凉,款款走进机场航站楼,直朝时刻显示屏走去。近乎同时,祁思源在廊柱边抽完烟走进大厅;两人就从两个方向走近,在显示屏下不期而遇。

  见谢蔚身侧没有行李,祁思源及时换了问候语:“哟,谢总。这是打哪来要往哪去呀,难不成燕尔佳期内就要唱新婚别?”——“思源公子说笑了。如果我回答‘自来处来,往去处去’,你是否又要笑我说话酸?”

  “还是酸!”祁思源很肯定地笑答。——谢蔚用纸向上方显示屏挥了一下,道:“我过来接机,有位亲族兄长回国,今天飞机落地。”

  祁大少拿目光一扫就已看出折纸缝中的字迹,随即摆出副‘你在哄穿开裆裤的孩子呢’的哂然,开言拆穿道:“接亲戚还用得着举个牌子认人?”——“七八年没见过面,有些不敢想他现在的模样了。你呢,这是要飞去哪里?”谢蔚适时的转了话题。

  祁思源往旁边等候座位区指指,示意咱们去那边坐着说,谢蔚会意跟着一起走到空座上落坐下来。祁思源将纸牌子展开别在座椅扶手上,既不耽误辨认也耽误闲聊。“我从原单位辞职不干了,趁这段时间闲在就出去玩儿一圈;不然留在家里尽得被老爷子们抓差跑腿。”——谢蔚了然一笑并不说破:“呵,前些天有幸在祁老座前聊了一会,老人家很为你骄傲。但对你有句评论,我觉得也挺准,老人家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少爷抬手按住谢蔚,将他的感怀压住:“动之以情这类套话咱就不必说了。咱俩情形差不多,你好歹还见过亲妈的模样,我母亲是生完我之后就没了。我是跟着亲爹干爹、吃着百家饭长大的。”——谢蔚被他‘打岔’的语气说得失笑,心里暗道这大少爷真是颗‘锤不扁嚼不烂的铜蚕豆’:“难怪和思源公子交流起来,既有秀才遇见兵的无措,也会不自觉间有物伤其类之感。”

  插科打诨扯淡成功令祁大少略有稍胜一筹的得意,他往脸上摩挲一把捋平了笑纹,伸伸大长腿借机挪近一些:“咱说点正格的事儿。就假装婚宴那天,你是不是当天晚上就跑出来了?”

  谢伟闻言暗惊,扭头见祁思源脸上全无玩笑表情,暗忖对方兀然提及此情,实则是有意示警于他;于是促狭反问:“倒没想到陆双成连这类床帏中事也要向上汇报。可我觉得信守合约乃是起码的为人底线,没有什么错啊。既然约定是彼此帮忙,难不成,思源公子也认为,我应该就此名头顺手牵羊,解决一下皮肉饥渴?”

  祁思源摇头,难得真诚的说:“说心里话,乍听时挺意外甚至有点可乐:表面文章都写到这段儿了,真把生米煮成熟饭也是名正言顺,干嘛不上啊?!细想之后,哥们儿真是打心里服你这点!”说着他端正举手,竖大拇哥挑了个端正的赞叹手势。

  思源公子自小听祁老爷子教训下属时,就常听说道:凡是堂堂正正的老爷们儿都会先管住自己身上三样东西。一是手,不能见利益就伸手抓;二是嘴,不能随处放炮挑拨是非;三是腿、大腿小腿都算,要站定自己的立场,系紧裤腰带;被女人裙带拴着屌满处出溜,上炕认识娘们儿下炕认识鞋的货,成不了大事。

  当陆双成汇报了‘新婚之夜’的情形后,祁老爷子品茶回甘,少顷侧头对萧正道:“这小子是个汉子!好生修整能成大气候!仔细着些,别让那群兔崽子再给糟践了。”

  谢蔚以最小幅度挽起作揖手势向对方一拱:“虽然与思源公子相识不长,却一再得你仗义出手,实在令我感动莫名。”——祁思源略有赧然摆头一笑,身形不觉间侧过去一些:“嗨呦,这客套话听着更酸。老爷子们是当真为国惜才,我是真觉得跟你对脾气··算是最后犯回好心眼儿提醒你,不要想长期倚仗‘投鼠忌器’的情势。就拿林子举例吧,那孩子从小就有主意,别太惯着他。他闹这次迁户口,很多人都跟他爷爷奶奶说是你撺掇的。众口铄金,不可不防。”

  谢蔚垂目沉吟片刻还是不想提关于某人的龌龊旧事,他嫌牙碜恶心,故就事论事道:“成林是有主见且潜力无限的年轻人;善加引导,他的前途会有比现在更广阔。可在他父亲跟前,难保要骈死于槽枥之间。他迁户口是想踏实做事,在家里则要受到诸多限制,例如‘干部子弟不允许经商’。诚然,他有充分自由来选定其思维意识;那么个大小伙子,我能绑得住吗!在物力方面,我给不了太多支持,至少能在精神道义、理论运筹层面给予充分助力。至于你说的‘惯着’,我就姑妄听之,谢家教化子弟也没有娇宠纵容。孩子都是自家的好;我再不惯着他,指望谁惯着呀!”

  祁思源挑起眉眼饶有兴趣的看向谢蔚半晌,又半真半假欲擒故纵道:“人家明显是质疑你伸手过长管了别家孩子;你何必较这个劲!?叶长天是你直属上司,‘教子无方’这根刺,容易扎出无妄之祸。”

  谢伟摊开两手嘻嘻笑道:“说句托大的话,你看我现在忙得脚打后脑勺,结个婚都像塞缝儿似的硬挤时间;真是没有多余精力管别人家的闲事。换成叶成栋,对面撞个四仰朝天,我都没空去数他胸前裂开几块儿。接收成林的前提是家嫂亲口嘱托,交代我代行教化职责。既承君一诺,当水火不辞;若非此,是必定独木阳关各走一边。”

  话说得很刻薄,但找不出半个脏字。前半分钟把哥哥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后半分钟就把同父异母的弟弟骂成翻盖儿的小王八;甭问了,亲爹妈也是八大王一对···所谓长嫂如母,母命难违。叶成林如果不是长嫂亲生,又有其母一再交代过,谁吃饱了撑的去攉拢那帮王八蛋的烂事儿!?

  祁思源绷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把头一甩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一排座椅都跟着抖:“打今儿起,我心甘情愿叫你声‘哥’,就这庄谐并举、通俗易懂的骂人风格,当年诸葛亮骂死王朗也不过如此吧。哈哈哈··”——“不敢当,若有朝一日思源公子于两军阵前叫骂时,别忘了叫上我帮你观敌瞭阵。”

  “如果不是这几个字太丑,我还真是看不到你。这三个字写成这样··难不成你是用下肢写的。”身后方位突然响起温润悦耳的声音,虽含薄责之意,却有笑语嫣然,引得两人不约而同扭头。遂即话到人到,则见来人身姿萧肃爽朗清举,比孤松独立之态,有龙章凤姿之华。

  谢蔚一见登时挺身起立,抢步上前把臂欢颜。“当日与长兄通话还笑言问及筠哥:箫韶九成堪望,云胡不归?(云与筠谐音)”——“归来见子充耳璓莹,会弁如星,云胡不喜?”

  祁思源被这二人彼此答对说得雾里云里一般,却也不欲上前硬性打断。恰此际候机大厅中响起某架次航班开始检录的提示音,祁大少回身牵过行李箱,致歉插言爽言作别。

  谢蔚加快语速为两下做扼要引荐,“筠哥”闻言后率先伸手致意:“既是小蔚的朋友,相信我们也能成为朋友。你好,我是沈赫筠。”——祁大少之于天质自然之人深有好感,当即快意地握手见礼:“幸会,我是祁思源,饮水思源的思源二字。”

  沈赫筠怡然颔首笑答:“古人云:与圣子交如沐春风,与君子交如饮清泉。谢家小蔚自幼看查眼光独到;能若方才那般与之成促膝交谈者不多。足下当真是人如其名清俊疏阔。由此可猜来日若有幸共事,当可成莫逆之交。”

  祁思源虽出身行伍,也有闻弦歌识雅意的格调,被人夸赞的这般文雅脱俗当然是令之舒泰莫名。旋即在正握着的手上加了一只手以示着重:“兄台所言令小弟非常向往期待。”随后诚恳相邀交换了彼此联系及代转联系方式,相约待祁思源此行返回后,一定另约畅谈对饮的机会。

  彼时话别目送祁思源没入登机人群中,谢蔚推起行李车,转而与沈赫筠向大楼外走。沈赫筠坦然承认说他刚刚险些把那位祁大少误当做是叶成林;谢蔚并未接言依旧心无旁骛地问沈赫筠:澔哥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澔哥名叫隆澔,与沈赫筠是患难之情。两人的事情在近友亲朋之间早成不宣之事。

  趁司机把行李箱安放进后备箱时,沈赫筠与谢蔚并排等在车旁,略侧身形呈半耳语状缓声回答:隆澔要帮英飏办理好器材转运,转由另外路线回国。智璘兄长特别交代要分开回程路线,怹对这次出行收获很重视。“太多的我也不想多问,只听英飏念叨要请隆澔帮他编首曲子。”

  谢蔚哈哈一笑问道:“哦,是要编什么曲啊?《金缕衣》还是《一剪梅》··?”——“《新嫁娘》。”

  谢蔚把头一别撇嘴哂道:“筠哥你也拿我寻开心!”
月蔚弦歌 12——阳关独木·3
  叶长天这段时间没有理会谢蔚,哪怕是谢蔚某些举动在他眼里属于‘逾矩’他也没有去做任何校正处置;他不是不嗔道,而是真的没顾上;他要集中全部精力“洗牌”。

  那份关于《空间技术材料研究会议》的译文稿,据说在雷霆奉命转交给叶长天之前,还有一段小插曲。

  萧正在看完译文稿后,专程领着谢蔚一同拜访了享誉国内金属研造界的权威人士,被敬为奉林老的老人家,请他帮忙审看该稿件。老人家看后连连称好,用放大镜点着稿纸说:略掉关键技术参数不论,就文笔功力而言也是很令人眼前一亮的。

  奉林在建国后率领研发成代号‘巨澜’的重要国科工程,在当前国工科技业内被尊为‘国工四老’之一。这位老爷子与谢智璘颇有神交。当得知撰译人是谢蔚后,奉林抚掌大笑与萧正解说:当年智璘领回小蔚,我等同僚一起和智璘开玩笑,说足下若只是欲教幺弟识文断字,莫如把孩子交给我们。不敢说令他成就学贯中西满腹经纶、仰识天文俯察地理;至少不会于风云再起之日,向当朝者奉献类似‘您真是我亲爷爷’的谄媚阿谀之物,跌碎了所有人的眼镜、放大镜。

  谢智璘当时听了只是淡笑着不答。而今看来,他其实更愿意亲手调教他家小阿弟。今见谢家小弟成长拔萃于同辈青年,我也替智璘由衷欢喜。

  最后奉林老还半开玩笑的对谢蔚说:今日我们定个君子之约亦是忘年之约,有朝一日小谢若能拂落肩头诸多俗务,回来潜心研究,记得先到我门前报备哟。【奉林其人是出于情节需要借用我国航天四老的典故。】

  叶长天接到稿子第一时间就快速看完了。且不说获得这类信息的艰难程度堪比沙里澄金;单是撰译人能将翻译、数据校对一气呵成,也足以令人见识其造诣,当得起‘兼美’二字;更何况谢蔚其人年纪轻轻竟已达到如此段位,实在是万里难出其一!叶长天在原驻军区时就做党政工作,进到总字部委后还是管这方面的事。他太知道有一副好文笔对于领导干部的重要性。一项工作完成后如果没有好笔杆子加以包装,再呈送到上级领导桌上,就是做得再完备也会逊色,更会被竞争者鸡蛋里挑骨头,从而肆意渲染贬低打落平川,那么之前所有的努力辛劳,也就此化为乌有。

  利用休会的空档,叶长天亲自给萧正打了电话。首先表达向诸位前辈长辈为他的工作开展打前锋、垒基石的感激之情;其次表示对于谢蔚其人其才的珍视及仰慕,他当然的、也绝对的不会让这等高级人才外流。他这番感谢之情是由衷而言的。萧正在驭下收心方面的技术无人能出其右,更不要说这位老爷子还是主动出手,帮他收服住滑不留手的谢蔚,可是让他省了不少心思啊。

  最后他向萧正明确表态,只要谢蔚坚定的站到他们这个阵营中来,什么条件都可以提。有句卖弄的玩笑话彼此都知道却不能明说:能用钱铺平垒砌的都不算“事儿”,军字系统旗下怎么可能缺钱花!?只要是推动飞腾行动突飞猛进,他绝对保证为谢蔚做足后备支撑。

  话说到这个程度,又有此前频频交接、会谈,萧正知道早晚也得给谢蔚贴标签。因而电话里笑声爽朗,音色清脆:“长天同志的诚意令我很感动。在这个领域内保持坚守并能修到段位的人士堪比凤毛麟角。这些人若追逐黄白之物,我等门外汉恐怕就只能惊鸿一瞥。既然有你表现诚意至此,那么谢蔚就借调给你;待课题完成后,记得把他完好还回来。”

  叶长天哈哈笑了一串,说萧叔您老可真爱说笑话。压了电话后,他捏着续好的虫草茶杯子走出来,脸上的笑纹随着步伐快速撤去。他当然知道,萧正说的‘笑话’不能当笑话听;并且算是明确给谢蔚加了标签,日后放在他手下听用也属于借调,完事之后全须全尾还回去,绝不能磕边儿撞角儿。

  走到会议室门前时,秘书雷霆正在与人低声交谈。叶长天刻意朝那边看了一眼,恍惚记得是国办厅旗下秘书处的,名字想不起来。按说国办系统的人到部委级地界上行走,多少有折节降贵的意思;然而那位秘书脸上满是温和。

  秘书工作多是见面就能攀上三分熟,顶头领导开会时凑在一起聊几句闲话倒不奇怪,奇怪的是苏志恒居然也在交谈范围之内。思索转到苏志恒身上时,叶长天兀然反应过来,那人可能是季维仁身边“过来”的;想到此他朝苏志恒那边狠狠剜了一眼。

  散会后‘顺轿回衙’,叶长天就着雷霆手中打火机点起支烟缓解烟瘾,随口问他之前聊天的人是谁。

  雷霆略显惶恐的解释说:那人名叫林珏,目前在季老(季维仁)座前担任秘书;此人还有另一重身份-微服公子群。

  这一群所谓的‘微服公子’,与生来就亮明身份的‘红二代、太子党们’很大不同。大都是国家针对军政科三界重要人士的亲眷,尤其是子女们贯彻执行的特别保护政策;为之设定另外姓名、身份信息、甚至落户家庭。以便最大程度的抵制境内外敌对势力,利用各种不良手段控制渗透这些重要特殊岗位人士,杜绝发生重大恶果贻害国家。

  这些隐身于市井民间的特殊家庭子弟会与本家保持往来,同时又有着与本家毫无牵扯的工作生活圈,国家相关部门也当然地鼓励支持他们在其他工作领域上的良性成长发展。唯有本家长辈故去召开追悼会,或一部分人脱颖而出走上仕途站班朝堂,其背景才会因需要而选择性的公布于众。但也不容忽视,在官场中这类人群因其家世、学识教养、日常熏陶等诸多因素,常常能成为最出其不意、最异军突起的暗流。好比眼前这位林秘书便如此例,但有好风凭借力,必能送其上青云。

  季维仁派林珏出面就是一石二鸟之计,把施压和示好巧妙的融合在一起。林珏多重角色的身份糅杂在一起,能为其本人言行增添份量。将之捧出亮于众目之下,卖弄一把养兵千日用在一朝的把戏。既能告诉局中对手,找你交涉的这人不好糊弄,难保日后就用得着,聪明的话卖些许情面;又是间接督促从己方阵中派出去的马前卒,熬了多时‘侯诏外放’,能否顺利放出一展羽翼,就你看能不能将眼前的坎儿熨平了。

  林珏自然看得出季维仁用心阴诡,是在拿他当成验毒银针用。于是稳扎稳打,先经由本家长辈推荐登门拜谒了叶军生,再由苏志恒牵线走雷恒的路线,保送到叶长天门前。从‘递帖子拜山门’到‘登堂拜坛’、最后‘奉茶叙话’,一系列程序走得步步为营无一错漏。

  秘书雷霆很有眼色,让茶奉客后就退身出去带紧房门。如此便于留下的宾主二人直白交谈。

  蜂虿入怀解衣驱之。对秘书角色的人谈话,完全可以把人踢给雷霆去打发,叶长天尽可以连面都不露。现在知道来者高广门庭背景并不逊于叶家将门帅府,叶长天为显示敬意当然要做出襟怀坦白的亲近姿态。

  季宏图属耗子的—撂爪儿就忘;而且为人在世一品皆无——酒桌上没酒品,牌桌上没赌品,套上裤子没人品,脱鞋上炕没床品。尤其这回闯的祸,实在令人一言难尽;算是耗子舔猫尿泡—作了个大死。

  公卿之子本人也是高干,玩个女人比普通百姓家里养小猫小狗还要稀松平常。就算手重点儿伤了人,也不过是床笫间的情趣没玩儿好,赔俩钱儿就完了,按常理说是不算大事儿。可是,犯事儿不怕,要看犯到谁手下;换言之犯在谁手下也不能犯到祁思源手下;惹翻了那个混不吝的活土匪转脸就能把事情捅上天。因此才说这事儿犯得不小。

  几个月在海招玩‘黄鸭叫春’,把boy倒悬在两把红木椅子上,灌药上家伙什儿的,将人干得尖声哭喊,隔着门都能听见室内叫岔了声的哭嚎:我要死啦··我真的要死了··像零剐活人似的。结果惹恼了在隔壁会友喝酒的祁大少,抬脚踹烂了季宏图的包房门,还险险踩爆季宏图的卵苞子。搞得当日在该处驻足看西洋景儿的各路‘客官’们都‘有口皆碑’的,就这样愣是没让季宏图长记性。

  这回季宏图纯属借酒撒风,明知道殷姓女孩是祁思源新秀的尖果儿。想到最近祁大少频频插足他手上人员招揽动作,就恨得牙痒痒硬性下手;心想我动不了你个小土匪,还啃不了你的果儿?于是就把女孩子拎进包房,恨不得要把人操到烂了才肯停手。转脸他还嫌烦,草草裹件浴袍出门指着楼面经理下令:赶紧找人拿家伙儿把这烂货搓走,真他妈能嚷!老子耳朵都被她吵得直嗡嗡··

  当晚值班经理迅速组织快速“清理洗地”,把伤者紧急送往医院救治手术,回来后又删除当天监控记录,找涉事人员谈话封口··

  孰料次日异端突起,祁思源突然冲进经理办公室,将那狗腿子经理劈头盖脸一顿胖揍。紧接着,女孩的爷爷、飞腾行动旗下的某分项领导人高工殷老,一状告到了飞腾行动总指挥、国工总长驾前,顿首哭告要求严惩凶手··叶长天手捧军委副帅的钧令借调特勤直接掏了季宏图的窝,将人押禁起来听候处理。季维仁到国相驾前挨了顿臭批后,派秘书过来向叶长天服软,表示会喝止争夺圈属的内讧动作,请叶长天高抬贵手小事化无放了季宏图。

  叶长天对‘小林贤弟’和蔼表示:这事的确不好办,前赶后错牵涉其中的蹊跷太多。经查对获悉:那女孩刚满十八岁,是礼宾司下属定向培训学校推荐在该单位实习的学生;近日正谈的男友偏巧就是那位祁大少爷思源公子。更巧的是女孩爷爷是国工重点课题之一的项目负责人;而最不好收场的还在于,女孩家有个远房舅舅是已明发调令进京任职的总字系统新晋官员,现在这位远房舅舅也已经派了秘书过来问询了。

  “晚辈就是因为事中糅杂甚多磕绊,所以才来长天书记驾前讨教呢~~~”林珏眼中的眸光一亮,音色可谓悠扬悦耳。叶长天的任职中有总字党委副书记一职,没有第三人在场的情境里,故意忽略掉副字,无疑会令听者按捺不住心底瘙痒。

  叶长天咽了口中的茶,象征性皱起眉头反驳:“嗳~~小林同志这么讲太过见外了吧。这次事件到目前为止确实看似‘死局’了,不过呢贤弟是明眼人,一定能看出棋盘中有一步棋已经被撬动,由此开始可望松活全盘了。”

  说着话,叶长天示意林珏伸手过去,在他手心里写个Q。随后诡异一笑解释:“把整件事捅破的是这位大公子,苦主殷家人不过是倚仗气势从旁附和。现在此人已被上级首长安排外放,苦主方没了为其冲锋的主力,你们这方面接下来对殷家的工作就好做了。

  我自觉与贤弟颇有缘分,不拘交浅言深就再点一句。飞腾行动一直以来因两个监管单位针锋相对彼此掣肘,数度被绊住脚步裹足不前。就和眼前这宗猥亵案处理起来的感觉一样,人人手持一把号各吹各的调。

  贤弟若方便进言给季老,就转告老人家劝劝他家公子,索性把姿态做大些,既然松开几个课题项目,那就不妨全部松手。总书记在最近的会议上提出:勇于发现年轻同志的优点,鼓舞年轻同志的干劲;老同志要做好传帮带,要让后备军们勇于担当。我是由衷拥护并且会积极加以落实这一指示精神的。

  待飞腾行动全盘移交之后,我将根据总书记指示的工作方向,立即着手对各课题项目的主要负责人进行合理调整分配,把年富力强、专业技术过硬的中坚力量推上去。不能再搞论资排辈的动作了,要更新思想,加快自身素质和节奏跟上改革步伐嘛。

  再则,事情在我手里,因势利导出手弹压乃为分内之事。旁人门中事务,我是无权置喙,更没有兴趣搅在其中的。”

  林珏缓缓回甘着口中从茶香,沉思半晌豁然开颜:“兄长这一举三得之计甚妙啊。也罢,我会提请季老出面,尽快将其公子安排外放,既可以避祸,压住众口、平息各方口角,又可助兄台卸掉累赘大展羽翼一举飞腾;。”——叶长天赞了一声:“知我者贤弟也。”向林珏抬起茶杯做个敬茶的姿势。
月蔚弦歌 12——阳关独木·4
  谢蔚接沈赫筠回来当晚,接到成林电话报备时告诉了他家里来客人留宿。这类情形没必要掖着藏着的,倒像做贼心虚似的。成林当时泛酸非让谢蔚给他掰扯:谢家的亲戚都是怎么划分的。谢蔚当时笑骂说:你那钱多到没处祸祸了吧,非耗在长途电话费上。

  拎着行李箱迈进门,见厨房里裹着围裙开始煮面的身影,叶二少满肚子醋性劲儿立时放个精光,打车回市内途中是还想过,回家要是能来碗榨菜肉丝的热汤面吃才舒服。放下行李箱钻到谢蔚身后,无比自然地从后面抱住他腰,伸着头往前嗅一下:“这点儿面也不够我吃的呀。”——“本来就不是给你煮的面。”谢蔚拍了锁在腰间的贼手没拍开,故意逗咳嗽道。

  “嘻嘻,那现在要么就再往里添面添水,要么关火换衣服,咱俩出去吃。”说话间一只手已经上移到谢蔚肋间。“我这才离开几天啊,您这身上就要精简出排骨了。”——“松手,瞎摸什么。别再把锅碰翻了。”

  成林最终磨着把面条捞在盘里收进冰箱,拖着谢蔚换衣到楼下小区餐馆里吃饭。还是舍不得让他受累。

  小饭馆老板已经跟叔侄俩混熟了,招呼两人落座,还拿谢蔚寻开心说,谢所长娶了老婆放家里当仙女供着,舍不得使唤;在单位忙累一天,回家还要动手做饭清汤寡水儿地对付自己··

  谢蔚握着大麦茶杯子,呵呵笑着不接话也不反驳。垂目啜饮的瞬间却被热茶蒸得满目氤氲。都说谢少帅才标金榜又抱佳人归,春风正好马蹄留香。可谁会知道,红鸾帐中卧佳人真就不如拿回家的一本挂历。有名无实的配偶,压根不能指望身心上任何关怀照付,灾难来临之际不要彼此带累亦或者揭发,就烧高香了。

  成林往谢蔚碗中压了一大勺菜,才夹起一筷子吃,没话找话问:“我进门时还想过,要是来的亲戚住在这边儿,要另外准备一张床。他怎么没住在这儿?”——“筠哥就回来当晚在这儿住一夜,第二天就回他自己家了。老付还给我的房子钥匙,我带你去看过的那个院子就是沈氏家宅。”

  成林口中填进饭菜不能回话,点点头表示晓得了。心里嘀咕着:最好别在这儿住,多别扭啊。周进口水顺顺噎在喉咙的饭,施施然提议:“吃完饭咱们过去串串门儿,如何?我特意带回了云南特产-玫瑰饼,可以送给他几包尝尝。”——“你那心里又在拨弄什么小九九儿吧?”

  叶二少把头一歪逗贫道:“闻其声浑然婉转,未见得其人,就多少觉得美中不足。”——谢蔚极其大方的点头,加快进食速度:“那好,带你去见见他。包你会觉‘有美人兮,见之不忘。将琴代语,聊写衷肠’之叹。”

  成林没告诉谢蔚,他帮叶成茂找的安置外宅的临时住所,就在沈赫筠家那片区域里,也是个独门独院。今天飞机落地时还接到叶成茂的电话,说近日忙着关照老婆做试管婴儿的事,葛玲玲那边顾不上去看;希望兄弟抽空过去照应一下。成林原想串门访亲之后顺道过去看一眼,现在听说沈赫筠正忙着收拾房子,便也作罢连带着打消了过去瞟一眼葛的念头。如果被谢蔚知道他帮着叶成茂租房养傍家儿的事,肯定会被戳着脑袋臭损一顿。小别重逢的温馨都没咂摸够呢,何必破坏这份好心情呢。

  饭后回家给沈赫筠打电话,得知他正忙着打扫旧宅,房客留下胶合家具送给了邻居,这会儿正分别搬去各处;随后还要把原有家私移回原位。室内现在乱得无处立足,实在不好接待亲友;不如改日收拾停当了再请他们做客。

  成林从卫生间里冲了澡出来,盘腿坐在床头用棉签沾耳朵里的水。他确实陪谢蔚去过沈宅,当时室内全是房客留下的时下家具摆设。成林看了一圈后嘬着牙开言:“这所宅子建筑格局和归置模式这么精致,摆进这些个胶合板组合柜真是不伦不类的,就好比从点蓝嵌贝的盒子捏出个耳挖勺,还是不锈钢的。”

  谢蔚托着电话又和对方聊了半天,最后念念有词浅声低笑着挂了电话。成林拾起换下的衣服塞进洗衣机,不由分说的扒了谢蔚身上的文化衫也扔进去;转回来又怕他肩背受凉,给他套上无袖背心:“聊什么呢,还眉飞色舞、有板有眼的?”——“筠哥说他由衷感谢阿哥和我,帮他留下了旧宅。当初他是打算把这所房子卖了的,阿哥和我都极力反对。阿哥说他要是卖了这房子就等于把自己的根刨了。筠哥刚在电话里感慨幸亏当初听了劝告,留下这方情感寄存之地。今天他把原物归位之后,情不自已的坐在台阶上思潮奔涌泣不成声。还说等阿哥阿嫂回来,要郑重地请他们去做客。”

  成林直觉心里的醋开始冒泡儿了,撇着嘴角哂道:“打个电话还得拽两句诗,透着咱家人有学问,个顶个都是‘孔圣人的卵蛋儿——文绉绉的’。”——谢蔚被他打岔说得哭笑不得:“你怎么开口闭口离不开下三路呢?··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上学时语文课本里都有的呀。”

  把洗衣定时旋钮拧到头,二少呲牙坏笑着接茬儿抬杠:“我念这篇课文时学校里还不算彻底安静呢,捣乱气老师都是家常便饭。外校老师来听课,学习委员就故意大声念错字:万家黑面没蒿菜!”话未说完谢蔚那边就被一口水呛着了,成林赶紧跳过去给他摩挲后背。

  终于平心静气下来,成林仍旧揽着谢蔚的肩背,详细描述这次出差途中看到的人文风貌。最后他用肩头拱着小叔叔笑道:等三年合同期满拿到兑现奖金,他想集中精力筹备开办自己的商贸进出口公司,趁着年轻好好地干事业挣钱。

  谢蔚笑着问他,你挣钱的目标量词是多少?另外你挣这么多钱想做什么?成林仰着头想了半晌,再看向谢蔚时眼中已是波光潋滟的:“我说了,你可不许笑我。我想啊,建一座多进院落的古建会所,步步皆成景,处处可入画。在最醒目处悬一方匾,写着—云兴霞蔚。你要来了就只需要对门前服务员说一句:我找成林,我是他小叔叔。然后你就在园子里,看书写字,品茶喝酒,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谢蔚把手抬到半空顿了顿还是落在成林颈后,在那里缓缓搓摩着:“你能有这番心思,我很感动。那就为这个目标努力吧。有朝一日你当真置起这样一座园林,我一定去··登门致贺。”

  成林登时扳住谢蔚的肩,板起面孔纠正:“不对。不是要你来道贺,我是要你进去住的,住一辈子。”他学不出、也不好意思说那句文言,可又忍不住的想说给他听: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

  谢蔚抬另一只手往成林脸上弹了一下,没容其拿开手就被捉住裹在另一侧肩头,形成完整的搂抱托捧姿态。“亲一个,来呀!”成林呲牙笑着,整张脸被荧光灯照的发亮。看他一脸‘要糖吃’的调皮样,谢蔚也不禁被蛊惑住,脑子里所有思考都瞬间灰飞烟灭了,真的就着这个姿势托捧着这张脸亲了上去。

  把二世子美的脑子里都能放礼花。那么傲岸隽立的人居然主动亲他了,岂能辜负?于是乎腰身一扭直接搂着怀中人倒在床上,上下其手唇齿相接的厮磨起来。仅仅压覆住对方不过几分钟光景,两人就都觉出明显碍事,‘硌得慌’··

  不约而同停下拥吻动作看着对方:你硬了——彼此彼此··

  之后会心一笑继续着往下走··沿着劲瘦腰线逡巡而下抚上腰后两点浅浅腰窝儿,好肉满捧,圆丘在望。

  坐在卡座上的分机电话忽然响起来,而且没完没了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成林摸起个东西就要叫唤的方向砸,被谢蔚捞住手臂制止了。

  “一会儿··一会儿接着啊,听话。万一是重要工作电话呢··”哄着二少万般不情愿地挪身躲开,谢蔚坐起身接起电话。不是研究所的电话,而是电子元件所的高工殷载道老爷子,目前他带着几名研究生都在飞腾行动属下电子器械课题组里。

  殷载道的语气很急,上来就找谢智璘。听说谢智璘不在,立即就转向说你是智璘公的弟弟小谢吧,那我找你也行。我听说你家长兄继子的生父家里是高官,而且是中央级的。请你一定帮我引荐,我要为孩子伸冤呐!随后都不容得谢蔚插言,就连珠炮似的述说了孙女惨遭侮辱的遭遇。

  成林半靠在床头,扯过毛巾被盖着腰间;愿不愿意的也听到个大概意思。他不耐烦地推着谢蔚,打手势催着让他挂电话。等谢蔚终于按下对方絮叨压了电话,成林那儿已经彻底软了,盘腿坐在床上点颗烟抽着顺气消火儿。

  听完复述的交谈内容,二少缓缓吐出个烟圈,慢条斯理往玻璃缸里敲着烟灰:“这事儿,我还真听我家三儿说过。那女孩的母亲以前和东子他妈是一个单位的,出事后找芳姨哭求了好几次了。

  可我必须嘱咐你,这事你别馋和,没法儿管。就我爸现在这位置上的事务领域,根本就不容许我们哥儿俩靠近。咱俩还是一个家里住着,你那摊事儿,我不是也从来都不提吗!别瞪眼,这跟他搅了本少爷的好事儿无关。

  咱就说最起码的报案吧:现在仅有苦主一面之词说是强/奸,可空口无凭啊;证物、证人呢?他电话里不是说受害者送到医院救治了吗?那医生诊断、照片、体液提取等等这些工作都拿到没有?如果医院在接诊时就是按正常急诊患者处理的,事后所有医用垃圾即时焚烧,病案记录重新修正誊写,拿什么来证明他们家孩子被强/奸了啊?完全是病急乱投医嘛!

  所以啊,就算我能去跟我爸说,让我说什么呀!?”

  成林面上晓之以理,心里的小人儿一直在跺着脚骂街:我才没有那建造浮屠的境界呢。丫一个电话叨逼叨没完,少爷我差点儿憋出阳痿来。死不死啊!

  数日后,正带病工作的殷载道得到领导照顾,大致意思是说您家中出来那样的情况,您还带病坚持研发工作,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不如您把工作分别布置给助手、学生,先回家休息两天,处理一下家事。消除了后顾之忧后再回来全身心投入工作。

  殷老不疑有他,仔细向学生交代了课题重点等事,就拎着包坐车回家。继续向各处联络催问‘破案’进度。

  当林珏由原件所领导陪同登门表示慰问,商讨安抚赔偿及希望他逐步息声的可能。出于心情急迫悲愤,殷老口无遮拦的向林珏等人义正辞严:身为国家干部行出此等奸淫恶行,上级领导及其家人还妄想利用权势干扰司法、粉饰太平,实在是令人心寒。最后还说如果在天子脚下都不能还受害者以公道,将凶手绳之以法;他不排除用自己的方式鸣冤可能,哪怕是通过自家的老关系、走外媒渠道,也要将冤屈公诸于世。

  林珏当时就冷下脸提示老爷子说话要注意场合,可惜老爷子早已气得血灌颅脑,哪还听得出善意警告;吼如奔雷地骂林珏等人是与贼子乱臣做走狗的,轮着手杖将几位‘工作人员’赶出家门。

  转日,殷载道通过老关系与某外媒驻京联络处人员在奥林匹克饭店约见面。就在咖啡厅会面谈话当中,有小偷摘下他的皮包扬长而去。待老爷子发觉皮包被窃追到酒店外,门童指点说,看到有人拎着如描述的皮包出来打车上了中关村大街。

  中关村大街四通八达,南北两向岔路口层出不穷,钻进这条大街的车就如同泥牛入海无处追寻。殷老爷子懵懂无措,把‘鸣冤材料’装在大信封里拜托给那位外媒人士,糊里糊涂地坐车回家,又在家人提醒之下打110报案··

  可是就在当晚殷家又有访客登门,来人都是一式制服衬衫。进门之后亮出证件、公函,只说是奉上级领导命令,带殷载道去做工作述职··

  后来飞腾行动所有课题负责人一致接到内部传达:某分项课题原负责人,将国属绝密项目数据倒卖给外属间谍谋取私利;目前正在加紧核查该项目损失程度。该嫌疑人已交由安保部门收押听候处理,上级业已成立专案组负责继续深入追查该案。再其后紧急会议上,谢蔚和所有分项负责人一起,接到‘暂停工作,回各自岗位待命’的饬令。

  惶惶然随着散会人群走出开会的大楼,前面人群低语议论中偶尔跳出“重新洗牌”的字眼儿:

  ——前些天不是还号召学习他忍辱负重以工作为先吗?家里出了那么倒霉的事,他还是领着学生助手抢演算进度··这下反被蛇咬··

  ——搞了三十多年研究工作的老科研工作者,文革期间没有被造反派打死、终于一展抱负,会为一己之私背叛天良投身外敌吗?

  ——你问谁呀?工作正紧时突然请假回家,公文包丢失他本人不做积极寻找,尤其是会见外媒人士交接文字物品··谁还能为之打这个保票。

  ——是有人不甘于落败退场从而宁可搅乱全局,也未可知啊。

  ——围魏救赵?

  ——用‘偷梁换柱、杀鸡儆猴’这两个词更贴切吧···

  ——嗳,逝者如斯,各自惜福吧。

  站在胡杨林荫道旁,分明是艳阳高照,谢蔚反而有浑身起栗的悚然。他相信作为资历深厚的科研人员保有着起码道德水准、遵守保秘纪律的本能。在心中默默为之叫苦的同时,分明还有个刺耳声音在告诫:政斗从来都是如此残酷可怕,它能让卷入其中者纵然冤沉海底却没有丝毫的喊冤机会。

  正举步往公交车站走,身后缓速驶过一辆车略呈斜角的紧贴着左侧停下。副座车门启开,雷霆钻出来挡在前面。

  “谢所今天来参会没有代步车?”——“单位的车今天送去年检,我是打车来的。”

  对答话音甫落,后座车窗落下,露出叶长天满面春风的脸:“小谢,上车来。我正要去科学院方向,顺便带你回去。”——谢蔚知道不能推辞,稍有赧然说声:“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我就给首长添麻烦了。”

  车子重新走起来,雷霆应首长之命拿出那份译文稿递给谢蔚。叶长天说:“这份材料留给你,根据上面的技术参数尽快调整研发方向。有什么技术设备上的需求,随时提出来;我这边运送渠道总归比你的宽泛出许多。”

  谢蔚应声接过材料收进公文箱。叶长天继续道:“殷载道的错误是非常令人遗憾的,足以发人深省。会上表态时你只说了:非常震惊无以言表。现在该说说真实想法了吧?据他交代说,之前为了家里的私事不只去找过袁立芳,也找过你和小雷、以及很多人。”

  副座上雷霆咳嗽一声按下不自然,解释道:“确实找过我,被我当场拒绝了。我是接受不了他那种态度,对他解释了这个事情不是我的职责范围,他张口就一套什么官官相护、黄口小儿办事不牢,如何如何··简直无理取闹。我想谢所可能也有同感。”——谢蔚苦笑一语双关:“及至此刻,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叶长天从鼻咽中哼出一串笑:“或许我能用个文言词汇来形容,曰之为,前冤未申后祸又至。对吗?好教贤弟知道,经国府特批,对于特殊行业领域安全监管办法提前执行。即日起针对飞腾行动领域内一切人员设备技术的监管将从严从重。通过对殷载道同志犯下错误采取处置,进而加快了监管办法实施的脚步;又可及时纯洁队伍,筛选淬炼出业内生力军,也算是得其所哉了。之于贤弟你嘛,我是希望将你置于腹心位置,因而才要提醒你,今后最好把那捧硕大柔软的善良收敛起来。”

  谢蔚望着那两片缓缓翕动的嘴,腹中升腾起一股不明所以的作呕之感。屏息凝神感受了一下周遭境地,他只有快速搜罗出一句对答:感谢首长关怀教导。
月蔚弦歌 13——镜里长安·1
  首长座驾走到西三环时,雷霆用手机电话通知后车,按照指示车队拐进附近某单位内部停车场中临时停车。车队中跟上一辆车接过谢蔚离队转道送其回单位,原队换成民用牌继续朝目的地走。

  叶长天在车上换衣服时,雷霆又接到了颜童的电话,问叶总今晚是否‘回家’。雷霆说叶总稍后要会见总后方面的王总,小坐会谈之后五点飞往北戴河。你四点半左右可以再打电话问。颜童那边欢天喜地的挂了电话。

  车队再次走起来后,主车上只留下叶长天和兼做了司机的雷秘书,显然是首长想听些‘出你口入我耳’的话,于是雷霆如实就刚才的电话做了请示。殷鉴在前不可大意,小事更要及时请示,否则被领导抓了错误,最后像孟广清那样落个见微知著的处理就纯粹活该。

  颜童前两天说话不走脑子把‘老板’惹翻了,今天打电话追问是想跟去北戴河,感同身受的承认一回错误,理论联系实际地汇报一番思想认识;进而令首长原谅了日前的失言之罪。

  待汇报完,不容雷霆再试问是否要派车过去接?叶长天就把茶杯盖子重重一扣,该是下定论的动作。只听音色冷淡地打断:“颜童这小女子想法太多,这类人容易自作聪明忘记本分;要不怎么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呢~~~你通知她们团长,把人带走;还有警告老曹,以后再送这种怪物秧子上来,就让他整个团直接撤编。”

  雷霆两手互相换着动作,暗暗焐着发凉的指尖,脸上依旧不动声色调侃:“让我开口训一位比我大二十几岁的人,我还真拉不下脸来。”——“没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你就把我的话原样学给他。要不是有袁立芳的面子,早让他脱衣服转地方了。嗳,我还想起个事,苏志恒说孟广清临出京前,曾经要你转告我一些事儿,是什么情况?”

  雷霆略微向后扭了下脖子,让后座上的叶长天看到他满脸错愕的笑:“啊?是苏处听错了吧?我还去车站送老孟了,他只是嘱咐我好好工作,要时时处处先于领导把工作细节想清楚,其他什么都没说啊。再说他如果有什么话要对您说,也该是当面向您汇报,何必找我传话呢?”实际上雷霆在听到问题的瞬间背上就冒冷汗了。此刻他有意露出年轻人闹小性儿的模样,拧拧脖颈开始发牢骚。“叶总,我知道发牢骚您肯定会批评我,可我还是得跟您说了心里才痛快。老孟这人就是爱搞小动作。有思想问题不直接向领导汇报,非要搞这种弯弯绕儿。托这个待转两句,找那个帮传个事儿,最后把自己都搞乱了,不磊落,没意思。”

  叶长天呵呵笑着连声赞同雷霆的直爽,说他很欣赏雷子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雷霆脸上笑得春风绽放,后槽牙已恨不得错出碎渣。

  孟广清的确是凑在他耳边嘀咕一件事,够得上晴天霹雳的动静。孟广清说他怀疑那位把嫡长子成林操控在手心里的‘亲戚’,实际上是熟谙断袖诱惑之功。他要雷霆务必提醒首长,提防这个特别用心的‘亲戚’。雷霆登时就喝住话题,他警告孟广清要还想活到孩子上大学,就把刚才这番昏话永远烂在肚子里。否则他就别想活到抵达新工作地报道。

  也难怪叶长天感慨物以群分,从头脑敏锐的角度来说,颜童和孟广清都属于同类,是成在嘴上也毁在了嘴上。那天看着叶长天打完电话心情愉悦,就登鼻子上脸甩出一句不着四六的话:“这可有趣了。您姓叶,身边偏偏留着这么一个姓谢的,倒像是有意凑成‘叶落知秋’这个典故似的。”叶长天被惹得当场勃然大怒,遂即穿起衣服打电话吩咐秘书‘摆驾回銮’。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种话,本就是刚刚得意春风者最忌惮论题。叶家的辉煌传到叶长天这勉强才算第三代,他近两年最头疼的就是儿子迟迟回不到接承衣钵的正路上,现在就提前‘谢’在娘们儿的风凉话里,叶书记的怒火几乎烧透天灵盖。

  首长们进到特设总统套开始会谈,雷霆朝身着便服的苏志恒使个眼色,先一步溜达到该酒店吧台旁,拣个高脚吧凳坐下。几分钟后苏志恒换了套部门经理制服出现在吧台里。

  作为掩护他慢慢推过来一杯苏打水,笑问:“但不知小雷贤弟有何指教?”——雷霆用手指在水杯上敲着悦耳的音色:“仁兄如此说,可叫小弟怎么敢当啊。只是想心怀惴惴的问兄台个事,究竟是您和老孟交情莫逆,还是小弟我曾经无意间开罪过苏处?何以孟广清几句信口胡言能经苏处的‘密折专奏’到叶总座前,而我却一无所知呢?”

  “我就知道贤弟会为此事生出误会,一直等机会和你解说呢。”苏志恒施施然勾起一抹浅笑。“孟广清上车前和贤弟说了什么,我是当真一无所知,对此我以人格向你保证。我已查实,数月前金研所与航天部旗下某个单位有过一次协作。因金研所方面随行人员失误,险些引起火灾事故,双方的协作因此暂时中止。该责任人受到立即结束试用期不予录用的处分。这个人名叫李惠民,有位两姨表妹就是颜童。老孟应该是发现情势不妙的时候,借颜美人之口吹的枕边风。”

  见雷霆依然保持着弹杯听音的动作,仿佛是为他娓娓述说特意做伴奏,苏志恒从吧台下拎出一只30厘米见方的精致纸袋,立在吧台上:“名花倾城如斯,也要得君王带笑赏看才能两相承欢。女人天真无邪也得掌握度,煽到恃宠而骄的程度,容貌身材再美也能变成红粉骷髅的鬼样子。你说对吧。这是对方单位安排的司机费,务必笑纳。”——雷霆快速扫了一眼,袋子里有个鲜艳的盒子,没动作:“苏处的心意我领了。家里老爷子催我跟媳妇要孩子,我准备戒烟了。”

  苏志恒捏着纸袋封口放到雷霆身侧:“是冻顶乌龙,今年的新茶。送给贤弟尝个新鲜。”

  换乘上专返回中关村的车,谢蔚在后座上才摸出一直在震动的汉字寻呼机;果然已存了很多短消息。

  英飏押运采购设备已先一步回到所里。设备锁进了计算机房,待明天上班后一起拆包研究组装,他先回宿舍睡觉倒时差去了。谢智璘夫妇经另外路线也已经回到国内,应家乡亲族之邀在当地逗留几天;具体情由晚上来电话亲自与弟解说。

  另有信息是大学校友约周末见面,请谢蔚帮忙看些物件。该学兄有收藏嗜好,尤爱青铜器。经常请谢蔚利用专业特长帮他甄别藏品的金属质地、断代。

  除此之外就是叶二少爷调皮犯坏发来匪夷所思数字谜语:1-oo44,5-jj11.是素谜荤解有意引他通电话的。他无意令人窥听窥见,默然收起呼机后按着公文包长长出口气,静等着到地下车。

  前面的司机一直在默然驾车的同时,借助后视镜留意着身后。直至车子稳稳停在研究所门前,才操着较重南方音调说:嗖臧扫等,我来帮您开侧门(首长稍等,我来帮您开车门)。

  成林下晚班回来时已经快9点了。进门时听见谢蔚正在工作间会客,更准确说是正端着领导的范儿在训人。挨尅的人看着有四十多岁,让小他八九岁的谢蔚呲嗒得象个受气小媳妇儿。

  成林打招呼从露台绕去对门主屋,算是给那人稍微解了围,不然那人能把自己窝成个句号。

  谢蔚让成林倒两杯水来,他已经说得口干舌燥了。接手时顺便给两人简单引荐。来客是所里检验组的临时工老傅,大名傅啸冬。

  成林嗯了一声,把一杯自来水搁在老傅近侧的窗台上,转身就‘盘踞’到坐床上,捏起手托小碗里的冰块嚼得嘎嘣响,神色冰冷双目如电。职工受罚挨整后找到领导家,认怂哭求不成就翻脸动手的事情,成林经历过也没少听人念叨。像老傅这个‘一脸旧社会,满身血泪仇’的模样,真不象是能虚心听训的主儿,他不能让小叔叔吃亏。

  老傅见成林满身警惕守着,似乎是只等谢蔚开口,就拿棍子赶人的架势。有些破罐破摔的承认说,他今天是登门来向谢所长请罪的。

  话音甫落谢蔚把手上的半杯水扣进凉台的花盆里,立在露台门里反唇相讥:“是请罪还是怕替人顶罪啊?!老傅你记住我的话,招你进来是看中你的专业水平。但这些成绩都是过去时的。如果你不能尽快跟上进度,哪怕是有家兄为你担保,我照样也不会同意给你转正。专业亦或人情,孰轻孰重你我都拎得清。课题成果出不来,你这些礼品远远不够补偿谢某的损失,而且还会给我添罪过。真想谢我,就把你的真本事拿出来,少给我找这类低级的麻烦。今晚的事我当没发生,你带上东西回去吧。”

  眼盯着老傅满脸羞愧拎起沉重的编织袋悻悻逃走,且听着楼道里的动静远去,叶二少把脸一抹失笑:“靠,秫秸杆儿打狼——两头儿害怕。”笑罢他放下冰碗,探问老傅登门送礼的原因。

  老傅是新招的临时工,而且是谢智璘点名要谢蔚接收的。今年初刚刚刑满释放,罪名是流氓奸淫女青年。一审判了无期,后经过多方上诉申诉,本人又在狱中表现良好,减刑加改判最后还是蹲了十年大狱。

  他今晚登门为两个目的:一是临时试用期满,登门来求谢少帅高抬朱笔放他转正。二是因为今天下午工作出错,直接犯到了所长手里,眼看熬满半年即将转正,却要化成泡影。如今金研所是谢蔚拍板拿总,谢智璘褪至二线,有发言、质疑权也未必能改变谢蔚的决定。

  同批进所的临时工,留在研发区内的只有老傅和一个二十五六的小年轻叫李惠民。可刚入夏时,李惠民随英飏去协作单位跟进实操,违规操作险些酿成安全事故,被即时开除了。

  下午谢所长在部位大楼开完会折回办公室,老傅递交了刚做完的样品检测报告。都没等打下班铃呢,就被所长审校出多处誊抄错误。少帅当场就摔稿子发飙,下令该检测工段组的工作全部推翻重做,检测组当月奖金全部扣发。

  谢少帅站在会议长桌上举着扩音喇叭说:别以为现在为着几个数字而扣你们奖金,是小题大做。这份报告一旦拿给一线铸造的话,就可能是崩炉爆炸、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们知道钢炉爆燃是何等惨状吗!?一炉钢水能让这一屋子人瞬间灰飞烟灭。我不在这儿跟你们嚷,就等于是把人命送到你们手里玩儿,那才真正是草菅人命。

  成林把谢蔚拉回室内,又关好了两边的露台门,才不以为然的劝解:“这太好办了,既然是整个检测推翻重做,就让每个核算员在其负责工段上签字。责任到个人、组长连坐。既有针对性,又照顾到大多数群众利益,还能分化矛盾的尖锐性。别拿这质疑眼神儿看我,又想说我‘车船店脚牙,不死都该杀’呀,不信你明天照这办法试一回,我可是实践出真知,百试不爽的。行了,赶紧去洗洗睡吧。”

  谢蔚眼中闪出难得的激赏亮色:“我忽然觉得欣喜,贤侄的悟性及根骨当真是奇佳。这才几年的功夫啊,我居然都可以指望上你了。”
月蔚弦歌 13——镜里长安·2
  旁边空下的大间房再没搬进新住户;科学院房管处的人目前正为新交工的院士楼分配闹得鸡犬升天焦头烂额,巴不得有像谢家兄弟这样好说好道的良民住户;所以就干脆利索地把这个大间折算了方桐应有的分房面积。如此一家两门同姓同亲,公司双方也落得各生欢喜。

  叶成林当然是乐不得的。他找来商场技修组的哥们儿,几天功夫就把大间收拾的四白落地窗明几净。小间屋里换了大床,添了电视影碟机等设备,完全用作私密寝卧。屋里原存的文稿物品搬到大间分门别类,还象征性的留张单人床放上软垫,待客休息坐卧两便,更好的掩人耳目。原想再放一张画案,供谢大才子重展才情,却被谢蔚摇头否了:一个整天疲于机谋倾轧的书生,要那些酸腐无用的才情作甚?

  见谢蔚仍在坐榻上耗着,猜他是等电话,于是上前耍赖搭话:“我发寻呼你怎么不回?那会儿我正捧着碎成渣的玻璃心颤抖着呢。等半天没人搭理,只好自己臊眉耷眼的把心粘起来了。”——“看到短信时旁边正好有外人,让我怎么开口说话啊,嗯?”谢蔚伸手往他脸上捏一把,他就顺势蹭过来求抚慰。

  被这么个大猫似的家伙拱着,推不动躲不得,热腾腾的身躯,就差立起根尾巴了。脑海里不经意间闪出在杂志上看过的专用词—皮肤饥渴症,释义中列举的症候和起因,都和身边这‘大猫’的状态很贴合。不禁释然一笑,继续着满头满背的揉搓动作。

  将近十点时国内长途终于打了过来。谢智璘听说成林也在,就让谢蔚开了免提,这样能有同时对话的效果。

  谢方夫妇目前正在方桐的堂兄家做客。位于南方某省的乐康县,目前处于经济发展活力旺盛的地段。老爷子于文革期间下放到此改造,后来就留在了该地。

  堂兄的女儿廷玫文革期间从下乡插队的地方泅渡逃港,并终于在当地定居落户。当年死在逃港路线上的人数以万计,无数家庭因此受到牵连批判。方家人也以为女儿早不在人世;全没想到还有劫后重逢故人回归的一天。

  方廷玫的夫婿黄炳忠是香港人,在港界某处口岸精忠商团中任职。精忠商团实际是港界上的帮会,主要经营口岸货运。香港归国之期临近,港地上的商团也大多顺应时局,主动着手良性过渡。这次从国外采买设备顺利转运回国,精忠商团以及被叫做‘忠哥’的黄炳忠实在是出力不小。谢智璘在电话里再三嘱咐,一定要向上级领导为之请功褒奖。

  忠哥也确实是做好探亲安排,陪太太一起回来给岳父泰山磕头敬茶。可是商团临时有事要忠哥亲自料理,就把姑侄几人妥为送过海关,才带领手下人调头返程。

  谢智璘出于感谢之情,又有妻兄一家盛情邀请,他们要在堂兄家留住一些时日,计划是等忠哥赶回来举行过敬茶拜亲仪式,他们才启程返京。好在本次出行人员都已如期回国,设备器材也已经运抵单位,他们老夫妇即使拖延几天归期也不影响正常工作。

  “阿拉想么,斯该放嗖的唻。小蔚啊,侬自噶要小心,晓得伐。侬和阿林两个都亚小心额,晓得伐!”——“哦,晓得啦,晓得啦。”谢蔚朝着免提座机大声应着。

  成林被兄弟俩乡音对答逗得笑出声:“我也晓得啦!谢叔您和妈妈在那里也要注意饮食。我怕您在那里有可能水土不服啊。嘿嘿··”——扩音器里遂即响起方桐的笑答:“哪里就那么娇气呢。我们倒是担心你们俩懒惰,凑合自己。”

  电话临挂断前,谢智璘甚是急切地催方桐再关照谢蔚几句。方桐连声应着转而又学话说:“你阿哥让我同你说,在没有向谢家长辈行礼之前,你不准对小陆同志行轻薄举动。要接受教训的。”

  成林在旁越发笑得不行,高声回复道:阿爹,您放心啊。我替您看着小叔叔呢。哈哈···电话挂断后仍拍着巴掌起哄:“以前我一直觉得继爹是老学究儿,今天发觉他这么可爱!现在我手上有了监军之权,小蔚啊,你要听话哦。”

  谢蔚哂然一笑,退下袜子把脚踩进水盆,不疾不徐地讥刺道:“有什么可美的?近五百年内能做得监军之职的人十之有九是太监。”

  “噗——!嘿,我这暴脾气嘿!”成林长长的喷了一声后还是无言以对,最后挤兑出这么一句来。

  少顷又听谢蔚怆怆然继续:“其实,阿哥是一朝被蛇咬。刚才来的老傅,曾经是阿哥带领研发小组里的技术尖子。论起来我和英飏都叫他师兄的。如果当年没有‘严打’他就能提车间主任 ,现在最起码也做到厅级了。

  那年,保卫科的人来通知阿哥,说傅啸冬被扭送到派出所,有人揭发他耍流氓诱奸女青年。其实是他当时交往的女友家里不同意女儿跟他谈恋爱,就让家里儿子跑去联防治安队检举。后来因为他拒不认罪,依据当时办案从严从重的原则,判了无期;又经过多年上诉申诉、改判减刑,还是落个十年铁窗。今年他释放回来,阿哥反复嘱咐我务必给他留个临时工名额。可是见面时我险些认不出来这个人了。”

  十年的铁窗屈辱,蹉跎了青春大好飞扬浪漫,也磨光了曾经的铁项不折锋芒锐利。就因为奸出妇人口,蛇咬一口入骨三分,曾有的肌肤交接非奸即淫,让人百口莫辩无从自清。

  倒在床头,一个凝神看电视,一个闭目听声音,都在静等着睡意攒多时一梦黑恬,却清楚听到电视剧主题曲半露哲理半似打油诗的唱:··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故事里的事,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朦胧间那只“大猫”又钻进怀里,没头没脑的嘀咕了一句:“今后谁要敢动你,得先从我尸体上迈过去!”——谢蔚揉了磕疼的下巴,又胡噜胸前那刻毛扎扎的脑袋:“像个大爪猫似的,说翻脸就翻脸。十一点半了,关了电视好好睡觉吧。”

  ——分隔

  又是南境地界上状似普遍潮热的傍晚,某刑侦专案组组长忽然接到暗线通报,日前已被捕获定刑的特大贩毒案主要案犯,疏通了港界不法帮会的凶顽分子,混迹于回乡探亲人流中入境,欲图武装截获主要案犯。藏匿地点就在乐康县境内某居民区民宅中。

  上级领导对此给予高度重视,当即下达出击命令,动用全部警力协同作战,务必要将犯罪分子定点清除一网打尽,绝不能容其脱逃再去贻害地方。

  那天夜里离方叔公家不远的邻居家的班仔,被很长一阵极其像是鞭炮炸响的动静吵醒。他迷迷糊糊在蚊帐里坐起来,又听见了零星几声,像是放潮了的小竹鞭动静儿。一定是方家隔壁化阿奶的孙子星仔偷着把叔公家今天剩下的庆贺鞭炮全点完了,生怕有人跟他抢。小气鬼,明天不给他带豆干焖虾了。

  凌晨兀然想起的电话铃,惊醒了季姓首长的暖玉温香之梦。他晃着一身白肉钻出满床锦绣,摸过座机听筒没好气的哼一声:“说!”

  听了两分钟汇报后,季宏图突然睁圆了三角眼,朝电话对方喝道:“还有什么可含糊的,杀!一个不留!···这点小事儿还不会编?劫持人质负隅顽抗,最后狗急跳墙。听好了,只有死人才能把嘴闭的最严!蠢货。”

  压下电话季宏图刻意看了床头柜上的满钻金表,凌晨两点四十分。

  季宏图回手捞过身旁赤裸的女人,三两把撸硬了裆下的棒槌就顶了进去。女人从梦中被干醒,瞬间意识到时金主又在闹性泄火,哼哼唧唧地掰了掰自己的屁股迎合上去。季宏图更得意了,一边操干着一边和着节奏喷脏字:操,操,操,操··下面的女人自我安慰着全当没听见。

  事实上季宏图的确不是在骂身下人,他在骂叶长天:操你亲娘,操你叶家辈辈儿祖奶奶的。你叶长天不是掏我的心肺吗,我就摘你的肝肾!让你变成活太监!什么他妈儒将君子,跟这路明星玉女一路货色,钱拍到了一定数字段上,不是照样掰开屁股让老子操吗···

  再过两个多小时,东方天地间将要跃出一轮冶艳炫丽的初秋骄阳。然而在这黑夜苍茫笼罩的大地上,某个地方上的一些人是注定看不到这轮艳阳,永远看不到了。

  方桐最后的感觉像是被巨大冲击力撞在后背上,内脏骨骼被瞬间撞得粉碎。她趴在谢智璘身上,目光也最后留在丈夫胸前。只是无从知道在她最后的视野里,是否会映入谢智璘心脏中爆开血花的景象。

  天光大亮后,收捡现场清点伤亡的办案人员,将两具紧抱在一起老夫妇遗体分开,遗体之间夹着几张被鲜血浸透的纸页。老夫妇近旁倒着一具年轻男性尸身,手下有把枪,经初步辨别有开过枪的迹象。

  死者身份甄别时,那对老夫妇的身份证件把专案组的人吓了一跳。拿着打印件就往局长办公室跑。

  局长正在听出警队长神采飞扬的讲述当时对峙过程,犯罪分子何等嚣张、穷凶极恶,我方干警何等英武顽强临危不乱,一举击毙凶顽之徒。

  同样的清晨,叶长天坐在北戴河行宫的餐桌前,静静地吃着海参丝鱼片粥。略扭头就能从露台门看到室内床上,枕被间的身姿旖旎春梦未醒。

  下一匙鱼片粥刚舀起来,雷霆就跑到了露台旋梯口定住脚步,音色已是极尽稳定:“报告叶总,出事了。”叶长天扔下餐具,趿拉着拖鞋快步逼近到对面。雷霆愕然了刹那,前倾了些许角度凑成附耳交谈姿态,将紧急事态吹入领导耳朵。

  半分钟后,叶长天的脸色变得和身上的浴袍一样煞白,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词,似是而非:“刽子手!”

  分隔——

  依然是平静、略带些寻常居家忙乱味道的清晨。

  谢蔚虽然早就醒了,还是静等着晨光照亮能够看清四下摆放位置时,才轻轻下床起身。到卫生间洗漱好,经露台转去隔壁正屋准备了简单的早点,在兄长的书堆里翻找出今天要用的书籍;再逐次送到他们这边侧屋大间里。

  卫生间的门关着,里面传出“俄罗斯方块”的伴奏乐声,一向借蹲坑时看书磨时间的家伙,不想做‘臭知识分子’,改玩掌上游戏机了。

  谢蔚要赶早些到办公室,监督检验组重新开工,还要和英飏一起研究新设备装配调试。自顾着吃了几口早点,就背起双肩包要出门。

  成林蹲完厕所跑出来,只一眼就看出谢蔚抓错了呼机,连忙抓他回来更换;趁机没皮没脸的逗贫:昨天的数字谜语,猜出来没有?

  “哈,我不动那脑子,也知道不是好话。”——成林呲出六颗牙,兔八哥似的笑道:“咳咳,就咱俩那样儿的时候说的—你动动试试,我鸡鸡硬硬。”

  把谢蔚臊得,抬腿给了成林一脚:“滚!刚给你两天好脸儿就没正形儿了。说正经话,赶紧把房间里收拾好,别等阿哥阿嫂回来看到或发现什么刺眼的痕迹。还有近两天保持联络通畅,他们订好回京时间路程,会第一时间告知你我的。”——成林揪着谢蔚的背包带,直盯着他问:“继爹和我妈回来之后,你是不是就要··去全总那边住了?”

  谢蔚捏着成林的下巴,又气又笑的说:“谢氏有家规如此,男方这边还没行礼,仪程上仅认可为定亲,不能含混跳到礼成合卺。胡子没刮干净;赶快吃早点上班,别忘了你那个置办大宅的目标。”往成林脸颊上又轻轻加拍一记,满意的出门。

  迈进主楼大门,英飏正手拄着会议长桌,翻看着刚取来的北京青年报。原装进口的西门子录放机靠在一摞工具书上,正在放着京胡独奏曲。

  侧耳细品曲调悠扬,真个是起承转合妙趣无穷;高昂处有山峦跌宕峰岚浩瀚,激扬时如江海横流波涛万钧,缠绵犹似梨花带雨你侬我侬,悲愤时又恍见望帝啼鹃六月飞霜。浑然之间,竟仿佛已经阅尽世态万千、百样人心。

  被谢蔚拍上肩头,英飏回头笑问:“家兄新作,提名-谢堤听潮。如何?”——“雄浑与婉转巧妙转承,惊为天音。”

  英飏按下停止键,将录放机连同卡带一起交在谢蔚手上:“我把乐谱也带来了,稍后把夹藏其中的数据写给你。老师让把记录初稿留给他,说还要帮咱们再校准一下。”——“好。傅师兄来了之后,让他帮你尽快把新设备组装安放到位。你不在这段时间,我忙着应付各类会议,不得已压了好多工作进度,要尽快回到原进度上去。”

  并肩走向办公室途中,英飏说下午想提前下班,去沈家老宅看望沈赫筠。谢蔚说装好了新设备就跟他一起去。
月蔚弦歌 13--镜里长安·3
  【插曲——敬为父兄】

  谢蔚父亲名叫谢靖,被当地革委会以反动军阀、美蒋特务之名定罪公审,执行枪决。消息辗转传递到谢智璘手上已经是一个月后。谢智璘向下放改造学校校长、管教干部请了假,徒步百里赶去当地,找到了谢靖的遗孀盛晏和儿子谢蔚。

  盛晏虽然在丈夫被打倒之初,就迫于革委会压力,做出离婚划清界限的姿态;但终究还是没躲开现型反革命的帽子。上个月底本地又新来一帮革委会干部,团长叫季宏图。

  新来团长上任后嫌处理‘大内奸、反革命’的成绩还不够显著,要求各小组成员把手段放开,大力开展揭发检举。不怕闹得人人自危,就是要让潜藏在深层的敌人摄于人民运动的压力,无所逃遁无处藏身。要形成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无产阶级专政大好形势。

  盛晏让谢智璘带着谢蔚赶快走,远离这块是非颠倒的绝望之地。她不知道明天会被哪一路革命群众揭发出什么罪名来。蔚蔚还是孩子不能就此无端毁了。谢智璘听了掩面而泣,如今这偌大国家哪里不是绝望之地?

  次日清晨盛晏被穿着军装的革命小将拖走了,让她交代谢靖留下的通敌电台藏在哪里··

  当天夜里,一个拖着残腿的人来敲谢家的破门。他叫梅茹泓是专管在革委会驻地打扫卫生收埋尸体的,他来带谢家人去认坟。

  谢智璘跟着摸黑找到郊外,梅茹泓揭开一件褴褛破衣露出新土坟包。梅茹泓说,他认识谢靖和他夫人盛晏。谢靖的尸体就是他负责埋的。夫人死的时候双手用铁丝反绑着,身上遍体鳞伤,脖子几乎被切断;用衣服和破席卷着运过来的。他怕尸体暴露野外被野狗拖走,就先挖坑埋了。

  谢智璘请梅茹泓帮忙把土层挖开,将两具尸骸归顺合穴,重新填土埋好。临走时给梅茹泓跪下,替谢家幼子叩谢了善人收葬亲人的大恩。然后就背着谢蔚离开了。

  象所有人一样对于明天都不敢奢望,谢智璘把铅笔头和草纸放在谢蔚手里时,也是满腔绝望。他教谢蔚学写字的最初目的,仅是寄希望于让他学点谋生的技能;哪怕将来被造反派逼着写揭发检举材料、抄写大字报,小蔚总不至于因为不识字而遭到毒打。至于他能带着小族弟挨到何年何月,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记得那天阴雨,熬过一场批斗会,谢智璘拖着脚挪回栖身小屋,悲愤伤心绝望已聚集到了极限。

  进门时发现谢蔚发烧昏昏沉沉地躺在床板上,他顾不上再想其他,背起他跑去找赤脚医生救命。

  背着谢蔚回来时,背上的小小身躯蹭着趴到耳边问他:“阿哥,能不能让我叫您一声··阿爹?”

  谢智璘流着泪点点头,从此后再没有过悲极自戕的念头。

  数月后,有来自国务院的工作人员来找谢智璘,拿出一份特殊名单,上面列举了当时国内所有骨干行业著名专家领军人,谢智璘也名列期内。工作人员说他们受总理委派,向全国各地寻找并解救名单里尚在人世的人,接到北京参加国务院总理主持的招待会。国家急需这些人出山领军,挑起恢复国计民生的重担。

  【插曲·二——斯情不寿】

  早上谢蔚出门上班,在楼下遇见谢智璘座前读研的两名研究生。今年这两人都面临着写答辩论文,定什么选题、如何确定论述角度都务求谨慎。导师不在时,首座师兄就是代师授业的不争人选;况乎这位师兄还是货真价实的英俊洒脱功名已立人士。两位学弟你一句‘久仰大名’我一声‘倾慕已久’越说越兴奋,恨不得立即扛起师兄跑回楼上,抓紧时间座前恭领垂询。把叶二少给别扭的后脊梁上直冒鸡皮疙瘩,直接开言把人给轰开,让他们把论文论题准备好了周末再来讨论,现在都赶紧的去上班。

  待两名研究生骑上车走远,二少非要开车送谢蔚到单位,说是那条道上的交通事故隐患太多:“现在路上刚拿本的二把刀司机越来越多,你不撞他,他可真敢撞你。”——谢蔚笑嗔:我看你是猫一阵狗一阵的又要闹毛病。

  成林直呼冤枉:说话讲点良心好伐,怎么是我闹毛病呢!研究所周边道路情形复杂,尤其学院路往西这边由于市政建设使得道路面积兀然收紧。偏偏那个地段上机关单位、居民住宅区、公交线路混杂,院校多,岔路胡同也多;车多道窄,人车争道现象严重。

  路建伟的媳妇前两天就被货车剐倒在大公共轱辘旁,幸亏司机当时一脚急刹站住了才没轧到人身上。听大路回来指点比划说,他媳妇着地一侧的挠骨骨裂,胳膊腿上被搓破了大片皮肉,那血流的···

  成林说:我都没等听完大路的描述就躲开了。你有凝血障碍,要遇见这类情形得成了什么样?仅是想到‘流血不止’这词都让我心里发毛。

  走到中关村小学附近,前面的路已经被人车混杂茬死了。成林指指外面的路况,朝谢蔚直撇嘴:你看看,是我危言耸听吗!转而小心谨慎地倒车调头换上另一条路,继续随口答言地闲聊。

  成林今天上晚班,上午要去给弟弟成栋送收录机。兄弟俩从小就好得不隔心,对他弟的事也知道得八九不离十。成栋上大学后没有住宿舍,亲妈怕他吃住在校,再遇到饮食过敏出危险;托孟广清在校外为他安排了住房。成林换车‘两轮改四轮’后,成栋还想跟哥哥借摩托车骑车上学,遭袁立芳大力反对,嘴上虽然不敢念叨所谓‘一脚踹死得快’的怪话,却在去年给成栋买了车。

  谢蔚听出叙述中多少带着酸楚的羡慕,便浅笑转圜调解说:“有娘的孩子是块宝。但每个母亲对于孩子的教导赋予方式不同;阿嫂这样的母亲,就是注重锻炼后辈的奋进践行能力。”——“我妈也是这么说的。她很少跟我聊我爸和成栋他妈的话题。偶尔说到时,我妈就常感叹说她算是醒悟的早;成栋的妈则是一直把自己埋在某种越来越荒诞的梦里。”

  安全抵达下车,谢蔚刚要关门,听到二少挑着招猫逗狗的声调叫他:嗳,蔚蔚~~~——谢蔚回头瞪他:“没大没小,你瞎叫什么?!”

  成林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我一直想啊,既然是定亲,索性拜堂合卺什么的就全都免了,耗两三年后直接退亲吧。”——谢蔚抬手按到成林脑门上贴了片刻:“没发烧,怎么满嘴胡话的?按你想的这样,连这两三年也别耗着,直接再开了离婚证不是更干脆。再然后呢,娶你进门啊?”

  成林大言不惭点头认可:“我捉摸着行!孙子曰,上下同欲者胜、 风雨共舟者兴。套用到咱家这事的解读就是,照这么搭配,你省聘礼我省嫁妆,肉烂在锅里,咱两下都合适。”——“滚你个臭拽的孙子!”谢蔚砰一声推上车门,眼睛里满满都是笑。

  成林哈哈大笑着踩油门启动车子,将喇叭拍出冲锋号的调儿。祁大少说的没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挤兑书生爆粗口真是有乐儿。

  英飏伸手要螺丝刀,放到手里的是尖嘴钳。他讶异抬起头朝谢蔚看,桌旁端坐的那位是一副要入定的姿态,手按着原版说明书神游天外。以他的英文水平,区区一册说明书还不至于遇到多冷僻的语式、词条;那除此外,若不是睡眠不足犯困,就该是燕尔期内思念佳偶···

  英飏探身摸过螺丝刀,调侃道:“小师兄,看您一副‘雕阑独倚,挥泪斜阳’之态,想必是熬得够累了。回办公室稍微躺会儿,或是到院子里晒晒太阳、晾晾翅膀儿也行,剩下这些我来收拾。”

  “你其实是想说—‘又是危阑独倚,一川烟草斜阳’吧。我又不是李后主,和这类怀国悲秋之叹不搭界呀。”谢蔚放下说明图册,不解释也不扭捏,索然起身:“你先研究着,我去洗把脸,换换脑子。近段时间作息混乱,有些神经衰弱。”

  【露花烟柳,春思浓如酒。几阵狂风新雨后,满地落红铺绣。

  风流何处疏狂,厌厌恨结愁肠。又是危阑独倚,一川烟草斜阳——

  清平乐·闺情 宋·李邴】
月蔚弦歌 13--镜里长安·4
  【插曲——敬为父兄】

  谢蔚父亲名叫谢靖,被当地革委会以反动军阀、美蒋特务之名定罪公审,执行枪决。消息辗转传递到谢智璘手上已经是一个月后。谢智璘向下放改造学校校长、管教干部请了假,徒步百里赶去当地,找到了谢靖的遗孀盛晏和儿子谢蔚。

  盛晏虽然在丈夫被打倒之初,就迫于革委会压力,做出离婚划清界限的姿态;但终究还是没躲开现型反革命的帽子。上个月底本地又新来一帮革委会干部,团长叫季宏图。

  新来团长上任后嫌处理‘大内奸、反革命’的成绩还不够显著,要求各小组成员把手段放开,大力开展揭发检举。不怕闹得人人自危,就是要让潜藏在深层的敌人摄于人民运动的压力,无所逃遁无处藏身。要形成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无产阶级专政大好形势。

  盛晏让谢智璘带着谢蔚赶快走,远离这块是非颠倒的绝望之地。她不知道明天会被哪一路革命群众揭发出什么罪名来。蔚蔚还是孩子不能就此无端毁了。谢智璘听了掩面而泣,如今这偌大国家哪里不是绝望之地?

  次日清晨盛晏被穿着军装的革命小将拖走了,让她交代谢靖留下的通敌电台藏在哪里··

  当天夜里,一个拖着残腿的人来敲谢家的破门。他叫梅茹泓是专管在革委会驻地打扫卫生收埋尸体的,他来带谢家人去认坟。

  谢智璘跟着摸黑找到郊外,梅茹泓揭开一件褴褛破衣露出新土坟包。梅茹泓说,他认识谢靖和他夫人盛晏。谢靖的尸体就是他负责埋的。夫人死的时候双手用铁丝反绑着,身上遍体鳞伤,脖子几乎被切断;用衣服和破席卷着运过来的。他怕尸体暴露野外被野狗拖走,就先挖坑埋了。

  谢智璘请梅茹泓帮忙把土层挖开,将两具尸骸归顺合穴,重新填土埋好。临走时给梅茹泓跪下,替谢家幼子叩谢了善人收葬亲人的大恩。然后就背着谢蔚离开了。

  象所有人一样对于明天都不敢奢望,谢智璘把铅笔头和草纸放在谢蔚手里时,也是满腔绝望。他教谢蔚学写字的最初目的,仅是寄希望于让他学点谋生的技能;哪怕将来被造反派逼着写揭发检举材料、抄写大字报,小蔚总不至于因为不识字而遭到毒打。至于他能带着小族弟挨到何年何月,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记得那天阴雨,熬过一场批斗会,谢智璘拖着脚挪回栖身小屋,悲愤伤心绝望已聚集到了极限。

  进门时发现谢蔚发烧昏昏沉沉地躺在床板上,他顾不上再想其他,背起他跑去找赤脚医生救命。

  背着谢蔚回来时,背上的小小身躯蹭着趴到耳边问他:“阿哥,能不能让我叫您一声··阿爹?”

  谢智璘流着泪点点头,从此后再没有过悲极自戕的念头。

  数月后,有来自国务院的工作人员来找谢智璘,拿出一份特殊名单,上面列举了当时国内所有骨干行业著名专家领军人,谢智璘也名列期内。工作人员说他们受总理委派,向全国各地寻找并解救名单里尚在人世的人,接到北京参加国务院总理主持的招待会。国家急需这些人出山领军,挑起恢复国计民生的重担。

  【插曲·二——斯情不寿】

  早上谢蔚出门上班,在楼下遇见谢智璘座前读研的两名研究生。今年这两人都面临着写答辩论文,定什么选题、如何确定论述角度都务求谨慎。导师不在时,首座师兄就是代师授业的不争人选;况乎这位师兄还是货真价实的英俊洒脱功名已立人士。两位学弟你一句‘久仰大名’我一声‘倾慕已久’越说越兴奋,恨不得立即扛起师兄跑回楼上,抓紧时间座前恭领垂询。把叶二少给别扭的后脊梁上直冒鸡皮疙瘩,直接开言把人给轰开,让他们把论文论题准备好了周末再来讨论,现在都赶紧的去上班。

  待两名研究生骑上车走远,二少非要开车送谢蔚到单位,说是那条道上的交通事故隐患太多:“现在路上刚拿本的二把刀司机越来越多,你不撞他,他可真敢撞你。”——谢蔚笑嗔:我看你是猫一阵狗一阵的又要闹毛病。

  成林直呼冤枉:说话讲点良心好伐,怎么是我闹毛病呢!研究所周边道路情形复杂,尤其学院路往西这边由于市政建设使得道路面积兀然收紧。偏偏那个地段上机关单位、居民住宅区、公交线路混杂,院校多,岔路胡同也多;车多道窄,人车争道现象严重。

  路建伟的媳妇前两天就被货车剐倒在大公共轱辘旁,幸亏司机当时一脚急刹站住了才没轧到人身上。听大路回来指点比划说,他媳妇着地一侧的挠骨骨裂,胳膊腿上被搓破了大片皮肉,那血流的···

  成林说:我都没等听完大路的描述就躲开了。你有凝血障碍,要遇见这类情形得成了什么样?仅是想到‘流血不止’这词都让我心里发毛。

  走到中关村小学附近,前面的路已经被人车混杂茬死了。成林指指外面的路况,朝谢蔚直撇嘴:你看看,是我危言耸听吗!转而小心谨慎地倒车调头换上另一条路,继续随口答言地闲聊。

  成林今天上晚班,上午要去给弟弟成栋送收录机。兄弟俩从小就好得不隔心,对他弟的事也知道得八九不离十。成栋上大学后没有住宿舍,亲妈怕他吃住在校,再遇到饮食过敏出危险;托孟广清在校外为他安排了住房。成林换车‘两轮改四轮’后,成栋还想跟哥哥借摩托车骑车上学,遭袁立芳大力反对,嘴上虽然不敢念叨所谓‘一脚踹死得快’的怪话,却在去年给成栋买了车。

  谢蔚听出叙述中多少带着酸楚的羡慕,便浅笑转圜调解说:“有娘的孩子是块宝。但每个母亲对于孩子的教导赋予方式不同;阿嫂这样的母亲,就是注重锻炼后辈的奋进践行能力。”——“我妈也是这么说的。她很少跟我聊我爸和成栋他妈的话题。偶尔说到时,我妈就常感叹说她算是醒悟的早;成栋的妈则是一直把自己埋在某种越来越荒诞的梦里。”

  安全抵达下车,谢蔚刚要关门,听到二少挑着招猫逗狗的声调叫他:嗳,蔚蔚~~~——谢蔚回头瞪他:“没大没小,你瞎叫什么?!”

  成林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我一直想啊,既然是定亲,索性拜堂合卺什么的就全都免了,耗两三年后直接退亲吧。”——谢蔚抬手按到成林脑门上贴了片刻:“没发烧,怎么满嘴胡话的?按你想的这样,连这两三年也别耗着,直接再开了离婚证不是更干脆。再然后呢,娶你进门啊?”

  成林大言不惭点头认可:“我捉摸着行!孙子曰,上下同欲者胜、 风雨共舟者兴。套用到咱家这事的解读就是,照这么搭配,你省聘礼我省嫁妆,肉烂在锅里,咱两下都合适。”——“滚你个臭拽的孙子!”谢蔚砰一声推上车门,眼睛里满满都是笑。

  成林哈哈大笑着踩油门启动车子,将喇叭拍出冲锋号的调儿。祁大少说的没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挤兑书生爆粗口真是有乐儿。

  英飏伸手要螺丝刀,放到手里的是尖嘴钳。他讶异抬起头朝谢蔚看,桌旁端坐的那位是一副要入定的姿态,手按着原版说明书神游天外。以他的英文水平,区区一册说明书还不至于遇到多冷僻的语式、词条;那除此外,若不是睡眠不足犯困,就该是燕尔期内思念佳偶···

  英飏探身摸过螺丝刀,调侃道:“小师兄,看您一副‘雕阑独倚,挥泪斜阳’之态,想必是熬得够累了。回办公室稍微躺会儿,或是到院子里晒晒太阳、晾晾翅膀儿也行,剩下这些我来收拾。”

  “你其实是想说—‘又是危阑独倚,一川烟草斜阳’吧。我又不是李后主,和这类怀国悲秋之叹不搭界呀。”谢蔚放下说明图册,不解释也不扭捏,索然起身:“你先研究着,我去洗把脸,换换脑子。近段时间作息混乱,有些神经衰弱。”

  【露花烟柳,春思浓如酒。几阵狂风新雨后,满地落红铺绣。

  风流何处疏狂,厌厌恨结愁肠。又是危阑独倚,一川烟草斜阳——

  清平乐·闺情 宋·李邴】
月蔚弦歌 13——镜里长安·5
  ——海联商场·

  成林去找成栋,二人正商量着去吃饭,成林接到苏臻疾呼要他速速赶回。

  早晨货场开门时还没有任何征兆。

  刚开门不久,市商委业务经理王业勇,区商委业务经理兼团书记宋伟森就驱车刹到;随行带来一百名保安。突然冲进货场直奔各组柜台,面无表情口径统一:立即停止一切钱货收讫,安抚劝说场内顾客出场。王、宋二人直接用服务台电话打到经理办公室,命令当日当班经理、总会计立即下楼,配合工作交接。

  两下照面后,宋伟森亮出市、区两级商委联合下达的商委特别接管令,由宋伟森主持监督,当场封锁经理办公室、会计室、库房。接管令下达该单位当日停业一天,现场封库盘账记档封存。要求海联商场在职干部、各部组组长、实物负责人给予无条件地配合。

  海联商场在经理承包制试点的三年内,连续三年超额完成了承包书上承诺的年销售额500万、净利润创收300万的目标,并且连续三年超过全市业内大型商场的销售额、净利润数字,甚至连著名黄金地段的商贸中心也被甩在身后。本年度销售额到目前为止已稳过740万大关,直朝800万挺进!

  三个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凭着他们的超于现状的见识、敏锐洞察反应、敢想敢做的闯劲儿,创出了本市商业系统有史以来最耀眼的奇迹。无论怎样的缩水、要求其谦虚务实,这样的经营成绩,都有资格在商业系统成功范例、功劳簿上,书写下闪光一笔。更为晃眼的是个人利益与销售效益挂钩;按照承包书上签订的分红提成核算,到本年度承包期满,仅是兑现给三位经理人的承包绩效奖金就应该是大六位数字。

  这是90年代中期,市面消费水准、货币价值等概念下的六位数字。在善良百姓的耳朵里,如同听到天文概念一般。但是在视财如见血食般拼命豺虎的官员眼里,就平地起浪般陡生出无比混账的逻辑理论。这是大逆不道的孽端,会毒害掉年轻干部、绝对不能任其肆意而为,势必要尽快铲除剃净,从根源上粉碎。有关领导要下大力气挽救被金钱迷惑、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要鼓励引导他们向正确的思想价值观看齐,不能两眼只盯着钱;保护好干部队伍中的年轻力量、事业的生力军,是具备高度思想觉悟、责任心的老同志,义不容辞的责任义务。

  被突然封门抄家,还要被抄家的人配合,世间哪有这个道理!叶成林在赶回的路上,就下令驻店保安立即全部出动护场,谁敢造次就直接上家伙招呼,有什么事他兜着。他就不信了,挂着政府法院联合认证的合法执照、经营合同,还守着派出所、法院、区政府这么近,就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公开明抢。

  王、宋二人没想到,同样是依法炮制接收程序,其他几家商业单位的接收阵仗一铺开,那些黄口小经理们就被镇住了,乖乖的封账、交钥匙,跟着‘捧旨钦差’回去缴旨述职。而他们铺开了这么大动静,不但没能镇住三个小年轻,反而被紧邻的区公安机关出来一群片警,关门捉贼似的包圆了。

  想提前收回商场经营权,没问题。但你那一纸文书根本就是违法的,得按双方签订的合同期限执行。想让我们三人提前交权,也没问题。合同里明确写明的职务执行期限,提前违约一方除却要支付给无过错方一定比例的违约金,还要按照合同约定的销售额、净利润实际完成情况,提取并兑现支付约定比例的业绩奖金。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如约完成了合同约定业绩,你按约定给予兑现奖金,我们当然可以交账交权。如果以上两样都不能实现,恕不奉陪。以扰乱公共秩序,妨碍公共安全的名义,我有权请民警实施治安联防恢复公共秩序的必要措施。

  王业勇连忙打电话给市商业局、市商委办公室,请两位大领导出面说明证实此次公派行动。市商业局长已经接到了商业部部长、商业部纪检的质询电话,只能继续‘掺水和稀泥’,也不管掺水太多,稀泥一上墙就顺着墙壁往下流。

  经过市商业局长大人亲自到场斡旋,王业勇和宋伟森灰溜溜的招呼同来保安收队,匆忙结束了这场自以为抱了‘尚方剑和官引’就能顺利接任的闹剧。但在临走前,局长亲自开口布置,即日起由石春芳担任代经理,负责正式经理到任前,商场内的一切运营交接工作。今天的事态闹得影响极坏,三人小组跟车随局长一起回商业局,进行工作汇报,听候调解处理。

  听取过双方的工作汇报后,局长“分外奇怪”的向海联商场三位经理发问:“不是由王业勇同志向所有承包试点单位传达过局里的意见吗?怎么你们竟然没收到!?尤其是叶成林同志,袁立芳同志没有和你个别谈话传达过上级领导的意思吗?”随后又转向王业勇申斥:“这就奇怪了嘛,老王,你到底怎么做的工作?你还没有对袁立芳同志做好协调思想、统一认识的工作吗?现在你们这样大搞对立行动,影响太坏了,严重破坏了干群关系,给接管干部今后的工作设障,扰乱正常工作进程。”

  王业勇眼前只图自保为上,根本不顾得自己的解释驴唇不对马嘴,亦或者将谁出卖:“袁立芳同志早就调到宣传部门了。再说即使她现在还在原部门原岗位,这个时候她是要以党性为先,保持统一思想认识,采取回避态度;非此就会使得自己孤立疏远于组织,和领导唱反调的人,还有立足之地吗?”

