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商神女
作者:姞雪心
第一篇 侍神篇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00章 楔子 逆鳞之威
  “你是要推翻我的占卜吗?”

  社庙大殿上,涂山神女的声音冷冷响起。

  神女非神,是大商巫者的最高头衔,亦是大商众巫最向往的荣耀。

  大商共有四位神女,被称为四方神女。

  四方神女替商王巡守着四个最重要的诸侯国,其中以东方的涂山神女最为得宠,她占解的天意,总是最贴合老商王的心意。

  也因此,神女的占卜即王的旨意,推翻神女的占卜,便是拂触了王的逆鳞。

  试问大商上下,谁敢如此?

  淑姜被按着头,阳光从大殿高窗斜下,她努力抬头,却被这光照得睁不开眼,眼角很快渗出泪水,这泪水,说不清是因为强光,还是因为害怕,淑姜只知道,此时此刻她不能退缩,“神女大人,淑姜并无此意!只望神女大人明查,献上媚己,对大王……对大王的身体并无益处!”

  淑姜咬着牙颤抖着说出后半句,涂山神女尚未发话,按着淑姜的其中一名侍者,已是抬手狠狠扇了她两巴掌,并大声道“放肆!”

  随后,这名侍者又同另一边的侍者,用力将淑姜按下,淑姜红肿热辣的脸,被按在了冰凉的地板上,可她尚未放弃挣扎。

  “呵……”居高临下,涂山神女笑声中满是讥讽,“媚己是苏国巫者,你,是周国巫者,知道大王忌讳什么吗?”

  一语切中要害,淑姜停止了挣扎。

  老商王忌巫者干政,更忌讳巫者之间串通,由其还是不同方国的巫者勾连,摊上这样的忌讳,对巫者来说,是灭顶之灾,于方国又何尝不是?

  涂山神女走了两步到淑姜跟前,微微弯下身子,“能得大王宠幸,是媚己