  叶成林立时听出话外有音,简直是红口白牙的公开策反离间,当着搭档的面直接道出袁立芳与叶成林的私人关系,也就是在提示其他两人,这‘母子’二人之间存在私相授受之嫌。他当即反驳:袁立芳同志是我继母,她一直都在我父亲身边。我近段时间一直都住在生母家里,只是偶尔回我爷爷家的时候才会见面。再说她身为老党员,更懂得公私分明遵守纪律的基本原则··

  言及此际,成林忽然间顿住。联想起之前每次在爷爷家见到袁立芳,那一副顾左右而言他、言至唇前留半句的态度,旋即明白了许多。

  难怪每次去上面报批季度奖金时,袁大领导都恰好有事,忙得连见面说话的机会都没有;难怪叶成栋能开着整件进口的标配车进出学校,回奶奶家却偏偏要打车;难怪她忙着给成栋办出国留学···有些迹象其实早就窦露给他,是他没有探究,甚至未作深思;确切说即使他真的去探究,也会以‘叶家的男人怎么能如此鼠肚鸡肠’的说辞被叶长天打回质疑;由此天真的相信,一家人何必要追究尺长寸短、盐咸醋酸的蝇头得失。

  袁立芳的确是没法开口。吃人家嘴短,从承包试点经理人身上克扣下来的过路赃款,她哪次都分到了。可也怕拿人家的手软,她既不能把到手的钱反吐给叶成林,出卖了她的领导、同事;又不能在关键时候站出来提醒叶成林警惕,哪怕是为叶成林说句公道话。于是在面对继子的得失成败时,袁立芳就从‘情势所迫’转成‘情有可原’的失语失聪。

  顾全忠义家国取舍大道是男人的职责,袁立芳有最直接的抉择,拿了这些钱“贴补”给亲儿子。成栋天生身体弱,从小就和成林一起、被要求着好东西都得谦让给幼失怙恃的哥姐;成栋现在上大学花销大,很快还要出国深造···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袁立芳迈进叶家迄今已有二十年,耳濡目染经多见广,看多了‘别人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也练就了‘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把戏。你有自己的亲妈,还有脸到后娘跟前索求怜惜吗?何况作为后妈,她自小没亏待过继子,就算成林终于发觉了她的行径及这些昧心钱的去向,也说不出任何话来,更没有资格指责埋怨。因此‘情有可原’就变成了‘理所当然’。

  去他妈的‘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去他妈的二十四孝‘芦衣顺母’。

  市商局长、组织部、党委副书记一起出面调解无果,就此彻底撕破脸露出本相,丢下一纸决定书愤然离去:这是市区两级商委经过会议表决后制定的统一方针,不容更改!你们服从配合与否,商场接收职权上交的决定都要按照上级既定方针执行。

  成林当晚和苏臻、路建伟,及各大组组长都留在商场里,商量接下来为全商场干部职工、也是为他们自己争取权益的措施进程。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何况今天来得是官匪,合同执行期限未满,暗偷就改成了明抢。三人一致决定,次日一早就拿着承包合同、法院担保书到法院立案,再到商业部有关部门挂号申诉。由国内最高商业监管部门给予评断。

  同时,他们也都做了最坏准备,判决下来后,他们三人谁都不可能留在商业系统工作了。只要走到提交司法程序判决的这一步,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就是锱铢必较争是非!绝对没有握手言和的可能,和棋就是不战而降,是出卖战友和道义、更是贱卖他们自己的良心人格。哪怕是用自己的折损一千,换商业局里一串贪官禄蠹的损耗八百,也义无反顾!

  成林代表苏、路二人向在场的几位大组长坦白:结果成败与否,挣得利益仍旧是以补偿职工损失为先。他们要争的就是一个明确结果:曾经有法院专设机构公正、国家商业部挂号记档、多家部门担保公布过的承包合同,以及市区两级商委联合下达改革试行的经理人承包制,到底算不算数!

  次日去海淀法院商经庭办立案手续前,成林发现呼机耗没电了,他没急着换电池,并干脆把手机也关了;这时他不想听到任何方面的说和之辞。

  办好手续后,成林又走回商场;要将保险柜里的私人物品取出放到中关村去,再就是抓紧给谢蔚打个电话。呼机里肯定有谢蔚的寻呼记录,昨天忙,忘了告诉谢蔚有事回不去,让他早点下班回家。

  在行政区走廊里遇见石春芳,见成林扭着脖子,都觉得言辞艰涩,石春芳轻叹一声苦笑着问他:“怎么寻呼不回,手机也关机,弄得谁都找不到你。刚刚还有外线电话找你。还有··到目前为止实盘账务上还有少数活动资金。各组货款都已经结存完毕,这些钱按奖金发放职工,或是按你们三人的季度绩效奖金发放,都不够用的。留在账上很快就被划拨进备用金交接。大路、苏臻都说听听你的意思,怎么处理?”

  成林见石春芳满脸疲惫晦涩,心知她确实也很无辜,上面把代理经理职务塞给她,等于是从三人小组和全商场职工双方面把她直接出卖了。要说难受,石春芳比谁都难受。

  “我的意思··那就有多少算多少,按照职工季度奖金发下去,不够的就用劳保用品充。上面追究起来,春芳姐不用装不知道,就说是‘管不了’。”

  呼机上跳出许多信息,摘着看了最近几条,居然有袁立芳和雷霆的寻呼,意思近似都是让他尽快给家里回电话,有重要事情面谈。成林想多半是商委的事情闹开了,袁立芳要劝他不要再闹,或者还会让他说服其他搭档服从上级领导决定。

  谢蔚确实打过寻呼,说他还没收到老夫妇决定回京通知。成林用办公室电话回了过去:他让谢蔚宽心,他的127台预设有特别提醒服务,有特定人士的消息会连呼多遍。反正老两位已按签批期限入境回国,退休手续早一天晚一天办理也不打紧。

  电话那边谢蔚慵慵然的‘嗯’了一声:“也是哈。嗳,声音听着不对,是怎么了?”

  成林仰头喝进半瓶水润了嗓子轻咳一声:“话说千言不损自伤。我这昨天来了一帮土匪圈点打围,晚上又和搭档商量对策。说话多,抽烟也多,嗓子就哑了。您甭担心,我早防着这帮孙子下黑手呢。”

  看着办公桌上被烟头插成了刺猬模样的烟灰缸,积存在办公桌上方的烟雾团,随着旁边来往带起的风滚动缭绕着。他心里还有半句话没吐出来:没想到这帮孙子远比想象的下流无耻。说是有防备,可当事实毫无预兆的炸开时,仍会有面对巨大裂层轰然塌落的触目惊心。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吧,利字倚刀而生,因利益争夺而起纷争乃至杀伐者不胜枚举,纷争难免时就坦然迎战就是。”——“没事,我想得开。一商局这帮混账,一碗馊饭都给得抠抠索索,还你妈自以为洪恩浩荡,小爷还真就不稀罕这口‘嗟来之食’。”
月蔚弦歌 13——镜里长安·6
  ——叶书记办公室

  雷霆终于拨通成林的电话时,恨不得叫起来,祖宗可找到你了。随后他不带换气的说:昨夜接到南方局某分处消息,谢智璘夫妇在外出了些意外,确切情况目前还不清楚。你爸已联系那边工作人员用专机送回。你尽快交接掉今天的工作,马上回大院来。

  放下电话,雷霆胡噜着胸脯喘气;不能让成林问出问题,因为他是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借着书柜玻璃折射看向身后动态。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叶首长因悲痛引发心悸,服药后仍在长沙发里闭目休息。雷霆轻提脚步挪到首长身侧的沙发旁静立候命;这个时候需要让首长知道你就在领导跟前,而且没有轻举妄动。

  萧正获悉噩耗之际,懊恼悔恨地把拳头往另一手掌中狠狠一捣,开口一言未出手掐着太阳穴软倒下去,一直稳定多年不犯的头疼症一下子复发了。幸有朱景升从旁抱住,放到就近长椅上躺好,用针灸紧急封穴抢救,总算是没有恶化。

  萧正醒过来后,晃了晃祁省三攥着他的手,抚泪摩挲:“703,智璘先生这一走··等于把飞腾的翅膀全部剪断··功亏一篑啊!”

  随后萧正的一番话与其说是讲给祁省三、顾镕的,其实全是说给叶长天听的:谢智璘这一代科研学者,之所以能立在学科门前的牌坊,是因为他们奉行的是苟利国家生死以、百折千回九死不悔,是承君再生之恩立誓许身于国,当以毕生践行之的坚定信念,并时刻在以其自身人格魅力为周遭学生后辈做着良好的感染垂范。

  现在谢智璘因祸罹难,若迟迟不能还以真相及处置结果的话,就等于是将这一意识标准,包括树立标准付出的辛苦劳动全盘捣毁。更不要说,我们的特高金研发学科本就受限于人员紧缺而常年处于瓶颈项目。失去谢智璘,给整个国科领域造成了不可挽救、不可估量的巨大损失。

  由此之后,还有什么人能够牵挂或者值得牵挂住这个人;若谢蔚哀莫大于心死,陆双成一个挂名配偶,其分量对谢蔚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随后就有了祁省三、顾镕不辞年迈辛劳,亲自南飞专程迎接遗体遗物的举措。

  几分钟前叶长天接到南方局有关同志的电话,运送谢方夫妇遗体的飞机已经起飞返京,将于晚间到达专用机场,落地后直接前往301医院。通话当时,军委现任副帅的秘书梅屹方上校正好在座。

  叶长天伤感异常的表示:至此噩耗是再也瞒不住了。成林这孩子太苦了,他实在不忍心把如此沉痛的消息对孩子说。随后他向梅秘书明确坚决表达了态度,务求真相追责到底。非此不足以告慰受害者,也不足以安慰家属。表述完他转脸叫雷霆赶快给他找冠心苏合胶囊,说心口闷得不行。

  梅屹方见状便告辞起身,边走边连声劝他节哀,并委托他务必要做好遗属安抚工作。

  当此时,痛惜悲愤姿态不需要痛哭流涕,犯一会儿心脏不适就好,次数多少可因时制宜。没人敢出来跟叶首长理论计较所谓回避原则,更没人敢嘲笑儿女情长。他的悲悯是源于为人父之资舐犊情深,他的痛惜是基于国士栋梁折殇耗损。

  梅屹方是今年南方局调京任职的人员之一,分配在副帅座前行走。家中有长姐名唤——梅珊,梅屹方本人相貌也生的犹如轩南秀松,俊朗如画,峻逸潇洒。

  初始交汇的沟通话题,就不可避免的提到了梅珊,两下交流从而变得瞬间流畅。梅屹方很快对这位属青壮派的军中首长有了良好交往印象。岂不知,叶首长是何等身份段位,何等算计筹谋的人!任何事、任何人都会成为他的台阶,包括曾为前妻的方桐被歹徒误杀事件。

  ——医院高干病区

  再次醒转意识回归,谢蔚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右臂被固定在床边,手背上扎着输液针,点滴瓶子里的药液已所剩无几。脸上还扣着氧气罩,试着活动头颈,还有空茫失重感,躯体绵软无力还没完全褪去。

  仔细搜索时恍惚能拾回些许零碎记忆,都是上大学时的印象:先是好像听到阿哥叫他过去拿答辩论文草稿,说上面有几处错误都已标注好,务必要改过来··随后阿嫂顶着一头雪花来给他送点心,存了几个月点心票买的蛋糕,嘱咐他晚自习下课尽量和同学结伴回宿舍,免得夜盲症厉害看不见路出危险;接着又替同来的兄长叮嘱他,放了寒假尽早回家,不要窝在宿舍里··似乎还模糊听到孩子的哭声:阿哥!阿爹、姆妈都不要我,现在你也抛下我,我也不要留在这里了··他喃喃自语往前走了几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现在静下来细想,也许是冥冥中际会交接,兄长趁尚未走远提示他去揭开某种错失,长嫂在嘱咐他来日的道路寒凉自顾饥寒;那个哭喊着的孩子是他自己,兄长骤然罹难撒手而去,他头上赖以栖身安心的屋顶也彻底坍塌。

  朱景升挪了下折叠椅凑近,抬手摘下输氧面罩,关闭输氧机,不等发问就解说道:输液是葡萄糖和小剂量镇静剂,以防止悲痛过度导致近期内饮食骤减、歇斯底里。你头上还有几枚针,也是遏制情绪的。言罢又用呼叫电话通知外面:请报告萧老,以及长天书记,患者已醒。

  朱景升的态度音色都很冷,因为刚刚和叶长天吵了一场。叶长天主张采取一步到位之法——针刀加注药,就此封住患者大脑额叶部,抑制器情绪表达的功能区,以防止患者因悲痛过度而爆发过激亢奋反应。这是从大局出发、个体利益服从整体利益的最必要抉择。

  朱景升当即就拍了桌子:岂有此理!对情绪亢奋的患者采取银针封穴辅助以镇静剂,乃是事急从权之策。你说的方法简直是涸泽捕鱼,会造成不可逆转的恶劣结果。不懂医理也别出这种扒绝户坟的缺德主意。转过头朱景升有对萧正强调:仅仅为了方便监护,把谢蔚变成一个无悲无喜、不识爱恨,只知道做课题实验的‘机器’,那跟杀人没什么区别。他不敢保证功能抑制之后,其大脑功能会发生何种失衡畸变,更不敢保证患者在意识到自己变成怪物后,会发生何种应激行为。

  最后还是祁省三拍板定论:紧急抑制措施到此为止,即时安排专人进行轮班陪护。

  “刚才··”——“刚才你在谢老遗体前悲伤过度,呈现不利的意识游离状态,我奉命采取了紧急措施,对你施以针灸麻醉人为致昏,避免过度悲伤给你的大脑造成不良后果。

  现在萧老和长天书记正在首长会议室开会,专门商讨谢老夫妇的后事处理问题。就你个人而言已初步决定,即日起由我负责安排对你的全天候陪护工作。”

  谢蔚能觉出眼角有泪滑出来,悲伤的痛楚却很淡。他瞟了眼点滴瓶,回头看向朱景升:“我父母都死于文革,阿哥不仅一手把我带大,更是倾毕生所学教我成人。现在他身遭惨祸殁于非命,却不许我为他哭··如此违背孝悌情理,荒唐至极。请把禁锢打开,我要去为阿哥穿衣。阿嫂再如何还有叶成林这个儿子,阿哥跟前只有我,我不能让他··就那样衣不蔽体。”

  朱景升恍若未闻,从搪瓷盘捏出一叠浸湿的纱布,敷在谢蔚眼睛上:“这是养护眼睛的。为亡者清理穿衣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了,里外全新;而且按谢氏故乡风俗,盖青铺白、口含手握,一样不缺都已备齐候用;你尽可放心。对你的伤痛心情,我表示感同身受,但事已至此还望节哀顺变。”——“您··从何而谈感同身受?”谢蔚怆然疑道。

  房门被推开,护士进来迅速且安静的撤掉点滴及手臂处的束缚,音色悦耳的提醒:“首长”刚撤下点滴不宜立即起身从事剧烈动作,略躺五分钟为宜。

  朱景升挥手示意其退出,轻轻捻动着谢蔚头上的针,音调幽幽然的,既是闲聊也是在做精神转移:“你我在‘痛失至亲’这点上是一样的。我父亲从中医院院长的位子上被拖下来打倒,丢到火葬场做了司炉工,也就是往火化炉里送尸体,然后再管捡骨灰的。老爷子至死也没熬到平反复职;怹走后从入殓到推进炉火化,收捡骨灰装匣,都是我亲手做的。我插队回来算是老爷子的班,也干了司炉工。第一个礼拜上线看炉,烧的死人里面就有当年揪斗过老爷子的造反派。

  直到84年佩剑将军遗体告别仪式,有张老的老战友因悲痛过度晕厥,我出来进行紧急抢救措施,遇到了祁老萧老等人,才重新回到家传事业轨迹上来。

  道是;死者已矣生者如斯。我想谢老有灵感之,看到你只顾一味悲怆荒废了他未竟的事业,也是不得安息的,对么。”

  眼看敷眼睛的浸药纱布已近干涸,朱景升也觉得实在搜不出劝慰词藻了,于是揭开纱布又提净银针,提议陪谢蔚起身到室外活动一下四肢。

  谢蔚缓缓坐起感觉片刻,觉得头脑襟怀清爽了许多,便缓颜称谢说:他不能再耽搁,必须尽快清点亡者遗物。刚想起亡兄随行物品中有一份书稿,关系到正在研发的重要课题数据··务必要尽早找到取回。

  叶长天随众人赶回设在高干病区的临时会议室时,还是满脑子侥幸。一进门便抢步迎上,跟在萧正等人之后,握住谢蔚的手,关照他要节哀,更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让已故者不得安心。分别落座后,有警卫人员帮着把移动小桌推到谢蔚座椅前,又接连呈上稿件、备用纸笔。

  叶长天亲自淡然解释:遗体遗物是由祁省三、顾镕一同押送回来的,在南方局办公处逐一交接。关于文书类物品的移交,据南局同志汇报,原稿件已经被鲜血沾染,且遭弹道破坏严重;经反复修补辨认后制做誊印稿和影印件给一份,供提取对照。誊印稿中空出部分,系原稿因破损过于严重,漏失部分实在无法修整所致。

  最后叶长天还不忘强调,两位老爷子是几十年老革命,久经考验,其忠诚觉悟毋庸置疑。由此可确信,带回的物品尤其是文稿具有绝对真实性。最后,祁省三抬手示意噤声,让谢蔚静心看稿子。

  谢蔚顾不得理会身侧各样言论动作,只是打起精神将文稿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一遍,又摸起笔开始第二遍校对。随着逐行圈画标注,与脑子里存储的数据相对照;大约又过去一个多小时,终于扔下纸笔,拎起湿毛巾覆盖住过于疲劳的双目。

  萧正静静看着谢蔚动作,看着摇头的幅度越来越大,最终恍如投石击碎水中月,摇碎了一众人等满怀希冀和侥幸。

  谢蔚颓然的放下湿毛巾,音色晦涩:“誊印稿的数据是伪造过的。原稿件数据我早已经看过,是英飏遵照家兄遗命,转换数字为曲谱方式带回来的。英飏给我的数据誊抄件上诸多数据,与这份誊印稿上所列大相径庭,尤其是残缺部分更是无从对照。我怀疑恐怕在祁老顾老接手前,稿子就被人盗取掉包,且掉包人该是业内人士;真实原稿及数据已经泄密甚或是被破解使用了。”

  顾镕朝身边的警卫人员递个眼色,该警卫立即会意快步出门,驱车赶往金研所,将英飏和誊抄稿件一同接过来。

  萧正的心头又像被狠狠捣了一拳,痛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叶长天在侧旁座位上开言探问:“不用窃取而采用调包,意图何在呢?”

  顾镕往枣木烟斗中捻着烟丝,填满后放在鼻子下嗅着:“窃取,容易暴露行动人的目标,进而催动对手加快进度。掉包则可以给对手放烟雾,让对手于自己手上的情报真假难辨;无论是中止还是放弃原行动部署,都可以为其争取时间,达到一举多得的效果。由此可见这计划人用心着实歹毒。”

  萧正捻着两个太阳穴,语气幽显虚脱:“如此说来,需要尽快商讨暂时叫停飞腾行动,可这个动作的份量太大了,必须报请中央批示···”

  叶长天把眼睛盯向谢蔚,希冀着他能给出转圜意见,岂料谢蔚根本不看他,像是嫌弃誊印稿太脏似的轻轻推开小桌:“商讨叫停恐怕也来不及了,是必须马上叫停!尤其是刚完成研发即将投放上线的这批金属产品都要忍痛弃用。特种金属对抗是金研课题的重中之重;对抗参数一旦泄密甚或解密,那么我方与对方之间就技术水准问题,就瞬间拉伸出一个无法估量的技术代差。要填补这个黑洞一样的代差,唯有赶超越过现有技术水准,再或者重僻蹊径。这其间需耗费多长时间、迈多大的步幅,都无从知晓。这也正是对方采取掉包的真实意图。”

  叶长天两手交握支着头,有那么一刹那,他真想探手扼住谢蔚的脖子,干脆的掐死他。但是转了转思维后,他稳住情绪再次提议:“我说一下个人想法:小谢刚说手边这份稿件里的数据错漏过多,而你们现有另一份相对完整的数据,并且更趋于真实。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按照那份完整稿进行研发实验,而非得全盘推翻重来呢。诸位都知道,飞腾走到当前在进度上,不仅是金研所一家的工作,电子原件、力学研控、还有后勤支持等等,那么多的工作就都要搁浅了。

  小谢,如果你对于谢老的身后事,工作待遇的安排,有任何希望要求都可以无保留地提出来。我完全可以代表组织上承诺,最大诚意和努力的满足你的要求。但是飞腾行动业已近半,难道就此付之流水!”最重要的还在于叶首长本人,到手且即将结果收获的巨大成就,也就此泡影般破碎。

  三媒六礼终于等到抬花轿接新人的时候,花轿遥遥可望了,一错眼的功夫抬进了别人家的门楼里,还大吹大擂的和别人拜堂合卺,洞房花烛,活春宫都让你瞧全本全场的,搁哪个男人不动操刀砍杀,灭尽截亲歹徒满门的横心呢。

  “叶总请慎言!飞腾行动是继续进行还是就此叫停,最终都要服从上级决定,断不至决于金研所一家之言。至于我兄嫂殓葬后事如何处理,以及亡兄身后未尽工作,与飞腾行动根本就是毫不相干的。谢蔚虽然年轻,还不至于拿兄嫂亡故的事情与国工大事讲条件。”

  敲门声打断了室内已经蒸腾窜动的火药气味,朱景升步履迟疑地立在门内,主要是向叶长天汇报说:成林赶到遗体停放的房间,情绪已经失控了;陆双成同志也在那里,显然无法控制情况。能否请长天书记亲自过去解劝一下。一听此言,叶长天恶声恶气骂了句“不务正业的小兔崽子”拔腿冲出门去。

  萧正随后起身走向谢蔚,谢蔚见状赶在其走进之前撑着离座起立。甫一靠近,萧正就伸手握住了谢蔚一臂,音调压低只供彼此能听清:“小谢,你还是年轻、太过激动了;一致刚提出的这个问题太过尖锐。我能理解你身为学科研究工作者的谨慎和紧迫心情,更加能体谅到痛失兄嫂亲人、恨不能替的悲痛欲绝。但叫停飞腾行动不是小动作,意味着之前多少人的拼命努力、资金投入,在成功在即之前被骤然扼杀。这是非同小可务必要慎之又慎的决定,来不得半分赌气和任性啊。”

  谢蔚捂住口鼻半晌才把满腔悲怆强压下去,他用一直攥在手里的纱布蹭去溢出的泪:“萧老有此疑虑并不为怪,事态既然已被我说破,索性就对萧老言无不尽吧。依照现有数据标准,即使拿出符合标准的金属投放到实际制造中,造出来的器械完全可能是给人家拱手送上活靶子练手的。于公论,西方国家许多是兵役制与雇佣军制并行建制,他们的士兵性命是命,中国军人的命就不是命吗!?于私而言,若是当真造成那种窘困荒唐后果,不仅是我谢蔚在内的所有行动组成员,将就此负罪于国家民族,我哥嫂恪守一世清白名誉和他们的生命,就等于白白葬送了。”

  “既如此,今天的话题绝对不允许出这个门;我们几个负责向上反映问题。出去之后,你静候新的命令安排且务必服从,切记不能再感情用事。失去智璘先生已经是国工史上的重大损失,他身后能留下的每一位门人子弟都是国家的宝贝,未来也都可望成为该学科门中的支柱栋梁。高金学门里有资格拍案立言的人本就屈指可数,每倒下一个就能塌下一大块屋顶,真死不起了。”谢蔚的上臂出现挤压痛感,抬眼看到萧正张目以对,颜色凝重,他默然点头。

  离停放遗体的房间还有一段距离,已经清楚听到里面传出成林的哭喊声:“都滚开!滚开!你们算什么人,不许碰我妈,谁敢动我宰了他!···”

  “叶成林,这个时候你必须冷静,我们心里同样是非常沉痛的。但你这么大哭大闹的,你妈妈她能安心吗。”这是叶长天的劝解,随后又是指令:“你们过去把他架起来,哭天抢地、撒泼耍赖的成什么样子!”

  谢蔚分开上前阻挡掺拉的人,见成林手扶着轮床边缘,瘫坐在母亲遗体前,哭得躯体瘫软。他淌着步子走到近前跪在成林对面,紧紧抓着他的肩头:“阿林··你,别让他们再为你担心。你得帮我一起完成入殓,让他们走得尽量圆满··听话,站起来!”

  成林眼中涌着滔滔泪水对着谢蔚辨认了片刻,呜咽一声窝进他怀里嚎哭起来,断断续续能听出一句话:“我妈没了,我没··没人要了。”——“不会··有我呢··”谢蔚口不择言的宽慰着他。

  就在谢蔚以为他会被带动着再次哭到失控状态,伸手去搂住成林的肩背时,不料怀中人竟突然叫足一口气,几乎是将他架抱着原地起立,同时成林自己也长身站了起来。然后就那么彼此相撑着身躯,蹒跚走回到遗体近前··

  谢蔚低声关照成林仔细看好,记下所有步骤,即后为亡兄遗体做齐‘孝子抱头移位、净身开光换衣、含钱握钞放置、铺白覆青摆放’程序;再换由成林为主谢蔚从旁辅助,为其母方桐做完装殓。

  【盖青铺白——遗体身下铺白色织物,身上覆盖青色系织物,寓意来去清白。口含手握——遗体口中放‘含钱’或米,家境富庶的用玉;手里握银钞,意思是给亡者去往黄泉路上的干粮、路费。

  此为借鉴家乡殓葬习俗,各地风俗不一,看文无需深究。】——

  头七日一早,科学院专刊及几家机关订阅报纸上登出讣告。细审之下会发现讣告内容颇为怪异——某学科领军人,中科院院士谢智璘同志及夫人方桐,不幸于某年月日相继逝世。遵照意愿不举办公开追思追悼集会。据此特告。至于逝世原因是什么,因何是夫妇二人都走了,遵照谁人意愿,谢智璘参与主持的学术工作,其学生答辩毕业如何处理,皆无多言解说。

  事实上对外刊登讣告的同日,应多位学术领域内威望素著的老人亦是亡者生前故交的坚决要求,在火化之前举行了仅对内部人士传达参与的小型告别会。国工四老之一奉林老人必在受邀请之列。

  默哀以毕,奉林应众人推举,坐着轮椅上台做故友生平简评:当年山河沦陷民生倒悬,智璘应我等号召投笔从戎时曾说:国运凋敝如此,攘外救国唯是吾辈人无可推诿的责任,也是无可改变的命运轨迹。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家国不存纵有学业信仰报之于谁!76年底他获得平反后,谢绝海外亲人多次迁居出国的要求邀请。他对我讲:蒙总理搭救脱离劫难时曾郑重立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他说既然对故人承诺许身于国,自当以毕生之力践行。而今智璘果以实际践行承诺,为生者设立模范;吾等唯有恪尽职能纯洁学术,方可不负去者厚望托付。

  告别仪式后,奉林老人被送往休息室,与等候在那里的国工委负责人谈了很久,也亲自审验对照了两份誊写稿,明确给出“个人看法意见”,请有关领导审慎抉择。

  告别仪式次日,谢蔚与叶成林各捧骨灰依次放置,完成并骨入土之礼。

  陆双成姗姗来迟被陪同人员挡在墓园公用通道上。直至封墓完毕,成林拽着谢蔚的手直接塞上车,一脚油门扬长而去,压根不理会墓园道上丢下的女子。

  闷声走出半天,天上的阴霾仿佛被他们留在墓园区域,阳光从车窗里透进来。成林被这股青涩的暖意所感染,心间莫名生出窃喜。他暗自在心里骂了自己无数声混账王八蛋,可还是压不住这股情绪的翻腾。从今而后,无论是伦理还是情分,他和谢蔚之间都要重新论列关系,说得肉麻些,这个男人能算是归他所有了吧;不用再为无关紧要的因素羁绊挣扎了。小叔叔,这个听来绒绒软糯的称谓,今后就作为只属于他俩特别的昵称了。

  成林往路旁停了车,从后座上拉过外套,给副座上昏昏欲睡的人围盖住。谢蔚略睁眼看了,轻轻勾了下嘴角,成林觉得该和他说些什么,免得他真睡着了受凉:“我··一直想问,你怎么知道那些入殓程序的?”

  等了半晌韦德回答,都以为谢蔚真是睡熟,却兀然响起回答:“84年,邓公在位主抓全面开展冤假错案平反工作,我父母双双落实政策平反恢复名誉。我和英飏随阿哥回乡收葬亲人遗骨。英飏父母的埋骨之处地势低,启开坑穴时里面渗满了水。阿哥一言不发先跳进坑去用手捞尸骨,我和英飏随后也下去了··水深将近齐腰。待捞起了所有骨骸,阿哥把着我们的手一步不落做完了整套程序。

  回到招待所后,我和英飏都开始莫名其妙的发高烧。当地有位老先生说,冤死之人怨气凝结不散,终得沉冤昭雪,难免引动岚瘴之类气息横冲游走,我俩就是被冤魂瘴气冲到了。”

  也是那时起,谢蔚忌惮浸身在齐腰深的水里。

  劝君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月蔚弦歌 14——草木呈凶·1
  有道是:欲静何曾静,欲安岂能安。其后的日子,并未像希望的尘嚣落地各呈安静。

  姑且以北地时辰为准向南推展,自谢宅头七日起算,各方面都开始在明处暗里,极速飞转运作起来。尤以南方为主迅速生变,收尾封口,围剿抄底,刀枪并举,血光弥漫··

  乐康县警局的出击打黑工作圆满完成后不久,当日带队出警队长去往县里汇报工作的路上,被十余辆汽车连续不断搓捻,生生碾碎了躯干四肢所有长骨,最后被搓成一个血淋淋的肉球。

  就在方家遗属操持亡者入殓,守满三七消灾已毕,灵棺回家预备大出殡当夜,灵棚外赫然出现两具尸身,都是三刀六洞血尽而亡;尸身上别有字笺指明,一是谎报消息的线人,另一是附逆害命凶手,落款具名-旌忠帮。

  又次日,乐康县委主管安全厅长、省委副书记被就地免职,自首都空降的林珏临危受命火线就职省委书记之职。与中组部宣布命令的同志一起到位的,还有新任命的总字部旗下南方局正厅级正印干部——顾寒江;十个小时前,他奉命结束驻外武官工作紧急回国,接受了新任命。

  九月底清阳艳丽略带料峭,风剪妖柳舞姿婆娑。在国工四老的联合讨论认定之下,9606号段之后上线研发金属课题样本全部终止立即下线;飞腾行动课题研发立即叫停原地待命。

  前一道命令刚走,后一道命令紧跟着又到。行动所有分项课题负责人包括谢蔚在内,得到统一命令,因基础课题数据出现严重错漏,现得上级决定,原行动全线紧急叫停。各行动组负责人及处以上工作人员暂不回原单位或归建,每人都发了一只信封,里面注明日期地点,即日起前往各自被指定的地址按时报道,接受领导个别谈话,不准请假。

  脱下白大褂去食堂就餐时,谢蔚听到电子小组的人在学着某个发言讲话的腔调开玩笑:“同之门,内门一定要保持冷噤,要言晃石首,务必要言晃石首···”周遭随即响起会意的笑声。

  谢蔚是被安排第一批个别谈话的,有专车来接走地下通道,方向大约是京西深处的某个机关招待所。食宿条件倒也不错,每天工作就是与下派专员谈话写小节,而且经常会从思想小节里抽出一段,让你展开谈话梳理思路,很是磨性子。思想稍微薄弱些的人,出不了几回合就能被惹毛了,或暴怒,或哭闹,更有信口胡说的,都会被谈话专员详细记录在册上达天听。

  到第二天傍晚时,专员向谢蔚传达了两项命令:第一,本次对话活动结束,谈话人已经通过本次面谈审查,稍后由他开车送谢蔚离开。第二,传达上级命令——鉴于本次课题行动,在基础研发组发生重大错漏过失,导致飞腾课题瘫痪。经上级决定给予主要责任人,金属研发所所长谢蔚记过处分一次。然,考虑课题行动的保密性,该处分决定仅传达到个人,书面决定暂压档案,不予公开以观后效。

  谢蔚当场表示接受处分以为鞭策;其实他心知肚明,飞腾行动全线搁浅,课题数据数度遭泄密,重要课题领军人或是遇害,或是涉嫌外叛,几桩真相都没有查清,必定会有来自各方的阻挠打压。他作为工作成员之一,尚且能感到风声鹤唳的;叶长天要应对上级问责,就必须纠集出某个切入点尽快疏排分流,令整件事态软着陆,快速淡化退出‘特殊关注者’的视野。

  汽车驶上地面进入市区街道时,谈话专员状似无意的问谢蔚:稍后是送他回单位,还是回家?谢蔚想一下说直接回中关村。谈话专员应声说好,又无意识的念叨:是该尽快回去报个平安,没记错的话,谢所长新婚才一个多月,是吧。

  谢蔚含混嗯了一声。他无意向陌生人解说什么,误会就误会吧。

  小别新婚身心焦渴,是男人的正常反应;像他这样刚结婚都不想老婆,面对巨变还能貌似冷清泰然处之,才是不正常吧?再说结婚证领了两个月,小通款曲乃是人之常情。守得住算是性情纯良,守不住也是情里之中。

  若兄嫂还建在的话,现在该是忙着操办正式婚礼的时候了。孰料,少则一年多则三载的热孝期,将点亮花烛变得遥遥无期。或许,该是考虑退婚的时机了。

  这个想法在脑子里一闪就被挥散开,他更急着早点回去,从满室遗留文献里搜索新的突破点。

  车子在居民楼下停稳,专员从后座上拎过一个小手提箱当面打开,里面是接受个别谈话开始时上交的个人物品,现在如数发还:手持电话、汉显呼机、名片夹、纸质通讯簿、钥匙串、夜光腕表。临别前专员还不忘关照,现用的手持电话号码已经记录入档,若行变更需报备。

  主屋门前的墙上堆了许多留言字条,多是谢方夫妇生前的老同事故交、也有谢智璘离休前带过的助手学生,还有一些周边交好的老邻居。内容多是说惊闻噩耗无比沉痛,赶来吊唁。无奈家门紧锁,又无从联系,特留言望遗属珍重。

  谢蔚忍着悲怆挑拣签名或字迹熟识的,收了部分字条,开主屋门进到室内。房中还是出门时的样子,门厅玄关上别了部分字条。据此可知成林在他出行后,还是住在这里;只是用偶尔收起部分字条的方式,示意屋主不常回家,不必苦等。若是把字条全部收起来,那么来客会很快蜂拥而至,再想清静难上加难了。

  从墓园回来之后,两人携手花了一天功夫把原来主屋彻底收拾了一番。他们都不是死要面子的人,成林则更直白,总对着故旧情景,除了伤心就剩膈应,活着的人还怎么过日子;再说也不能空守宝山而不自知。

  看着伤心放着发霉又无价值的旧衣旧物,运到锅炉房一举焚之。书籍资料全部移到隔壁书房分门别类上架入柜。原正房街门留作出入大门,门厅用作玄关就餐,大房间摆灵位和各种奖杯证书,另设座椅兼会客;小间留床寝即可客卧,又可拒人耳目。现用居处这边的街门用衣柜挡住,将原门厅区改作换衣间和重要物品存储。

  如此收理调换主次顺序后,当真是让心境耳目舒缓许多,还能使得两人仰仗疲惫偷得当夜好眠。

  快九点时听到成林回来的开门声,从厨间端着给他留的煲汤,经露台漫步转过来,循着坐在谢蔚身边的榻上,抿着口喝汤,轻声感慨:“回家就有吃的,真幸福啊”。

  “你把电话线剪断了。”操持煲汤时发现的,谢蔚也没管它,难得清静。

  语气平缓没有质疑,成林吹着汤,答道:“你入关那晚,差点没吵死我,一刻不消停。致哀的,慰问的,同情的,对你的水平以及做法表示质疑的,这些都罢了;靠,居然还有电话一通张嘴开骂的,说什么反动权威独揽论调,死有余辜···实在是被吵烦了,我就把线剪了。你没接上吧,要不也没这么清净。”

  谢蔚放下笔,将身转向成林:“阿哥当年为了能专注学术研究和纯粹传承,尤其傅啸东出事之后,拒绝了很多投门拜师的人。你看他平时言笑款款的,工作上绝对是说一不二,错不得他半分。带学生这方面,他是宁缺毋滥不惜得罪人的。”默了片刻又继续说:“这些天我也在自问,指明数据泄密一事,是否真是过于草率了。”

  成林仰头喝光了汤,一抹嘴道:“这怎么能叫草率呢!那么明显的漏洞,就算你不说,恐怕英飏也会成为这个点炮仗的人。再者说,后来不是还搬出那么多位老专家出来复核,结论也都大体一致。这就由不得某个人指鹿为马了。”

  谢蔚呵呵一笑直言不讳:“你爸要是听见你这么说他,恐怕脸都气绿了。”

  问及成林那边的工作情形时,成林也不回避实情:步步维艰。前一批调解说和的说客出去,再进来一群恶狗群吠,诱劝打压恐吓,能使的招数都使出来了。

  前些时候成林忙于母亲这边的丧事料理,缺席了两次开庭。以致苏臻、路建伟在庭辩和质证的环节,因为临时接到通知匆忙应战,频频失利已逐渐处于劣势。这两天成林归队,与搭档、律师重新研究了战况,梳理挖掘出许多可供翻盘的证据;希望在接下来的庭审中起效。

  另外还有个不利情形,颇有患生肘腋的感觉。苏臻今天提出,他决定直接向商委递交辞职书,不再参与这场无耻龌龊的争斗行动。近几天有人通过向他家人施压、下手,逼迫他退出。苏臻父母是文革后划在不能被重用的‘最危险三种人’范围内的——立场不明确者;苏臻说他自己不怕,但老人被斗争吓怕了。

  三人小组战至半程便去其一,剩下路建伟斗志虽猛,奈何智谋欠佳,成林又是匆忙打起精神迎战的,已显出力所不逮之相。

  眼下市商委内部也很乱,正忙着改制分项,一商局去年底报审获批变更为集团公司。领导们忙着站位站队,别看分劫路财时,少了谁都不干,等到接传票派人应诉是就都推诿,跑得那叫快,兔子都是他孙子。

  谢蔚轻轻一笑,回手捏起案上的上弦青蛙,拧满发条放在成林脚下,两人一起看着铁皮青蛙在地面上跳着。这是收拾东西时在原来书房里发现的,应该是成林小时候玩过,方桐一直收藏着,想孩子时拿出来聊以慰藉。谢蔚没舍得丢掉,擦干净摆在显眼处,权当个念想。

  成林看着跳蛙,片刻就明白了谢蔚要说的话:持久战就是消耗战,要坚持上满发条。他擦擦洇出来的泪破颜而笑,探身拉住他的手:有你在,可以相互撑着,不然更要苦死了;所以,真好。

  翌日午后,门卫传达室忽然往办公室打进电话:有位女同志要见谢所,自称是谢所长的爱人。

  英飏接了电话回答:所长去卫生间了,我去告诉他。压下电话就扇呼着工作服大褂晃荡到卫生间门口,朝里面喊了一嗓子:“小蔚啊,侬媳子寻侬来哉!”

  谢蔚站在小便池前一激灵,差点尿到裤子上。回头看英飏一副看西洋镜的嘴脸,一生气把两只湿淋淋的手直接抹在英飏的裤子开门上。然后裹紧自己的大褂衣襟,一溜小跑出门而去。

  倒是让近旁职工好好看了回西洋景,极少见这两位大仙能有兴致打闹:都是青年才俊,业内翘楚,在所里更是擎天柱架海梁一般的人物,身侧裹挟着低压气层,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真没见识过他们还能满世界乱飞的。

  陆双成静候在传达室门口,烟灰色马甲套装搭配雪青线衫,映得脸色更为苍白。想起并穴安坟当天,因为叶成林闹脾气始终把她晾在一边,连句话都没说,似乎有些不通情理。便近前几步先做招呼:“你好。怎么有空到这边来?”

  “跟单位同事一起去五道口了,顺便回来看看··你。有些事想和你商量··要是方便,等你下班一起回这边家再细说?”

  谢蔚把她引到门卫室隔壁的会客间坐下,歉然道:“不瞒你说,还真不方便让你去。那里有灵位,未出百日不便会客;而且叶成林还在那住,大小伙子的房间,你能想象会是什么样儿。”

  陆双成很诧异:“他怎么还住在那儿?”——“那是他母亲的家,为什么不能住呢?”

  陆双成摆弄着小挎包的背带链子,笑意盈盈:“我不是这个意思,是奇怪他家级别那么高,想住大房子,请家里家长说句话而已,何至于挤到这类老居民区里。”

  谢蔚脸上的暖意渐渐淡去,把斟了白开水的杯子搁在对方手边,他淡淡问:“这和你来找我的目的有关么?”

  陆双成被他这一问,堵在了两头不到岸的情势上,缓了半晌觉得还不如开门见山。“嗯,向上汇报工作时,首长让我和你商量,考虑要个小孩···”

  闻言至此谢蔚心里那点‘歉疚’全被攉拢散了:“别说了,你直接汇报,我不同意。而且这种中途频频加码变卦的做法,令人很反感。”

  陆双成还要再说时,傅啸东走到会客室门外敲敲敞开的房门,报告说又有电话找所长,对方自称是秘书处小雷。谢蔚草草答应着就起身送客,陆双成在低头出大门的刹那,显出满脸失望无助。

  惶惶然坐上320路汽车再倒车回到单位,在单位南门前被堵个正着。至少在坐到办公室沙发里,领导驾临之前,她还是抱着‘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心思。

  苏志恒点起支烟,端着烟灰缸、微型录音机坐到近前,边吐烟圈边笑颜款款道:“彼此也不陌生了,我想就请双成同志自己说吧,想到什么说什么。开始吧。”言罢,弹弹烟灰,按下录音键,再嘬一口吐出个烟圈。

  陆双成扭头想躲开这层二手烟的笼罩,却没胆子起身;更要命的是心头一股恶心越想忍越忍不住。

  眼看微型录音机的卡带走到了四分之一,还在继续空转只字未收,陆双成的手心额角都开始冒汗。最后苏志恒伸手按了暂停然后按返回,将卡带倒回开头。

  “不知从何谈起对吗?那我来提示你吧。”苏志恒捻灭了烟头,一脸整肃,熨斗熨过了似的。“今天上午你去市妇产医院做化验,约了早孕人工流产手术,手术时间是本月29号。解释一下吧。”

  陆双成都听傻了,她觉得自己今天足够小心,留意躲开了所有被熟人认出的可能,而且对医生说的话也是不应该有漏洞的。现在苏志恒竟然像回放录像似的,回述的一点不差,难道他有千里眼顺风耳吗。

  “解释什么···?”咬定青山不放松,她在心中默念着。

  啪的一声,微型录音机被手掌落案镇得跳起来:“陆双成同志,我郑重提醒你,虽然你名义上的丈夫谢蔚,有资格和钱老这样的科学大家列进同类名单里,但你不是蒋英,没资格拿这种颐指气使的姿态。问我解释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纸笔就在这儿,把孩子父亲的姓名、单位都写出来。”

  陆双成将两手交叉握着,脸上的冷汗交叉着眼泪岑岑而下,张口时战栗得语不成句:“苏处,我知道错了···呜呜···我错了。要处分就处分我吧,别牵连···”

  苏志恒冷笑一声打断了陆双成的话,向后靠在沙发里,望着对面的女人慢慢留下座位跪在地板上:“我只能遗憾的告诉你,本月起正式执行《关于高端科技人士监保执行条令》的主席令,对于监保名单内列名人士,将严格执行一系列保护管理办法。很不幸,你撞在枪口上了。怎么处理你,要看你的表现和交代错误的态度;至于怎么处理那个人,你我说话都不算数,要听上级指示。现在我还真是由衷佩服谢蔚···哈。”

  萧正将陆双成的交代材料看完后,沉着脸将纸页撕成几片,然后朝垂目候命的苏志恒坦然道:“献丑啊,献丑!”——苏志恒一脸了然微笑道:“老首长言重了。我也是从这猫猫狗狗的年龄过来的;二十几岁的小年轻难免心浮气躁的,知错能改还是好同志吗。我已经安排了住所,即日起对双成同志试行禁闭处分,根据其认识错误的表现,酌情予以时限延减。不法行为人张某已解送相关部门依法处理;他们单位方面都关照好了。长天书记跟前,我会去汇报;谢蔚那里,我想还是有您老去谈。您也知道的,苏家与谢家略有旧交,我应该主动回避。”

  萧正很是赞赏苏志恒的坦白,并表示他会找合适的时间亲自与谢蔚谈话。亲自为苏志恒斟茶已毕,萧正假作感兴趣地问他如何得知陆双成去市妇产做检查的。

  苏志恒回答,雷霆的岳父家就在东交民巷,就近建档放在了市妇产。他陪妻子做孕检后出门挪车,正好看见陆双成往医院里走,身边陪的男人不是谢蔚。若换做前些日子,雷霆也不会怀疑,毕竟当时谢蔚在接受调查谈话。现在这个时段,连雷霆都能有时间陪媳妇做孕检,谢蔚还能挤不出时间吗!?换个角度说,陆双成要生育建档的话,往北有海淀妇幼,往东去西四有北大妇幼,再不行还能请您帮着安排回301,往南池子去明显是有意避开熟人;如果是正常受孕,谢蔚也不至于让妻子舍近求远。总之,反常必为妖。

  苏志恒告辞走后,萧正拿起铅笔在撕碎的交代书背面信笔乱写画着,至铅断纸破,仍浑不自觉。他觉得懊恼,更觉好笑。为自己的自以为是,为陆双成的自作聪明,更为谢蔚的计谋深沉。

  陆双成交代说她开始是出于赌气。新婚之夜谢蔚就叫车来接他返回中关村,把她单独留下不闻不问,直到补行回门礼才露面。这次谢家兄嫂的丧事,她完全被那叔侄两个挡在一边,形同虚无。因此心生怨怼,想报复薄情寡义之人。

  发觉怀孕后,她去找过谢蔚想要当面说明:既然没有夫妻之实,又没有培养感情的可能,莫如就此和离,给彼此自由干净。只是没来得及说;于是她决定先把孩子拿掉,事后再向谢蔚坦白实情,她愿意作为过错方和谢蔚补办离婚手续。

  萧正从唇齿间吹出个蠢字。追求生活幸福,追求返回当年的圈子、曾经的生活状态品质,这都没有错。错在把自己的失误通通归咎与旁人,永远怨艾命运、世道、人心尽皆不公。

  难怪谢蔚对这女子一直不加青眼,不动情商;是因为早就明白这女人不止徒有其表,还真是蠢出了水平、傻得个灵巧。接触区区几次就能看透此女金玉其外,眼光够毒。既能借人手中刃断我心头患,又能保持两手干干净净,手段够刁。谢少帅年纪轻轻能有这般纵横胸襟运筹,没有生在排兵布阵的年代,当真是屈才,不得了啊。可若是为敌所踞,成了敌人手中干戚,那就了不得了!

  苏志恒留下的疑问,同样在萧正脑海里闪烁:纵容女方犯错来解脱自己,以他人之身犯险,最后并未躲不开一顶绿帽子;那么这个谢蔚究竟是无视人言可畏,还是另有其他目的?

  谢氏兄弟的文人傲骨无需质疑,谢蔚自幼受其兄言传身教,即使长兄故去,也不会就此松懈持身自律之道。此番他决然指出数据泄密事件,且不惧各种弹压坚持意见,便足以证实,这是个宁折不弯的铁脊梁,有着黑白分明不容混淆玷污的是非底线。

  那么既然可以排除利益得失的纷争,拨来转去就只有一件事情端倪诡异—谢智璘夫妇遇害另有原因。遭歹徒误伤的真相之外一定藏有另外阴谋,而这一混杂着阴谋的真相必定是被强权之人获悉,却为了打压对手,为了一方力量迅速占领优势,不惜将冤情反掌压下,强行令包括谢蔚在内的许多人闭口,以致于人命枉死沉冤难张。

  想必在谢蔚心里,萧正也是作恶人之一。并且是那种当面言笑款款,转脸就背后捅刀的一类。被人按着脖子捂住嘴,抗争不过,他就用了这么个方法,既扇了对方耳光,又让被打的人没脸喊疼。
月蔚弦歌 14——草木呈凶·2
  作为近期得以入门拜谒的极少数人之一,傅啸东显得无比激动。他手捻线香高举过头,对着老师、师母的遗像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又对陪祭的谢蔚恭恭敬敬一揖到地。听似四六不靠的说了句表决心的话:从此之后,刀山火海生死追随!

  谢蔚也不谦让,意味深长的回答:今后我和英飏的后防就仰仗傅师兄了。

  成林在露台纱窗旁抽烟冷眼守候,等着谢蔚送傅啸东出门回来,他冷飕飕的笑问:“不打自招还是屈打成招,你挑一个。刚才是唱的哪一出?”——谢蔚狐狸般奸笑:“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无他,玩一把‘反连环’,以人之道还施彼身,就此收服傅啸东。跟着高水平的人打交道,我自己不努力成长可不行啊。”

  花烛夜被二少爷搅黄了,却并非无功而返。在女方贺喜的同事邻居里,恰好就有曾经畏惧强权、忍痛割爱,给孟广清写保证的前男友张某,为了避嫌是由其姐陪着一起来道喜。

  谢蔚认出张某的姐姐正是傅师兄当年的女朋友,张某就是诬告举证,令傅啸东白蹲了十年大狱的人。当年的张姓佳人今已嫁做良人妇,夫家是仪器仪表总公司的小领导。张家父母钓成金龟婿还不甘心,做梦希冀着把儿子塞进官宦圈子,以便带着张氏一门鸡犬升天。

  与陆双成处对象,被中途阻断康庄大道。转天又看到与陆双成往来交接的都是A牌照轿车待遇的人,就再次鼓动儿子说做不成亲还能做朋友,让姐弟俩藏起黄鼠狼尾巴一起登门道喜表达善意。

  张家骄子也真个是‘容易上道’,几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之后,就故态复萌地就穿堂入室了。

  所谓山水轮流转,君子复仇何论早晚,掐指至今刚好十年。

  沈赫筠料理完重整故宅,又协助谢蔚料理完兄嫂丧事,于国庆前夕乘机返程。临行时拉着谢蔚、英飏,无比怆然的感慨:当年他曾经建议智璘长兄放座前子弟出国发展,将来携研究成就回国,路也能宽泛些。岂知长兄最终还是攥着自家子弟不放,还说是曾得高士提醒-成不离乡,败不离江。

  谢蔚苦笑道:蒙高士提醒成败是确有其事的。放出去的人或择木而栖,或是归而再次飞走,最后一个都没剩下,他也是真正寒心;若再放手让我和英飏飞出去,北地金研门恐怕真就绝后。怪运数还是怪天数呢,而今,我和英飏是真的走不了了。

  是年九月经国府审议决定,主席签发,正式发布颁行了《关于高等科技人士监保执行条令》。实则提前一个月就已经实施。其后国九处、总二三处具都接到重新梳理下派的监保名单及备录名册。列名其中掌握国计民生命脉高端技术专业领军人达数百位以上,他们的技术专业在使用时效、前瞻发展、技术分离等多向涵盖上,具有不可限量的特性。(之所以用条令而非条例——条例泛指行业规章惯例,具有可掌握的游刃度。条令则视同于法规法令,具有不容商榷的严苛性。)

  名单同时还具备另一潜意,名单中的每一个人都不予设立执行脱密待遇。除确认该人脑死亡之外,名单数字只增不减,只进不删。关于脑死亡的解释严格设定两类:因疾病意外经医学确认的脑死亡,因叛逃事实明确无误、采取应急措施的脑死亡。

  谢蔚和英飏初始都在备录名册上,两年后相继进入正册。

  是年中秋注定是个月圆心缺的日子。

  苏臻的辞职报告递上去的当天,就被一路绿灯的批复下来。当他拿着印满盖章签字的手续走出商委办公楼时,被路建伟冲上来,一巴掌抽在脸上,眼镜都被抽飞了。

  路建伟是火爆性子,为讨说法来找总公司一把手理论。新进趴回位置的业务经理江秋生上来帮腔拉偏手,和路建伟抓挠动起手来,被路建伟暴怒之下抓算盘砸开了瓢儿。揪进管片派出所里蹲了一宿,今早出来继续找回总公司打架。

  苏臻捡回眼镜,眼前一片碎纹破相。他说不怪路建伟,这一巴掌是他该得的,他不该在关键时丢下搭档中途撤劲。但是他不会撤出起诉案中,如果还需要他充当证人,他随叫随到。

  法院立案、商业部挂名的诉商委运营案,经多方横加弹压,惜败于一审判决。三人不服判决结果,提起上诉。

  商委方面就此事也做出一系列表态,主管业务副书记被撤职,业务经理被就地免职,财务经理因经济问题被双规,宣传科长调离商业系统,另派工作岗位,行政经理打着扶植新同志上位的旗号,退居二线躲开了是非地。

  海联商场作为行业标杆单位先进典型,改制成立集团公司;为免于再发生干群脱节的情况,公司进驻货场现场操作指挥。

  成林接到市商委调令,调回去主管团支部工作,国庆节后正式报道。路建伟暂留原地等候安排,此外还要就打人事件听候处理。用他自己的话说:剔骨抽筋,硬茬子都削干净了,就剩他这一块净肉,要锤要剁听凭发落。

  结束全天售卖闭店后,在全货场干部职工告别会上,面对着百余张面孔,和勤奋运作数载、已然是焕然变装的货场,三人都没忍住,全哭了,场下也是一片唏嘘声。

  各大组组长上前领过一只钱袋后,叶成林代表其他二人对众人讲话:组长们领回去的钱,是上季度解缴税收之后的盈利,加上他们三人季度绩效,以奖金的形式全部下发给售货员、员工。这是兑现向职工的许过的承诺,也是他们到目前争取到的最后权益。

  三年携手并进砥砺前行,从员工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今天的挥别不代表也不因为失败,它应该标志着新的发展途径被就此打开。经过淬炼之后,希望我们很快能再抓住新的契机,带着新的学成,重新回来与大家并肩奋战。

  10月3号,国庆节放假未完,新接任的经理宋伟森到职当日,再次带领保安突然进驻,查封卖场所有组内收款台货柜仓库,当场盘货结算,结果发现竟然是账务两清!?居然能财务两清?!

  这一后果很快在当年年底凸显出来,宋伟森到职后为改善办公环境,呈报并获批翻修卖场大楼。结果财务经理告诉宋总:海联商厦的账上如今是清如水明入境,甚至挤不出多余的钱结算首期工程款。

  在宋伟森掐着腰吐着烟、火烧火燎盯着会计出纳打算盘核算结果的那个时段,叶成林正在燕山大酒店二楼的燕云轩、粤菜厅包房里,品着铁观音,等候大堂兄叶成茂。

  今天叶家大爷做东宴请兄弟品尝海鲜。请客的原因有些啼笑皆非:偏疼的果子不上色(色)儿。

  钟七泠种完试管婴儿后以为就此可以静等收获,没成想刚回家就出了意外,快捷利索的就流产了。飞到上海辅仁医院去看专家,当场就被留院住下了;因一侧卵巢畸胎瘤和子宫内壁多发性肌瘤,为防止恶性病变做了两器官摘除。葛玲玲倒是不负众望,输卵管复通手术完成之后,就坚定不移的怀上,并稳住了。最迟阴历年后就能养活出叶家第四代,但能不能算是嫡出就得两说着。

  那么问题就来了。正经老婆这块盐碱地算是断了指望,篱笆外开荒的地里眼瞧着就要瓜熟蒂落。想把偷来的收成运回自家库里,没有过五关斩六将的本事都是痴人说梦,这是最让大梁哥头疼。

  叶成林摸过桌上的酒瓶,正经的麻袋瓶,蜜蜡封口的酒鬼酒。他把瓶子推回转盘中间,重新拿起茶杯斟茶:“不行啊,一会我得开车去接人。这酒再好也不能喝,你还是拿回去吧。”——“是嫌度数低,劲儿不够啊;那给你换西凤或五粮?实在不行让小妹出去给你买瓶衡水来。吃海鲜哪能没酒呢。”

  成林闻言笑着摆手:“您有事说事,酒,我今天是真不能喝。”

  叶成茂也不再强求,招呼服务员把酒打开上齐了菜,就打发人出去了。“中秋节你没回来,我听二婶跟奶奶做检讨解释说,你因为工作的缘故,对她误会挺深的··还听奶奶说,你最终还是把户口迁走了。一家人,何必呢···”

  成林把筷子一撂,沉下脸喝道:“打住!你要真心想请我吃这顿饭,就别跟我提她。要么我现在就走。今后,我在叶家门里能认的亲人,伸一只手就足够数清楚了。我妈和后爸这一走后··要没有小叔叔,就没有我的家了。”

  “得,哥错了。不该提这类糟心事招你。吃菜,吃菜。”叶成茂急忙刹住话题,抄起公匙接连步了几样菜,又问:“你今天干嘛不请小叔叔一起来,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他细聊聊呢。难怪你最信服他,挺特别的一个人。”

  “还用你说,不敢称学富五车,也能够上博览群书。”成林把蘸了汁酱的龙虾刺身填进嘴,压着得色回答:“听说是上级正开会专门讨论,今年金研专业研究生答辩会,很有可能要让他出来接任辅助评审。北图今天关门早,他要去查资料。”喜滋滋的抿口茶,别有意趣的夸道:“这茶不错。他经常跟我说,品茶和喝酒不同,茶越喝越好,酒越喝越次。”

  叶成茂正想继续找题带入,成林缓过一口绿芥末的冲劲,摆手道:“行了,我替你说吧。不就是想嘱咐我,千万别对你正房老婆说破了你和大明星的事儿吗。我明白,‘反正杀了你,我也不说’。”

  叶成茂哈哈笑着,倒杯酒和成林手上的茶碰过,将自己的手包推在成林手边:“行吧,大恩不言谢。包里有两个折子,有一个是用你的名字开户,哥哥的心意,你务必要收下。另一张是那娘俩的开销。有机会你或是小叔叔,若是能去南边发展,我一定鼎力相助。”

  赶在闭馆前,成林在北图门前接上了谢蔚。在白石桥路口等信号灯时,成林听谢蔚说不想那么早回家,便提议干脆直走,去天安门看国庆夜景,晚间亮灯的花坛比昼间好看得多:“不用担心天黑,我们可以手拉手。”

  这才是最主要的,我们能理直气壮拉着彼此的手。谢蔚没有答言,嘴角边逐渐勾起一弯撩人的弧度,目光在车外逐渐亮起的街灯晃得频频闪动起来。

  走在灯影缤纷人潮如织的广场上,成林紧紧攥着谢蔚的手,在各样花坛巨像前穿行着,无忌惮的高声欢笑着。穿过两番人流后,成林还说他不放心,干脆就把谢蔚拢在两臂之间,以身体推着他往灯影辉煌或阑珊处穿梭。他有种想喊的冲动,想对所有往他们这边看过来的人说:看到我手牵的这个男人吗?是我的,我爱他!

  二少爷近几天可以“放羊”(自由活动)。叶长天要和老爷子叶军生专心准备赴会提案稿,预备着即将召开的“全会”发言,有一项重要议案志在必成。

  谢智璘座前最后两位研究生被顺序分划拨给大师兄代教,谢蔚正在抓紧时间辅导两人做毕业论文。参加研究生答辩的签报被上级否定,一是谢蔚刚经过失去亲人之痛,二是要随时候命接新课题任务。带研究生的任务请科学院主管领导另行安排科内导师。

  “特种金属研究开发这块田地多年开垦刚有望播种,又一次被撂荒了。”谢蔚捻着筷子感慨道,他看着精致木船里盛放的象拔蚌刺身仍是食不知味。

  成林垂着眼皮自顾调着绿芥末和明油鱼露,随声劝慰说:“那就安心养息个一年半载的。你接手这摊事以来,作息全乱;照这么下去真被拖垮了。”

  和好蘸料,夹了一箸刺身肉略沾酱汁放到谢蔚手前的匙碗中,眼看着谢蔚吃一口菜被芥末呛得冒出泪花,赶紧递上纸巾让他擦眼泪,笑道:“慢点吃啊,绿芥末比黄芥末的味儿更冲;怎么样,够劲儿吧,这东西治感冒肯定灵光。”谢蔚摸过纸巾往鼻两侧蘸着眼泪,无言的点头认可。

  今天硬拽着谢蔚出来,到新开张的当代商厦逛了一圈,再到后面的燕山酒店吃粤菜。日前在此吃过海鲜刺身不错,成林想过要带谢蔚再来品尝。海鲜营养价值更高,多补充营养可以缓解夜盲症。成林不能因为想一直拉着小叔叔的手,而令他一进夜晚就坠入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

  另外他也想把举棋不定的心事讲给户主,听听他的意见。成林说他确实不想在商委耗下去了,想出来自己开公司,就是注册资金方面还有些麻烦,他不想朝他爸张嘴。

  谢蔚让他宽心,说可以帮着筹备一部分,剩下的部分再另谋途径。科学院方面就谢智璘夫妇去世之事,发下来一笔抚恤金。此外由于谢蔚接承了已故兄嫂的住房,房管领导做思想工作让谢蔚发扬一下风格,让出保福寺的一居室,照顾居住条件困难的职工;房管领导表示可以按回购标准发给补偿金。

  最后谢蔚对成林说:你已经成年了,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唯其记住一句话,也是给你的警示告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行仁在外存善在心。即是讲不要把家里宝贵的东西丢出去,也不要把外面的病带回来。
月蔚弦歌 14——草木呈凶·3
  是年召开的全会上,军界代表叶长天可谓蓄力已久重磅出击,提出议案报请主席团专案讨论,组建特种金属监测监察中心,领导编制暂定正厅级,主管国内特金检测监控。该机构由中央直属领导,受总参监管监察。

  议案提出后引起几番起伏激烈辩论,叶长天一派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气势,领军数位国工委专家代表据理力争,甚至不惜拿出飞腾行动因数据屡次泄密而最终被迫下线的惨痛事例,作为力争的典型凭据,最终以投票表决方式,领先两票,获得险胜通过。

  大会闭幕后第一时间里,谢蔚就接到严令,即日前往中央党校厅级干部思想建设研修班报道,接受封闭培训。虞丹行接受返聘接任金研所书记之职,英飏任技术研发组长,沙成泗算是美梦得圆一半,任金研所代所长。傅啸东以其专业水平优异,得到虞丹行为之书写优异考评小节,正式转正聘用,成为谢少帅、虞老书记一致认可的指定替补队员。

  干部承包制合同到期,最终结果彻底曝光,也粉碎了叶成林、路建伟心头最后一点希望泡影。白纸黑字签押盖章的承诺全部未予兑现,还排出一堆借口巧言令色胡搅蛮缠。叶路二人这回都懒得再废话,直接提送重新整理过的证据给中院,开始二审上诉程序。

  这天与律师作别后,成林先赶回中关村换衣服,预备再去奥林匹克饭店;他约了某银行信贷客户在那里会面。下楼再发动车时发觉分电器故障打不着车了,只好锁车拿着手包和礼品袋,到路边伸手打了出租往约会地点赶。

  上午送谢蔚到党校,临别时小叔叔跟他说过:不要你兼济天下,唯求你独善其身。他得听话。就是冥冥中意识到的自律约定,让他躲过了一场凭空灾祸。

  赶到酒店大堂时离约定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成林坐在候客座椅区里,等着呼机或手持电话响起。

  穿过军装的人多少有些本能敏感,他感觉周遭氛围说不上是哪儿不对劲儿,散坐在四下的闲散客人都眼神乱扫的,还有股凉风在大堂里乱窜,吹得人肉皮疼。再仔细找还真是,一个门童顶着推拉玻璃门而站,把门挤开了寸许宽的缝,针尖大的窟窿斗大的风。

  将近年底各安保单位的神经都绷到最紧状态,下面办事人员脸上不自觉的都挂出相儿来。细想也不奇怪:这里离着魏公村、甘家口两个新疆村都很近,是玩笑中形容的‘缉毒重灾区’之一。前些天回奶奶家,还听萧正郑重提醒他最近外出务必注意安全,尽量不要夜间开车出行。今年4月石景山出了抢枪杀人案,凶犯至今在逃。该案现在已在安全部挂号列为重大案件。

  银行信贷部的人比约定时间晚了十分钟,一见面就道歉说路上堵车,又说要把刚买的东西放进房间,然后坐下来细谈。

  成林见状客套地让对方先去房间换洗,稍后就在酒店餐厅一起用个便饭。说话间就把手边礼品袋递过去,混在信贷专员手提的一堆纸袋里。礼品袋是进口西洋参和精装的三七粉,不算太贵,做敲门砖用的。

  前后不过五分钟功夫,原本待在咖啡座和商品部的闲散客人就突然起身,一拥冲到跟前,不由分说将叶成林按在座椅上。成林挣扎着质问缘由,手腕上已经被扣上一只手铐,另一端同时扣在按住他手臂的便衣腕上:“缉毒大队的。楼上已经找出东西了,先跟我们走吧。”

  被反复问过十数次约见人姓名、约见目的、携带物品等琐碎问题后,讯问室警员接到打进来的内线电话,上前解开了手铐。随后见到了缉毒大队的队长——胡铁军,亲自进来领他到办公室。

  一进屋叶成林就气急败坏的爆了粗口:“操你大爷的,老胡,你丫什么意思呀。有这么黑人的吗!”

  胡铁军推着他坐到沙发上,解释说:在他们目前正办的缉毒案子里,刚抓的这个信贷专员是负责交货环节的,且今天也确实从楼上钟点房里截获了‘东西’。叶成林的突然介入和被擒,的确是闹了乌龙事件。刚刚叶成林配合调查取了化验样本,经过检验后确定免除了嫌疑。不过呢,还需要成林最后配合一下,通知亲友来接他回去。

  成林更火了:“甭跟我抖攒儿!你丫哄那些坐在马路牙子上流鼻涕的人呢?抽血化验否定了吸毒嫌疑,可还是脱不了贩毒的嫌疑;想拿我钓鱼,看还能否调出几个上下线,是吧。成啊,给我爷爷家打电话,让家里警卫员来接我吧。”

  胡铁军憨然一笑递过一颗烟:“兄弟,别这么着。哥这儿给你赔不是,你也卖个面儿给我。找老祁或者三元过来给你签个担保,早点回家歇着。哥还得接着开夜车搞突击呢,都不容易不是。”

  听胡铁军提到了两位发小儿祁思源、顾三元的名字,成林咬咬唇角儿,吐口怒气,心头的恼羞也卸下几分,然转念之间不免为难。若论和祁思源、顾三元的交情,别说这二位大爷来缉毒大队接人,就是闯过来抢人,他们都干得出来。问题是现在这两个人都不在京中,总不能真的让他爷爷或老爸来这里接他吧···脑子里的名字翻过来调过去的,最后只剩下一个谢蔚,那夜盲眼的毛病先不说,不知他能不能请假出来。

  都是老江湖,自然看得出眉眼高低。胡铁军先替成林点着烟,又给自己点上:“真不是故意跟你为难,纪律跟这摆着,那么多人瞪眼瞧着呢。你就这么说:在积水潭北街这边儿,跟几个穿官衣儿的哥们儿喝酒,高了。哥们儿看得紧,不许你酒后动车。这才给家里报信,来人接一趟。报出这个位置,对面也明白八九分了,再不行我也可以帮两句儿。”

  谢蔚是手持电话连响了四五遍铃之后接起来的,电话按在耳边听着,声音都压在了嗓子里:“积水潭北街···是普济寺那边吧。你不是说要约信贷处的人谈贷款吗,怎么贷到庙里去了?”拿笔在刚记下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下面狠狠划了几层圈。

  胡铁军初见成林接起电话后的表情、言谈音色,还以为对方是位被昵称为‘淑淑’的小佳人儿;待按了免提键后,胡铁军面色微变之眼神一闪,声色平和的帮腔道:“您好,我是跟成林一起喝酒的哥们儿老胡。这不是几个玩儿闹起哄吗,说这边的麻辣烫吃着味儿正还放心。别地儿截长不短就爆出汤料里下了大烟壳儿;这儿的馆子守在衙门眼皮下面,没人敢胡来呀。那什么,哥儿几个今天都喝的不少,就我和林子还算清醒的,也不能放他酒后驾车,您就受累走动一趟。”

  谢蔚嗯了一声带着迟疑:“我得先去和班长老师请假,大概要一个小时左右到,你不要满处乱走,就在那原地等着。”

  按下电话成林一抹额头上的潮热,冲胡铁军说:“一会儿见了我小叔叔,你可得替我作证!”——“那绝对得作证啊!不然连老祁都不能答应我呀。”

  打出一小时的富余,谢蔚不到四十分钟就赶到了,手里紧攥着动能手电。乍看西服外套穿得很齐整,内着上衣却是圆领内衫;与胡铁军握手寒暄时显得异常随和。

  胡铁军确实说话算话,不着痕迹解说了今天的误会,同时又能撷取自己需要的信息:“大夜里的折腾谢所跑出来,真过意不去。听林子说了您眼睛一到黑天就不得劲儿。”——“是啊,我有夜盲症。自从成林送了这个动能充电的电筒,我到天黑时才敢独自出来。从前是必须跟同事同学行动才行。”谢蔚笑答,应胡的提议手势,将手电筒递过去供他摆弄一番。

  “这东西地道嘿,不用电池的,还真不多见。林子,对机会给哥也踅摸一个啊。”瞬间又把话题跳回谢蔚这边,伸手往硬沙发上让座:“今晚是不是耽误谢所的进修课了?瞧这脚乌龙球儿给踢的,闷到自家人身上了。”——谢蔚似乎被屋里的烟味呛着了,手顶着口鼻咳几声,接下纸笔落座填写:“接电话时我正看着班里同学打桥牌,倒也耽误不了什么。就是明天早上必须归队,不许旷课的。都是为工作吗,互相谅解配合一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胡铁军点头称谢说:真羡慕谢所手下的员工,有这么体恤下情的领导得多幸福啊。随后抓起烟盒敬烟,谢蔚摆手辞谢说不抽烟,还特意把两手给对方看,没有烟民指甲发黄的特征。又举起表格问都写什么,写在哪儿。胡铁军弯腰凑近指点,又把他熏得直咳嗽,他随口解说是跑出来打车时被冷风冲到嗓子。

  成林看着谢蔚的言行举动,把脸转向一边,差点就要落泪。谢蔚脚上没有袜子,一定是登上鞋就跑出来的。其实他比谁都着急紧张,但还是在进门前刻意收拾好自己,免得再无端加码增添无来由之祸。

  谢蔚填好表格递还给胡铁军:“胡队,我有个个人要求。配合公安工作是起码的公民义务,这是没话说的。但既然是一场误会,希望今天的事情,就此留在你手中这张表格上,锁在办公柜子里。否则一旦外露,对于成林在单位的声誉,有极其不利的影响。”——“我以人格担保,事情到我这儿绝对完结。眼前有您的托付,回头还有祁思源那边儿给戳着。我不看谁的面子,也不能撅了您和老祁的面儿。”

  胡铁军亲自把两人送出门,这是必须有的姿态。在与二人握手话别时,特意用双手相握向谢蔚致意:能得到谢所如此配合支持工作,实在是令人倍感温暖。——谢蔚的官腔更是圆融无比,爽朗回应:希望我们可以成为工作以外的朋友,更希望我们有机会再聚的话,就不要在这个门里了。

  成林坚持攥着谢蔚冰凉的手,拖行到路口;伸手拦到出租把人安排坐进后座,被赶到了前排副座上,径直往中关村方向走。

  终于迈进家门摸着打开灯,谢蔚扶着摆遗像灵位的桌子,骤然间卸力松弛后的虚脱感,令他不自觉的腿发抖。“叶成林,按说你母亲过世之后,我就没资格再管你了。那么如果,你还有点曾经为人子的良心,现在你就对着你母亲的遗像,解释一下今天的事情。”

  成林正恶心着呢,一听这话哪里还压得住性子,扯开声音对峙:“还有完没完啊!胡铁军不是都说明白了吗!是那家伙借着跟我约见的档口,顺便出来串货。这事跟我就没关系,是老胡的人把我当成一道串货的人了。再说刚出来时候老胡不是保证了,这事在他这儿就画上句号了。你还磨叽没完,烦不烦啊!”

  谢蔚摔下手里的外套,插手顶住两肋下;刚折腾这一路下来,心间燥火烤着,身体脚下反被凉气镇着,此刻他觉得肋下气串凉痛,好像非得喊出来才好受些:“行!你居然在你母亲遗像面前跟我嚷!?你以为今天这事能轻易完结了?你以为我接电话和请假外出,是那么轻而易举吗?那是中央党校,不是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事最晚明天上午就能报到你爸跟前去,到时候是‘疑罪从无’还是‘疑罪从有’就全在他一念之间。”

  两手相叠压住肚子,稍微缓了口气:“你办户口时候,我怎么对你说的:毒和赌,是谢家绝对禁绝的事。我刚把家里资金交给你,你就闹出‘涉毒’的事?还有脸怨我跟你没完?!你也知道这类事情只要沾上就越洗越脏,为什么不反省自己交友不慎呢!”

  随着暴怒情绪顶上巅峰,谢蔚身形顿起瞬间迫近,揪住成林的衣领,以全身的力量将之推顶在墙壁上,圆睁怒目中全是恨不能食其肉嚼其骨的凶残狠厉。“我兄嫂惨遭戕害,你父亲为压制对手,一手遮天,压下他们真实死因绝口不宣,还以亡者哀荣逼我就范。现在你又用如此卑劣手段,欲图彻底摧毁他们的清白名誉。你们叶家欺人太甚了!既然现在这个家里所有利益都已经攥在你手里了,那你的贪心总该满足了吧,现在你就给我滚!”

  成林做梦都没想到会从谢蔚口中听到如此惨绝,又是如此决绝的话,他感到脑子里完全炸裂成一片,竟没有了还手挣扎的意识:“我没有!··我向我妈妈的亡灵发誓:我没干过那些混账事儿!胡铁军手下那帮孙子冤枉我··商业公司一帮混蛋陷害我··你不能这么冤枉我!”所有的委屈一下子沸腾崩裂开来,成林已经把持不住素来的骄矜,一下子声泪俱下哭了出来,他不想刹住这股迸发的情绪,只知道让面前这个人看到什么难堪的事情都不丢人,但只要不被他决然摒弃掉。“你要是恨我无能、嫌我爱惹事,气急了可以随你打,可你不能这么误会我、冤枉我··”

  被成林一顿哭叫分辨,谢蔚逐渐松弛了凝聚在体内的怨艾亢奋;颓然松下双臂,转身往露台门挪步:“罢了,你到底是阿嫂的孩子··我的确是没权利赶你走。罢了,这个家里里外外价值几何,你最清楚。爱怎么处理随你便,只要你有朝一日,把我哥哥的书都留给我··”说着人已经闪进隔壁。

  成林哭了几声,忽然品出刚才那些话的别样味道,不敢耽搁爬起身就冲进隔壁,见谢蔚正在往行李袋中塞衣服。他三步并两步地冲上前从身后拦腰箍住谢蔚身体,又一次悲痛大作:“不··不行!你不能这样对我。公司我不开了,所有跟我把那边有瓜葛的人和混蛋朋友,我都不要了。你不能走,别走··别离开我!”

  谢蔚脚下不稳,又被身后突如其来还夹杂些许故意的冲撞下坠带动,抢了几步还是和成林一起滚倒在地上;但好在于倒地瞬间,成林有意扭了方向,把自己垫在下面,着地惯性使得二少的后脑勺磕在地面上,咚的一声很响。成林身上被砸同时后脑又被磕,震得直发蒙,半晌没睁眼。

  这下又把谢蔚吓得不轻,赶快抱住那颗脑袋探摸检查是否有破伤。转而觉出两条手臂再次在腰间箍紧,才知道是没事。没事就好;他努力想提起一个笑容而未成索性放弃,搂着成林的脖颈伏在他身上泪如雨下。

  相拥而泣很久终于平复情绪,两人相挟着起身。谢蔚说他只请了今天一夜的假,回来取替换衣服,想赶回班级宿舍去。明天研修班全体要去郊外集训,大约是当地气温比北京低得多,班长下午还关照没有准备好厚衣裳的同学找他登记领军大衣。

  谢蔚搂着热水袋捂在肚子上,肩上还扛着耍赖的大爪猫:“等肚子不疼了我就回去,省得明天一早出门太冷。一会儿你把热水袋里加点热水,抱着睡觉暖和些。”——“你就非得回去,把我一个人扔家里?这么大冷的天,抱什么东西能比抱个大活人肉挨着肉更暖和的?!不许走,明天一早我先下楼热好车送你过去。”

  谢蔚被磨烦的不行,抬手胡乱胡噜了颈窝旁的脑袋:“好。我不走,你松开手吧。去再烧点热水,我想烫烫脚。”

  把压在心里的桎梏宣泄出来,被悲痛裹挟了许久的内心轻松了许多。两具身体挤靠在一起,肉挨着肉,没多久就干柴烈火撩起老高的火。

  成林伸手到谢蔚腹下搓揉探量着,上面则用舌头刮蹭描摹着他分明有致的唇形,齐整的上齿;兀然间被夹住舌尖,重重硌了一下做警告:“想惹祸啊?”——“惹就惹了,也不是第一回了,反正又没犯在别人手里。你要不行···”

  “你舍得死就行!”谢蔚眸中精光一亮,半个多余的字也没有,撑起身伸手从床头柜里摸出辅助品。随后蘸油搓揉、入巷辟道,连贯而又肯定。成林感觉到窄巷之内骤然进入又搅动划开沁凉感,他想找些事情做做思想转移。心想着他家领导是摆弄惯了实验器材,包括平时动手下厨,佐料投放也是精准的很,现在的自己在他眼前,大约就跟一碗正在调制的肉馅儿差不多吧。

  被入侵刺穿急痛直窜头顶,成林忍不住咬紧牙关收缩肢体,周身肌肉绷紧到自己都觉出酸涩感。谢蔚被他勒得失声哼出来,差点提前交了货,捏着成林的下巴质问:“想耍赖反悔啊?”——“不悔!”成林错着后槽牙嘴硬道。

  一句不悔换来一个恶狠狠的深吻,谢蔚裹挟咬住成林的舌头,下面同时开始大力纵送,长驱披靡直捣黄龙,将成林所有的呻吟惊喘都吞下自己的喉咙。堪堪临近登临之际,谢蔚突然撑身跪起,抄着成林的推反手将之推折成对弯。成林刚想换口气,就被再次攻入,紧接着一连串的冲锋攻袭,如钢水熔浆倾斜而出,飞溅奔涌,填满了卡槽每一点空隙。

  谢蔚搂着同样汗涔涔的成林,声色悠然的笑了:“真是命该有此一劫。本来还望回头是岸,如今当真是跃入忘川、万劫不复了。”

  次日一早,成林把车停在党校对面的马路边,眼瞧着谢蔚拎着手提箱,用电筒照着路穿行到对面,逐渐没入树荫深处,直到看不见。挪身去拨档把,下面的酸胀勾得他嘴角一撇,心头却好像是嚼过酸三色水果糖,酸中带甜的糖渣散漫口腔,逐渐化得齿颊留香。
月蔚弦歌 14——草木呈凶·4
  京外某军区辖下干部培训中心

  下午在运动场中,谢蔚刚与班上同学打了几个回合羽毛球,见学长乌宝善在场边叫他:有人在场馆门外等他。谢蔚收拍交给学长上场接局,自行拎起运动上衣出门。

  来人是叶长天的司机,被混称作小侯的少校。一身军绿中山装,显然是随领导便装出行的。

  谢蔚走上前只道声你好,就静等传达。小侯少校说首长要见您,我领您过去。遂即领着谢蔚径直穿廊走出后门,向守车卫兵敬过礼,接车、开后门让谢蔚坐进车,坐进驾驶席开车就走。于人于己都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动作,绝对符合贴身扈从的标准。

  又一次见到叶长天,从精神状态上比较,平添了许多亮色。想来是近日诸般顺手,气势亨通,因而即便是修得喜怒不形于色,也还是压不住一股疏阔干气灌顶而出。

  放报纸摘眼镜,起身迈出一步率先伸手,音色平缓稳定:“你好小谢同志。来,请落座。”——“叶书记好。再次敬领垂询,实在是有幸。得到通知就立即随车过来,没顾得换衣服,还请书记恕我唐突衣冠不整之过。”

  叶长天摆手一笑,静等着雷霆过来安排好待客茶退下,继续说:“我是举贤不避亲的。你我既是工作上的上下级,又有些许亲缘,所以今次会面,只为了沟通一下思想意见。我觉得一直以来你我之间都被些个沙粒般的东西硌在中间,蹭出许多不和谐音调。‘将帅不和痛失街亭’的古训在前,我们都要借鉴呐。”说着又指指茶几上的茶杯笑道:“这可不是端茶送客用的,来尝尝看。副帅送我的熟普洱,入冬时饮用有蓄养阳气生热暖体之效。”

  常在官场中行走的人,习惯以谈论品茶作为开场入手切入话题。书生舞剑,将军作文,老僧酿酒,名妓抄经,都是具有着视觉反差的情趣,但搞不好也最容易画虎类犬,叶长天自然熟谙此道。和谢蔚这类意气书生,谈文治很容易露怯;谈武修又会因着眼角度、层次不同而搞得四六不靠;谈风花雪月酒色财气么,会令提出话题者变成个老不正经;也唯有从谈茶入手比较保险。另外还有旁通一路,就是交换对叶成林教导的看法。

  叶长天感慨承认自己这个父亲不称职,成林上小学时,他正忙着文革结束后军队官兵思想意识重建。刚想着松口气时,又开始百万大裁军,继续忙于干部队伍重组,还要抓部队常备训练。直到有一年夏季回家探亲,看到孩子在填志愿表,才觉出大儿子都高中毕业,长成大小伙子了。

  然而看着成林身上的花衬衫、喇叭裤,他觉得忽视了对孩子的管教,军人家庭里绝不能容许出现这般妖魔古怪,毅然决然的把孩子送去了军队。军人世家考出个大学生算不上什么新鲜的,但出不来一个保家报国的军人则是莫大耻辱。

  成林还是很给他爹争脸的,技术考核第一,训练考核第一··奖章证书拿了一堆。要不是赶上89DL,搅乱了所有计划进程,本来是可以推荐他进军校继续深造的。主要是成林所在部队里几个重要岗位的领导因严重的立场错误,被军委严肃处理了。也是为了孩子的政治前途着想,最后干脆让他应时复原回地方。

  不容否认,这些年以来袁立芳同志身为继母,在照顾孩子方面承担了许多;当然也不可以埋没生母这方面的亲属,也作出许多努力。所以他代表成林的爷爷奶奶表示感谢,同时还要强调,两家的亲厚不要因为亲人故去而断绝,成林更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喝口茶润润嗓子点起颗烟,继续娓娓道来:“其实成林小时候很淘,而且是领着他弟弟一块淘。有一次邻居顾老拎着两个小鬼头的领子给送回家来。在外面闯祸被逮着扣下,恰好顾老遇见,出面做主斡旋帮着领回来。你猜他干嘛来的,把小钢鞭炮竹两三个一组拧一个节,用绳子拴成一串,还用火捻连着;挂在家属区送货通道口的高坡两边,他带着他弟弟骑在树上,专等着运配给的车队经过点燃火捻儿。结果闹得车队里,每辆经过树下的的解放车听见炮竹响就踩刹车,车上的人被急刹车晃得站不稳,上面的东西也摔碎摔坏了不少。

  把我给气的呀,拿笤帚就抽。结果这小子钻的快,跑到我们老太太身后躲着,成栋不敢跑啊,倒替他挨了不少打,把栋栋他妈妈心疼的不行。每次都跟我哭。”

  谢蔚从喉咙里挤出两声笑做回应。这便是叶首长管教孩子的原则,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同样是调皮挨罚,有娘的孩子不用躲,早知道板子会高高举轻轻落;成林没亲娘就只能往奶奶身后躲。芦花续棉袄,谁亏心谁知道。

  谢蔚把茶杯半托半抱在手里,端着会被看出气的手发抖。“关于教化之道,我更信服于教化人心一说。收束人心不是靠棍棒刀斧打杀立威能得长久的。至于成林今后的工作成长,我确实有些个人建议,想与书记您交换一下。”——叶长天吹出一股烟,阴测测的撑着一脸笑:“愿闻高见。”

  “不敢当高见一说,只是交往心得。成林是很有远见心胸的人,只要给他空间,他一定能令这片天地变得风生水起。之前几年的海联商厦工作,就是最好例证。”谢蔚扫到叶长天逐渐现形的鄙夷神色,他不做理会继续分解述说:“叶书记素有儒将的雅号,一定看过《红楼梦》这部书吧。在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这一章里,秦可卿托梦告诫凤姐居安思危;同时还指点了来日保持家运持守、气势恒久的途径,特别是以田租类的基础经营带动维护进学科考,以便将来入仕。

  当然我说的是书里的原文意思,如果把它转化为一个方程式,来解析成林的成长这道题,很快就迎刃而解。我言至于此,以长天书记统筹军旅的经验眼光,必定一目了然;从而也就不会太过计较‘接承’与‘衣钵’这两个词之间,是否刻意链接了。”

  叶长天欣喜的大笑几声,伸手向谢蔚要了一个握手:“贤弟的一席话,当真令我顿开茅塞啊!我也终于体会到成林何以就会对你无保留信服,你确实有触类旁通的异数。”——“书记过奖。不过是对您讲些交流心得而已。您尽可以如法而行,日后有没有我,这个方法或者说是方向,对于成林都会有良好收效。”不过是忌惮我会教坏叶二世子,现在把窍门告诉你,你该踏实了吧。谢蔚稍有如释重负暗忖。

  入殓仪式上那幕相互支撑拥抱的场景,狠狠地刺痛了叶长天的眼睛。其后国庆家宴上,封太君为成林的事情质问袁立芳,连带着也质问叶长天,说真是如俗话所讲‘有后妈就有后爹’。叶长天被说得气冲斗牛又无地自容,他不能跟老太太发作,那是忤逆;回家后他就把老婆再臭骂一顿,然后严令她马上写辞职报告。

  最让他如坐针毡的,还是昨天辗转送到他案头的报告:成林于某月某日前往海淀白石桥地区涉外酒店,与某行信贷处人员洽谈贷款。不料该信贷收揽员系贩毒团伙成员,早已被列入缉捕名单。其后缉毒大队迅速出击将嫌疑人收押,为了不暴露目标,将成林也随队带回。即于当晚说明情况后,将成林交由亲友接回。担保接收人签字栏里,居然是谢蔚的签名。

  人浮于世,倏忽而释怀千古恨,疏忽而转世百年身。风光无两时锦上添花者会多如过江之鲫,境遇落寞时能有一个风尘中奔波而来雪中送炭的,就堪比再造浮屠之功德。

  涉毒嫌疑的警报既然已经解除,就最好绝口不提,否则谁都面上无光。谢蔚在关键时候不惧被牵连,能挺身而出将事情摆平;叶长天心里要说不感动是假的,要说不佩服,也是不公平的。他由衷认同,能有谢蔚这样的人做朋友,于成林而言何其有幸。

  可就是从这份交情亦或是亲情中,叶长天咀嚼出非同常理的别样滋味。怎么形容这种滋味,一时找不出合适字眼;可也无从与第二人讨论交流。再者谢蔚这个人太滑头了,不容易抓住话柄。

  当晚首长莅临军区招待所,在餐厅官兵同坐吃完亲民餐,还与在此拉练的军区文工团队员们欢快交谈,小小联欢了十分钟。

  场面走完,端着保温杯沿餐厅落地窗穿廊往下榻包房走,沿途还有兴趣看看外面高大暖棚里的花木葱茏。

  既是饭后散步,叶长天就没让警卫清场。不一会儿,就有解散出门的小文工团员好奇走过来,看模样也就十来岁,爱说爱闹的年纪。其中一人双手较劲掰开了一个脆桃,分半个桃给另一人,随后便起玩笑声:“给你一半,我对你好吧?”——“你想跟我玩分桃龙阳之戏啊?我可说明白,我喜欢女哒。”

  叶长天在一阵怪笑生中喷了嘴里的茶···小团员吓一跳,停在几步开外处,请示首长是否有指示。其中一个胆子略大些,怯怯递上一小卷纸让首长擦嘴擦手。

  叶长天胡乱支应几句闲话,就冲进房间抓起电话找雷霆,命令他去询问同在招待所的干部培训班明培训计划。

  次日上午室外暖阳高照,光天化日,野外草场上少见的好天气,伫立高坡上手搭凉棚,明白可见长风裹挟着云影,支树穿云,从一片树林推向另一片树林,苍黄银灰的胡杨树丛间,是棉团状游走的羊群,再往远看就是草天一色野旷天低。

  干部培训班今天户外活动,下到群众中走访体验牧区生活;晚间延展课,根据个人工作性质做感想总结,鼓励脱稿发言。

  谢蔚坐在马背上,看着三两结伴或五六成群的同学们,很多都是由战士帮他们牵马坠蹬。他觉得感想什么的有些扯淡;那些骑在马上的人眼下最关心的是不要被马掀下去。

  他所在的班里,四十五岁以上者占九五成概率,这个年龄段位处厅级干部,算是普偏正常,也符合中央现价段培养扶植中青年干部的年龄设立标准。

  因此谢蔚在首日报道时,很多人都以为他走错门;一个三十岁刚出头的人,在他们眼里约等于刚落胎毛的孩子,怎么可能已经做到厅级,有些人甚至把鄙夷笑容露于言表。最后是班长乌宝善拿着签到表,当场证实谢蔚同学确实在这个班,就坐在他邻桌。

  乌宝善是来自民族自治县的县委书记,敦厚热情而又健谈,有个一高兴就拍肩的习惯动作,且他真就有一双温暖有力厚实通红的肉掌。

  昨天谢蔚返回后,乌宝善拍着肩关切问他怎么精神萎靡,躲在一边不与同学们交流。谢蔚推说感冒头晕,怕传染别人。乌宝善摸出个金属酒壶说是草原白干,喝一口驱寒发汗,当晚准好!

  谢蔚被说得盛情难却,一口酒闷下去,从喉咙直烧到胃里又在胃里象核爆炸似的轰开,顶得人两眼冒金星,恨不得仰头就能吐出火来。用手在嘴边扇了片刻,感觉还真出汗了,脑袋也轻飘飘的。

  被乌宝善挽着胳膊,挎着送回就寝标间,一路上脚下画龙,看山妩媚,看水婀娜。抱枕酣眠到天亮,今早起身时,同室的乌宝善说他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连姿势都没变过。

  因此今天骑马,出于安全起见让小战士帮选了匹最老实的,谢蔚不在乎其他人嘲笑弱不禁风,他是怕昨天的酒还没醒彻底。一不玩刁羊竞技,二不想凭马术搏姑娘芳心,就为赌口气把自己颠得浑身骨头疼,那不是没愣假充愣的傻帽吗。

  乌宝善身为民族干部,控马是与生俱来的本事。他帮谢蔚拉着缰绳,两人并辔而行,得以畅谈。他说牧主王爷统治时,牧民成群结伴跟着草场走,女人孩子能跟就跟,跟不上就生死由天了。解放后能够聚居安定下来,水草稳定的地方城市可以发展养殖种植农牧结合副业。但是缺少知识人才,许多宝贵资源因为路不通或是没人懂得利用开发,而白白荒置无用。回去之后他要大力放开这一块政策,吸引人才进来、落地生根,发展搞活地方经济。

  信马由缰款款前行,应谢蔚诚邀乌宝善爽快的亮开喉咙,来了一段草原长调。“···英雄的祖国屹立在东方,像初升的太阳光芒万丈。各民族兄弟欢聚在一堂 庆贺我们的翻身解放。”

  唱完后,对谢蔚鼓掌喝彩抚胸表示感谢:“小谢同志,希望你有机会来我们那里考察开发。到时我一定亲自捧着哈达和银杯,唱着草原长调来迎接,摆全羊席给你接风洗尘。”

  谢蔚插科打诨道:“可不敢再喝了。昨天喝了班长一杯酒,我就醉得沉睡一夜。若是到了贵处的全羊席上,赶上草原姑娘头顶金杯敬酒,还要不醉不归的,我恐怕要醉一个月呢。”——“不会,到时我替你喝!”

  说笑间乌宝善扯住缰绳,同时低身抄住谢蔚的马缰,左手催右手牵,策动这两匹马快速折开了走向。立定后,快速用缰绳系在两匹马的后腿拴紧,就此将马禁锢住。两分钟不到的功夫,一片数以百计的马群翻土扬尘从他们刚闪开的道上奔涌而过。

  直待马群完全走远,乌宝善才松了马腿绑束,操控马匹向前继续走。“嗳,千万不能小看这个马群奔腾,看似壮观;对于不善于控马的人就很危险滴!牧场的马都有跟群走的本能;一旦坠马,或是被自己的马拖住脚拖在地上,或是被掀下来落进马群里,可能会被踩得骨断筋折,更可能被马拖死、踏碎。”

  迎面来了仪器仪表局的结伴小组,先是其中的局长王淞田开玩笑问:“宝善同志,还在和小谢谈心呢。你求贤若渴的心情,我们都理解。何不让你草场上最健美的马儿来召唤这匹骏马呢?”——“这个玩笑不能开。小谢同志已经有家室了。不过呢,如果他愿意,可以带着他爱人一起到我们那里去。衣食住行用,我们全都解决!”乌宝善不做回避的答道。

  小组中的副书记刘广胜笑道:“小谢若不带爱人的话,宝善同志不是更好安排吗!”言罢引起众人的哄笑。——谢蔚攥着缰绳,沉下脸哂道:“几位学兄这样就不好了吧,小弟脑门上难道写着课题二字,你们总拿我做文章?”

  众人笑着正要说解,猛听到身后响起惊呼:“快打电话让救护车开进来,赶快送医院!马上联系军区医院急诊室,准备急救!”

  大家纷纷回头、调转马头向纷乱方向看去,出事位置上已经被施救和围观人群迅速挡住。王淞田惊呼说,好像老潘刚才跑到前面去了,别是他赶上那群马了··?其他人都说快去看看,陆续催马赶过去。

  谢蔚和乌宝善对望一眼,如实承认说他无意过去凑热闹,反而耽误救护。乌宝善附议说那干脆回宿舍啃书本。

  叶长天倾身附在军用望远镜上,向出事地点望去。草场方向,伤者已经被固定好抬上救护车,又快速走远。重伤的马匹已被吊上拖车,地面上还能看到血迹。

  雷霆压下电话快速跑回来报告:伤者已送去医院,经了解坠马伤者是仪器仪表局的参训干部,叫潘英才。据现场处理事故的人说,伤者肢体、头颈都有不同程度的撞伤,内伤情况还有待医院检查,情况很不乐观。——“我不想听病例报告,谢蔚的情况如何,他是否安全。”

  雷霆心说这怎么又变卦了,昨天还咬牙切齿的喊打喊杀呢,转眼就改主意:“谢蔚和他们的班长回宿舍了,我进来时看到他们刚从服务台取了房卡。”

  叶长天点点头没再说话,心中却暗暗念叨:好险好险。他庆幸刚才自己没有把猎枪子弹填进弹道,否则此刻被马蹄踩成血肉模糊的人就必定是谢蔚了。军中摸爬滚打小三十年,拿着高精度猎枪若打不出百发百中,他就白混了!然而静下心之后,叶长天又不禁打个冷战,为了心底油然冒出的四个字——借刀杀人!他险些用对手递到手中的鬼头刀,斩断自己的臂膀。

  萧正被彻底惹怒了。老爷子平时无论对人对事都是满面慈祥、言谈和煦,稳如泰山的;此刻竟气得面如金纸,在办公室里来回走着,逮着什么摔什么,小警卫被唬得连呼吸都放到最轻。

  萧正既是在恨逞凶发难之徒,也是在恨自己。都说‘人不能被一块石头绊倒两次’,而这么不入流的错误恰恰被自己赶上了。假如谢智璘夫妇的不幸罹难,可以硬性掩盖成一次误伤事故,牵强靠上‘意外’之说;那么草场上马踏伤人事件就绝对不能再被忽视成巧合。

  萧正一直是极为反对‘公器内耗’的,劳民伤财贻笑于人,还导致大量有才之士不能用于正途反而折损于内耗。没想到某些人的丧心病狂程度远远超乎于他的想象,竟然到了穷凶极恶、无法无天的地步,敢窃公器私用,公然谋权害命,视国家利益、法律如无物。‘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要从里面先杀起来’,《红楼梦》里一段惊心动魄的文字,现在真就要出现在自己眼前了,这怎么得了?!

  当夜,萧正在办公室里接见了奉命紧急飞回京的顾寒江,命令他在南方局立即组织专案组着手,重新梳理挖掘乐康县‘反暴误伤案’的深层证据,务必彻查到底,万不得已可事急从权、便宜行事。

  临走前顾寒江向萧正请示,为了方便工作进行,他想让从前的得力助手“豹猫”结束潜伏立即归队。萧正点头说:只要你确保不暴露他的身份,就可以当面通知他提前解冻。
月蔚弦歌 14——草木呈凶·5
  ——【插曲·三——手术陪绑】

  国庆放假后上班,市商委的团委办公室内,小科员像往日一样慢吞吞的擦地擦桌,拎着暖壶打开水取报纸。团书记的办公桌还空着,两个科员商量后,决定把报纸、内刊、茶杯准备好,即便他十有八九可能闹脾气泡病假,但还是以防万一。

  踩着八点半上班铃,叶二少爷还真来了。端着空杯子就往各处领导办公室里串,这桌抄一盒进口巧克力,那屋拎回两桶好茶叶,反正是贼不走空。

  原在海联商厦做丝绸组实物负责人的邵坡,一个月前被借调上来做替补办事员的工作。如今在上级单位看到叶成林,自然要比旁人更感亲近。此时邵坡便与成林在走廊里接着抽烟功夫筛锣扯蛋:“叶子,你串来串去的找谁呢?你那后妈早就调走了。”

  成林往半空弹着烟圈哂笑道:“操,我他妈又不找奶吃,找她干嘛?再说她就算还有那喂奶功能也先紧着他亲儿子,喂完了亲儿还有她男人张嘴等着呢,哪他妈轮上我呀!”走廊里随即响起一串桀桀怪笑声,连一门之隔的商委书记都喷笑出来。

  新调来团书记叶成林的大名在市商委早就叫开了,甚至比新任商委党委副书记名声还响。

  刘副书记在被迫陪绑上庭打官司露脸后,居然还能忍着肚子疼,把这位大少爷抱回来搁桌上供着,主要是忌惮大少爷的家庭背景。新提拔的宣传科长指着电视台回放的党代会直播录像,其中的军界坐席,告诉刘副书记:就这位是他爷爷、就这位是他父亲,都是前排席位的。由我顶位置的袁科长,是他爸后来找的媳妇··

  刘宝根恨得直磨牙:额日他先人,捅这么大篓子。商业部一把手见他家人都得点头哈腰···咱这小庙可供不起这尊大佛。

  副书记硬着头皮把小叶同志叫来办公室谈心,抽烟盘道之后,刘宝根拍大腿又日一回先人:大水冲龙王庙了。难怪听着叶成林的名字觉得耳熟,却死活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几年前他听老战友顾寒江提过。刘宝根是顾寒江的老班长,百万大裁军时转业回乡,分配到了商委工作。

  路建伟在商委动粗打人的处分意见下达了,可惜没法执行。石春芳在电话里说:大路因连日操劳突发急症紧急送去海淀医院了,大夫说是化脓性阑尾炎,已经排了手术。——成林当着刘宝根的面点头肯定:这都是为革命工作操劳过度,累出来的呀。我下午请假,代表上级领导去医院探望慰问大路同志。

  刘宝根捂着脸挥手赶人:批你小子半天公事外出,赶紧滚蛋。

  循着病区房间号找到病房时,路建伟岔开着两腿正在和护士长吵吵呢。

  实习小护士被支使着来做术前准备,看错通知名单顺序,路建伟本来是明天手术,却跟着今天下午进手术室的病友一起接到通知;躺在检查床上大张开两腿,脸红脖子粗的让护士给刷上肥皂液,拿剃毛刀做了备皮。

  谁知到了手术室来接病人时,核对病人发现是看串行了。路建伟一听就不干了,跟护士长打商量说:反正都是阑尾炎手术,跟手术室商量一下,再把我加上不就成了。要不我不白刮毛儿了?

  护士长说:那可不成啊,您还有术前心电图没做呢,手术室可不敢乱加手术台次。

  路建伟趴在护士站台子上,盯着那个实习护士,即使捂着大口罩也能看出是小姑娘。面对着路建伟这么个毛毛渣渣的大家伙光害羞了,刮两遍都没刮干净,现在那个地方被毛茬儿蹭着,挠也不是,不挠又扎得难受。

  小女孩看着路建伟吭叽半天嗫嚅道着问:要不我在帮您处理一下?——路建伟见状也不好粗口苛责了,拧着屁股抱怨道:靠,我特么怎那么命苦,尽跟着陪绑来了。

  成林在旁边跟看相声剧似的,瞧个全本儿。坐在病房走廊的椅子上,眼泪啪嚓地几乎笑岔了气;说今年最后俩月就指着这段儿故事过活了。
月蔚弦歌 15——半步成魔·1
  雷霆之于人际交往的分寸拿捏得很适度;相比于叶长天‘想见谁就来车直接装走’的惯用举措,雷霆会把姿态处理得分外和蔼、安详,丝毫没有垂询钦差的姿态。尽管同样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类型,他也会处置得令对方心里感觉很舒服。

  培训中心餐厅里设有明炉煨着的鲜羊汤,供就餐客人们随时取用;服务员会在客人点餐时送来小盆量羊汤及几色开胃小吃;色香俱佳,令经过近旁的人都不禁食欲大动。

  晚间下课去餐厅用餐时,雷霆已满脸微笑等在门口,像个等双职工父母下班做饭的留守儿童。谢蔚见了适意地上前招呼,并邀请雷霆一起进餐。乌宝善见两人接触的气氛很融洽,就识相并去了其他同学餐桌上。

  雷霆用牙签挑起一块奶切含在口中,咂摸着酸甜味含糊道:“我担心你班里的纪律严格,总让你请假会影响不好,就到这里等你。”——谢蔚快速勾选好特点菜单,递给服务员,又关照送一壶杭菊茶过来:“倒不是不许请假,到了这类进修班里,就算为私事请假多些也不至于明着指责,主要是考量个人的自律程度。但不知领导又有什么工作指示啊。”

  雷霆张开两手做出个投降的手势,调侃笑道:“我可不敢对谢所长您妄用‘指示’二字。到时候你来一把‘对待领导指示的工作,咱有困难要上,没困难创作困难也要上’,出了差池,我可真傻眼了。雷家在我这代还无后呢。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陆双成犯了些纪律上的失误,想提出协议离婚;首长让我问你,是否考虑一下。”

  谢蔚用口布擦了嘴角的汤汁,汤里洒的胡椒差点把他呛住,他根本不接雷霆的话题:“没什么值得考虑的吧,我同意!她这么痛快就想开了,是出国手续都办好了?”

  “这是你想的,还是她这么说的?”雷霆问道,一边给自己盛着羊汤,一边挑起目光看着谢蔚。——“她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不想。我仅有一个意思-同意离婚。之于协议也很简单,结这次婚她获得的所有财物全归她;我这边没什么值得惦记的,书籍对于她没价值可言,课题成果么,更加跟她没关系。”

  雷霆闻言无声一笑,舀起一箸五色白蘑,送进口之前先说道:“她怀孕两个月了。首长特别关照说,这次完全尊重你的意见。”——谢蔚没有做出丝毫激烈反应,缓缓搅合碗中的汤:“怀孕这事跟我没关系,让她自己看着处理吧。”

  “这么平静?你该不会是早就知道了?”——“雷秘书可真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大概你还要猜我有悬丝诊脉之术吧?”谢蔚真的笑了,怎么坦荡开怀就怎么笑的样子。“首长让你来说这个事,还让提示我考虑;无非就是想让我再次顾及影响,不管这事有多恶心都咬牙咽下去,对吗?那么我明确回答:恕难从命。谢某自忖算不得君子,便也没有足够大的心胸替别人白做小人。”

  雷霆轻吸了口汤,用汤碗挡住口低声道:“我就说嘛,如果这么恶心的事都能低头认了,这人的脑袋要没被门挤过,那得迷糊到什么境界啊!”

  谢蔚的左眼快速一挤,原本淡然的表情中遂即渗出一丝奸诈:“雷秘书的疑惑我有同感,即便真能低头认了,上面领导也未必真能瞧得上这类货色。遗憾,这次我是实在不能附和领导的意思。况且是你也看到眼前的局面了,包括谢某本人的脑袋都还在门里挤着呢,哪里还能分身出来搅合这些‘杨花飞舞、水漫兰池’的闲事。”

  雷霆嘴里那口汤生生噎下喉咙,不然就得喷在身边一桌的食客的衣服上。他摩挲着脖子,抓起口布捂在眼角上挡眼泪,笑得浑身乱抖。好半天终于缓过气息,他对谢蔚拱手道佩服:“厉害,厉害!连骂人话都能说得这么风情万种的,我真服你了!”

  正在这时,已先离开的乌宝善又折回来,停在一米开外的距离上,提醒谢蔚说:刚刚生活委员来通知,让所有学员七点整回培训教室集合开会,可能是有临时命令要传达。

  七点整,在设于会议厅的培训班教室,班主任亲口传达来自党校副校长的指示,暂停实地考察等野外活动,进一步课程调整等待指示。原定当晚的讨论课,也因为突发意外事件而暂停。为缓和紧张气氛,生活委员与同在培训中心的文工团领导联络,在培训中心宴会厅组织了小型的文娱活动,双方学员、团员自由组合参加。

  谢蔚在舞场边与班里几位学兄闲聊了一回,就折回走廊休息区沙发上。乌宝善正在沙发里忙着抄笔记,见他过来就问:没去跳舞?可以找会跳舞的同志带带你,咱们生活委员就是江西炙贲县委的,是个交际舞行家。——谢蔚随口回答:居丧期未满,不便参与声色宴饮。

  “是至亲亡故?”——“兄嫂双亡。”

  乌宝善闻言后把手按在胸前,以少数民族习惯念了一句祷告:“愿他们早得天神接引。”谢蔚躬身作谢。

  其后,借看课程笔记的姿势,乌宝善悄悄凑近说:坠马受伤的潘姓干部伤重,没抢救过来,一小时前死在医院抢救台上。——谢蔚惊愕:“那么严重···?”即使听乌宝善形容过坠入马群的危险性,现在听闻如此结果,也足以令他后背冒冷汗。

  乌宝善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这类受伤非常复杂,多重的踩踏、碰撞、踢摔,必定会造成肋骨碎裂、折断刺入多处内脏,内腔大出血会导致血气胸,此外还有颅骨、脊椎等其他重要骨骼碎裂。如果赶上医院急救力量不足,根本来不及救治。”

  谢蔚怅然若失的吐口气。乌宝善仍旧低头抄着笔记,看不到他的神色变化:“不测风云,旦夕祸福。生命其实非常脆弱。所谓人定胜天只是精神胜利法的说辞。”

  校外实地学习巡查活动,因发生仪器仪表公司待选干部潘英才意外坠马死亡事件,而得到校长亲自关注,仪表局系统在班培训干部,即日获准全部返京回岗,料理亡者后事、后继干部选用等事宜。两日后班主任奉校务处决定,提前结束外出学习行程,带领学员悉数回京。

  回校后培训课程根据教务处专门开会讨论,调整为半封闭授课培训;要求学员结合本单位系统实际工作,理论联系实际撰写总结。谢蔚等一批在京单位的干部,准予每周按时回班里签到,其余时间在本单位继续主持工作。

  结束了与某部位上级领导谈话之后,走出部委办公大楼,天色已经快速黑沉下来。谢蔚坐进研究所的公车才稍微放松下来。摸出手包里的呼机手机打开,一阵鸣响后开始挑着看信息、回电话。

  眼看拐进中关村南街,谢蔚招呼停车。他让司机直接回所里交车下班,他想溜达两步,顺路到超市发买点食材回家做饭。司机一脸的怀疑望着领导走远,嘀咕着发动起车子:都要升职做大领导了,还用自己动手买菜做饭,家里老婆留着干嘛使?挂在墙上供着?

  金研所里平时能与所长真正达到把臂言欢的人,真的屈指可数。得知所长结婚的消息,其实还源于谢蔚在单位里发喜糖的举动,他只在办公室层级的人士中间简单发了一圈喜糖,算是公示——帅哥领导有主了,别的女人就别惦记了。其后也没见领导脸上有多少新婚燕尔的喜色,这点欢喜劲儿就随糖纸进了垃圾桶。感觉着吧,像是往公园水面上倒了一袋子面包渣,根本不为打窝子钓鱼,就为腾出两只空手,痛快。

  居民楼下餐馆内灯火通明,灯光透过大窗将窗外停着的福特汽车照得清清楚楚。萧正坐在副手位上,一眼就看见远远而来的谢蔚,目不旁顾脚步匆匆。手包和购物袋做好勉强配重,挑着街灯照亮的道路快步赶路,亦或是下意识的快速跨出黑暗区域,躲着被寒流卷起的风沙旋子;尽管前面不远就是光亮,但其实他是无法赏看冬晚街景的。想到此,萧正无声地叹了口气,积蓄心间数日的愠怒消融了些许。

  朱景升率先开门下车叫住谢蔚,萧正也随后下车扶着车门立直身形,他看到谢蔚楞了一下,眼中很快闪过寥落愤懑,又很快转为清冷的礼貌,迎过来问候、回应握手。

  朱景升先行含笑说:“给你配了养护眼睛的药水,正好往这边来办事就顺便给你送来。萧老就说怹也早想过来看看。”——“让老人家亲自登门来见晚辈,怎么敢当啊。外面挺冷的,若不嫌简陋,就请到寒舍坐坐吧。”反正都堵上门了,即使不做主动邀请进门,迟早也有破门抄检的时候。

  萧正很赞许的向谢蔚含笑点头,遂即道:“你眼睛到晚上就不得劲儿,还是把手电交给景升,让他走前面吧。”——“还是老爷子想得仔细,那小谢把购物袋也给我拿吧,我走前几步也好给你们照路。”

  谢蔚听到如此一说,更爽快地把动能手电、购物袋连带家门钥匙都挂在他手指上,指着单元门洞说了楼层、门牌号。

  开门开灯引客入内,萧正看到客厅中单辟出来的灵位区域,无需提示便郑重地净手上香,对着遗像恭敬地三鞠躬,两手合十抵在唇下默祷了两分钟;谢蔚待其礼毕,在旁鞠躬拜谢,重新让客落座。

  萧正环顾客厅内简单得趋于草率的陈设,蔼然问道:“尊兄与我虽是近年来才偶有会晤小叙,实则是神交已久。据我所知尊兄生前在金属器具收藏断代方面的造诣颇深,且这方面的藏书甚多。”

  谢蔚斟好待客茶,分别送到老少二位的手上,同时答话:“家兄旧藏都转到隔壁入柜上架,这边仅留做日常简洁起居用。萧老若对书感兴趣,可移步到隔壁。”言罢转身打开露台门,引萧朱二人转至隔壁书房。

  萧正的话说得囊中袖刃绵里藏针,实则是催促提示主人引导参观整座居所,可又给主人留了脸面主动邀请,因而肯定不会有假作推辞的表示,谢蔚对此岂有不明。老江湖不犯职业病,而是早已纳为起居坐卧之中的行为本能,不让看倒显得做贼心虚。

  隔壁居室里也找不到丝毫女性流连过的痕迹,书房里的单人榻可憩可宿,卧房里的双人床明显是男性喜好的式样,线条坚毅铺陈整洁。睡两个人绝对有富余,但是大小伙子睡觉不老实独占一张大床也说得过去。洗漱用具、衣履箱包齐全而不成对,归类摆放得很秩序,足见两位屋主具有条理缜密、整洁的好习惯;使得参观之人尽可发挥联想,这似乎该是二人世界?却找不出足够说服力的佐证来证实猜疑。

  “都说一山不能容二虎,异母或异父兄弟姊妹也未见得能融洽共处,你们小叔侄俩能一直处的这么亲厚,真是投缘得很。”——谢蔚当然听得出朱景升话中有话,单刀直入解说道:“虽然是使用权福利房,若细分的话,成林也有一半份额承于其母。我有什么权力不让他住啊?再说我俩的性格相容相补,相处起来也挺好的。”

  重站回到高大的书柜、书架前,架着花镜仔细地浏览书名,琢磨审视用于压置书稿的青铜摆件-飞鸟衔盘青铜灯盏、三足酒樽,赏鉴过后频频点头。

  萧正指着稿纸上的飞鸟衔盘灯盏,微笑质疑道:如此珍贵的青铜古董何以这般随意搁置?——谢蔚不禁笑答:那是家兄年轻时与先父一起嬉闹,仿制的青铜制品,就是用作书镇的。据故交中一位藏界大家说,工艺细腻、足以乱真。【书镇—压住书稿用的书房摆设】

  当找到感兴趣的花木培植书册时,萧正是当真泛起了书痴的嗜好,再也挪不开步子,经谢蔚动手为之取出,抱到坐榻前,布置好灯盏照明就津津有味细读起来。

  谢蔚将茶杯挪到卧榻炕桌上,引朱景升转回客厅这边小坐闲谈。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老一少不期造访绝不会是专为祭拜和看书,必定有非得面谈不可之事。正如此刻此景,说话人在旁垂帘操纵,由同龄人当面交流。

  涉及闺阁入幕的话题在年轻人之间怎样发挥喷吐都不为过,哪怕说拧了,爆个粗口也是说完就完。萧正这一类人群,年龄资历、职位层次都在那镇着,类似轻薄话题则不适合宣之于口。

  “有个情况需要沟通一下,陆双成同志违反了纪律,正在接受处分,近期内不与你联系,你也不必见怪。”——谢蔚哂笑摇摇头:“这不劳嘱咐。在京外培训期间,雷霆就对我说明了。还代为问我是否考虑给她一次机会、原谅她。”

  朱景升放下茶杯,抬手擦擦滑到下巴上的水,切齿冷笑:“这些衙内小姐们呐,真能异想天开,思维意识诡异得令常人叹为观止啊。”

  谢蔚坦然看着朱景升的举动,继续叙述:“我当时也笑了。随后我问雷霆:如陆家千金同类型的子弟们,他们哪来如此怪戾思维模式,自以为天生来得天独厚,可以拥有比寻常人家更优沃待遇。哪怕是颠倒是非、作奸犯科,都有人随时为之洗刷脱罪,且还要受害方必须大容大量的原谅他们丑恶作为?您猜雷霆怎么回答,他说要么是我,要么是陆双成,肯定有一个人脑袋要被门挤一下。”朱景升和谢蔚对了下眼神,随即把忍俊不禁的表情埋进双掌中。

  雷霆的意思状似调侃,确是实在得很:时至于此,事情算是被控制在最小范围内;但怎么瞧着,都感觉即将下派的金监局新官帽,天然自带一种不伦不类、说红不红说绿不绿的颜色。真好比是抡圆胳膊挨个儿抽了叶长天等一批人的耳光,陆双成与张某这两颗脑袋怕已不是被门挤一下,就能算完的事了。

  这番非此即彼的抉择结果,或许是陆双成一方能仰仗老爷子们的颜面,压制着谢蔚认怂咬牙咽下屈辱;或许是公事公办地倾向无过错一方意见,判定解除婚姻关系。其实都有待于权利操控者的最后角力输赢。可这最多算是甲方自以为是的判断而已;乙方当真会如臆想的为谋高就而甘心再吃哑巴亏吗?

  为国舍己、为公忘私,这些都能激起男儿的热血沸腾,谁听说过为了事业逼着人家戴绿帽子的?况乎还是你家闺阁千金受不住寂寞,非赶热孝期内在外乱搞种下孽果;男方可是连一个指头都没碰过媳妇的,你好意思的让人家闭着眼认成自己的种吗?

  谢蔚凑近为朱景升续了水,以一副语重心长的谈心姿态:“请转告萧老,若事关正经工作,我自当以最大诚意给予配合。对待如陆双成者,实不值得再行奉陪参与如此闹剧。话说回来,既然已经演成了闹剧且乏善可陈,索性就赶快收场吧。再演下去岂不真成草台马戏班巡演了?

  有关领导已找我谈了话,限期三个月,要我在阴历年之前,妥善移交金研所主管领导职务和金研实验课题,同时还要着手筹建金属监控管理局的工作。想必萧老对此也有获悉。仅是金监局筹备这块,乐观点估计就至少要两年才可望平稳开展。难不成这么大的笑话,倒要我一直背下去?没这个道理吧。”

  把决定当成牢骚话说得恰到火候,堪称高明。朱景升当真有心鼓掌叫好。他抱着茶杯,诚恳请谢蔚落座听道:“我陪萧老今天来此,有两重来意。一是有意就陆双成的事向你表达歉意,刚才当着故人灵位,老爷子恐怕是难以启齿。这次陆双成受处分,老爷子表态说完全认同纪律审查部门处理意见。陆双成既然犯有错误,就要为犯下的错误负责,不能要挟别人承担她的错误,做老家儿的绝不会为图顾念旧交托付而纵容包庇。

  第二件事出我口入你耳,禁绝外传。谢老夫妇身故原因有诸多疑点,萧老是心里有数的,已经责成专人重新梳理、彻查到底。老爷子这次是真动怒了,交代务必要给家属清楚的真相,明确的处置结果。希望小谢你,同时也关照成林,给予耐心和支持。”

  准备告辞时,萧正指着露台上委顿的西府海棠,说:“这盆花眼看是快不行了。现在想想办法还能救过来,再拖些时日损了根本,就彻底没救了。”——谢蔚怆然笑道:“这花是家兄种的,生前颇得照顾,今年还开花了。二老去后,我忙工作疏于打理,眼看就成这样。我还猜疑或是草木有灵,识得眼前并非有缘之主,宁为凋零不愿委屈。”

  萧正挑挑眉毛,逸然道:“如此,是否肯割爱让给我。我那里有专用肥质土壤,可以把它调养过来。”——“果能如此也算是给这些花寻得了良主,我还要替亡兄谢谢您了。”

  朱景升奉命搬着海棠花先行下楼取车,萧正让谢蔚把结婚证拿给他,神情黯然的约好下周,谢蔚去大院找朱景升去拿手续,补行协议离婚程序。之后他按住谢蔚立于居室门前,不让其送下楼。

  萧正的车前脚拐上中关村南街出西口,成林的车如贪吃蛇似的从东口衔尾而来钻进南街,相隔百米以上未能遇见彼此。
月蔚弦歌 15——半步成魔·2
  朱景升却听见萧正在后座上半作自语半做提问道:“你说成林真会计较母亲留给他的这点房产?”

  “好像都说得过去。学区房的价位是见风看涨,基本是不问房龄只看位置的行情。即便不图房子,留着自用多少也是个念想。成林现在正忙着自己跑关系开公司,户口都迁到这了。若在大院爷爷奶奶家那边终究是不方便,父亲那个家又跟后妈闹僵,算是进不去门了。唯独和谢蔚,小叔侄俩一直处的挺亲,留在这边也是情理之中。只不过呢···”——萧正随声音扭头看着朱景升:“和我说话还话到嘴边留半句?”

  “当然不会啊。”朱景升咧出个笑容:“我是在琢磨会不会是我多心了。之前我一度觉得谢蔚对咱们好像戒备心挺重的,但刚才他又那么爽快的把海棠花托付给您,是有什么暗含的意思吗?”——萧正从喉咙里哼出几声笑:“花即是人,人就是花。虞州谢氏,数百年的文宗风骨,骄傲是渗在骨髓血脉里的。即便是许诺加入也不会象某些人那般的难看吃相,谄媚奴颜得令人生厌。”

  “听您老的话中意思,该是对他家的情况很熟悉。”——萧正无声一叹答道:“他生父谢靖被人戏称作‘谢留侯’,‘翰林将军’之名有口皆碑,那才是真正的儒将呢。”

  成林进门不久就觉察出刚有客来访,谢蔚先说了不速之客的来意,是为通知‘准予补行协议离婚’的结果。仅是如此就把二少乐得蹦高,一铆劲儿就把谢蔚端着抱在手上,晃过来摇过去的闹妖。

  唬得谢蔚一手包着他后脑,唯恐他向后摔倒,一手捂住他的嘴,以免被人听到怪叫,扯着成林的耳朵训斥道:“还好意思笑!幸亏这段时间一直拎着你收拾房间,不然今天就措手不及被抄个犯罪现场。”

  自陆双成提出要谢蔚领她回这里来,谢蔚就有了警惕,要求成林每天离家之前务必把房间收拾干净,以防突查。有些事务比如防备措施,是可以不用、但绝不可不备。

  成林仰面倒在书房榻上,还非让谢蔚压在他身上,说是成天在外飘忽游弋的,总觉着脚底没根,唯有这样才觉着两脚落在了实地上。

  2·—

  对于路建伟打人致伤的处理决定下达这天,正赶上寒衣节。寒衣节又称鬼头日,路建伟说这天要是不出点见鬼的事才怪呢。故意伤害致伤处以治安拘留十天,商委也同时下发停职反省党内记过行政处分。江秋生的哥哥江春年在分局是个小头头儿;本来能通融量刑的事偏严肃处理,可拘可不拘的揪住不放,就足够路建伟吃不了兜着走的,谁都知道是落井下石,可你能怎么样?

  成林看着远去的警车,特意拉紧海军呢大衣的衣襟,也还是觉得风萧萧兮透骨寒凉。路建伟被拘留显然就是引子。诉商委案已经开始上诉程序,商委方面不会再保持温情姿态,一定会设法反击,接下来会怎样拿捏对付他呢?

  谢少帅听到疑问时,正站在木凳欠脚抬头地向书架更高处找书。他唇角挂着讥诮的弧度:“《治安管理条例》对于斗殴致伤的处罚确实存在游刃度,路建伟禁不住江某人的激怒挑唆动手在先,是被故意推过红线,因此受处罚就没得可怨。你呀,警惕些,别以为没人敢动你。我们无法去估测丈量无耻卑鄙的容量,以及它袭击到你的时速。

  喏,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或真到忍无可忍之时,索性就不要忍。盖凡开疆立业者,做人杰自当雄阔慷慨,但也要有放手一搏拼为鬼雄的胆色。”

  说话时,谢蔚一手叉腰一手支颐,继续在书丛中搜寻着;长躯舒展曲线宛然,肤色和唇间的牙尖都被冬日阳光镀上一层柔亮,宽松的艾绿色线衫被双臂撑开下摆,活像在树荫阳光掩映之下,抖开翅尾晾羽晒绒的孔雀。

  成林在坐榻上把手中的《史记》一拍:“对!所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说完就走进跟前,张开双臂搂住谢蔚的腿,以防止他踩空掉下来。——谢蔚噗嗤笑了,弯下腰居高临下捧着成林的头,轻轻搓了搓:“侬拽文格毛病老吓人的唻!我是鼓励你放手去干事,可没怂恿你屠城。”

  路建伟在拘留期满出来后,又接到了免去干部职务、行政记过处分;且调回原处分在了江秋生手下,路建伟一怒之下就办了停薪留职。

  成林拉他出去涮锅、喝酒,劝他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苏臻辞职后就进了一家外企公司的驻上海分部,就此算是和这边断了交往。成林现在是一边忙着跑生意,一边还要集中精力应对二审上诉;常因分身乏术而难免掣肘。如今这般结果未尝不好,免去了所有顾忌;倘若路建伟有意加入,当真能帮他分担大块的份量。

  室外飘下入冬后的首场雪,污糟而又凉薄。两个人围着炭火锅,品着二锅头,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虽不曾身处天涯,到也同为沦落人。

  隔壁包间中的食客用餐已毕,说笑寒暄着经过隔间。成林的眼角余光扫见有人特意朝他们仔细看了一眼,他抬头去看,那人已没入食客往来人群。再细想,那人好像是商委的江秋生。

  路建伟没有发觉异样,依旧吃菜喝酒,间或腾出嘴问成林近况。此刻窗外天色已暗,街灯和路两侧的店面灯箱仿佛涟漪发散般,往四下里铺陈开。

  路建伟擎起酒杯招呼成林“深一口”,问成林:“用跟家里打声招呼吗?我记得你先前经常要接你叔叔下班的?”——成林摇头说,这两天用不着,小叔叔出差了。

  路建伟又说最近时不常能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老叶’的镜头,成林却不愿意展开谈这类话题,只淡淡回答说他爸现在忙得很,别说当儿子的,他老婆都不见得能经常见着自己男人呢。

  【插曲·三——借驻单位】

  金属监控检验中心临时办公地,位于西郊城乡结合地段上,暂借了一所职业学院当前闲置不用的旧实验楼,作为暂时周转地。学校方面早已由辖区所在地的治安管理领导事先做了工作,要求给予全面配合。

  实验楼原本另有大门可供车辆进出,可是办公处进驻后不久,学校所在地周边就开始拆迁,实验楼区的场地也有大部分被划在红线内。经过一番扯皮折腾后,实验楼区放弃大部分院子围墙,办公室所有人员改为和师生们一样走学校大门。

  毗邻校区上班最有趣处,就是随时随事都沉浸于重归校园激昂情怀中。早上跟着学生们的上课预备铃进门上班,工作五十分钟后稍微休息十分钟,两节课后再跟着校园播音做广播体操。中午下课后有九十分钟午休,和师生们一起吃饭听校园广播,有时是评书联播,有时是学校的专业课学生主持校办广播。

  在校生都是14~18岁之间,正由青少年向青年成长过度的年龄段,有鬼灵精怪的,亦或愚拙冥顽的,各色纷呈不一而足。想法层出不穷,付诸实践的效率性更是迅捷得令人惊愕。

  自办公处标牌挂上墙,该借驻单位就迅速引起了学生们的兴趣,且很快付诸于发掘。在其后不到两天时间,就有了初步判定,这家貌似粗粝寒酸的单位里竟然藏着大领导。

  线索之一来源于传媒专业的宣传代表。课代表说她曾找过该领导办公室,还摆出了莘莘学子求知若渴的表情,希望采访主任办公室里的谢同志,以便制作一期访谈。被其他职工称作‘主任’的谢同志,无商量、无表情的让她先去找学校教导主任请示,如果教导主任通过了,可以领着她再过来。女课代表真地去找了教导主任,结果采访创意当场遭到‘枪毙’,理由是那位领导同志很忙,不许再去打扰他工作。可是女课代表事后却满眼飞花地说:哇塞,那位谢主任长得可真帅!

  线索之二来自学校就餐。实验楼内没有条件单设食堂,办公室人员中午需要到学校食堂里买饭。学生们对于校内食堂最大的抱怨,就是卖饭大妈到点发作的老毛病—手抖,舀起一勺菜就开始抖,直到把菜里的肉全抖下去才扣进饭盆里。可是跟着办公处的工作人员、尤其是跟谢主任在的队伍买饭,食堂大妈绝对不犯毛病,舀菜盛饭稳稳当当货真价实。

  线索三是学生眼见为实,不止一个人看到过,校领导们与该单位人员、特别是与谢主任接触言谈,表现出的毕恭毕敬、和颜悦色的谦恭姿态。

  有大胆的学生找老师进一步探过口风,打听该驻校单位及领导的底细。多数老师还是有原则,很谨慎的,多采取含混加否定的方式把问题消化掉。但不排除有‘嘴没有把门儿’的人,几颗烟或多盛几勺菜,就能让好事者把边边角角的消息编缀成段。

  诸如,某日午休,教师办公室内闲聊,有个纸驴大嗓的大明白人跳着大拇哥白活:“这就儿是一家国家重要工程项目单位临时办公地,单位头儿就儿是那谢主任。甭看也是主任俩字儿,那可是大官儿。你们知道当今官员级别从低往高里数,一共是几级吗?九级!这人一辈子要能做满九级,得是什么境界呀!啊!?咱们校长将将能够上个副科级;可小楼里这位,岁数儿才三十挂零儿,厅级!了得吗!我亲耳听见校长这么称呼他的。要换了古代,这算是抱着尚方剑奉旨巡察的按察使,底下这些芝麻绿豆的官儿能不好好供着吗,对吧!”

  可怜就是最后这场谈论招了麻烦,很快就引起校保卫处和校党委的重视。校职工会议后,校务公开宣传栏里贴出了处分公告,当日散播信息的主要责任人会上做检查并处记过处分,参与闲聊的教职员工给予不同程度的书面、口头警告处理。同时告诫全体在校师生,加强思想教育,反对自由化,全面抵制自由化思潮侵蚀···

  学校附近的交通还算是近便,沿校门前不足两车道宽的柏油路,向东走几分钟就有公交站。

  比较闹心的是目前周遭拆迁,原来有房舍建筑生民人气时,多少能有些拦挡作用;现在拆到一半,到处断舍残垣渣土朝天,赶上多风气候,稍微见风就暴土扬场,如同妖精横行一般。沙尘腾起打着旋儿,转眼就变得排山倒海汹涌漫天。往来于此的行路人常因风沙弥漫刮得睁不开眼、挪不开步。

  更危险的是那些挑开房顶破了门窗的旧楼。破旧门扇窗户被风带着拼命摔打,撞碎的玻璃屑、木刺被风裹挟在沙尘中,保不准就扎嵌在哪里了,当真被打在脸上,就只能认倒霉。

  中午时分,朱景升给谢蔚发传呼,让他下午趁天亮时到总字大院去,有几桩事务要当面交接。于是谢蔚跟同事打了招呼、提前下班。

  出门时,室外的大风以肉眼可见速度骤然变大,校门外的一片区域恰因拆迁而形成了一条巷子似的开阔通道,瞬间就被大风冲称成状似风洞状的灌口。谢蔚看着外面的兀然呈现的‘风洞路’异常诡邪,心间也不免发怵,但想到这风不知道刮到几时能住,终于还是狠狠心,将绒线帽拉低罩住耳朵,勒好护眼风镜、棉纱口罩,再把羽绒服领子竖起掩住脖颈,跺跺脚走进满天狂飙的沙土中。

  朦胧间对面走来一团身影,沙尘弥满中只依稀看出是个穿牛仔外套的人。似有些身材不足,被狂风土石催着摇摇晃晃,频繁躲闪着迎面冲来的“沙土大军”。接连几阵阵风管涌推搡后,穿牛仔衣的人就被强硬的气流推到眼前,是个衣着单薄的少年。

  就在这时,漫天弥漫喧嚣、视觉不清中,谢蔚听到了一声木头折断的脆响,紧接又是一排风墙拔地而起,叫嚣中分明有一律森寒的光亮闪过,随即是残木碎金属在地上被拖挟剐蹭的刺耳声响,朝着他们迅速排压过来。

  恐慌瞬间哪来及多想,谢蔚下意识伸手将那少年搂在怀里,身形一扭将后背朝着风头撞来的方向。旋即,后背上就被重重的撞了一下,脆败朽木被大风裹起摔向断墙残壁撞碎,转而又被卷向半空中。护目镜前完全是一片混沌污浊难辨方向,耳畔除去风声怒吼还有土石倾泻声、和什么东西的爆裂声···猜测可能是破窗扇挂断了半空中的电线,亦或是有装卸车辆因风大不辨方向撞塌断墙。

  谢蔚挟着那少年且退且蹭,摸着学校围墙挪回到校门里;躲在自行车棚里尚未站稳,头上石棉瓦顶棚又遭到砂石疯狂摔打。一阵席卷咆哮后,这场诡异无比的狂风快速去远。

  怀中少年退身站直,抖抖满是土渣的牛仔服,就帮着谢蔚掸背上的脏污痕迹:“谢谢您了,叔叔。刚才刮得睁不开眼但我听见了,您替我挡了那个破烂东西,要是真砸我身上,估计我这会儿就倒在那儿了。您衣服蹭脏了,身上呢,伤着没有?”

  “我穿的衣服厚,没事的。”谢蔚对少年人笑答道。面前少年约有十四五岁,正是雌雄莫辩的年龄;好看的吊梢眼中除了笑意之外,还闪着一股迷幻莫测的神采,令人望之恍生神思游移。“晚上回家换上厚棉衣吧。牛仔服抗风还勉强,却不抗冻,尤其这个季节越穿越冷。十层单抵不上一层棉啊。”

  少年呲起一口白牙笑着接话:“嘻,您说的对,冬天不穿棉冻死不可怜。那···再跟您道声谢谢,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您再走那段路多留神看好路。”少年边说边退着步子向教舍楼蹭过去,“您这么好的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一串笑声后少年钻进楼门洞。

  鬼风平息后,推土机司机慢慢回过神从驾驶楼子里探着脚摸下来。在他和推土机铁铲前,是被坍塌土墙带着倒塌的木工棚,木棚顶上还有被火燎过的痕迹。逃出木棚子的工友也还坐在地上,破工作服裤裆里一片洇湿···

  刚刚推土机作业中突然有一阵鬼风飙起,扯下了废屋的旧木窗,被风裹着四下里横冲直撞着,最后直接挂到了电线上,将电线拉断。即使在风沙漫天中仍旧能看到一个硕大的火球爆开。推土机司机吓得忙用手抱头,碰了操作杆,铁铲一下子砸到断墙上···

  那破窗户是因为玻璃碎了,用户懒得换新玻璃,想图省事又想挡风挡寒就钉了旧三合板。这等残旧物件最容易被大风天强气流拖带移动或掉落,也最可能无端伤人;而像今天带出这么诡谲的结果,实在是把两个赶工的民工吓得半死。

  事后推土机司机指天画地的赌咒发誓说:他看得真真的,那阵平地卷起近百米高的风沙中,分明有一只翅尾翎毛乍起的大鸟,朝他们这边喷出了一团火球···

  ——{o((≧▽≦o) 木有错,蔚蔚遇到的就是小狐狸。 }——
月蔚弦歌 15——半步成魔·3
  成林回大院看望爷爷奶奶,到二道门前发现立着绕行标志,小楼住宅区里拓宽车道、改种绿植,于是按提示标牌绕行西门。

  经过陆家小楼时,见陆正纲正忙着招呼人帮着搬家。就算不看陆家雌兽的面子,总归和正纲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成林觉得怎么也该去打个招呼。就靠边停车,走回到陆家门口。

  后勤处管房的人被伏素秋折腾的,都坐下毛病了。这老太太见天来办公处门前哭闹,又是上吊又喝敌敌畏,还指着某某干部说要去纪委检举他养小老婆,这谁受得了啊?最后实在没辙,有外围居民楼两套三居室,折抵换了陆家的高干小楼面积,然后动请警卫连战士赶紧给帮忙搬家。

  陆正纲照旧迎过来捅拳拍背的招呼,问他:今天回来是神马滴干活?——成林摆手谢过敬烟:“真不抽了,刚掐。今天下班早,回来看看我家老令公和太君。”【令公、太君-年轻人对话的口头语里对(外)祖父母的代称。成林这么讲,也是接着陆正纲的假日本话作答。】

  陆正纲自顾点了烟,甩上Zippo打火机盖,嚓的一声很悦耳:“你还住中关村呢?那房子现在不是都在谢蔚手里吗?”——“对啊,我的户口转回我妈那儿了。现在老太太虽然走了,可那房子也有我的啊。”成林往陆正纲脸上扫了一番,遂即又道:“怎么意思,拿话点我,提醒我该给双成腾地方了,对吧?”

  “你甭多心,没这意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人家两口子想怎么过日子都是人家的事,我说不着。”——成林往陆正纲背上横拍一记,笑道:“还是大舅哥懂理!嗳,我说话你别不爱听啊,就陆大妈平时总跟‘明白姥姥’似的;可泛起脾气来,那叫峰回路转、独辟蹊径。不夸张的说,你们家双成小时候什么时候来例假,周围这几家全都知道;陆大妈每回都拿根竹竿挑着女孩子用的那带子,在大门口这条路上来回溜达,逮谁跟谁晃悠。”

  陆正纲被他臊得满脸通红,只想找现成地缝钻进去;咬牙切齿回身想去捂住成林的嘴,那家伙已经呲着牙坏笑的跳出老远。“林子你这王八蛋,你特么就坏吧你!难怪老祁说你最爱干的事就是往粪坑里扔炸弹。”

  “那行呗,今天的炸弹扔完了,回见了您呐。”在身后一句错着后槽牙的“操你大爷”的骂声里,成林踢着步子往叶家小楼走去,边走边比划着手枪,奸笑回嘴:“我大爷埋在西山了,你去那找吧。完事后替我给老爷子带个好儿,从今往后咱俩也算亲上加亲了。”

  陆正纲在原地动着唇,无声骂一句:马勒戈壁。兀然想起来只顾逗贫嘴,把真正想问的话给忘了。陆双成目前住的地方,与陆家母子的房子只隔着一栋楼。即使没有当面遇见,与陆家较近的故旧交往者也免不了对陆正刚说起。这当然会令伏素秋讶异,以前没房子,小两口不方便搬一起住,现在有房子了,怎么还是各住各的分着过?

  迈进叶家小楼时,保姆迎出来说,封太君早上随老干部处的疗养团去了昆明;老爷子今天要参加个重要座谈,也被专车接走,不过这个时间大约也散会回来了。

  成林应了一声,站在院里琢磨是等爷爷回来说会话再离开,还是改天再来。恰巧与叶长天的司机小侯走个脸对脸。

  小侯是来替首长给老人家送土产的。见到成林就递给一盒录像带:正要给你打电话呢。外出视察当地干部送到土产,首长关照分出一份给你,还有转交给你录像带。——成林拿着录像带翻来覆去看一遍,没有任何标志,举着盒带朝小侯晃晃:“这录的什么呀?要还是以前那种拉皮条的玩意儿,你就拿回去。”

  见成林抬手就要往院门外扔,小侯连忙跟上话:“好像是首长去京外视察的沿途采风,其中有一大段旁听党校思想进修班讨论课和野外活动的。给你翻录了一盒。首长另外还有话,让你抽空回家一趟。”

  成林对着小侯摇头道:“你是帮传话的,我也不跟你叽歪。帮我转告首长,如果是让我经常回爷爷家,这不用特意嘱咐。如果是说去他那个家,我就别去招人讨厌了。就算我亲妈已经没了,也还是给我留了一个家。告诉芳姨踏踏实实的,我要饭都跪不到她的门前去。”

  成林觉得自己压根不是挑剔,有很多话和谢蔚谈,能一点就透。对旁人则不同,既说不通更说不着。如今爷爷家里更是人来人往,比戏台上文武场面还闹腾。孝服未满百日,就有人在往叶家长辈跟前吹风——叶氏材郎正当年,我家有女初长成,正好攀一攀亲家。

  成林跟爷爷打哈哈似的问:我爸现在就跟杨白劳似的,欠了黄世仁的印子钱,被催着拿喜儿抵债。可我现在热孝未满贸然问聘婚娶,外人不觉着于伦常天理不合,我还怕遭天打雷劈呢。有这好事不如让成栋去,他没事儿啊。——栋栋还是在校生,该以学业为主。再说岁数也还小了点儿。

  成林闻言一拨楞脑袋:“哦,感情我爸是又拿我当探雷杆温度计用啊。那让他都留下自个儿用吧。”说完话,噌的一下跳开老远,免得被老爷子巴掌捎到,其实爷爷的手才举到一半的高度。

  回家途中,成林一直琢磨他爸给他录像带的举动太诡异,不沾边儿啊:按说领导外面视察参观属于公务保密范畴;就算拍到再好看的景致,也不可能把日程影像给局外人看,哪怕是家人。除非,他爸是有意提示录像里有共同关注的人或事,且还要警告关于此人的行为举动···

  既然是提到‘进修班’,那十之八九是成林也知道的课程班级;那么细数起来就只有谢蔚参加的那个党校培训班。可这也不太对啊,谢蔚现在已经回京了,难道那个班里曾经出过什么迹象?

  成林这么想着,脚下加油驶回中关村,上楼回家,打开录像。

  一小段草场风光、官兵联欢座谈后,就转到了一个研修班上课的画面。很快就找到了谢蔚影子,离镜头不远,伏案记笔记,偶尔还帮邻座同学核对听课记录。

  略过半分钟雪花闪烁后,画面变成一片草场。是以轻型飞机航拍的角度开始的,从电视屏幕上难以估量幅员面积,只感觉胡杨林、牲畜群稀疏零落,更衬得草原景色的旷达苍凉。未几,拍摄角度换为地面车载跟拍,马群如狂涛般汹涌冲过,尘土翻腾扑面而至,哪怕是在镜头的角度中,也还有强烈的视觉震撼感。

  继续往下看,果然又在人群往来行进中,看见谢蔚与人并辔慢行交谈的影像。看到此处,成林脸上无意间扬起微笑;平时真是不觉着,现在从电视画面里看着谢蔚与身边身形敦厚的人相比,当真是体型清癯。看来还要加强补养才行。

  再下来的画面就不对了,是一段电影片段,展现的是蒙古抗日战士被日本鬼子的骑兵俘获,宁死不降壮烈牺牲,尸身遭乱马踩踏得支离破碎、鲜血染红溪流的惨烈景象。

  成林正纳罕是不是录像剪辑错了,转眼又变回谢蔚与同班学友在草原高坡上驻马观光,接着又是一段马群奔涌烟尘弥漫···最后画面刻意停留在草地上,大片血迹、被踩踏得变形支离血肉模糊的躯体;抢救医生用担架兜着重伤者的躯骸抬进救护车,重伤的马匹被吊车分别拖上农用车运走···

  成林猛地从坐榻上一跃而起,抬手按了退出键,盒带随后滑出卡槽。他把双手笼罩在口鼻处,开始在电视柜前来回踱着步子。

  许多事或态度都是心照不宣、点到即可的;就像取出这盒录像带,一键按下就很快翻浮于表面上。他豁然明白了他爸让他有空回家的用意,是要当面阐明一番不能为外人道的狠意。

  成林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之前只是处于叶长天对手位置的人对谢蔚动了杀心;那现在则进一步变为连叶长天都在权衡,之于谢蔚其人究竟是杀是留。这就太险恶了!到底是何种缘由兀然凸显,起到了如此强烈的扭转作用呢?

  反复斟酌后,成林给雷霆打电话说,想跟他爸碰个面。雷霆以满含着笑意的音色说了时间地点:目前首长已经服过药休息了,实在不好叫醒。明日午后、京郊某军属射击场,叶总要去那里试用几样新式随身护卫装备。那个时段刚好没有外人,尽可以直接去那里会面。

  次日按时赶到射击场,雷霆笑意款款的把成林引进射击场。边走边向成林致意解释昨晚的情况:他绝非有意挡驾。叶总近日睡眠很不好,当时见他好容易睡稳了,实在不忍心叫醒,还请世子谅解。——成林闻言也不点破,只说:“不碍的,我理解。我从小对这类‘见自己亲爹要预约’的做派,就像是看见习惯性流产一样,早习惯了。”

  款步走进楼道,方接近射击区时,射击场的双扇门突然打开,一个军绿色中山装的人撞门出来,一路狂奔扑出大门。随后门中传出叶长天的声音:“让小侯去送李主任回办公处。”门岗卫兵之一抬手敬礼应声,转身起步小跑着也出了大门,余下的卫兵遂回手将门扇闭合

  即使仅看见半张脸,成林也还是认出逃跑之人是李长材,心间不免讶异。被引到在观摩厅落座后,他问向前布置茶饮的雷霆:“刚才那人是李长材,他来这儿,该不会是钻到这来拉皮条的吧?”

  雷霆闻言摆手否认,忍俊道:“看你想哪去了。最近时日里,老李和上级部门某位同志闹得很不愉快,把副帅都惊动了。叶总今天是受总长之托出面做调解的。冲这般高规格的调解,力争使矛盾双方间虽不能结玉帛之谊,也不至于再起干戈之争。”继而又指隔壁,“你没看那边吗,连换弹夹的勤务人员都不留,我都躲出来了。”

  成林依提示张望一下,确如所言,隔壁射击区内算叶长天在内只有两人;回想起雷霆昨天言及首长睡眠不好,不免冷笑道:“哈!他那么目下无尘的人,竟然会揽下这么骚干零碎的破事儿,还得保证把两方面都抹平整,是挺糟心的,要能睡得好觉才怪呢。难为他想出这么刁钻的地点做斡旋工作,谁还敢不依啊,再被试枪走火给崩了。”雷霆听了哈哈一笑,也不附和。

  叶长天站在靶位上,与一位身着制式常服的人说着什么;那人立在叶长天对面,抬手扶着消音耳麦,刚好全部背向着观摩区这边。

  叶长天平端手枪,枪枪连发后,扩音器里响起报靶声音:十发子弹,八发十环,两发九环。叶长天摘下耳麦,嘴角勾着笑意,对背向之人摇摇头,看唇动姿态显然是在谦虚表示:自己的成绩明显退步。以这样的平举射击成绩难怪刚才李长材会跑,这等百步穿杨的准性,真要瞪眼说瞎话“试枪走火”的话,他能跑得过枪子儿?

  制式常服的背影不是谢蔚,成林也不问其姓字名谁,这基本上是文革年代成长的宦门子弟们特有的家庭教养。不需要刻意问访客的名字职务,因为随着自我主体家庭的前程机缘改变,这些人多多少少都会重新出现在未来某个紧要关口,充当着各种出乎意料的角色:有临渊绝望之际的救命索,有落井求救时当头砸下的灌顶石,有风雪兼程中的暖心炭,更有春风着锦后突然穿胸而出的凉薄刀锋。官场中没有因果往复、天良伦理,只有被横流欲望刷浸得无比油滑的阶梯基石。

  看雷霆脖子上挂着耳麦,成林调侃问他:“你没打两枪解解手痒?”——雷霆赧然的笑道:“叶总跟前,我哪敢班门弄斧。你也听见报靶了,这还是不算满意的成绩呢,就能把我甩出一条长安街还有富余了。嗳,你不过去试试新(器械),估计你复员之后摸枪的机会也不多吧?”说着他递上消音耳麦。

  隔壁,叶长天已从传送匣里拾起弹夹重新换好。那位着制式常服的人也随着交谈转过身形,从相貌气度上猜其年龄约在四十岁以下,身形高直、容貌飒然俊逸。挺括的制式服装衬托着本来眉目精致,更显得英挺超凡。乍看此人觉得面貌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成林听谢蔚跟他闲聊过‘相由心生’,且比较信服谢蔚的论点,心术不正的人多少都会挂相的。能有如此端正相貌的人,怎么会与李长材这等鼠辈计较见识呢?

  叶长天随后也看到了成林,明确向他招手,示意其转到射击区去。

  待两下距离凑近,叶长天亲自做引荐道:“容我给屹方贤弟介绍,这是犬子叶成林。成林啊,这位是军秘书处的梅屹方同志。我猜你也觉得如是俊才人士很眼熟,没错儿,真就不是外人,他是你梅阿姨的弟弟,小竞的亲舅舅。”

  成林走上前与梅屹方握了手,寒暄笑道:“哦,您好,您好。难怪我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呢。梅阿姨搬走有段时间了,就没往她那儿想。”

  梅屹方也听出成林话里的意思,面带笑容握手还礼:“我一直都在南方军区工作,今年刚调过来。这些年来真是多亏诸位邻居,帮我照料长姐和两个外甥,还要多谢你们呢。”

  叶长天分外亲和向梅屹方臂弯处轻拍一下,半真半假的嗔笑他说话见外:“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前后这几家都是一起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竞竞和成林他们这群孩子也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相互照应地理所应当的。”

  梅屹方向叶长天回以微笑,笑得坦然温良,然而其灼灼目光之中分明是刀光剑影:“长天书记这番话说的通达入理。如果老李能学到长天书记一半就好了。当初,长姐以一己柔弱扛起保护一家老小的重担,其中诸多忍辱负重,实在不堪回首。如今自当由我接下这份抚弱护幼的责任。家父故去前,我曾在父亲跟前向长姐承诺,只要李长材这方面不再造衅,我们也不愿重翻旧账。况且竞竞参军后,姐姐的身体就一直不好;她自顾尚且不暇,也没有精力与旧恶再做无谓纠缠。

  希望长材同志尽快端正态度,让大家都能重新回归正常生活秩序中。即使不念夫妻一场,终究还育有一子;而今夫妻即便是缘尽,也没必要就此结仇。至于两个孩子,想来是长材同志未免思虑复杂,李家血脉终究是李家的,血脉亲情改变不了;至于养育之情,梅家人更不会刻意抹煞。”

  叶长天当然能听出话里藏刀,但他恍如未觉,向着梅屹方鼓了两下手掌以示对其赞赏:“屹方贤弟如此诚恳,令为兄甚是感佩。长材同志爱惜孩子的心情,我们都理解;其实大可以换个软化些的态度,都是为党为军工作多年的老同志了,更该懂得方式方法。贤弟安心,回去之后我们还会进一步监督长材同志的言行。”

  此前,成林也听大院邻居们有头没尾地念叨过李长材闹离婚的事;有趣的是这回堪比众口一词:牡丹花终于从牲口圈里移栽出来了。

  家长离婚后,两个儿子无论是亲是后,都是经亲手呵护仔细养大的,转眼一个没剩都跟着母亲走了。李长材当然不能甘心,就一直上蹿下跳的折腾。今天摆着副大公无私的嘴脸,要让李竞去青藏高原地区接受锻炼;明天又换上个苦大仇深的祥林嫂模样,述说被蛇蝎美女祸害的苦楚···

  今年梅屹方调进京工作,正赶上梅珊因心疼长子被迫参军搁置学业而一病不起。梅屹方从小外甥李树杰口中获悉了所有情况,盛怒之下直接就敲了军委首长的门。看似动静大了,惊动了老领导们;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小舅子教训混账姐夫,不足为怪的事,却也不该摆上台面。

  所谓水大漫不过船,四总部能量再大也是隶属于军委。李长材鼓捣一番蝇营狗苟,引起了首长反感。很快就有相关领导提醒总字部领导出面干涉,务必将闹剧消灭在总字大院门内。于是叶长天主动出面约梅屹方出来‘郊游’,希望就此将这件影响上下层级关系和谐的事情圆满化解。

  又稍加寒暄几分钟后,梅屹方闪动目光瞟了电子钟的时间,称还有事先行告辞,且大方地和成林交换了联系方式。看梅屹方的意思显然是对成林很有好感,于是相约改日再行小坐对饮。雷霆应首长示意,满面含笑的代为送客。(警卫小侯已经被安排去送李长材了)
月蔚弦歌 15——半步成魔·4
  当射击间里有意无意间只剩下父子二人后,叶长天脸上的和悦之色就像被烙铁烫过去似的,刷的一下熨平了:“我把袁立芳调出商委,另外也做通她的思想工作,她用分的那笔钱买了房子;近期会让小雷拿过来,办好房本交给你。但是,她昨天对我说,她还是接到传唤通知,要其去出庭应诉作证。你到底要闹成什么结果?嗯!?袁立芳不论怎样对你对咱们家,也尽到了孝敬抚幼的勤劳之责吧,你非要让她身败名裂不可!?身为党员、复员军人,你不曾积极履行为党为公勇于担当无私奉献的行为准则;争夺利益荣誉却是不择手段不遗余力。哪里还有受过革命优良传统熏陶的样子!?”

  成林听到此处忍不住嘿嘿冷笑一声:“真亏的您还能把教导之词说得这么堂皇,脸不变色心不跳的。咱不提袁立芳,就您刚才列举的这些——你敢说‘孝敬抚幼’这方面自己做的如何吗,敢说‘争权夺利’一星半点没沾过?好,咱们不说以往就说眼前:我妈和后爸的真正死因到底是什么?真凶到底查清楚没有?还有谢蔚为什么无端背上个处分,还要被调离原岗位?您在这场事件里到底得了多大利益,又有多少人成了您的上马石,把你一路送进人民大会堂?你都敢说吗!?”

  即使早就料到成林迟早会追问个中原委,然而真到当面听到质问时,叶长天仍觉得浑身起栗,脑子里像是爆开了一串连环炸,炸的他两耳轰鸣,天灵盖发胀。他摸起桌案上的手枪,在手上掂了掂,突然间朝着叶成林举枪扣了扳机,子弹呼啸着钉进后侧靶位挡板中。

  成林只觉得一个炸雷擦着耳边呼啸而过,随后耳朵里嗡嗡响作一片。他刚抬手捂住耳朵,肚子上就着了狠狠一脚。

  成林翻倒在墙边,他捂着肚子跪爬起身;正待抬头,叶长天已冲到跟前,一把揪住他头顶的头发,将他的脸强行提起来;磨着后牙一字一顿着说道:“叶成林,少拿这些质询做派来刺激我,你还不够斤两呢。现在,把你老子的话一字一句听清楚:我不管当下官员子弟群里都在胡搞些什么,我只管你!别跟我显摆什么儿女情长、风花雪月,更别给我硬玩龙阳断袖的丑事。你生在叶家就要为这个家的荣耀做牺牲,这没有半点商量余地。

  没错,虎毒不食子。你爷爷奶奶还在,我是动不了你,可我能整死他!录像带全看了吧?你要再敢由着性子胡闹,我就把他扔到牧区的万马群里,让他被马群踩到粉身碎骨;再或者把他绑到藏区天葬场里去,让禽兽把他活活撕啃到寸骨不剩。他这种自诩为意气书生的东西不是要脸不要命吗,那我就把他扔进重犯监牢里,让那些罪大恶极的死囚活活弄死他。”

  说到气愤以极处,叶长天倒提着手枪,反手往儿子脸上狠狠砸了一下子;被抽中的耳廓下至脸颊上,剐开了寸许长的口子,鲜血很快从耳道及裂开的皮肉中渗出来。

  成林拿手背往脸上一扫,鲜血挂了半张脸。被打的耳朵好像是被血灌满、糊住,很快听不清声响;他试着掏抹一下,又是一手血。

  看着亲爹扭曲成狰狞的表情稍见化开,成林知道不用再追问也不必再狡辩任何情由,他爸肯定是什么都知道了,不然到不了下狠手的地步。他呲牙咧成个不算笑容的表情:“行,这是我亲爹能干出来的事。那你也听清楚,如果让我看到他身上有任何损伤,他伤在哪,我就让叶成栋他们娘俩和你养的歌舞团的女人身上,也出现同样的伤。”

  “你混蛋!”叶长天怒吼着又有了抬手再打的意识,但他其实在看到血冒出来、下意识松手后,手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成林却毫不含糊,攥住叶长天的手腕将枪口顶在自己脑门上,重新拨开了手枪保险,狞笑着一剑封喉似的说:“我这混蛋也是从你这孽根上续下来的!后悔吧?开枪灭了我呀!省得你将来无论什么时候再看见我,都会被提醒你曾经造过的孽。

  你知道为什么直到今天,我都不管袁立芳叫妈?因为她贱,她不配!她第一次进奶奶家门时,我就认出她了。那年我妈带我去部队探亲,我亲眼看见她跟你在首长休息室乱搞。后来她挺着大肚子到我妈单位去闹,逼着我妈跟你离婚,否则就喝农药一尸两命,让我妈和我永远不得安生。当时我从我妈宿舍的窗户里往外看的一清二楚,那会儿我还不太会学舌,可所有这些恶心的情形我都记着,到现在我还能经常梦见。

  这些年要没我妈不厌其烦劝告、嘱咐我要善待兄弟,你以为我能容下他们!?实话跟你说吧,我早就从孟广清那儿知道你养外宅的事,你就算养出一个加强连的外宅,我都拍手支持。前面这二十几年,袁立芳在我奶奶面前装得唯唯诺诺贤淑温柔,你以为我就会感动吗?那是她该我的。她袁立芳就活该有这个下场,如果没有她造孽,我不至于从小就没爹没妈。”

  就着叶长天打愣神的一点点空隙,成林掰着叶长天的手,转而顶在自己耳下脑干位置,双目灼灼摄住父亲,眼中厉色直如刀斧齐下:“同样都是造孽,我做的孽、我自己了结。你们的事情我不会告诉我爷爷奶奶,待母孝三年期满,在外立业,在家尽孝,结婚生子,我一样不会落下。再不然,你现在就赶快想好说辞——如何向外界交代试枪走火打死亲儿子的。”

  叶长天都听傻了!他从没想到曾经偎在怀抱里毛顺爪嫩的虎仔,早就悄然间练硬了筋骨、磨尖了齿爪,而且在貌似竖着尾巴蹭腿示好的时候,圈占出势力领地,随时都要啸动山林雄踞一方了。

  叶家有一个情形是不容置疑的,成林成栋从小就被叶军生当命根子似的呵护备至,长成大人了依旧如此;哪怕当爹的出面管教,都不能在老爷子眼皮底下戳一指头。而且叶军生确实漏过口风,成林若能尽快结婚,还让他见到重孙子;老爷子绝对鼓足一口气,把叶长天推上副帅的位置。

  相比起年轻人之间招猫逗狗钻裆胡闹的勾当,当然还是乌纱帽、帅字盔更有吸引力。因此即便叶长天现在已经气得五脏俱焚,对成林也不能伤及分毫。

  叶长天最多用了十分钟的时间,就把情绪从暴怒和缓过度到了冷静思考、平稳对话状态。抬手关掉手枪保险,甩手扔在一边,简明扼要的问:“说话算数吗?”——“比你说话算数!我会亲口告诉他,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前提是:从今以后你和你手下人必须保证谢蔚的绝对安全。”

  “这个我保证不了···”——成林呲牙咧出个阴森森的讥笑表情:“这话搁在我小时候哄我还凑合,现在要被其他人听见,丢不丢人呐!如果连一个谢蔚都保不了,那您干脆也别干了,踏踏实实熬退休吧。把你手下象孟广清那样的废物点心都清理干净,留下那些真正干事的人少做些给蠢货擦屁股的事;别说军委班子里的正职书记,政常委班子里的主席位子又岂在话下。”

  “行···只要你彻底收起这分邪心,我就让他全须全尾地活下去。”叶长天抬手看了手表。“但你不要妄想三年。从现在起算七十二小时,三天后你准时搬回到你爷爷家原来住的屋子里。除去行李,还可以把今后的工作打算、意愿要求都带回来。哪怕是因为谈崩了,你被他杀了,也得有人把你的尸体抬回来。真若那样的话,你放心,我会把谢蔚化在铁水里,然后用这批铁水给你铸成骨灰盒。”

  将近入夜时雷霆从301医院回来向叶长天汇报:首先是成林的伤情,耳科专家做出诊断,成林的左耳的耳鼓被打碎了,导致左耳损伤性失聪。自行恢复的可能性不大,建议及早采取耳蜗再造植入术。

  其次是谢蔚那方面的人事安排,经审查考评通过的司机兼秘书,名叫姜越,原南京军区复员军人,目前正随同谢蔚在外出差调研。

  【妙颂有话说——之前曾经疑惑过是否该充分展现这场反目的戏,反复考量后决定采取‘刀切豆腐’的策略,干脆利索,不作拖泥带水。思路在于——父子二人都是军旅作风。】
月蔚弦歌 15——半步成魔·6
  结束为期半个月调研回到北京临时办公处,谢蔚支着下巴,瞧着桌案上的雀巢咖啡和房子钥匙,竟有不敢触碰的意识。咖啡滚烫,钥匙冰凉,谢蔚的心也仿佛被淋过滚油又浸入冰凌,最后摔在案头上碎烂的无可收拾。呈送以上两样物件的姜越,是很会看眼色的人,见谢蔚无意继续说话,知会说有事随时叫他,就转身出去了。

  甫一会面时谢蔚就认出此人,几年前在燕山大酒店附近和付宏杰吃饭时见过,当时他在燕山保卫部工作。姜越说他也记得谢蔚,且很大方的叙述说,他们经理杨成才调走前,他是托经理帮着办了个外挂编制,就此机会调出来。日前奉上级安排,出任谢总的专职司机。

  房子钥匙其实是执行工作的结果,看到钥匙的时候,谢蔚的住处就已经搬到位于二里沟地区新建的住宅小区里。姜越汇报说,所有物品都移在新房子里并尽可能按原方位摆放整齐,搬送工作始终是小叶同志亲自指挥逐一处置的。

  谢蔚的职务现‘暂挂’在国科委旗下某部,隶属叶长天辖下某个研发单位。不在属于科学院领导,因此谢蔚就需要交回科学院分配给谢智璘的住房。本来叶成林可以享受原住房属于母亲应得那部分使用权;但科学院房管部人员解释说,日前已经与小叶同志取得谅解达成共识,他决定搬回大院祖父母跟前住。经过商讨决定由公方按实际面积、时价回收现有两套住房。考虑到已故谢智璘先生多年来的工作学术贡献,在此基准上,另外多加了十万元的补偿。

  其后科学院房管部的人通过电话解释说:叶成林拿到全部结算房款后就开车走了;几天后又领着十余人,看气相都是摘掉肩章领徽的军人,帮着打包装箱,一天功夫就把两套单元房搬空腾净···

  晚上下班后,谢蔚约了成林在西苑饭店的咖啡厅会面,就在所谓的新家附近;因为是新环境,天黑下来后他不可能走出太远。

  成林风风火火地赶到时,谢蔚看到他的模样愣了一下。原本的一头自来卷的发型赫然改成了见棱见角的板寸,趋青的头皮和胡茬儿在灯光照映下泛着冷光,左耳附近贴着大幅创可贴。黑色皮质西装外套,配着墨绿地儿的麻灰色棱形花纹羊绒衫,将整个人染成一层阴鸷狡黠。

  更令谢蔚感到刺眼的,是跟在成林脚步后跑进门的女人,麦穗烫的发型中加有几缕妖艳的紫色彩染,大红唇膏的嘴呼应着大红的纤纤十指,耳下晃着硕大的金耳环,与一整套皮衣皮裤装备较劲般对比着闪亮晃眼。从面部结构和体型骨骼上看,应该是有混血的因素。皮衣女郎没有跟到他们这桌来坐,抱着背包和一只男式手包、防滑手套坐到吧台高脚凳上,点手招呼服务生倒了一杯酒,捏着杯子慢慢品着。

  看了这些后,谢蔚觉得有些疑惑已经没必要非得要答案了。许多事情与种子发芽的道理一样,温度水分光照齐备后,谁也拦不住滋生破土的力量。就在他外出的这十余天里,有些东西已流失了。

  “你脸上是怎么回事?”——成林捏着烟在右侧嘴角间狠吸一口,往烟灰缸里捻灭:“跟人打了场架,被角钢扫到剐了道口子;还好有骨头挡着只是点皮肉伤,没事儿的。”说罢右倾着身形倚坐在桌前。

  谢蔚看着他别扭的模样,最终只把茶壶推到他近手处,让其自己倒水:“我临出门前跟你说了,在萧老那里放了张存折给你应急用;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就私自做主处理中关村的房子?”

  成林端起杯子小心啜饮着热茶,口气反而更冷涩:“科学院房管那帮孙子跟催命似的,根本就不容我功夫。我公司开张接下一份单子,急需运作资金。还有我告商委的上诉案子,找律师找证人,都得用钱开道。你托萧爷交给我的那点钱根本就不够填缝的,我不紧着手上现有条件,难道真让我去找爷爷奶奶张嘴吗?别摆这副冷脸,行吗?!就你现在这地方,也是我找科委房管处的人送了礼,硬磕下来的。谢叔和你原有的书、资料,还有那些小物件,一样不少都给你搬过去了。至于我···就不跟你过去住了。”

  房子是袁立芳给叶成栋买的,位于东三环的四室两厅;成林利用叶长天的威力硬按着袁立芳吐出了这部分贪占份额,换了二里沟的两室一厅。这是成林搬回大院后,向他爸提出的要求之一。居住面积比原先缩减了一大半,成林本来计划手上这单生意做完了,就再买一套大的。如果没发生过射击场那场对峙,成林曾经畅想过搬去和谢蔚一起住,挤就挤点儿,更暖和。主要是那儿离着谢蔚的新办公处近,成林开车去往公司就能把谢蔚送到单位所在的小街路口。可是现在···都不可能了。

  放下茶杯抬手抚了下左耳旁的药贴,还是疼得嘴角跟着抖了一下:“我··搬回大院我爷爷家住了。你现在那地儿太小,都错不开身的。再有,家里给我介绍了几个对象人选,有海关总署的,有央行信贷处的,还有我爸原先战友现任广州市委的···反正对我们家今后的发展都能创造积极作用。通过这回料理我妈遇害的事情,我也算看明白了,像你那样光想着一味地脚踏实地真是无济于事,起步层级的高低才真正决定将来的站位高低。这么瞎混也不是事儿,再说我年龄也不小了,总要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对吧!”

  成家立业,再其后可能还会有浪子回头、千金不换的字眼吧?那么先前时的种种坚守硬撑又是作何解读?被曾经专心教化的人直指其居心不良用术不纯,真正是莫大的滑稽;并未提前程,却字字句句都在抱怨执迷不悟必定前程无望,还有比这般指责更加诛心的吗。

  恍惚只是一瞬间的功夫,谢蔚就感觉那股诡异的冰冻感刚刚被热茶化开少部分,就在骨髓里迅速凝结复冻再次钻出来,很快就涌到手指尖。他控制不住斟茶的手瑟瑟发抖,热水将杯下的桌布浇湿了一片,最终他把茶壶墩在桌上。而今仅是一壶一盏的热水已经不足已化冻了。

  他曾试想过有朝一日隐情败露,但想不出若与叶长天当面翻脸,该如何处置。可从没想到打他耳光的人会是叶成林。更没想到在他刚有庆幸心有所栖时,兀然将他扔回到无边无尽的孤冷之中的人,居然是叶成林。

  谢蔚用分外诡异的兴奋表情朝向成林,大加赞许:“对,太对了!军旅世家一门忠烈,逢逆势时独善其身,顺时兼济天下;生享五鼎奉,死得五鼎烹,理当如此!···如此!谢某一家有幸能成为你与令尊通向麟台的跌宕之路上一方奠基土石,何其幸也。那就以茶代酒,预祝你们一路顺风吧。”

  话一落地,谢蔚将一杯温茶泼在成林怀里,然后放下空杯,一扭身两手对插,袖手而去。把我仅剩的这点温暖也都给你,希望你不要被冻死吧。

  谢蔚不会看到,成林在他身后将手臂支在桌上,深深埋下头去,两行泪迸流而下。他深知刚才由他捅向谢蔚的这一刀有多疼,就算是加倍小心拿捏着分寸,也还是疼得人浑身发抖。他感觉到谢蔚在瑟瑟发抖,可他拼命克制着自己装作没有察觉。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好在拿刀的不是别人,如果换做别人持刀动手,怕是真就能把谢蔚捅死的。
月蔚弦歌 15——半步成魔·7
  5·【插曲4——解表祛滞】

  【本段插曲发生在‘射击场分庭抗礼’之前。】

  会面处是萧祁两户之间的温室花坊,朱景升招呼谢蔚先去暖气边回暖一下手脚,他得去隔壁祁家把‘警卫芦花鸡’圈起来。待其稍后转回重新见礼,朱景升笑着解释说,正经主人不在时,必须得把芦花鸡关好了;不然被它看到生面孔,它真敢把人往外踢。

  谢蔚笑问:“上次来祁老家,没见到芦花鸡赶人呢。”——“那不是祁老当时在家吗。”朱景升笑着引谢蔚转进萧宅暖阁中。

  暖阁中摆了许多喜阳耐寒的植物花树;在阳光最好的位置,硕大的花盆端放在推车上,盆侧放着修理枝条的工具、手套,还有喷水壶、放有机土的纸箱。谢蔚认出那花正是日前送给萧正的西府海棠,经过移盆换土、修根增养后,已缓过来许多,枯皱的枝叶已逐渐复青。

  朱景升一面张罗烧水泡茶,一面随意问他:今天这么冷还刮大风,你怎么反而穿短棉服?——谢蔚大方回答:成林今早开车去大连办事,让他把长羽绒服和军大衣都带走了。

  “你下午喝茶没事吧?”朱景升在摆列茶叶的橡木架前巡看着,“要是有‘下午茶失眠’的习惯,我就配点安神清心的茶饮。”——谢蔚往脸上蹭了一下,捻着指尖的土沫说:泡茶倒不急,能否先带我去洗把脸。被大风刮得浑身是土,我站在这儿都不好意思挪动,怕会抖下尘土,把这么好看的花给呛坏了。

  朱景升闻言直笑,招呼勤务员引谢蔚去盥洗室,并记得帮着把外套清理一下。待谢蔚洗完脸回来落座,朱景升已泡好茶,还灌了铜壶给他焐手。

  谢蔚搂起铜壶围着西府海棠看了一番,连连赞叹好花得归正主。——朱景升感慨说,萧老为了救这株海棠,特意请了在中南海工作过的老园艺师帮忙护理。看现在这花的气相真是没辜负老爷子的努力。

  重新归座后,谢蔚捻动杯盖释放着茶香,看着朱景升笑而不语。朱景升明白这是在等他开言,于是就娓娓解说:今天非要谢蔚过来,是有几项级别不同的事务要当面交接。安排他负责交接的事务,是科学院方面送来的一份批准文件。

  谢蔚于年初提交去外阜院校选拔专业人力资源的申报,终于获批准许。申请表上领导意见栏中,一串签字都是‘转请某某书记阅示’,最后主管领导签字,充分表达了民主集中精神:该同志所据专业特殊,经会议讨论后慎重决定,依照现行领导干部出行纪律若干原则,境内出行视实际情况延缓,涉境外出行暂不予开放。最下方备注栏中,金研所现任代所长沙成泗居然也涂抹了几笔说明:该同志虽已调离原单位,也需贯彻有始有终的原则,由其现任上级送达给原申请人。

  谢蔚抖着申请表,哭笑不得:科学院当前的办事效率真是折磨人。这份所谓的‘走动’申请是半年多以前报审的,拖到现在才获批,他却先一步走动出了原单位编制。幸亏只是境内出差报审;若换了申请涉外婚姻,恐怕这边结婚申请表报审盖章还没转完一圈,人家那边把孩子都生了。

  朱景升大笑着借题发挥:你这个比喻还真贴切。能这么快的繁殖速度,一定是非洲裔人种。——谢蔚被他的打岔给气乐了:“听这意思,您该是见惯这类中秋节送扇子的事情了。此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怎不费功夫。”

  朱景升用茶杯盖子拨动着自己杯中的浮茶,浅笑道:“看来咱们有必要进行一番思想交流了。”——谢蔚嘴角边勾出一抹戏谑的笑纹:“不敢当。在领导面前,做下属的可没资格说自己‘有思想’,充其量只能是贯彻思想。”

  这回轮到朱景升被气乐了,他点着谢蔚说了一句“狡猾”,就归为缄口状态,放弃辩论,心照不宣。

  若换了他朱景升为坚持维护学术纯洁而横遭弹压,进而被问责背上处分;心底也必然横亘下无以宣泄平复的抵触。与这些做学问人而言,因公废私顾全大局与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根本就是汉贼不两立。既然已经塞住口不让他说,再想拖着他走上预设的悖逆轨道,就势比登天还难。想策动千里马飞奔又想马儿不吃草,根本就是妄想。

  萧正拿着晚报款步进来,面色和煦言简意赅道:“既然已经批下来,又送达到咱们手上,你索性就借着走动,散散心也好。看你最近瘦得这么明显,想必是临时办公处条件艰苦。”

  待谢蔚应着手势归座,朱景升转圜代为解说道,前些天萧老开会回来,顺便往临时办公地周边绕了一下。据萧老的司机回来学说,那片地段有很长区域,墙上用白漆写的拆字,连学校辖区也有一部分划在拆除范围内。

  他们还去办公处院内看了,拆完划线界内的外墙,勉强安上铁架大门和门卫亭后,剩下的空间不到六平方,搭上棚子用来存蜂窝煤。看门人除了守门、收发信报,还兼着为办公室看炉火的工作,因为在用办公室入冬后都是靠烧煤炉子取暖。这也是尤其令萧老担心的。

  问过校方领导得知,实验楼体建设时出于安全考虑,铺设的电线功率偏低仅供带动照明,不够支持大功率取暖设备的运转。无论是短期内跑通消防、供电等监管部门的批准手续,给予更换大负荷电路;或是从主校区往实验楼另外拉线过去;这两项作业的动静都不小。校方对这家借住单位的态度,是早点送佛上天,根本不想为之自找麻烦。

  谢蔚听至此处略欠身开解道:他已就此给大家做过沟通工作,索性就再坚持几天,熬两个月就开春了。若年后上班,办公方面真有必要加改大功率配电设备,他会及时申请报批。还好,同志们都很乐观,尤其门卫大爷更是勤俭,安好炉子就给几个办公室准备了生铁壶烧热水,还耐心教大家怎样防止煤气中毒,怎么笼火烤白薯。

  萧正没有笑,静默半晌后干脆的指示谢蔚,写份申请劳保用品的报告交上来,让后勤部按人员配发一批被服冬装下去;务必杜绝冻伤生病、尤其是煤气中毒事件。“我一直就反对让科研工作者‘拿性命换成果’的做法。又不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全国上下都缺吃少穿的;既然有能力条件改善工作环境,为什么拖沓不作为!?没必要做这种假充艰苦的表象,很难看的!”

  当头挨了顿批,谢蔚心底暗笑,面上端着谦逊姿态:“萧老的批评我一定认真思考反省。其实现在的环境真是够不上艰苦之说。比起早年上学时,现在的生活工作条件终究是好了太多。再则,北方人不是有句谚语吗,有钱难买老来瘦。”

  萧正登时愠色顿开哈哈大笑,推着朱景升说:“去,替我掴打他两下儿。你说这孩子,竟也学会淘气了。你正是活蹦乱跳的岁数就感慨‘老了’,那我岂不是要直接挖坑埋了。哈哈哈··”

  朱景升在侧跟着哈哈一阵,向谢蔚‘布置’道:“小谢今晚别回去了,老爷子有话要跟你谈。我去安排客房,你不用担心‘认床失眠’,晚上我给你扎两针,保证让你睡个好觉。”谢蔚听着这套安排,笑声中不禁漾出酸涩。

  说笑一回氛围活络,萧正往东略指了个方向,继续说:关于‘金监中心的正式办公地’问题,现下也不算秘密,与你说两句也无妨。今年人大之后,央级部委下达正式指示,分派一批新办事机构的办公地,你们预计是落在西长安街南岸一片。未来几年若情况发展得理想,有望把员工住房问题率先纳入到后勤保障工作进程中。

  谢蔚对那片区域是有印象的,一片楼群正在火热兴建,即便从目前框架规模上,也能预估其体态雄峻的气势。

  勤务人员送上酸枣仁茶,萧正捧过一杯在掌中焐着,招呼谢蔚一起去看看他的劳动成果。萧正说他以前很少接触耐干性的植物,因为掌握不好土质干湿比例,就在整株换盆时,特意找园艺技师调配了专用松针土。谢蔚依言含笑赞叹:此花能得萧老垂怜,我都要为之庆幸。

  萧正笑着摆摆手说:“并非全是花之幸,更多是缘分使然。94年我去中南海办事,路过西花厅时正是院前海棠盛放景象,真是美啊!至今都还记得那情境,花开艳丽彷如笑容慈祥,暗香悠远犹似长者关怀润物细无声。”

  老园艺师看过海棠后很快找到致其羸弱的原因,海棠习性喜干,耐寒也耐燥,忌讳湿涝。这盆花的原有盛盆容积过小、根脉桎梏不得舒展,土质的干湿度调解太不规律,或长期无水,或又频繁浇灌,一致到损及根本。此外,老园艺师还告诉萧正,这小株海棠似乎与西花厅前那株长成树的海棠,属于同一植株。

  【众所周知,西花厅前种的就是西府海棠,深得居所旧主喜爱。海棠普遍无香,唯西府海棠香艳兼备,属其中上品。】

  谢蔚手把着重现生机的枝叶,轻声道:“那位老园艺师当真好眼力。家兄曾亲口告诉过我,这一小株海棠正是分于西花厅前那棵大树上的。”

  当年国务院招待会后,谢智璘与另外几位专家得到特别接见。接见结束出门临上车时,有西花厅工作人员赶上来,将包好培土的植株交给谢智璘,说是总理指示特意截取下来送给他的,并传达总理的话——深望智璘君能效海棠风骨,历尽劫波香犹在。

  萧正点点头,随即感动的抬手拍按在谢蔚肩头:“开国总理眼光长远老成谋国,是后辈永远学习的楷模。小谢啊,今天请你来,就是要针对工作调整方面的误区,进行必要的思想交流,务必要帮你卸下思想包袱。

  组建金属监控检测部门,是国家建设重归正轨后,相关领导及众多老专家们早就筹划运作的重要工作项目。并非是最近某个人突发奇想、‘拍脑袋’跳出来的创意,他们还没有这份见识和能量。遗憾的是前面一大段时间,确实因种种情势缘故,比如人员资质、辖权范畴等问题,不得已辈置于迁延不前之境。

  然而衍生出的种种恶劣后果,包括智璘先生的事情在内,从多方面起到推进作用;甚至惊动‘退居’的重要首长都予以督促,令所有人下了最后决心,终于将事情板上定钉推上运行正轨。”

  金监中心当前领导、顾问名单中位列在前十的,都是国内金属专业的权威学者。谢蔚虽然排名暂时偏后,确是经过会议讨论投票决定下来的常务负责人及主要工作执行人。在定位该位置的负责人标准时,明确确定必须要求其绝对专业性、忠诚性,同时要保证相对年轻化;毕竟那些位老学者老专家们都折腾不起了,而且国家在专业性权威性人士储备方面也是损失不起了。

  见谢蔚保持着静聆训诫的姿态,萧正轻抿了一口茶,面对谢蔚立正,复又开言:“年轻人初到领导岗位上,对工作职责抱有严肃谨慎、敬畏心态,这就非常好。有敬畏之心,就能保持头脑清醒、处事谨慎;能保证事事谨慎,则可以最大程度的降低错误几率。

  今天我受委托负责传达一项决定,经过前一段时间的考察及工作审评,撤销对你的记过处分。希望小谢同志保持严谨作风以饱满热情投入新的工作。”

  服务人员走到暖阁门外立定,轻敲两下门以汇报的语气说:朱大夫主持调配好了养生药膳粥,请萧老和客人一起品尝。萧正听了说好,很有兴致的招呼谢蔚随他一起转去餐厅。

  朱景升用筷子点着调羹里的物料,逐一解说着三七、黄芪、甘草、发菜等药性功效。谢蔚捧场道,若能把中药味当做一种独特风格,药膳粥的味道着实是不错的。

  等候续盏时,谢蔚的手机响了,是英飏打来的,问谢蔚是否下班到家。谢蔚回答正在领导跟前谈工作,今晚不回中关村了。英飏没有再多问,转而说有位老家来、自称姓梅的世交,打电话到研究所这边找他,还问英飏要了谢蔚的联系方式,说过后先发寻呼联系谢蔚。英飏说一时想不起老家有姓梅的亲友。

  谢蔚略作回忆恍然说,我记得,当年我们随长兄回故乡为父母安坟,那位身负残疾、会解卦的老先生就是姓梅;记得梅老先生膝下公子当时是探亲在家。咱们用的催发解热草药,就是梅家公子帮着找回来的。那时我退烧快些,有幸和他聊过几句。想来是这位梅公子来京了。

  萧正静待谢蔚讲完收线,才颜色缓和的开言问他:出来之后是否回金研所看过?——谢蔚点头回答:去看过。据老书记虞丹行反应,代所长沙成泗一上任就把财务权抢过去,后以增员增效的口号大幅度扩编,但扩充的都是办公室编制,明摆着就是吃空饷的做派。虞丹行势单力孤,据理力争数次收效不大;就干脆向组织部给英飏申报了党校进修班,年后就去参加干部思想建设研讨班进修,完成进修回来正式接任所长职务。早点把研发主管工作接下来,免得被投机分子搞乱套了。

  萧正点头说:“我知道了,你也记得再提醒我,让有关领导对金研所的情况给与检查管理。那再来谈谈你后面的工作计划吧,既然放开了走动限制,你准备先走动起来做什么;以及你目前所掌握、亦或是你认为当务之急需抓紧补充的短板处。”

  那晚老少三人围炉夜话聊得很是尽兴,直到将近入夜。萧正临回去就寝前,还嘱咐朱景升务必给客房里加放感应灯和手电,免得小谢夜里起身限于目力不济摔倒碰伤。

  朱景升先进门开了灯,才引谢蔚进到客房中,特意将一只塑料包装袋放在小柜上:“萧老关照先给你准备的军用棉服,和一双校官靴;已摘掉所有徽标,你明天上班就换这套吧。老爷子是真把你当自家晚辈看待了。”——谢蔚将棉服抱在手里,凭手感就觉很暖和:“能得老首长这般关怀,实在是不敢当。”

  朱景升轻轻点头表示会意,又从衣袋中取出小型手电筒连同一个绿本叠放在桌上。在壁灯照亮下,‘离婚证’的字样甚是显眼:“签字时候陆双成说她不理解,既然她都做完流产了,你为什么不能再给她一次机会?”

  谢蔚抻过小绿本,凑到灯下查看了证件内容、压章,音色已没有了晚间畅谈时的兴致:“她在行事之际就没给自己留机会,出了事反倒要让别人给她机会,这叫什么逻辑啊!?连‘破镜重圆’和‘伦常天理’这两个概念都能混淆的一塌糊涂,居然还摆出‘人上人’的姿态到处招摇。真岂有此理!

  虞州谢氏数百年恪守立德准则就是‘敬先奉贤、克己修身’,不会因身侧无人监督,就可以懈怠轻亵。虽然经文革动乱,将无数传统文化当做‘封思修糟粕’粉碎掉,但存于头脑血脉中的信仰理念是无法摧毁改变的。谢氏家规中明确记载,没有行正礼、拜过父兄高堂,就不能算是过门妻室。何况是在居丧期间行为不端铸成恶果,更加没有获得宽宥的道理。

  此等劣迹若在古时候,夫家对此是可以向官府递状告诉的;现在我改用‘放妻’之法,已经是考虑要保存双方颜面,做出最大退让了,难不成陆家真想······!?”

  兀然发觉朱景升不做声,谢蔚回头细看,见朱大夫正在摊开针灸包。两人对上目光,朱景升挑着下巴示意谢蔚宽衣,准备扎针:“你不是说遇上大风,被卷起来的重物砸到背上了吗?我可以把针灸和散瘀止痛并行,保证你明天全好了。”

  半小时后,朱景升揭开在谢蔚后背上游走良久的拔火罐,拍拍肩背招呼他改为仰卧姿态。谢蔚揉着咬得酸胀的牙关,略松口气仰面躺好。朱景升捻起毛巾替他擦了颈项间的汗,轻声嗤笑:“出冷汗了?通则不痛痛则不通。”——“简直是蒙古大夫的手段,我严重怀疑你是故意打击报复。”谢蔚愤愤答道。

  朱景升笑得甚是刁滑:“要我说你和陆双成呢,她是年轻天真,你是太过书生意气。其实都在执迷于一个实则谬误的表象。”说话间用镊子从药盅里拎出一叠浸了药的纱布,压在谢蔚眼睛上。“你静下心想想,老爷子们何尝看不出你和陆双成合演这出‘过家家’游戏,就算你现在推掉陆双成,接着还会有其他人被安排过来。说白了,绳扣只会越勒越紧。再则,叶家公子目前虽然信服你管教,但他们家能长久容忍吗?”

  朱景升轻轻拨动了一下刺入谢蔚额角的银针,谢蔚不由得哼了一声,抬手要触摸,被一把按住:“紧要穴位可不能乱动!我虚长你几岁,劝你几句——与其疲于应付莫如直捣根源。好好的找个心仪之人,要个小孩,大家就都踏实了。别耗到将来真想要孩子时,体质条件都不允许。”

  谢蔚一直不吭声,不动作,只把两手交叉拇指尖紧紧对顶着,方可知其确实没有睡着。直到眼睛上的纱布干涸被揭开,两个指尖处乃至全身的紧张也随之卸开。

  谢蔚头不能动,只是闪过皂白分明的眼睛摄住朱景升,问:“我愿意考虑要个孩子,但还是不想再接纳一个陌生女人在身边。这该如何解决?”

  次日辰时,萧正看过谢蔚写的申请报告后,交由文秘人员转送到专管部门去,要求尽快办理。回头见朱景升还在往日程簿上加着标签。于是问道:“早上我见谢蔚出门时脸色不好看,你不会是动手搞恶作剧折腾他了吧?”——“我哪有那么不严肃啊。无非就跟他解说了一回‘精子液氮冷存’的技术而已。他要没兴趣,我也不能强行扒他的裤子嘛。”

  萧正按着白瓷茶杯,笑得趴在了臂弯里:“景升啊···你···你没去搞政工工作,真是屈才了。”——“唔,我也是跟在您和祁老身后,偷师学到的皮毛。临阵磨枪耍着唬唬人还行,遇上正经敌手恐怕就拉稀了。”

  朱景升一边笑一边把日程簿插到文件柜里,似乎是觉察到背后的目光,关好柜门重新回到萧正座前,降低声音汇报:“另有个事情也不知有没有作用。小谢昨天电话里提到的姓梅的世交,我当面了解了——此人名叫梅屹方,目前在副帅座前担任秘书,是去年九月从南方调上来的一批干部之一。”——萧正掀开杯盖的动作停了片刻,又继续吹着浮茶呷一口,齿间夹住一枚叶尖:“仔细查一下此人履历,包括家庭成员姓名,以及和谢家的交情。姓梅?记得再确认一下这位梅秘书与梅珊一家是否有瓜葛联系。”

  傍晚下班时谢蔚在原单位附近下车,去办公室找英飏。到办公楼门前,听身后有人叫他,回头借着灯光看见英飏往手里哈着热气,小跑着追过来。

  凑近后英飏牵住他的手带他进门里:“看你两只眼睛直朝着光亮处,不用说都能猜到,你的夜盲症又加重了吧?罢了,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正好想找你借本书,就便送你回去吧。”

  谢蔚扭头做个回味欣赏的表情,笑道:“真是良言相劝三冬暖啊。我无以为谢,这串小葫芦的钥匙链送你吧。希望年兄你在不久的将来能福禄双收。”说着拎出一串小巧精致的金属葫芦放在英飏手里。

  两人轻声说笑着刚到大门口,侧面有人急火火的摇着自行车铃,匆忙挤到大门口看清是谢英二人,又忙不迭放腿制住车,险些就撞上了。

  谢蔚听着招呼声音耳熟,在灯光里细分辨,才看出来来人是曾经的老邻居包叔,谢蔚从前多次给他儿子包喆辅导过作业。包叔见到故人回来,显得很是惊喜。连珠炮似的夸赞,说他早就看出来小谢不寻常,是个干大事当大官的相貌。

  包叔终究是心中藏着事,几句闲话后就把‘小意思’唠叨出来。金研所干部工作变动,连带着所里部分临时岗位的职工随之惶惶不可终日。老包今天是来给老沙走关系上供的。他原在科学院食堂锅炉房,按借调编制调到金研所管供暖供水锅炉。最近铸造车间的司炉工人聘用期满,想着给所长送送礼,看能否趁机谋求个顶缺位子。

  谢蔚听完叙述后,摇头劝道:“包叔,我真的劝您别往里走。铸造炉和供水锅炉根本不是一回事。老沙再糊涂也不可能混淆这个事实。恐怕您的礼品是白送了。”

  包叔闻言后老大不乐意,撇嘴哂道:“哈,谢大领导已经调走,管不着这段儿的事,就别瞎操心,行吗!老沙已经收了东西,也满应满许应我了,下礼拜一开始,就让我去跟着铸造炉工,熟悉一段时间的铸造炉操作程序。”见谢蔚还要说话,老包干脆喷出一句:“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懂吗!”

  英飏懒得跟糊涂鬼多话,挎住谢蔚的胳膊就往反方向走:“好了,走吧。他想去玩火就让他玩去,管他呢。现在仅是告诉他-两种炉完全不一样,他根本不信的,那就让他去实际看看吧。铸造工段的人员调配,也不是老沙一个人说了算的;你也犯不上替恶人挨骂。”

  兀然间英飏脚步一顿,抬头看了看天空,就半拉半拖的携住谢蔚跑到街边便道上。及后对谢蔚解说,他们刚才走的那条小道上栽有桦树;近年来这一线开了多家餐馆,致使那一片建筑屋顶温度普遍都暖和。于是引来了数百只乌鸦,昼出夜栖。那一条路面上也因此变成了长达百米的鸟屎路。

  “不信你听啊~~这会儿也正是乌鸦们下班回巢的时候。”英飏指着半空让谢蔚细听,果然在来往车流人往的嘈杂中,能听到几声乌鸦打架的呱呱叫声。紧接着就听到熟悉的声音怒骂起来:“哎呀我操,真他妈晦气。我就知道今天撞见丧门星肯定要倒霉。”

  两人驻足循声望过去,见老包立在翻到的自行车前,正往脸上抹蹭着什么。猜想大约是被树顶上的乌鸦拉屎糊了一脸,就指桑骂槐甩闲话。

  有句膈应人的话怎么说来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报全报。是年四月,正值英飏奉上级通知,前往中央党校处级干部进修班就读不到一个月,忽然接到单位紧急通知:立即向党校教务处请假,暂时中断进修,返回单位。

  代所长沙成泗乱指挥,调老包兼管看守铸造炉。一致供水锅炉因中途供水中断无人发现,加之连续干烧发生锅炉爆炸,造成两名炉工当场身亡的恶性安全事故。在随后的上级专项检查现场办案期间,沙成泗矢口否认他调老包兼职的情形,把所有责任都推在老包身上。老包百口莫辩,被惊恐愧疚悔恨诸多情绪折磨得崩溃,借着暂做看押室的后窗户,扯了贴身的挎栏背心把自己挂了上去,畏罪自尽。

  沙成泗被处以停职检查留党察看的处分,虞丹行因接连奔忙劳累犯了心绞痛,金研所所长职务就此再次空悬。

  经紧急会议决定,调英飏回来火线救场,正式上位任金研所所长。
月蔚弦歌 下1——回头无岸·开篇·序
  在剧院清凉宁静的楼道里,叶成林接完电话转回到包厢,才推开门缝就涌出震天动地的叫好声。台上的唱段正是精彩处,喝彩声也如海浪般一层紧跟着一层;秩序并且恰到好处,每一阵都跟在点儿上。既是为演员透亮精彩的唱功喝彩,也为堪与精彩唱腔飙劲的领奏京胡喝彩。

  戏票是苏志恒孝敬上来的,经典折子戏展演。大院里的老首长很多都是票友戏迷,这份孝敬很得老人家们的赞赏。

  展演戏目选段俱是众多精品戏的‘戏核儿’,不仅台上表演的主个个是角儿,连侧厢乐池里场面伴奏也是角儿。懂戏的人都明白凑齐这么整齐的排场实在是难得。按说如此规整的排场,绝少安排在眼下这种不年不节的时段,还是‘二八开’进场的票房(八成走官方赠票,两成走演出单位自我消化的包销);但答案若是剧团新官上任后的答谢专场,问题就迎刃而解。

  京剧团书记刘广福这几年不辍努力地烧香磕头,拜对了本命菩萨,终于坐定了剧团一把手的交椅。为感谢首长们的栽培信任,特意组织本场‘名角荟萃’专场,说的俗点儿就是高规格的堂会;请首长们欣赏外带批评指正,以备来日进一步促进戏曲事业的长足发展,进而对广福同志继续给予关注提拔。

  恍惚错神的功夫,成林感觉下方观众席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再定睛寻找时,却已了无踪迹。

  封令霜从沙发座里欠身伸手拉了孙儿坐回自己左手边,面带嗔怪笑意地问:谁的电话,接了这么长时间?——成林把助听器挂到左耳上,凑近奶奶身边回答:是他媳妇樊卉荣的电话。岳父樊庆海刚从手术室出来,情况不太好,上了手术台不久就关腹缝合推回ICU。主刀医生出来关照家属,尽快准备后事。

  樊卉荣打电话跟丈夫哭诉说,要知道是这情形还不如不做手术,免得让她爸受这场开膛破腹的罪。她问成林能否再帮着找人想想办法。成林丢给她一句干茛答复,305的医生要是都给判死刑了,你们还是别耽误工夫,该干嘛干嘛吧。

  封令霜听完叙述略带薄责语气嗔怪道:“那你怎么还顾得看戏呢?这时候你至少也该陪着她。现在不仅你岳父有危险,卉荣怀了孩子,前两三个月也是最要小心谨慎的时候。”

  樊卉荣是叶家正牌的长孙媳妇,嫁进叶家还不满一年;本周才做好怀孕建档。对于逐渐呈现生命体征的叶家重孙,封令霜的关注在意是当然而然的。

  成林对奶奶凑起个更温暖些的笑容,语义凉薄回答:“她爸现在就是个‘怎么剌开再怎么缝上’的情形,我在那儿能有什么用?难不成还给她拽去个大活人,直接摘器官换给她爸?”下面的话随着一声轻哼没于舌尖,靠在座中继续看戏。

  半年前,樊庆海在单位例行体检时查出胰腺指标异常,后进一步检测确诊为胰腺癌。随后的半年里,全家上下各方面求医问药,依旧是眼睁睁看着检查指标数据跳着往下掉。

  上周清明节各处祭扫返回,全家象征性的吃团圆饭。樊卉荣捧着自己怀孕60天的确认单,跪在封令霜跟前,求祖婆婆帮忙找关系,终于顺利为父亲安排了305医院的手术。

  孙少奶奶新婚首年就喜结珠胎,全家上下为之欢喜。想当然是最该兴奋的成林反而没有什么表示,因为樊卉荣肚里的胚胎不过是她在叶家站稳脚的真正价值,和用来开口提要求的本钱。从化验单落款日期也不难推算受孕日子,压根就不是感情结晶,能不能活到怀胎期满落地为人都是未知数。

  台上正献唱的是净角戏《探阴山》一折,被票友戏迷们推为非常给劲痛快的唱段。待一折唱罢按弦收板,净角演员鞠躬后被串场报幕员挽留在到台上,受托走到台口向戏迷票友们做临时解说托付。随后由报幕员将头座京胡琴师请到至台口,又从幕后请出另一位琴师。两位琴师并排而立,一起朝台下抱拳团揖一圈。观众席里就此起彼伏响起叫好声。

  首先是上半场领奏京胡琴师开言:“今天来捧场的诸位老少爷们大家好。富宝笙在这儿给老几位作揖,感谢诸位的厚爱。谢谢。今儿个作为领奏胡琴临阵换将,真真是事出无奈,恳请诸位多包涵多原谅。

  近段日子体格儿有点儿瘥,恐怕气虚手抖弦艺不准,妨碍了众位行家的清听,辜负诸位抬爱。万幸是同门师弟隆澔先生仗义援手,欣然应承上台,帮着撑起这幅场面,实在是诚惶诚恐感恩不已。

  接下来还有更精彩的戏码呈现给诸位;散戏之后会留出时间,再与诸位亲朋老友坐下来细说细聊。敬请诸位老少爷们归座,咱们的戏就继续往下走着了。”

  一番托付话说完,上半场琴师再次鞠躬作揖下台,隆澔回到乐池中头座位置坐定。随着单皮鼓、小锣敲出清亮的节奏点,京胡再次响起。接下来的戏目是老旦戏,《对花枪》中经典一折‘追思’。

  上半场头座京胡‘宝爷’富宝笙,早年得京胡大家真传。与下半场兜底压轴琴师隆灏,是一师同门的亲师兄弟。文革结束后插队知青返乡回城,师兄弟二人同在剧团场面班子里工作。若论80年代后期,行内胡琴定场伴奏技术,富隆二位挑梁的京胡场面算是拔头份的。

  可惜在89年冬景天,隆澔遭歹人诬告摊上是非官司,被夤夜拘传进了市局接受勘问。团里领导怕受粘连坏了自己前程,不愿出保。虽说最后澄清事实属于遭人构陷,隆澔还是含恨辞职,挂弦搁琴远走海外。

  隆澔今天能够应请出面救场,绝不是为给哪一帮人捧场添彩的,而仅仅是为顾及师兄大病初愈,专程来给师兄保驾的。

  宝爷两月前做了手术,静修期间不能长时间盯台劳累。团里其他可算‘亮得了相’的胡琴琴师,有跟着送戏下乡小组的,还有在外飘着忙走穴挣钱的;真格是“留下的拿不出去,上得了台的身子骨又盯不住。”

  正巧隆澔最近刚回国,去到师兄家里探望时,得到师兄及一班老同事们反复敬请托付,宝爷甚至当着众人要给师弟打千儿恳请,终于求动了师弟开金口同意出面救场。

  “···盼夫郎盼过了多少春去秋来柳叶黄,为想我夫病倒床;?盼夫郎盼得我朝思暮也想,?天天倚门望;?盼夫郎盼得我两眼泪哭干,?时时把你挂心肠;盼夫郎盼得我青春已过,?两鬓白如霜···”

  台上正在献唱的是戏中女主人公例数思念丈夫的唱段,不知怎么就有了对症起效的催发作用,生生就渗进了缝隙,将成林本以为用护甲裹成无可穿透的心,狠狠浸渍、洇痧得生疼。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曾几何时翻到这首《折桂令·春情》,成林还嗤笑说,这么肉麻的词看着都起鸡皮疙瘩,牙都酸倒了。记得那人当时笑答说:这‘酸’字用得好,小曲收录集正是叫作《酸甜乐府》。孰料世间事果然就会‘说嘴打嘴’,后来这首辞中每一句都象鱼钩似的钩扯在他心上;更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真的因为思念沸腾汹涌,喊着那人名字满脸是泪地从梦中哭醒过来。

  感觉到脸颊上起了微痒,成林抬手略挠却挂下两指水迹。他不禁怆然一笑,在指尖搓着那点水直至阴干。

  近两年来,叶成林名义上是仍旧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实际上能像今天这样陪老太太看一场戏的情形是只手可数。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因为生意忙,他要把前些年的损失加倍夺回来。现在最能催发得他激情澎湃的事,不是游换于厅廊床笫间的各色男女,而是挣钱。他喜欢挣钱,尤其是亲手开拓出挣钱的渠道,当时的爽快最令他感到浑身通泰,那是砸钱嗅蜜、开苞破处根本没法比的痛快。

  ‘这些年过得不好不坏,只是因为少了一个人存在··’,每次他都故意把词这么唱。左耳失聪已成残疾,向左侧头右耳前移的姿势,成为后半生对话倾听的习惯动作。对此他绝无怨言,因为他用耳朵的听力换下了几条人命。值得!当然他也绝不避讳‘用心虽好,手段损德’的无奈;祸害老实人都要遭报应,他活该的。通俗解说‘事情两面性’逻辑,就是打人一拳须得防人一脚。人前显贵风光露脸,轮到人后受罪时的困苦伤痛,就得无怨尤地挨着受着。

  戏散场后,老干部们从预留的安全通道出来,专管接送的金龙大客车早就侯在剧场后院。有些老人家刚才尽顾得过戏瘾,这会儿就要去卫生间走动一番。封令霜一再要求孙子跟她回大院家里去吃饭,成林连声应承着,就立在通道门旁等候。

  场内还有恋恋不舍的戏迷围在舞台前,与演员琴师热烈的交谈着。有的戏迷显然是余兴未足,还要同着熟识的演员在哼唱几句。意外间,从弹唱念白的人群中,响起一道嗓音圆润、腔调清醇的吟唱,为之伴奏的是响板、羯鼓。

  初时细听,唱的似乎是一篇七字言鼓词,再做仔细分辨,那词中字句对仗工整竟是分外耳熟,凝神回忆兀然记起—《九歌·山鬼》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曾经灯火辉煌、缤纷闪耀的国庆花灯街道上,车门隔绝了外界喧嚣,却收拢了各样彩光阑珊。谢蔚用保温壶盖拍打成羯鼓的节奏,吟唱的整首《九歌·山鬼》,是成林有生于此听到的最悦耳的旋律。

  坐上大客车返回大院的一路上,成林窝在座位里,一直用拳头顶在心口处。那里如同有个被烈火烧到透红的钢锥铁球,向四下里滚动冲撞,戳烂皮肉的瞬间又将破烂伤口烧焦封口,就让血填充囤塞在肌肤间隙里,撑顶出血气鼓;比皮肉溃烂鲜血淋漓,这种更加痛不可当。

  金龙大客车行驶进总字大院二道门外前停稳,成林跟着老人家们顺序下车。在他像乖孩子似的,跟着封太君等老人家们款步迈进院门时,他的司机也驾驶着奔驰越野车稳稳跟在叶总身后。

  公司律师先向封太君问过好,恭送老人家走近小楼,才在老总示意下报告:下午接到有关部门通知,反诉一商局诬告、以及就无辜蒙冤被监禁半年事实提起赔偿案,现已下达正式判决结论。撤销一审原判,即日撤销党内处分,由原单位登报公告为原告恢复名誉;具体赔偿批文及赔偿款收讫手续,由当事人本人或委托律师前往有关部门办理收领签字。

  今年人大闭幕后,上诉一商局违规操作、贪污截留承包人奖金分红案,经高院终审判决一商局败诉,判被告于判决书下达即日起30个工作日内,按照合同签订数字或比例向合同乙方予以兑现,发放奖金及扣留期内衍生利息;对逾期不能执行情况,原告保留申请执行的权利。今天的结果则是既诉一商局胜诉之后的又一次胜利。

  叶成林用双手将额前的自来卷发丝拢向脑后,顺便重重吐出口气。97年及其之前几年里,遭遇的无数冤屈、屈辱到今天终于尘埃落地了。然而此时此刻他感觉到的不是快意而是再次翻腾绞动的痛楚。与几年前不同的是,他现在对于痛感已经习惯麻木。

  成林从手包里找出樱桃木烟斗,装烟丝点了火儿,向空中嘘出一条雾线,随后向律师喜笑颜开:“你知道汉字里最受爱戴追捧,同时又最遭忌惮痛恨的是什么字吗?”律师不明就里的摇头,听他继续拽文:“是木字旁加又的‘权’字。我对这个字的能量可是深有体会啊!当初把我撂倒在地又踩进泥里的,就是‘权’;今天终于还我清白、令我扬眉吐气的,还是‘权’。可我还是想骂一句:草!他!妈!两个案子的赔偿全加一起不过二百多个,我他妈跟一商局这帮贼屌揍的,打了近五年官司,耽误了多少好机会,损失掉多少个‘二百万’!还有叶二爷最好的青春、最真挚的情感啊,都他妈被这个‘权’毁了!”

  金钱仅仅是排在最后、且最直观的衡量标准;很多东西没法用钱衡量和弥补。那年成林被夺走了太多的东西,连同胸膛中的心也被生生摘出去,就在他眼前剁碎,丢进尘埃无法捡拾。在他眼中,9、7不是两个简单数字,而是不停挥舞的刀斧,在他身上和内腔里留下层层叠叠的疮疤。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偏偏他这丢了心、烂了皮的躯体,还能在世间游走着。那又靠什么把代表时光的日历,一天一张撕着、数向没有人等的将来?每每想起纠结这个答案时,成林就不自主地将后槽牙锉得咯吱作响。靠变成了摆设和提醒标志的左耳,靠满心满怀越滚越沉的恨意,靠一抹藏在心底最深处摇曳闪耀的影子和一声酸甜交集的称谓。
月蔚弦歌 下部1——回头无岸·1
  1·——家破人未亡

  再回望97年,那个事端发作的日子其实挺好记,清明前最后一个工作日。商委纪检科的人领着市级经侦处办案人员突然扑来办公室找成林谈话。

  市级经济犯罪侦缉办公室收到实名举报——叶成林涉及贪污公款、行贿受贿、巨额财产不明等多项行径,提请相关主管部门调查。所谓举报依据开列如许:他在95年底至97年初这段时间,频繁换车且车辆标配价格都呈明显增高趋势;连续换房买房,至今在其名下得到证实的房产已有四处之多,这绝对不是在商业部门任职的正常薪资水准。再有举报人还提交了多人证词、照片,可证明嫌疑人长期频繁出入高档消费场所,更加证实其收支水平严重不符。经侦部门据此给以初步认定,该嫌疑人不排除有利用职权便利,从事经济犯罪的情形。据此依法给予传唤说明的处理。

  那段时间很纷乱,许多事情都来不及解释也没法解释。‘欲使其断,先促其乱’,成林当初还讥笑过说话人(谢蔚)太爱拽文。没成想应验在他自己身上时,一字一句都印证的严丝合缝。

  成林筹备资金终于开了自己的公司,经营进出口商贸,首单生意是机械器材。科学院小区两套单元房的折抵款被他用来充实了运营资金,公司资产目录中除了为方便公司业务购置的两辆车,还有一辆车是叶成茂买了挂在他名下的。

  论兄弟感情也好,论做官捞钱两样兼得之也罢,叶成茂都支持成林开办公司。就好比是大鹏的两扇翅膀,等到风势正劲之际,也要把翅膀全部打开奋力舞动,才能借助风势冲天翱翔。眼前最浅显的表现就是能借用成林公司的财务收支来做许多事情,这是平头百姓民间生意层级根本无法企及的。

  叶成茂和正经老婆钟七泠的夫妻关系已经冷僻得胜过陌路,钟七泠因多发性肌瘤切除了子宫、卵巢,彻底断绝了相夫教子的心肠。叶成茂竟然拿这事调侃说:说不定哪天钟七泠能长出山羊胡子。

  葛玲玲属于能够将欲望明码标价的女人,自从给叶成茂生了孩子后,底气就越发强横,标价也逐年提高。钟七泠查实丈夫在外养野鸡的勾当后,当然不敢找叶家长辈闹,就找到葛玲玲登门打砸过几次;都被叶成茂想办法盖住了。

  岳父钟定实也找女儿女婿郑重谈过话,明确要求他们夫妇若实在过不下去就干脆离婚。若耗到被人捅到纪委,连带出更多的负面政治影响,两家的颜面、前程都要遭受损失。叶成茂舍不得岳父当前的权力支撑,向老爷子承诺会保证维护钟七泠的正妻名分,不会把葛玲玲领进门。

  在任职辖区上,叶成茂没有多少不敢干的事,但在天子脚下他不敢太做张扬。再则以他眼前能量,更不敢把葛玲玲母子接到身边,那无异于延颈就戮。因此在京城置房买车供养外宅的动作和钱款走向,就都得找成林借路。

  年后地方上干部换届时,叶成茂顺应大趋势放手捞了一把。他把这笔进项经成林公司的账转出来,给葛玲玲买了车和房。葛玲玲不是京籍户口,不能进行车房买卖,因此买卖成交票据往来都要借助叶成林的户名。

  市经侦处的调查人员上门收取证据,葛玲玲先是一言不发拒不开口。抓紧时间与叶成茂通电话问计问策后就立刻变了口风,直眉瞪眼的招认房、车的产权人都是叶成林。保姆抱着孩子走出婴儿室,女调查员问到孩子的归属,葛玲玲的回答不咸不淡,却如蛇咬一口毒浸三分:孩子当然是叶家的骨血啊。

  如此一来叶成林涉嫌经济犯罪的起因,就变得顺理成章。疯狂敛财贪污受贿为了包养小明星和私生子,足以证明起生活作风堕落淫乱,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

  又一个三十天拘留期满,叶成林走出拘留所时,路建伟开车来接上他就往公司赶,随后东拼西凑了一些资金又往出京高速路上奔。成林在拘留所期间,正是生意交接资金运筹冲锋的最佳时期;资金链跟不上,生意肯定就要中断。压在京外货库里的货必须尽快出手,否则就得被库房管理方贱卖折抵库房租金。

  两天后终于把库存的周转处理清楚回来,进公司门连凳子都还没坐热,经侦处的人又来了亮出拘传书。涉嫌案件审结之前,嫌疑人不得私自出京;现在叶成林已明确触及到故意销毁证据、转移财物、疑似外逃等诸项禁止条款,依法给与该嫌疑人行政拘留十五天处理。

  路建伟找到老搭档苏甄,一起拖关系争取到了探视;将查实的事件脉络即使告知成林。

  原一商局书记刘宝根调去京外省级商业局高就,不然怎么都能提供些许示警信息。仍在一商局原位上的领导们痛恨叶成林等人不识趣不服管,对于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嗤之以鼻,还要逼着他们把吞进肚子的钱吐出来。于是狗急跳墙祭出杀器,联合各方公仇私恨的人一起攒拢这个局;以图‘杀鸡儆猴’。哪怕最后闹成两败俱伤的结果,也能将叶成林搞倒搞臭,从而警告其他不安份不甘心的年轻经理人乖乖低下头去;否则叶成林就是最好的榜样。

  打前锋诬告的人是江秋生。叶成林初到海联商场挂职,负责处理江妻成文革违法违纪行径,牵连出江秋生受贿事实,江也因此被问责查处。一商局违法操作截留贪占众多承包经理的分红奖金,江秋生也是分赃获利者之一。所以在一商局上下沆瀣一气诬告行动中,江秋生就被推出来充当打冲锋乱咬的恶狗。

  指证人名单排了很长一串,有当年商场丝绸组丢失票据受到处罚的李金荣、商场劳资人事科没能坐上正科长的马素兰,还有考虑经营项目毅然撤柜降职的搪瓷塑料组组长。

  路建伟对这些怀揣私恨的人名,不觉得奇怪;令他讶异的是证人名单里还有葛玲玲、袁丽芳,她们都是直接、间接地受惠叶成林,现在竟然也加入到落井下石的队伍中;完全是要把人踩进泥浆呛死才甘心的架势。成林对此报以淡淡冷笑,他早就品出这两个雌性蠢货都是什么德行了。

  前些日子葛玲玲为生活费问题闹起争执,被叶成林抽了一巴掌。叶成茂因对成林多有所求,而对葛玲玲告噩状不予理会,葛玲玲一直怀恨在心。这次落井下石整治叶成林,说可怜些是为保证她自己和叶成茂的行迹继续隐瞒不至于败露,说恶毒的就是要借机泄愤报私仇。

  至于袁丽芳的用意就更好解释。成林还上初中时,袁丽芳去学校给成林开家长会,就对成林的班主任老师说,别人的肉永远贴不到自己身上。只要叶成林在学校里没干出杀人放火的事,就不要总为这些小事打搅老首长的工作。此番雪上加霜,她向调查员提示了多处与叶成林有牵连、且来路不明财物嫌疑。是为忌恨数次遭受叶成林牵连,逼她吐出已‘咽到嗓子眼的肥肉’,致使她财名两空颜面尽毁,她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路建伟终于憋不住心思,对成林说:“林子,我也不瞒着你。你上次进来时,我就去找过你小叔叔;可是他的呼机、座机和大哥大都不通,打单位办公电话,对面跟狗叫唤似的说没有这个人。这一回我就去他单位找,传达室保安帮我叫出来他原来同事,叫傅啸东。老傅跟我说,你小叔叔已调到上级单位了。听我说明了情况后,他帮我打了电话,那边单位说你小叔叔奉领导下派去外省挂职实习,是今年人大闭幕后过去的。老傅说要是你小叔叔再打回电话,他会记着把你的事转告。”

  成林心里随着述说七上八下的翻腾,最后他吸吸鼻子说:“我就说他不会不管我··肯定是不知道这回事儿,他是真的忙。一点儿都不吹牛逼,那可真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式的人物。你的心意我领了,就别去惊动他,我真的不想让这破烂事把他弄脏了。”

  路建伟望着成林脸上兀然间展开的喜色,低头忍了半晌才把眼泪咽下去:“林子,你别再勥了;到哪山唱哪山的歌儿吧。把你爷爷家的电话给我,我替你打这个鸣冤电话。现在不是死要面子的时候,你这半年多一直就跟衙门里进进出出的耗着,瞒不住的。听说那帮孙子攒出的数字不少于六位数;再干等着不还手,被他们咬死了这个诬告伪证,恐怕会要命的!再说你爷奶若最后听到的,也是被歪曲坐实诬告结果,那不是更丢脸、更冤枉吗。”

  成林沉默半晌后,终于把叶成栋的联系方式告诉了路建伟,但他嘱咐路建伟,关于谢蔚的事,一个字都不要跟叶三儿说起。他还让路建伟回去后把公司关了,公司里的东西只要能卖钱变现,都交由路建伟一手处置;账务结算后若还能剩下钱,就算折抵给路建伟这一年多的薪水了。唯独把上诉一商局违法操作案的所有材料,全都收存好留给他;成林说他要把官司打到底!他还要卯足了劲挣钱,找到杀母仇人报仇。

  叶三少成栋和路建伟见面后,聊了不到十分钟就气得跳着脚、破口骂起祖宗,一商局里这帮孙子王八蛋,这么祸害我哥,是当我们叶家没人管吗!临别时三少成栋紧紧握着路建伟的手说:“路大哥,我替我哥谢谢你了。事情到我这儿,绝对让它画句号了。等事情彻底摆平,我和我哥一起请你喝酒。”

  当叶成林从拘留所办公室收敛起随身物品,迈出栅栏门,戳在太阳地里狠狠的抻着懒腰时,已经是十一月份。叶成林因为涉嫌经济违法巨额财产不明等诸项罪名,法院一审判决‘判三缓三’;一商局及市商委给与开除公职处理,党内处理给予记大过一次留党察看保留党籍的处分。

  叶成林不敢多做耽误,继续收集整理证据,与上诉一商局案的同时另行立案,就一商局一干领导诬告无辜、打击报复等事实提起反诉,并同时提起申请国家赔偿。

  12月中旬北京连续三天大雪。成林回大院变更车辆出入证,为方便手头周转,原来的切诺基换成了低配雪佛兰。低配车制动远不如越野车,他是一路蹭回大院的。换车证是次要的,主要是他在奶奶家的房间里还压着一张折子,是奶奶给他开的户,现在得找出来应急。

  办好车证后,成林把车停在了门卫附近的空场,步行去二道门。二道门里走动的车最低也是福特、捷达王级别,雪佛兰到了门口还会被盘问。路上遇到萧正,叫他坐上电瓶摆渡车一起先到祁家小楼,有事要当面交接。

  萧正当着祁省三,将两张存折、一套房本并钥匙交在成林手里,逐一说明道:谢蔚接受上级命令委派到南方某大型金属集团公司挂职实习,97年4月初料理完今监中心新办公地粗略定位,就过去到岗就任。临行前托萧正转交存折,说是成林正在跑生意,难免有资金不凑手的情形,这点钱不多,权做给他应急。工行存折里的钱是科学院发给谢智璘家属的死亡抚恤金。农行存折是当年新开户,里面不过千把块钱。首页明确写着取款密码-成林生日,却未注明来处。

  房本钥匙是英飏送来的,97年6月底时,上级给谢蔚、英飏新分配了住房。英飏出面料理完两处新居搬家后,受谢蔚之托将二里沟的房本钥匙转还给成林,还带了句话:两姓已无亲缘瓜葛,此后各安其命,山高水长再不相逢。

  成林当时冷笑说英飏算是谁,竟然借用谢蔚的口气来呵斥他。小叔叔在兄嫂生前、身后都亲口许诺过,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他和林林一直都会是一家人。

  二里沟的房子因无法最后确权,并且牵涉巨额财产不明范畴、和涉嫌贪污公款数额的采撷证据混乱重复,法院调查不做采信认定。从而将所谓贪污和不明来源财产两项嫌疑数额,都削掉了一大块;一致二审质证时因证据不足而将这两项指控给予推翻。四两拨千斤的小动作,在生死攸关之际把成林拉出深渊。这份雪中送炭的情分能是说断就断的吗!

  然而到阳历年底时,成林路过墓园进去照看,才发现谢方夫妇的合葬墓竟然没有了。墓园管理处的人说,墓主人因公调动离京,将家人的骨灰牵往故乡。正好当时又有急着买墓地的人,就由管理处协调折算退还了部分预付款。原来那张农行折里的钱是墓地退的折算费,谢蔚把这个钱也摔给他,好一派‘扔钱如泼水’的高姿态。

  至此成林不得不信,曾经小心翼翼收在心里的那个家,到如今当真是家破人亡了。

  来年春节算是早年。往年雷打不动的春节家宴,直拖到除夕上午都没人回来,叶军生气得都犯了血压高。最后是封太君和警卫员逐一打电话叫齐了一家人。

  餐桌上成林下意识的谈话姿势,扯起了究问话题,叶军生反复询问成林,也问不出受伤致残的真实答案。盛怒之下抡起手杖将桌上的饭菜全掀了:老子不痛快谁也休想好过!

  叶成栋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他爷爷发这么大火,吓得思维都不会转了,直接就把从路建伟处获悉的事情经过全都抖落干净。关于成林耳聋的起因他确实不知道,就扯着成林的胳膊,让他自己去爷爷跟前‘过堂’。

  袁丽芳本来做贼心虚,几乎下跪求告叶长天,让他帮着制止叶成林嘴里留情,防止其恨极之下说出更多情况。叶长天抢在成林推门前,以最快语速对成林耳语一番,许给他一单进口销售汽车配件的生意,要求成林“都退一步,相安无事”。

  那单进口生意是经J字渠道,可谓手掐把攥稳赚不赔。叶长天本来还想用这把香饵多甩出几条长线,钓上更大的鱼;现在为了应急,保住袁丽芳也是保住自己,最后只得咬牙依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

  没办法,成林当时境况的确太差了。成林向爷爷承认了遭人构陷诬告、涉罪调查蹲监所,以及被一商局商委以涉罪名义联合通报开除公职、党内处分的诸般遭遇。待讲到耳朵受伤致聋的原因时,成林改口说,他爸听到了诬告消息恨铁不成钢,一时间不辨真伪,急怒攻心动手就没有分寸,把他左耳骨膜打碎了。之后因经侦处的人反复调查羁押,而耽误了就医时机,导致左耳彻底丧失听力。

  即便是叶军生封令霜这样经多见广,看多了政治风云、纷争倾轧局面的老革命者,面对爱孙横遭迫害的情境,也不可能再保持云淡风轻的态度。叶军生攥着拳头在座椅扶手上连着锤了十几下,命令成林带着其他兄弟去大院招待所,重新开一桌席面去吃饭。但是让封令霜和叶长天夫妇都留下;他要从叶长天这儿开始,正经地整肃一下家规。

  老爷子不屑于亲自下手,收拾袁丽芳这等只敢背后使坏的怂货。他一声令下指挥警卫员动手,照着文革时期造反派迫害老干部惯用的“喷气式飞机”姿势,将袁丽芳架跪在小楼大门口,对着封令霜、叶长天,坦白例数自己的罪行。他要撕开毒妇的伪善假面具,让叶长天亲眼看着他老婆显露禽兽原形。封令霜更是被恨得浑身栗抖,指示保姆用橡胶底拖鞋抽这混账娘们儿的脸。

  叶长天有意为媳妇求情,叶军生盯着儿子狠狠道:或者让这个毒妇挨过这顿打,日后还能容她夹着尾巴在叶家进出;或者让警卫员去把孩子们叫回来,让袁丽芳把她干过的勾当再向孩子们坦白一回,然后从这个家里彻底消失。你来选一样!?

  之后封令霜直指叶长天说:如果你还要对成林的遭遇,继续端着高高挂起锤炼意志的虚伪姿态,我就亲自去找中纪委和商务部主管领导,将市一商局干部从一把手的商业局长、商委书记开始,用篦子往下篦一遍,倒要看看最后刷出多少以权谋私的赃官来。

  那年的春节,叶家几位孙辈都过得如履薄冰。叶成茂被封太君亲自下达严格指示:绝对不许把葛玲玲这种无耻卑鄙贱人领进门,哪怕她已经给叶成茂生了孩子,哪怕钟七泠有朝一日成了下堂妻,葛姓贱人和她生的野种都休想得到叶家名分。若叶成茂胆敢与妹夫姚建中私下串通暗中操作,就送他们去中纪委谈话。

  叶成栋大学毕业后若愿意硕博连读,就由叶长天往下继续供其读书深造;但成栋本性纯良不适于涉足政圈,就让成栋跟着他亲哥哥从商吧。看字面意思,老太太貌似无分亲厚地关照两个孙子,亲兄弟上阵总归有照应,来日也好保全叶家香火。实则截断成栋入仕的路,彻底砍断了袁丽芳母以子贵的念头。
月蔚弦歌 下部1——回头无岸·2
  ——【插曲·6·擦肩而过的见面】

  散戏之后因与故人老友攀谈叙旧,耽误了谢蔚等一行人的起步时间。

  隆澔、沈赫筠结伴回国探亲,沈赫筠牵头约上了其他正在京中的世亲故交们借机小聚。谢蔚、英飏、梅屹方三人岂有缺席之理,各自调换了日程赶来一聚。

  正演散场后,行内旧识故交们牵手欢谈意犹未尽。沈赫筠欣然应邀,亲自击羯鼓而歌,以委婉洒脱、韵味饱满的马派唱腔,开嗓唱起年幼时长辈夫子教唱的诗歌《九歌》之一山鬼。歌声响起未几,就引得尚未出门的戏迷迈不动步子,纷纷围拢上来。

  诗歌吟唱在隆、沈等几家世亲中,是子弟们开蒙受教必修课,算得是耳熟能详。隆澔、英飏立在侧旁聆听片刻,就不自觉间随着韵律节奏,扣掌成拍轻声唱和。

  演出过程中谢绝会客是行内不成文的规矩,梅屹方特意等到散场后才托人找到了姐夫薛骁璔。薛骁璔是长靠武生出身,从小坐科练就挺拔笔直的身形。非关于前妻、孩子的周全事务,绝不会为自己的荣辱进退而摧眉折腰。薛骁璔的忠孝秉性更是深得梅家上下竖指称道;与梅珊离异且幼子随母后,他也没有与梅家断绝来往,仍旧以晚辈身份定期问安,悉心守着同梅老爷子的翁婿之情。

  梅屹方今天过来是给姐夫报个平安。他前些日子随首长外出前往石家庄军区,特意去看了参军的大外甥,孩子目前在参加选拔特训,各项成绩优异的兵员将推荐进入驻京警卫营。

  但是梅屹方还需要嘱咐薛骁璔多与理解,出于工作职务较为显眼,又有纪律限制,及近亲属需自觉回避的条例约束,以他现在的身份不能插手干预地方部队工作,那会给身处基层的孩子惹上不必要的麻烦。特别是当前时期无论军政哪面层级,对于‘江南帮’举动极其敏感,他必须谨言慎行。最后他安慰姐夫放宽心,等部队集训结束成绩优良,他会向首长跟前做好铺垫,把外甥要到京内军队单位里。

  谢蔚也是遇见了熟人,正是当初在大风天巧遇的那个少年。少年见到熟人,一副冷眉冷眼登时笑逐颜开,吊梢眼曲成两道上弦弯月,碎玉白牙闪来闪去,将快活劲儿烘衬的越发鲜活友好;使得谢蔚看着笑脸都不觉心生欢喜。

  随后赶来少年的家长穿过往来人群走近,少年回身拉着家长笑眉笑眼地做引荐。过来的家长是少年的外婆,也是今天参加汇演的演员,唱老旦的。

  想来早就听少年叙述过当初得救经历,此刻只听少年提醒,老旦演员立刻站直身型,挽手向谢蔚躬身行礼,自责说当时孩子小不懂事,都没记着问恩人尊姓大名。孩子心里一直念着这份恩,今天终于有机会向恩人当面道谢了。说着话又揽过外孙上前,正式行礼道谢。

  谢蔚伸手拉住被按着鞠躬的少年,算是接了半个礼:“您祖孙二位真的多礼了。举手之劳实在不足言谢。”——少年外婆郑重解释说:“先生您有所不知,在家乡时有高人给孩子摸骨算过,命中多祟但幸在常有贵人护持。因此家里人从不轻慢每位护助过他的好人。”

  约定的返回时间到,分作三处的几个人聚到大门口集合。沈赫筠操纵着九座商务车起步、调头,让过一辆横冲而来的金龙大客车,稳稳停步侯在阶下。谢蔚、英飏让梅屹方、隆澔先行,他们分别提着琴盒、服装袋也上车落座。

  商务车刚起步,前面的金龙大客司机突然点了脚刹车,沈赫筠也跟着踩脚刹;谢蔚还未坐稳险险被摇下座位。

  英飏拉着车门上的把手,不悦感慨:“现在这些机关的司机开起车来真是无法无天,只需仰仗着特殊车牌的威势,就敢横冲直撞张狂霸道。”——沈赫筠调整了档位,车辆稳步前行:“古往今来,特权车辆现象都是一朝一代政务的顽疾。你和小蔚记着约束好自己的司机就好。”

  梅屹方没有理会沈、英的对答,他刚伸手接了谢蔚一把,继而温言笑道:“论职务级别,小谢、大英都在我之上;现在倒劳烦你们两位照顾我们,何以敢当啊。”——谢蔚调整了坐姿后回答:“屹方兄过谦,阁下尽可安坐。眼下并非公务时间,又都是兄弟近交,就只分长幼孝悌,不讲功名高下。辅助兄长是应当的。”

  隆澔一直没有作声,此刻正端着旅行水壶喝水,不能开口,只眼中露出笑意向谢蔚点头表示赞同。

  ——【插曲·7·秋决】

  江秋生一心想学黄花鱼溜边儿,从商委办公楼溜出去,可惜商委销售科长不肯放过,在厕所门口把他堵个正着,等他上完厕所一起到书记办公室,向找上门叶成林郑重道歉。

  江秋生坐在马桶上死劲的揉着肚子,感觉怎么揉,肚子里那挂肠子都悔得湛清碧绿的,心里的懊恼就别提了。谁能想到常年玩鹰,总有被鹰菿了眼的一天。都怪他‘夜里吃要不开灯’,误听人言打错算盘。

  当初看叶成林上班时时穿的油光水滑,下班照样和办公楼里的小年轻们坐在路边摊儿或小饭馆儿里,喝扎啤磕毛豆或是吃火锅,一点没有高干子弟的装相拿派样子。他和些许人一样,就以为小叶肯定是闲扯淡、吹牛逼,家里充其量也就是个科长、副处的干部。万没想到真人不露相,叶家老爷、老太爷都是中央级的大干部;人家一直不吱声,是不惜的哄你们玩儿罢了。

  恨罢自己眼瞎心瞎,再恨商委书记、局长的这些领导们,当初是他们捶胸跺脚的说要报一箭之仇。这么多人商场上混了几十年,有的工龄都比他叶成林的年龄大,被他个小兔崽子牵着鼻子溜得象孙子似的,每月都得腾出功夫和法院打交道···是可忍孰不可忍。领导排兵布阵,差一个打冲锋的人,销售科长就推江秋生出头,因为他被叶成林祸害的最苦。

  书记拍着鸡胸脯许了江秋生一把副局的交椅,江秋生就直眉瞪眼套上笼套眼罩,当了拉磨的驴。现在知道了,领导在阵地上喊完那声“同志们冲啊!”,就完成任务了,打冲锋的人也就是堵抢眼、扛炸药包和拼刺刀的。

  江秋生去向他哥江春年喊冤说:我是听了领导指示,才拿着那些材料出面举报的···做啥到现在把罪名全压给我一个人背呢?江春年没容他嘚啵完,就一把捂住他的嘴。

  江春年的顶头上司是老北京胡同串子出身,闲扯淡时就摘下警帽儿,戳点着江秋生的鼻子开口就满嘴炉灰渣:你丫就是个见屌不躲的傻逼,活该你挨了操还打呼噜儿!把你龟头里的水挤干净之后好好想想,领导能承认自己有错儿吗?领导怎么能有错儿呢?活该吃瘪的时候,你就咬牙把脸扎进裤裆里。儿媳妇大肚子—该装孙子的时候,就踏实地装孙子。不就是鞠躬道声对不住吗?还能刨了你祖坟?兹当是小野鸡接着‘跑马’嫖客,反正是钱照收,腿一劈眼一闭,这拨儿就过去了。

  细琢磨这番道理,理不糙,话是真够糙的。连江春年在旁听着都被噎得直劲儿翻白眼。

  销售科长在厕所门外敲门催:“老江,你中午吃棉花了,肠子里搓线呢?赶紧的吧,这都等着下班呢,书记那边茶都泡没色儿了。”

  江秋生嚼了一粒硝酸甘油片后,拿出上法场的姿态走进书记办公室。进门一看阵势差点气得哇一声哭出来,屋里的人除叶成林之外还要几位搂着相机、摄像机的报社记者,长枪短炮的候着,就为拍摄记录下着‘冤屈昭雪’的镜头,好抢头条新闻。

  江秋生以沉痛无比追悔莫及的表情语气,在商委书记、局长和几架摄录镜头前,向叶成林诚恳的承认了错误、悔恨,将所有屎盆子都往自己头上扣。最后表示不想求得苦主原谅,只希望这件事就此画上句号。在他述说的同时,摄像、照相器材在周围噼里啪啦的响着,江秋生觉得自己浑然就像被扫黄的捉奸在床一样,裆上的污渍都还没擦,就光着腚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展览。他发现今天真切的学会了一个词—出卖。

  下班后江秋生下楼准备开车回家,发现在他的大屁股普桑旁边,向茬架似的蹲着一辆中型商务车和一辆加长奔驰。车上司机和副驾都穿黑夹克外套,趋青的板寸木着一张脸。无形中增加了两辆车的分量。

  江秋生正捉摸着把车挪出来;叶成林领着那群记者随从鱼贯而出,在台阶上逐一握手道别。记者们高高兴兴钻进左边中型客车,奔驰车上副驾立刻下车,从后备箱里提出一堆簇新礼品袋送上中型客车,中型客车里响起一阵欢声笑语和感谢声,随后先驶出商委办公处。

  叶成林回头看看被挤到墙边的江秋生,呲着牙奸笑道:“老江,所有的事到刚才为止就彻底勾销了。左右没事儿,咱们找地儿赛赛车去吧,也不远,就西边老山车场。你要赢了,我就关照那些记者,把有你的照片镜头全剪下来。我也不欺负你,那辆奔驰是哥们儿抵账给我的,七成新,目前最高迈也就二百七八;你那大屁股普桑最高能飚多少迈啊?”

  江秋生坐进普桑时还听叶成林跟他提醒,如果他敢耍滑头溜号,晚十点播出的北京晚间新闻里,就先把实况录像不做任何剪裁的放出来;明天一早所有报纸都会登出大篇幅报道。江秋生屁股底下都着火了,咬牙切齿骂道:“干祖宗奶奶的,谁敢溜号就是王八操出来的。咱们回头见!”

  晚上的赌局共赛了五场,结果三比二,江秋生赢得很艰苦,且赶在晚十点北京新闻开播前结束赌局。临走时江秋生还满脸狂躁的自夸说他今天算是发掘出自己的潜力了。

  看着江秋生疯疯癫癫开车跑远,叶成林用拨钎搅动烟斗里的烟灰,再扣进烟灰缸,嗓子里响起两声狞笑。磕打完烟斗,他向四下里招呼:收场。

  随从们应命立刻动手,将带来的所有酒水、器皿,甚至垃圾全部装袋,几分钟功夫就消失的干净爽利。

  江秋生一直持续着时速百公里以上的飙度亢奋,一路往家奔回去。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去向江春年报喜···或许是自己笑声太大,或许是刚喝的酒闹后劲儿上头,消减了听力;反正他现在即使摇下半幅车窗,也听不真周围的动静。

  忽然间对面亮起两道车辆远光,瞬间将眼前照成一片雪白。江秋生本能地拐把躲闪,只听轰隆一声,前挡风玻璃碎裂朝他飞溅过来;再接着是什么物体朝他撞过来,就顾不及分辨,是剩下巨大的爆裂···

  当天晚上某立交桥下发生恶性汽车追尾事故,有桑塔纳轿车钻进前面大型拖车底盘下。由于后车冲力过猛,桑塔纳的车楼被拖车底盘削得只剩四分之一,出现场交警请来消防队战士实施破拆,费了老大劲才将撞烂的普桑从拖车后尾上扒下来,后车司机早已当场毙命,胸以上部分被撞烂。从撞击程度及轮胎摩擦印记可知,后车桑坦纳的时速不低于八十迈,且撞击接触的同时,完全没有采取有效制动。

  次日上午,袁丽芳两眼发直地坐在办公位上,新办公室同事正在议论报纸上的新闻,既有一商局败诉案,也有西边城郊的恶性车祸。同事们并不明了袁丽芳与这两项报道有牵扯,议论起来也不做避讳。

  对于一商局内有关干部恶意打击报复的行径,同事们用歇后语做了归结评论:这帮贪官真是‘光腚撵狼——胆大没羞’···至于刊登在另外板面上的恶性车祸,就随意发挥联想信口胡扯,从借酒浇愁到畏罪自杀,再到遭幕后黑手灭口,简直是花样翻新色彩纷呈。

  袁丽芳始终装作不明就里也不表态,手攥着早报,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在众人眼前。
月蔚弦歌 下部1——回头无岸·3
  2·——好风凭借力

  那个春节过得鸡飞狗跳,朱景升在年三十、初一两天大院医务所值班,那两天几乎都是在叶家小楼里过的。

  袁丽芳挨完打之后,披头散发的倒在门厅地板上,封太君勒令叶家上下人等,谁也不许救助,就让她自己扛着,续不上一口气死了就是活该。老太太的拖鞋真扛得住使唤,左右开弓十个来回下来刚歇歇胳膊,袁丽芳已经满嘴是血,口吐碎牙。再加十个来回打完,就眼角嘴角开绽,鼻梁骨折,脑袋肿成了猪头,完全没了人模样。

  饶是如此也没能卸开叶军生心头恨火,眼看就显出牙关紧咬、口眼抽搐的迹象。朱景升跑来看了伸手切了脉,说是急怒攻心清窍失灵。连忙用水火针封护心脉,又拆了丸安宫牛黄丸用酒研开,撬开老爷子的牙关给硬喂进去,接上氧气罩、吸痰机交替猛攻了一个多小时,老爷子才终于缓醒回来。

  叶长天又怒又怕,急恨交加得要发疯;他推挪开了无数应酬、巡视跑回大院,就为了陪着父母过个团圆年,还想顺便再把成林弹压一下;没成想变成了让他亲眼监刑,打的还是他老婆。袁丽芳就算犯了该砍头该骑木驴的罪过,也该是由他拉回家自己收拾,现在却是让他亲眼看着打,真是把脸丢到太姥姥家去了。

  他命令警卫员把成林从招待所抓回来,看过门厅里半死不活的娘们儿,又拽着去看被气倒在床的爷爷奶奶,问他这样的行刑和问责后果,他满不满意?

  成林心说,我才不上你的当呢!他错着牙关冷笑说:“我叫您一声亲爹,您别跟我玩这套惯用的‘道德绑架’。该怎么管老婆是您的事儿!我爷奶是痛恨你老婆作孽太深,才被气得犯病;您要真想给老人家出气,拿刀活劈了她都行,跟我没半点关系,问不着我。更别把这脏水往我身上泼!想撺掇我来顶戗杀继母、手足阋墙的忤逆罪名,那您别费这脑子了。非要论我个不孝之名,就是我至今还没报自己的杀母之仇。至于其他人的罪恶,跟我扯不上屌毛干系!”

  叶长天把老爹老妈、老婆分别护送、运送到医院,就坐上车赶去补上‘走军区慰问坚守指战员’的工作。幸亏那年春节,叶家周边几座小楼的首长住户或疗养、或聚会的都去了外面,叶家这场热闹动静儿才得以最大程度地掩盖下来。

  破五那天,雷霆来到高干病区替首长做问安点卯,顺便给成林送来了南疆某省关于经济增长评估的材料,尤其是该地区号召基层领导拓宽思想积极动员,扩大招商搞活经济的明发文件。随文件附有该地县市委班子主要负责人姓名电话。在长长一串名单里,成林发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比如:徐锦辉、林玦。

  成林略看了两行,似是不着四六地追问:“我听说谢蔚在这个省挂职,他的联系电话和地址呢···”

  雷霆没有急着回答,直至成林也从病区里出来下楼,才会和一起去吃破五饺子。他们选的餐厅推出许多新招牌菜,其中的墨鱼馅儿饺子很受欢迎。餐馆生意挺好,两人找了安静临窗的位子落座下来,嗑着南瓜子等点餐。

  雷霆舌尖蹭着上牙犬齿,学着成林的动作,一颗颗剥着瓜子仁。压低音色劝道:“现在没有第三人,我劝你一句。你们家今年过年闹得几乎火上房,就不想想这股火最后可能卸到谁身上吗?你要当真关心谢蔚,就别因为他的事再跟你爸枪火。抱薪救火的意思知道吧,你这闹得越高,那边炮烙柱子里的柴禾就垒得越多。万一哪天真过了明火,捆在柱子上的人顷刻间就化为灰烬了。到那时,任你打上金銮殿去,也没人还你个全须全尾的大活人。”

  成林摆摆手意思是不担心,又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个‘圆套方’图案,铺开餐巾纸盖住。雷霆看着动作哑谜凝思片刻,抬脸分说道:“水印儿代表的是人名,对吧?盖餐巾纸的意思猜不出来。”——成林点着水迹笑道:“仅这摊水污染的面积,已经够我爸遮盖擦抹一阵子了,他顾不上其他人。”(圆套方图案,代指的是袁丽芳。她这次惹怒叶家二老的结果很严重。)

  “未见得啊。如果他放权给其他人,接手之人会把事情做到什么程度,就说不准了。”——“是吗?!可那样一来,我也说不准能混蛋到什么程度啊。”

  恰在这时,服务员跑过来道打扰,说已经腾出车位,请成林把暂停的车挪过去。门外刚来多位用餐顾客,开的都是好车。因餐馆旁便道空档太窄,被堵在了路口处。成林闻言痛快点头,让雷霆先点菜,自己抓起外套、车钥匙出门去挪车。于是就好巧不巧的在门口遇见了徐锦辉。

  徐锦辉原打算是初五就坐飞机回南省任区,可是夫人心血来潮非要去潭柘寺烧香许愿。他历来标榜自己是坚定的历史唯物主义价值观,对于‘临时烧香抱佛脚’之类唯心论举动甚为不齿。徐锦辉实在不好驳夫人兴致,就改签了机票、延后行期,耐着性子携老带幼,披星戴月驱车前往潭柘寺烧了头香。

  待众人从大殿出来时,孩子徐琰图新鲜在廊下求签。拈出挂签上写的是平字;按签上数字取来批解,所言也是匪夷所思:未遂风云便,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堪寻访,自便是白衣卿相。

  回程路上徐琰和父亲调侃说:若按卦辞意思解说,是指过后会有某样际会,却又是成败参半之数。——徐锦辉呵呵一笑说:算卦本就是游戏,当不得真;信则有不信则无。

  直至返回城区停车吃饭,意外遇到了出门泊车的熟人;徐锦辉至此才觉出当真是得佛陀回应、印证批卦之言,再听到下属们夸赞是福气深厚时,他也笑口大开不置可否。

  当前徐锦辉正苦于任内招商工作不得展开,恰好遇见正在为建厂选址犹豫不决的叶成林;诚如正瞌睡时有人来送枕头。他拉着叶成林的手笑着解嘲说,从庙里出来时只顾回头和孩子说话,险些滑个跟头。夫人当时还说笑是神仙佛祖嗔怪他心不诚,略施薄惩。没想到竟然是在指示他必须弯得下腰才能捡‘宝’,这可不是什么人都有的福气啊。

  徐锦辉的岳父泰山今年已确认无疑入朝就任政常委。对于已在干部岗位上的后辈子侄们进行语重心长谈话时,要求他们回到各自任上,务必踏实努力工作,真正切实地做出成绩造福百姓。

  徐锦辉到任后对于地方困顿,也是深入基层做了切脉调研工作的。他就职所在县界内,现有两三家国营厂,因企业改制、市场转型等原因,滞留下大批下岗工人。这些濒临或已经倒闭破产的企业,如果不能尽快找到新出路,就要面临着一系列令人绝望的破产清算程序。

  国家不可能放任企业占用土地长期搁置无用,甚或被白白撂荒着,无论前期签订使用期限到期与否,都将被收回重新分派用途。厂房设备将被贱卖折现抑或拆除处理;有些小厂甚至连买断工龄的钱都拿不出来,只能用库存物品折抵。青壮年职工下岗买断后可以外出务工自谋职业,病老妇孺就只能留守在家靠天吃饭···如是前因后果循环滚动下来,就导致该地方经济发展滞后甚至是跳崖性跌落粉碎,社会不安定因素也就此越积累越大。为了稳定当地社会治安,徐锦辉与县武装部书记达成合作,调动了部分人员装备资源进驻到当地配合治安联防工作。

  成林在收拾干净的桌面上,排了一长溜的南瓜子,然后推着每一粒瓜子逐一例证指明:“重新整合人力物力资源,将有生力量有效重组,快速调头转型,再次回到经济运转轨道,从而最终推动地方GDP指数起跑。这一系列的动作启动的关键前提,就是干部思维观念的重新整合,带动起政策角度的调整。把官话用通俗易懂的话解说——假设您这位领导下令供电局不许通电;那么即使有上等原料,有机器厂房,销售市场也是现成的;可是机器转不起来,成品出不来,那么一切就都是废物,所有良好的预期设想也都是空谈。”

  那晚临别时,成林就与徐锦辉定好:初六一早同行回南。

  送雷霆回到住处小区,成林依旧坚持要谢蔚的联系方式。见雷霆张口要辩解,成林抬手拦住:“见与不见是我的事,但我要知道这个人在哪里,而且是全须全尾。这是说定的事,我爸在军队官场混了几十年,他有他的行为准则,他也知道我坚持事物的态度。”

  雷霆点头感叹一句“服你了”,借握手动作又塞给他一页纸:“这是该省一部分下派挂职的处级、厅级干部名单。但必须用警告这个字眼提醒你,孟广清也在那附近,你别太明目张胆了。”

  挂职干部名单的联系地址栏里,近八成以上写的是所在地区某路段上的宾馆公寓招待所名称。既表现其公开性通透性,也表明了这批人员工作的时限性,尤其是彼此之间相互监督评审的可能性。貌似想找私人空间的可能性极小,在成林看到的则是些许安心。

  既然这批人员是安置于公众视野之下,总归能保证相对安全。就算不能近身,找到远远看一眼的机会总还是不难。于此他也能心中暂安。他没必要对任何人解说自己心中的痛感翻腾,那是被思念炙烤到血液沸腾的烧灼之痛。而现在他只能把这种痛狠狠压在心底不教宣泄。谢蔚曾遗憾于成林缺少起飞的平台,今日此刻,他是多想当面对谢蔚说,平台已经在我脚下了,我飞给你看。

  应了‘九八,就发’的谐音谐趣,叶成林像是上紧发条定点响铃的闹钟,在一串惊心震耳的铃声之后,就开始用他特有的步伐步幅,不停歇的运转起来。他废了原公司名称,将新公司定名为“飞腾”,经营范围大幅扩项,包括有机械原件器材进出口、装配销售;聘请叶成栋出任销售运营总监。公司挂牌成立后,总部留在北京由叶成栋坐镇打理,叶成林则飞去南方分部,全天候驻场管理,全身心投入到一线车间组装工序中。

  在二十世纪最后几年里,衡量一地制造工艺的发展上升趋势,常常是以当时当地,最快见效、最快变成本为创收的工种专业作为择业标准。那段时期南疆某省内几个市县辖区内,最为热推的专业工种是器件组装业,而在其中属于最顶尖的工种必然首推高级焊接。

  国内汽车整车进口销售市场中,关税幅度一直都是迈不过去的门槛,这个门槛简直比别家的门洞都高。即使后来加入关贸协定,这个幅度也只是象征性的跳几下而已,没有出现更大的下调。这在很长的时间段里,成为国家机械类发展及进出口贸易的命门所在。

  叶成林正掐准这个命门,把叶长天摔给他的那批进口汽车配件生意拿来做为“种苗”,借用徐锦辉招商的场地搭成自己的繁育基地,迅速地繁育并发展起“林场式规模产业”。将以零配件进口汽车配件甚至是分解车架,通过焊接成型、零配件装配组装成为整车,交由其他以货贸见长的县市单位进行境内销售,或异地运输售卖;继而带动提携起周边几个县级单位的整套经济链,相互衔接咬合启动运转;包括该地区青年就业、下岗职工再就业等众多老大难问题,得以迎刃而解迅速转型。

  天弦牌轿车在投放进入市场后,就很快受到家用轿车用户的肯定欢迎,不仅价格大大低于整车而且较为省油。从社会稳定和重振地方经济的角度客观而言,如果忽略该车型无法磨灭的“性能隐患”,这一系列组装版轿车的出现,补足了国内汽车市场内中低档价位车型的空白,以经济实惠的鲜明特性极大满足了中端消费水准人群的需求,令相当数量人群提前实现‘私家车之梦’。而且不可否认,新兴的组装业工厂,解决了近万人生活、再就业困难,更拉动促进了几个地区迈开脱贫的步伐。

  同年年底,叶成林将整车进口销售线,于北京总部完成了链通,同时跟上高档机械润滑剂华北区独家代理;与进口高档轿车搭建成齐头并进的运行市场。

  其后,叶成林又做出了新的调整动作,把整车销售、润滑剂代理、高档汽车配件进口这几项产业逐一提出来,分别另行注册公司再加入回归到飞腾公司旗下,进一步将飞腾公司扩编成为飞腾集团。由叶成栋出任着其中两家公司法人职务,他保留整体资金运营、市场销售执行总裁的职权。如此转换之后,以叶长天为首带领下的融资、资金流开始倾向性准确的注入进来。

  叶成栋算是学有所专、成有所用的,毕业出校门就下海从商,而且是游刃有余。即使他明显踩了‘官员子弟不准经商’的红线,但有他爸叶长天时不时的向组织上倾诉一下苦衷,这条实线就化为虚线,可以随时忽略。为此着实羡煞一帮校内同学。

  成了公司老板的叶成栋,早已不是一到放学放假回家找妈的孩子;更不是靠在大班椅里充甩手掌柜的大少爷。他是当真势当其责地坐镇着决策人的位置,事无巨细料理着手中的每件业务、每笔钱款,甚至自觉在办公室里挑灯夜战,踏实认真地干起事业来。因为奶奶郑重告诉过他:他和成林经营的不单纯是生意,是整个叶家子弟全身退归的最后归宿;因而务必要求他们兄弟二人携手同心。

  叶长天作为军界高级领导,明确表示不会放孩子出国,更不会让他从政;二十几岁的人做学问、搞研究,他还没有那份资历。放在眼前给他点事情做着,不招灾不惹祸的,总比留在家里当个不干正事光长肉的纨绔子弟好。

  成林非常清楚,成栋受其母拖累,被叶家女主封太君绝了进阶仕途之望,叶长天虽恨袁丽芳愚蠢,心中对眼前结果未必真能甘心接受;因此也必定忌惮记恨长子的心狠机谋,从而会在今后彼此授受过程中使些神通手段加以束缚。成林就把这些资金投注最要紧同时也是回笼创收最快的项目交在成栋手上;对于小儿子的钱途前景,叶长天肯定绝无二话地会给予大力灌注支持。

  通过如此一番‘堤内损失堤外补’,飞腾集团如同一只羽翼华丽的大鸟,即便曾有先天不足,却还有着世间人众不敢肖想的‘后天补足’作为坚强支撑,照样还是一展双翅,冲天而起,啸上云颠!

  【笔者言——出于讲故事的原则,文中不想捎带暗指哪些品牌;看故事的也不要自我定位。我写故事你看故事,两下相安,爱捡孝帽子的矫情请绕道。就将吧。】
月蔚弦歌 下部1——回头无岸·4
  【插曲8——冬至岁催】

  即使是成为叶董事长之前,叶成栋也早就不是放学放假回家找妈的孩子;何况是如今肩扛重任,兄弟二人要一起扛起叶家的产业。

  平心而言,成林对于弟弟的加入是做好充分思想准备的,只要他不做出大奸大恶之事,大不了就白养这位小少爷一辈子。但明面上还是格外设置了禁令,成林要求他在公司里不许当大少爷,更禁止把无关于公司业务的外人带进办公区,尤其不准把外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烂眼二舅妈弄到公司的重要部门里。

  而叶董事长当真是像模像样,适当其责,事无巨细料理过手的每件业务,每笔钱款,甚至自觉在办公楼顶层预备好全套起居用物,挑灯夜战干起事业来。

  对于成栋的努力肯干,成林当然欣喜,有时也难免讶异他心里的真实认识。成栋对此打岔回答说:封建社会里还有个帝王守边疆的雄壮名头;咱俩携手经营自家的基业,也该有打虎亲兄弟的豪情。

  成林闻言后噗嗤笑了:从小拉着手一起长大的兄弟,说话还用得着云山雾照的?——成栋看出哥哥对他的回答持怀疑态度,也失笑承认:我想踏实地处理公司业务,这是真的;其次是在这儿住着图个耳根清净。

  他亲妈现在‘半疯’症状越来越严重。

  袁丽芳还住在‘众所周知’的家里,二百多平的房子独层独户。这是叶长天每年按领导干部组织纪律规定,向外公开申报家庭财产的主要居住使用项目。政常委第二任期开始,叶长天的职位也跟着上了一级台阶。仅以军籍论属于大军区级别;和其他高官动辄数百上千平的宅院相比,二百平住房堪称蜗居。虽数蜗居,但衣食住行用,保安保姆、植物宠物,一应俱全。按照袁丽芳的喜好,被打造得象抗战期间的鬼子炮楼似的。住在里面的人随着时间向后推延,也变得越来越有鬼气。

  领导干部申报个人财产是一直就有的纪律制度;至于该纪律的执行贯彻问题、细节操作,就是各花入各眼,各庙供养各庙的菩萨了。

  叶长天英明贤达、廉洁奉公的好形象是不容破坏质疑,更不能再让这糊涂娘们儿再给祸祸了。他素来秉承‘禁止后宫干政’的好风格,廉洁姿态更摆的分外圆扩:舍有百间,夜寝一席。受党和军队教育培养多年,上报国家下报父母,为党和人民尽忠才是第一要务。组织上已经给了那么好的待遇,二百平的房子足够住,再向组织要更高待遇、讲条件就是极端错误!

  袁丽芳休了很长一段病假,假条上写的是意外摔伤。待她回来上班时,同事们都为她的样子吓惊:这人怎会脱像这么厉害!脸明显变形,颜色黯淡,眼神恍惚闪烁,头发花白过半;化妆品将领子以外的皮肤遮了厚厚一层,也还是盖不住嘴唇干涩、发色枯干,以及明显扩大范围的色斑。

  单位领导大概知道些关于袁丽芳夫家的底细,以关心体下的口吻关照丽芳同志‘安心修养,不必急于工作’。左右也是闲散位子,不缺她这一个。

  领导把话说的很堂皇,但袁丽芳深知不能当真领下这份客情。她要是不借着每天上班强迫自己活动起来,就再没有更多与人接触的机会了。自从拼死拼活嫁给叶长天,生了孩子又调出部队文宣队,她一直把相夫教子当成首要大事来做,学技术练专长之类事情一概谈不上。

  叶长天本身的工作性质就限定其没有机会携家属出头露面;包括他给袁丽芳安置的挂职单位,都是冲着‘支持首长工作’的境界而白养闲人,更没有需要她露面的场面。

  在夫家彻底失势后,叶长天算是顾及儿子的情感和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对袁采取明养实弃的处置;可是娘家袁姓一门的兴盛繁荣则无可幸免地就此被扼杀。叶长天明确向各处打招呼,不给袁家留任何打着他的旗号‘开后门、谋私利’的可能。为此丢出几个袁姓本族的干吧鸡、绿豆蝇类小官,作为‘大义灭亲、立威明志’的贡品,铺在脚下垫脚,对叶长天来说是手到擒来,也是一石二鸟的事情。

  成栋现在一回家,就听他妈碎嘴唠叨胡骂溜丢,叶家老少通共就十几口人,能让她骂翻了五对儿半;全中国十几亿人里,最歹毒卑鄙的人都汇集在叶家,叶家门里最坏的就数叶长天、叶成林这父子俩。如果成栋不顺着她的意思答对,立时就鼻涕一把泪一把连哭带骂、呼天抢地的拉开场,连着亲儿子一起骂。袁丽芳眼中的当今世道,完全就是‘洪洞县里没好人’。

  今天中午,袁丽芳领着娘家堂弟袁立禾来到公司,硬让成栋给安排进公司财务部;说是为儿子着想,必须找真正的亲人帮成栋看守住这份产业。实情则是,袁立禾被原单位年终考评组的审评员,以当年业绩评比倒数第一的理由,‘鸡蛋里挑骨头’,从副处级干部位置上直接筛出了公门。

  成栋没听那套忆苦思甜,他申明公司有明文规章,凡有人以亲朋故旧之名入司应聘,一律不得在重要部门负责、任职。袁丽芳就当场大哭大闹说自己养了白眼狼,如果今天不能顺她心意安排袁立禾,她就要在公司里玩跳楼自杀,直至自己闹得虚脱了被送去医院。住进医院后还是不依不饶,接着闹跳楼。

  后来飞腾的副总出来帮成栋解围,把袁立禾安排在保卫部,先从保卫监控值班员做起,才算是平息了这场闹剧。

  成林甩开Zippo火机点起烟斗,抬起眼神盯着成栋看了半晌,转而啵哒一口烟,又转开目光道:“你妈妈跟我之间是有过节儿,在我这儿是肯定划了句号;至于她心里能不能过去,我也不在乎;她没生养过我,没义务对我好。可她是你亲妈,当妈的唠叨两句,你就给个耳朵听着吧。”

  “听她说了八百六十遍,我耳朵里都塞不下了。张嘴就是她早年九死一生怀我生我的那段事儿,接着是她在爷奶跟前忍辱负重二十几年的辛苦心酸。最烦就是没事就叨唠自己多委屈,说咱爸又从军区文工团给我领回几个小妈儿来···你说,她这更年期闹得这么邪乎,换哪个男人能受得了她呀!愁死我了。”

  看到成林放下烟斗,将身形右侧对向他,成栋踌躇着解说道:“其实哈,‘找小妈’这类事儿,在当前这些领导群里早就不新鲜了。面对位高权重又是年富力强的首长,争着扑上前请求汇报思想指证工作的女人,多得能打破头。象我妈这样‘思想还留在阶级斗争时代’又是青春不再的妇女人士,哪儿防得过来。也就是在咱家有奶奶管得严,咱爸无论怎样也知道爱惜公开形象、自惜羽毛的道理,因此明面上才能相对消停得多。”

  成林凉凉的一笑,用烟锤拨挑着烟丝的松紧度,没有接弟弟的话题。他想说:幸亏咱爸还有这点自知之明,否则家里早就沸反盈天乌烟瘴气了。
月蔚弦歌 下2——遣磨推鬼·1
  3·——盐打哪咸醋打哪酸

  认识叶成林之前,樊卉荣是市电视台实习采编;兼台里的团支部工作。当时她正跟台里跑外记者为收集素材编辑制作系列节目,名为《党旗飘扬在改革潮头》,采访报道各行业在党的企业带头人尤其是在私营企业任领导职务的党员。

  前期筹备、收集关于飞腾集团的素材时,樊卉荣就知道该企业工作线工人组成结构特别。建厂时得到地方政府的大力支持关注,招收员工时更是收编了原地界上大量技术工人,其中一两个车间甚至是党团员组长带队整个班组平移加入。就连集团老板本人居然也是党员。

  叶成林身上有许多令樊卉荣感到熟悉亲近的素质,红三代、军三代子弟,本人是复原军人在籍党员,曾经成绩斐然也曾经历过屈辱;是在改革开放实战中自主创业久经锤炼的实干人士,更协助地方解决大批下岗职工再就业问题。

  在初次接触待人接物方面,他和蔼幽默恰当有度,言行举止间时常可见厚积薄发的才华星芒,更何况容貌身姿也是百里挑一的品格。当今社会女孩子们的择偶标准定位,早已褪去了‘又红又专、爱岗敬业’这些虚无的精神文明化表述,越来越趋向于讲究物质文明化;假如能把事业爱情、背景身家、性格格调、体质技能一应俱全糅合成具象标准线,高高超出标线的叶二爷绝对是稀有类属。

  节目做完后没来得及播出,就淹没在各市县省级领导讲话报道中,再后来洪峰警报接连响起,洪水逼近省界水域。从市电视台所在地驱车往北走只需数小时路程,就面临着一片水泽横行。樊卉荣响应台里‘党团员在一线’的号召,和交好同事编队组合,赶去了抗洪报道前线进行慰问报道。

  那年夏天水患漫延,樊庆海带领县武装部编制下党团员干部、冲锋队员在省交界水坝上,身先士卒参加防洪抢险加高水坝工作。他当时是县武装部副书记,正书记是从北京直接下派到任的京邦派干部,名叫孟广清。

  樊庆海属于对格局变动后知后觉的人,前面数十年在岗位上闷头傻干,总以为自己只要踏实肯干,领导上总会看得见他的成绩。再加上他有个‘见面就给人下主观评语’的毛病,而且根深蒂固百折不悟,于是就使得他自身工作历程百转千回;总是柳暗花明遥遥在望,兀然风向陡转彤云盖顶。

  最显见实例就在九年前,当时部队上开展‘大力构建政治思想建设,肃清自由主义思潮’等政建活动。樊庆海在组织生活会上,被同事提醒其思想不够坚定,觉悟不够清醒,路线立场不够明确,有动摇倾倒的危险;对于个别同志政治立场错误,警惕性不够有包庇纵容之嫌;要求樊庆海及时向上级做出认识汇报。

  不料樊庆海完全领会错了领导的警示,从自己的认识角度出发篡了篇汇报,还拿到了大会上念,洋洋洒洒言之凿凿···随后就被主持会议的领导当场抓了现形。

  不久按照从严原则处理几名直接责任人,轻则脱军装转业交原籍管理,重则上军事法庭后双开。

  樊庆海在得到老领导叶长天着重关注大力挽救下,被处以留党察看处分,降级调离原部队,贬到南地县武装部做副书记。工作环境生活水准比之原住地,可说是天差地别,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没有影响到子女将来的就学就业前程。

  ‘山不转水转’这句俗话,放在樊庆海头上解读为九年一个轮回;而对成林和孟广清等一批人来说,则是福兮祸兮一言难尽。

  尽管现在山高皇帝远,孟广清对这位青皮二少仍旧很头疼。几次短时间小坐叙话,孟广清就觉察到,想在叶二爷面前靠老交情分一杯羹的几率极小。若说当年外表和蔼温良内心重山峻岭的二少爷姑且算是不谙城府,那么经过数年世态锤炼后的叶二爷,已再难为外人之言所约束;象一头独来独往的豹,窥得其全貌时就已是性命攸关。

  叶成林是徐锦辉抱回来的善财童子,乐晟地方要靠他们这些创收企业投资开发磊高县经济GDP指数。该如何斡旋管束,县委领导心里自有盘算,轮不到他县级武装部衙门操心多事。地方上生活水平提高了,该地区驻防队伍自然可以更好的受益,这就是水德厚载的道理。

  叶长天得知儿子与外阜长官一拍即合、落地创业后,只由属下秘书借着关怀外放下属干部的机会,代传钧示:要多加管束监督,不能让他尾巴翘上天,给老一辈军人脸上抹黑。孟广清自是深谙此种道理,谦恭表态说一定负起监督激励的责任,搞好对军人子弟‘传帮带抚’的工作。

  孰料樊庆海又犯老毛病——‘给个棒槌就纫针(认真)’,本来只是秘书替首长打招呼吹风的事,他居然仔细审题破解做起文章来。受邀参加飞腾集团组装线正式开工庆典时,樊庆海端着长者范儿,拍着小叶同志的肩膀一通说教,要他谨言慎行戒骄戒躁,时刻牢记自己是军人世家的后代,务必以身作则抵制歪风邪气···

  落座后樊庆海照旧信口扯谝:这个小叶可没有他父亲、我的老首长那么沉稳;脸上带着一股浮躁轻佻纨绔之相,一看就知道受管教不够。他作为老部下,有责任替老领导做好管束监督工作;不能让军人子弟被狼子野心带坏了。同桌作陪的几位贵宾领导被他说得哭笑不得,脸上五颜六色的直串色。

  同在受邀嘉宾坐席中的叶成茂听他说话很刺耳,便冷笑着反讥:“樊书记自幼承欢于父母膝下,自不必说是深受无产阶级理论良好教化;我们这些幼失怙恃者实在只有望尘兴叹的份儿了。”

  叶成茂心里的懊恼已经撞头了。同样领导干部亲自着手拉招商搞引资,由于近亲属关系尽人皆知,他必须服从回避原则,招商成功的政绩只能拱手让给徐锦辉,及更上一层位置上的林珏。每次都被拉出来跟着溜场子也就忍了,现在樊庆海这个榆木脑袋居然也跳出来,舔着脸指摘京邦子弟狷傲轻狂。这简直是‘端碗吃肉放下碗骂娘’的无赖嘴脸。

  徐锦辉见兴头不对,连忙举起酒杯拉着成茂副书记碰杯,打岔说:今天把小叶同志托付给成茂书记,既要喝好又不能喝倒。总之一顿嘻嘻哈哈算是把当时的紧张气氛给岔过去了。

  事后叶家兄弟俩到县办招待会所-告春及小筑的乐书轩,挑灯夜话同品青梅煮酒。叶成茂对成林解说,若不是孟广清被空降下派过来接任正职,论资历工作成就都该是把樊庆海扶正。奈何每每轮到他烧香佛祖就转身,这也是没辙的事儿。樊庆海对身边到任的京派干部,无论空降下派或定期挂职的,一律瞧不上眼,嫌他们无不例外地带有些资产阶级的纨绔作风;与之接触的京派干部因受到他言语讥讽及冷淡刁难,向上级反馈的不满意见都能垒城墙了。

  成林就着鱼干焖笋抿了一口青梅酒,不屑地笑骂道:“丫爬不上正职是他自己品质缺陷,关我屁事。顶烦这种自以为高尚有瞧着别人的荣誉眼红的傻逼,操,屎壳郎上马路-冒充军用吉普。

  这类人就跟你当年养的三花猫一样。不懂闹猫时被母猫撵得满世界跑;一旦开了荤,成天到晚不着家,恨不得拿闹猫配种当饭吃。不信咱就瞧着他,一旦让他尝到甜头,他那爪子伸得比谁都长。”

  叶成茂对此论述不置可否,伸筷子拈起一块沾满酱汁的笋送进口中细嚼着:“让孟广清归置他吧。若是连自家庭院都扫不干净,那孟广清在前程也就到这儿为止了。”
月蔚弦歌 下2——遣磨推鬼·2
  4·——水灾遇故人

  七月中旬首单组装车销售资金刚回笼五成,第二部分订单的首个批次五十辆组装车就紧跟着下线,按合同约定连夜装车,先行发往订货地区。始发终点两地距离并不算远,只是沿途要越过跨江大桥。叶成林事先与交通运输部门做好对接调整动作,以防止车辆承重额定超限,顺利通过到达目的地。

  当时北京家里已多次打电话催促成林尽快回京,后来当真惊动到叶军生,在电话免提里都能听见拐杖敲桌子的动静。封太君在那边声疾色厉的质问成林:你在爷爷奶奶眼里永远是孩子,可毕竟也到而立之年了,还不让家长不省心,是一心想让我和爷爷为你急死!

  叶长天打电话下口令时更加没有半分商量余地,直接就告诉儿子说:如果南疆省的水患严重,让成林务必去往安全地带避险。据孟广清汇报,该地区最近有一组军用机回京籍上级单位办事;让成林务必搭乘那架飞机回京;胆敢啰嗦,就授意孟广清用枪把他押上飞机。

  孟广清当然不能真掏枪,好歹把叶二世子用专车送到机场,交代给同机回京的同志,转头赶回营区,用专线电话继续遥控樊庆海在省级水系沿岸的抢险护堤工作。他已经获悉老首长叶长天向上级报名申请,将亲自率部赶赴灾区前线支援,预计很快就能获批。这无疑给孟广清推了一剂强心针。

  谁都没想到,就在候机的十几分钟里,公司运营主管就打来紧急电话汇报,货运车队在省际高速路上桥的路上,被樊庆海的人设卡截住。

  告知原因可说是触目惊心:上游水道因洪峰过猛发生了泥石流,在下一处阶梯地段上形成了堰塞湖现象。即便该地段上组织人员逐步打开拥堵分流泄洪,这股洪水泥沙俱下很快就要到达本段。沿途地区细小支流河道承受力,仅凭干部空喊多年称为可预防五十年一遇洪水的堤坝,着实难保就有被蝼蚁掏成蜂窝的地段;排山倒海的洪峰接连冲下来时,指望这种凭臆想成坚不可摧的大堤顶住数百年难遇的洪峰连灌,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为预防人员财产更大损失,省委已授权给一线指战员采取紧急措施截断桥面通行,务必集中全部人力物力在沿岸密切关注水道堤防的状况,严防死守,绝不能发生决堤灾害。

  叶成林挂断了公司的汇报电话,立即从机场直接赶回到厂区。途中拨打县委办公室电话,被告知县委领导正在开紧急会议,逐人分派部署抗洪工作。锦辉书记和成茂副书记已经分头带人赶去了北侧低洼地区,视察那里的防涝工作,现场指挥检查群众撤离··总之就是这时段的所有工作都必须以抗洪抢险、稳定社会秩序为主,经济生产方面的事情先归于次要。

  叶成林听这个口风便有所预感,或许是哪路神仙没有拜倒,借着眼下的关口使出些神通想讨供奉。他急忙联系跟车主管,让他不要在原地逗留,立即率领车队掉头回厂。同时成林也驱车赶过去,无论在哪个路段上会和在一处,及时返回厂区。

  可是当叶成林反复突围赶到现场时,才明白跟车主管为何在电话里话带哽咽。这个口音南北混杂的汉子没有言过其实,情势比他预先听到的更加严峻无比。

  为防止洪水随时可能到达,对面路段已经被防洪物资堆满,战士们连整顿休息都是换班进行,即使累到吃着饭都能打瞌睡,所有人也都严阵以待,不可能临时抽人把业已垒好的备用堤防拆开,专为你一家腾出道路。

  路卡上肩扛‘一杠一豆’的副连长嘶哑着嗓音说,趁眼下洪水还没有过来,赶快指挥车队后车变前车,侧向调头下高速拐进县级公路,多走出几里地,或许能从临县借道绕回公司所在地。

  连长的话还没落地,指挥所一把手领导樊庆海就毫不客气的呵斥:眼线一切工作都以防洪为主。附近各县都已自成体系的开展了防洪工作,断路开渠以备疏通洪水。你们不要贪恋财物赶快撤离到安全地带去,说不定地方上还要紧急组织抗洪抢险队伍呢。

  樊庆海从起初就看不惯叶成林,中央早就明确有禁止干部子弟经商的纪律规定,这位大少爷偏要当顶风作案的典型。樊庆海认为自己当年承蒙老领导叶长天挽救,得以延续前程;时至今日他更加有义务及时管住叶成林,继而挽救老领导的名声荣誉。

  孟广清口干舌燥地说了半晌,樊庆海最后勉强松口答应:如果水情稳定,就尽量组织人力腾出一段路面让他们车辆掉头。但是有条件,飞腾方面必须组织厂里的青壮年来支援防洪护堤。

  听完如此协调结果后,不仅是叶成林恨得暴跳如雷,连同在的常务经理都忍不住骂起脏话:操他妈,这不是大耍活人吗!一张嘴说组织人力腾出路面,一张嘴又让咱们组织人去支援工作,其实不就是让咱自己组织人过去清理路面供车队调头吗?就这样还得念他樊庆海高抬贵手的恩德!?说白了就是想要买路财又抹不开脸子张嘴,拿这种低劣借口说事儿。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操!

  叶成林喝住常务经理的牢骚,让他留在车队滞留现场,他亲自赶回厂里去叫人,有任何异样随时联系。

  眼看走到县城入口,油表报警灯开始不停闪烁,二世子骂着娘将车子勉强挪近加油站。加油里的工作人员一面忙收付款一面忙着指挥挪车进站,真是不可开交。前面还有四五辆车时,二世子想着抓紧时间和厂里的人联系,就回手抓起手包,小跑着到油库对面的旅馆门口位置上打电话。

  从旅馆小铺买了烟,点起来抽了两口,从旅馆楼上匆匆走下一个人,在门口抬头向尚未全黑的天空张望了一下,撑开手上的旧伞抬脚要走。二世子提起嗓子喝了一声:“谢蔚,站住。”

  谢蔚闻声一惊循声回头找,看清楚从背光里走出来的成林,越发愣住:“阿林?你怎么···你不是回北京了吗?”——“这话该我问,你不是挂职一年早回京了吗?怎么还在这边呢?”成林扔掉烟,几乎是话到人到的冲到谢蔚跟前,抬手把飘到脸上的水抹开。

  谢蔚把伞移到身侧收起,笑容中溢动着涟漪:“一言难尽啊。省里已退居政协的钟定实老书记,在任上就多次向上级提申请预案,在乐晟县开设金属检验中心。今年人大会上,国科委终于批复了这份提案,由他主持牵头并委托我过来协助他做专业支持工作;我的挂职期也特批为根据工作实效给予顺延··这才多久没见,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你又把我的话说了!咱先不说这个。既然遇见,你就别到处乱走,跟我走吧。”成林说罢就夺过谢蔚的伞撑开,不由分说的将人圈在臂弯里跑回加油站里,连推带塞地填进车内。

  “不必。我要按规定去县委办公处会和报备···”——成林不等谢蔚再有动作已快速按了自己身侧的中控锁:“您这心可真够大的!洪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过来,你还去找人会和?跟水鬼会和吧?!县办楼里的人,九成五都守家在地,就算在这紧要关头都冲上抗洪前线了,留下来看家的杂役谁还能顾得管你啊···不是,那姜悦不是跟着你吗,怎么反倒让你去找他会和?”

  “没让他一起过来;我要经常往返于两地,让他跟着也无端增加资源浪费,也省得有人唠叨我搞特殊化。”——“呵,我这暴脾气!行,那跟我走吧!咱俩在一块儿,只要我活着绝对能保你平安。”说话口气虽然鼓得足,成林却险险压不住笑出来。

  谢蔚又气又笑哂道:“说得这么凄婉壮烈,好像要去闯鬼门关似的。”——成林抓住这抹冷笑,装着被气得腹胀捋着胸脯,笑得见牙不见眼:“哈,我最亲的亲人呐!现在虽然不比孙猴子闯水晶宫,可也不是效仿范蠡挂印弃官、携美人泛舟五湖的时候。就算百姓私家备着船,也都是预备着一家老小逃生避险的;没人会像我这样,顾及您这位专家的死活。”

  回到公司厂区时,天色已全黑,雨也下得更大,雨刷器摆动成连续动作,地面上积水已逐渐从水洼连成片。成林扫见谢蔚弯腰卷裤腿的动作,也不吱声直接就把车沿着缓冲道开上厂房跃层露台,这里是供他自用所在,住宿兼办公。

  两人都无暇叙旧,进到室内成林就帮谢蔚连好备用电池,又把座机电话拎到桌面上,以便谢蔚及时与办公处联系,自己先去厂里安排工人去支援车队返回的事情。

  谢蔚用座机拨通了省办值班电话,留省办值班的主管负责人是省委副秘书长。谢蔚向他汇报了被困滞留的情况、大致位置以及该地段上受水患影响的情形。——秘书长说鉴于目前省会交际地带的水患还不稳定,天黑后路况条件也不敢保证,请谢蔚尽可能不要再移动位置。他负责联系就近的安全单位,天亮之后派专人过去接他回省。

  谢蔚婉言辞谢说当下各处工作都很紧张,派专人接送会造成不必要的浪费或危险,就不必了。还是事急从权,他会在天气道路条件稳定好转后,自行解决交通工具及时返回。——秘书长沉吟后又说,如此我们做两手安排,若水情没有殃及到你当前所在地,你留在安全地带不要动,天亮后寻机解决代步工具赶回来。我这边照旧联系护送事宜,尽可能找当地人员、条件,解决你回省沿途的困难。

  [妙颂解词——此处虽属笔者臆造,但大致方向没错。公职人员外出期间遇紧急突发状况时,需遵守起码自律规章,及时报告位置、现状、自身及同行者安全与否,以及紧急联系电话;避免官方因为找不到人而造成处置失误;紧急状态过后及时归队报备。]

  过不多久成林满头是汗的跑回来,怀抱的藤篮中装了满满一篮热气蒸腾的包子。厂里组织二十名青壮工人赶去北线携住车队调头回厂,其次也能支援人力防洪护堤,食堂厨师主动留下加班保证伙食供给。

  成林招呼了谢蔚洗手吃饭,又转身去烧水泡茶:“你好歹先垫垫肚子,别急着往回赶,万一途中赶上临时断道疏浚分流或正赶上洪水反灌上路··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看眼下的雨势也不见停,谁也不敢保证这股水随后的趋势发展会怎样。听说上游有地方出现了大型堰塞湖状况,必须组织人力赶在大暴雨再次出现前,采取措施开渠疏导,及时缓解下游河道的压力。就此看来,咱们这边提前开出疏浚河道算是有先觉眼光的,可就是生生把我给坑了。等洪水警报解除,我开车送你回省城或市里去。你和办公地那边联系上没有,需要我帮你作证吗?”

  谢蔚见成林将电水壶挪到楼梯近处,看似在等着壶里水沸腾及时断电,又更像是守着楼梯不让他下楼。于是拣了靠内的位置落座,拿起个包子先吃起来:“你坐下一起吃。我刚联系上了省委秘书长,他让我在保证人身安全的前提下,尽量不要再单独外出,保持联系通畅。待险情过后看能否联系到回省里的车船带我回去。”

  听其言至于此,成林瞬间卸了身上的范儿,钻进卫生间匆匆洗了头脸回来,坐在留出的空位上,拿起包子就吃。

  水壶盖的汽笛被热水沸腾催响,成林按住谢蔚,把手里的包子塞进嘴里,跑过去灌好保温壶端回到桌前,归座在谢蔚左手位上:“电水壶提梁坏了,我都被烫过好几次,再烫了你可怎么得了。”

  谢蔚将茶壶茶杯接过来,先筛出杯茶递给成林:“别吃的太急,喝口茶润润喉咙。从见面到刚才,你一直在不停地说话,又都不象是你最想说的题目。趁现在还有时间说话,把你现在最疑虑的事说出来。”

  成林小心地呷口茶将食道里的食物顺下去,转而弯着头嘴硬道:“我能有什么可疑虑的?就是遇上帮兵痞,想要趁火打劫发过路财罢了··”

  谢蔚眼中瞬间扑出莫名亮色将眼前人笼罩住,唇边弯开一抹玩味的笑纹。他心里飞快默数着成林的言谈举止,说话声调、音准和语速的跳跃度过于显著,还有现在身体右侧前倾的姿势,明显是被触及到内心不安欲图掩饰,和习惯性的反控应激反应。

  “阿林,我和办公处联系之后,就要等候奉命护送人员随时与我联系了。即使你不想谈当务之急,咱们也不可能‘剪西窗烛芯、话巴山夜雨’。就我对你的了解,想来并不是我多疑···你身上究竟出过什么不良状况?”

  成林将身体完全靠回沙发里,双手夹着柱形茶杯,喉咙中还有强行咽下食物磨出的酸疼,下意识的缓了口气,没想到却把泪感逼了出来。他连忙别开头勉强解嘲说被噎到了,不料这股酸楚却瞬间决堤无可收拾:“··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谢蔚停下倒茶的动作,扭头看着他:“回答我刚才的提问。”

  成林不想让自己流露那种小孩受了委屈想找家长告状的神情,他闪开眼神,尽量不在意似的回答:“嗯~~,左耳朵、被我爸砸了一枪托子,完全聋了。现在说话听音全在右边。”——“是那次我看到你脸上带伤的时候?”

  谢蔚撂下手中茶具,挪近距离,伸手扳过成林的头,凑近仔细摸索辩查;在耳下颌骨与脸颊交界处,找到一道浅白色疤痕。他用拇指摩挲了两下,脱口骂道:“叶长天,刽子手!”

  听到这声近于呢喃的唾骂,成林先是噗嗤一声笑出来,刚刚打凑的逗乐心境也瞬间溃散殆尽。继而直接从沙发上挪到谢蔚跟前,顺势就把那个躯体紧紧圈回到臂弯里;满腔离索之苦和委屈随着一汪泪水崩涌落下,滴在谢蔚肩背上:“当初你让英飏带话给我,说从此山水不相逢。现在还当真的吗?”——“若你保证,来日能于利益关键之时存一分悲悯,存亡攸关之际放些许良善悔悟,我可以收回这句话。”

  家长的角色和气场无论何时呈现在眼前,必定令人转瞬间心定神安;真是不服不行。就好比现在,明明自己的角色早已定位成立马横刀、杀伐决断;一旦触及到这种无形的渗透力量,立即就如临春风化雨般褪掉层层伪装,一门心思就想把头伸在他手下,让他好好揉揉。

  述说遭遇的口子一开就刹不住车,为此成林自己都在鄙夷,嫌弃自己没羞没臊;可是他真的忍不住也不想再忍。仅数百天的隔绝,不得谋面不问消息,以为可以把他排除在心门之外,谁知相思却已在无知无觉间入骨。

  谢蔚听完所有讲述后,捏了捏两太阳穴,转手拍拍挤在肩侧的“人形猫”坐好了说话:“我初到这里参加省办慰问驻防部队时见过樊庆海,从初面印象感觉此人,心高目短、量浅性乖、庸智少谋、脸酸嘴臭,既容易被利用也容易得罪人。从刚才所述情节看,你是怀疑樊庆海行为用意是在给你开方子?”(开方子-代指受托人给托付办事的人指点上供途经方法)

  “难道不是!?就算不是他想要,也撇不开替人出头的可能。这种时候最容易下手的位置钱权交换。”说到正经事时,成林不肖整理已回复正形。

  谢蔚沉淀了片刻思维后再次摇头:“你这个预料的可能性是有,但几率不大。至于樊庆海可能替背后之人出面索贿一说,没有拿到确定证据之前只算是你一己臆断,姑妄言之,切勿再提。生死存亡之际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即使换做别人当真把好处放在他眼前,他也绝不敢收。况乎是公开索贿,索取对象还是老上级的儿子。以樊庆海多年军旅一线的资历来推测,他没这个胆子更拉不下脸。若说他如此拙劣周旋的目的何在,我料他是想逼你做出姿态。”

  成林用一个手指支在太阳穴上,望着谢蔚的神色变化:“姿态,所谓的符合军人典范及干部自律标准姿态吗?可他若是借着抗洪形势紧迫的名义,肆意而为、慷他人之慨,真敢把百姓财产一律付之流水,就等于是和周边几个县地方的主要行政官员都闹僵了,更是彻底开罪了自己的老上级。我觉得他再蠢,也不至于连这点利害都看不明白。”

  谢蔚拈起案上的柿柿如意骨雕摆件,轻轻一拿柿子型外壳就取下来,里面的雕刻竟别有玄机,是一尊春宫浮雕,两枚小人连接私处居然还是可以取下的。他若无其事的将摆件逐一复原,丝毫不影响思路连贯道:“他活了五十多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或许在上司命他予以通融、开道放行,他当面只做含混应允之时,一番计较运筹就已经分明结果了。而此番较量成败的趋势也可想而知:洪水迫在眉睫,稍有差错便可能祸延小半个省化为泽国,岸边有上千双眼睛盯着,其中不乏视听媒体,你想他能公然为你一家开这个先例吗!?

  而他眼下排出这一式臭棋,确实两害相较取其轻。催促你把员工拉到一线上,顶个支援抗洪的名义。一旦洪水迫近,所有行动都必须以保住大堤为主,身外财物不放也得放。那时他不仅可以迫你率领属下员工积极参与救灾,还能逼着你们以大局为重行出慷慨屈就之举。转而在大众眼中,为他自己树个大义凛然形象,进而还想在你爸跟前买一个情面。姑且可称之为舍生取义,实则是有心为善虚伪龌龊。”

  一番分解堪称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着实令闻者有叩案喝彩的冲动。但成林只朝谢蔚半举了下拳,同时郑重的点点头。:“偏就是这‘有心为善’才最招人讨厌。看来前几辆拖车横竖是掉不回头来了···既如此,莫如我亲自动手。也绝对不让樊庆海得这份邀买人心的好处。”

  谢蔚前倾身型略称迫近眼前的姿态,压低声音:“既然适逢存亡成败,断腕之举难以幸免,你就不要在此坐而论道。现在就到一线去,把握时机当机立断;既让员工看到你壮士断腕的抉择、苦心,也可就此撕掉樊庆海等人自作聪明、有心为善的虚伪表象。”

  正说着座机电话又响起来,随后语音报出来电号码,谢蔚说是省办处的总机,让成林先去接听,成林会意伸手拎起话筒。

  “你好?这是飞腾集团办公室电话,我?我是飞腾集团的叶成林。哦,秘书长,你好。对,他在办公室。没什么想不到的,我也是北京来的。啊,当然没问题。”成林答对至此,另抬手按了免提键。

  扩音器里随即响起省秘书长的南味普通话:“谢蔚童子,哦似温启华啊。哦已经向林苏记沸报了哩个情况,林苏记要哦代为钻答温厚和干呷,呷呷哩在此思此刻理解配合森立工作;呀希望哩务必在包怎安见的见地下返回岗位。今晚哩就先在原地卡夫一下,明早安排人送哩回森。”——谢蔚已经靠在办公桌前,略倾身对着扩音器回答:“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温秘书长,也请代我向林书记转达问候。目前这里还是很安全的,请不必为我担心···”

  “谢蔚童子,你和飞腾集团的叶总彼此认司的吗?”——成林一听这句提问登时就不乐意了,你们顾及不了他的安全,还要怀疑别人出手相帮的好意:“温秘书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有你给我解释什么叫‘原地克服’?现在外面已经完全黑了,而且市区公共设施维护又跟不上;谢蔚有夜盲症,身边又没有专职陪同或司机,他不在我这儿克服一晚上,难道逼着他像瞎子一样摸着找路再掉进水里吗?行,您不必为难解释,也不需要东推西找的忙和;明天天亮后,我会亲自把他送回到省办大院门口。另外,这个电话号码你可以随时打电话进来。就这样吧,再见。”

  谢蔚抬手照成林耳朵上拧了一把,忍俊道:“你呀,怎么像个刺猬似的谁碰就扎谁。堂堂省委秘书长少说也是个副厅级,打电话过来是为表示一下感谢,却被你这么生撅一顿。”

  成林脑袋上又被胡噜了一把,脸上的僵硬表情立刻又顺丝儿了,嘻嘻哼哧一声:“管他什么厅!不爱听他可以揪把稻草塞住耳朵。反正让我知道他们故意折腾人,在我这儿就别想有顺耳的话。说正事儿的,车间里有接班工人正赶制简易救生船,我得去看看。卫生间里有热水器能洗澡,洗完了你就踏实地在这睡吧。眼神不好可别下楼乱走,但凡情形紧急,我会立即回来找你。”说着,从衣柜里找了换洗衣服放在床上,又拾起桌上吃剩的食物,推开门匆匆走了。

  次日一早,叶成林坚持把谢蔚送到省办公大院门口。温启华秘书长早已侯在大门台阶下,在拱手做谢的同时掩饰性的看了眼腕表时间。谢蔚未作多言只把手中翻看的书放回原处,略作道谢转身下车。

  车子远离省办公处后,成林从书页间抽出夹着的字条,上面多出几行身姿飞扬的字迹:今各自珍重,他日总有谋面之时。望由此为契机,尽可能多剥离掉身上不良基因,纵然痛彻亦不可辞。非此恐来日难逃收剿之劫。

  成林收好字条,调转车头直奔北线堤岸。
月蔚弦歌 下2——遣磨推鬼·3
  5·——赖皮狗咬手

  行至途中时正迎头遇上厂里先行从堤岸折回的一批车队,押车回来的是常务经理。

  常务经理汇报说凌晨时传来紧急消息,上游已经打开堰塞湖口子紧急分流泄洪。本段河道加固防备圈里的人员已得到通知,尽快组织群众百姓撤到高处安全地段。天将亮时大堤上已垒起来缓冲防备段,他们这些人连夜拼死拼活的赶工调配,还是有四辆拖车因过于接近临时堤坝,实在无法调转车头,生生被截在防备圈里。现在跟车主管带着十余名工人留在原地,还在积极想办法,一辆辆的解链卸车,能多抢回几辆也算是多保存几分工人血汗。

  叶成林催经理坐上最后一辆拖车尽快回去,组织留厂工人抗洪护厂;他继续加大油门一路直奔大堤。

  离着堤岸大约还有一公里地段上,路面积水就已经和路基两侧涵沟水面持平,路口也挪来了路障车子开不过去了,成林只好勒紧军用胶鞋的带子,下车徒步往大堤上跑过去。

  由于各处领导接连驾临前线慰问指示工作,樊庆海不想被领导视察占用时间,就干脆拆除迷彩帐篷,将指挥所挪到了通讯车上,既便于随时监控一线工作,又能随时接受上级领导的质询、闻讯。

  樊庆海现在已经被疲累愤懑搞得焦头烂额,凌晨时分,他们这段堤坝上因早年挖沙草草填埋,出现一次不算太大的决口险情。二十多名战士跳进水里叠成几层血肉堤坝堵在决口上,后面的战士肩背手扛着填土沙袋,人链模式拼命地递送、抢修累积,终于将缺口堵住。

  叶成茂本来还想争取调出人手,帮飞腾多运出几辆车,刚露出话锋就被樊庆海声色俱厉指着鼻子骂起娘。徐锦辉听罢樊庆海直陈利害,痛苦抉择之下也不敢再冒险,本着‘严防死守护堤抢险’为先的大局,默许了樊庆海将防线后撤同时扩大防洪缓冲带加固的建议。

  如此一来,飞腾集团先期停滞在缓冲地段的四辆运货拖车,就被滞留在防洪线之内。飞腾集团留在堤上支援抗洪的工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洪水从沙袋缝中渗出来,逐渐攀上了拖车轮胎、轮毂···

  叶成林还没跑到指挥车附近,就看到飞腾旗下跟车主管迎面跑过来,指着陷车的方向未及开言已经泣不成声:上游打开堰塞湖之后,下游因某些地区封死了通向自辖地域的河道,致使本段河道输水压力骤增数倍。现在水面上涨眼看就要找齐最高吃水线,挡水垒坝的沙土草袋间透水现象已逐渐增多,随时有再次决口的危险。滞留在防备圈里的新车难逃被污水没顶全部报废的命运了。仅核算出厂净成本价就有几百万人民币,全都是工人们数十天加班加点赶出来的,就这么全都付之流水···

  假如昨天能快速打开缓冲带,组织车队迅速调头,绝对可以保证全部新车回厂;事后在场的工人也必定会参与临时防洪带恢复的抢修工作。可是樊庆海这个混蛋一口咬死说,谁敢擅自移动防洪堤上一个沙袋,姓樊的就亲自开枪毙了他。

  成林跟着主管挤到警戒线边探看现状,见缓冲带内最靠前的车都已被污水没了少半个轮子,待后排气管进水浸泡掉车内设施及机器,整车就属于全残品,拖回来也是废铁一堆。他捏着后颈牙关紧咬的盯着吃水线标尺,水面正以视觉可查的速度缓缓冒升着。

  脑海里忽的闪出字条上的字迹,成林眼中豁然一闪,我叶成林岂是白吃哑巴亏的窝囊废!他回头交代跟车主管:立即去把现在堤上的飞腾员工都集中过来,等候参与下一步堤防抢修。

  跟车主管听了直犯傻,成林随即冷笑着说:“用最公开最响亮的方式招呼飞腾的人过来集合,最好能把驻前方电视媒体的记者一起招呼过来。要尽可能多的让人看到,飞腾这批车原本是为地方创收的,竟要落得这个下场。尽管救不出来也不能成为妨碍抗洪大局的罪证,索性就让这些金属物件死得其所。组织人力把车全部推到防水薄弱区,沉下去做抓底垫基是最好的材料。”

  樊庆海已经被不绝声的领导电话挤兑得发疯,他从车里钻出来,让小列兵举着喇叭吆喝:飞腾集团的叶成林,飞腾集团的叶成林,赶快到指挥车这边来···

  成林应声跑到近前,樊庆海扭头看见就纵身扑过来,躲得慢点真能被他冲倒在地:“叶成林!孟广清正在离此二十里的上游督战,紧要关头还特意打我手机关照,你爸乘直升飞机早上先到上游区域视察了工作,十分钟前已再次起飞赶向这片地段。你爸现在还不知道你自作主张没有飞回北京的事,孟广清让你赶快回到安全地段去,或者回厂里该干嘛干嘛,别在这儿给我们添乱。”

  成林挥手搪开樊庆海拽曳着他的手,双目直盯着对方,毫不示弱反讥道:“樊副师长这话说得好轻巧。我厂里工人在大堤上参加抗洪,我新出厂二十辆车被陷在防洪缓冲带之内,你让我这会儿甩手回到厂里躲清闲?难道我干脆往脑门上贴上孬种二字,跟在叶长天屁股后面灰溜溜的逃回北京去,再也别出现在你眼前,你才最好和你老首长说话呢,对吧!

  樊庆海你想明白,叶长天就算直接落到这里来,也是来检查你工作的,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你主要工作是指挥旗下战士防水抗洪,我主要工作是带领我厂里工人支援抗洪工作,尽一切努力保证他们生命安全。这种诛心之语跟我说不着。”

  成林抢过小兵手里的扩音喇叭,开成最大音效招呼,很快聚齐了他想找的所有人等角色,包括那位有过交集的‘一杠一豆’副连长。他让徐锦辉、叶成茂等官方人士尽量都对着摄像镜头,继而义正辞严的表态说:当前十万火急,他叶成林代表飞腾全体人员表示,情愿舍弃掉留在防备圈里的全部车辆,将这批物件全部用于砂石草袋填装充当隔离障碍。请在场的部队指挥员迅速组织有效人力(飞腾员工也会参加战斗),抓紧时机将沙袋填进所有车厢,再找铁链将车辆三五成串联缀起来。一旦草袋堤坝被水冲开,就把这些金属车串全部推下水,形成有效的防冲障碍,随后再往下面投放沙袋。水势只要在此不发生意外溃决,就有望按照预设渠道进入分流渠,从而迅速减势顺利疏导。

  叶成茂的反应可谓迅速,听了如是‘请愿献策’后,立时上前一步唱和:小叶同志的建议非常好!象初始那样靠战士拼命盲目堵漏的办法只能解一时之急,确实难以长久维持。正不如趁时间还来得及,迅速抢工组结出更有效的物力,最大程度地加固堤坝奠基,更好更有效的保护好辖区内最大多数人民群众。

  徐锦辉更是明晰掂量生死存亡轻重缓急的人,当即分别抓住叶成林和樊庆海的手,大加赞扬并郑重指示:“我代表县党委全体领导和乐晟县人民,感谢叶成林同志顾全大局做出牺牲,感谢你们在紧要关头舍弃私利保全大局,乐晟县以及周边几县的人民都会感谢你的义举。回去后我会亲自为飞腾集团也为成林同志请功。樊副师长,刚才成林同志的建议献策你也听清楚了。前面无论有过什么摩擦误会都放下,现在一切一切都以守卫大堤为重。请你立即组织有生力量开展抢工加固工作。”

  一声令下,堤岸上以连为单位的战士拖着疲惫身躯,重新抖擞精神起身,拖拉背扛着土石沙袋草包,冲进泥泞的缓冲区··紧接着一辆辆崭新轿车应着鼓劲号子,被绳索、人手拖拉着移向土坝近前,先被破门填满内腔,又被捣开前后窗用锁链首尾交接穿成串,面目全非、缓缓没顶沉入浑浊的水中。

  樊卉荣终于挤到近前拉住成林让他谈感想,成林把汗泪交加的脸抹了一把,朝着镜头破口大骂道:“没你们这帮傻逼王八蛋在这上蹿下跳筛锣添乱,哪有这么多越绞越紧的麻烦。赶紧滚,有多远滚多远!问我感想:我要有把冲锋枪,现在就把樊庆海那贼揍王八日的东西突突了!你就这么播吧。”

  樊卉荣被一串无名雷劈在当地,扛摄像机的大哥手忙脚乱拎起镜头盖扣住镜头,才动手关了机器。
月蔚弦歌 下2——遣磨推鬼·4
  6·——叶副帅打狗

  叶长天赶到乐晟地段水患区时,正是又一股洪峰咆哮过境的时候。樊庆海顾不得多言,立即让出指挥位置给老领导,亲自带队冲向前沿,会同临时民防成员参加救险。

  奋战一个多小时后,水势渐趋归于平缓,吃水线标尺显示水位开始明显下降,说明这一趟洪峰安全通过并且已在下游地段上被有效分解。

  军队、群众组织的医疗队很快赶上来,送水送饭,搜寻接走累倒受伤的战士。随后有负责监控水情的民防队员报告说,地段较高的位置上发现有顺水下来的大型阻塞物,还有浮尸;樊庆海立即下令由民防队组织人力进行打捞抢救,军队人力负责清理疏浚水道工作。

  直到这时叶长天才抽时间喝上口水,借以和老部下说上几句话。他说刚才的经历只算是有惊无险。他们的直升飞机飞到途中,就在空中看到地表水流突然加大向乐晟方向涌过来,显然是他们刚从上游起飞不久,那里就被更前更高地段的洪水冲击溃决了。叶长天当时就觉得心都掉出喉咙口了。不幸中万幸是,乐晟县一段的堤防加固工作非常到位,下游分流渠也事先配置得当,最有效的避免了更大灾害伤亡的发生。

  樊庆海在面对老上级时,的确是没胆子扯谎。一五一十的汇报了先前几次溃堤情况,以及最近一次加固,飞腾叶成林毅然舍弃财务充当固防奠基的义举。他由衷称赞说,成林同志今天临危抉择壮士断腕的气魄胆识,当真是令他刮目相看由衷佩服。

  叶长天小心地呷一口漂白粉味浓重的热开水,却语式凉薄:“能得你樊副师长一句称赞的人,恐怕已经被你玩掉了半条命吧。好个壮士断腕,说的真是轻巧,焉知这啮指毒蛇不是你放纵驱使的!我问你:你既然先期带队驻防此地,开展断路护堤,完全可以及时与县政各部门做好实际消息交流,以便让县委各部门及时调配可用资源,疏导划拨各项市政设施,最大化的避免群众财产损失;可你偏偏窝距于此自圈自划。

  刚刚你也说到,先前发现或发生过几次透水决口的情况,如此明显预警都没有引起你重视,进而反思自己的前瞻混淆不明、处置决断失误,还在继续自鸣得意刚愎自用,抵触所有善意规劝沟通,大搞一言堂。

  别人不知,我还不了解你吗。过于自恃自大积习难改,你以为鞭策成林在此紧要关头做出舍己为公的高姿态,就是为其军人世家门楣上增光添彩了?所以你就硬逼着他退无可退,不得不行出断腕之举,将价值上百万的财务赴之洪流,以此烘托你自己的私欲成就。”

  叶长天越说越火,来到指挥车下,指着樊庆海下车,让他随着探照灯的寻访照亮,看看目前大堤上的景象。目力所及处满是瘫卧睡去疲累交加躯体,救护队帐篷外错落搭起简易床铺上,横陈着奄奄一息几近疲毙的年轻战士,近在咫尺就是盖着防腐白灰的陈尸袋。

  “看清楚了没有!?再想想你这段时间一直盘踞心底疯狂作祟的私欲念头,你对得起这些孩子吗,对得起身上这身军服吗?对得起当年向党旗宣誓时的誓言吗?”叶长天的质问未完,樊庆海已经瑟瑟抖动着举起右手,向着满地战士敬了军礼,同时伴着浊泪奔涌而下儿泣不成声。

  雷霆一路小跑着来到近处立定敬礼后汇报:奉调赶赴上游河段抢险救灾的华南军区某师打来电话,已经集结有效人员力量及时抢修了溃决堤防,抢救沿途受灾群众。望下游指挥首长随时保持通讯联络,通报水势发展情形。

  另据可靠消息确认,今日上游堤坝突然溃决时,正在决口附近指挥抢修的原乐晟驻防孟广清同志等一行八人,被洪水卷走不幸遇难。其所部战士已在水流经过沿线上,找到包括孟广清同志在内的四具遗体;另外牺牲战士遗体很有可能出现在乐晟辖区水域,请与密切关注组织打捞。

  雷霆已经责成专人专车把此前打捞上来的死者遗体运回乐晟县医院专辟出的场所存放,以备辨认核对身份后妥善处置。此外南疆省省委已接到中央指示,调集全省医疗力量支援乐晟、乐康等邻水受灾地区,做好灾后疫情防治,过水地区灾后清理控制工作。绝不容许发生大灾之后再起瘟疫蔓延的事情。

  凌晨时分,南疆省武装部联合乐晟乐康等几个遭遇水患地段的县政领导班子,联合召开紧急会议。军方有叶长天主持会议,政方列席最高领导是南省省委副书记盛麒厚。军方列会要求团级以上干部务必到场,客观情况限制确实不能参会的,必须参与电话会议。

  会上传达军委特别命令,南疆省抗洪总调度指挥权交由叶长天全权负责,请驻南疆军区、各安监保单位务必给予全力配合。

  任命传达后紧接着是宣布职位调整:鉴于乐晟县武装部原书记孟广清同志遭遇洪水不幸遇难,原职位不宜空置;由叶长天指定,原乐晟团政委宋汇强接替职务任书记,务必尽快将孟广清同志生前未尽的工作接下来开展下去。

  在东线下游指挥员汇报了水道分流顺畅,以及顺利疏浚链接入海口等可喜情况后,叶长天对他们的积极配合忠于职守大为赞赏。最后他代表党政军上级首长向全体指战员发起号召:以水患为顽敌以大堤为前线,各区域指战员要依托群众基础,坚决彻底打好最后攻坚战,誓保一方百姓安全。

  主席会后留出二十分钟的附会时间,作为军政双方交换交流意见的自由发言环节;没想到乐晟县驻防武装部门几乎成了集中炮轰阵地。以乐晟县主抓经济以及军民共建工作的常务县长兼主任为首,接连举手发言申斥、控诉樊庆海作风粗暴、祸及县经济发展进度的意见人次竟然占了附会列席者七成的比例。

  乐晟县书记徐锦辉平时最是温平持重的姿态,列会发言也是极尽委婉,但话中的愤慨情绪确是呼之欲出。这次飞腾集团临危抉择放弃车辆沉水奠基的事情,已经引起所有牵连干系的县领导极大不满,要求军方领导严肃处置这种鲁莽无知的行为。

  他们向叶长天提问说:地方人民爱护支持驻地军队,是因为他们是护国保民的人民子弟兵;军队子弟兵护堤、抗灾的根本宗旨就是最大程度的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可是樊庆海本次的做法,包括他素日里的行为,不仅严重违背了子弟兵优良传统,严重破坏曲解了军民鱼水情的概念,甚至不乏怀揣挟持民意助长私欲的嫌疑。如果再把这样刚愎自用、作风粗暴的人放在指挥位置上,就是拿大堤上数百名指战员的性命给你一人做垫脚石,就有草菅人命之嫌。恳请叶副帅慎重考量该同志的职务安排、工作位置,尽快做出合理有效的调整。

  樊庆海此番粗暴作风工作的结果,直接损害了以乐晟县为中心的几个县的经济增长利益,致使这几县的经济指数,在本来遭遇水患的严重打击之下,更加深加大了创伤溃面。以飞腾为轴心的旗下工厂有千余名下岗再就业工人,糊口生计问题因此受到影响。这就不仅仅是工作粗暴之后的恶果,而是有民变和社会治安畸变的重大隐患。

  叶长天无论是看这几个县级领导的脸色,还是想象自家少爷的臭脸,都是再没底气、耐心替姓樊的草包收拾现场。他当场宣布:鉴于樊庆海同志处理问题接连失误,对群众财产、物资造成很大的浪费;为避免对社会各界造成不良影响,决定暂时免去樊庆海武装部副书记职务,暂停抗洪前线指挥的任命。现该同志已认识到自身错误,主动请战深入一线基层,下到就近连级单位、亲身参与一线抗洪实际工作。武装部党委经研究给予批准,命令下达即时生效。

  天大亮之后,叶长天不顾劝阻,穿上特意找来的连褪水裤,亲自走进浅水区域和仍旧在积极奋战的战士们握手谈话,为他们加油鼓劲。随后又亲切慰问了民防组织的成员们,夸奖他们是最坚强的后备力量、生力军。

  忙忙碌碌拖到中午,叶长天才抓紧时间歇歇脚。他让雷霆就去附近餐饮供应车取来几份盒饭,招呼着随行扈从围坐下来一起吃。当前属于特殊情况,叶长天随扈定编精简为四人:包括其本人在内,秘书、影音记录文员、特护警卫各一名。

  动筷子之前,叶总极尽和蔼地将盛主食搪瓷盆里的花卷分别夹给秘书雷霆、警卫,关照说:“虽然条件有限,但地方群众的物资支持也还是充沛的。我们要感谢地方百姓,就更不能浪费粮食。你们俩年轻,务必要保证吃饱吃好,才能有充沛体力更好地工作。小雷,我本来真想过把你留在孟广清的位置上,可最后还是舍不得啊。你工作这么出色细致,我是越来越离不得你哟。你不会有情绪吧?”

  雷霆毫不扭捏的吃着花卷,缓过口后爽笑着答:“我永远都是服从组织决定,听从首长您的指挥安排。早年那句口号怎么说来着——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说句没羞的话,恐怕您会批评我;在您身边几年来早都成习惯了,要是猛一下落到下面,我还真可能手足无措了。”

  随扈文员见叶长天和雷霆的说话语调明显轻松,就主动报告:他发现有两名市电视台记者一直在以首长指挥工作为素材实施跟行抓拍,他请示问是否要给予严正制止。

  雷霆是很擅斡旋之道的,见叶长天还在吃饭,似乎没听见文员的请示;于是他放下筷子,不温不火道:“首先,人家这种实际报道抗洪前线工作的无畏精神是值得表扬的,你去制止人家正常工作,这违背军民团结的精神宗旨。其次,你拖到现在才汇报,信息工作导向性都已经无从把握;那么你随后要采取的行动就不该是严正制止,而是尽量态度和缓的过去交涉,给与制止。最后,如果确保对方影像资料还处于保存状态未予传递,那就立即把最近一部分音像资料收回。叶总您看这样处理,可以吗。”——叶长天轻轻呷饮着换好的虫草茶,轻声批示:“直接迈到第三步。通知樊庆海立即到我这来。”

  樊卉荣听说指挥车那边有领导找她谈话,以为真如摄像师提醒的是她爸找她过去。赶忙用包里仅剩半瓶清水匆匆洗了脸,拿腕上的毛巾圈把散发扎住,和摄像师一起跟着军装文员来到指挥车前。至走近时才觉察,留在这里的都是陌生面孔,肩扛军衔至少都是一道杠,连跟在他爸身边的半熟脸儿列兵都没有了。

  正在愣神儿,樊庆海从另外方向小跑着到指挥车跟前,匆匆盯了闺女一眼,就在车厢门口立正敬礼报名告进。他是被车载步话机喊回来的。

  在得到文员进一步汇报:跟拍播报的女记者是樊庆海的闺女,叶长天脑子里就接连翻了几个跟头。最直接也是最险恶的疑问就是,樊庆海是何居心?难道是不服处置,穷凶极恶预行非常手段不成?

  老话说,朝窗外扔骨头恰好落在狗嘴里—就怕赶得巧。顶头上司不幸遇难,老上级亲临前沿坐镇指挥;按说樊庆海火线升职的把握是最大的。可是叶长天偏偏从孟广清那一支用人线上提拔,同时将樊庆海直接贬去直辖团参加一线工作,明确公开了就地降职的命令。

  樊某人平时做事过于生硬,得罪同僚太多。先前是地方领导干部本着军民团结宗旨,在后面对遭殃苦主进行贴补宽慰;孟广清自然会做人,到任后积极主动的采取联谊柔化工作,算是把这块漏洞勉强糊了一层纸,双方都不要先伸手戳破就好。

  孰料这段糟心溃烂口子刚见愈合趋势,就发生了飞腾被迫弃车、孟广清突遇洪水决堤牺牲、叶长天迫于无奈临阵换将、樊庆海停职下放到原属连队工作,以及前沿报道组跟拍报道的情形。

  事情就怕往一起联系。你樊庆海这次又干一把为人作嫁的瞎事儿,与提干升职擦肩而过,实属活该。本人深感冤枉不满,忠实属下们心中为之抵触情绪冲天,都不用想、肯定会有的。那么以此类推,支使不知情的记者替你收集首长行动,以便在时机成熟时,率领亲随部下行不轨之举,穷凶极恶挟私报复,出现这般不堪设想、用心歹毒的计较也就是顺理成章的!古往今来多少凶险残酷的历史事实,不是打着‘赶巧’的虚晃旗号,造成了成败逆转的结局。

  雷霆先行转身出来,将樊卉荣及其同事领到另一辆改装车上,直接晓之以纪律政策,通过自备录放设备回放查看了所有关于军队首长影像资料,并予以查封扣留。

  随后摄像师等在改装车上接受笔录询问,樊卉荣被雷霆领到主指挥车外立定。雷霆坐在野战用座椅上,复审着跟堆文员拍录的首长工作影像,冷着脸告诉樊卉荣,在此静候不要乱走,首长随时可能传你进去问话。

  指挥车厢门、透气窗都是敞开着的,不仅车内动静可以听的一清二楚,且只需稍微探身扭头,就能看到车内部分空间的动静如何。

  樊卉荣先听到一个阴郁的男声说话,她甚至能从说话人刻意摘词断句、话音气口调整等角度上,感觉出此人的情绪正在逐步趋于爆发,仿佛勒紧的马缰、已经顶开裂缝的岩浆:“庆海同志,这次职位调整工作,我提升原在广清同志属下的宋汇强同志接任正职,而同时把你再次降职使用。我知道,对于这番任免安排,你和你队列内很多同志心里,肯定会有不满情绪思想;因为你们先前的工作成绩贡献都摆在这里,论成绩贡献,你完全有资格被直接提拔做这个正书记。

  你们在这段水域上,在上游开通堰塞湖和后来接连发生溃堤决口的危急关头时,你们这段的全体指战员干得多、拼得艰苦,理应得到肯定嘉奖。可是你本人也错的太远!我不能提你的职务,让这么多战士受益你一人牵累,这是我最不想做却又被逼无奈的决定。

  广清同志不幸牺牲,我心里非常沉痛惋惜。他跟我最后说的话就是关于你的。他说老樊为人品性是没的说,就是性格太过孤拐耿介。等抗洪结束后他要找你好好谈此话。然而现在成为永久遗憾了。因而我现在必须抽时间,替已故的孟广清同志找你谈话;我给你机会诉苦申辩,倾吐心中不服不满,免得把这些负面情绪带到队伍里,带到实际工作中去。

  假如你认为,我今天针对于你的处置,其中几大成分是因为飞腾集团的重大财产损失,且飞腾叶成林就是我儿子,我命令的立意中难免没有在替他出气的色彩?如果你有这种念头而且将之传播到了战士们心里,那只能说明你的思想意识太过自私卑劣、太过狭隘!”

  叶长天突然爆发吼了起来,樊庆海慌忙无措的起身,顾不得带倒了军用马扎,敬礼汇报:“报告老首长,我以人格和党籍向您保证,我绝对没有过类似的狭隘念头,丝毫也没有过。关于工作风格简单粗暴的问题,我要做深刻反省检讨···”

  “今天凌晨召集的军政联席紧急会议后,乐晟县委的干部及周边几个县委工作的同志,集体向我反应对于你樊庆海的不满意见,说你在处理军民团结及县地方党政军团结共建等诸多方面的工作,工作方法简单粗糙,态度强硬粗暴,甚至严重到导致人员受伤的程度。

  许多同志问我:子弟兵保家卫民的最基本宗旨是保一方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樊庆海同志的行径明显是与军队忠诚国家服从指挥保卫人民的信条背道而驰,其言行中显然带有‘无利可图事不关己’、‘遇路设卡发国难财’的色彩。抱有如此危险思想的人怎么还能留在领导岗位上?令这种人担负起抗洪救灾的职责,人民怎么能放心?

  看到没有!?如果仅仅是你性格孤拐行事苛峻,都可以解释;而现在显然是到了可能酿成公愤民怨的境地了,我还能作壁上观吗!

  还有啊:任命调整决定刚刚宣布到位,你女儿参与的电视报道跟拍组就缀在我身边,既无报备也不作任何知会沟通,张目眺望鬼鬼祟祟。试问此种情况,看在多心之人眼中会是如何演绎解说?他们会直接猜忌部队上下级之间的关系激化;继而延续到你樊庆海有何险恶目的意图;是否涉嫌挟私报复,预谋率众内讧哗变?就算没有以上设想的任何一样不良企图,你又让大家看了一个多么大的笑话!樊庆海你这颗头里究竟装没装脑子!?”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樊卉荣可能永远不会想象到,像他爸这样从来都是铮铮铁骨气派的人,竟然能给人下跪!?她听到扑通一声闷响,再侧身伸向观望时,看到樊庆海已经双膝着地跪在了车厢地板上,竟然是汗泪齐下,声色凝噎的指天发誓:以本人性命人格、以全家人的性命为担保发誓——他樊庆海若有半点自私悖逆背叛的心思,天打雷劈粉身碎骨不得善终。

  雷霆终于审完了录像资料,抬头看到樊卉荣目瞪口呆张望的样子,当即咳嗽一声提示道:“站好了,不要东张西望,樊副师长就没教过你军纪军规吗!”

  雷霆话音甫落,叶长天在车内开口,重新以和缓的声调招呼,请小樊同志进来说话。

  被引到身着作战服的首长跟前,樊卉荣双手挽于体前极力平静着心情,向正位上的叶长天略作鞠躬大方规矩地问好。不知是否光线错乱的缘故,她看到父亲樊庆海的腿还在抖。

  叶长天面无表情的打量了眼前女孩子,声音中兑了几分暖意:“庆海啊,上次见到你女儿时好像刚上小学,记得还赖在你背上撒娇呢。真快啊,一转眼都成大姑娘了。哎,庆海,你再去拿个行军马扎,让姑娘做在你身边,父女俩都坐下说话。如果当年不是因为你嫂子身体盯不住,我是真想让你嫂子再给我生个闺女,我就喜欢女儿,可偏偏是俩秃小子。姑娘叫什么名字,在哪工作?”

  樊庆海快速从车厢壁架上取来只军用马扎,交给女儿一个,同时对女儿教话道:“···大声跟首长伯伯汇报,你多大了···工作怎么样?”——“报告首长伯伯,我叫卉荣。在市台做外编报道记者。目前正加紧收集军民团结抗洪的事迹、素材。”

  “哦,去掉‘首长’两个字,就叫叶伯伯吧。你名字是哪两个字?”——“花卉的卉,欣欣向荣的荣。”

  “好名字,名如其人,的确是朵欣欣向荣的盛放之花。多大了,处对象了么?”叶长天随口排列着所有家长关爱子弟们常说的问题。——樊卉荣脸上升起羞赧之色,轻轻摇头轻若蚊蚋般答:“不急呢,我爸一直要求我说,年轻人要先以工作为主。”

  叶长天从迷彩箱上起身,随手摘下军帽放在身侧,遮住了原位上已经开了保险的手枪。樊庆海父女随着首长起身,也规矩的接连起身立正,眼望着叶长天步步为营地走到他们眼前。

  行至近前将樊卉荣再次从头到脚看过一遍,叶长天的嘴角勾起一抹弯度:“是个品貌端正的孩子,军人家庭出来的,当然错不了的。庆海啊,你这个闺女养的很周正,我觉得跟我有缘。不是还没许人家吗?我做主,就定给我们家做媳妇儿吧。怎么样!”

  眼前的惊喜拍落的进度得太过迅速突兀,樊庆海的脑子里瞬间都是空白的。然而当他反应过来各种种种利害关系后,立刻都连磕绊都不打,无比痛快地张嘴应和:“好啊!好啊!这真是我们老樊家烧高香都求不来的好事啊!卉荣,还不快叫爸,快叫爸爸!死丫头还愣什么,还不快给你公爹见礼呀!”见女儿一时反应不过来,樊庆海急得不行,挥手掐住闺女的后颈,就对着叶长天按下去行礼。

  叶长天立时仰天大笑,并笑骂着打开樊庆海的手,把樊卉荣搂在自己的臂环内:“你个五大三粗的家伙,手放开。从今以后她就是老叶家的人了,你放心,我会把荣荣当成亲闺女一样待的。”樊卉荣懵懂羞涩并顺从的立在原地,满脸惊惶娇羞;叶长天略侧着脖子,直觉怀中满是青春女郎蓬勃馥郁的甜美体香。

  太阳西偏时分,樊庆海得老领导口令,安排手下‘一杠一豆’姓典的上尉连长开车,将樊卉荣及同事送回市台交接工作。

  临出发前,樊卉荣按父亲嘱咐的去向未来公公辞行,问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叶长天从新标注的地图上抬起头,花镜金属边的反光把他上半个脸映成一片光亮。他擦着花镜走到近前再戴上,沉吟了一下说,你回单位就把手上工作完全交接干净,明天我派人去市台人事部给你办工作调动手续,之后你就听从那位同志的安置。

  他们一行走后不久,叶长天关照雷霆准备好四桩提亲礼,大模大样直接送到樊庆海家,免得夜长梦多。

  孟广清生前确实和叶长天谈论过樊庆海,用的比方很贴切。他说樊庆海爱犯驴,对他得象侍弄顽性过盛的叫驴似的,平时号令就直工直令的,不用给太多好脸色,更不能投喂精饲料,顶多往草料麸子里零星撒一小把炒黑豆。侍弄牲口的把式匠都知道,精力过剩的牲口一旦喂饱精饲料就可能犯性、闹厩踢槽,如果不及时分槽,就难免会伤损同厩棚里的其他牲口。对于这类顽劣牲口,如果不留作种畜用就及早骟了。

  追踪过抗洪区内所有排水疏浚情报,确认所有重要位置状态良好无虞;樊庆海也再三担保本段河道绝对确保坚防,请求首长转移到安全干燥的高地势上。叶长天也才拿出从善如流的姿态,带着雷霆等随扈从员,移到县城内一家三星级宾馆下榻修整。主要是在该宾馆最高层上,通过中焦距望远镜就可以直接眺望防洪河道上的调配情况。

  叶长天决定回转县城区内还有其他行程安排。乐晟县医院方面已将殉职的军人遗体做好修整;鉴于天气和受灾等特殊情况,遗体不宜长期留置,在征求过烈属谅解同意后,须举行过简单告别仪式,保留视频影像后尽快火化处理。

  叶长天要亲自找来儿子,父子俩一起给北京家里通电话报平安;不然家里人真能急得火上房。此外要趁儿子在跟前时,正尔八经的相看一下樊卉荣。至于相看结论满不满意都无关要紧,樊家女孩既然得叶总青眼相中,进退与否都会是叶家门的人。

  待水患河道等事尽数尘埃落定后,就让樊庆海脱军服转业回老家,找个衣食不愁的差事让他和老婆一起混吃等死,总之是再不能让他挑头干事了。

  樊庆海是要脸面的人,他本不打算叶樊两家结亲的事情张扬出去,怕人戳脊梁骨,笑话他是现代杨白劳,拿闺女抵偿人情债。可事情发展并不以他的意志转移,你捂着好东西想吃独食,就别怪有更小气的人往你碗里扔沙子。很快纪检部门就接到举报,成有确凿证据证明樊庆海收礼受贿,更令人暴跳的是,最先出来做旁证的人,居然是樊家邻居的老娘们儿。

  纪检调查人员到樊家登门取证排查,发掘出四样礼物:烟酒糖茶,每桩礼品档次皆如举报所述,具是价值不菲的精品之物,并非友情交往所持的‘条把烟瓶把酒’的礼节档次。六条顶级精品云烟;精品茅台两瓶,礼盒上标明出厂日期正是樊卉荣出生的年份;俄罗斯产紫衣太妃糖六盒;瓷罐封装当年春分开采新茶,吴中特产碧螺春两罐。

  纪检专员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登门提亲的礼品吧?樊妻见再遮掩着不说必定连累当家男人受冤枉,无奈承认是亲家翁派秘书登门送来的提亲礼,把樊家卉荣姑娘定给二少成林做媳妇;随礼物还留有两万块钱彩礼,是给女孩置办穿戴的。

  樊家攀亲与叶氏联姻的消息,至此再遮盖不住,飞也似地传遍各方。可惜因为先期掺和进了纪检登门问讯的成分,待传到领导层级耳中时,就从攀龙附凤的版本快速发酵变质成逆风也臭的‘裤裆文化’;说樊庆海是为报答叶长天提携再造之恩,就恬不知耻的拿女儿抵债;若当真论罪处置的话,怎么也该上军事法庭;而今有黄花闺女把腿一劈,这股风也就顺夹皮沟溜过去了。

  外界风传都已经搅合成了一锅混汤,到了叶二爷耳朵里的说法,会是何等不堪就更加可以想象了。而叶二爷是真比众人想象的大方,甩的风凉话也能让人听了臊个大红脸:“也就念好儿我们家叶首长喜欢女人。但凡老叶要是真有心淌一回旱路的话,恐怕姓樊的也能把他自己里外搓洗干净送到首长床上去。”

  叶长天是从来不屑仔细反思同属下晚辈的相容相交之道的,只是看着成林和他坐在一起给北京家里打电话时,言谈举止很有欢畅乖巧的趋势;便在结束通话后,顺手把‘相亲’事由儿拎出来,想着趁这混小子高兴时顺便糊弄过去了,没成想成林把脑袋一晃:不行!——叶长天撂下脸子叱问他:容貌品格家境,都给你仔细挑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成林的回答颇显语重心长其中也不乏刁毒:“明着跟您说罢,我就瞧不上樊家这种先横后怂的人家儿。几天前他姓樊的在大堤上,那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慷慨激昂劲儿,真个是铮铮铁骨雷打不动,直接糊上河泥能戳在岸边当镇水河神塑像用。转脸为了保住前程,恨不得赶紧把闺女涮干净卷上锦被亲自往上司床上放。多大脸呢!

  爸,我得提醒您,自古商场即是战场,其间的道理是共通的。阶级斗争这根弦永远不能松,历史教训都是用烈士鲜血写成的。我现在都还记得爷爷给我讲他年轻时参加地下党斗争,总结惨痛教训时那副感慨样子,越是这种开始表现刚正不阿的人,叛变起来造成的危害就越大。”

  当前没有第三者,叶长天觉得适当放低些姿态无伤大雅,于是摆出语重心长的慈祥:“不要跟我巧言令色。现在跟你谈的是鼓励你和这个小樊姑娘进一步接触交往,便于双方培养感情。我刚说了,背景都替你深入了解过,家境上虽然浅了一点,但贵在人品端正清白。模样身段也很好,哪样不比你身边围那些牛鬼蛇神似的货色强。现今这个市场经济开放的大环境里,懂得坚守爱情从一而终的女孩子,很难得···”

  成林不等他爸讲道完就呲牙笑着,硬是把叶长天的说服思路给‘呵呵’没了:“呵呵呵···爸,您别给我说什么从一而终、还什么爱情至上,我真不好意思听!那丫头模样身材是不错,但我就是没看上,连人带家庭都没看上,您觉着好您就留着用,算我当儿子的孝敬您的,成吧。我自问觉悟没提高到‘替自己老爸网罗女人’的水准,可至少能保证视若无睹;您坦坦然的收着,我绝不觊觎。至于该找什么样的人过日子,我心里非常有数儿,您就别操这份心了,行吧!”
月蔚弦歌 下2——遣磨推鬼·5
  7·——县会所斗殴

  以乐晟县为主场召开的南省抗洪胜利庆功表彰会,从筹备到召开,从场地分配到招待宴会档次,着实令市委秘书长及县委办事人员狠狠紧张了一番。省委来电确切告知,包括省委书记在内、多位省领导将出席该会议,届时还将有更高层首长莅临。市秘书长咀嚼这‘更高层首长’的级别,恐怕是要往GUO字上设想了。

  最后拿总方案还是由县委书记徐锦辉定的。县办招待会所的‘乐书轩堂’做表彰会颁发锦旗奖状的地点;在‘悦琴阁’舞台单独准备好慰问文艺演出,用以助兴烘托氛围,若领导无意理会笙歌,也便于随时通知起止。首长用餐场地安排在‘善得时廊’宴会厅,招待受奖企业等社会嘉宾的自助答谢排宴摆在‘告春及小筑’。

  临出门时省委秘书长温启华又来找谢蔚,说是盛麒厚副书记认为此番赴约虽然是工作性质,毕竟也包含宴请项目。当地几个地方县市刚经过水患袭扰,领导干部就车马成队地跑去参与活动,让群众看了肯定会严重扰乱正常的干群关系,更会给政府形象造成负面影响。因此盛副书记和林书记商量决定,由盛副书记带头带队,自他以下受邀参会的几位领导一起乘坐省委准备的中巴车往返;林书记因为当天还有重要会见安排,仍旧乘坐专车出行。

  办公室的门开着,温启华说话的同时,谢蔚瞥见楼道里正有盛副书记的秘书招呼人帮着搬送成捆的瓶装饮用水,应该是预备给领导路上用的。

  这时林珏又恰好从楼上下来,走过门前停住脚步,向室内招呼:“小谢啊,你一会儿坐我的车走,我忽然想起有些工作还要和你交换一下意见。你不是有夜盲症吗,麒厚副书记说他晚上会带你回来。”谢温二人一听此言再无二话,应着声分别拿了随身物品快速出门。

  谢蔚在南省的职务性质属挂职厅级,级别上比林珏低两级。地方上对待空降下派和挂职这两类职务态度也明显不同,对前者是马首是瞻、跟紧步伐;对后者则是和颜悦色举重若轻。政研处集体智慧戏谑比喻这类干部角色说:下派干部是儿媳妇,进了门就得真刀真枪地当家;挂职干部是女婿,关系好坏全是客情。而原著地方干部对此评论就显得五味杂陈,他们说:空降下派的干部就是御赐指婚,进门必须是正房奶奶;他们这些家养的童养媳通房丫头等侧室姬妾,只能乖乖退居跨院去挤大通铺、舀大锅饭。

  林珏是空降下派到南省省委一把手,在其周围先后就位到任、甚至是他随行带过来,在各个席位上的‘京邦干部’有不下二十人,其中四十几岁、甚至三十几岁就坐到厅级职务的‘人中翘楚’例例可数;这样的配置几率在全省历史上绝无仅有。道理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无论下派、提拔还是挂职,这都是林珏自己组建的班子,冲锋陷阵保驾护航,都是经得住锤炼的。

  再则之于干部品质操守问题,空降一把手也做得干脆利索让人挑不出毛病。在到任之初,林珏就让众人看到了他的态度,他在用人御下方面,是采取正人先正己、明白方正的原则。

  就职后首个春节,林珏自掏腰包邀请所有京籍下派任职、挂职的处以上干部吃饭。明确强调三点原则:一是创作公开平台供大家建立联系同时也是建立相互监督;其次明确告诫在座者,在各自岗位上谨慎为官、清白做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蒙混无为尸位素餐之辈,现在就打请调报告,书记可以安排专机打包送回京。三是务必要加强团结地方上的干部同事,绝对不允许在他眼皮底下搞派系争斗,拉山头打内讧;倘若行出不义之举,让人戳了‘京邦干部’的脊梁骨;一旦发现格杀勿论,他林某人必定亲自出手严峻制裁。

  此番宴请讲话传出门就演变了多个版本,林珏也很快在百姓们口中,被演绎成‘龙图阁、青天大人’的形象。

  被‘督知府大人’找去个别谈话,对于谢蔚是常有的事。他和林珏曾同在党校省厅级干部研修班进修,林珏是组长师兄。刚到南省时,谢蔚就到林大人阁中一起品过当年新收的紫笋。但学长师兄首次找谈话并非敲黑板训话,而是让他帮忙给一件文物级古剑做确切断代定性;之后谢蔚就像游方僧似的落在地矿监审局里挂单,办公室就在省委大楼里,与省秘书长办公室在同一层。书记、秘书长如果走楼梯下楼,都是正好路过门口。

  车子走在路上,林珏抬手摸了摸已经很整齐的发型,声色沉稳:“现在也没外人,咱就不必用官称了,还是称呼师兄弟吧。小谢师弟,有个事情呢,我再三斟酌,非得找你出面帮忙不可。”——“师兄差遣,小弟荣幸之至,岂敢不从命?您说。”

  林珏手点着车窗外某个虚拟方位说,乐康县东南地界上有家中型金属铸件企业,因为市场经济形势发展趋势原因面临着‘关停并转’的存亡关头。县政府财政资金的帮扶投放取向倾向于招商引进企业和创收纳税大户;分项太多了,县财政拿不出那么多钱;分得太细致,落实到实处就是杯水车薪。因此企业内部及时大开眼界思路,调整转向、自我搞活就成了唯一出路。最后林珏问谢蔚:“你是金属铸造研发的专家,你有什么好办法、好建议吗?”

  谢蔚没有立即回答,交叉双手对搓着两个拇指尖,片刻后复笑道:“从市场宏观角度上说,企业转型必须跟紧市场机制的需求,领导干部的前瞻能力和决策力度,关系到整个企业和职工的命运。而从局部上细说,假如该企业想在原地调头,就必须要看企业现有硬件条件以及调整产品结构的可能性。”见林珏的面色露出凝重,谢蔚不动声色的继续往下聊:“既然师兄亲自过问此事,那小弟一定想着;只要有合适机会···您看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老北京有个俏皮话,离婚嫁对门儿—哪有那么巧的事儿。你也格外留意一下;若其产品形式当真过多落后于经济发展步幅而被经济趋势所淘汰,也是历史命运使然。”——“《庄子》中有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两忘而化其道。当事物从开始就不符合整体完整和自然协调性,与其让它艰难的维持下去,莫如还原其自然。”

  林珏呵呵笑着抬手往谢蔚肩上一拍:“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几百号人呢,岂是说调头就调头、说回归就回归的。”——谢蔚也不软不硬的递上一句反问:“那师兄您肯定也听过‘观音菩萨拜佛’的典故吧。”

  林珏愣了刹那就明白了意思,指着谢蔚嘿嘿笑叱道:“你个小师弟啊,真是顽皮。”

  在积极抗洪优秀企业表彰颁奖会上,叶成林从‘乐书轩堂’领了奖状出来,让随行司机把东西塞进车后备箱。

  就在树荫下乘凉透气的功夫,一辆奥迪车停在近旁。顾寒江从后座推门下来,就朝成林招呼着笑道:“成林。我就说看侧影眼熟呢,还真是你。”

  叶成林闻声回头看了来人也是惊喜,细想在此地看到熟人应该是在正常不过的。于是关闭刚拉成半开的手包,迎上前握手调侃:“哎哟,我先看看今天刮的什么风儿,居然把顾家大爷给吹来了;我说今天这片儿地方怎么格外花红柳绿呢。”闪目看到从司机位上下来的陌生面孔,成林握手的姿势刻意延长了片刻:“咦?我还以为那是小竞儿呢。怎么,他没跟着你?”

  顾寒江推了下脸上的无框眼镜,随之眸光一暗淡然答道:“啊,他应该还在部队上,听说他被选进了特训营;据了解这批队员结业后定向分配到中央警卫局。”——成林怅然轻笑一声道:“摊上老李那么个缺德带冒烟的后爹,搁我也不会再回去那大院了。”

  言至于此,顾寒江已不愿就此题目多谈,转脸对司机交代:“许淙,你先去自助餐厅吧,我和朋友说会话。”——许淙在原地习惯性的立正,随后应声:“十二点左右,领导们会到‘告春及’这边来向受奖企业界代表祝酒讲话。”见顾寒江点头会意,许淙礼貌的向两人点头致意,拿着手包转身先走了。

  叶顾二人随后也朝餐厅方向,以散步的速度,随行随看着两边的风景。这两人今日此时重逢于此,说不上是久违之喜,又都不可能谈及自己的工作,迤逦而行期间就适宜拣些不咸不淡的话聊着。

  成林感慨说,从此间会所的建造设计主题以及各处取字用名的思路上看,该园林设计师的文墨素质上相当有造诣。——顾寒江深以为然附和:的确,各处自成一景又不显得堆砌做作。若是新建园林,能把人工痕迹很好隐藏或利用起来,就需要一番功夫。

  迎面出现一道太湖石影壁,兼做为招牌路标作用,崖柏竖匾上有三个阴刻隶书—告春及。影壁两侧是隐没于竹林苗圃之间的青石鹅卵石小径,分别通向其他景致处所。

  东张西望的收获,就是看到了戳在木桥栏边,假装欣赏湖景抽烟实际在躲清静的樊庆海。他身上的制服衬衫该是刚拆包装的,还有明显折痕。星级会所里都有室内吸烟区,想要透风抽烟无需跑来室外;不用问也能猜到,樊庆海在室内待不住,不会是因为人多而是在于世态凉薄的话风太呛。当权在位时得罪范围过大,落败倒霉时必定会成过街老鼠,被丢进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让众人看你拼命挣扎求生的惨状;那份羞辱的罪岂能是那么容易挨过去的。

  成林看着那个侧影想笑:“告春及,像出自哪篇古文典故?”——顾寒江虽然不知他笑什么,却也将周遭事物尽收眼底,顺着提问回答道:“取自《归去来兮辞》中一段文字-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

  迈进小筑,在休息茶座区,恰遇见谢蔚正在与人交代着什么,那人说完就点头致意往侧厢的紫藤花长廊匆匆走了。回转身看到成林迎面进门,谢蔚脸上也漾起笑容。成林见他面色愉快,知道是可以近前的默许,自然款步迎上前。顾寒江停顿瞬间也跟着走上前。

  “正关照人去找你呢。”——成林呲着牙嘻嘻坏笑一声:“只要您开口,我时刻听从召唤。”言罢左前跨半步,转身把顾寒江的正面视线让出来。谢顾二人在他开言引荐的同时,跨步近前,再次各自通名、握手见礼。

  在成林介绍谢蔚的措辞中,顾寒江分明听到了“至亲”二字,即使立即遭到笑叱,成林依然说得甚为肯定。

  因想抽烟,应了成林提议选临水露台茶座暂做小憩,很快有服务生送来柠檬茶。顾寒江拉着成林主动拣了下风口位落座,彼此并不虚以相让,各自掏烟点火喷云吐雾。

  茶座位于是浅水区上凉亭,会所管理人员对水域管理很有效,水质比较干净,依稀可见浮萍下码放着圈种睡莲的巨大瓷缸。樊庆海站立的木栈围栏与他们仅隔着一小片水面,稍聚目力就能看到摆在木栏立桩的磁盘里,烟头已经插得像刺猬似的。

  成林用烟锤将烟斗里的烟丝拨松,向樊所在处努嘴示意,笑道:“我想起几句辞,‘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你们说他要是努把子力气,能不能把那木栅栏拍断了?”——顾寒江被逗笑了,声音压在喉中,烟雾随气息抖动从口中断续涌出来:“看他的情势,该是心类其姓,烦不胜烦了。所谓是-联姻被冤受贿,堪赌三年不雨;苦功反遭参劾,足令六月飞霜。”

  谢蔚侧过头放眼观望片刻,道:“蓬门目浅者,苟得富贵必当喜至癫狂。可惜他性情虽驽钝,眼却不瞎,是以被烦恼追悔交困纠缠。”——顾寒江往小磁碟里敲了敲烟灰,认同其言:“谢兄所见甚是。他烦的正是盖在联姻表象之下,欲盖弥彰且呼之欲出的内容。连他这类脑筋都琢磨明白了,那外界传闻还不知成了何种不堪之状。更悲楚在于,他一面执迷于故我中出不来,另方面又所托非人并追随着所谓的点拨迷津者。”

  谢蔚的嘴角抖了半晌,最后用茶杯挡住了口型:“运交华盖,堪追冯李,也是这类情志虽在短见短谋者该着的结局。”——“听谢兄言中颇有惋惜,是觉得他‘仗义每从屠狗辈’,属于可宽宥之列?”

  成林衔着烟斗,翘了半边嘴角喷一股烟,不屑道:“仗义?丫这种人根本就是慷他人之慨全一己之私的流氓假仗义。”——“阿林,口下留德。”谢蔚从嘴边拿开茶杯,冷下音调制止住成林的牢骚,转而又对顾寒江答道:“我并无惋惜。此人悲情结局早已铸就积重难返;除非他真能放下姿态,经受一番类同再造的艰难蜕变。然而以他现在呈现的举止姿态,你觉得他会吗!?”

  成林再次拨弄烟丝,撇嘴嗤笑:“那还不如让他蹬腿屌朝天,死了更痛快!”转眼神看向谢蔚时,见他眸光闪烁分明是在示意他注意言谈分寸,成林扁着嘴扮个小鬼脸,低下头继续在烟斗里拨火儿。

  顾寒江没有急着搭话,只是一面在瓷碟里蹭着烟灰,一面但笑不语目光深长地望着谢蔚和成林。从这叔侄间非同一般的默契言谈中,显然可见,谢蔚对于叶成林的驾驭操控效力远远大于身为血缘至亲的叶长天。这不能不令人暗升玩味之心。

  半晌后,顾寒江字斟句酌的试想道:“算我瞎猜一下啊。我感觉他可能采用更蠢的方式途径,使蛮力达到目的。成林你听说过老北京有种特有的行乞方式,叫街擂砖。虽说蠢的无可救药,可只要舍得下脸皮卖得了惨相,就当真管用。反正祸祸得大家都没皮没脸,就看谁先沉不住气。”兀然间顾寒江转头看向成林,发问道:“成林啊,如果樊某人真的跪倒你门前,你会心软吗?”——“嘁,我直接命人关门放狗!” 言至此处三人都抑制不住轻笑起来。

  这时有人在茶亭入口外向谢蔚打手语招呼,谢蔚与叶顾二人道了暂别,起身随来人走了。成林跟着他们走去方向看了片刻,远远可见,谢蔚正走进一群自侧厢回廊而来的领导干部角色中。那个在谢蔚臂上略拍后便指点笑谈的人,正是省电视新闻中常见的面孔。

  顾寒江佯作不察地掐灭烟头,又催着成林收起烟具,各自含水漱口,快步跟进来到会面大厅中。

  负责到此处接见的最高职务领导刚做完讲话,一行领导随后转下主席位,走进列会宾客中开始程序性谈话。场内也刚刚荡漾起礼节性的低缓喧哗,和缓音乐伴奏下随处可闻清脆的碰杯祝酒声。

  成林及时出现在预定位置上,手上却擎着一杯红茶。林珏率领的领导队形‘巡视’到此时,便没有再举酒杯,而是在成林脸上和手中看了一趟,随后开口道:“飞腾的当家人,年轻有为啊。我刚刚才和令尊碰过杯呢。乐晟县领导向省委汇报了抗洪一线的实际情况后,我对锦辉同志说,我一定要亲自和成林同志喝一杯酒。”

  成林会意,岂有首长敬酒、草民却是以茶代酒的道理;遂即从身后侍者盘中换了酒,主动敬贺的举杯道:“林书记如此说,成林实在不敢当。想来家父很可能将‘家法’委托给书记代为执掌,务必严格要求约束我的行为,其实家父是多虑了,晚生又岂能是不懂深浅的。追随中央改革方针精神,遵循市场改革趋势,助力地方经济发展增速,施展所长造福一方。这是飞腾落户创业的根本宗旨,也是日后持续进取的目标。也请各级领导多多关怀继续指导我们的工作。”

  林珏畅笑着回头招呼徐锦辉道:“锦辉同志,你刚还对我说叶总有些多虑,看来真让你说对了。”——徐锦辉快步跟上来,先得到成林的主动敬酒后,才附和林珏道:“副帅是注重于对后生晚辈的关爱之心,林书记则在扶持教导的前提下鼓励年轻企业者进取创新、积极开拓;激励的方式不同而已,良苦用心都是一样的。”

  一番言笑唱和之后,领导队流循着受检人群刻意开列方向,缓而不停渐次流动过去。很快主要领导走完过程后,就转向专属他们的主场;一些位置无关要紧或个别负责主持招待的干部就此留下,也寻各自说话目标散落到人群中。

  谢蔚与副书记盛麒厚轻声汇报后就点头暂别转身回来,先到取餐区去挑选食品。成林目光与之不经意间一错,随手丢下酒杯也跟了过去。随后招呼侍者清理留出一处配有半人高隔断的临窗餐位,两人选好餐食就过去落座。

  谢蔚听凭成林拿刀叉将两份餐盘中的肉食切分着,自顾抱着碗缓缓啜饮着鱼汤:“刚刚没顾得上说正事,我的确要麻烦你个事。省内有家中型金属铸件企业面临转型或者改制的困境,省委相关领导委托我对其进行技术评估,以便领导做下一步决定指导,决定其最终选择转产或转型。我想看一下飞腾进口零件的工艺技术,这是设想的物类清单。”

  成林拿过字笺铺在手边,大致扫了一遍,手上继续切着肉,凉凉笑道:“不看不知道!还别说啊,一看这方子,就知道‘专业’二字绝不是乱盖的。咱不谈私交只讲在商言商的道理,这上列举的物件要都让你看了,等于把我飞腾命脉全攥在你手里了。您觉得我应该答应吗?”

  谢蔚放下空碗,略抿了下嘴,不咸不淡的分辨道:“这个嘛,我想你不必顾虑。那家企业的技术水平我看了,就算该企业能保证全部复制,但就其现有核心技术尤其金属本质上,存在着技术代差问题,目前还是迈不过去的坎儿。”

  成林终于切完了,将餐叉递到谢蔚手里催他先吃:“这话若出在别人口中,还有几成可信度;若从你口中说出关于金属‘技术代差’的概念,我是绝对不信的。再者,您还没说这家厂子属于哪片辖区?”——“乐康县。”

  成林的脸色登时就像放门帘子似的撂下来,餐刀在手指间转上转下:“要不因为你有凝血功能障碍,这一刀就划出去了。您是有多健忘还是有多大官儿瘾呢?啊!?要真有人敢拿这些劳什子东西踩祸你,咱辞职不干了行吗?把飞腾旗下随便哪家分公司划到你名下,都能养你后半辈子。咱不受这份罪了,不行吗!

  乐康县那帮丫挺养的的王八蛋,到现在还跟我说什么旧案调查重审必须要见上级批示。这帮王八蛋操的干部,啃完人血馒头,嘴都不擦就回过身装可怜,拿着下岗工人糊口生计说事儿。当我看不出他们心里的小九九呢,利用飞腾注资建厂催动创收指标攀升之后,他们去请功升职?做春秋大梦吧。老子就是围着乐康县圈点打围,一分钱都不往圈里扔。连续两三年政绩评比倒数,让周边几个县把乐康分隔吞并了才好呢。”

  “你呀,戾气越来越重呢?省一把手交代差使,委托我去看;看不看的是工作态度问题,成不成的,就是其自身技术水准问题。都是可以商榷的。”——“既然有您这话,那就有商量。这方子给我拿回去再细看看。先把丑话说明,给你看多少、看什么,以及能放几个人进场,都得由我说了算。”

  谢蔚点头:“从保护企业商机秘密的角度上说,这属于合理要求。我当然是要顺应配合飞腾的节奏安排。”——成林瞬间又笑得哈哈的:“这就对嘛,你看咱本来就是讲道理的人嘛。”

  见成林一时间眉开眼笑,谢蔚胸中泛起酸涩:“阿林,都是只身在外,出局入彀世情险峻,心间必定都是苦楚良多。对我说的话,你能分较区别未必全听,这就很好。”——“一块儿待好几年,你说的话里掺没掺沙子,我还是能品出来的。”

  琢磨着谢蔚的情绪不对劲,成林循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才明白,原来在他侧后方位,樊庆海领着装扮得浓淡相宜的女儿,款款走进餐区,被几个相熟的人留住寒暄。成林看那樊庆海一副逡巡张望的表情,心中更加不快:这是跑来示威叫板的。

  转回头拿起刀叉继续吃饭:“那天去宾馆看我爸,就冷不防叫来这么个人,非按着要我相亲。我根本就没看上,当时也跟我爸说了,让他自己看着处理。他们横竖不能把我绑到那女的床上去吧,那我可就更硬不起来了。”

  谢蔚指着身侧墙上的水墨装饰画,让成林凑近看:“你看这副芝兰图,在左下角略扫几笔带出兰草叶子势态,三两点红标成花瓣,却必要自右上起笔向左,缀上题词、签章。所谓结构平衡之道,事同其理、人亦如此。你家世特殊,姻缘留空过大,必定会引起好事者欲望,将之涂鸦填满。你爸也是想找个平衡点。”

  成林两臂相叠,前倾身形盯向谢蔚的眼睛:“您这番道理是没错,但我干嘛要当这个遭雷劈的替死鬼呢。”——谢蔚撑不住笑了,立起手指比了个‘门’的形状:“祥林嫂捐门槛,是梦想着用死木头待替自己赎罪。你爸可是替你找了整副的门框门扇。”

  成林被那笑容感染,心间也感觉分外爽朗。

  这时餐台周边有服务生陆续往返添加更换菜品酒水汤羹,成林按住谢蔚安坐,动手收捡了空盘骨刺搁在流动清理车上,再转去餐台取回新摆上台的饮食。

  樊庆海领着女儿凑到这个餐区来,是得叶长天指示的。就是想借着眼下既有美食又有美酒,众人说笑起哄的热络氛围;找成林支吾几句服软的话再碰个杯,若能化得相逢一笑泯恩仇,做个翁婿把盏言欢的样子,就算是圆满收场了。不成想叶二爷往返两次经过樊家父女所在的闲聊群落,竟都熟视无睹般扬长而过。凑热闹的人再不识相也都看出苗头不对,相继找着各样借口溜之大吉。这真比直接扬手照樊庆海脸上抽耳光,更令之无地自容。

  留在此间负责暖场主持是东道方市委副秘书长曹希宝,发觉端倪异常,连忙端着举杯款步跟过来。做过自我介绍后,先是夸赞飞腾上下积极参与抗洪救险、舍小利保大局的无私精神;再替有关领导代言复述将为飞腾向上请功,以及为之大力宣传争取奖励的意思;最后满足一下小小好奇地问:何时能喝上飞腾叶总的喜酒啊?

  成林抿了一口红酒,眼冒冷光的奸笑着:“倘若有关县领导能念在飞腾本次的辛劳苦劳和重大损失,大幅减免我今明两年的缴税,我肯定要摆宴大请客,逐一向各位县太老爷父母官烧香敬酒。除此之外,不知我还有何喜庆足以庆贺呀?”

  “叶总何必还要藏着呢?不敢说整个南省都知道,至少在这座会所中的人,是肯定都听说了副帅府上将添人进口的喜讯啊。”曹希宝强做巧辩之能的掰扯道。

  成林的呲牙奸笑放大了几分:“那你们听的消息只是上半截儿,还有下半截儿呢。我家长辈没全部点头认可,我哪能忤逆犯上啊,结亲这个事儿就算黄了。您看,我这不是正和家长请示吗,能不能许我直接迈到第二步,改到明年邀请大家喝满月酒。”

  “啥,满月酒?你这···这小孩过家家也没这么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吧?玩笑开得太大了···这成什么事儿啊?”听到此番解说,不仅曹希宝蒙住了,觑在周围竖着耳朵巴望动静的人也都跟着脸绿。原来是被人牵着鼻子带入参与了一把‘杂耍’,折腾半天替人溜场子呢。

  成林索性起身,面对着曹希宝把两臂在胸前一茬,一本正经的辩解起来:“您想成什么事儿啊?娶媳妇队伍后面跟着打幡儿——瞎起哄了呗!我现在屁股后面比闹蝗虫灾还瘆人呢!您也不是不知道,飞腾上下把樊某人恨到什么地步!那么多张嘴等饭吃,我要是领着他闺女回去当媳妇,一进飞腾大门儿,还不被那些饿死鬼投胎的人给下锅炖了!”

  谢蔚在成林搭话之初,还能撑着正色装作旁听路人;听到此处见成林面色凝重语重心长的模样,他已伏在桌上笑得不行了。最后忍无可忍仰头笑叱喝住扯淡:“别胡说八道的··臭贫!”——“嗳我没骗人,真是这么想的!如果‘一个钟’能抵合同工一月工资,我就领两个媳妇回去。活着操人死了奸尸,实在杵烂得用不了了,还能和馅儿蒸人肉包子,掏出来的‘下水’炼油熬汤,满都不糟践。”

  “行了,越说越不像人话。你当自己是西单包子铺的作坊呢?”尽管是拍案呵斥,谢蔚嘴角上仍旧抖着笑纹。——“我要真有那随便现禽兽原形的道行,现在就扑上去,给丫来他么一个‘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谢蔚起身从侧旁拉出个椅子,然后架抱着成林两肩将之按坐回位,又示意曹希宝落座:“你之于飞腾人员财务遭受重大损失的急迫心情,我是完全理解。樊庆海措施偏颇工作失误造成了巨大损失,相信其上级领导会尽快与县里领导协商,做出相应补救措施。至于对其个人,你也把姿态放高些;就算做不出雪中送炭,但也没必要落井下石。你说对吗,曹秘书长。”——曹希宝一只手扶着桌案,一副恭领教导的诚恳:“谢厅这番话语重心长立意中肯,实在令人钦佩。”

  谢蔚亲手斟上两杯酒,并转手为曹希宝续了杯,随后继续道:“结亲不成也犯不着结仇。过去敬杯酒,把话说开;如果你觉得有谣言讹传,也趁这个大庭广众之时公开纠正过来。不要为了一己私心殃及无辜女子的清誉。”——“我就看过那女的一眼,而且还是穿着衣服的,就败坏良家子清誉了?曹秘书长,贵省地界上‘男女授受不亲’的标准也太苛刻了吧!”成林故意摆出目瞪口呆的表情鸣冤道。

  见成林还是不愿动作,谢蔚略低几度音调:“强大的定义中不仅涵盖有强势强悍,还会有宽容怀柔。又不是尖锐不可调和的敌我对峙,何必表现的睚眦必报呢。”

  “行!听家长的教导。我去主动和解一下子,人民内部矛盾吗,就人民内部消化解决。”成林推坐起身左右分别抄起两杯酒,又对曹希宝关照道:“曹秘书长您给作证啊,我主动过去和解,可绝不是持强凌弱,全是看我小叔叔的面子。如果再传出什么臊酸馊臭的谣言,我第一个就拉上您,到县委书记那去喊冤去。”

  远远看着成林去到樊家父女面前,抬手递上酒杯,谢蔚转回脸没有再看。曹希宝也转回身,现找些索然无味的场面话搭讪应付。

  可是谢蔚只是聊以应付着应了几声。从他所在的方向正好能看见成林的举动。只见他先将一杯酒递到樊庆海手上,说了些什么,樊庆海懵懵然的匆匆碰了下杯子仰头把酒干了。然而接下来成林口中又开始念叨起什么话,最后就在樊家父女眼前,把自己手上的酒杯举起来,翻手倒在了地上。

  一去一回仅几分钟功夫,叶二爷就甩着胳膊晃里晃荡的回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轻松欢快的汇报:“完事儿啦!都说开了。”

  曹希宝识趣地起身,刚说了半句告辞的话,确见樊庆海面红耳赤气冲牛斗地冲到近前,两手叉腰高声喝道:“叶成林,你把刚才的话说清楚!”

  被樊庆海追回来质问,成林显然是再无示弱宽容的耐性,用拳头拄着桌面,直视着对方答道:“没听懂啊,那我就再大声说一遍。敬酒时说的对联既是夸赞你也是给你宽心的:一身剩有鬚眉在,小饮能令块垒消。

  接下来是我本人的答复: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特宣仪众人为证,以求一别,各还本道。愿佳人相离之后,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前赠衣粮,聊做谢筹。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明白没有?靠,非得逼我说粗话:我根本不想娶你闺女,你领走爱给谁给谁吧。”

  成林一番文言白话地吆喝之后,快速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群中,升起的议论嘲笑的动静越来越响,后来明显有人哈哈大笑出来,并有技痒嘴快之人解说道:对联说的是孙猴子过火焰山、猪八戒过子母河··后面那段大概是份休书··

  谢蔚自然早看明白成林明褒实骂的把戏,但眼下既然樊某人不依不饶的上门寻衅,他这个家长角色就不能再处于帘后指挥的姿态。于是他也长身而起面色严正音色冷厉:“樊庆海同志,请你注意一下影响。你与叶成林的私人矛盾误会,可以另找地点私下解决。现在公共场合大声呼号的,像什么话!?请你马上离开这里。”

  樊庆海已被接连不断的羞辱恼恨暴怒,填塞住整个身心内腔,并充斥到崩溃的极限,且不说冷静,就是理智运转思维考量的空间也完全没有了。眼前景象从歌舞升平,完全幻化成烟火翻滚血光白刃的两军阵前,樊庆海脑子里的概念也只剩下拼、杀二字!

  谢蔚在看出樊庆海血灌瞳仁晃有起手势头时,就不作二想的冲上前阻拦;但未料到匹夫莽撞头脑简单,四肢却异常灵便发达。谢蔚还未到近前,樊庆海就飞快连动,左手抄起酒瓶在桌上一敲磕成手持尖刺,朝谢蔚没头没脸地一砍,同时右拳打出直攻成林面门。

  成林匆忙间没能完全挡开对面袭来的直拳,被刮到了左侧脖颈和肩头。他刚出声要骂脏话,却看到谢蔚已歪在一边,左小臂上鲜血淋漓;刚才本能抬手阻挡攻击,左小臂至手腕被碎玻璃尖刺划开了一寸多长的口子···

  成林看到谢蔚流血,只觉浑身的血都冲向头顶。他回身抡起座椅劈头盖脸就往樊庆海身上拼命的砸。打倒对手后,成林径直冲到谢蔚跟前,将人抱住,回手抓了餐巾布飞速扎住伤口;同时朝着周围大喊:“赶快叫救护车送医院,他不能失血的··快叫救护车··快!”

  紧邻的司机餐区得到了消息,司机随行人员们也快速围拢过来。飞腾的司机听闻自己老板被打了,且行凶之人就是樊庆海,岂有坐视不理的。高声吆喝着壮威造势,同时抓了不知是谁递上来的墩布,冲上前抡圆了就往樊庆海身上砸。

  在此监场主持的曹希宝反应倒也迅速,快速分派该处服务生有的跑去找会所内的医务人员,有的跑去向更高级领导报告,有的唯恐争斗双方干架打红眼要抄真家伙,忙着收捡了近旁的刀具,还有的是怕双方下手没轻重造成恶果,纷纷涌过来拉架。

  然而此时此地,人们心中多少都对纷争起因和根源有些了解,因此在劝架拉扯中,就很难说没有故意拉偏手的心思。其后樊庆海就被七手八脚裹挟住上肢动作,飞腾司机正好得手,一把墩布打断了就再换一把笤帚木杆,解着恨地招呼。

  樊卉荣见父亲被打,本能的反应是先去看父亲的情形,仅是胡乱抓个大汤勺,尖叫哭喊着要跟叶成林拼了。早有几个脑子灵活的女性跑过来拦腰抱住樊卉荣,将之远远架在一边,免得其卷进对打阵中,横遭池鱼之殃。

  会所医务人员赶到后不由分说先救伤员,叶成林也是趁着司机上手帮他抢出的空档,将谢蔚按倒躺上担架。众人有目共睹看着谢蔚半撑着身体,举着伤臂向成林招呼着‘不许打架··听到没有··’然后就被送了出去。

  待伤者被送走叶成林哪里还会有忌惮,厉吼一声“不想死的都躲开!”,健步冲回到樊庆海面前,双拳疾出如风,拳拳到肉绝不虚晃。樊庆海开始还能格挡招架,但终究是吃了年龄的亏、先被飞腾司机练了手,再次与成林接招已处于卸了气势后的再而衰情势;对打几个回合下来,脚下一滑一绊,就被叶成林骑在上面,抡起拳头依旧是招招不虚、拳拳崩血地砸着。

  剩在现场的人都看明白樊庆海这回是当真把叶二爷惹怒了,更要命的是真正说话管用的人竟被这傻逼先打伤了,谁还敢再上前拉架送死呢。

  终于是叶长天率众赶到,吼了两声根本不起作用,显然成林是疯了。雷霆和顾寒江、许淙先后冲到近前,一人在上抱胳膊两人从下搂腰,运足蛮力硬是将成林从樊庆海身上剥了下来。随后有宋汇强过来把樊庆海拖移到干燥地面上,不能冒然扶坐起身,先招呼医生上前摸排伤情。

  樊卉荣被几个拉偏手的女性困住挣脱不得,徒劳无益地哭喊哀求呼救,已经软软架在那几个女人的掺抱中。跟在叶长天身后的护卫得暗示,上前横抱起哭得虚脱的樊卉荣,又挤出人群快速离去。

  徐锦辉等人得知突起纷争,出于地主角色也快速来到现场。曹希宝不敢怠慢,忙上前对着徐锦辉、叶长天等人将事态来龙去脉逐一解说。省委副书记盛麒厚亲自指挥,快速组织医疗力量分别送医救治。

  谢蔚因为伤口不能凝血,直接就被送进了省第一医院抢救室。省委书记林珏非常重视,特别委托秘书长温启华到医院,关照医生务必要对病员做留院检查,绝不能再发展成严重程度。

  叶成林随后也进了同一家医院外科急诊,他的伤都在脖颈和手指,乍看着很吓人,影像、扫描结果显示多是皮外伤,仔细清洗上药处理,待破溃处自然愈合即可。

  飞腾集团很快获悉反应起来,上下齐心群情激奋。前面因为樊庆海作祟导致二十辆车被迫沉水的事情还没最后解决;现在又得知老板被樊庆海打伤;整个飞腾集团都被惹火了。

  将门世家出身,手下带出的兵岂能是吃素的。集团律师团队迅速动作,接洽省市各处主要视听、报刊媒体,舆论造势瞬间升腾而起。随后集团内又组织了数十名工人代表前往县委办公处请愿喊冤,要求公开惩办打人凶手。从事发时到当天省台播放夜新闻时段,武装部干部樊某海涉嫌挟私报复、酒后故意打伤投资商··等等新闻消息、追踪看点节目舆论便甚嚣尘上。

  成林料理完公司的事情后,前往隔壁谢蔚的病房时,发现顾寒江和温启华都在坐。见叶二爷黑着脸进门,三人间的谈话就转了话题。

  顾寒江是来转达北京方面有关首长慰问关怀的;他和温启华秘书长留在这里,都是在等叶榭二人确定安全无虞的结论。

  看过成林的伤情后,顾寒江笑模笑样安抚了几句,又嘱咐他尽量让谢蔚早点休息,不要再争执,避免创口迸裂再次失血。转而对谢蔚笑道,就算是青少年最叛逆犯浑、结伙茬架时期,也没见叶二世子因为与人打架发过疯,今天真是见识到了,他和许淙、雷霆三个人一起上手才把这位大少爷给按住。可见樊庆海是真踩到二世子的底线了。

  临起身告辞前,顾寒江拜托道:“单纯是看在成林这两手创痕的份上,谢兄你不要再责备成林了吧。最好能帮我们劝慰一下,尽快柔和化解掉这场激变矛盾。否则不仅影像地方与‘京邦’之间的关系融洽,就是‘京邦’内讧的说法,也可能酿成天塌地陷的恶果。”

  俱都安妥后,顾寒江叫上温启华一起离开了病房标间。

  谢蔚因失血和接连不断的探望谈话,早就困倦不堪,室内终于静下来后,他是实在少言懒语。于是用呼叫器关照夜班护士站说,他这里有人陪护,为保证睡眠环境,就不需要安排夜间入室检查了。

  成林在旁看着他满脸倦意,知道他是不想再说什么,不肖多话就挤着躺在他身边,把手臂搭在他腰间,保持自然愈合状态。

  谢蔚转脸嗅着熟悉的气味,轻声说:“我真没事了。”——身边那人哼着应声道:“··看你流那么多血,差点把我吓死。”

  谢蔚用脸蹭着挤在肩侧的脑袋:“我才差点被吓死,你眼睛里都要喷出血了。好了,都过去了。本来我还在苦思如何帮你说话,解决公司面临的巨大财务困境。好在刚才省委秘书长说已经有了初步意见,有省财政、县委财政和武装部方面均摊。主要是你能不能接受这个调解。阿林,你看咱们俩,好不容易重逢修好,就算没有倚西窗夜话,也不应该是借这样的机会跑到医院病房里来,太滑稽了吧。不要再让事情恶化了,行吗?听话。”——“嗯!只要你没事··回来,就行。”

  “那··睡吧,啊。”——“··嗯。”两人其后再无话,就此挤着很快入睡。
月蔚弦歌 下2——遣磨推鬼·6
  8·——父子做交易

  与此同时,乐晟县内的纷乱依然未平。

  樊卉荣自随车回到宾馆套间后,就按照雷霆安排的位置,缩在外间沙发里一动不动。雷霆离开前对她说了这场祸事的严重性:仅是酗酒寻衅滋事致人受伤的罪过就足够双开的。而且被刺伤的的这个干部是受中央下派的,国属行业级别专家。现在伤者正留院观察,假如到八小时后此人伤情不见明显稳定,甚或趋于严重,那么对肇事者的制裁就可能是下狱或死刑。

  事情的严重程度必须要看其是否具有很大的延展性和深层渗透的危险。樊庆海的愚蠢行为,除了扰乱军民、干群和谐团结之外,更直接影响到了‘京邦’干部内部团结的稳定平衡性。将原本完全可在内部消化的问题全都搅合开翻到明面上;搞得文官叫屈、武将喊冤,地方上无人敢出面置喙弹压,就连林珏、叶长天这等本来有资格开口斡旋的人,现在也都只能先行缄口关注事态动向。

  被推醒时窗外天色大亮,站在樊卉荣眼前的人是叶长天的护卫,说是叶总马上要回来休息,请她回自己房间去,再问就闭口无言了。在走廊中遇见雷霆,樊卉荣又问情况怎么样,雷霆捂嘴打着哈欠似是所答非所问道:这属于不该你问的事。能让你回去睡觉,你说会是什么情况。还是昨天嘱咐你的话,如果你还关心你爸,就别做傻事。

  樊卉荣回到房间用宾馆电话要外线,给家里打电话,直至打到母亲单位的传达室才找到人,樊妻接起电话一听是女儿,就开始放声大哭。说昨天来了好多人自称是飞腾公司职工家属,声称姓樊的干出砸锅倒灶的绝户事断人活路,樊家人也休想好过,又砸又抢几乎把家里洗劫殆尽,连一扇整玻璃都不剩。她实在害怕那些家属再闹事会出人命,连夜逃到单位传达室来躲藏。

  听到此处,樊卉荣才明白雷霆嘱咐她别干傻事的用意何在。但凡有一丝生机的人,谁会往绝路上走啊?拿定决心之后,樊卉荣再次拿起电话打给雷霆,请他帮忙向叶长天请示,她请求向首长当面汇报。

  二十分钟后,经过仔细装扮,樊卉荣顺利走进首长所在的贵宾套房。一进门就把高跟鞋褪下,赤脚踩着地毯走到贵妃榻后侧位置屈膝跪下。

  叶长天稳稳坐在其上,正在翻看着一本线装书,眼尾余光瞥见阳光普照的地毯上无声动作的人影,用手上的金属书签敲着书页上的字—‘帅兴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他悠闲地插好书签,音色悠扬的吭声道:“嗯,地上凉,到眼前来说话··”他的话音未落,樊卉荣膝行着挪到了侧视位置上,归为席坐姿态摆好。叶长天嘴角上勾出一弯弧度,随后他朝下方伸出手···

  【感觉没人想看副帅开车,看文朋友自己脑补李宗瑞蜜饯案吧。】

  受徐锦辉、宋汇强共同委派组成的专案组成员,经过几天奋战,取证汇总、梳理排序后发现,包括当天在场的市秘书长曹希宝在内的绝大多数目击者,收集到的证言内容大体上一致,没有太大的分别。

  事实清晰明确,证据指向确定,樊某人酗酒后无端寻衅,先伤及无辜者,再与人发生打斗。结论据此得呈不容置疑态势,归由武装部方面承担主要责任。

  对于给地方企业飞腾集团造成的损失赔偿,划分为两大块:人身伤害赔偿由县里进行实报实销。财务损失赔偿方案确定实行均摊方案,由省财政承担两成补偿,并协同省银行信贷给以酌情照顾;县税务减免缴纳额度,军方承担企业职工当季度工资部分。

  基于军民团结为最高指导思想的前提,处置执行截止在主责任人一身,不再延伸扩展。武装部领导则基于维护地方治安的大原则,表示完全同意并坚决配合执行地方上的处理决定。

  散会后,徐锦辉跟宋汇强诉说自己的情非得已:地方上因水灾初平,各方面救济脱困都需要钱,资金上实在拿不出太多,只能是从财务政策上给予一定减免。想要根本解决矛盾还要组织当事人协商解决。据他所知,樊某的老上级是飞腾叶总的父亲,何不搬请副帅大驾出面做和事佬呢?

  宋汇强当即摆手否决了该建议:事发当天副帅一经得到报告就赶去现场了。不是没有开口制止过,根本不管用啊。最后是惊动三位训练有素人士动手强行给分开的,很显然事到临头真正说话能管用的人不是亲爹。后来据知情人私下汇报,最开始就被樊庆海打伤的人,当时恰恰正在出面劝说双方冷静下来化解干戈,该着樊庆海这头瞎驴倒霉,犯了最低级的错误——两军对垒先伤来使。

  研究讨论很快确责定案,判樊庆海承担全责;酗酒寻衅滋事、当众行凶,无端殴打群众、干部,致人受伤,情节恶劣影响极坏。为严肃党纪军纪,平息民怨,必须予以严正制裁惩戒后人。留党察看暂保留党籍,军内处置为停职劝退,对外宣布即时转业、转回原籍安置工作。为保证队伍内部高度团结性,处分执行仅落实针对于樊庆海一人,原在编制团队工作另安排素质合格的同志接手。

  这一系列命令传达之时,叶长天早已在‘四’名随扈人员陪同下转到返回北京。

  几天后,省市委领导继续实施下基层走访示范点、帮扶单位的例行工作进程,谢蔚的示范点被省委秘书长临时调换到了乐晟县建设局,主要参与并协助乐晟县委,处理对于飞腾集团重大商务纠纷补偿的洽谈斡旋工作。

  成林接到谢蔚的联系工作电话后,乐得直拍桌子,说你要喜欢看,我现在就领着八抬大轿去县委大院门口,热烈欢迎省委领导光临指导工作。谢蔚赶紧阻止说,你可别耍宝了;真要能来接的话,最好来个小面滴到省县道分界服务站,帮我带一台检测仪器过去。

  两人在进入县道路口服务区会面,成林从省委送站的中巴上把分装仪器的提箱和行李箱换到自己车上,接上谢蔚转头往回走。

  谢蔚说他以为会来一辆除了喇叭不响剩下哪都响的破‘面的’;因而出门时还犹豫要不要带个马扎,万一‘面的’破的只剩一个司机座的话,他只能坐在提箱上将就。

  成林哈哈笑着反驳说,咱可不带这么寒碜人的。飞腾现在最次级别的订单也是三厢家用轿车,你找我要面的!?再说您老人家亲自驾临,我必须得亲自来接吧。

  两人来到飞腾后只把箱子放下,就转头开车离开了。成林说他早就在乐晟县郊的民俗村里,发现一些很稀罕的匠作技术作坊,今天正好拉上真正的行家一起去玩赏,还能就便好好玩个郊游散散心。

  下午谢蔚在专心地向银匠师傅学习饰物制作,隔着石板街道,成林坐在对面茶棚里喝茶晒太阳。手机也在这时终于有了信号响起铃声,是飞腾办公室经理打来的。

  经理说,中午时樊庆海身着普通便装,背着一包荆条独自走进飞腾集团,在办公楼前停住,将荆条排在身前的地面上;随后一语不发,双膝跪下缓缓褪光上衣,一副杀伐存留听凭处置的姿态。

  经理见他跪在那儿一动不动,上前质问他想干什么?

  樊庆海回答:他来找叶成林,请求他娶樊卉荣为妻。只要成林能点头,他就任凭飞腾的人处置。

  乐晟县武装部给予樊庆海处分的最后执行程序,是要求他亲自去向受害人做出当面诚恳的道歉。县政府方面对于飞腾集团受损处理,也做出了解决方案,确定由市委秘书长曹希宝(也是之前会所争端见证人之一)来出面进行协调达成。

  宋汇强为表明诚恳,特意与县政府取得一致意见,请曹希宝负责监督樊庆海的道歉任务执行,若再出现言语抵触状况,可以由曹希宝从中斡旋。

  曹希宝事先给飞腾集团打招呼,也特意联系叶成林和谢蔚,告知樊某将做当面道歉检讨的事,望之给予谅解和接受。叶成林则以高姿态表示,飞腾的工人都是当地群众百姓,人民群众是最讲道理的。樊某人更多是伤害了飞腾集团员工的感情和根本利益;向全体飞腾工人道歉是应该的,但不接受针对个人的道歉。再者从他个人感觉上来说,根本不想再见到樊某人。叶成林说已经通知了飞腾经理办公室的人出面接待曹樊二人,随后会安排在车间广播里照着稿子念篇致歉书,再把政府给予飞腾的补偿决定大致解读一下,两边都保全了脸面,这件事就算翻片儿了。

  但曹希宝没料到樊庆海的脑便秘毛病竟然那么厉害,把已经捋好顺序的事情又给搅合乱套了,公厕里扔炸弹——激起公愤,还恶臭四散。害得他跟着一起,光腚推磨-转着圈丢人。

  曹希宝得到通知赶到‘飞腾’时,樊某人首场‘负荆请罪’已经是荒腔走板地演砸了;他不但没有收场下台,反而照样筛锣圈场子,要把丢人现眼不要脸进行到底。若仅仅是飞腾和樊某人这对面双方的人,也都还好说话。要命的是在座还有第三方不速之客,来自京城监察厅的人。

  顾寒江和许淙此番造访是奉特别授命,专程前来执行护送工作。事先就与谢蔚约好在此碰面,同车赶回省里。没想到看了一场免费闹剧,比耍猴还有趣。

  樊庆海的叫嚣逻辑依然固执无赖猥琐,因为成林的父亲是他的老上级,他有必要、更有责任代老领导,对谢蔚质问其心:你对于叶成林来说、可以示于人前的角色形象是行为导引、处世榜样。既然如此你就更有责任规劝他走上正轨。非此,你们这年龄相差无几、可等同于同辈人的所谓叔侄俩,彼此间到底发展成了什么性质的关系,就极其值得质疑。

  试问,你强行夹在一对开始讨论恋爱婚姻的情侣中间,不觉得太挤吗?再请问,你究竟想在叶成林的感情生活里,霸占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被这类潦倒破落户纠缠,没有展现该做的礼节性致歉举动,还被无端架到分外尴尬的位置上晾着,承受众人目光审度鞭笞。若依照成林的心思,索性就将其直接丢进群情愤慨的局面中,立刻就能令癞皮狗覆灭于乱棍之下,供所有愤慨工人一泄胸中之恨。

  谢蔚的身型始终像标枪似的,呈俯视角度的目光中全都是藏不住的厌恶,心底的怨怒愤懑也是可想而知,他稳稳地踱步到樊庆海近前,傲居人前的开言道:“樊副师长从军营爬到这里来,演出如此蹩脚的‘负荆请罪’之戏,原来不是为自己之前愚蠢错误、刚愎自用的行为道歉,是来替你老主子出头诛心的!庶莽匹夫,安敢望王者之风共有之?妄图代主家之口空言教化职责,你·不·配!

  樊庆海,收起你这种拙劣的的效颦之举,你当自己是谁,使连环计诛董卓的王司徒吗?可叶成林不是吕奉先。

  叶成林之所以能像现在这样,有情义肝胆、有担当,具都是得益于长辈才华丰厚、底蕴优沃。这些与生俱来的素质,你是学不来的;就算将这层皮毛硬蒙到自己身上,也是沐猴而冠哗众取宠。猴子就是猴子,脸上的面具就算涂抹描摹得再花哨,也成不了人!”

  许淙早早就把腕表摘了,他以为又要卖力气帮拉架;没成想谢蔚话音刚落,成林就在许淙拦腰环抱中哈哈大笑着鼓掌喝彩。转手拍着催许淙松手,说就冲家长这番教导,他肯定也不会动手去碰脏东西了。

  樊庆海被飞腾的员工用三轮车拉走后,顾寒江向成林扼要说明来意:北京方面有重要工作,急需谢蔚赶回去处置;他按照指示负责护送回京,且在启程前,他会协助谢蔚把手上未结工作进行紧急汇报和交接。

  正交谈之际,顾寒江的手机响起,他接起听了一下就递给谢蔚来接,谢蔚听了就立即起身走到一旁,电话那边的人是萧正。

  老爷子声线阴郁地说,金研所申报升级为院级单位已经到了关键,却在这时出现严重纰漏。现在主要责任人和主要负责人都已经被控制正在接受询问,谢蔚你立即赶回来,负责排查抢救工作。如果这次情节损害当真严重到无可挽救的程度,主要责任人将按处罚处置条令严格执行。

  谢蔚接听的对答很简练:“是。请您放心,我马上赶回省里,和林珏同志做好当面简要说明后就立即赶回来。寒江同志已经和我会面了。家里情况就拜托您老先监督主持。好,回去再谈。”

  纪律限制和‘一问三不知’这两个策略,对于叶二爷显然是不起作用的。不给他讲出‘子午卯酉’切实缘故,他根本不容许顾寒江把谢蔚带走。一个多月不见,顾寒江身上多出一股森凛刺骨的寒气,让成林很不舒服。他用最直白且心照不宣的话对顾寒江道:我都不知道您算谁的人呢,就让您把人带走。万一有人仿照两年前的法子,再给我演一场防爆打黑、枪械走火儿,事后我就算打上金銮殿去,也要不回一个大活人了···——这番大实话把谢蔚给恶心得不行,他按住成林的肩头,一言两语地截断道:“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吧,就算是开玩笑也是很不合适的。”

  许淙帮着把仪器和行李的箱子搬上车,和顾寒江一起站在车旁,看着把臂话别规劝的叔侄俩。他们并没有刻意压低交谈声音,顾寒江能清楚听到谢蔚在和成林做解释,关于科研课题成果对于参与主创人的意义、情怀。

  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是凭空一蹴而就;必须经过逐步逐项运筹、仔细梳理、充分咀嚼研磨。尽管从施手处理到完成,可能只用很短一段时间,但在之前的每个环节过程,都是需要大量反复地演算试行,坚持不懈的攻克,才换来最终呈现在众目之下的成果辉煌。也正因为之前所有难为人见的痛苦奋争,才会使得我们手中成果,具有着不能以金钱为衡量评定价值的重大意义;甚至需要以性命为代价去换取也不为过。那些信口空谈‘值得不值得’的人,或者是绝对外行不能理解,或者正是觊觎者用心不纯。

  成林强作笑颜地把谢蔚往外一推:“走吧,走吧。我要不放手,迟早也被钉在你的大门上。”

  在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由谢蔚亲手画图制作的戒指;在饰物雏形都没画出来时,他曾嫌弃嵌戒面的珊瑚色泽形状都不规则。谢蔚说若构思运用奇巧照样可以依型化饰独成匠心,于是经过仔细推敲再三易稿后做成了戒指,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云蒸霞蔚’。他把戒指抢到手,就一口咬定说这算是谢家的嫁妆。谢蔚就笑他赖皮,两个男人谁娶谁嫁还不都是一回事么。

  成林很快被引到叶长天跟前,摔给他一份当日发行的省报,指着《南林日刊》娱乐版新闻标题;申斥他思维逻辑混乱,明明可以尽快平息的事情,偏要故意搅乱成现在这般甚嚣尘上的状态,实在辜负长辈期许,曲解了父母的良苦用心。

  叶二爷拾起报纸细看标题,倒是赫然有些振聋发聩的架势——[惜哉当朝非汉末,笑煞难复凤仪亭],他笑骂一声便甩手撂下:“爸,咱说话办事可不能这么颠倒黑白的!我和樊卉荣见面说话也不过就两次,连手都没碰过。后来我也当众明确说了,没看上这人,我不会娶她。是樊庆海自己把事情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还一副苦大仇深,欠了黄世仁高利贷,逼不得已拿喜儿抵债的德性。

  且不论他背后是得了谁的挑唆,就这种底气十足混不要脸的杨白劳,我长这么大都是头回见识。张嘴就跟我吆喝:要真有心娶他闺女就赶快结婚;要是不想娶就赶快让他闺女回家。”

  叶长天端杯啜饮着虫草茶,音色冷酷地追问道:“那‘连环计、凤仪亭’的说法又是谁在造谣生事?现在乐晟乐康几县境内都知道这段笑话,说樊庆海想学王允使连环计,一女两献,一面稳住老领导,保住他自己的前程,另一面哄住飞腾老板不再追究经济赔偿。”听似闲说谣传,实则明示直指靶心、欲擒开题之人。

  成林在座位上前倾身体,向父亲的方向迫近,问:“嘴长在别人脸上,许他樊某人干得出来,就不许旁观者说出来,他樊庆海还能堵住悠悠众口不成!?再说了您是兴兵篡汉的董卓吗,那我是不是您亲儿子呀?!这都哪儿还哪儿的事儿啊?您就跟我急赤白脸的嚷嚷!”

  叶长天抄起桌上报纸就往儿子头上摔:“混账小子,你还嫌我不给你好脸色!?今天连京里都来电话求证这事,说影响很坏,要我尽快澄清。”

  成林抬手挡开散落的报纸哈哈大笑:“您可真是金口玉言!就直说想让我帮忙打个掩护不就得了吗!亲爷儿俩还至于地这么见外?为亲爹鞍前马后,乃是身为人子当服其劳的。”风流成性的人居然也来反串改唱‘问世间情为何物’的戏码了,真是咄咄怪事。既然非得走我这条海峡通道,就休怪我漫天要价收买路财。“但是啊,我跟他樊庆海压根也过不到甘效犬马之劳的情分,更不能让他白祸祸我一场。”

  端正身子重新坐好,伸出两个手指,朝着叶长天晃晃:“答应两个条件,我立马儿开动脑筋替您想辙。要不行,就权当我没听过这事儿;那父女俩从您这儿出门后会怎么死,包括您对别人怎么说,都跟我没关系。第一,人您领走爱搁哪儿搁哪儿,名字挂我这儿;但两年内必须清户。第二,飞腾是我和成栋联手置的产业,他樊家休想借这个名分沾道一毛钱;如果我发现他父女俩敢戳过一个手指头,我就把他们拉到牲口配种站去,完事后再绞成馅儿喂狗。”

  叶成林勉强换上正经面孔,谈判内容甚为龌龊,使得叶长天听闻之后难免有些串皮:“不过是一纸文约的事情,有必要摆这幅样子吗?你这套唯利是图的习气也是谢蔚教你的吧!”

  不成想这番提醒不仅没有起到顺毛哄慰之效,反而踩了痛脚。成林脸上笑着,下面却抬脚踹翻了坐席中间的小茶几:“想兼得江山美人,还想落个无为而治的美名?‘上帝都造不出他自己搬不动的石头’,何况您这位唯物主义者,还是回归当下着手现实吧。翻云覆雨、当面人背后鬼的官场生相,我耳濡目染、吃亏上当都能把心里磨出茧子。就算对您,有时候我都要庆幸,好在是我亲爹。相比起来,谢蔚就算有再大的教化功力,能让我在关键时候澄澈出一杯净水救人饥渴,您就念好吧。”

  压着脚踩过一地狼藉,径直朝门走去,一脸“本少爷还不伺候了”的混不吝表情。直到拉开房门的刹那,身后兀然响起他爸的呵斥:站住!狗怂脾气越来越大!你只知道拿谢蔚当家长,恨不得把他顶在脑袋上供着;怎么就不知道维护一下你亲爹的家长尊严呢?

  成林心中暗骂,我几世缺德今生才修来你这个操蛋的亲爹啊。施施然把脸一转已是满脸奸笑:我一直都梦想着维护您呢,可您总是表现得不稀罕呐···
月蔚弦歌 下2——遣磨推鬼·7
  【插曲10——立夏·自制嫁妆】·蔚蔚和林林

  常言道十里不同天。即使是一县境内,进到临山郊区地面上,也因为头顶的云彩变动而出现连绵阴雨。县郊的百姓对于不久前刚路过的洪水还是心有余悸,于是就对自驾游的‘兄弟俩’格外嘱咐,务必暂住一天,待天晴再走。

  乡招待所里只有餐厅安置着公共电视,成林和谢蔚闲极无聊就换了自备的橡胶雨鞋,跟着招待所里的采购大嫂钻进村里闲逛。

  乡里还保持着许多民间手艺作坊,尤其是金属匠作的成品古朴精巧而且用料纯。据采购大嫂说早年有些老师傅家里,还有铸炼锻打武器的手艺。县郊道路修整拓宽,交通方便了很多,手艺制品也大多改成了居家用物。

  两个人在一家招牌别致的首饰作坊停下来,临街店面里,匠人师傅是个年轻人,坐在柜台桌前一面看店一面画设计图。

  谢蔚好奇走过去细看半晌还是不得要领,匠作师傅说,他画的是一套缠心锁。所谓缠心就是一把钥匙配一把锁,起挂环作用的花式弹簧与锁芯里的机关相连。戴上银锁的人如果没有钥匙开锁,花丝弹簧就会越收越紧,甚至会将带锁人勒死。

  成林朝谢蔚吐吐舌头:要不咱订一套。可是那样的话咱俩就必须天天在一块儿,否则只能摆着看···真不敢戴呀。谢蔚装没听见,饶有兴趣地挑拣着器料盒里的各色石头。最后他选出一块两厘米见长的珊瑚,举在眼前左看右看;又状似无意地问师傅,能不能借您的工具自己做个玩意儿,照样付您工钱料钱,您教我操作,行吗?

  匠人师傅爽快地应了。随后就手把手地教谢蔚如何操作,从熔银打坯到塑型,最后按照设计草图嵌戒面、整理包边,平整戒托表面。

  待所有工序完成,成品在手,已经月上西天。

  成林半搂半架着把谢蔚领回招待所小屋。招待所门房里换成了两个年轻后生值夜看屋子,店主兼采购大嫂做好晚饭就回家了。

  看到满身满脸烟灰的人,还在对着昏黄灯光欣赏自己的作品。成林不禁哭笑不得,将他推到门口简易水池处,架好搪瓷脸盆,让他整理擦洗,也好赶快吃点夜宵就寝。

  成林给谢蔚夹菜,却也拿过戒指对着灯光把玩,嘴里不拾闲的调侃:“您前面这三十几年是不是全用来读书学专业了,就从来没有过玩儿的时候?不然也不至于有个动手机会,就能玩儿得把吃饭都忘了。”

  谢蔚拿木勺在汤盆里追缴了半晌,才缴获到两个小馄饨,不用问都知道早被成林吃了,能留两个让他尝尝味道已经不错了。

  仰头喝完最后一口汤,不咸不淡的回答道:“我父亲生前有翰林将军的称号,母亲也是书香世家。从我记事起就跟着父母认字看书。后来父亲被打成了反动军阀,为了保妻儿性命,就让我母亲带着我···跟他划清界限。再后来母亲也被造反派揪斗,不久之后他们相继被害。我就跟着阿哥一起生活。在那个时代,地富反坏右加上反动军阀的狗崽子,能跟谁玩儿啊,谁家孩子敢和我玩儿?我除了继续跟着阿哥拼命学,还能干什么去?”

  见谢蔚将餐具全部送到了走廊里,成林吐掉了漱口水,假模假式地问:“就光喝两碗汤,半夜饿了可没法解决了···”——谢蔚有些前后不搭界似的回答:“我到这边之后,晚饭都是六成饱···免得晚上起夜看不见。这边的领导都知道,尽量不带我去参加晚间应酬。”

  成林忽然甩掉了上衣,凌空扑来将谢蔚压住。谢蔚一惊,再想推却发现根本没有了脱逃可能:“你···干什么?”——“我吃夜宵啊。马无夜草不肥吗。”一边扯开彼此的腰带,一边呲起牙奸笑。“把心放肚子里,你在作坊里玩儿的时候,我早把四周环境打听明白了。就说门房那俩小伙子,那是一对契兄弟。”

  谢蔚抽出手拍着成林的脸:“那就别风风火火的,把衣服放好了,明天咱俩还得穿出去见人呢。说好了,一人一回。”——“只要给吃饱,指挥听领导。”成林顺嘴胡谝着,褪光了自己,也等不及谢蔚脱完衣服,就重新压倒。

  熟悉的气味、熟悉的体温,再一次回归到手捧之间时,成林仔细贪婪的触摸搓摩着掌下的肌肤纹理,眼中的酸胀越来越重,竟催出泪水。他拉着谢蔚的手围在他背后对应心脏的位置上,低声说:帮我揉揉吧,每次想你想得不行了,这里就开始疼。

  情意深长的表白完,就直接用凶吻封住谢蔚的口;手也径直钻下去直接把握到‘关键处’,谢蔚随即就‘投诚’了,这让成林越发的喜不自胜;既然领导主动让权给他,那么谁上谁下就都听他的了。

  换位作业时成林存心故意的开始耍赖,按着谢蔚的双肩说什么不肯换,非要给他个足够有力的理由:“两局对垒我方取胜。你没有足够优厚的待遇,拿什么来说降国军将领率部投诚啊。”说着还故意摆摆腰,将胯下仍然坚挺的武器显摆一番。

  谢蔚闭着眼睛喘着气缓了片刻,再睁开眼睛时又是神光溢彩。他问:“下午刚做好的那个戒指,算我的嫁妆,行不行?”

  成林一听这话登时喜笑颜开,往谢蔚唇上抢了一记脆响的吻:“就这么滴了!”然后伸手抄住谢蔚的腰背,向侧一滚将其转到上位来。
月蔚弦歌 下3——南梦良苦·1
  9·——金研数据泄密

  风起,频频起于青萍之末,梢杀林莽,萧条众芳。

  车轮启动,冲破无形风尘奔上大道,车窗开成利于对流的角度,使得车厢内气流回旋奔腾,耾耾如雷。

  英飏接过金研所所长职位后,主持研发的新型金属项目课题顺利收官。该课题成果经相关单位审核通过交付投产后,将用于国科委新实验项目。金属研究所也凭借这一项成果作为工作业绩后盾,申请国府予以升级为金属研究院。

  申报升级工作走上轨道,意味着与之链接配套的技术支持、资金注入,尤其是试验技工定点车间选拔,厂家资质筛选评定,都需要并行起步;哪一个环节不是真金白银流水样地奔涌啊。

  用个不恰当但很直白的比方说,今日今时的金研所,不再是当年青灯古佛前洒扫苦修的童子小和尚,已经是背起行囊走上取经路的唐僧。十世修成的好人,满腹华彩体嗅芬芳,也就不可避免招来无数妖魔鬼怪,觊觎着要将之拆吃入腹得道成仙。

  报批文件材料已提交主管部门,所长英飏也赶去早已开班的党校进修班报道上课了。临走时英飏把办公室保险柜的钥匙都交给傅啸东保管,并安排了技术员井明涛协助记录复核工作。

  似乎万事俱备,只待那一缕悠然东风。然而十冬季节难有东风,盘地旋绞而起的西北风真是怎个透骨凄凉了得。

  冬月下旬的午后,党校研讨班下课后,英飏的手机刚开机就开始不停震动,短信提示、电话提示蜂拥而起,多得让人来不及看。在众多恳切求见约谈的人士中,竟然还有已离异数年的前妻甄建荣。

  没等英飏将这些无关的垃圾短信都删除完,甄建荣的电话竟然就直闯进来,说的话和短信里的口气一样:夫妻情分断了也没必要成仇人,见一面的可能都没有吗?——英飏心中暗骂我见你个鬼,嘴上则简短回答说最近在开会没时间处理私事,就把电话挂断。

  紧接着冲进来的电话是傅啸东的,兴高采烈连开口的称呼都特意改了,叫他院长。傅啸东说今天有两位老朋友来访,正好趁周末大家时间都宽裕,约上一起出来喝顿酒。

  上半年与金研所有过良好合作的某家铸件厂,也是本次参与‘定点车间技术评估’的参选单位之一。合作期间,该厂的厂长乔斌、党委书记刘成梁,与傅啸东、英飏等人相处得很融洽,双方也都流露些许希望继续联手合作的意思。

  约酒局的目的无需多言彼此也都明白,铸件厂两位领导是想趁热打铁将‘工作交往’递进一个层次,升格为战友级别的交情。在同一战壕里滚过的战友,就好比是中巴友谊关系的水平,是一起硝烟水火里携手并进、生死相依时荣辱与共的阶级感情。

  酒局是在燕山大酒店二层粤菜单间摆的粤式小火锅,气氛热闹欢畅,当晚到场除去傅、英、乔、刘四位,还有研究员井明涛。

  井明涛眼下工作状态好,成绩也很出色;所里领导开会讨论已通过了给他提为正高级研究员,还鼓励他继续努力准备工程师评级。近日向英飏和另一位所领导申请获批了借阅数据材料的便利,许可他协助做数据书面整理,利用周末时间到所里加班赶写论文。英飏留给傅啸东的保险柜钥匙(挂着一串金属葫芦)目前正由他掌握。

  井明涛本来酒量浅,又因孩子还小,自觉控制烟酒,当晚就滴酒未进;散局后也由他负责开车送傅啸东、英飏分别回去。刘成梁和乔斌送客启程后也分别各向去处。

  当晚英飏没有回自己家,而是在途中突然接到族兄隆澔的电话,让他转道赶去兄长家里聚会打牌。

  孰料到后半夜时,井明涛突然给傅啸东打电话,问傅啸东在下车时是否混拿了手包?因为井明涛回家后发现手包里的东西不对。那只手包大小适宜,轻便精致,可装钱物证件;且可握可挎,不至于令使用人显得笨拙,像“收水费”的杂工。井明涛买了两个,送给傅啸东一只,但这还是次要。

  问题是昨晚吃饭时,乔刘二人的手包款式,居然与他们这边两只手包近似,傅啸东觉察到不妥时,还有意假作随手举动,用餐巾纸做了记号。

  傅啸东反应了半晌,起身去查看自己手包里的东西,然后告诉井明涛说他没有拿错包;会不会是乔刘喝高了酒错看错拿了?——井明涛在电话那边支吾片刻才说,那可麻烦了,我把那串钥匙放在包里了。

  老傅登时惊觉,随后便冒出一身冷汗。他让井明涛赶快打电话给乔刘二人,编个借口查询手包钥匙的下落。他则赶紧打电话先找英飏汇报,详细商讨说辞后,又和英飏按亲密层次,各自联系乔斌、刘成梁,查询手包下落。

  五个人经过电话彼此间你来我往地问询一通,最后刘成梁回复说,确实是他昨晚喝多了没看清楚,拿错了手包。现在酒还没有醒,明早上班之前,他亲自把东西原封不动送到金研所来。

  电话打完后英飏就再也躺不住了。保险柜里锁着新研发课题的关键数据文件,堪称是金研所当前命脉所系,万万丢不得的。他赶忙起身从兄长家出来,约傅啸东立即出门,赶来找他取保险柜备用钥匙,尽快将数据文件转移,务必要杜绝数据泄密的情况出现。

  天色渐亮时英飏回到了党校,当天上午有半天课,且还要找帮里组织委员销假。今年因工作原因请假,已经惊动了进修部主任,实在是不好再请事假缺课。班主任私下就找他谈过话,班里学员都是在职干部,哪个手里没有一大摊子工作要料理;工作性质再特殊也不能做得太显眼,显得厚此薄彼。

  可巧甫进宿舍楼道就遇见了组织委员,英飏招呼他留步,上前交回请假批单。组织委员是英飏邻桌同学,南疆省某县的县委书记徐锦辉。

  学员在校时遵循平等交往的惯例,不提倡论及称呼学员本身的担当职务,且徐锦辉其人本也擅于交往;因而两人相互交往了不久,就由徐锦辉目标明确的发掘到了共同的题目——挂职在南省的干部,谢蔚。英飏于是就承认说,那是他的小师兄。

  徐锦辉闻言抚掌大喜,丝毫不讳言自己是目标明确。他反复几次与省委提请斡旋,甚至谢蔚作为省里下基层干部深入帮扶点巡查,他也亲自陪同过。

  上一届省委班子报中央核准立项立项,现任省委班子重点关注,又有中央下派挂职的专业领导亲自主持,在南省境内择地、组建金属检测开发中心;这是多么有发展前景的工程项目。

  以徐锦辉的敏锐眼光,岂能看不到这么大的建功机遇。如果能够最后定址在乐晟下辖,绝对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功业政绩。况且一事不烦二主,放着谢蔚这么好的人力资源不用,难道还要重新打通人脉关节不成?

  临回京就读之前,徐锦辉特意去省里找了谢蔚及其他省里领导,谢蔚甚至被他堵在了洗手间里。无奈只好关照,让他到京后去金研所找英飏联系,看能否借调一位研究员出来,到乐晟帮助协办中心建设工作。

  在徐锦辉的描述中,对金监中心的现任掌印人的钦佩赞叹真是不吝辞藻:那人真正是芝兰玉树才华横溢,年富力强专业精干,无论品貌还是工作专业,在‘京邦干部’领域内都是有口皆碑。以至于每每有谢厅下基层点走访,便引得众多适龄的女同事翘首以待,好一派‘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的绮思妙景。

  相邀同往校内花园散步,一路谈笑着走向园景小山。山间青石板路两侧,种植的低矮荆棘丛刚经过修枝裁剪,有园林工正在做搭架围挡。

  徐锦辉又一次聊起了谢蔚,还不忘调侃说,象谢蔚这样工于应酬又能妥帖置身于应酬圈外的,实在是令人常有望尘之感。唯其惜哉,这般梅姿松骨兰心竹质兼备之人,难免白壁存瑕,即是凉月寒塘、独处孤鸿。委实令人讶异,此人竟是要活成仙了!?

  “之前以为小谢是工作太忙且不问烟酒,才会托词怕搅了大家兴致而推却约请。今年秋后他曾因意外住院观察;出院后连我们的省委林书记都在某次常委会的会间休息时,打趣着关照在场干部,说小谢就好比是省博物馆的宋官窑重器,我就特批给他享受国宝级待遇了。你们要约他出去吃夜宵应酬都可以,就有一条——谁领他出门,就务必负责把人给我好好送回来。”

  英飏觉得这番调侃有些言过其实:“贵处首长倒是真幽默。但其实,小师兄绝不是那种骄矜之人。他和英某已故的恩师同样,真是应了鲁迅先生的话,‘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

  “是啊,省委盛副书记也曾解趣说,古有玄晖清吟慰白头。孰道吾家今日就没有蓬莱文章建安骨的小谢呢?谢氏戠岚堪当率领之任。后经麒厚副书记解说才知道他有夜盲症。听说文宗氏族如今还有为子弟取字的习俗,冒昧请教,小谢的表字是取哪两个字?”——“从音从戈,山风之岚,是他父亲生前留给他的,聚合灵气之意。”

  徐锦辉只顾着快意言谈,就没留意脚下有冰,一个踩不稳整个身躯就直朝矮树丛里扑倒。英飏也是临时看到周围都是刚削过的树桠鲜亮尖锐,一心只顾拉扶,也因惯行被徐锦辉带得摔倒。匆忙间以右手撑地,见直就拍在新砍的树桠,登时就被小指粗细的枝丫刺穿了手掌。

  徐锦辉当时也被吓得不轻,忙招呼就近的人过来帮忙救人、去叫医务室值班医生···

  紧急送医手术清创处置完成,英飏被留在医院急诊病房,随时观察用药救治的实际反映以便及时抢救。躺在病床上,英飏对徐锦辉苦笑着调侃,说还要请学长回去再给我开份因病修课请假条。

  经过一上午病理测试观察检测确定无虞,英飏由校内陪护人员帮助取了一些口服药,乘车回到学区宿舍。进房间后发觉,这一上午全顾着就医治伤,忙乱得不亦乐乎,竟忘了拿手机;现在再看时,一上午间手机都要被未接来电、短信撑得爆炸了。

  英飏用左手按键翻看着未接号码,先拣着熟知的人名号码一一回电。

  傅啸东的电话汇报说:刘成梁确实和井明涛拿混彼此的手包,并于取得联系之后立即启程赶向城区送还。可是一直等到中午,刘成梁都没有出现。傅已经把保险柜里资料紧急转移封存,井明涛还在继续联系寻找乔、刘二人。

  至下午两点多钟时,井明涛回电话给傅啸东汇报说,他接到市西北区派出所的联系电话,说今天凌晨得到市民报案,在去往城区的公路上,发生恶性车祸并逃逸案,紧急出警在现场发现有一成年男性当场死亡。

  据现场提取相关证件、及手机通讯记录排查,该男性死者与证件显示吻合,死者为刘成梁;手机显示最近联系号码锁定井、乔、傅、英四人。目前警方已安排专案组警员负责联系死者手机上的通话方,进行逐一走访排查、采录证言。

  英飏感觉止痛药的效力有些影响思维,想了半晌才再次通知傅啸东,立即召回井明涛当面向他质询确认,在昨晚之前是否动过保险柜里的材料数据,是否誊抄过过复件。

  凌晨联系乔、刘二人时,英飏、傅啸东商定说辞是声称单位有用车制度,井明涛擅自公车私用必须赶在上班前把钥匙交回;若不相干的人听这个解释,是没有漏洞的。

  但反思回忆井明涛叙述内容,英飏说他现在极度怀疑,井明涛的手包里很可能有数据誊抄件。若包里仅仅有钥匙和少量贵重财物,他不至于那么急迫。最合理的解释是,包里物品的价值是以个人名声性命难以抵偿的。

  晚间五点时,傅啸东再次打来电话报告,井明涛经反复盘问后终于承认,他的手包里确实有份誊写稿,记录了本次研发课题特写稿达六页之多。近半的关键数据值,足以已经到达数据泄密的底线,必须上报了。

  英飏举着手机电话,几乎瞬间失语,继而直觉头走魂脚散魄,连刚吃的止疼药都随着冷汗透背而迸散了效力。他用桌案垫着拿手机的左臂,感觉浑身的血都要被冻住了。

  恰就在接听这通电话当时,英飏跟前正坐着今天恶性车祸逃逸案的调查警员。那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年轻,名叫李竞,端的是眉目如画轩朗明媚的好相貌。

  重要数据意外散失,必须紧急上报,并立即叫停实际样品实操。随后秘密建组、立案,秘密传唤询问井明涛、傅啸东等牵涉人员。英飏也因右手受伤妨碍书写的缘故,由进修部教务主任签批病假后,前往专案组所在地报备。

  最容易赶巧的事情从来都是最先被质疑的,原因就在于其中很多环节禁不起推敲,只要仔细甄别,总能发现人为矫饰的痕迹。

  井明涛此番擅自翻阅机密材料的行为,无疑是闯了塌天之祸。问询人员仅随便摆出几样严峻结果,就足够把这‘山间竹笋’之人吓破胆。诸如祸及自身前程中断,连累家人受审查,殃及金研所晋级、连累整个金研所干部职工的切身利益··等等;拎出哪一桩都难免牢狱之灾,若泄密恶果扩大甚至会是死刑。

  彻夜辗转不眠苦思追悔写交代材料,熬到清晨时井明涛已神志恍惚。在会谈单间出来,看到英飏形容严峻的走进公用电梯,身后跟随着几名戴墨镜的人。

  专案组临时办公地隐身在一座早期建造高层居民楼里;楼体形状呈折角式建筑。单元门洞间有楼体外挂公用走廊,通往楼两侧的公用电梯。

  井明涛从一侧电梯出来经楼外走廊,正好能看到另一处电梯进口处的情形。他恍然看到了英飏手上裹着绷带,极度绷紧的精神瞬间就彻底断裂了。在回到留置单间打开防盗铁门的刹那,就爬出走廊破窗户跳了出去。

  英飏刚被领进标间,只觉得飘窗外似乎有被大风折断的东西落下。当时他还与接待他倒茶的警员闲聊,预报说今天有五六级大风,看来这风是越到高处风速越猛烈。

  几分钟后敲门声中断了英飏和警员的闲谈,随后走进一个中年男子。面相上不太好判断年龄,气势上则约略能猜度出是个戴官帽的,哪怕是身着便装。

  便装男子立定后先指挥警员出去备车,随后对英飏交代:刚得到上级领导指示,由专车专人将英、傅两人送走。南线负责接专家的同志目前已经到京,也将赶过去会合。

  英飏和傅啸东是分别有人陪同,分两辆车前后启程的。司机和陪同人都不可能跟他们说话,车厢里沉寂的象口活棺材。英飏早就习惯了这种死寂的空间,他一直在猜测南线回京的专家会是谁,会不会是谢蔚,毕竟他们是师出一门,配合最默契的专业搭档。假设换做其他人参与进来,再假设井明涛为谋自保肆意胡说攀咬···他很快否定了这一些列的假设。

  这种危机时刻,求人莫如求己,何况是清者自清;非要栽赃构陷,也不过是匹夫之怒血溅五步罢了。于是他快速防空奇思杂念,开始默背课题参数序列。

  经抄手游廊走进重帘禁闭的会议室,室内情形令人乍见之下颇有胆寒悚然之觉。谢蔚头上戴着无线对讲耳机,长身立在玻璃板前心无旁骛、握笔疾书。休闲衬衫衣襟垂在石磨蓝仔裤外,两个袖子全都挽在肘间,敞开的领口处已经有被汗洇湿的痕迹。近旁有人帮他随时拉开帘幕辟出书写空间,更换水笔递擦汗毛巾。在距离七八米的桌案前,傅啸东架着同款式的耳机,坐在录音设备前,语调平缓的念着手上一扎文稿。

  英飏朝玻璃板上扫了一眼,就看出正在书写的是本次课题测算数据列式。傅啸东和谢蔚是在采取听写方法,近似于专业密码人员技术练兵是常用的‘压码’技术;利用‘读、听、写’结合,重新核检梳理全部数据。

  这曾经是谢智璘生前对两个得意门生的不懈训练,也可说是老人家倾囊传授的绝技。念稿人的声音没有停,听写人的笔就不能停。数据稿中不仅是数字、专业术语符号、表述单词,还有许多繁复的专业公式、方程式序列,更包括书写人惯用的记录表达方式。这就要求听写人不仅要对不胜枚举的方程式演算烂熟于心,更要对无数专业术语符号、尤其对书稿撰写人的习惯特点烂熟于心。既是充分考验听写人的速记、强记功力,又能考量他对于本专业掌握能达到何种程度。

  谢蔚写了近两个小时,英飏静静站在近旁陪着,直至他最后停手将笔扔向身后,两手撑在腰间;英飏才看到谢蔚早已汗透衣衫。

  谢蔚把听写内容重新浏览之后,回过头表情冷漠,音调生硬的招呼英飏、傅啸东到近前来,各持颜色不同的水笔,分别负责标注出笔误错漏和可能遭到泄密的部分。

  在傅啸东鉴别圈划的时候,谢蔚还特意用红笔画出了十余处明显怪异的字符,让英飏当众解释。英飏坦然承认说:那些是关键数据参数,他用了密码记录方式进行标注;所有关键数据都在他的脑子里。这一设卡保密方法,是谢蔚被调职之前特意提示他使用的,旨在为绝密数据设下最后一道安全门。

  英飏起初还暗觉谢蔚有炫技之嫌,都已经火烧眉毛了,玩这种‘技术练兵’的把戏于事难补。然而当他顺序挑拣出五六处笔误、数据关键点时,他豁然明白了谢蔚的用意,小师兄是在拼尽全力挽救他和傅啸东。

  试想:谢蔚在听写之前从未接触过本次课题数据,他一到场就缄口不言‘泄密’话题,更不做任何无谓辩解,就此确切标注了自己的位置,他与涉嫌对象绝对不存在合谋串供的可能。使得他下面的言行就占了极大的采信力度和先机。

  继而,在堵住被要求回避的前提下,如果他仅凭脑子里充沛的专业技能,完全靠听写形势就录记下全部数据稿,其间但凡出现错漏笔误,就都属于非常正常的事情。那么留给英飏傅啸东二人的坐标空间就变得游刃有余。

  接下来呈现的情形正如谢蔚强行划出的轨迹,傅啸东标出了被井明涛抄录并可能泄密的范围;英飏则准确画出了错漏数据点,以及他自己特意改换成密码书写的核心位置。

  无论是专业人士还是门外汉,此时都可以一目了然,受危及到的真正核心数据、参数非常之少。在写论文之时,英飏就先见之明的改换成了密码填写;只要主研发人英飏安全,数据就安全;假设英飏发生不利状况,作为副手的傅啸东就可以及时接手课题,甚至可以搬请谢蔚重新出山,将课题研究进一步升级拓宽。

  事态梳理至此,于是就扭转了性质走向。就‘泄密’行为而言的确是发生了,但就是凭借研发人提前设下的多层关卡,防微杜渐,才得以及时筛检出居心不良、窃取机密的犯罪分子,保证真正的核心机密完好无损。

  所谓能者,仅凭一技之长不能长期占据排众而出之位;而是要将招式技能臻化入境,才能在关键时敢为天下先。如英飏傅啸东类同的、全身心致力于科研的人,敏于行讷于言者占八九成;但有‘秀才遇兵’时,能够自证清白剖明心境的几率却十不余一,最终都难免百口难辩以死明志的结果。但是人死如灯灭,谁会为已经定罪的死人申冤昭雪?即使昭雪冤屈,人已经死了,又有什么意义?!

  关键就在于,靠什么有力办法,为英傅二人争取到‘朱笔勾决’之前的自白机会,保住门中子弟的性命、声名?!全都仰仗了谢蔚握在手中这份‘强记压码’的绝技。

  所谓大音希声,起止无形。

  专案经过仔细排查析责后上报核审,最终由国级首长下达批示:责成谢蔚暂时借调回归金研所,依据现有课题数据立即着手主持该标的课题的对抗技术研发,限期半年;届时须将主体课题技术和对抗技术成品一起提交。金研所升级事宜暂挂,视半年后课题结果,再予核批界定。

  附令,鉴于保守科研成果之前提,专案组查巡审理卷宗即时封存,涉案嫌疑人井某某既已畏罪自尽,决定不再究极论责;其善后工作交由办案人员负责协调。

  再后来西北郊派出所上报,该辖区地段上,于某日夜间发生交通死亡事故,一成年男性夜间酒醉后,在道路上穿行占据,被多车碾压当场死亡。死者经采撷随身证件核对,系金属研究所研究院-井某某。截止消息发稿时,死者家属已前往出事地料理后事。
月蔚弦歌 下3——南梦良苦·2
  10·——顾大爷说运势

  在同一城市乃至缩小到同一城区中,互相没有往来交集的人巧遇碰面的几率,也是稀薄得如同日升月落永难双现一般。然而樊庆海竟然也能赶上万分之一的机会。当时他已经扔掉老家的一切,办了入京暂住证,在某家军属三产星级涉外酒店中做保安部总监。

  人都说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在这偌大京城里,随便走进哪处高门大院,都能被冠盖如云遮挡得不见天日。你可以说你认识国家主席、总理;听众中就会出来一位辩士,挥着报纸跟你白活一段:巧了,您说这两位我也熟。咱们都得紧密团结在以某某人为核心的DANG中央周围,坚持不懈的走改革开放道路···

  可是樊庆海心底仍然横亘着一道坎,就是从副师长位置上转业回乡变成个高级保安的巨大心理落差。不是他不想放开,而是现实每天每时都在强行往他脑子里楔进一个钉子:脱下军装离开部队,你连个普通士兵还不如,你就是个废物。

  某日,餐饮部下辖报告厅承办一场公司筹备酒会。东道的背景极其深厚,引得许多工程建筑、家居装潢、纺织瓷器的产地厂商、经销商慕名前来,递交经营样品图册,极尽能事地争取投标机会。

  樊庆海当天带班巡察,在宾馆大堂看到谢蔚西装革履的走进门,手里捏着手机,应该是刚挂断电话。他依楼梯口指示牌标示,拾级迈上三级高台,先抬头看向楼上。楼梯上也正有一位同样西装笔挺的男子快步下楼,两下会面低笑寒暄几句,略呈谦让的一起上楼。

  樊庆海鬼使神差似的就循迹跟上去。在二楼贵宾签到处附近,见谢蔚正在与那接他上楼的男子谈论着什么。有浓妆艳抹的礼仪小姐要给他插戴贵宾花束,被他接过去,挥退来人,转回头继续说话。

  比起在南省时,经过正装装扮的谢蔚,整个人颜色都亮了很多;似乎是有意与周遭腆肚谢顶、鸡皮鹤发的到会宾客,调和出一个微妙的和谐度,他特意戴了一副无框眼镜,却反而将面目勾勒得眉目如画,庄重又不失闪光。

  正在专心倾听谢蔚交谈的西装男子,无论身高体型都比谢蔚宽出两度;倒背双臂只是略微侧压着头颈便于倾听,细观其貌相也是身形挺拔英俊无俦,且在眉宇间隐隐跳跃着几分狷狂。

  这两人站在一处,一个收敛住飞扬跋扈,另一个晕染开华彩流光,张弛开阖往来有度,令人望之无形中升起几分气为之夺望而却步的距离感。所谓芝艾之分,所谓云壤之别,恰为如是感触。

  会场音乐换成了特定的音乐,宾主双方纷纷走进主会场。高个男子与谢蔚交代了一声,快速起步先闪进人群中。谢蔚低头别好花束,借此也好等人潮过去后再步入会场。

  樊庆海刚转身想闪开,负责会场服务的宴会厅黑衣主管迎上来挡住去路,抖着竖条纹西裤,把工程单甩在两人眼前。客户方要求关闭会场门口的监控器,保卫部值班主管按照程序填写了申报单。因今天是保卫部总监当班,就需要樊总监签字批准。

  本来很简单的报批手续,黑衣主管偏偏好话不好说;明知道樊庆海根本不懂英语,还故意念叨成一大段中西结合的陈述,令樊庆海听了更加如坠五里雾中。

  不用解释,樊庆海心里也跟明镜似的:酒店环境从来都是最明确的利益关系、权势较量场所。他凭借关系挤进保卫部,基础设备使用还只算半瓶醋,26个英文字母一个不认识,业务技能上除了能比划几下拳脚,就剩拎个对讲机到处溜达。说句损点儿的话,这种活儿挂块骨头训练条狗都能干。保卫部里的人碍于老总关系不敢扎刺,却也多数不服气,连同其他部门员工知道些许情形来路的,也都瞧不起他。

  正在有口难言又不得发作时,谢蔚移步近前开言制止道:“你是这个场地的主管吧。年轻人,对于一位和你父辈年龄相近的人,起码的尊重礼貌还是要有的。以己之长攻人之短,胜之不武。不就是让他给你的申报单上签字吗,有必要解释成中西合璧的样子吗?Who do you think he is? He's your example!”

  最后的英语低喝把黑衣主管吓得一激灵,连忙向樊庆海致歉重新说明原委。樊庆海掏出笔签了字,打发走来人。抬头再找时,谢蔚已经应人挥手示意拔脚起步迎了过去,象掠过河面的轻风,吹过了无痕。

  樊庆海循迹看过去,两个身影已经闪入关闭的大门之后。他不禁暗气自己关键时候就怂了。他觉得刚才应该上前握下手打个招呼,为刚刚的解围道谢,也为当初的鲁莽道歉。若能多说几句,也该把叶樊两家结亲之喜的消息告知谢蔚,就此讨个口彩。可这些都没来得及做。

  一直拉着谢蔚说话的英俊男子,正是那位号称太子党中的西北狼的祁家大少爷-思源公子。以樊庆海目前的情形,见一面都算惊鸿一瞥,更不要肖想接触认识了。

  祁思源结束了游历,回京后的精神状态也是非常欢悦的。交志同道合兴趣相投的朋友,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是人生最自在的境界。对于个人前景事业定位上,祁思源履行出行前对父亲、干爹做出的约定,挂个商干编制,稳稳当当有模有样地做一番事业。

  今天召开的是一家四星级酒店筹备会,选址定位于京城西段。地皮报批材料上已经扣上了国土资源处的红章,融资采购、工程动土等筹备工序工作都要即时运转起来。

  今天邀请谢蔚出席的主要目的,是请他帮忙把关监审工程材料中,高标号钢梁使用批准,以及其后施工过程中对于该批次特殊建材的质量把关。

  核准使用的标号钢材质量特性、使用数量性能、投放位置承重参数等等,都是最要专业水平、来不得半点虚假的事情。这些标准数据都在谢蔚脑子里装着。同样道理,民用建筑依据性能需求、工程造价分摊额度,能够使用什么标号的钢材,能批准多少用量,到位材料的质量检验监审,实际使用到位情况报告,以及派什么人来出任这个检验监审工作,这些权利都在谢蔚手里捏着。不仅捏着委托建造甲方的工程落成进度,也捏着承建工程的乙方的直接收成命脉。

  在以质量立本求生存创发展的今天,为苛求节约就必定是从工程质量上找齐,出现豆腐渣工程。顶风作案是要把身家性命和脑袋别再裤腰带上的。

  谢蔚最后看过工程蓝图后指了几个点位,说特型钢材如果是作为承重骨架做嵌入式使用,并在施工时严格遵守执行,就可以批准该项申报。另有前提就是由他指定派遣专人,到工地现场负责检验监审工程。祁思源抚掌大笑说今天到场的近百号人,连我在内都是来等你放这句话的;就这么定了!

  宴会开始后,祁思源引着一位姗姗来迟的贵宾过来说话、祝酒,谢蔚见了来人不免哑然而笑,来人是顾寒江,他今天到场属于未期而至临时决定的。特意过来说话,除去有为发小儿思源撑场面,也顺便听听有关金属建材方面的意见,探问一下审核费的事。

  谢蔚回答审核费用这块儿,是根据申报钢材的性质、用量、用途,以及实际监审程序的工作量,明确划分计算的,不会由某人信口而言。提交申报材料时,会在当天核算出实际费用,以及派遣人员实际收费,交通费用有本单位依提交车票实报实销,不需要乙方承担。因此申报单位尽可以把材料做得细致完整些,不做故意藏暇遮掩的小伎俩,如此审批起来反而更节约时间。

  顾寒江主动和谢蔚碰了杯,转而嘱咐祁思源说,回去就赶快组织工程筹建的人准备材料。免得审批期间谢厅这边出现计划外工作外出,把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中断。

  谢蔚本次回京正是顾寒江亲自陪同,为了主持金研所新课题核心数据重建工作。据他所了解的,该工作圆满完成,谢蔚就要准备北上内蒙某地,主持当地金属原料矿储的立项考察。

  谢蔚抿了口红酒,怆然道:“计划取消了。回京当晚接到紧急通知,考察地原负责经济工作的县长因公殉职,县委书记暂代县长职务,紧急叫停或删改了前任留下七成以上的引资招商预案。殉职的县长是我在党校进修班的班长,那真是一位火热心肠老大哥,一心为百姓谋福祉的好人,太可惜了。

  另外金研所方面马上要做报审升级,我要亲自过去负责监督升级论证。所以,近几个月内应该是动不了。思源公子可以把手上的材料充分梳理准备完整些。”

  谢蔚说可惜,既是为人,也是为因人而中断的考察计划。殉职县长正是党校进修班的学兄乌宝善。任区地段入春后竟然突发暴风雪,他在赶去巡查灾情途中发生车祸;县里发动牧民终于找到时,他和司机因身受重伤,都被活活冻死了。乌宝善去世后,与谢蔚约定的立项考察计划也因领导人事变动随之取消。

  谢顾二人说话时,祁思源走开片刻有拎了一份礼品回来,解释说这是到场嘉宾都有的礼品;谢蔚的车把他送到就离开了,就有他这个东道亲手奉交给贵宾。礼品并不过分,是两盒今年新收的雨前茶。

  谢蔚转手推回,谢绝礼物:“你我之间不用过这个,还是走公示秩序更好。不然连朋友交情都不得纯正了。”——祁思源眸光一闪,也不虚假推让,思忖刹那又说:“那··你看这样行不行;等酒店落成开张后,我在公寓留一个标准套房给你。你不是最烦搬家吗,室内家私设备调整、物业维修包括日常餐饮配送服务,全部由酒店承担,你享有终身使用权。”

  谢蔚被祁思源这番许诺说得先是一愣,旋即便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把礼品茶接了过去,调侃笑道:“思源公子是在怪我虚与委蛇又做作之嫌了;如此在下就却之不恭收下了。祁家大爷的行事作风,端是风生水起恣意率性得势不可挡。虽则张扬但也令人望而顿生艳羡,只是咱可不带这么挖坑埋人的。”——祁思源哈哈笑着喝干杯中的红酒,转脸让服务生给他换白酒:“我换杯白的压一压凉气,听你夸奖几句,我后脊梁上直串冷风。千恩万谢都在这酒里了,我先干了,你随意。”

  顾寒江一直在侧看着双方往来交流,小小不言配合着为祁思源打着掩护穿插。心间竟豁然现出颇有心得之感。

  谢蔚没等宴会结束就告辞,由专车过来接走。回转身来,祁思源略有讶异的问顾寒江:“刚刚听你与谢蔚交谈,感觉吗,象在看太极推手。”

  顾寒江点点头,道:这个人心境很深,且贵在纯正。难怪几位老人家都很看重他。尽管几次会面都是匆匆交流,我却赫然看明白了成林放在谢蔚身上的心思,端的是深沉不断啊。纵然是望山跑马,依然能不辍跬步、锲而不舍。反之谢蔚对于自身修习始终保持着广纳博采辟专精进,萃取纯良达于己心的状态,进而将另一方的瞩目,更紧吸附在自己身上、难以旁骛。这样一种不断交换引领位置,同时又是携手跟进彼此成就的相处,着实令人神往。可以说,跟谢蔚接触后,我心间陡然推开了一扇窗。

  祁思源回头凝望了顾寒江半晌,兀的哑然而笑,文绉绉的拽文道:“从江哥的这篇话里,我怎么听出点别样意趣呢?所谓是-闭门推出窗前月,投石冲开水底天。端是意味深长啊。”

  顾寒江从衣袋里摸出烟盒,两人各自拎出一支烟,借祁思源甩火机爆出的一团火分别点着。

  施施然吹出口烟,顾寒江用眼神提示祁思源看向酒店门口那个无比落寞的身影:“看到那个人了吧,半年前此人在南省抗洪前线上还是一副挥斥方遒指挥千军的气派;但一百多天之后他就被副帅剥得精光扔在这里,成了这幅苟延残喘的模样。之所以会如此,不仅在于他不幸成为那父子俩内外联手牛刀小试的作品,更因为他太过高估自己的份量。捧心之态美则美矣,效颦之举则丑陋不堪。此人的效颦行径着实把一大批人都恶心到了,所以即便他成了那位的儿女亲家,也只能落个如此下场。”

  顾寒江甩手往身侧花坛水池中抖抖烟灰,凉凉笑着:“所谓杀人容易诛心却难。更难的是直面诛心还能不卑不亢从容还击。我就亲眼围观了一场精彩好戏。樊某人假‘诛心’之意气,可惜效颦演技甚是拙劣;而那位谢大人使得好一手打狗棒法,乱花迷眼,棒犬喝主,非常精彩啊。”
月蔚弦歌 下3——南梦良苦·3
  11·——乔县长招商

  成林拾起枣木装饰的烟锤,用铜锥拨出烟斗里烟灰渣,扣进烟缸中,唇角上勾着一缕似是而非的笑纹弧度。酒桌上除了他率队的飞腾集团之外,还有另一家做日化生产的厂家老板及其手下。此时大家都端着聆听姿态,听本场宴会东道主讲话。

  今天东道主是乐康县县委书记乔连友,宴会场地选在一处临湖庄园——蔚霞山庄。庄园的内部设计颇具匠心,所有建筑环湖而立,倚翠临照各自成趣,彼此间却又曲径相通。该处是以县级开发区培训中心的名义建造的,通常只接受公门派下的宴请预定。因其内部环境幽静、对外的私密保证度较高,相邻两县、市的一些下派干部住宿、和省级领导下基层寻访的招待工作,也都是安置于此。

  乔连友曾是叶成茂的手下得力干将,上次市县级换届改选后,委派到乐康县做了县太爷。身为一县之长百姓父母官,重中之重的任务就是抓紧搞活一地经济。因得益于老上级叶成茂牵线搭桥,找到叶成林做招商引资的洽谈,希望他考虑将飞腾的组装线中一两个小分项分流一些到乐康地面。

  东道方除乔连友,还有县办公室负责对外联络工作的科长兼培训中心经理的谭逦,负责斡旋劝酒。他今天的主要任务是留意两家公司老板的态度变化,及时反馈给领导;其中飞腾集团老板叶成林被列为主陪对象。据谭逦的感觉今晚宴请效果算不上理想,飞腾集团的叶老板迟迟不做表态,似乎是对政策倾向及张弛程度不满意。在乔连友率先主持酒桌“打通关”时,叶成林声称自己‘无功不受禄,不敢接首长敬酒’,只是浅尝辄止,干杯动作由集团公司的销售经理代饮了。

  自从飞腾集团将汽车装配线落户在该省,叶成林就故意绕开了乐康县,理由听似冠冕堂皇。他认为以乐康县实际条件看,农业发展为主的前景更乐观,就比如利用此地的良好环境开发旅游资源;若将机械场地落在此处,会破坏当地原有的生态和谐秩序。至少他不想做‘吃子孙粮’的出头鸟给某一任届的领导堵抢眼。

  日化老板被叶成林状似拿乔的做派唬得不轻,县太爷赏脸亲自敬酒,他只沾沾唇也就罢了;连领导亲自提议邀请他做投资调研行动,也文绉绉的加以回绝;简直是张狂得不知天高地厚了。日化公司副总在后面扯扯老板衣角,附在耳后低语提示他:您还不知道吧,这位叶总是帝都当届的太子党阶层,祖父两代人都曾在或正在中央任职;飞腾最初落脚在南省,就是临县县委书记徐锦辉双手捧回一力促成的,他当然有这份底气张狂!

  对叶成林的推搪,谭逦多少能品出其中有旁顾左右言他之意;只是领导没发言,他也不好做得明显逾越,只好提着精神另寻机会探问个中情由。他觉得叶成林既然能欣然赴约,就必定是有合作的可能。殊不知,叶二世子在东道主念开场白时,就已经对公司随行人员定下了今晚赴约的调子:任它风雨飘摇,我自岿然不动。企业用地政策定价这块达不到他的价位,绝不理睬乐康县抛出的绣球。他才不想给这些当官的人做施政创收的投名状或宰牲羔羊呢。

  只有叶成林最清楚自己亲自出面的真正原因,是看到请柬上写的培训中心名称里,有个字令他见之悦目。他早把那个字可在心尖上,任其肆意滋长出爱屋及乌的习惯。

  领导方两轮劝酒通关打完,日化公司老板就被酒灌得上了头,开始口无遮拦的顺嘴胡扯,居然和装醉的乔连友一块比着说荤笑话。

  曾上过‘对越反击战’前线的日化老板说:对越反击战前线阵地上,小战士面红耳赤跑过来立正报告:报告连长,越南女兵逼上来啦,怎么办?连长回答得相当豪横:你麻蛋的慌什么慌,出击吧,操咧!

  乔连友仿佛是习以为常,大嘴一撇桀桀怪笑,模样越发象一只成精的角蛙。随后摸出手机也读了一段意趣别样的官场笑话,题目是[服装改样]——

  裤子改上衣是提拔使用,男裤改女裤是交流使用,

  衬衣改裤衩是重点使用,风衣改围裙是挂职使用。

  袜子改帽子一步上到顶;背心改乳罩虽然是平调,但位置很重要。

  胸罩改口罩虽说是上调,是非典的需要,背心改裤头虽说是下派,但管的是要害!

  待其念完后,会场里有时一阵更大的哄笑浪潮。

  日化老板的荤笑话实际还有一重讥讽:天门大开之时必然也使得鬼门大开,无数恶鬼孽灵涌出来,做各样迷魂幻化。许多原本跟着起哄念往生经的歪嘴和尚(当权者),到这时就干脆扔了修为,家伙事儿一掏直接冲上去大肆搞鬼。

  叶二世子对于桌面上如此低劣的荤玩笑,是笑容欠奉,采取不捧场也不搭理的态度。他何尝听不出日化老板话里带着敲锣边儿意思。当初在京城一商旗下行走时,见多了所谓的领导嘴脸。别看他们平时装着正经模样,跟着上面的口型把“廉政”口号叫得山响,自我标榜要学文天祥留得清白在人间。当真是面临粉身碎骨时,尚且不能确保‘威武不能屈’;面对种种诱惑,又如何奢望他们能‘富贵不能淫’。

  日化老板发起个不伦不类的倡议,就领着自己的人围着乔连友等东道方领导敬酒。成林更加没兴趣玩这‘捧臭脚’的戏码儿,就安排销售经理代位应场,自己借到室外回电话为由抽身出来透气。

  手机秘书确实过滤掉许多陌生或是骚扰来电,留在来电提示里的未接电话就需要主人亲自筛选处理。成林在陌生号码中看到有个特殊号码出现过好几次,且手机秘书也有提示短信:姜越先生有急事与您联系。

  愣了片刻豁然记起姜越其人,中关村小区的老邻居包喆的同学,后来做了谢蔚的司机。二世子早已把最初的模拟信号号码换成了现在的‘13900’号段手机,不过他亲自向经理办公室层级工作人员统一做过特别提示,姜越应该是通办公室层级的人拿到新号码的。[那个提示就是他曾经向那人许下的承诺]

  姜越很快就接了电话,颇有些如释重负的口气。他调侃说差一点就在谢总跟前‘剃秃瓢儿’了。随后他回复正经口气解说道,谢蔚的下派挂职任期马上就结束,回京后很快又有出国参会的安排。单位要办理护照登记等手续,要用到户口本。据谢总回忆,叶成林注册公司办手续那段时间经常要用户口本,其后一直就留在他手里。现在牵扯到办护照及户口拆分,必须要拿到原件才行···[剃秃瓢儿——完全没有完成领导分派的任务,连五成比例都没做到]

  成林没容对面人把话讲完就打断了他,姜越的自来熟口气让成林听着别扭。不过是领导驾前专用司机,居然拿着‘交代安排’的口气,跟他‘这个那个’地瞎白活:“行了你打住吧。你转告谢蔚,户口本可不是随便编个理由,就能交给外人拿走的东西。要是真的急用,他可以亲自打电话给我,或者亲自来找我取。”

  “呃,谢总刚参加了挂职地区组织的欢送宴···酒多了,已经休息了;我···”电话里有房门落锁的轻微音响。——成林一听这个动静越发火撞脑门:“你没资格在我和他之间传话!等他酒醒了,让他直接找我!”

  挂了电话,成林沿着湖岸石子小道缓缓走着赏景。从庄园的建筑布景设计看,设计师是下了一番功夫的。通过绿植或者大型太湖石盆景,将每一处景致分隔开来,却又以鹅卵石小道将每个分景点串联起来。

  在整座庄园建造完成后,又斥资近百万在湖岸边建起一座高达数十米的巨大天棚,用来豢养羽毛艳丽的禽鸟供来客们赏玩和取用。其中最能吸引目光的就是几对蓝孔雀。当下正是孔雀成年求偶繁殖季节,时常有雄孔雀开屏求逗着雌鸟青睐。此刻,虽然离着禽鸟馆还有数道植被影壁,却已经听到那个方向的惊叹欢呼声,可想而知必是观赏客人被孔雀开屏的美景晃了眼球。

  成林也快步赶过去,见笼中正有蓝孔雀对着雌鸟绽开华丽的尾羽扇屏,随着骄傲的步伐,将尾羽抖得沙沙作响。颈项上的翠蓝色,尾羽上蓝金绿相间组成的错落有致的眼目图案,配有羽毛鳞片泛起的华丽金属色,真真是分外的妖艳绚丽。

  突然感觉脑子里刹那间闪出个念头,成林回头问禽舍看管人今天几号,把看管员给问懵了,心说门外花坛明明就摆着五一标识,这人莫非眼瞎。想到能进到中心里的客人必定都是开罪不得的,于是陪着笑脸答今天是五月三号。

  “我是问阴历?”——“阴历?呃···阴历四月初八”禽舍看管人说完就躲开了,他怀疑这人是在某栋小楼里喝糊涂,跑出来寻开心醒酒的。

  二世子望着笼中仍竖着华美扇屏缓缓踱步的孔雀,脸上的笑容随着心间愉悦逐渐花开,轻声念道:“难怪,四月初八。孔雀明王诞辰呢···”他特意查对过,谢蔚的阴历生日正是四月初八。(阴历四月初八通常记为佛诞日,成林偏就依心意记为孔雀明王诞辰日。)

  晚间回到寓所,销售经理赶过来,向老板汇报他离开后的发展经过。日化公司老板一直在努力表现,争取抢到落户占地的优先选择权;从彼此间穿插转换的动作推测,必然有拜高踩低的小动作。据谭逦私下提示看,乔县长显然是更倾向于引进飞腾分项投资,即便不是汽车主项,也不拒绝其他分项。毕竟是有老领导叶成茂的大力推崇在前,故而关于企业用地方面的事宜,还是有再行商量余地的。由此推想,乔连友或许是在等着看飞腾方面‘拜山门’的诚意。

  二世子撇撇嘴角放出一股烟,语音含混却是立意明确:“操!早就看出丫是个‘光着腚举纸牌坊’的货色;想要供奉就他么直说,玩儿这狗逼倒灶的假招子干嘛使?你回复他,就说我有意考虑转换专业项目做投资。”——“听他们的意思,显然是更青睐于咱们的汽车项目。”

  “要饭吃就别嫌窝头个儿小。想要见效快的项目,有啊,拦路劫道坐地生财,刀头舔血无本万利的生意,他敢干吗···步子迈太大当心扯了蛋。”兀然觉出自己的话里有露陷儿的嫌疑,倘或听者有意,难保将来这块石头落下不会砸到自己脚上,随即改口回旋:“你告诉他,从长远发展趋势来看,机械组装生产线最多就是个粗笨的铝饭盒,保证在他的下辖任期内创收,也不是不可以。崽卖爷田的事谁不会干!?毕竟损阴德啊。若能开发出依靠环境发展持续创利,那才是真的抱住金饭碗,是积福积德的事情。”

  手机又响起来,销售经理应着老板挥退手势,低头消化着老板的话退出门去;成林拿起手机踱步到露台上接听。

  电话是成栋从北京打来的,有个人员安排要和他知会一下。袁丽芳的堂弟被单位执行工作考评‘末位淘汰制’劝退了,在当地找不到差事,或者说是没人敢要他。袁丽芳就找到亲儿子,非让给安排个经理职务。成栋说他早就知道袁家门那群少爷秧子眼高手低的德性,可是架不住亲妈寻死觅活的闹··

  成林很快就没耐心听了,压着性子回答说:“咱们不是正准备在总部大楼加装监控设备吗,你主持把这事操办起来吧。完成之后,就让你这表舅盯这个摊子。先把丑话说前面,要是敢有丝毫差错,我就亲自操刀活劈了他!你把这话一字不落的告诉他。”

  明着在骂人,成林此刻心中实则甚为舒络,语气中显出些许笑意。成栋显然也听出来了,遂即跟着说了另一个乐子事儿。

  葛玲玲今天突然跑到公司服务台前,对值班保安哭求说要见叶成林叶总,要请叶总救命,有人要杀她们母子。还提供了遭威胁的证据照片,住宅门和楼道墙壁上用红油漆写着巨大的“杀”字,以及明显被刀划烂的葛玲玲的发大照片。

  成林哼哼轻笑着说:“我得下周才回北京,你找人给她安排吧,总归还有大梁哥的孩子呢。”——“靠。要不是看着大梁哥的孩子,我早就带人收拾掉这个没长天良的傻叉了。丫要是能有安生日子过,那才是老天不睁眼呢。”成栋愤愤然道,转而又哈哈笑着反问:“其实你也能猜到是谁折腾的事吧?”

  成林错着后槽牙念句妈了个巴子的,随后嘱咐:“算了,就让大嫂闹一闹出出这口气吧,闹不出人命就行。”他真是替钟七泠感到悲哀,叶成茂自己擦不干净屁股,还把这受累招骂的差事推给兄弟,真他妈够德性的。长幼有序、老嫂比母,做小叔子的能把大嫂怎么开销,难不成给她送两个面首以解闺中空旷之苦?真是:约炮服务送货上门—操蛋到家了!

  和飞腾竞争,决心在乐康县落户投资的日化公司老板章元就笃信:人都是可以论价位的,只要敢出价砸钱,有钱能买鬼推磨;就没有买不动的官。而一旦搞定持权柄之人,就是有权能遣磨推鬼。

  章元曾请到高人看过乐康县的水文地貌,继而相中了一处方圆近二百亩的地段。据那位熟谙风水学的高人说,那块地段上植被繁茂丰裕,乡村中有两处百年古井至今有水,取之不竭;由此推断地下水脉纵横茂盛。水主金,预示着财路亨通财源旺盛。占据住这块风水宝地安宅立业的人,也必定各样运势兴旺发达。

  章元在接待评估人员巡查论证时,就开始环环紧扣的“运动”。通过谭逦细致打听乔连友的兴趣爱好,当然最主要的是对于招商的倾向性。乔连友不是那种逮着蚂蚱也算肉的杂食类型,用他自己的调侃形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谭逦的行事水平很对得起章元送的礼品档次,不久后就回话提示说,乔连友至少目前是更加中意飞腾集团的实力,尤其是叶氏兄弟背后的势力影响。日化公司方面的评估,已经进入到系列论证审核环节。评估程序中的每一家申报单位都想尽快拿到结果及早立项;这就到了考验该单位实力和领导者‘诚意’的时候。

  专管经济的副县长已经得到授意,要深层发掘商机,加快沟通交流力度,争取拿下飞腾集团。经济副县长就问乔书记:听说即将进市委的叶书记是这位叶总的哥哥,也是您的老上级。您何必放着这么硬的关系不用,非要舍近求远地硬磕?

  乔连友双手拄着腿端坐在沙发上,撇嗤着嘴,若能鼓起腮叫声‘咕呱’,活脱就是个角蛙成精:“等你想出这个主意,吃屎都赶不上了。成茂书记把这个招商对象给我时就特别指示过,面子工程在他这儿绝对行不通。”

  叶成茂亲口对乔连友提示,他这位堂弟绝对是个干事业的天才。眼光之毒辣,见识之老道、手段之刁钻,都够得上是经商圈中尖峰;尤其是任人唯贤、六亲不认方面,连他这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堂兄,也没有随意置喙的可能。

  集团董事长位子能交在叶成栋手里,是服从叶家封太君的安排,但也是因为叶成栋当真能学以致用,尤其是把握承担最大幅度的融资控股。兄弟联手运作下的飞腾王国可谓固若金汤。然而除他们兄弟之外,无论是叶氏本家支系,还是姻亲故旧群落里出来的人,一律不得安排在部门领班职级以上的职务。

  谭逦听完直劲儿的咋舌搓手:这可就难了,亲爹压不住,亲哥说不上话,女人又吹不了耳边风,这人不就是‘百味不进’了?

  乔连友胡噜着大肚子,腕上金表被阳光照耀的烁烁放光:“俗话说‘瓜无滚圆,人无十全’,我就不信他叶成林真是傲来国里出世的石猴。”只要是人生父母养的,就有七情六欲,就必定会有软肋。

  后来派去乐晟县的公关生潘绮涛发回确定消息,叶成林近期与省委下来‘走基层示范点’的领导,看似私交甚笃,敬如师长尊过父兄,几乎是言听计从。

  此人名叫谢蔚,挂职京官,在省委负责矿业地质开发监审工作。但此人现在并不常在省委坐班,不定期地在北京与南省间穿梭,可谓行踪难定。

  矿业技术不算省内南半地域上的创收主业,因而挂职地矿监审主任的职务多数情况下是‘陪菩萨过河’的闲差。特别处还在于这位挂职大人的主要职务属帝都央级直属部门;其专业特殊性等各样不能宣诸于世的因素,决定着这类领导的职位不可能交由地方上予以定位分派。说好听点,他们是怀揣圣命各处巡查,待天子牧守;说形象点,他们像追寻季节信风迁徙的候鸟一样,逐水草而居。

  地方上对待这类角色,基本态度都是和颜悦色的哄着,熬到挂职期满,再全须全尾、好说好道的送回京了事。在关系维护考量的普遍论证中,这类角色通常都是内阁大首长们为给属下增添锻炼履历而放下来蹲性子的,关系处的再亲厚也是送出门槛的灶王,指望他们‘上天言好事’就足够了,没法巴望他们还能‘回宫降吉祥’。

  副县长和乔连友听完汇报,都懊恼地拍大腿。原来打开新境界通途的金钥匙一直就在眼皮底下,寻找金钥匙的人却被灯下黑蒙住了眼神。等终于摸到钥匙再想去开门时,通道口却换新门了。搞得他们这一帮人像是艺人圈场用的猴儿群,踩着锣鼓点忙活半天也是溜场子的小丑。

  乔连友觉得这事不能就算了。起跑发令枪还没响,运动员岂能先吓尿了,直接蹬掉跑鞋溜号儿!?他拽着步子在办公桌前溜达两趟,指示副县长和谭逦说,让潘绮涛去省里找机会接近这个谢蔚,更深层发掘二人的资料。只要能通过谢蔚的途径说服叶成林,回来必有重赏。
月蔚弦歌 下3——南梦良苦·4
  12·——樊庆海之死

  飞机落地后刚开手机,留在总部的总裁秘书典世勋的电话就挤进来,向老板汇报接机的专车正候在航站楼下某个号的站位前,典世勋也侯在出关口外等候接驾。

  二爷在天上飞的几天里,北京这边鸡飞狗跳的都要翻天了。

  樊庆海被下了第二张病危通知单。樊妻一个妇道人家,眼看手中的钱进到医院门里就象草纸一样往外扬,早就被吓蒙了。樊卉荣挨不过母亲哭闹,联系不上叶长天、更不敢多惊动两位老祖。只好找叶成林开口挪借些救命钱。

  偏生二爷这时飞去意大利洽谈车辆进口生意。飞机上天落地时段,通讯设备一概关闭,任谁都联系不到。总裁办公处和财务部的人都不敢擅自做主欠票批款,只好催典世勋打电话找叶成栋。

  最后是叶成栋从法国打越洋电话到飞腾财务部,遥控准许典世勋以他个人名义借出十万直接送到医院收费处,其他事待正主儿叶成林回京后再做安排。叶三爷为着南省纠葛的原由,对樊庆海攒不起半点好印象,如今能把人情做到这程度上也算是够意思了。不想这场交接折腾的消息传到了袁丽芳耳朵里。

  叶二爷听罢回溯经过没发话,指示典世勋径直回飞腾总部。

  在财务部处理完签名平账事务,回到自己办公室。打开袋鼠皮装饰的烟具盒,有条不紊地通好烟斗装上烟丝再打火点燃;半空中缓缓弥漫起一股带有清凉薄荷和橡木混合的味道,嗅进喉间也没有丝毫辛辣干呛的感觉。从西装马甲口袋里摸出金属葫芦捏在手心里搓着。余光中看到典世勋正把借钱凭单打火点着扔进烟缸,最后还倒水冲碎灰烬。

  成林不禁撇撇嘴,惬意地吹着烟雾,音色缓和自说自话:“樊·庆·海,一直在‘要钱还是要脸’的辩证问题中苦苦徘徊了二十多年。总觉得自己是金子就能发光,可惜天不假年;否则南疆省未准就能变出个樊长天。其实在领导眼中呢,他连个垫脚石的材料都不够,最后只能当炉灰渣垫路填坑。

  看过《白鹿原》这本小说吗?小说里的白孝文在被人捉奸后,早泄毛病不药而愈,跟姘头一夜操弄三四回合余兴不减。姘头白小娥问他以前‘脱了裤子就软,提起裤子就硬’的毛病怎么好了?白孝文有句自嘲的话说得简直是神来之语——以前知道要脸,日不成;如今不要脸了,由着性子咋日都成。

  这段文字啊,活脱就是在写樊庆海;要脸时候什么都不敢干,后来反正不要脸了,立马儿腰就硬了,把脸一抹凯歌高唱-春风吹战鼓擂,这世上究竟谁怕谁!?”

  典世勋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懂,依然僵着脸不作声,只看到喉结动了几动,仿佛口中有干硬吃食以含成软化,移到后槽牙间嚼碎咽下。多年军旅磨练真不白给,在这种类型人士的意识中,服从命令已经铸成为后天本能。从部队干部角色迅速转型合槽入位,变为对别人鞍前马后的勤务人员,典世勋融入角色的速度绝对够快。

  到了医院后,成林才明白典世勋汇报的只是他知道的那部分内容,还有另一部分内容他得自己动手“刨”。

  成林在医院高干病区门洞前遇到了雷霆。雷霆不避不躲地拉着他先走到病区花园里抽烟,烟是雷霆的,口感温和清凉的那种类型。雷霆告诉他两件事:一是樊卉荣流产了,刚在市妇产医院做过清宫手术。二是袁丽芳被下了精神分裂症确诊书,收进了某家私立精神病矫正疗养医院。

  成林拨着过滤嘴往垃圾箱里甩着烟灰,凉凉笑着明知故问:“前一件事我还勉强沾边儿,抽空儿去跟令公太君回禀一下。至于后一件事,干我屁事儿啊?”——“当时你和三爷都不在家,公司财务不敢动支票。老樊抢救急着用钱,最后绕了一大圈,由三爷打电话授意财务临时借款出来。袁阿姨误会卉荣要对三爷动什么心思,那天晚上就跟你爸吵起来了。你也明白,袁阿姨要是跟你爸动手的话是白搭,就把火气转向樊卉荣。”

  成林转手把烟抵在垃圾箱顶面的白石子里捻灭,呲着六颗白牙笑得非常灿烂:“这些日子为我们家的事情真是让你多受累了。等我忙过了这段时间,我一定找个好地方,咱俩好好喝顿酒。”——雷霆也捻灭烟蒂半带解嘲道:“你看着倒比你爸还忙···”

  成林朝雷霆虚打一拳,边走边反驳:“所以说我爸身在福中不惜福呢;我要有你这样得力的助手,也乐得天天风花雪月。先走了啊。”身后响起雷霆的呵呵笑声,既有心照不宣,也有感谢理解的意思。

  和樊卉荣通电话时,成林瞥见了玻璃门折射中有个病号服身影一闪转进走廊。这个病区里的病号服很多见,既穿病号服又剃光头的人屈指可数。于是乎心里那股子掺兑着恶毒和报复的心思,就顿时奔涌翻腾起来。

  没这个傻逼老货自作聪明瞎搅合,小叔叔不会自小楼一别后到现在都是‘闻其声难见其人’。成林是太知道谢蔚心底的那份骄傲劲儿了。

  副帅膝下嫡长子娶亲,就算操办的再低调,城西几个军队大院的人也都知道了。谢蔚就在京城地界上,即便是丝丝缕缕的风闻也能吹进耳朵里,否则就不会提出‘分户’的话题。

  一旦确定成林按照叶氏价值观念所界定的走入所谓之正轨;谢蔚绝不会再拿着一副叽歪酸腐的朽儒姿态,捉襟乞怜胡搅蛮缠;而是泾渭清浊界限分明地断开一切牵扯,干脆得像甩手丢垃圾一样。换言之,叶坠池中、春水会否因风而皱,干我谢家底事?

  能够凭相逢而笑抿却的是矫情误会;能沉进酒杯释开的是利益纠葛;真正的仇恨是条条零剐、寸寸削骨的痛,是非得见之于生死方能平息的仇。他可没有谢蔚那么好的涵养和修为,也不用顾及什么前程影响;因此就最恨别人打着‘为叶成林的前程名誉着想’的旗号,去要挟钳制谢蔚逼他撤步。

  觑着玻璃折射的影像,成林有意提高声音和樊卉荣讲了一通电话;前半截安慰媳妇想保养身体,后半段则真假虚实兼有地把对方臭损一顿出口恶气,同时也往苟延残喘人背上狠插一刀。

  樊卉荣与叶长天身边的其他女人没两样,都不过是想凭着好皮相混成人上人的小女子而已;还不至于让叶二爷恨到吃其肉寝其皮的地步;但她若成了樊庆海手中的工具,折损毁坏就都是她该着的宿命。

  时间已过凌晨两点,典世勋从会所大堂快步上楼,老板正坐在一群环肥燕瘦中间,看其中两人用扑克牌玩‘口算接龙’。在正打牌的两个女孩中,正对成林坐着的那位模样很耐看,尤其一对亮丽的桃花眼,越看越喜兴。

  典世勋穿行到近处,附在老板耳边告诉他:刚得到医院夜班值班电话,樊庆海半小时前从病房窗户处钻出,坠楼身亡。——成林扔下纸牌,歪着头对典世勋吩咐,让医院先最大程度的封锁消息;让今晚值夜班的医生补做一套详细地抢救记录。如果老爷(叶长天)那边问起来,就把事实和记录一起交给他,让他看着办。

  随后,成林用下巴又示意典世勋看对面的桃花眼女郎:“你瞧那个小尖果儿,有点意思吗?”——典世勋这才抬眼望向对面,一双桃花眼顾盼神飞波光潋滟,大约是艺校或歌舞团的学生,他似是而非的回答道:“老板的眼光么当然是没的说。不过我很少看电视,认不出谁是谁。”

  成林按着腿起身干脆离开了牌局,典世勋快速收拾了牌案上的烟具又跟上来,只听老板冷笑道:“‘战友’副团长推荐过来探讨艺术的。操,跟特么我探讨艺术?行为艺术吧。我爷住那院里有个特不招人待见的老兵痞,嘴边上经常挂句感叹:戏子多情、婊子少信。可你看现在这些艺术工作者,压根就没有戏子专攻于业的情怀,‘人言立信’一说就更不能提,劈腿上位这套学得比谁都快。”

  两人前后脚来到坐车前,转头看见典世勋低头忍笑,成林从他手上接过烟具包弯腰钻进车内,半做感慨自语道:“世风日下啊。为谋个副团长的位子,老鸨似的到处拉皮条;还把裤裆里那套活计给美其名曰行为艺术。丫要是直工直令说是‘弄孙戏果’,我听着还舒服点儿。”——典世勋终于在驾驶位上出声,前言不搭后语的:“老板说的是术语,比我上高中时听微积分课还要···摸不着门道。”

  “不懂就不懂吧。你属于好人行列的,不要有意往泥里踩。我小叔叔常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学好不容易,学坏则是倏忽间的事。”成林倒在商务舱宽大的座椅上,拿下靠背处一只小巧的抱枕支在下巴处,开始闭目养神。

  典世勋从后视镜里看到老板在后座上的举动,请示道:“二爷,是送您回家还是就近的宾馆让您先睡会觉?”——“···回飞腾吧。一会儿你也去闭会儿眼睛,天亮后你跟我回老太君那边儿。孩子的事情,怎么着也得跟我爷奶交代一声儿。”

  过了几分钟典世勋都以为老板在后面睡着了,却又听到他哼着笑出声来:“···呵呵,你说这事儿逗不逗?袁丽芳最害怕的就是有人觊觎成栋的利益,而且她认为那孩子不是我的,就愚蠢至极破釜沉舟的闹了这么一家伙。倒省得我费事了。”

  手机上忽然跳出个后四位数3388的陌生号码,这类号码多是单位特选号段。成林以为是酒店销售业务电话就没有接。典世勋的手机上很快响起呼叫转移的蜂鸣声。他接起来听罢说声“稍等”,脚下同时将车速放缓,略回头报告说,是大爷(成茂)来的电话,您接吗?

  叶二爷翻身起来伸手拿过手机,问叶成茂你怎么会赶在大半夜的跑回来?——叶成茂的声音听上去很懊恼,显然是在与自家兄弟说话时不必再端着架子的缘故。他说:本来傍晚时就该到京的航班,不料京畿空域有空中管制进京航班延迟起飞,就拖到了现在才到。他现在刚进酒店房间。

  听到成林答对声音含混,叶成茂换题目说,明天上午要去国土局办事,若成林下午没有其他安排就出来聚聚。叫上老三成栋、带上各自媳妇儿一起出来吃个饭···

  成林嘿嘿冷笑着翻身坐直,那点困意也随之消散了:“带各自媳妇儿,你说这话时嘴是对着心的吗?有事就直说,亲兄弟间别这么假模假式的。”——“真是想兄弟们聚聚。在南边儿时,哥也没能帮上你什么,反倒是两个兄弟一直努力争气,更替大哥挣了不少成绩和底气。这不是又听说你媳妇有喜了吗,这是咱叶家门里好事成双啊。趁着我这次回来,咱哥儿仨在一块好好喝顿酒。”
月蔚弦歌 下3——南梦良苦·5
  13·——叶二爷发飙~~上

  叶成茂本次进京要跑的工作有两项,一是为县里开设金属检验分所做土地申报批文,这事情好办,乐晟县自己拨地皮,自己出料出工办事,不过是向国土总局提交个申报材料而已。

  再就是在京城地界上物色一个地点,作县驻京办事处定点。既能为将来县经济发展招商及时抓住机会、传递信息,创造最有利条件,又能方便本县领导干部在京城的起居出行接待工作。

  省里是早有驻京办事处的,但是各县领导谁没个小九九的,穷县富县全扎在一个驻京点里,看似一概而平的待遇同等,可是还有什么机遇秘密可言?因而乐晟县委经过专门会议商讨确定,在京城设立驻京办事处。

  按部分领导干部一厢情愿的设想,是在京城搞一块地,由县财政承和县里有实力的企业合作筹集起资金,建起一座宾馆。但这一设想在会上就给否了。京城地域寸土寸金,想在交通发达地界内挤出地皮,比用黄沙榨油还难,没有足够过硬的背景关系,就是白日做梦。

  最后县委一二把手坐在一起碰头闲话,奇思广义凑出个戏称为‘平地抠饼’的办法。择环境好、安保系数高的酒店公寓订一套长期包房拎包入住,开设驻京办的临时办公地。而且这笔账通算下来反而节省出很大一块费用。

  次日下午聚餐设在燕山大酒店粤菜包间烟树厅里,司机餐安排在外面散座就位,这样方便说话。成栋因当日还在国外,分别向两个哥哥回电‘告罪’,待回京后做东回请补上这个缺。

  兄弟俩见面就打哈哈,成林问堂兄京城那么多家酒店呢,何必一回来就贼着这里不动,又问事情都办顺了?——叶成茂笑答,这次跑的事情是成败对半分,后一件事属于急不得的。究竟是在京城内。无论择地建房还是圈买现成的建筑,都不是张张嘴就能拿下的,得回去开会再做讨论。目前决定使用第三套方案,就定在燕山大酒店公寓,租一套长期包房设立临时办公处。

  成林挑着拇指戳点着外面:“这地儿是什么背景你不知道啊,临时驻京办设在这里不嫌太扎眼吗?”——叶成茂抿了口茶漱漱嘴吐在烟灰缸里,呲牙笑道:“这你就看不透了。我跟你说啊,越是这类背景性质特别的窝点反而越安全。盲点效应,懂吧。咦?不是让你接弟妹一起过来吗?”

  成林手心里搓着金属葫芦,毫不避讳的解说道:“我替您弟妹谢谢大哥盛情邀请了;可惜她现在没这份口福。前两天她去公婆跟前替我承欢尽孝,偏赶上袁丽芳闹更年期跟我爸打架,就朝她撒一把邪火,该着那孩子月份儿浅,被折腾掉了。现在她在家养小月子呢。”这点子破事儿早晚也得吵吵开传到叶家二老耳朵里;与其被别人一张嘴嚷嚷得是非颠倒,不如自己先开口定案。

  叶成茂无比惋惜地抖抖手,他是由衷的替堂弟可惜:“哎呀!这叫什事儿啊!二婶也真是的!好几十岁的人了,就越活越糊涂呢。咱家两位老祖儿盼重孙子都望眼欲穿了,这让怹们知道,还不知心疼成什么样儿了!哎,爷爷知道了没有?可别被谁说漏了···”——“谁闯祸谁自己去说吧;这回我不替别人擦屁股。”成林说着仰头把第一盅酒倒进口中,随即略鼓起嘴呼出呛辣的酒气。

  叶成茂听了这个回答,将掏出一半的照片又塞回手包里。那是他儿子的照片,就是给玲玲给他生的。本想拿给成林看看,就此寻题目买个情分,让成林继续帮他关照那母子俩。但现在二少奶因那样的情形不幸流产,多么大的欢喜就骤然间破灭了,再提关于孩子的话题就非常不合适。

  成林自己动手续了酒敬向叶成茂道:“大梁哥,你是知道我的,平日的每只酒杯里都有各种各样的意义,好些日子都吃不上一顿安稳饭。像今天这样杯子里只装酒的饭局,屈指可数。来,就为这个吧,咱走一个!”

  叶成茂瞥着成林把酒干了,抓起小毛巾假装擦嘴,将口中的酒挤在毛巾里:“在我面前就不要装这副奸商嘴脸吧。短短数年,你率领着飞腾跃身成为南疆省地域上经济振兴支柱产业;省人大经济发展汇报会议,包括乐晟在内的几个地县级书记[应时立项获益创收]的工作报告里,都有叶氏飞腾的名号。现在倒跟我小可怜儿似的说:想吃顿安稳饭都没有··我都怀疑此刻乐晟县上空是不是在下雹子了?!”

  成林垂目调着酱料碟了的酱汁,应着调侃凉凉笑着:“那都是给别人看的,瞒别人还行,哪能瞒得了您这位真神啊。”余光觉察到叶成茂预行辩解,他拦下话头接着说道,“不说了吧。我知道你身为公门中人的难处。职位前面多个副字,手里的权限就呈现分母分子现象了。所以下面都说你们这些副职官员啊,是‘大会不发言,小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中心不突出,表现不突出,腰间盘突出。’要不是你那姘头给你养活出一儿子,我还真怀疑你是不是早就前列腺发炎了呢。”

  叶成茂赶快用毛巾在把嘴捂住,免得嘴里的汤没及着咽下反倒全喷出来:“你他妈这臭小子,哪壶不开你提哪壶。我现在最闹心的就是这孩子的事,你还没事就拿小针儿扎我。”

  成林夹起两片象拔蚌刺身压在酱汁里蘸着:“你跟二梅姐和老姚那两口子商量去吧。我这道坎儿被两位老祖儿看得紧,成栋那边有他妈守着,肯定都混不过去。何况现在都是你一厢情愿琢磨,葛玲玲那傻娘儿们哭穷卖惨死要钱的本事练得一门儿灵,她还指着用那孩子朝你提款呢,能容许你把孩子弄走?除非···你能鼓动我那位正牌儿嫂子出手。”

  “我连你都没说服,还有什么把握去说服她?”——“那就是‘磨平的旧轮胎——没辙’。”成林夹起蘸饱酱料的象拔蚌条儿扔进口中咯吱咯吱嚼着。

  有些事情虽然当前提出来不好办,却未见得就被永远搁置下去。而是像颗种子一样埋进土里,只要光照水分气温合适,总会破土而出并借势攀缘而起的。

  叶成茂拈起银匙从汤盅里舀着松茸炖飞龙轻轻啜饮着:“我这事儿么,目前的确是没辙。但有个事情呢,顺延到今天却已经有缓了。”说罢他放下汤盅调羹,做个“靠近点儿”的手语,同时自己也凑近续道:“林子,我刚得到个不确切的消息——你母亲的事情,最近可能有眉目了;应该是一直隐在暗中查的。你后爸、小叔叔的身家份量,你也明白的,分寸把握不好就难免捅了马蜂窝。透露给我消息的人让提醒你,进一步的消息要去总字圈高层,找可靠的人打听。”

  听说母亲遇害的旧案终于有希望见天光,成林自然是喜不自胜。他脑子里迅速筛选过一串人名,便很快有了确定人选。转眼神觉察到堂兄一直不错眼神地留意着他表情变化,心中不禁暗笑,还说我是奸商嘴脸,你这张抠抠缩缩的面皮也真耐看得很。遂即笑问道:“自古以来讲究亲兄弟明算账。不知这个消息在大哥这里怎么论价儿的?”

  叶成茂摸起酒杯主动跟成林碰一下,面露谄笑:“跟兄弟说话就是痛快。葛玲玲那傻货自作孽不可活,今后不会再为她的事烦劳贤弟了。嗯···就刚才的消息,虽然算不上完整,但透露出来也是顶着很大的雷呢。透露音讯的人乔连友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正在乐康县主持工作。一直托我牵线介绍你们认识呢,你看什么时候有时间一起喝个茶的··?”

  “行吧。你把他电话写给我。等我回到南省分公司就和他联系。”——“嗳~~,有道是好事不过夜。老乔现在就在京中呢,我现在就打电话,叫他送今年的精品茶来。”

  成林一把按住堂兄抓手机的胳膊,笑纹中已明显渗出寒意:“大梁哥您真是当官当出瘾了,兄弟之间喝酒时也叫个外人下属来抱一堆公事掺和勾兑,你不怕消化不良我还嫌牙碜呢。你也别催命了,喝完这顿酒后我肯定会联系他。”

  “那行,是哥哥心急了。自罚一杯。再添个菜吧,这家粤厨拿手的鲍翅羹很特别。”叶成茂说着朝立在门口的服务生打个手势。

  买单时,叶成茂签了挂房账的单子。一起走出餐厅时,却又忽然不好意思地问成林能不能开车送他出去办点事。

  成林回身交代司机去前台提了司机费打车离开,转脸攥着车钥匙,哂笑道:“如果是组织好另一个局,非拽着我去钻,那你把车开走,爱干嘛干嘛去,我就这儿开房上楼睡觉去。如果真是为想你儿子了,我就送你过去。”——叶成茂被说得直搓脸,切齿恨道:“草得嘞,林子,哥哥我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你给哥留点儿脸面,行吗?得!我说实话,真是想孩子了,你送我过去一趟,成吧!”

  成林呲起白牙嘿嘿奸笑着指指门外:“玩儿这种哩格儿楞干嘛!?走着吧,我就给你当回司机。”

  叶成茂在车灯照亮中向成林挥挥手,转身走进住宅楼。如果没猜错,住在此处的是钟七泠,叶成茂今晚是正经回家找老婆的。

  成林拨动档把调头离开,习惯性地选了去往飞腾总部大楼的方向路线。在路口等信号灯时,仪表盘上亮起油箱低储量提示灯。虽说足够把车开回飞腾的,但成林不干那类耍鸡贼的事,还是把车滑上外车道,捋着路线边走边找加油站。

  排着队逐步挪近输油装置时,仿佛是有夜风扫过眼眸,又有灯光欺晃,两眼中涌起莫名的酸胀并很快盈满了泪水。成林忽然觉得自己不自觉间养成的习惯无比可笑,每天每晚不是住在宾馆酒店客房,就会住在公司专辟出来的套间里,完全没有回家的念头,甚至连‘家’的概念都没有。

  仔细回想,二里沟的单元房好像还留着;自谢蔚搬走他就再没回去过,就那么空徒四壁的放着。假如能跟一百个人说,恐怕会有九十五个人不相信:京城太子党中有名有号,堂堂飞腾集团老总,居然会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供心灵降落安稳的家。

  刚从加油站拐出来,典秘书就打电话来问老板当前的位置;说是目前飞腾周边的几条道上都有夜查交警,查司机酒驾,也查车辆装载违章违法情形。典世勋关照老板如果喝高了酒,就先找安稳地方停车休息,他马上赶过来接人接车。成林觉出他是有事要当面汇报,就觑着街边路牌的字,念出当前街区位置。

  典世勋很快赶到,接过车继续往飞腾方向走。他向老板汇报,下午两点多钟时有西区公安刑侦科的警员,到前台接待声称要见公司负责人,要前台小姐打电话联系老板。接待小姐说她没资格给老板打电话,就找了典世勋出来简短接洽。

  来访警员是西局警员·王靖玖,现奉上级领导命令,全面开展对于悬案旧案重审结案工作。他留下手写名片和办公电话,与叶成林约见会面,需要就接手旧案中的存疑部分做重新采证记录。

  王靖玖着手复查询证的是去年一桩交通事故死亡旧案,死者名叫江秋生。特地找来飞腾总部,是因为证人证言记录中有死者原单位同事提供线索,江某生前最后交往的人,正是飞腾老总叶成林。另外尸检报告显示,其血液中发现有明显的致幻物成分,据此出现问号,该死者生前有主动被动使用毒品的因素。

  如此深究下去,叶二世子率领之下的飞腾集团就难保没有涉毒的重大嫌疑;倘若这一存疑被进一步落实,可绝对是尼斯湖怪兽级别的庞大物体啊。

  成林听完汇报立时就精神了,心里的气闷也随之更盛,满嘴脏字就开骂起来:“这帮驴揍的傻逼!正经事干不成,尽干些搅屎棍的勾当。回去就查一下西局局长是谁,我得当面问问这孙子还能不能干点人事儿了?!酒驾车祸这么点破逼事儿就倒腾起来没完了!”

  典世勋已见惯自己老板这种‘猫一阵狗一阵’的样子,静等着他吐完牢骚怪话,还是心平气和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他是穿过制服的,太知道那帮披官衣之人的手段心性了。
月蔚弦歌 下3——南梦良苦·6
  13·——叶二爷发飙·下 

  转天上午,成林边吃早餐边在纸上列出今天要找的人员名单。有牵扯到西局局长方面的关系脉络,也有穿连飞腾运营的资金链。

  典世勋请示料理‘老樊同志’后事的安排,被成林以一事不烦二主的名义,直接塞给了典秘书全权处理。只有一个宗旨,别搞那么些停灵祭拜的虚假套路,拿了所有手续就赶紧火化。都是唯物主义者,用不着玩儿香案道场、灵魂安息的假招子吓唬活人。

  刚想到顾寒江时,竟似有灵犀相通般,顾寒江竟先打来电话。听到对方声音很是轻松,成林心间有些不乐意,我都忙活得火上房了,你倒还能摆着副八风不动的姿态,到处晃荡象搞外交活动似的。

  “成林啊,西局的茅佑川,外号‘大猫儿’,你还有印象吧。”——成林端详着碗中馄饨,看着形状不好的就以匙为刀切成两半:“当然有啊。前年我遭人构陷身陷囹圄,就是他签票批捕的。您好摸样儿的跟我提他··是怎么意思?如果是想找人捶他一顿,您跟前的许淙不就现成的吗?”

  电话中顾寒江的声音中有车辆往来的背景音效,推测通话人此刻应该置身于热闹街区:“别瞎扯,是跟你说正事儿。老茅他们奉上级指示,对于近五年内留档待查悬案,一律要启动再审重审程序。老茅想找你做些证言采集核对工作。托到我这儿,让跟你垫个话儿;你看能不能抽时间跟他见个面坐坐。权当是看我面子配合他的工作。”

  成林推开馄饨碗,挥手示意典世勋收了桌子,赶紧去做事:“您说得这么见外,我可当不起,别再把我腰闪了。您那张金面实在难得一见,让我怎么看您面子?”——“臭孩子,你还会跳眼了。也不能怪你,怨我没把事情想仔细。这样,你容我个把小时把手上的事料理了就赶过来,许淙先过去找你碰面。”

  在约定地点见到许淙时,他正对着遮阳板的镜子,用电剃须刀蹭着腮帮子,无框眼镜挂在领口上,隐约可见健硕的胸肌。

  成林点着自己脸上同样的位置示意他:“这儿,再走一趟,没刮干净。你们顾总如今真是大忙人,想见他一面还得让机密人员给打前站。”——许淙快速蹭干净下巴,搁下剃须刀钻出车厢,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闪亮笑答:“二世子可冤枉我们领导了。顾头儿是真的临时有事,这不,专程派我过来先跟您会面。领导说了,不论二世子怎么责怪,让我都老实听着,不准顶嘴。”

  两人趋步走进茶社,在竹帘掩映的窗前落座。成林大方的拿出一条云烟递给许淙:“平白折腾你跑一趟,不落忍的。咱俩也不算陌生了,拿条烟回去抽吧。”——许淙没动作而是又亮出闪亮晃眼的笑:“二世子这就太客气了。我不过就是来先帮垫个场,还能收您的礼物,怎么好意思呢。”

  成林起手斟好两杯茶,将茶壶拨转成壶嘴朝外:“正是因为没跟你客气,才会给你递烟抽。另外也别叫我‘二世子’,直接叫名字就行。你是哪年到你们顾总身边的?”——许淙不疾不徐,小小抿着的茶水,音色清亮道:“应该算是大前年,天还冷的时候。当时我们同批学员结业汇报展演,恰好顾总到我们那里办事,在观摩区看展演时选中了我。”

  成林在心中默默推算了一下,半做自语:“哦,那年··好像是他刚回国不久吧··”——许淙状似刻意回想后附和:“对,那年顾总驻外武官职务期满奉调回国。”

  在两人口中提到的“那年”其实是以‘年度’计量的,它就像道不断累加裹满荆棘的门槛,越往后就越难以抬腿迈过。成林在那个年度里,应谢蔚含泪劝慰,咬牙压下丧母之痛;却未能令贪痴无耻之徒就此止步收手。

  许淙实则也对那个时段有明显感觉,自他被选调到上司身边,顾寒江就在默默搜寻着一个人,此人至今为止仍然隐没无踪。顾寒江的急切和执着埋得很深,每次追询踪迹被确认否决时,他心里的急迫就增厚一层。随着时间越往后推移,这股急迫情绪中就掺杂进越多的磨砺,有患得患失的纠结,更有对先前刻舟求剑愚拙行为的懊恼。

  执杯在口鼻前轻晃,摇成清香飘荡,成林开言旁敲侧击道:“说来也巧,顾总早晨给我打电话那会儿,我也正琢磨要找他聊聊呢。本来想去家里找他的,后来觉得不妥。为家外的事惊动了老人孩子,就太没德行了。对吧。”

  许淙依旧是从自己口袋里摸出烟点上一支,然后摇灭了火柴:“叶总不愧是场面上的俊才,考虑问题甚是周到。顾总今天是真的临时有事,他老岳母昨天病倒了,夜里就送到医院了。今早连送孩子上学都是我替他去的。”

  说到此处许淙突然收住话,据他得到的消息:眼前这位叶二世子的岳父日前病重而亡。若照常情而言,宅中逢有新丧,晚辈在家守孝料理后事才是正理。可眼前这位叶二爷竟然没事人似的,衣着光鲜神采飞扬,哪怕是略装个态度给人看,都是颜色欠奉。

  成林听到此言点点头,望着烟灰缸里黢黑的火柴棍,心中燥怒也仿佛逐渐碳化:“军人家庭的子弟都或多或少受父辈影响,继承了一个约定俗成的惯例—顾生不顾死。你也知道这个习惯吧。”既然我能理解你照顾病重老人,你也该理解我不插手岳父办丧事的个别情形。

  而今的顾寒江算是一身担两家,老人孩子哪个不要他操心的。在一个大院里住了几十年,彼此间都懂得恪守起码的道德底线;明知不可为而故意折腾糟改,那就是人品败坏了。至少成林是不会去踩这个红线的。

  再回忆起数月前顾寒江那张冷得结冰的脸;心间仍会有所不忍。谁能想到顾家大爷当时竟是忍着丧妻之痛受命远行。

  去年叶令公在大院摆宴为孙子办婚事,敬酒期间,仅是顾镕到场后喝了一对新人敬酒,代表其他未能在京的家人说了两句祝词,就放下贺礼抽身走了。成林当时忙着招呼并未多想,直到除夕全家聚齐时,才听封太君说明原委,原来在去年十月底,周雅誉在单位办公室被医闹恶徒杀害了。

  两人以相近的经历聊起了各自在部队的趣事,就着清茶又聊了近一小时,顾寒江终于赶到,据称是搭顺路车过来的。

  成林连忙招呼服务生重新换茶添加杯盏茶点,顾寒江则以‘取重要材料’为由,让许淙留下车钥匙先走了。

  重新落座后,成林朝顾寒江抱拳谢罪道:“我这先跟江叔告个罪过儿。真不是存心折腾您;实在是有些话只能在两人面前经过;多出一个人传递,都免不了原样走形。那么,我没误了您的正事儿吧?”

  顾寒江把烟在烟盒上顿了顿,接了成林递过来的打火机点上,笑颜款款道:“无碍。老太太问题也不大;只是遇上这情形时我必须要在场。哎,乐乐这孩子让爷爷奶奶惯坏了,跟姥姥顶嘴。老太太疼外孙女舍不得打,就自己生闷气;犯了病又没能第一时间跟上用药,就耗得大发了。好在思源赶过去就把我换出来了。言归正传说咱们的事儿吧。”

  成林听他从容解说着,手上也装好烟斗,摸回打火机点着烟,略侧开头呼出一口薄荷味的烟雾:“我就想问您一个事。几个月前您和许淙从我眼前把谢蔚带走,之后就一点音讯都没了。先前您也知道,小叔叔对于我,是实际意义上的家长。现在这人什么状态,在哪儿?总该给我个回音吧。”

  “我可以拣着知道且能说的回答你,你能理解的吧。当时我接到紧急受命,接谢蔚回京主持一项非常紧急的抢救工作。该项工作耗时较长且牵扯大量精力,非常的复杂艰巨。事成后得上级首长特批,送所有参与人员去疗养,谢蔚当然也在内。疗养地级别很高,是不对外开放的,对外通讯也是加密专用线,非经允许不接受外界外来联系。衣食住行用包括人身安全,都是绝对有保证的。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不知能否解答你的疑虑了?”

  成林默然点头,用烟锤拨动着烟丝,心下仍旧疑惑丛生。同样生长于总字大院的氛围,成林是太明白类似顾寒江这一范畴内人士的言行标准。他跟你说的和做给你看的,你看过听过就到此止步;至于没说和不做的,你也永远不要再刨根溯源。

  在总字大院内,同期同龄、业已出身入仕的子弟中,顾寒江以其身份家境、学养段位,一直都是步履正途人群中的翘楚。就刚才那番解说而言,顾寒江也算是对叶成林给了最大程度的通融。但这位一贯傲岸不随不怒自威之人,竟然能放下身段屈就相求,所为的事情却又看似完全不搭界。这般举重若轻,太过怪异。

  成林默默品了半盅茶,又转回了起始话题,他问顾寒江:“茅佑川的事情不再你管辖内,应该能说吧?他不会无缘无故求到您跟前,到底怎么回事?”

  顾寒江摘下眼镜擦着镜片上的水雾,笑哂道:“不愧是军人世家,迂回包抄的技术真是手到擒来。”说着把眼镜放在身边,拈起一盅腾着热气的茶举到眼睛下方,用茶气氤氲着眉目。“茅佑川这次遇到的门槛,很有可能也会把我的脚给绊住。算是我顺手而为,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吧。简短解说,去年8月份‘大猫儿’派出工作小组赶去外省执行缉拿任务。但就在胜利在望之际,该小组突然间全军覆没;一位组长和一名重要组员竟然是尸骨难寻,该案也就此成为恶性悬案。直到今年复查悬案工作开始后,大猫手下警员发现一条线索,那个车祸死亡的江秋生,就是你原单位同事;与去年这起缉凶案已故组长江春年是兄弟俩。”

  成林渐渐觉得耐心稀薄,索性用烟锤压灭烟斗里在明火,再用挑针拨散了没有烧透的烟丝烟灰,扣进烟缸里,随后单刀直入发问:“茅佑川手下这帮蠢货,倒会‘吃铁丝拉笊篱——肚里编’,让他们这么一攉笼,说得好像江秋生那王八蛋真跟我有一腿似的。直说吧,是怀疑江家兄弟两个的意外死亡都出自我的手笔,对吗?

  江秋生与一商局那群贼子设计构陷我,江春年更没少在其中下蛆。后来我打反诉歼灭战,江春年怕掉进坑里受到追问,肯定也是想借外派缉凶的机会躲出去避险。

  要是放在以前,我真会用‘双八式狙’把两个贼子挨个儿点名了。但问题在于,我得有这个作案时间呢!?我去年从七到十一月份这段时间都在南疆省地界上,忙着到处找钱要账;快年底了才赶回来‘发个婚’,凌晨就往欧洲飞了。就比方说,这俩孙子真豁出去躺平了让我拿刀剁,我都没那功夫。”

  顾寒江用拇指拨着指间的香烟过滤嘴,烟灰一跳一跳地落进烟缸。他当然听得出来成林的话中意思:之前他没时间去找恶贼寻仇,现在同样没时间配合帮助整理口供;尤其还是为这两个旧仇贼子澄清嫌疑。没让叶二爷找到机会挫骨扬灰,就已经是念弥陀佛了。

  此外另有一层意味,哪怕是顾寒江在其中说和,也要用令他感兴趣的条件作交换。对叶成林仅仅许之以利是难以令他为人驱使的,必须让过其锋芒准确切中他的空门避实就虚反手相击。

  顾寒江捻灭自己手上的烟,从烟盒中又摸出两只烟分给成林一只:“我知道不能让你白帮忙,说说你的条件,只要在权限之内,我一定办。”——成林甩开打火机先给顾寒江点了烟,再点起自己唇间的:“江叔说这话可要折煞我了。不就是协助重新梳理证言吗,小事一桩。至于您和我之间,或可归结为彼此帮忙,谈交换条件就生分了。我不跟您说‘上九天摘星’的混账话,就您掌心里手掐把攥的,咱们现说现了。您帮我联系那个疗养地方,让谢蔚给我打电话,我只要知道这个人现在没事就行,谈话可以随便监听。”

  “就这么点事儿吗?”——“就这点儿事。”成林大方的把手机电话摆在桌案上。

  顾寒江用自己的手机打了一通电话后,指指成林的手机说,那边工作人员回话说,谢蔚目前正在与首长谈话,半小时后会往成林的手机上回电话。

  半小时不到,手机屏幕跳出一个陌生号,顾寒江伸手拿起按了接听免提键,话筒里面响起熟悉的声音:“阿林?”——“···哦我···我在!”成林一开口就分外怪异的结巴了。

  “你在那边儿又胡闹什么了?”——“我没胡闹。哦,有个好事儿先跟你说,我拿下了一份欧洲整件跑车代理订单。等你回北京,我给你换新车。”

  “啊?还是不要了吧,我不会开车,送个车模型倒可以考虑。”——“成!我找人用岫玉雕刻一套四马驾辕的车马模型,给你摆在办公室里。”

  谢蔚在电话那边顿了刹那又呵呵轻笑一串,道:“宝马雕车香满路,你下句想对什么?少玩儿这种打哑谜的游戏吧。不多说了,过几天我要回南疆,咱们见面再聊吧。”——“行,你那边先挂。”在话筒中响起收线声后,成林也按了挂断键,然后攥着手机,把脸别向侧方半晌,长长缓了几口气。

  顾寒江一直望着成林的举动,一时间也觉得胸膈间塞满了酸楚。只肖稍作思忖便可明晰成林的心意,他要对谢蔚说的是: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尤在灯火阑珊处。然物伤其类,哀莫大于心不死,他苦苦找寻的“豹猫”此刻又藏身在哪里呢?

  两下握手道别时,顾寒江郑重告知叶成林,过些时候他也要在回南疆省去,届时会与成林再做约见,就‘乐康旧案’之事做详细会谈。

  ‘大猫儿’的脸小时候因出天花落了很多麻子坑,成林从第一次见茅佑川时,就有心掐着他的后脖子按在桌上,拿烙铁烫两遍,看能不能给他熨平整些。这次见面时,办公室在座的还另有两位熟人-祁思源、胡铁军,当然就更不能动手了。于是成林就‘过嘴瘾’,直接把曾经的想法说了,故意恶心大猫一把。

  胡铁军和祁思源听罢都笑,祁大少爷调侃之词用得更贴切:刮风下雨时基本不出门,因为这张脸容易存土积水。回家得用铁刷子连抠带刷的才能清理干净。

  茅佑川给气得直接‘操大爷日娘’的爆出粗口来。不料祁大少更有邪的,竖起拇指戳点着背后办工去里,一男一女两位警员,对着成林和胡铁军一本正经地说:“嗳林子、老胡,我给你介绍一下门外那两位。那位男警员王靖玖是老茅的大爷;对桌儿叫李佳瑄的女警员是老茅的妈。”

  胡铁军、成林楞了一下都没说话,知道祁思源在胡闹胡谝却不打断,由他继续胡诌:“以后你们俩要是想骂老茅-操他大爷,就朝王靖玖来着,想操他妈,就奔那李佳瑄去下手;就别再伤及无辜了。”

  胡铁军在和成林顿时笑得前仰后合,茅佑川急也不敢急,恨又恨不起来,气得变颜变色,嘴里一个劲儿蹦着草草草,最后也没操出个所以然。
月蔚弦歌 下3——南梦良苦·7
  14·——曲线讨特赦

  成林在八宝山告别厅外广场上,凑巧遇见祁思源扶着老保姆出来散步透气。在这种地界看到熟人确实能把人吓一跳,成林忙跑上前打招呼。

  相互问答才知道是伏素秋死了,老保姆是赶来送老姐妹的。樊庆海也是今天送来火化,樊妻守着闺女伺候小月子,成林应着女婿的名分,接下送殡取骨灰的差使,典世勋帮着张罗忙活。

  祁家大少要送老保姆回家,好在樊庆海的后事程序也相当的简单。典世勋就很识趣的要过车钥匙,等着收取骨灰、装盒,最后送交到樊家母女手上,让成林帮手照顾着老保姆,跟祁思源的车一起回大院。

  离开伤怀之地,祁家老保姆因悲伤引发的气闷缓解过来。望着眼看着长大的年轻人不禁感慨时间真快,这群孩子包括思源在内都已经羽翼丰满飞出去了,就连当年爱咬牙犯拧脾气的小林林也都长成大男人了;要想见面都需要赶‘凑巧回家’才行。

  由村里接手扶着下车,老保姆才一拍脑袋懊悔说,看我这记性,尽顾着说话往来告诉林林,你爷奶都不在家,跟思源一块儿到祁大大家吃饭吧。高干宅区八成以上的老人家们,由后勤部新上位的领导组织去南方参观疗养了;留下那不到两成人,自然就是还在位工作的。

  萧正下班见成林和祁思源都回来了当然欢喜不已,邀请成林到花房中一起品茶赏花。当初从谢家搬回的西府海棠,经过仔细培护修养已经重现活力,今年开了满枝的花,繁荣似锦如晓天明霞。

  待新茶泡好注入杯盏,一丝幽香喷薄散开,轻嗅着茶香,成林随性打趣说品茶需好水、赏花需应时,正好借着老爷子的好花好水,洗去俗世凡尘。

  萧正从清幽的蒸汽中望向成林调侃道:“曾听人说,海棠花语为相思,西府海棠有‘解语花’的雅号。而今倒真是说中了;这不是么,海棠刚开,恰好有你来赏花解语,我也乐得做一回卷帘人。”

  成林略加反应,想起那句‘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随即笑道:“萧爷您别逗我了,我真不像我小叔叔那么学富五车;对您说的典故,得想半天才反应过来。”

  萧正摆出老年人姿态,状似不经意的关怀道:“听思源刚跟我说的,你岳父庆海同志也是今天火化?”——成林点头承认,他知道在萧正眼前尤其没有秘密可言,与其躲躲闪闪莫如直截了当:“是啊。孩子要是还在,他还能撑几个月;现在孩子被袁丽芳闹腾没了,他也就没什么生机指望,知道消息后连一宿功夫都没扛过去就撒手了。”

  望着垂目品茶的成林,萧正不禁为之惋惜:“这事在你爷爷奶奶那里恐怕瞒不了多久,你回头务必要多劝慰,别把老两位给气坏了。你们小夫妻都还年轻,好好将养一段时间;你若有可能的话把业务移回来;今年底或明年初,还可以再要孩子。”——成林听罢勾起一弯邪笑,直接戳破了所谓的希望:“您是明眼人,何必拿雾里看花的话呢。您觉得我和樊卉荣还有可能再要孩子吗?”

  去年阳历年底婚宴上,但凡长两个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横亘在翁婿间的芥蒂已经难以平复。那场风光宴会不过是叶家祖孙三人各取所需的排场而已;叶军生圆了为爱孙操办婚礼的夙愿,叶长天展示自己出师告捷的战利品,叶成林把樊卉荣当个猎物拿给大家观赏,也就此堵他爸的嘴;唯独樊庆海沉醉在自以为将爱女嫁入侯门的荒唐迷梦中。

  祁思源一直在旁默然地续水续茶,此时兀然开了金口:“容我插句话啊,所谓是雪堆里埋死孩子-早晚见天日。成林媳妇流产的消息,恐怕这会儿他爷奶已经知道了。林子和他媳妇此后能摒弃前嫌和美如初,当然最好不过;但就怕叶大爷等不了啊。那老两位都什么岁数儿了;叶大爷比我爸还大好几岁呢吧。”

  成林会意附和道:“是啊。听我奶奶念叨过,按虚岁算我爷爷是83岁了。就从前段时候我遭冤狱的事了结后,我爷爷就是一直小病不断,哩哩啦啦的总不见好;不然去年也不至于被我爸催命似的哄着办婚事、要孩子,说是就势给老祖儿冲喜。没成想千小心万小心的,还是被搅合烂了。”

  祁大少继续敲锣添乱:“不信咱可以打赌,被东子他妈这么一折腾,林子这支就算能紧接着生个孩子,都未见得能顺了叶大爷窝在心口的气。”说着话倾身向前为成林续了茶,借机对成林快速的一眨眼。“我出个主意听不听在你;不行的话,你找俩人做代孕吧。”——萧正闻言突然一拍桌子喝住话题:“思源,别出这种阋墙祸乱的馊主意!”

  祁大少被骂了也不急,哈哈笑着打岔:“林子,到家了不能让你空着肚子出门,怎么也得吃了饭才行。我得了一瓶儿79年的洋河大曲,还给你留着呢。”言罢起身走向里间去和老保姆张罗晚饭。

  啜饮动作较快烫了嘴,成林的话题就着缓解痛感而调转了方向:“噢,我是遇见源叔儿和老阿姨才听说,陆伯母也没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萧正闻言点头叹气,怆然道:“就上周,老太太被发现独自死在家里。前段日子,家里保姆有急事临时赶回老家;他家正纲一直在外出差;双成早搬回自己单位住处了,况且本来也不跟她来往。推测是老太太夜间哮喘发作,跟前又没人给找应急药,人就没了。后来隔壁门洞邻居觉察出不对劲,报告管片儿保安破门查看才终于发现尸骸。”

  实际是隔壁门洞同楼层住户回家后发觉异样,同侧紧邻窗户外总是有臭味还有很多苍蝇,就报告片区物业保卫部去查看。开门时发现,老太太尸体已膨胀爆开溅了满屋满墙,都没法收拾了。

  遗骸虽是当天就能收拾,但后事终归得让陆正纲赶回来料理。当年比邻的老街坊都是几十年老交情,就算凑不齐人总归也要去送行。

  萧正手抚着心口,掰着指头挨个儿点名列举:谢蔚,意外被樊庆海砍伤;周雅誉,被医闹凶徒杀害;柳敬,突然发病送医抢救;樊庆海,重病不治身亡;樊卉荣,姑且算口角过激导致流产;袁丽芳,长期抑郁最终演变成爆发性精神分裂症。最惨的是伏素秋,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是突然犯病因无人救治死后那般不堪,也难免令闻者心寒。正因有伏素秋的教训在前,因而在随后柳敬病倒时,院里一众人等才会那么紧张。

  引着成林亦步亦趋走向室内就餐区,款款落座,萧正语重心长道:“人有旦夕祸福,倒也没的可怨;可事情再三发生在亲近人等的身上,就该给很多人敲警钟了。”

  成林有意和老爷子玩笑,就在安置入座时调侃着叮问一句:“如果有些人对警钟充耳不闻,怎么办?”

  萧正端坐下来,看似适意的搓弄着筷子,一抹微笑浮在脸上,眼神却是冷冷的。他说,永远不要把国家法规条例当做儿戏,甚至是可以被人随心所欲肆意揉搓成各样形状的面团。敲了警钟还不听,那就对不起,之后就连丧钟都没的听了。

  与此同时海南某疗养地,封太君听完叶长天的完整汇报后,直接就把手中的参茶连带着杯子一起砸在了地上,指着叶长天命令:“把这个女人关起来,关到死,就是死了也不准放出来。叶长天你听明白,如果你还想保全成栋、保全自己的名誉,就不要再让袁丽芳出来见人。你爸要是知道袁丽芳施行毒计害死了他的嫡亲重孙,会亲手枪毙了她。”

  当初把袁丽芳领进门时,叶军生就说过,叶长天邪心瞎眼似的非要把这种人往家里捡,是存心要绝了叶家的运势香火,且后来事实八九成竟都是被不幸言中了。叶长天在袁丽芳一而再再而三的唆使下,从孩子升学入伍参军开始,一次次搅乱断绝叶成林的前程。封令霜即使后来觉察忙做补救,也常常是有心回天施之已晚。
月蔚弦歌 下3——南梦良苦·8
  15·——叔侄说小话

  ——北京金监中心办公室

  谢蔚手中的笔斜着一挑,纸上就多出一只‘一笔画老鼠’,他头也不抬地问姜越:“你跟飞腾叶总裁约了没有?”

  姜越挽着手在距离办公桌几步远的位置上,立得笔管条直的:“都没容我商量时间呢,我刚说了要户口本的事儿,电话那边就开始‘码翻车’了。如果见面我再敢跟他提‘乐康县’仨字儿,保不齐真会被他挥剑封个‘平顶侯’。”——“何必说成这样‘涨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看来我还是不能偷懒啊。”谢蔚感慨着扯下画着简笔画的便笺纸,攥成团扔进纸篓,关照姜越先去忙。

  回京前,省委书记林珏再次找到谢蔚谈话,希望他能以大局考虑,放开个人恩怨,以乐康数十万百姓民生福祉为上,出面联系飞腾集团总裁叶成林会面,以便劝说他考虑向乐康县内分资立项。

  乐康县上一届班子里主管经济的副县长,因前期协调工作上发生疏漏,先是贸然承诺了企业用地优惠政策,接着又对飞腾集团代表开了‘重审旧案’的空头支票。不料临到投资商前来看地时,先前答应的两件事都变成了“有待商量”,飞腾方代表被老总一个电话拎了回去,投资之事就没的商量了。

  随后倒有一家旅游项目抢步跟进填了空缺,然而GDP数字这个硬指标还是明显落后于其他县。逼得乐康县领导紧急拆分开拖后腿的区域,裁撤掉该地的区行政领导,才把乐康县在全省排位挂在中下等红线上。

  即使一直和成林保持着花叶两不见似的状态,他们之间依然有着发于情止于亲的心照不宣。谢蔚对这份由亲情积淀而成的心照不宣很有自信,如果他当真开口为乐康县重新考虑投资,成林一定会依言抬手。

  然而成林早透露够,他故意搞成这样欲迎还拒的姿态,是逼乐康县领导先亮底牌;且再次故技重施让本届县领导们谨慎掂量,到底该把GDP的砝码放在哪边盘里,是翘起‘乌纱帽’,还是押注‘旧案重审’?换位到成林的思维角度上就不难揣测其思路,若当真是有意逼着乐康县主要领导去选后者,那就一定是不希望在说客群里看到他。

  拈指算来距上次彼此假作负气摔手而别后,又是几个月音信杳然。从来是才下眉头达于心头,大吵伤心小吵怡情。如此,不妨小小不言地吵一架。

  叶成林当时正和乐晟县秘书处的狐朋狗友们打保龄球,接到了谢蔚亲自打来的电话约会面,因为身边吵,就走到休息区接听。彼此答对语气都很愉悦和缓;可惜两个人的日程总是两岔,不是这几天你有重要会议,就是那天他在境外洽商。

  谢蔚很快被绕烦了,直嫌成林找茬磨叽。成林就问他急着拿户口本都要去干什么?

  谢蔚用搅拌棒杵着柠檬红茶里的柠檬片,不阴不阳的回答:“下月中旬,我要去德国参加国际金属技术发展年会。以前多在国内飞,有张证件就行;这次办因公出国护照必须要有效证件材料。原户口所在地派出所负责人说原地段住户涉及到地区拆迁市政改造工程,户口都已经迁走了;而且不属于证件丢失的,不能给补办或挂失处理。就只能找你要原件。另外考虑到你我的客观现实都发生了很多变动,不如顺便就顺把分户手续办了。

  你在回京时把户口本交给姜越,我去办好护照分户后把新本还给你。如此你我岂不都省事了。”

  成林一听此言登时就不乐意了,褪下手上的保龄球顺着两腿夹出的缝溜到一边,就犯起暴脾气:“嘿,您还别跟我说这话。要真急着开工作护照,你哪怕要我立马儿去接你一起飞回北京,跟你去办全部手续,这都没得说。既然说了分户的话,那户口本就不能给你了,因为我现在是户主。”——谢蔚听了反而嗤笑起来:“你现在学的越来越像奸商,而且‘造反夺权’的本事也越来越熟练。”

  二爷就‘打蛇随棍上’:“说我奸商?行,那我就真跟你奸商一回。分户议案直接就枪毙了,没门儿。户口本可以给,但不白借;让那小马弁姜越把你家门钥匙给我送一套来,我可以随时回京陪您去办护照。怎么样,哥们儿够仗义吧?”成林在地上来回踱着,语气也听着潇洒欢悦;其实自电话接通起,他就感觉整个躯体由内而外被满腔血液贲张烘灼炙烤着,使得他必须尽快把一腔炽热挥散开,不然就坐不下来。

  “有必要把简单事情故意复杂化吗?我就是用户口本办个因公护照而已。”——“您为图‘复杂事情简单化’,做的哪件事不是往别人心上捅了刀子再撒椒盐儿啊?成,想骗走户口本办分户这事儿先搁下不说。你把我母亲骨灰迁走,连招呼都不跟我打,弄得我清明节想给亲妈扫墓都没地儿烧香去。你是不是该先给我个说法呀?”

  “长兄如父,遗言谆谆。我遵照遗愿送长兄长嫂遗骨回谢氏陵园归葬并骨。这个解说够用吗?”——“成,算你狠!即使如此,你也无权剥夺我为人子祭拜亲娘的权利。或者你把我母亲骨灰还我,再或者么送个大活人给我,咱们换。”

  谢蔚轻笑了几声,突然提着声调呵斥道:兔崽子,别得寸进尺!——成林被骂了也不急,哈哈着念叨说:‘那就回见···’遂即压了电话。

  成林并非是故意拿乔,分户话题是包括樊家父女在内很多人的眼中钉,更是叶二爷的肉中刺。扎得深必然忌惮被人碰,谁敢碰,二爷就立刻跟谁翻脸。

  公司重张之后,成林在京城某家银行开设了私人保险柜,那种必须出具户主指纹和数字密码才能打开的,后来升级增加了眼睛虹膜扫描技术和特制编码钥匙。他把许多重要物品、图章都存在保险柜里,包括户口本,都锁在只有他才能打开的地方。

  薄薄的小本子,只有两张纸,以固定格式填写着家庭成员的姓名生日、学历、工作,还有彼此间依法确定的亲缘关系。对别人而言一钱不值,对叶二爷来说则是恨不得塞进心里的东西,他就剩下这点念想了,谁都不许碰。

  除去不能碰的,还有两样是不能乱动的东西;一套翻卷边的《古文观止》,书上常常压一只錾镶铜丝花纹的金属葫芦,永远摆在伸手可及的位置上。即使行宿在外,两样物品也是并排随于枕侧。谁敢错动丝毫,必定招致雷霆万钧。

  自前年冤狱昭雪出来后,叶二爷就落下了这样个色的脾气,即便蹿升成踩金躺银的身价,当做无价之宝捧着的东西并不是能论处货币价值的。据说某次赶上心情好,和弟弟成栋把盏小酌酒至微醺时,他亲口交代说:三儿,若有朝一日你哥我当真独自死在外面,记着把书和葫芦要随尸体一起烧,剩下没烧尽的残渣也要随骨灰一起埋。

  一场在旁听者耳中瞎掰了半天的通话,听似没谈拢的生意,彻底否决掉‘分户’的提议,放弃了久违的会面机会,进而搁浅了被乐康县极其看好的人情游说。
月蔚弦歌 下3——南梦良苦·9
  16·——书记的鸿门宴

  疗养结束、警戒期满,英飏、傅啸东被随行人员前呼后拥着送到设于南疆境内的南区中转站。省委一把手林珏接到更上级首长指示后,亲自致电给乐晟县委书记徐锦辉,派秘书戴莘做现场接洽协调,借调省厅专车送到位于乐晟县属招待所下榻。

  安置好一应事宜临回省时,戴莘还当着徐锦辉提示英傅二人,林书记、谢总目前正在开会,稍晚些时候谢总会亲自到此会面。会所这里最好留一名做呼应通知的人员。

  英飏也是官方场面上的人,明白戴秘书的话是说给他听的;惊动了省委书记亲自批示、县委书记指示专人操办,你再有任何焦灼课题紧迫工作,也得知道‘领导给脸得接着’的规矩;更不要说其中还牵涉着谢蔚。

  谢蔚因为工作原因,没有加入抢救课题和新品开掘之后的疗养,匆匆做了两天脱核修整后,就赶回南疆省。

  徐锦辉的工作节奏跟得非常紧,再三向谢蔚表达了承建金检分所的决心,同时向省委书记林珏汇报过并获得其首肯。官场上的消息保鲜期是很短的,看好的市场行情就必须打‘短平快’。只要省委一把手能给与支持态度,接下来的建筑定址设备采购就都不是问题,最多就是商定英傅二人中哪位留下负责挑梁操办此事。

  傅啸东戏谑表态称自己‘甘当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无论回京还是留南‘开垦’,唯掌门师兄之命是从。实则心间对于京中金研所的局势也是洞彻雪亮的。新品出炉金研所升级工作再次启动,院长之位早已被沙成泗虎视眈眈。自己毕竟有刑狱旧档,独回金研所的话,身单力薄难以制衡宵小。

  相形之下,英飏的底档政审、技术水平都无懈可击,工作级别上有绝对的说话权。从谢蔚给予的协作角度来说,无论谁留南省主持分所建设开展工作,他都属于华丽的替补队员,来回穿梭负责把关监管;但英飏在京则能与之达成无比协调的呼应,工作实施起来会顺手得多。

  傅啸东对会所‘听松堂’陈列的书籍碑帖很有兴趣,吃完饭就跑去观赏了。英飏说好容易偷来半日闲,会所里风景宜人最宜散步。就让新拨给他的司机靳烽从会所服务台借了单线对讲机,不远不近缀在身后,既便于收递物品,也在护卫监督范围内。

  隔水看向对面的人工水景,‘遐鹭’长湾上‘善得时廊’宴会厅前,低矮植株枝杈间铺挂彩灯跳动掩映,一片灯火闪耀光怪陆离的景象;既增加色彩效果,又最大程度模糊掉往来人士的真实面目。水面结合植被有着很好的散音功效,处于彼岸之人不闻其声却得望其景,也很有眺望海岛仙山的错觉。

  点起烟刚抽了半只,靳烽的对讲机就响起通知声音,是谢蔚的司机姜越说话,让报告英工所在位置的路标,谢总亲自过去会面。

  见面后,英飏向谢蔚让烟被摆手谢绝,便低头捻灭了指间的小半截烟,并把烟雾吐向湖面:“我已经和傅师兄定好了,先由他留南协助你做建立分所的前期垦荒工作;我回京去抢主场升级,这是最主要的事,一定要拿下来。这次仰仗小师兄全力相助,得以险中求胜,足以为终生之鉴。回京后我会仔细筛查周边往来之人,再也不会容许类似事端出现了。”

  谢蔚没有立即开言,默然从手上褪下一枚指环交到英飏手里。指环所用金属正是本次他们三人共同抢出的课题成品样本,交由英飏亲自带回研究所。以他们目前掌握的专业检测技术,这枚以指环形状存在的实际金属体积,已足够分解排列出其中涵盖的所有性能参数了。

  谢蔚望着很快飘散开的烟雾,音色悠缓道:“你和傅师兄能够彼此协作配合得如此契合,我也就放心了。刚才傅师兄悄悄告诉我,最初被告知内部人员泄密,要他接受审查时,他曾经想过一死以证清白。你也动过类似念头吧?”

  英飏掸掉落在衣缕间的烟灰,释然道:“不瞒你说,被单独隔离写材料的几个小时里,真的是灰心丧气过。回想起很多事;从我们父母蒙受冤屈至死不悔、几家堕入政治风暴家破人亡、形同殉道般的结局境遇,到后来种种离散聚合,再到现在步步血汗惊心动魄的跋涉··不知你面对如是困惑时会做何感想,至少我确实有所绝望感触。

  我们日以继夜沙里澄金一样地开掘课题、抢修论证直至最后拿出方案结果,拿出成品样本。随即就成了别人借以上位取胜的筹码,或者是被窃取转卖的标的物,然而我们倒首先成为了被怀疑监控的对象?就好比是一个女人刚生了孩子就被贼子偷走贩卖,县官不抓真正的人贩子,倒先把产妇投进大牢;这真是咄咄怪事啊!

  再比如你,你我和傅师兄彼此穿插配合,不到半年时间抢出两个新项目,这足以说明你现在是开掘课题出成果成绩的最佳年龄段。可是他们就非得打着‘锻炼同志’的名义,把你按在这个根本与专业特长不对口的位置上,结果就是既耽误了正常转业研发也耽误了本人专业水平成长。简直就是在以另一个版本重蹈老师的覆辙吗!

  在那段时间里,我最想问的一个问题是—这个由诸多当年的造反派摇身变化成当权派操控之下的格局,以及由如是格局所辖制之下的国,是否足以匹配我们呕心沥血的拼争守护乃至于效忠,是否足以平衡我们父辈当年无辜承担及至赴死的莫大冤屈。”

  英飏的情绪有些激动,他说完话还想再续上支烟。谢蔚伸手夺过烟盒,转手丢给姜越接住;他很不喜欢这种烟的味道:“你这番质询中多有谬误,我无法认同也无法一并作答。有一样我能确定,若阿哥今日还健在,绝不会容许门下出来临阵退缩以死逃避的子弟。

  以我对他的了解,我猜他会这样答复你:国家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包括你我以及那些沉冤亡故的至亲们。该接受问责处置甚至亟待革除的,是制度机器中存在的桎梏弊端,和心怀叵测泯灭天良却又操控机器的人。他含辛茹苦倾尽所学教养你我长大,承其毕生专业心血,不是让我们逞一时书生意气盲目赴死的。

  最后是我的态度:今后面临艰困之处难以估量,若遇有何种天翻地覆之货,拼尽全力闯不过去,那么无愧就死倒也不冤。但若是再像这一次似的,未曾试手先就妄动短折之念,就不要叫我小师兄。”

  英飏挽手于体前做出一派恭领训教的姿态,最后赔笑道:“在此谨向掌门师兄告罪;从此必定断绝如是短浅念头,严谨治学。”

  谢蔚正想就此调侃,不意之间听到姜越、靳烽那边,兀然接到对讲通知,是东道方面有重要人士抵达。于是无需关照,立即起步应对讲指引的路线,循着路标沿石籽铺花小径前往‘告春及小筑’。

  经过临水的‘悦琴阁’栏下时,里面正开评弹书场。谢蔚借着弦音干扰快速地警示英飏:据朋友帮我查实,你身边随行的靳烽、江松等人是来自G字门属。为防万一,回京后不要让这些人接近专属工作试验场地;带学生的动作也先予叫停。

  评词先生和着三弦铿锵音调,虽是吴侬软音却别有一番激昂:‘两眉蹙,满腔心事向谁论?可怜天地无家客,湖海未归心。三千宝剑埋何处,万里楼船更几人···’一行人步伐不停且逐渐加紧,将套曲小段最后的诘问语丢在身后:‘英雄恨,泪满襟,何处三户可亡秦!’

  谢蔚等三人刚迈进门,应服务生抢先提示,徐锦辉已笑容可掬的迎出来,一一握手后又与谢、英二人把臂而行,安座入席。

  作为辖制一方的领导,徐锦辉算是这个群中‘实干巧干与人际资源两手抓两手都坚挺’的人。健康广博的人际资源就是商机蓬勃的命脉,商机蓬勃激发起来飞速运转的财政税收GDP指数,就是政绩优异的底气。

  谢蔚在南省省委挂职以及随同到县委下派点时,徐锦辉一直以‘老乡’姿态与之融洽交往;在中央党校进修时,又与英飏有一回别样‘遭际’而就此结识相熟。更何况还有飞腾集团主业,是他亲自主抓抱回在乐晟地面上落地生根的摇钱树。如果能完成金属检验分所的项目,就等于在乐晟县地界上,为北京同乡们开设了一间名正言顺的联络处,作用受益都是不可限量的。在此基础上缔结壮大的人际资源,比起如乐康书记乔连友那类,靠生搬硬套结交来得的江湖江青更加有底气。

  徐锦辉早就洞悉乔连友挖墙脚、拆台的阴私动作,他不敢掉以轻心但同时也有足够信心。除非省里奉中央指示下达政策性决定,硬型叫停、强行调头调整,否则想要搅乱乐晟县的经济大环境,也是痴人说梦。

  去年发生在乐晟县会所的斗殴,他很快看出了路数,从而归结提纯出可开发‘机遇’:能够让飞腾叶成林把目光全面留在乐晟县地域上,鼓励其加大注资的机会已呼之欲出。捻着因果线捋到最后,徐锦辉发现,最关键时的发言权就衔在谢蔚的唇齿间,这个被叶二爷奉作‘家长’的人。

  徐锦辉也是从书生意气年岁上过来的,所有关于年轻气盛的毛病,骄矜、傲然、固执,都能在谢蔚、叶成林身上寻到对应。这些酸腐习气在旁人看来无比倒牙,可是叶成林却能用厚厚的糖衣将之裹成糖葫芦,而且百吃不厌。那么,既然这另类叔侄间有如此多价值可以开掘,为什么还要将这座巨大的‘人际金矿’拱手让与旁人呢?

  宾主落座后,徐锦辉端起酒杯第一杯酒先敬給三位贵客,尤其敬給谢蔚:深切感谢领导百忙中赏光赶来乐晟县,感谢一直以来给予乐晟县经济发展的关注指导,尤其今天以其个人名义,帮忙约到两位金属业专家莅临。他要代表全体乐晟县干部,和从中受益的人民向谢总致以真诚的感谢。

  谢蔚假作切齿表情痛陈遭遇说:“锦辉书记这番造句是把我架到火上烧烤了呀。您的神通手段,我领教一次就够,实在不敢再有下次。傅师兄、英工你们有所不知,我被徐大人堵在部委大楼洗手间里,不应承他所请之事,他就能卸掉卫生纸不给,让我坐在抽水马桶上起不来。简直令人发指啊!今后打死也不能跟你家做邻居。”话音落地便是满座哄笑。

  徐锦辉也大笑不止,同时满上第二杯酒,敬酒说辞还是真诚得令人无法推辞:这杯酒是代表已故前妻和他们的宝贝闺女,感谢小谢叔叔帮助孩子辅导英语。本学期英语期末考试成绩考了80多分,他这当爹的终于敢亲自去学校见班主任老师了。

  此外在感谢的同时还要诚恳取经,他要请谢蔚不吝教导,如何与叛逆期少年和谐相处并达成顺畅交流的。以青少年家长的姿态,他感慨道:凡是有半大孩子的家庭,家长都是诚惶诚恐甚或无所适从。既要防止孩子早恋,又要防备外界不良侵扰。尤其像他这样,父亲带着女儿生活,太多苦楚难以言喻。

  最让当爹的为之震惊的是去年会所争斗事件之后,宿舍区有其他借宿干部家属议论县委会所那场打斗新闻,小丫头听到有人讥笑嘲讽,编排关于谢蔚的所谓风闻,立时就义愤填膺,竟然要召集同学去县委摇旗呐喊伸张公道,严惩披着军服的打人凶手。

  少年心性脱口而出的辩驳,令徐锦辉听后浑身起毛脊梁生寒:情人眼里出西施。您看不入眼的事,在别人眼里反而是赏心悦目呢。说到底就是您和大多数领导干部一样,被乖戾刻薄的通病作祟蒙蔽双眼,总是对人妄下定论。

  刹那中,徐锦辉意识到作为中学生家长,必须要面对孩子早恋懵懂的时期了。屈指算来谢蔚只是帮徐琰免费辅导了两三次英语,那个假小子就像中了魔术似的,对谢蔚的教导心悦诚服。

  他是完全信了叶长天提醒的话,谢蔚极其有蛊惑人的招数能事,能将常人灵智摄住并操控于股掌中。叶二世子不就是最好例证吗,叶氏父子的关系正式因谢蔚从中挑拨,致使误会升级为矛盾直至僵化;且时至今日叶成林依然冥顽不化,对谢蔚的话奉如神祇唯命是从。

  当然了,如上困惑是压在心底的;该表达谢意之时,徐锦辉仍然不吝言辞以诚相对。建分所及留南人员定位主持的问题,都要谢蔚说话才算数,他当然不会白错过这次饭局的作用。

  谢蔚听完忙拿起自己的酒杯回敬:“锦辉书记这杯酒的份量太大,小弟实在是不敢当;莫如同饮吧。我自知酒量浅,若拼却一醉后就此倒头睡到明天午后,锦辉书记下面再有指示我也不可能回应了。”——徐锦辉遂即改口称,小酌怡兴,意思到了就好。

  谢蔚借酒湿了湿唇后复笑道:“兄台的赞许实在令我闻之惶恐,我于令嫒真是够不到教导层次。其实我是被她‘狂轰乱炸’式追问挤兑的无处逃避,不得已放下身段据实招认一番而已。令嫒是得益于兄台言传身教,有搞刑侦预审的潜质。”——徐锦辉就菜啜饮着酒,将信将疑解释道:“这话从何谈起?这孩子性格泼辣倒是有的。”

  谢蔚抬手抹了眼角,犹似掬一把辛酸泪,继而悲切切地娓娓道来倒象说书念白似的:“岂止泼辣,令嫒简直就是颗朝天椒,热辣逼人摧心指腹,令人无措。最后那次补课时,徐小姐说见我面颊潮红,发间隐有红疱,分明是虚火旺盛冲顶之相,属于夫妻生活不和谐所致;我回答家眷不在南省。她又追问我因何不带家眷到任,定是心揣叵测,蓄意在外冶游拈花惹草;我赶忙解释说我没有妻室。她又结论道如此嫌疑更大,要我从实招供交代出隐晦用心,否则就去向纪检部门检举我···我说她小小年纪从何学来这罗织罪名构陷诛心的本事啊?万望徐大人公断,明烛高照明镜高悬还学生清白。”

  谢蔚借酒遮脸的耍宝演到一半,徐锦辉就已经喷了酒,随后在英、傅相继锤案大笑之中,推坐起身对着谢蔚合掌连拜:小孩子口无遮拦,是愚兄教子不严。再次诚意致歉,恳请阁下千万不要和孩子一般见识。

  表面上的插科打诨亦庄亦谐,话中还能听出奚落意思,却也将徐锦辉心间的疑惑尽数剔除。解读成谢蔚的小心思,即是:那些背后嘀咕戳指,我懒得理会而已,不代表真没听见。你把心好好放回肚子里,我对那小丫头片子没兴趣。白给她补了课,还要被她好一顿调戏耍笑;我又不是脑子进水,还非要当这个心底无私专职教化的圣人!

  畅笑已毕书归正工,谢蔚直截了当回复徐锦辉:金研所业务行政两方面工作都需要英飏回京拿总主持,况乎英飏当前已入列监保名单,长期离京需要向国府报审,核准的艰难程度不次于让公鸡下蛋。同比之下傅啸东没有太多的职务挂碍,行动就灵活得多。论年资,他是谢智璘早期的门生,英谢二人都要叫他大师兄;专业水准上也足以扛鼎分作拓荒,完全可以全身心投入工作。

  徐锦辉明白,结论至此已是没有转圜余地。好在谢蔚退而求次认可经常性驾临把关监审,也等于给整个工作前期筹备加了一道安全门。至于谢蔚的定位就无需赘言,不要说徐锦辉力有不逮,省委一把手也未见得有权给他派差使。他在省里挂职的工作,是由国府报备特审渠道;职级职位、升降调转皆听命于国府直辖;享受待遇和监保级别是仅次于最高级的。

  最能说明问题的例子就是去年、谢蔚被无辜牵扯会所斗殴的事,樊庆海在原县武装部副书记的位子,谦虚着定个县处级还没问题;可是恃酒醉之由伤人,居然打伤了谢蔚;结果落个形同双开的处分。

  若仅论对外宣布职级,就算是正厅提级能享受副部待遇,也不至于严重到将县处级干部一撸到底的程度;其很大原因就在于‘入列高级监保名册’这道红线。换在解放初期,谁敢动了国家重点保护的人,行凶者是要被论罪处死的。

  临分别前徐锦辉特意与英、傅敲定,明天一早就派车来接上专家去县里看地选址,争取月底就破土动工。设备仪器采购准备,还请英飏谢蔚尽早开列出清单,资金先由县财政负责解决,之后开设专用账户,待分所建成后直接平移交给分所财务科;如此方便双方监督,彼此都说得清。
月蔚弦歌 下3——南梦良苦·10
  【插曲11——芒种·徐家娇蛮】

  据徐琰后来跟她爸形容说,她跟谢蔚非常有眼缘!

  徐锦辉前任妻子也就是徐琰的生母是医生,女儿六岁时,徐妻在抢救手术中因细菌感染侵蚀无药可救而不幸身故。医院为绝对防控感染蔓延,紧急处置了所有病故者遗体。当徐锦辉得到消息赶到妻子单位,只取到了一盒骨灰、一只装着工伤抚恤金的信封,以及妻子的遗物项链、手表。

  父女俩聚少离多相依为命六年后,徐锦辉与现任夫人黎志鸿再结秦晋之好。说来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徐锦辉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生理心理两方面的都有慰籍需求。黎志鸿的父亲如今位列国级高位,兄长黎志鹏现在某直隶省委任职。徐锦辉的职位级别也因为岳丈家的背景,变得别有意味。他是县级一把手,说话份量办事力度都不弱于市级干部的层次。

  现任徐夫人在北京有很好的工作位置,徐锦辉得外放就任是独自过去的,徐琰不愿单独在北京,坚持转学跟着到了乐晟县,一起落脚住在县干宿舍区。那里有24小时食堂和现成客用套房,父女日常的食宿问题都可以在宿舍区解决。

  谢蔚是闹水灾那年,在县干宿舍区碰巧与徐琰认识的。当时他正在乐晟县联系接送车辆,以便及时把上海来此开会的大学同学送走。

  那段时间水患区内各大中小学校都在停课,徐锦辉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徐琰就独自在家晃荡。那天出来闲逛不仅把门钥匙落在屋里,还走错了楼门洞。

  谢蔚出门去水房打开水回来,迎面就有个半大女孩子指着他尖声吵吵着抓贼。把谢蔚给气乐了:“县干宿舍区虽称不上是夜不闭户,可也没到当贼的主动给失主家送开水的境界。我还没问你,不请自来,姓甚名谁?”

  待徐琰自报家门之后,谢蔚倒了杯待客水放到她手边,回身拿起座机电话要外线又开了免提,给徐锦辉拨电话。

  “锦辉书记吗?我是谢蔚。你好。是有个事情,你女儿在我这里呢,她说她把钥匙锁在门里了。你看是让司机回来送一下钥匙,还是领她去找宿舍保安取备用钥匙。”谢蔚俯身在桌前,一面和电话里对答,一面在便签纸上写写画画着。“哦,她就在旁边,让她和你讲话吧。”说着挪身让到一旁,捡起本刊物画报翻着。

  挂断电话后,徐琰兀然间泛起恶趣味,朝谢蔚犯坏说:刚才那套说辞要是口气凶狠点儿,就更象绑匪索要赎金的词儿。——谢蔚听了一愣随之用画报挡着脸哈哈笑道:“你还挺会联想的。要这么说,刚才这个电话我应该用手机拨,而且把通话效果设置的变音程序打开,然后开口就跟你爸索要赎金?照这么一闹腾,你和我倒是玩得兴高采烈了,你爸所在的乐晟县委包括驻县公安局,都得被这起‘乌龙’闹炸窝了。”

  在与谢蔚闲聊时,徐琰透露了她与继母的表面融洽的实情,她说‘江边鸟’很会玩儿表面文章,每到过年过节她跟着爸爸回京探亲,一落地就是被安排在父亲的同学家或者是旅馆,直到假期结束回任之前,她很难再打通她爸的电话。黎志鸿即使能赏光接起电话,也不会告诉徐锦辉接听或者回电,还会申斥她说,你爸正得到上级首长接见听候教诲指示,你不要总拿无关的事妨碍他。

  徐琰说她心里很清楚,不可能逼着她爸和江边鸟离婚,很显然她爸非常需要黎家背景做依靠和阶梯。此外,今年春节后在出京的路上,她爸跟她念叨过,回来之后就给她找英语家教。黎志鸿专门联系了驻欧洲大使馆的好朋友,帮助联系学校,争取徐琰初中毕业就去欧洲留学。另外,黎志鸿已经同意,年内抓紧时间要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说到这里时,徐琰的眼睛已禁不住红了,哽咽着说她要抓紧时间多收藏住一些父爱;等到江边鸟生出孩子,她就没有爸爸了。

  谢蔚不好做任何评述,就打岔说也将近傍晚了,这房间里只有白开水。不如去食堂吃饭吧。徐琰拍手称好,说调解情绪低落最好的药物就是美食,尤其是美味冷饮。

  徐锦辉赶回来找到宿舍区食堂时,谢蔚在喝柠檬茶,他家千金手上的大桶八喜冰激凌已经见底儿了。徐锦辉连忙上前去哭笑不得的致意,先是感谢帮忙照看女儿,有回头斥责女儿怎么吃这么多冷饮,冻坏肠胃怎么办?

  谢蔚被这话说得心里老大别扭,另外倒了一杯茶推到徐锦辉手边:“锦辉书记是在批评我不善于教管孩子。不怕你见怪,我还真是不会管孩子。刚才一直有电话接听纠缠,令千金说要是没有足够留住她脚步的食物或事物,她就去外面网吧打游戏了。我一时无计可施,只好任她自己挑选吃食。”

  徐锦辉连忙又朝谢蔚作揖致歉,并挪到谢蔚近侧落座挡住他的去路。“我刚才的话,谢厅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嗨,现下算是业余时间,我们就摒弃繁冗称谓,直呼名字吧。你有所不知,身为单亲家长,跟前又是个女孩,牵扯出来的事情太多太多,一言难尽啊。”

  徐琰对于父亲突然面带热情,去和别人说悄悄话略有不快。用勺子搅合着冰激凌,垮着脸哂道:“爸爸,您一贯主张为人说话办事要磊落。那您现在这样当着我说悄悄话,合适吗?”——谢蔚大方地反驳回去:“抱歉,小徐同学。关于成年人尤其是男性间的话题,真是不方便与你分享。”

  一句话说完,徐家父女两个都喷了。大小三人哈哈着笑了一场,趁着缓和气氛相互作别各回各处。

  徐琰跟她爸赞叹说:她没想到乐晟干部群里竟是藏着高人,就眼前的小谢叔叔,英语好得简直没治了!刚刚落座开餐时有电话打到他手机上,十多分钟的功夫,全部都是英语对答。真让她惊为天人。“您也别去大学里给我找家教了,小谢叔叔就在隔壁住,我直接过去讨教不是正好?您多帮着小谢叔叔办几件事,全当是抵充家教小时费了。”

  徐锦辉一把捏住了闺女的嘴,这丫头片子简直是上满弦的马蹄表,滴滴哒哒说起来没完:“快住嘴吧,你可真是想的美。你知道他是什么级别吗?”

  徐琰把嘴撅成地包天模样,顶嘴回讥:“您是大首长见多了,看什么人都先看他的级别标签。可我看人只看这人顺不顺眼,合不合眼缘。行了,我准备好了,走吧。”

  徐锦辉看着徐琰手中的英语课本,觉得自己真是跟不上青少年的思维跳跃进度。你这冒出个想法,自己琢磨着可行,就跑过去敲门,都没问过人家愿不愿意呢。

  拽着父亲的手一起往隔壁蹭的途中,徐琰跟她爸说:看好的事情就赶快下手去做,在做的过程中及时调整修正,这样才能一直跑在别人前面。一味地研究分析可行性收效性的问题,势必要坐失良机。这番理论正是谢蔚对她简述的关于‘课题研发’过程。咱俩是亲生的交情我才告诉你的。

  下一次会面是在会所争斗之后,谢蔚随省委领导一行回来巡视乐晟县灾后修整情况。老熟人见面很是热情,徐琰提出稍后再去住处请教英语习题,谢蔚略顿了下便一口答应,十分钟后可以来敲门。

  断断续续一个半小时的讲解练习,中途因为登门拜访的人来回不断而被再三打断。其实到第四位拜访者的小动作和表情上,徐琰就大致看出端倪。因为她这个县委书记千金身份的青少年在场,那些人不方便甚至是不敢表明真正来意;而且由于她是县委一把手的女儿,登门访客不敢表露出太多猜忌微词。

  免费教学结束时反倒是谢蔚向徐琰表达感谢,说她今晚在场,可是帮了他好大的忙;否则他真是不好应付了。于是徐琰就问能不能预定第三次家教。

  谢蔚查看过工作日志记录,说第二天要去参观市委党校,如果他推掉晚上的部门宴请酒局,八点左右回来,应该还能帮徐琰辅导一小时。

  孰料次日傍晚,徐琰在小区院里等着谢蔚回来,就赶上了其他干部家属闲扯老婆舌头。经过这些闲极无聊的老娘们臆想串联编纂之后,故事就编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如同亲见亲历一般;完全不搭界的两个人也能亲近的钻进一个裤裆里。

  徐琰被气得简直要冒出三昧真火,径直就去敲了同住在此小区的县纪检委干部的住处门,拽着他到论战当场来,主持公道平息物议。

  谢蔚由县委的车送回小区,一进门就看到一群人轰然作鸟兽散去。县纪检的干部过来打招呼,干巴巴问候几句也找借口躲开了。

  在进门后徐琰就像机关枪似的,不停歇的审问起来。谢蔚被一通追问挤兑的后背直冒冷汗,差点秃噜出一句:八格牙路;刚喝的一点酒也全都醒了。心间不禁暗自叫悬,倘若刚才酒桌上多喝两杯,此刻牙关咬的松些,真能被这丫头片子问个底儿掉的。
月蔚弦歌 下4——雀屏之选·1
  17·——金检分所定址

  秋水国际酒店位于乐晟乐康两县交界地段,此时在酒店宴会厅中正召开南省企业家联谊会,会议东道是由乐晟乐康等几个县联袂组成的,受邀贵宾则是去年全省创税创效益,排名在前五十的企业老总、代表。主旨是为毗邻几个县达成资源共享,撬动经济携手共进。省委方面对此举措自然是给与鼓励支持,委托副书记盛麒厚出面赴会讲话、颁发奖牌。

  今日此时逢此良机,乐康县书记乔连友想当然是要充分把握利用的。对于如何抓住飞腾、元美日化等一批有长远发展企业的关注,乔书记以及属下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

  但省委领导讲话颁奖后,开始自由组合接洽环节时,乔书记就接到属下汇报,对元美日化方面的招数施展得甚为顺利;针对于飞腾的暗送秋波却是全撞在墙上,飞腾集团负责接谈的人是分部经理施毅,脸板得比墙皮还硬,毫无诗意可循。

  乔连友问:飞腾两个当家人叶成林、叶成栋不是都来了吗,你们怎么还去找个‘拿钥匙的使唤丫头’白废话?——属下回答:叶三爷直接被乐晟书记徐锦辉请走了,别人连衣角都没碰到。叶二爷自到场之后就跟省厅的人粘在一起;谁敢往前凑啊?

  顾寒江和谢蔚是刚从一场外事接待会场赶回来的。由于入列监保名单前百名,又刚交接新课题研发成果,谢蔚出席、参与外事活动必须上报省厅派员在场。顾寒江和谢蔚都通英语,这两人同在现场,可以免去和剥除很多繁冗环节。

  自看到顾寒江引着谢蔚步入宴会厅大门行至近前,叶二爷双眼的焦点就彻底钉在了眼前人身上。顾寒江低头推了下眼镜隐下一抹笑意,对成林打趣道:“当初火急火燎地把谢总拽走,理应由我把人全须全尾还回到你眼前。不然今后我都休想再跟成林开口求助了。那现在我这算完璧归赵了吧。”

  成林先转身指使姜越、典世勋,一起去找服务员联系另开单间设座备餐,转而话中带刺地对顾寒江答道:“咱都不必动手去皮验瓤,照这么形销骨立的,把人给我领回来,您自己说能够上‘完璧归赵’四个字吗?反正下次要是再从我手里要人,真值得商榷了。”谢蔚是胖瘦变化很显眼的体质,眼前人与几个月前离开时相比,打眼就能看出两颊削减;气得叶二爷怎么都拿不出好态度来。

  谢蔚加力拽了下成林的衣袖,截住冷言冷语:“今天室外没有风,你却有这么多风凉话呢?冷调灯光照着人,视觉上就容易显瘦。”——成林不听解释,对着谢蔚的脸比划个v,意思是谢蔚的脸已经瘦的削尖了:“您自己熬得没剩几两肉,怪不着人家灯光的事儿。”

  谢蔚抬手揽住成林的肩背,免得大少爷闹炸耍混,成林登时像是被抚顺了背毛的猫,和眉顺眼地朝顾寒江打岔:“江叔您要是找领导谈话,就先去忙。我们俩要是可以走,就先去觅食了。稍后您若不急就再过来一起坐坐,我还真有事想和您核实。”说罢和顾寒江彼此点头致意,便扯着谢蔚钻出人群。

  谢蔚被成林一路攥着手腕疾行,挣了几下都不能脱开,因失笑道:“且松开手,今天有省委领导在这儿,虽然出门时知会过,这时也该去见个面才妥当。”——成林把谢蔚拖进单间,压着肩臂按在座位里:“别逗了!那种人物场面的,进去就走出不来。你这样的老实头,还不被人像灌耗子似的灌死了。让姜越找领导秘书打个招呼就是了。”

  姜越和典世勋安排好餐位后,就到单间门外的餐位落座,拣着不用吐骨挑刺的饮食,相互替换就餐(一人进餐时另一人负责盯着周围动静)。

  听说乐晟县确定创建金属检验分所,且日后谢蔚要经常性往来于帝都与南省间;成林第一反应就是额手相庆,乐不可支。在他看来,如果能通过这番运筹,就此和小叔叔一直待在这个天高水阔的地界,简直就是天作之合。他倒了一大杯红酒塞在谢蔚手里,非要绕着手臂补上‘交杯酒’不可。【蔚蔚飞眼瞪林林:听你鬼扯啊,补喝交杯酒是虚,想喝合卺酒才是真的吧。】

  谢蔚望着酒杯有些傻眼:“你也知道我的酒量就是水浒传里形容的-三碗不过岗··”——成林举着杯子主动与谢蔚的杯子碰过,一口干了自己的,随后催着谢蔚让他‘深一口’:“你到我这儿就靠港了,还想‘过’哪儿去啊!”

  成林赶着谢蔚喝了一大口酒,就接过酒杯推在一旁:“咱先正儿八经的说个事。据我所知,建金检所这事是划分在政府性基础设施类工程,这类工程能榨出的油水很少,即便是省里县里都确定下来,核准过程中也绝少不了扯皮、踢皮球;少说也得再拖你半年一载的。

  年初飞腾刚拿下一块地,用来建造赛车销售体验区,已经破土动工了。我可以从园区计划用绿地面积里,辟出几亩地给你们建办公楼实验室和宿舍。你只要点个头,后面工作请叶三少去找徐锦辉谈。当然了,飞腾从开始关注这个事,肯定也是奔着合作共赢的目的;这点我无需玩儿高姿态。”

  谢蔚放慢了剥离龙虾肉的动作,浅笑问:“这么明显的一口吃两家,徐锦辉又岂会看不出来,你怎么保证他会跟着你的思路走呢?”

  成林夹了一块蒜蓉焗龙虾肉,放进口之前先回答道:“这件事无论于他个人政绩受益、于县内建设、亦或是县辖土地储备等等诸多方面而言,全都是稳妥受益的;飞腾方面等于赔本赚吆喝,最多就落个支持县政建设的名声。徐锦辉若算不过这笔账,那他这颗县长脑袋肯定是被门挤了。他要非得追根问源,我就直接说是抵还去年欠乐晟的情分。但他再傻也不会戳破这层纸。”

  谢蔚瞟了成林片刻,终于莞尔,又禁不住抬手抚了下成林鬓侧半长的自来卷:“这样解说倒有几分说服力。如今你这脑袋里简直是盘根错节的,怕是比头上的自来卷还要多了。前段时候我出关换班时,就听说你在外面闹得沸反盈天,轰动整个南省,北京方面都难免池鱼之殃。脱秘结束后就赶快回来找相关人问下情形。嗯··听说,快有孩子了,几月份出生?”

  成林动动唇齿,吐出一块混在肉里的龙虾壳丢进骨碟:“结束了。”——谢蔚被肉排上浇汁烫了嘴,赶忙把肉扔回翅碗:“啊?什么意思?”

  成林咀嚼着北极贝刺身,被蘸料绿芥末催的直觉内窍冒烟,抬手扇了半晌,又忙着抓毛巾把催出来的眼泪蹭掉:“就是字面意思。樊卉荣急着帮他爸治病,她怕刚进门没有说话位置,就依了我的办法,用注射法受孕要了孩子。却没成想,袁丽芳认定孩子必定会妨害到老三的利益,趁我不在京时布了个局,倚疯撒邪闹了一场,孩子就没了。原本樊庆海为了见外孙子,还能积极配合治疗,知道他闺女流产以后也死了。我是懒得再做戏,出门前给樊卉荣留了离婚协议,去留自便。”

  内窍冒烟的感觉过去了,成林也表里如一的释然道:“不用劝我,真的,我对这事比谁都看得开。跟爷奶那边也都说好,帮我物色合适的人做试管婴儿。至于我爸那里,剩个血缘关系给彼此留个念想儿,从今以后只有他欠我的,我再也不欠他了。”

  单间门是刻花玻璃的,室内所有动作都能被门旁散座上的人一目了然。谢蔚只是借着斟酒,加力捏了捏成林的手:“听你说的过程跟我设想排列的大致近似,这些事情不能都怨你。我若能早些出关,也能尽到些许规劝补救作用。”——成林一翻腕子就把谢蔚的手捉住了:“我不爱听这话,怪谁都怪不到你头上···”

  典世勋在单间门上敲两下将施毅引到进来,向老板汇报今天收取的洽商意向;主要是乐康县乔书记还是锲而不舍,追问飞腾对于扩资的分配方向;乐康县难道就没有值得飞腾考虑的良好条件?

  成林摆手示意施毅闭口,关于是否分资转向乐康的事让他去向叶三爷汇报。他怕施毅说起来没完,谢蔚就会以回避商业机密为由起身离开。他在桌下按着谢蔚的手,面上若无其事的招呼典世勋,在外面散座加餐位,直接把施毅轰去散座区吃饭。

  姜越负责送进甜品——时果粒杏仁豆腐,成林老实不客气的让他吃完饭就开车先回县干宿舍,谢总已接受邀请,明早同车去看建筑用地,今晚就不回干部单身宿舍了。

  县干宿舍是县招待所分区建筑,主要用于接待单身或家不在此地的在职、挂职干部。衣食住行举动坐卧物业保卫一应俱全,不低于外界四星级度假酒店的标准。且由于居住在此的人士都是不低于县市级干部,即可以资源交流共享,也可以彼此监督。

  姜越不答话,只把眼睛看向东主等他开口。谢蔚放下调羹调解道:“姜越稍后跟我一起去飞腾,叶总下辖地面上不至于连一间客房都腾不出来。”姜越躬身一应扭身出去了,谢蔚继续舀着甜品涮嘴:“你别难为他了。去年你在乐晟打群架,姜越在北京都受了池鱼之殃,罪名就是擅离职守,到现在他还背着留观处分呢。其实他当时赶回京是跟我请过假的。”

  姜越的哥哥姜竣天生残疾,因很难找到生计,在周边农户做零工看场。农家看场土坯小屋只有煤炉子,天暖时搁在房前草棚里烧水做饭,天冷时挪回室内封住火供暖。姜母晚间去土坯砖小屋给长子送饭,母子俩就都被一氧化碳熏倒了。

  兄弟情深于谢蔚而言是软肋,姜越为这等事由请假,谢蔚不仅当即批准,而且特批了百天长假。结果就在这几个月里,谢蔚独自在南疆遭遇了水患、受伤等事,及至后来奉命紧急回京,姜越虽然接到归队通知及时回去销假,也还是受到严厉处分。

  叶成栋在喝酒间隙借去洗手间的空隙,在酒店大堂和他哥碰了个面。也就此与谢蔚正经地会面见礼。

  成栋非常有礼节性的和谢蔚把臂握手,笑道:“我哥调去海淀那边上班时,我正准备考大学。整整一个大学时代,加上后来我跟着他东山再起,有了现在的飞腾,少说也有八年了,总能听他念叨起小叔叔。您的大名在我这儿绝对是如雷贯耳了。今天终于得见本尊真容,实在是幸会。”——谢蔚握手之后就有意将兄弟二人拢在自己对面:“站在一起比较,倒很快能找到相同点;成栋身上的学者之气比成林更浓厚些。”

  成林呲着一个白牙森森的笑容,对弟弟搭腔道:“老三,小叔叔可不是随便见个人就会赞赏其身带学者之风的,这说明你那几年大学没白上。”——谢蔚能听出这话里每个字都能挤出醋来,不动声色地笑哂道:“个人因成长阅历不同造就的气质自然也是林林总总。成林身上就有很浓的军旅沙场风格;更贴近叶氏门中久已承袭的风范。”

  成林被这番巧言令色解说逗笑了,拍着成栋的肩,拆解说辞:“小叔叔你就直接说我一身兵痞习气,不就结了,我也省的费劲琢磨。这下你知道文人的可怕性了吧,乍听起来是夸赞,等舒服够了再回味,才觉出原来是在骂人。小叔叔的学问做家学夫子绰绰有余,今后咱俩跟着夫子好好学吧。”

  叔侄三人的说笑声音并不大,但这三位凑在一起,仿佛不经意间将儒雅、俊美、英阔轩昂,在同一取景框内糅杂并包、各逞姿彩的同时却又分外惹眼。

  徐锦辉出包房接电话,只顾盯着不远处名义上的叔侄欢谈情境,电话对面的说的内容竟险些听漏了。他以信号不好稍后再说为由暂时收了线,款步走向近前。

  叶成栋提醒另两位有外客走近,就听见他哥和谢蔚几乎同时说了一句话,用词不同意思却近似。成林说:说曹操,曹操到。谢蔚说的是:择日不如撞日。

  重新寒暄致意后,应徐锦辉之意,由秘书戴莘就近安排了一间品茶隔间,不分宾主适意落座下来。

  成栋首先出面试手‘打前锋’:刚刚他们兄弟抓紧时间碰了下意见,他觉得兄长眼光很是长远独到。建金检分所是造福一方福延后世的功德之举,飞腾愿意在筹建的各个方面给与支持、添砖加瓦。

  适才说笑间他们也向小叔叔大致请教了关于金检所筹建选址的基本标准,其中包括有尽量避开商业繁华、百姓住宅集中区域,以及有效防止污染等重要条件。满足以上诸条的话,金检所建造就必须划在偏远郊区才行。

  现在飞腾旗下正在南部郊县建造的高档赛车销售展示中心外围,还剩有一段植被绿化规划用地。从安全性和环境污染防控等诸多方面,比较符合于金检所建造的标准条件。他们正与小叔叔商量,请他明天过去走走看看。若能选出中意地段,也不过是让正在该处施工的建筑公司再加盖一两栋楼的事情。

  成林向成栋丢个颜色,三爷回忆将‘球’传回中锋:回南之前他已经获悉,北京国土局已顺利签批了乐晟报送基建用土地划拨的申报。手续发回之后,具体办事地领导就要协调当地国土局进行选地划分等具体事务。徐书记的任内能否顺利把这个程序走下来,就不好预见了。

  现在飞腾愿意帮县领导解决最基础的难题,既无需动用县里的土地储备又能充分利用土地资源,形成资源共享利益共享。

  徐锦辉暗忖此事简直有些天上掉馅饼的意味,他故意‘先小人后君子’的试探提醒:金检所在短期内都不可能是创收型单位,正因于此才会屡屡裹足不前。如果采取飞腾建议,转租已划为商用场地重新用作基础设施建设,租金方面就要由县财政出资贴补。这不等于是自己嚼自己的手指头吗··?

  成林垂着目光往烟斗里装烟丝,呵呵笑道:“我可没说过飞腾帮助建金检所是要白白‘学雷锋’。我有一个条件,金检所落成后,其主要领导须到飞腾质检部无偿从事帮扶工作,负责对进口金属型材抽样做质量甄别鉴定,集团提供食宿交通,由董事长亲自发聘书。国家对在职干部不是有明确规定吗,严禁政府职能领导干部在商业企业任职、兼职、变相挂职,以及取酬取薪入股收取分红等行为;那么这位领导在飞腾担任的最高顾问职务将是绝对无偿无薪的,每月至少保证坐班一次,多了不限,也不予计算节假公休加班。”

  轮到徐锦辉被气乐了,没见过这么能耍赖皮的:“无偿还是带薪出任顾问,这个都在次要。你掂量过金检所带班领导的干部级别吗?检验所落成后,首任于此的执行所长至少要给个处级,其正位领导是正厅以上。亦即是说到飞腾去当‘打杂的伙计’的有可能是正厅级干部,你这玩笑···开的有点大吧?”

  成林把玩着烟斗,对自己略施小计就诈出底细颇有惊喜。他最感兴趣的答案正是于此,谢蔚不仅要出任金检分所的最高领导,还必然要经常性的回南主持该处的工作。于是姑擒且纵道:“锦辉书记刚从中央党校结业回来,必定还记得邓选中关于党员干部素质的论述,其中明确指出党员干部要‘时刻密切联系群众,永做人民公仆;言行一致,光明磊落’··等等。您要想听全篇,我先抽一袋烟,让我的秘书去找本印镰刀斧头的白皮书来。”

  谢蔚及时咳嗽一声,既为忍笑也为提醒成林别玩儿过分了。成林则分外优雅的率先致歉:哈,怪我粗心,这里是非吸烟区。说着将烟斗装回袋鼠皮烟袋中,郑重其事细说端详:“咱们换个思维角度来看问题。乐康县一直在通过各种渠道,说服我和成栋考虑拆分出部分项目投资。我们也讨论很久了,就汽车产业项目而言,南省目前还没有完整体系化的周边配套产业;能够有延展前景分资立项的项目也正在于此。若实在不好推却连友书记的盛情邀请,成栋又对那边条件看好,就由他带一批人员过去把汽车周边产业这一块市场做起来。

  至于我呢,去年底时跟小叔叔前往帮扶点走访,就看好南线民宿居住区里面有很多手工制造工艺,非常吸引我。我愿意继续扎根在这片热土上,在锦辉书记的领导下,推动经济发展造福一方百姓。在此基础上利用业余时间,把民族工艺这块工作带动、形成独属于乐晟的文化产业。那么这一大块产业的发掘、打造开展,就必须要依托绝对专业、绝对国产、绝对可靠的专业技术人士来帮我完成。”总而言之,叶二爷今后在乐晟地面上的目标不再是‘挣钱’,而是开始玩儿情趣、情怀了,那是山外青山楼外楼的情趣,是天闲云淡今古同的情怀。

  通稿阐述完毕,成林看到对面座位上的徐锦辉已露出惊艳赞许之色,他知道这番心计剖白起到了应有之效。收回眼神的瞬间,他瞟见身旁座位扶手上,谢蔚状似随意的把拇指食指捏成个【OK】,成林直觉心潮便在那瞬间激荡澎湃,那是小叔叔专给他的赞和手语。

  戴莘在门外知会徐锦辉说,刚得到市委秘书长曹希宝通知,省委盛麒厚副书记要招及下面县级领导过去开个小会。徐锦辉连忙起身走到门口时又想起来,回头问谢蔚是否要一起过去。谢蔚回答来时已经与麒厚书记汇报过,稍后他就回去休息,明天一早会同飞腾方面的领导去往郊县看地选址。

  徐锦辉说好,明早让戴莘找一名摄像师来跟你们一起去,顺便把选看的地段景象拍下来,他也能及时了解进程情形。

  待徐锦辉转过走廊拐角,戴莘又小跑着回来,说是徐书记把用惯了的钢笔忘在桌上了。收起物件后,戴莘把声音存在喉咙里对成林道:“稍后在顶层娱乐室安排了娱乐演出节目,招待北京下来视察的领导,市委曹秘书长、文化局的谭逦主任、乐康乔书记,成茂副书记让我过来给您送个信儿;这边要是散会了,就带三少和谢厅一起上去坐坐。”

  成林一晃脑袋断然回绝:“替我转告你们成茂书记,飞腾来的人都被‘首长的人格魅力和热切关怀’给倾倒了,就先回去细心消化领导精神;让首长领导们慢慢放松着,我们不去打搅了。”

  成林把谢蔚塞进自家的座驾,抬手正要推车门,忽又见到许淙三步并两步的追过来,被典世勋伸手拦在几步开外。成林索性低身出来挡在车下,并在背后挥手把车门撞上:怎么着还要从我手里抢人?我就不信了!

  许淙知道他误会了,旋即缓下颜色解说:“顾总正在见一位香港客户,真是走不开。让我过来代为关照一句,他记得和您约好的座谈小聚。稍后他再和您通话另约时间地点。另外顾总还让我提醒谢厅,乐康方面的干部给谢厅预备了点特别节目,他要是没兴趣捧场就多留神。”——“替我谢谢你们顾总,我欠他份情!我那事儿也不急在这一两天的;他今晚若走不开,我再另跟他约时间。”

  许淙应声转身走了。成林挥手支使典世勋去接后车驾驶:“我开这车,你去接后面的车把老三送到会所再回来。我看他带来那司机也不像个干事的衙役,再把车给我开到沟里去。去关照一句让姜越跟在我后面一起去公司。”

  奔驰商务舱开出约有十多分钟,谢蔚从宽大的沙发上坐起来,挪到驾驶位后拿水喝。成林从后视镜里看见身后的情形,适意的笑问:“怎么,还是认床啊?”——谢蔚翘起手指蹭了下嘴角的水迹,没有接话茬:“你刚才和许淙、戴莘嘀嘀咕咕的做什么?”

  “你说怪不怪?许淙和戴莘受辖于不同部门,提醒我的却是同一件事,乔连友好像专门为你开了个局,不知是棋局、牌局还是文墨笔会、喝花酒,反正都被我推了。水给我留一口。”成林说罢向谢蔚伸手要水。

  谢蔚本想另外打开一瓶新的,可成林却频频点着他手上的少半瓶水,摆明是就这小半瓶儿的水喝着正好;于是把瓶子塞进他的把握中:“仅为一人单设格局的可能性不大,应该是想借我做桥梁,把你和三少都引过去。让人匪夷所思的倒是令尊啊,他一直提防我对你施加影响妨害到他,这次居然故意卖出破绽把三少派过来,所为何来?”

  成林一口喝干了水,把空瓶搁在副座位的杂物盒里:“就一个解释—做贼心虚呗。樊卉荣流产的事,他必定有心虚之处;就用注资扩项的办法来堵我的嘴。可这么大块肥肉全给我吃,他还是心虚,就把老三派过来,看守使用这批资金。而老三因为他亲妈的所作所为,对我又有愧疚,这样就很好的掩盖我爸最大的心虚。”——“令尊必定是熟读三国,‘玄德掷子邀买人心’这类小动作都用到自家父子身上”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那你说我爸这么轻易让步,是还有另外用意吗?”——“终究是虎毒不食子,即使另有用意也不是对你的。把老三派过来,是以此警告我,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如果我再敢招惹你们兄弟,就别等他出手,自己就去死吧。”

  小车组驶进了飞腾厂区旁边一个新建院落。院里植被花圃凉亭停车位诸般设施一应俱全。主建是三栋小楼,以凉棚甬道彼此相连,形成张手环抱之势。酷似北京的四合院模式,但建筑格局则是翻了几番的。奔驰商务舱进门之后,早有服务生穿着的人出来,小跑着张罗开车库门、开主楼、客用楼大门。

  姜越甫一停车,就快步跑到谢蔚跟前递送手机。适才在路上市财政厅厅长钟听寒打来电话,因接电话者非机主本人,钟厅长就交代回电话。谢蔚拿了手机走去一旁通话,姜越就戳在近前东张西望的环视着周遭动静。

  典世勋很快驾车返回,泊车后回到老板跟前听令。叶二爷交代让他明早把中型客车开出来,备上些饮用水和药箱;去往县郊就不必摆排场,即便去会所接上叶成栋一起去,一辆中巴也够用。——典世勋补充:他回来时三爷关照,明早在会所那边先接待县委随行参观的秘书、摄像师,具体安排,届时再电话通知。

  成林朝谢蔚那边瞥了一眼,他还没有讲完电话,于是又道:“县委的人自己应该有车,不会搭咱们的车。行吧,你盯着点儿拉闸锁门;还有让那货把车入库,明天让他跟着上车,来回路上还能跟你做替换。”

  盯着谢蔚音色欢喜的收线挂断,成林故意酸不拉几的调侃:“瞧您这都笑开花啦!谁这么大能力啊,也让我认识认识。我这都要攒劈柴点烽火了,他轻而易举几句话就能让您喜笑颜开的?”——谢蔚朝姜越挥挥手示意他听从东道安排,同时挑起眉毛反唇相讥:“你才是祸水红颜呢。对方是本次换届新上任的市财政厅钟厅长,他可是我头顶上的财神,日后设备采购等所有开支财务核批都得从他手上过。”

  成林闻言恍然。论亲缘关系确实不远,钟听寒是叶成茂的内弟。但叶成茂与钟七泠夫妻关系冷漠,与岳父钟定实仅保持每年一节一寿驾前问候;同妻族家其他成员交往则更是寡淡。因之成林与钟听寒几乎没有正面交集的机会

  谢蔚自下派到南疆省,与钟定实等一批老干部相处甚为融洽,且工作能力颇得认可。也因此会在离休时,把设立金检分所的未竟工作,直接交给谢蔚继续操作,更是帮助给昔日的老下属们打招呼,要他们适时伸手帮忙;如钟听寒这样的人力资源支持,自然不在话下。

  遗憾在今年春节后,钟定实老书记病故。当时谢蔚和英飏还在出关后的禁闭期内;辗转联络托付了省委副书记盛麒厚代为送了花圈、转达哀痛悼念。钟家办完亡者后事回来,钟听寒无论于公于私,都需要摘选一批必须打招呼的知近至交,礼节性回电道谢。

  谢蔚特意复述了与钟听寒的回复:他是早就想好完全出关后,就赶回南省拜望钟老,以便膝前听教。却未料想老人家就在这段时期里作古,着实是巨大憾事。

  成林听罢则故意‘捡话把儿打岔’:“作古啊?那你们就坐在鼓上聊吧···”——谢蔚听他说的不像话,笑叱道:“什么就坐鼓上聊?我们还趴锣上聊呢!”

  随即听到成林大笑着应声道:“这院里还真没有锣,得让人找市文化局剧团去借。嗳,小叔叔你说我要是在车间门口挂一面铜锣,上下班提示都敲锣的话,会是什么景象?是不是会有率领一票人马啸聚山林的感觉!哈哈···”——“那你就是半山腰上兹毛扎刺儿的贼头儿。哈哈···”

  小院里逐渐安静下来,调侃笑骂声音在室外能听见回响。盯着主楼房门闭合,典世勋回头下令值班保卫员变线合闸,瞬即院门落锁,院中改换应急照明,排在各面院墙上的铁蒺藜也被连电照亮。

  谢蔚沿着车辆展示台观赏过一趟,不禁为模型工艺精致而赞叹。听到脚步回音,他没有回头笑道:“去年来的时候,这还是大片被地产商破产扔下的烂尾别墅区。想不到半年多的时间,你还真的在这片地上玩起跑马占地了。”

  成林大咧咧的往谢蔚肩上挽了一把,引着他拾级上楼:“难道我应该像唐明皇似的‘从此君王不早朝’才算正常吗?这三栋小楼连带外面的院子,是去年乐晟县财政因资金不足,无法全数兑现补偿款;就把这烂尾别墅折价核算抵偿给飞腾。我要那么多烂尾房也没用,留下这几栋作为公司自用,其他地面建筑或拆或改,全改成厂房和原件库,将来这都是飞腾名下的资产。”

  踏上楼梯中转位置时,成林指着那面高大的白墙,问谢蔚:“我一直琢磨在这面墙上,挂什么画最合适。那天我突发灵感,挂上一个大幅国画孔雀开屏,好不好?”——谢蔚仰头目测了一番白墙的面积,眼中神光一晃,随即摇头否定:“不曾效仿唐玄宗集三千宠爱专属贵妃倒也罢了,却要学唐高祖一箭中标‘雀屏之选’;还真是意趣高妙。嗯~~从房屋格局上推想,挂那样的画会显得很乱,天高水阔才是寓意财路顺畅。”

  谢蔚离开后的那段日子,成林一直让自己处在马不停蹄的运转状态里。人脉关系应酬、土地使用扩充、经营增项批文、水灾补偿追讨、员工福利待遇、医疗费用报销等等,哪一项不是他领着分公司一群‘钢颈铁嘴’,步步为营、寸步不让地攻坚下来。

  就以水灾补偿款为例而言,宋汇强赶去北京参加了叶二世子的婚庆送了贺礼后,回来就闭门不见,黑不提白不提了。在成林与县里专案负责人员不懈追问调解之下,恨不得转八百道弯儿,才由省财务厅责成市县财政厅,加上武装部拨款,一家一半分摊码齐了这块费用。

  事后某次宴请,市委秘书长曹希宝酒后说话不走脑子,谈到此事时话带奚落感慨:飞腾叶老板颇晓颗粒归仓之道,娶回个天仙似的老婆,还要追着众人收随礼份子钱,也忒财迷了。

  叶成林才不是咬牙吃瘪的主儿,当场就撅了曹希宝的说辞:他可不是旧社会榨取工人血汗的资本家,这笔补偿款每分钱都用在了公司生产上。若有人质疑,尽管去飞腾财务部查账。若真是给他叶成林个人争这笔钱,他还真不稀罕为这几个籽儿,整天象要小钱儿似的。

  就因为有些官员信用度还没有贩夫走卒的诚实度高,满脑子都是雁过拔毛杀富济贫的念头。因此绝对不能给他们惯下这种臭毛病,留待今后任凭他们信手拈来的‘交投名状’。

  成林停下叙述,用烟锥搅动着烟斗里的烟丝,准备再装烟丝继续点火儿。谢蔚探手拿下烟斗,顺势揉了揉他满头自来卷,用吴侬软语调笑道:“阿拉小妮咭老多委屈哉。来伐,酿阿苏抱一下好啦。看看,都委屈得打蔫儿了···呵呵···”——成林就此顶着谢蔚仰倒在沙发上:“那还不赶紧洗净躺平,让我好好解一回饥渴?”

  谢蔚有些忙乱的推挡住成林,申辩:“解决一宿皮肉饥渴,明天还下得了床吗!?一大早咱俩都要去会所那边,戴莘领来的摄影人若是媒体方面的人,到时你怎么管住他的嘴和笔?”——成林不甘心到嘴边的肉仍旧吃不着,反而箍紧环抱:“我左手换右手的苦熬苦等好几百天,好容易见面了你不能管饱,连过口尝尝味道都不给吃啊?”

  “就非急在这几个小时的?明天选址确定下来,之后的建筑选材,设备清单、资金核批、看工程进度、巡视帮扶点等等,只要想回来,借口信手而来还不有的是么。”谢蔚只能好言好语的哄着大少爷,免得犯脾气真动了手。在体质精神都好的时候,试手较量都不是成林的对手,何况现在精气神都堪比强弩之末。

  眼看谢蔚一面说,一面就眼皮打架要睡过去的情势,成林也心起不舍,把谢蔚晃醒过来:“算了,瞧你累成这样,我一个人弄半天也没意思;洗完澡一起睡。明天看完地段,行不行的都不许调头回省里,得把今天的份儿补给我。”——谢蔚捧着成林的脸,摸索了一番,伸右手翘出小指,睡眼迷离的笑着:“跟你拉钩保证,明天回来把之前半年的账都补上,管够管饱。”

  许淙驱车赶回栖霞庄园时,香港方面来客黄炳忠、陈旌敏二人已经由本帮小弟护卫接进下榻客房。顾寒江独自坐在‘乐书轩堂’书斋的罗汉床上抽着烟,翻着一本线装《纳兰性德诗集》。轩堂之外的小憩散座上,有几名便衣零星散落距守着有效防控位置。

  ‘乐书轩堂’里摆设独具精心,摆置线装书册的多宝阁书架占了两面整墙。罗汉床背倚的粉墙上是一幅立轴,画的是《滕王阁序》中著名词句:秋水共长天一色。书斋进门一面采用黄杨木透雕立屏隔山,左为梅花傲雪,右为黄鹤闲游,暗捧来此落座的宾客都是携梅妻鹤子的高雅情趣。至于莅临到此的领导们是否都会驻足阅览,就要看个人的修养了。看不看书是领导的习惯,有没有书则关系到领导的素质内涵。作为为领导提供休息起居环境的人,如果想不透这点,就是不合格的。

  许淙走到近前,见仿哥窑工艺的瓷海烟缸显然是转换场地后新拿过来,已有了四五个捻灭的烟蒂。少提鼻息就能闻到顾寒江周遭很冲的烟味:“您今晚可是没少抽烟啊。”——顾寒江捻灭了烟,在手边湿巾上仔细擦了手,方动手合上书放回书册套中,将整册书交还给服务生:“我不习惯那些人用的香水味,借这烟味能盖过去一些。”

  两人快步出门,隐身在周围的便衣彼此打着掩护,快速撤身出门收队上车。许淙开的车并没有灭火,待顾寒江上车后直接给油起步:“不只是今天,您这段日子抽烟就格外凶。”

  “有嘛?”顾寒江摘下眼镜,捏着两个太阳穴,按了半晌复又提起精神:“最近的确是烟勤了点儿。不碍事儿,等那小东西回来露一手的。他放过大话,再见面时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戒烟···多抽两颗烟给他加点难度。”说着他蜷着空拳咳嗽两声,将笑声隐在喉咙里。

  许淙并不确定笑谈中的‘小东西’所言者谁,只道是说顾总掌珠-顾乐乐,当下含笑附和赞叹说女儿是爹妈的小棉袄,说话肯定管用。

  顾寒江没有纠正,只把目光投向车窗外的虚空角度,心间默默念道:我在南疆街道潮湿的凌晨中疾行;猫儿,此刻你隐匿行藏躲在哪里,我是否碰巧经过了你的感受区范围?

  (几年后‘豹猫’归队,并由顾寒江当面宣布解除潜伏禁令;其后施手而为的第一件事,果真就是令顾寒江成功戒烟。)
月蔚弦歌 下4——雀屏之选·2
  18·——率众拉练

  在会所碰面会和时,成栋就告诉他哥出行编队需要临时调整;他需要留在城内,与市委县委、武装部等几方面的领导逐一会面应酬。南疆军字头的干部有几位是叶长天的老部下,更有几位是去年抗洪一线由叶长天破格提拔的。三世子此番南行顶着应邀参加南省招商会的名义,因而军、政两方面的应酬都不能拒绝。

  金检所方面由于英、傅二人要赶回准备单位升级,就匆忙打过招呼飞回京;重要设备采购清单,以及选址决定的事事务,由谢蔚全权决定。好在‘组团’看地选址是由叶二爷带队,拍板定案也就是看他点头决定与否了。

  与戴莘同行的编队人数有些超额,除定好的摄影师还跟来个女记者负责做文字记录,财政方面派了科员张澍负责实际询勘。女记者的眼神里像是长着爪子,钩在所有男士脸上身上,恨不得用眼光都把在场几位男士剥光了。

  叶二爷貌似在闹起床气,这会儿就更不乐意了;半点怜香惜玉的绅士作风都懒得装,直接对摄影和女记者说:中巴上都是领导又都是男人,女性掺和进去不方便说话,让他们自己开车跟在中巴后面。

  车子走上县级公路,戴莘、张澍和姜越就被叫到车内开阔处,一起打扑克消磨时间。

  戴莘与众人逗笑解说:如今南疆省内的视媒纸媒圈里,都在盛传当初一段媒介佳话,市台美女采编在抗洪一线钓得金龟婿,一步迈入侯门世家。自此之后,但凡能有与飞腾集团沾边的所有新闻点挖掘,无论是录影专访还是文字采编书评,都能被热炒争抢得打破头。后车上那位美女是市台《南疆经济快评》专题的,走了宣传部的门路才抢到这次采编机会的。

  成林利索的洗牌发牌,同时撇嘴打岔道:“戴秘书和张专员如果看好,就及时出手抓住这亲近芳泽的机会。我对这类型的人过敏,你们谁行谁就冲吧,叶某人乐得成人之美。”戴莘、张澍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他俩都已经结婚了。且他俩现在不过是个副科级,可不敢在这作风问题上面栽跟头。

  谢蔚上车后就在座椅里打盹,这是他外出时的习惯,抓紧空隙时间闭眼补觉。叶二爷就座位放倒,让他尽量躺舒服;为防止路况晃动把他扭伤了,给他扣了两道安全带;然后拉着姜越打牌做上下家儿,分别挡在谢蔚身侧、脚边的位置。

  首轮开牌没多会儿,对阵进度就被姜越压住了。牌局中的四个人里,叶二爷是为打发路上时间,戴莘是为缓解氛围,张澍多半是给其他人搭架子用的,就此便很快显出是姜越走神拖延。

  叶成林用脚捅了姜越一下,申斥道:“你手里都什么好牌呀,这么舍不得出。照你这么磨叽,人家打到‘5’了,咱俩都还没出屋门呢。看你们谢总没用,他不会打‘双生’。”姜越讷讷的应了一句,连忙甩出一把‘顺带对’的牌。

  姜越盯着谢蔚打量,是因为今早出门时谢蔚完全变了服色;后加入到队伍中的几个人不可能知道这个细节,昨天是正式场合着装西服衬衫,今天则换成了烟灰色运动风衣配花色半高领衫(那件孔雀蓝菱形花纹的开司米线衫的价格应该不便宜);使得他整个人虽然在座位上静止不动,却依然吸引视线。

  姜越自己并未觉察,他无意流露出欣赏惊艳的眼光,与刚才女记者看人的样子极其相近,都会让叶二爷非常不爽!

  戴莘觉察到气氛如跳水般骤降,连忙想办法打圆场。张澍适时开言,旁敲侧击问起了去年以现金形式下拨补偿款的资金流向,合理有效的资金使用也在评估项目之内。

  成林早准备好说辞,一边悠闲的甩着牌一边入情入理娓娓道来。他说补偿款已经由飞腾财务部门专辟分账录入,用来为职工做保险。而且从今而后,职工养老保险将列入公司固定福利政策;对于为公司发展做出过特殊贡献的重要雇员,公司也会为他增加保险补充。

  张澍对于叶成林的解答深感讶异,他当即追问怎么想到这一点的?毕竟在当前市场上,保险以及相关的福利待遇概念还是个新鲜事务。

  牌是玩不下去了,叶二爷索性把牌扣下,面露酸楚道:“你们知道童话故事最后,为什么都以‘从此王子公主幸福生活’这类模糊的话做结尾吗?因为真正的生活往往比黑色童话更触目惊心。而我正是赶上了这种黑色童话情节。刚出蜜月期,那烂眼子老丈人就查出了癌症,接着我就忙着抽调资金堆到医院里,给他治病救命。

  这个话题容待另外解说,咱们要说的是道理。樊庆海跟我交情如何,你们是一清二楚的。那么不招待见的人,我都要看在老婆面子上给他掏钱治病;何况是企业旗下勤恳工作的职工呢,何况还有我至亲至近的家人呢。”

  戴张二人显然是被这一整套心术剖白感动,开始低声讨论起来。成林正觑着他们的反应还要继续海阔天空的侃,身后打盹的谢蔚似是被干燥空气呛了嗓子,咳嗽着醒过来。这动静比任何指令都有效,叶二爷顺手拿起自备的水壶,倒好半杯水递给谢蔚。

  谁知谢蔚像是打盹时压麻了胳膊,手臂抬起少许就开始皱眉头。成林再无二话立即推开姜越,自己坐到近前;松开安全带,再把水杯递到谢蔚面前。

  看叶成林一副贤惠小媳妇的表现,再找不到大闹县办会所时混世魔王的样子,戴莘掩口嗤笑喷的眼镜片儿直起雾:“谢厅的手麻了吧?象这样歪着头瞌睡,容易造成一侧肌肉劳损。”

  谢蔚含混点头,单手擎着杯子喝了口水,环视过几人姿态,最后看向叶成林有条不紊的布置道:“咱们走出来快有两个小时了吧。找个安全地段或者服务区停车休整一下。请典秘书负责与目的地方面联系一下,问清当地的天气路况,我们也好做些相应准备。姜越负责协助典秘书完成准备工作。”

  在服务区内轮流下车修整,车旁仅剩下谢蔚和成林时,谢蔚才活动着双腿同时对成林纠正:“言多必失不如一默,与今天出行无关的话题就不要多说。你那样兴高采烈故作炒作容易让人产生误会,认为这次飞腾出让部分地段承建金检分所定址,是隐含着极大利益的事情,如此一定引来许多蝇营狗苟,与我们的初衷背道而驰。金属检验专业尤其是不宜处在瞩目焦点下的。”

  成林点头正要应答,典世勋捏着手机走过来汇报:刚联系过工地现场的负责人,回复说那里在下雨,雨量不大;只是工地区域内道路状态很差,不适合底盘较低的车辆行驶。

  典世勋用手比划着车轮高度,继续道:“咱们车进出工地也没问题,到时给记者找个停车位就行。车上有几套雨鞋雨衣,不够用的话可是找工地办公室借一下。”——成林闪目扫见戴莘从服务区卫生间出来,替换摄影师和女记者去修整,凉凉言道:“你和姜越商量吧,留一个人负责看车;至于他们几个人,自己商量着办。咱们包揽事情太多,反倒可能‘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犯不上的。”

  老板这套痞里痞气的说辞把典秘书说蒙了,不自觉地看向谢蔚求解。谢蔚见之朝成林笑嗔道:“嘴里零碎那么多,好好说话。”

  车辆抵达乐晟以南县郊工地,受工地总指挥见建筑公司经理明确告诫,工地区内路况很不好,轻型轿车容易翻车,于是两车的人被迫并到一辆中巴车上。

  市台女记者早就攒了一大堆问题,如今可逮到机会表现,蚊子一样黏在飞腾老总周边问长问短的瞎嗡嗡。谢蔚换好雨靴走近与成林商量留下看守车辆人选,女记者见领导趋近,立即调转靶向将录音机杵上去:“首长,请您简单阐述一下金属研发与对抗研发课题的联系。”

  姜越率先以‘领导没有安排接受采访’为由拨开录音机,女记者在被隔档后退的同时跟上进一步提问:“那么请首长谈一下这次与飞腾合作共建金属研究所的动作吧。在当前市场经济为主导的大趋势下,让飞腾集团从刚拿到手的土地中硬性切分出一块地方交由政府做基础性设施投建,我们都知道,市政基础建设性的工程,十之八九属于短期内难以收回投资的。那么请问您又是怎样说服飞腾集团方面率先参与基建工程的?”见谢蔚依然没有理会提问的可能,女记者提高声线:“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您弃学从政,是否也间接说明了您专攻的金属研发课题,根本就是不可挽回趋于没落的题目呢?”

  刹那间围拢商讨行进路线的几个人都没声音了,戴莘和张澍用惊诧的眼光盯着女记者,口齿间不约而同留出几个字:靠,真他妈有不知死活的。

  高等金属研发这个学科门里,华北区域人丁寥落青黄不接,如今几近绝后的状态,是业内公认的事实,也是最令谢蔚为之痛心断肠的事情。但这压根也轮不着此类靠床功抢位半瓶醋的货色,来公然显摆卖弄多知多懂。

  况乎是,女记者所在单位属地市级电视台,其台长职位级别是处级;谢蔚的级别对外公开是正厅,但身为国属正级企业门中首席专业执行人放在南省挂职,其级别待遇委屈着说也是副省级。一个地市级台的小小记者居然敢这么说话,要饭的摔碗——穷脾气不小,是真的活腻了吧?

  谢蔚放空目光静默了瞬间,就招呼姜越‘让记者同志过来,她也是在工作’,遂即肃着表情对女记者说道:“金属研发与对抗技术如果能用几句简单的话概括,就不可能被国家列为一个重要研究学科。一个学科是否为世人津津乐道,不在于这个学科门内有多少研究人士,而在于这项学科很可能具有苛刻的筛选特质;因为他们所专注的研究课题往往会是国计民生中的基础部分。打个比方说,这些人与他们从事的研究常常要跳出三界之外。

  至于金属研发与对抗课题的联系说明,举一个最形象的例子—太极八卦图;你仔细品味一番那黑白两色的形状,相互交融、交替,推动运转的趋势,也就会明白这两项学科彼此间的作用,它们不可拆分割裂的有机整体。任何硬性分割的论断和行为都是完全错误背离科学事实、极端的不负责任的。

  最后出于善意提醒你个人一句话,设问犀利可以作为风格特点,但不要作为端正取义、无知炒作新闻的遮羞布。”

  叶二爷的火气都撞脑门了,歪着头对典世勋吩咐道:“典子,你留下看守车辆,防止有人乱动咱们的装备。另外给市台打电话,让他们立即派人把这蠢货弄回去。”转身用手点着女记者的鼻子,磨着后槽牙道:“你,老老实实等着单位领导把你领走。要是乱钻的话,撞见野兽出没或者民俗寨子里猎户埋设的陷阱,可没人给你收尸。”

  言罢再不理会女记者这边,招呼同行几个人各自检查自己的行装、带腕表的人凑近对表、发放简易探路杖。

  由姜越领头兼具探路,六人呈单列队形向工地区深处徒步行进,小队行进速度并不快,如此可以便于说话。走出约半小时路程,张澍就憋得难受,放声向前发问:“这个地段不算是偏僻山区,也会有野兽和涉猎陷阱吗?”

  “大型野兽不见得会有,野兔和蛇肯定少不了。”姜越在排头位高声回答。“那女记者的穿着不适合做野外行进,叶总不让她跟队也是有意照顾她。”

  “不用把我说得这么高尚,我就是看这类‘没愣假充愣’的傻缺犯恶心。”成林用探路杖抽着杂草、灌木细枝,为身后的谢蔚开着路。“指手画脚觉着自己像棵葱似的,谁拿他炝锅儿啊?”

  戴莘在谢蔚之后抹着汗水,旁敲侧击调侃道:“她这类所谓个性格调对叶总显然是无效,但不见得对其他异性全都无效。”少动思维就能听出实在暗指谢蔚。——摄影师及时开口补缝儿驳回了戴莘另有所向的话锋,笑道:“我猜在叶总眼中,她这类风格够不上个性,而是膈应。”话音甫落,队列中遂即响起一阵哄笑。

  再走出约二十分钟的路程,停在道路回弯处,视线也随之开阔。戴莘和张澍都说已经出汗腿软,姜越用探路杖指着道旁单摆浮搁的大石让他们坐着歇脚:“单摆浮搁的石头相对安全些,那种杂草腐叶枯枝多的地方难免藏着蛇。”

  摄影师喘顺了气,就在姜越的帮助下,忙着开机拍摄实际场景记录;戴莘和张澍仍坐在石头上喝水歇脚。

  谢蔚接过成林递上的毛巾擦着汗,说他听那建筑公司经理的口音好像是北京的?——成林从衣袋里摸出一包口香糖,还是先分给谢蔚后自己才打开一个。林区内必须禁烟火,犯烟瘾了就嚼口香糖缓解。“他叫宋振中,是北京人;合伙人是南方人士叫钱德胜。”

  谢蔚随手把口香糖装在衣袋里,拿过水壶喝口水润润嗓子:“难怪叫‘振德建筑工程’。刚在工程指挥部收拾行装、搭话时,我感觉那个宋振中说话办事还是很稳当的。不过还是提示叶总一句,回去记着催一下宋经理,尽快找人做演示立体沙盘,把道路行驶、功能区域划分标示都做得细致些。眼下我和戴秘书、小张同志都有这个体力实地勘察,若是省市级领导来视察土地实际使用,他们不见得能有脚力跟你们搞‘徒步拉练’运动。”

  戴莘左右交换搓揉着小腿肚,哈哈笑着朝谢蔚竖起拇指表示赞同,领导料事如神,说出来属下们的心声。

  张澍向周围张望一番,对成林提问道:“叶总,职责所在,我就事论事的问几个问题。据呈报文件上标注这片地域总共有四百多亩不到五百的面积,这么大面积的土地真的都用于跑车销售感受区?当然我们知道,您还要决定划分出一部分交由金检所使用。”

  叶成林指着东南向方位让张澍看过去:那边接近乡村聚居区域,向正东与临县乐康接壤。这片地域山林水源资源充沛,宜耕宜养、可种可载。建起塞车销售区势必要依托实际地貌修路,道路两边必定要有植被,还要建基本救援养护站区、最基本的衣食住行用补给站点。

  工作都要有人做,物资供应也要顺利衔接配套;这就势必串接成了一个有序经营的良性产业链,带动起周边的种植、养殖、造林护林、人员就业、农副业、特色产业,都可以依托这个链接被快速带动起来。待企业产业链形成并进入良性运作阶段后,惠及本区放射四方的形势也是不可阻挡的,而这样的产业经营链才是一个地区经济长足稳固进步发展的保证。

  随后成林又指着他们脚下,地势相对陡峭的路段,笑嘻嘻地说:“你们看这片山坡地段,树多荫大、地势稍倾斜、半沙半土,却又生有灌木草丛,环境方面也僻静。这样的场地最适合养息。”——戴莘伸着脖子手搭凉棚张望片刻质疑道:“这个地势适合建独门独院的山间别墅。”

  “不对。我要在那里建个养殖观赏区。”成林双手按着探路杖,翘起胳膊肘碰碰身侧的谢蔚:“嗳,你猜我会养什么?”——谢蔚假作活动四肢闪开了触碰:“只要做好防疫,鸡鸭兔羊,都可以养。”

  成林仰头哈哈笑一串:“在这儿养鸡鸭兔?直接用这片地开养殖场好不好啊!这块地方做别的不够材料,但养鸟很合适,比如养孔雀。”
月蔚弦歌 下4——雀屏之选·3
  【插曲12——小暑·寒君醉酒】

  顾寒江属于一贯冷冽的性子,那些‘他乡遇故知’、‘独在异乡为异客’之类的情怀,轻易是不会被他放到心上的。于是在简单交谈后,就由许淙领着邵明远先行去人事部取交接人员的简历。

  邵明远是从京籍缉毒大队里出来的。他业务水平好,身上背着多项个人一等二等功,但是身上带伤太多,上级领导经综合考虑照顾,安排其转岗调动。恰逢太子党中祁大少爷思源目前正主持一项大型资金回笼运作,融资创建一家涉外型四星级酒店;就把保卫部总监的位置,直接扣在邵明远头上。

  目前祁思源集中精力抓建筑工程和人员培训等工作,邵明远则采取务实助力的方式,承接下保卫部团队选人的工作。出于军旅情结和职业惯性,团队人员首选必然会从有着相同经历履历的人士着眼。

  祁思源事先与姐夫打过招呼,顾寒江也乐得积善缘。正好南方局旗下正有两位年龄届满三十六岁、伤残级别够限、尤其是品质可靠的部下,推荐给邵明远安排使用,借以执行特勤人员脱秘期程序。而出于安全起见,邵明远须亲自到南省当面把人接走。

  当天恰好是两位离队转岗特勤之一,林笛的生日,大家就借此由头,由顾寒江做东晚上在县会所的‘告春及小筑’里摆了一桌酒,庆贺生日兼送行。

  酒桌上顾大爷状似无意地问起京中朋友的情况,尤其是京西地域几位‘行不惊人死不休’的大仙级人物。提到祁大少时,邵明远乐不可支的形容说,祁大少爷现在真是玩得如鱼得水一般,腿脚虽然疲累些,可是心情快乐,每次见他都是喜笑颜开的。用祁大少自己的话说,他现在突然找到了‘当爹养孩子’的乐趣,正是食髓知味乐之不疲的时候。

  顾寒江弹了弹烟灰,讶异重复了一句:“当爹养孩子?怎么,思源和女朋友玩儿出限了?”想来也不出意料,思源公子那副俊朗坯子多情种,上中学时就不断有女孩子给塞纸条、织毛衣。象祁思源这类型的,无论是要模样、要身材身高,还是要身家家境的,在任何时期都属于审美通吃的条件;即使和女朋友玩出格了,也无可厚非。

  邵明远摇头旋即纠正说,老祁能是‘玩现了’自己点头认栽的主儿吗?不可能啊!他最近正盯着一群实习生岗前集训,也不知是被触动了哪条神经线,他居然能像点卯一样,参与每一场培训实操课,手把手矫正每个孩子的动作···大家都觉奇哉怪也,多么眼高于顶的思源公子,竟然和一群半大孩子玩得兴致勃勃,跟找回幸福童年似的;这是摸黑拿错了药了还是真被闪电击中了。

  大家闻言后哄笑,许淙笑着嗔怪邵明远嘴损,怎么能说好哥们挨雷劈呢!?顾寒江捻灭了烟,招手让众人不必奇怪,随之解释差异:中国古代素有沿袭‘缺德遭雷击轰顶’的说法;但西方文化中,反而是把一见钟情惊为天人的感觉,比喻成被闪电击中。既是如此,那么或许可以猜测,祁家的才貌仙郎大约是真要动凡心了。

  相比之下西局的‘大猫’茅佑川去年可玩瞎了。去年他麾下派出个外出办案小组眼看破案在即,却遇上了硬茬,对手是特种兵转业下来的,格斗射击、爆破器械、伪装反侦无一不精;小组整个被包圆连锅端了。最开始时上面还死劲压着盖着不让向外传。但是,那么大的烂摊子,那么恶劣的结果,哪里是靠扯开一床锦被就盖得住的。

  消息很快就被传得沸沸扬扬:办案小组五个主要成员全军覆没,组长江春年和侦缉组员陈学林尸骨无存,副组长罗雄与随队法医郝秀被改装引信引发锅炉爆炸当场炸碎了,随队女警员甄莎莎被溺死在盛放海产的水桶里。另有三名编外协办成员,警员隋杭被调离却在案件留中后半年,一家三口坠桥身亡;另名警员祝涛调离原岗去了郊区管片。最不值的是一个叫李兢的协办员,据说还是从部队上借调过来的;眼看着要复员了,连队指导员鼓动说完成借调任务,就给他上提一级。结果在执行跟踪任务时遭罪犯反制沉到海里去了。

  许淙把新上桌的烤串分发给桌上众人,又回头问邵明远:“消息准确吗?”——邵明远接过邻座刚续的酒杯,应声答道:“出于对幸存人员的保护,后面消息记录可能会做删改。但据我战友说,死亡名单应该是准确的。因为名单上的几个人在事后单位没有给报‘因公殉职’,更加不提给申报‘烈士’的事情。”

  顾寒江突然把手中‘孔府’酒瓶墩在桌上,盯着邵明远问:“你刚提到这个李兢是借调自哪个军区的?”——“听我战友说,就是京城周边就近军区的。因为主要案犯本身是特战队出来的,所以才特别挑个受过狙击训练的人加入编外队员。”

  邵明远说完就招呼着所有人一起举杯“为庆祝回归正常作息生活,再走一个”。

  许淙见顾寒江肃着脸出神,酒杯里只剩个杯底儿,就拿过酒壶续斟,被顾寒江突然出手盖住杯子,随之缓缓压弯了身型,侧过脸对许淙说:他突感不适,而且想起要回去打个专线电话,必须先退席;请许淙代行东道之仪,务必陪兄弟们好好放松喝高兴了。

  然而独自回到下榻宾馆时,顾寒江却从商品部拎了瓶五粮液回房间。锁住房间门,启开瓶盖,一口倒进嘴里就足有五分之一的量,呛得泪水迸涌。接下来就那么一口跟一口不停的喝着,泪水也一直不停地涌出来,呛咳带动着哽咽啜泣,直至依靠在床边地板上,扯过枕巾捂在脸上失声痛哭起来。所谓‘欲书则一字俱无,欲言则万般难吐’,便是如此。

  李竞被罪犯沉进海里了吗?那孩子除了天赋异禀之外,一身的本事,格斗、枪械、潜水甚或很多脱困逃生技能,都是他亲自参与教练的督训,恨不得是掐着脖子硬灌硬打练出来,就真的··还是没扛过罪犯毒手吗!如果当初坚持着找他部队指导员要人,或许不会耽误这么多时间,更不会再有现在这些惨烈听闻。寻根溯源,最后还是追回到自己头上,真正把孩子推向死路的人,他顾寒江也是其中之一。

  当瓶中酒只剩个底儿的时候,顾寒江用凉水毛巾镇着血灌瞳仁的眼睛,一个电话打回北京总字大院内顾家小楼,不迭声的催保姆去找老爷子顾镕起来接电话。其后就对顾镕说:不管您用什么老关系,帮我找西局茅佑川,让他给我查海边缉凶案编外人员的确切去向,务必落实到每个人每个落脚单位。另一件事是找李竞所在部队所在连队班组,所有到期战士复员情况,务必要见白纸黑字。拿到结果随时可以给我回电话。

  次日邵明远等三人乘飞机回京,许淙赶到机场,代表顾总和队里其他战友给兄弟们送行。许淙拉着两个战友的手,说顾总病倒了,内焦加上外感发热卧病在床。但反复嘱咐许淙代为转告先回京的人,可待回京再聚。
月蔚弦歌 下4——雀屏之选·4
  19·——孔雀息庭柯·上

  由于担心林区内还会下雨出现进一步艰险路况,经工地指挥人宋振中通过对讲机的规劝催促,在饥肠如鼓之声大作的伴奏下,一行人如数返回道指挥部场院里。一进院门就见女记者一身水泥脏污,正坐在物料堆上哭闹。

  某项目工长对宋振中解释说:这傻逼娘们儿实在欠抽!不好好在自己车里带着,在车群里东钻西钻、摸这动那,鬼鬼祟祟讨厌至极。连安全盔都不戴,整个就是自己作死呢。刚才跑进钢筋装卸场区举个相机到处拍,差点被车轱辘剐进浇铸池里;幸亏司机伸头到车窗外操作倒车及时发现,只是碾碎了相机,溅她一身水泥。这要真把她带进水泥灌注池里,再有成吨水泥浆倒进去,谁给她收尸去?

  工长是被蠢货给吓坏了,女记者反倒自以为是,感觉自己有多大无畏呢。工长气急之下狠狠抽了女记者两个大嘴巴:“宋头儿,您赶紧让这挨操打呼噜的傻逼滚出去。您要不好意思,我去叫俩人来,给丫顺到水泥管子里先圈着。我们在外面拼死拼活挣钱是为养家糊口,不是为赔给这种傻逼玩意儿的。”

  女记者听到这样不堪入耳的臭骂,越发大哭不止;可是男女对骂时女方终究有跟不上的,此刻就只剩下一句词反复用:“臭流氓···你臭流氓···恶棍,臭流氓!”——当着众多人,工长嫌与小女子动手丢人,于是冷笑着回嘴道:“说我流氓,这光天化日之下的,你自己说我流你哪儿了?瞧你捯饬得人模狗样儿,以为所有男人见她就能筋酥骨软裆里紧绷吧?狗逼,我他么见你这种操行的,连鸡巴带卵蛋全他妈缩回肚子里了。”

  典世勋见自己老板回来,连忙开了中巴车门让谢蔚等人上车。到成林跟前接背包时,被探路杖戳了脚面,叱问:“这几个小时你干嘛来着,不是让你赶紧给丫归置出去吗?你是有这个瘾啊,看着傻逼犯贱给自己解闷儿?”——“不是啊,老板。我一伸手她就嚷嚷说我要对她耍流氓,我在部队上年年都是军民共建精神文明标兵,哪能让她张嘴一嚷嚷,就变成流氓了。”

  谢蔚收过成林的手杖,加上自己手里的,一起交还给典世勋:“你也不要责怪小典了,这么吵闹着,实在不成体统。姜越,去找工地经理借一套工作服给她换上,请摄像师傅把她原车带回她单位。”姜越在旁应了一声,跑去找宋振中借衣服去了。

  谢蔚紧接着拿出手机拨键,接通后再开口时声线就变成了脑后共鸣腔调:“市委宣传部吗?你们部门今天的带班领导是哪位?我是省委矿建厅的谢蔚。哦,是荀处,在开会吗?那就不必了,也谈不上什么指示,就让他开完会给我回电话吧。如果稍后我本人不便接电话,也会交代给秘书,负责转告我的事情。”说完利索地收线,转手把手机拍在姜越捧中,兀自褪着外套钻上中巴车休息了。无需再说意思也明确,稍后电话打回来,就由这位领导‘机秘人员’来处理。

  领导身边的司机秘书(简称机秘)是个角色暧昧特别的人群,他们长期跟在领导身边,熟悉领导的举动和习惯,常常能代表领导表达或解说某些不便由领到说出口的意思。谢蔚当初不想让姜越涉足其内,既是处于好意也是想为自己省些繁冗累赘。然而种种客观因素碰撞之后,又只好将这层繁文缛节套回去。领导就要有领导的姿态,否则就会像缺了门牙的嘴,摘了门槛的太和殿,总觉得有失庄肃。

  不出十分钟,手机振动起来,姜越接起电话,一开口竟也把近处的戴莘、张澍唬得直发愣:“你好,是荀处啊,哦,我是谢厅的秘书姜越。您这么说我可当不起啊,呵呵,我一个小秘书兼司机,哪敢说什么指示啊。谢厅今天上午刚做完徒步调研视察,走了近三个小时,太辛苦了,这会已经在车上睡着了。是的,谢厅是交代过我的。我现在在车下接电话,吵不到谢厅。”

  姜越握着电话开始极缓慢的踱步,就在有意无意间,在其周边以他为中心,居然闪出一个约有两三米半径的扇面空场:“荀处啊,算我交浅言深的提醒您,赶快督促一下市电视台方面,尽快责成专人负责,把外联记者的素质培养学习加强整顿一下。今天他们派来跟踪采访的记者,居然拽着谢厅,让领导配合她工作接受采访···?这岂有此理,她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吗?!谢厅当然不会跟她一般见识,还交代我说工作面前人人平等,她也是专注自己本职工作。然后配合着简单跟她说了几句。可这个人的素质实在是让人难以恭维。关于她提的问题,等见面时我可以当面学给你听。更有甚者,她居然在谢厅刚视察走访过的工地里肆意乱闯,几乎在现场酿成安全事故,导致该工段被迫停工停产,这个性质太恶劣恶毒了,恶意拆台搞破坏吗!?您尽快查清楚,这个人是谁派来的,有什么目的、还是受谁指使!对啊,我当然会替您解释的,可您得拿出具体处理结果,我才好开口帮您说话的,对吧?

  谢厅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从来都是给下面人留脸面余地的;可若是下面人自己不争气,自己就在谢厅这里被朱笔勾决了,就不能怪领导坚决了。我就能提醒您这么多,喝酒就免了,改天您到省里,若赏脸的话,我请您喝茶吧。”

  手机再次挂断时,连已经坐上中巴的叶成林,都在饶有兴趣看完整个通话表演后为之鼓掌喝彩。但凡听见这通电话的人都心如明镜:女记者今日的拙劣表演,其实早已经把谢蔚惹恼了。但他不屑开口、动手,而是把她合理的行为扔在错位空间里,任其继续自我发挥现眼;那么顺序下去得出的结果,无论怎样就都是合理的了。女记者当面挨了工长劈头盖脸一顿破口臭骂;其所在单位方面则让司机充当传话筒,将市台的顶头领导狠狠敲打一番,明确要求他拿出汇报处理结果。如此一来市电视台和宣传部两方面,哪个色胆包天的还敢拿自己前程包庇这个空有皮相的白痴美人。胸中褒贬、皮里阳秋运用用到这个层级,简直如庖丁解牛、手到擒来。

  扭过身再看谢蔚,仿佛是真的走累了,半躺在座位上用潮湿的毛巾卷垫着下巴降温养神。车外的一切动静与他仿佛都在另外空间。

  “我还真小看姜越了。看他刚才打的那套‘太极’,俨然是老江湖的做派啊。”——原也不指望会有回应,不料谢蔚却出声,状似失笑道:“熟背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诌。他调到我身边两年多,若还像在燕山酒店时的少不经事、百味不进,就有人嘲笑我御下无方了。”

  “那你这算是有意给下属锻炼的机会?”——谢蔚转脸朝向成林,未语先笑:“电话里声称带班领导在开会,可我明显听见里面另有一道喘息声,十有八九是领导主持‘碰头会’。既是白日宣淫,心照不宣即可;给对方留些余地,才好‘打蛇随棍’让姜越跟进。”

  回城时换由姜越驾车,典世勋换在副驾位置上,电话遥控着别墅家里备饭备水。车内重启谈论时,没有人再提后车上的傻叉女记者。话题一致集中在工程方及时提供的简笔画工程区草图上。

  成林点着图下方代表南向,靠近省市区的方位,建议谢蔚在此定址。那里的地势相对海拔较高,地面地下的开发空间都很大,最重要是直线距离短接近市区,可以充分利用到城市资源,尤其是医疗资源。待赛车销售开发区落成后,完全可以就近引进医疗力量建造社区医院,又是造福当地居民的事情。

  谢蔚点头默许,复又说道:“嗯,我也觉得叶总的建议好,不过地面建筑规模上不需要太大,控制在一千平之内,最多三层,这个预算成本满打满算三十万就够用了。小张回去整理一份文字预案送交钟厅看。明天下午我也会在和钟厅约时间面谈。”

  张澍首先是看向叶二爷的方向,颇有舒畅地回答说:“若是按谢厅的预算方案,三十万预算真不算是太大的数字,直接写份申报给钟厅审批就行。”

  原以为谢蔚会大开口要出个水份淋漓的谎,然后下笊篱狠捞几把;没想到他一上来就把事情掐了尖。随后张澍看到叶二爷也向谢蔚瞟了一眼,就痛痛快快封了口:“领导发话给了方针政策,我当然而然是看着领导的马鞭子走。”

  中巴车先把叶二爷和谢蔚送回别墅,随后调头再送戴秘书张澍回各自单位,主要是还要由典世勋出面做东陪一顿工作餐。

  姜越请示领导问,明天如果还有用车,眼下存在飞腾别墅的车就先不还了,他去和市委小车班打个招呼再借用一天。——谢蔚回答不必,马上把车还回去。小车班的车基本都是定名定岗的,错动一辆都会生出太多口舌。离着省城又不远,大不了就打车,回去找省委办公室报销。

  戴莘和张澍在旁听着闲磨牙似的对话,像在听说书。一个在省委挂职又受委托下到市县实地办公的厅级干部,有自己的机密人员,却没有专配的坐车,听着真是又惨又可笑。电视剧里宰相刘罗锅混的最惨时去当城门官,也是养着轿夫却没资格坐轿子。

  叶二爷往烟斗里捻着烟丝,略有不耐烦的截断他们,守着我这造车的,再让你们满世界去借车,骂人呢?!——谢蔚面带焦急地申斥说,你快打住吧。这话传到纪委的耳朵里,够得上公然行贿受贿了。

  叶二爷挥手示意开车先走,然后狡辩说,我给自己家人用车犯哪条王法了?纪委要是有人胡搅蛮缠,我就让他给我看明文规定,哪条规定说过‘干部使用自己家的车,将以受贿论处’。你要不想有人跟你叨叨,一会儿回去给我写个借条,算我借车给你用,用完了再还给我,这总行了吧。

  车门合闭时,戴莘仍能听见谢蔚在对叶二爷申辩:···月满则亏,过刚易折。之后是叶二爷很狗腿的回应:是,领导说得都对。

  戴莘于是扶着座椅倾身问典世勋,他也听县里其他秘书念叨过,说谢厅和飞腾叶总是亲戚。此番飞腾在乐晟县内加大投资力度,很大程度是得益于谢厅为徐书记助力撮合成就的。

  典世勋斟词酌句的缓缓答道:算不算亲戚,我也说不明白。就曾听老板自己解说过,谢厅已故的长嫂,是叶总的生母。所以你说这关系究竟该怎论呢?
月蔚弦歌 下4——雀屏之选·5
  19·——孔雀息庭柯·下

  习惯性吃到六七分饱,谢蔚放下碗筷,含笑搓揉着成林的后颈,直取靶心似的解说道:“你铺开的这个场面丝毫不次于飞腾现有的汽车组装产业,放射面宽达小半个南省;如果地方县政明智,循着这个方针保持下去,至少能有十万人温饱由此受益,可望惠及今后三十年县政经济支柱。这是一个很大的功德。但在官商交道在氛围里,刻意追求完美、一步到位是几乎不可能的。

  你力主承建金研分所的根本用意,我心知肚明;但这件事务必要层层递进,否则你就最先把自己推进死局里,须善用守缺之道。动脑子好好琢磨一下,你都搞成完备齐全了,我还用得着再来南省吗?”言罢,左边嘴角上就勾出一弯笑意,遂即就在成林心尖弦上挑拨出一片荡漾声色,令二世子恍然如觉三魂六魄都朝着那缕微笑冲过去。

  别墅主楼有个外扩型房间呈六边形三面有窗,窗外移栽了几株十年龄香樟树。本来是推荐用作主卧的,但在房子装修时,叶二爷楼上楼下走了一趟,就让工程队把这里建成了以地台嵌装式的浴池为主,兼干湿两用盥洗间。

  成林以双臂锁住谢蔚的腰,将他固定在自己面前,让两具躯体随着水的浮力同步载浮载沉着。他对同样是湿漉漉的谢蔚说曾暗许过的心愿:有朝一日,一定要搂着谢蔚安安稳稳泡在水中,就像现在这样彼此紧紧贴近着,帮他揉搓四肢,帮他卸掉满身疲惫,彻底解开‘不敢入水’的心理阴影。谢蔚两臂地挂在成林颈上,一时间还是无法适应骤然失重的感觉,处于避险求救本能,也只好服软的投怀送抱。

  成林搂紧谢蔚,随水波荡漾漂游上池边石榻,将他放到上面躺好。头枕在水枕上正好凑在移动花洒下,身体落在实处却又还是半侵在水波抚慰中。

  拿着花洒给谢蔚冲洗发液泡沫时,成林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掏家伙就干未免破坏气氛显得自己太牲口:“你说要是给这栋小楼挂门牌的话,应该起个什么名字?我想用‘戠岚’二字,好不好?”

  谢蔚拿下盖在眼睛上的毛巾,集中思绪略想了片刻后,缓缓答道:“太张扬,而且有人知道‘戠岚’的用处。你若当真要用字幅做装饰,就换做‘停云’二字,意思是一样的。”停了片刻继续解说道,“五柳先生除《归去来兮辞》之外,另有一首四言诗《停云》,其最后四言: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成林一直在用眼光描摹着,眼前人已经被躯体的享受拿捏得无可无不可,肌肤被水分喂得润泽潮红,随着言语动作,喉结在肌肤层间不时的滑动一下;再水光拥托掩映之下,平日再如何持重利索的姿态,此刻也只剩下满目的水色情色。

  “昨天亲口答应过的,今天让我吃顿讲究的大餐。”——谢蔚指指头上的大理石装饰栏杆,笑道:“这容易碰头,换到床上去。”

  把谢蔚摆放在Kingsize大床上,摊放在众多枕垫中间,故意像摆列珍玩似的,分开他的双腿圈围在自己腰两侧,让他在自己眼前分毫立现一览无遗。成林一直有个古怪好奇心深藏心底,尤其是在谢蔚远离他、几乎不知所踪的时候,这捧好奇心就分外炽烈。他常想:那么清雅脱尘姣若云中子的人,一定会引起许多非分觊觎吧。而现在他实在是无比得意,任凭再晦涩阴暗的觊觎也是无济于事,这个人现在就躺在他面前,无比驯服绒软、心甘情愿的任由他摆弄甚至是把玩。

  将自己笼罩在谢蔚的上方,用舌勾描他分明的唇形、齐整的贝齿,挑动他的舌一起纠缠,感受手掌中逐渐急切热烈起来的抚摸搓摩、双腿愈来愈紧的包围,以及明显含在所有回应中的炽热邀请。成林真想要仰头咆哮几声才痛快,手指开拓准备完成,就毫不扭捏停滞的将自己深深送进魂牵梦绕了无数次的目标之地,然后把控并托拢住谢蔚本能挣扎的双腿,继续加大摆动幅度。

  谢蔚初始还能勉强压着自己不出声,谁知上面的坏孩子就是存心故意要剥净他最后一点自持力,金刚捣锥一般狠命挞伐强硬猛攻,于是少露失手之处便全线陷落。谢蔚被成林捉住双手,抓按着右胸的肌肉,只要见他想咬住下唇噤声,就上下一起发力狠冲狠抓,逼得他必须失声叫出来。随着极度纠缠动作的调整,枕垫塞到了谢蔚腰下方,将业已悬空的腰背垫起,不待他放松,体内凶物已开始新一轮猛攻,每一下都用着仿佛要戳穿肠道的力道。

  谢蔚努力伸开脖颈将锁在喉咙里的声音放出来:“···啊··阿林,疼··”但声音掩盖在两人粗重的喘息中,轻如蚊蚋讷讷几不能辩。在又一声呜咽之后,谢蔚先防线失守了;遂即就被翻了身,趴伏在枕垫山包上,绝无商量余地的再度被攻进···

  典世勋把晚餐放上餐车,竟回廊到主楼侧门,掏钥匙开门进入。将餐桌上的餐具捡到餐车底层,换上新的饭菜、雪梨羹,最后把新送到、帖骑缝封条的牛皮纸信封放在案上,用大理石虎符摆件压住。从主楼进就餐区的门是从楼里用钥匙锁的,因此在此间听不到什么声响。做好一切后典世勋抽身出门用钥匙锁门,折回客用小楼里。

  姜越坐在餐桌旁,拿着遥控器在巡台找节目,频道最后定在了电视剧《红岩》,是宋春丽、陈宝国主演的。不愧是集中当时众多演技造诣一流的演员联袂打造的品质,情节表演都很抓人;频道定住没两分钟,典姜二人就看进去了。直至两人眼睛盯着屏幕,手却同时去摸汤盆汤勺,才嘿嘿笑着交由典世勋拿汤勺盛好两碗粥,抱着粥碗继续看双枪老太婆处置叛徒。

  劫刑车失败,一集演完刷字幕播广告时,姜越帮助典世勋收拾餐具送去厨房,然后跟着去车库选车。查看机油尺的时候,姜越的手机响了,接听后对方是戴莘。

  戴莘说徐书记看了摄影剪辑后很高兴,想约谢厅和钟厅一起喝茶,就是讨论下一步的工作。刚才拨打谢厅的手机号,都无人接听。这才由他联系谢厅的机秘,及时转告一下锦辉书记的意思。

  姜越连连应允,收了线就往主楼大门走,被典世勋薅住后领子一把拖回来:怎不动脑子?楼里那两位今天都累了,这会肯定还在睡着呢,你还真去掏人家被窝吗?

  姜越格挡开典世勋的手,拉长着脸反驳:“别拿你伺候老板的套路来衡量我的工作。谢总的级别在那摆着,就算我不去叫醒他,你以为夜里十一点前他就能安稳睡觉吗?除非手机没电自动关机,否则这会儿早就被吵醒了。”

  进入浅眠状态出现‘鬼压床’,谢蔚闭着眼睛就一巴掌挥出去,把鬼给扫飞出去。随即听到床凳方向拿腔拿调鬼可狼嚎似的声音:“真是薄情郎啊,拔屌无情。”——谢蔚反复两次才克服了腰酸翻身坐起来,指着床尾那个腰裹浴巾的家伙切齿痛恨:你这倒打一耙的贼厮,还我清白··!

  成林斗嘴占了上风,甚是欢欣雀跃,他把谢蔚送进盥洗间冲澡,转身坐回桌前,盛好一碗雪梨羹放在空着的餐位上,自己继续翻看着手中的账册。

  谢蔚冲完澡穿好浴袍来到桌前缓缓落座,没有理会成林不怀好意的奸笑,抓起放在汤碗旁的手机查看积存通信记录。不料刚刚掉出通话记录,手机就震动着闪出‘牵手’动图后自动关机;可想而知这是经过多少个未接来电呼叫、短信轰炸,直至把自己耗没电了。

  抬头找成林借充电器,被当时拒绝了:有充电器,但是不借!你接了电话就肯定有异常充分的理由抬腿走人。我不听那些家国天下的大道理。从现在数到明天出太阳,也不过还剩十个小时;但这十个小时是姓叶的,天王老子也休想伸手抢。

  谢蔚用手支着头,看着耍混闹脾气的大少爷,心中不免涌起自责,溺爱孩子的恶果就是现世现报啊。呷了一口梨羹,沁凉甘冽的汤汁滋润过干涩的喉咙,他清清嗓子,将手机递向成林,略带沙哑的说:去把手机交给姜越,让他负责斟酌处理短信和来电。身为负有一定责任管辖职责的领导,休息、抱恙、开会、谒见都可以暂时性关机,但不能长时间中断联系,甚至连机秘都不知道具体动向,否则就会引起某些不良猜度的。

  成林抓过手机解嘲道:“我感觉你将来能做到总理,因为你总有理。”言罢起身把自己手边拆开的牛皮纸信封推到谢蔚手边,移步下楼去送手机。

  信封是托叶三爷代为转交的律师函,樊卉荣已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同意解除婚姻关系。由樊卉荣保留婚姻存续期间孕育子女的抚养权,但孩子身份、姓氏不得随母亲再婚而脱离生父家族。

  谢蔚一目十行的扫看过协议文件,望着成林拾级上楼折回,以笼罩气势欺压到眼前,愕然问:“你之前做这些意义何在啊?”

  “意义重大!”成林用近乎朝拜的姿态在谢蔚跟前半跪下来,抱着他的腿,无比郑重的解答:“我必须用具有特别瞩目意义的人,把你从在任军委副帅的监控名单中换出来,樊卉荣是我爸自己确定的人选,我只是借这次传代机会跟我爸做了这场交易。现在我做到了也成功了!小叔叔,你记得当初我许过愿吗,为你建一座园子,你在里面可以随心所欲做你想做的任何事。这个愿望很快也将成为现实。”

  随着成林的解说,谢蔚也不自主的溜下座椅,以同样的半跪和他平等高度对望着。成林发觉对面这双眼睛中如同风暴席卷的海,瞬间沸腾起太多的景象色彩,多得让他来不及分辨、也不敢去分辨。他索性伸腿坐在地上,颇呈耍赖地拱着钻在谢蔚怀里。

  谢蔚几乎是认命似的苦笑一下,张臂将他搂住。仔细想想他这些年一步一坎地跋涉拼争,真是积攒了无数委屈,再想想他的良苦用心,实在是不能再责怪他。平日里指点江山决断赏罚霸王似的;此刻一米八的大个子,蜷偎在他怀里,象受了好大委屈的孩子一样,虽有反差,酸楚之感却大大盖过了可笑。

  若是叶长天觉察到,谢蔚对于叶成林行为思想起到的作用力,竟能令之辛苦谋算费尽心机,不辞艰险舍命追随;甚至到了用性命做筹码交换的程度,不知堂堂副帅会痛恨到何种地步?那类经历也操控过运动的枭雄角色,除非是限于阻碍暂时不想动手,否则怎么会任凭别人来攥自己把柄?不难猜度,在叶长天手中某份人力资源分档中,谢蔚已经被投进了‘不能用必杀’的分格档中。罢了,不去想它;反正人活百年终有一死。

  将毛绒顺滑的自来卷脑袋捧在胸前,薄荷型洗发香波的味道令人无比心静。谢蔚搓揉着手捧中的毛发,悠悠然的嘱咐着怀中人:阿林,今后再有直接关乎于我的事务处置,务必要和我商量后再做决定。你想啊,如果你在不告诉我真实意图的情况下贸然出手,那么我事后即使拼命帮你也会是适得其反的。

  “都是你不在时,我被逼得没办法了···”成林状似不着四六的犟嘴辩解道。“今后你不再离开,遇事肯定就能及时商量着。”

  又搂着腻了半晌,谢蔚催成林坐回桌前继续吃饭。成林给他准备了衣服,说是稍后去消食散步,领他去新建成的概念赛车展区转转;顺便也让姜越去道路试验区里熟悉一下‘借用’的新车性能。

  姜越把谢蔚和叶成林放在展区门外,便在典世勋指引下去道路模拟场试车。

  谢蔚仰头环顾着巨大的玻璃缸穹顶,以及在廊柱射灯聚拢照射下,色彩鲜艳夺目的赛车、跑车,他由衷的体味到‘赏心悦目’的真实感受。

  展区内严禁烟火,叶二爷自然以身作则垂范于下,倒剪双臂手心里搓着金属葫芦,背书似的念出了一连串的技术性能参数,诸如:纵向后置90度夹角V8发动机、最大功率转速、扭矩转速、静态电子喷射每缸单火花塞,前后悬挂独立不等长叉臂,螺旋弹簧伸缩式减震器、4.5秒百米提速,最高时速295迈,百公里油耗17.9l···简直是如数家珍。(此处系借用1999年款法拉利跑车技术性能数据)

  谢蔚颇感惊艳的拍着成林的肩赞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还真是紧跟时尚。”

  成林被夸得脸上都笑出花儿了:“这回你可说错了。我不跟时尚潮流走,而是由我领着时尚潮流走!”说着又抬手指向对面背景墙位置,“看大屏幕那边,后面就是去年发水时,你住过一晚的小楼。现在改成了集团办公区。赛车感受区全面建成之后的面积,是这边整个厂区的二十倍以上。”

  谢蔚刚对应了半句“我拭目以待··”,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摸出来一看屏幕,忙朝着成林打个手势,接起电话边说边朝单辟出的吸烟休息区踱过去。

  成林皱着眉头挥退走近致意的礼仪小姐,不远不近的缀在谢蔚身后,他听到谢蔚断断续续的和电话对方讲:既然盛书记差遣,属下自然是效力犬马。不妨事的,只要有充分时间让我通看一遍稿子,我就可以直译···

  成林拖着谢蔚的手领他坐到水吧吧台边,启开一听嘉士伯啤酒分作两杯,推给谢蔚一份:“说给我听听,这回又是谁的面子比我的大了?”——谢蔚收线合上手机,呷了一小口啤酒,答道:“南府总督。别摆这种怨妇脸吧。我两三天肯定回来。”

  成林正要赌气猛灌,听到这句立时刹住牛饮,奸笑一声“这还差不多!”随即招手示意服务小姐再拿两个啤酒,还故意对女孩子虎着脸嗔怪:“一点眼力劲都没有?老板带人来喝酒,你就像个牵线木偶似的挂在这儿,不拽线就一动不动的。眼睛看哪儿呢?没见过微服私访的领导啊!”

  服务女孩被呵斥得无所适从,怯怯送上一碗杂拌干果和啤酒,陪笑着向老板解释:就是这位客人,好像在省级卫视台和市台新闻里,经常是跟着省委领导出现的。可是不敢乱认。

  谢蔚一笑嫣然,示意服务女孩放心:“希望你继续保持这种不乱认领导的方式。去忙吧。”然后将盛着佐酒小吃的玻璃碗放在两人之间。

  他目前所处的位置无论怎样刻意低调,也难以尽数掩盖住自带的神秘色彩。电视画面里,他或是一闪而过或是给个远焦镜头,站位、坐位总是与一把手领导保持着两三个人的距离;出镜随行不需报名、列会上席不给近景。像是戏台上代表千军万马场面里的头旗;又像是铺墨设彩精妙无比的画幅留白处,绝不能或缺的题词型章;是个缝角的角色,不言不语无情无欲,可是缺了这个缝角儿角色,画面场面就不算整齐圆满。
月蔚弦歌 下4——雀屏之选·6
  20·——连续的“事故”

  自去年抗洪胜利之后,在省委宣传部的主推下,紧跟中央精神、加大力度报道学习改革前沿领军人事迹,成为各类媒体的主流任务。裕州市台率先推出了系列专题节目《改革潮头党旗红》(后简称党旗红)。

  该节目正是去年樊卉荣跟队抢拍,后又中途退出的那场一线报道。经过重新编辑仔细雕琢、补缀镜头等等细致操作,又启用了台里数位唱念做打精通的长于谈话节目的主持人,与到场嘉宾进行互动,实地取景采访,市台领导将能用上的资源全力投放,首播定在《CCTV新闻联播》转播后的黄金档。节目开播当月,就迅速挤进了热播节目榜。每次节目片尾都会缀入下期节目受访者的片花,稍动思考就不难发现,在这个镜头里露面的嘉宾,各自都有着跌宕壮阔的风云背景。

  春节之后因为给中央两会及市级人大换届主题报道让路,《党旗红》自动后延退到晚间档,不想这一回却阴差阳错的摆了个大乌龙。

  改档后第一期报道对象是[新奥电子集团]董事长秘书梁松涛,副科级职员兼团支部书记。采访主题是在新时代私营企业中脚踏实地砥砺前行的普通员工、基层党员。镜头就从梁松涛每天骑自行车上班,办公室开始一天工作切入···

  但是节目顺利到片尾预告时,受访嘉宾刚开口自报家门,竟把市台台长吓了一激灵: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盛麒厚。

  台长连忙给新闻中心主任拽个电话,问他到底怎么审的片子?堂堂省委副书记的专访居然被延误到晚间档播出,而且还是排在一个私企普通职员之后。新闻中心主任追问节目组制片人,又被答复吓一跳,反应过来再把节目组导演连带制片都臭卷了一顿:都特么脑子进水了吧?闲逼蛋扯的抖这个骚干嘛!?是觉得自己手上的草料篮子太结实,摔不碎?

  且不说新奥电子集团目前在南疆省电子行业中的领军地位,就只说是梁松涛本人、副总理的儿子在私营企业做总裁秘书兼团委书记,你说他是普通职员,谁信呢?只怕是他哪天不高兴,一句话直接就把整个董事会解散,把不懂事的董事炒了鱿鱼;也未可知。

  《党旗红》专题节目在此之后就被定性为责任事故,由市宣传部领导明令下架。(据说新奥集团里梁秘书的同事还调侃的问其本人真敢骑个自行车上街吗?梁松涛听后耸耸肩笑道:那不把省厅厅长气疯了才怪!)

  但事情到后来却留下意外之喜,省委副书记盛麒厚在片花里与女记者的搭话,被其他有心的节目组剪接转用,很长时间为人津津乐道。

  记者问——您认为作为领导地方行政,或者是行业企业的领军人应该具备的德行操守素质有哪些?

  副书记答——我们的祖先以司南原理结合北斗七星作为方向引导坐标,是因为其方向和亮度恒定性。作为领导人及时修正完善自我的行为品德和见识,才能保持垂范旗下的坐标定位。

  樊卉荣最初采访飞腾以及叶成林的影像记录,早就被有关领导授意删除了,之后关于报道飞腾的单元节目也换成对生产线主管的采访,该主管是带领原单位班组自主帮扶,转岗到飞腾再就业的基层党员先进典型。

  飞腾老总并不理会是否在主旋律节目里露脸,旗下员工中不断出现先进典型,难道不是往他和企业脸上贴金的事?再后来,有省台新闻专题记者瞅准空隙奋起直追,借着省委书记下基层走访,巡查落户创收经济主导企业的机会,做了一期专题报道。

  专题节目采用大篇幅多角度特写镜头做了详实报道,效果可谓是轰动,诸如:省委书记领着几位重要负责干部一行人在参观过生产线、实地观摩主持过金检分所主楼封顶工作后,特别安排了茶话座谈。会上省委领导就‘加快步伐,扩大技术自主研发,稳定助力地方经济建设’等问题,做了靶向精准、极赋前瞻性的指导工作。

  叶成林率领几位行政部经理列会,在会上主持汇报发言,就汽车产业园区未来技术人员培养配备趋势、与即将建成的金属检验分所携手培训技术人员等富有创新性的构想;与到会领导们做了诚恳交流、详实汇报。也因此获得领导们一致肯定好评;省委书记还要秘书负责记录下来,回省之后要将飞腾的人事培养措施作为范例进行推广。

  专题记者在节目播出后,就因其他不相关的事情受了处罚。节目的视频资料则由飞腾销售部辗转拿回,放在集团销售中心大屏幕上滚动播放。后来又有每月刊行的《南疆企业家》杂志紧跟风向而摇,封面和刊物头版都登载了对叶氏飞腾总裁叶成林的独家报道、大幅彩照。

  明眼人不难看出,这档专题报道是硬生抬着省委领导,给飞腾集团的硬广做了回高级群演客串。但是飞腾打出这把‘助力改革、推动民生经济’的牌,这副前瞻并践行于众人之前的眼光和气度,绝不是那些鸡肠鼠肚之辈靠拍脑袋就能才出来的火花。叶氏兄弟作为高干子弟海洋中一粟,终于以精明、实干、远见、博纳等优秀品质排众而出、竖立于人前。

  受益于市委换届程序的推动,飞腾集团加大资金投入、拓宽经营领域的举动,加上金属检验分所最终定址在飞腾产业园区之内,两好合一、挽手助力,再次激发起下岗职工再就业市场活跃度。县内数家老企业通过产品投向调整带动技术转轨,顺利调头重生;耕种技术与市场形成手递手接轨经营,形成良性产业链。乐晟县经济增长指标又一次领跑南省境内市县经济综合评比指数。以徐锦辉为班长的领导班子在本年度人大政府换届中异军突起,率先坐定了市政府交椅。

  乐康县虽然侥幸挂靠到些许飞腾属下边角产业汽车配件经销,但元美日化因为污染评述没能过审,只拿下了在乐康县市场销售用地。此外,招商力度、财政GDP指数、执政业绩、群众暗访满意度等综合考评都还在中上级。

  因此乔连友等人采取“上屋抽梯”策略,在组织部谈话环节时,表现得不骄不馁坦诚平实;诚恳表达要埋头在乐康县再干一届,找根源抓实干,拼命也要把乐康经济水平推进省评经济线的前三名里。

  组织部负责考评谈话的干部很受感动,回去后对乐康领导班子做了很肯定的汇报,市委因此做出了乐康县领导班子原地不动的决定。

  乔连友回过头就加紧活动,亲自登门到叶成茂家去堵兄弟几人。

  那个月是叶成茂的生日;叶成荫的夫婿姚建中自省纪委调升进入‘京籍御史台’的公函调令也已经送到。兄弟二人并驾齐驱走马荣升,可说是双喜临门,怎能不置酒庆贺。更何况,叶家家教中充斥着忠君报国长幼孝悌的成分,长兄如父的礼数场面还是要摆。

  处于审慎考虑,叶成茂应姚建中提议,将邀请赴宴的人严格控制在绝对有把握的亲朋至交范围内;且将家人亲眷与至交同僚分在两厢。姚建中全程陪在家人宴饮这边,叶成茂负责两边串场。如此也能防止众多跑送托请的人们蜂拥而至,引来好事者无端探寻多招非议。

  与弟妹们依次碰杯象征性的打完‘通关’,叶成茂对独自到场的成林质疑:“不是嘱咐务必请小叔叔赏光吗,你没把话带到?还是他嗔怪我没有派车去接?”

  成林摆头反驳:“他被省委的车接回去了;不在于谁的面子大,实在是工作紧急刻不容缓。说是有欧洲专家团来省里考察,由副书记亲自出面接待。盛麒厚对派过来的翻译很不满意,非要他在旁救场。急急火火的,连金检所内部装修设计稿都没来得及看。小叔叔怕你误会,让我代为致歉;还说改天他回来市里,再还席请你。”

  叶成茂闻言哈哈大笑,连连作揖告罪:“有贤弟转来这番心意就行;谢郎才华在中央领导跟前都是挂了号的,他能不计旧怨折节下交,我已经很念他这份情。况乎我何德何能,也敢奢望让长辈还席与晚辈,可要折煞我了。”

  成栋从盒子里拿出根雪茄烟,半天没找到雪茄钳;回头才发现是姚家大小姐拿去廊下给巴吉度狗切火腿肠了,干脆又把烟放了回去。转脸找他哥匀了只樱桃木烟斗,哥俩一起品烟丝。

  姚建中摆弄着一枚鸡蛋大的和田玉螭龙把件,音色松缓的说:“大哥是说笑了,成林他小叔谢辞邀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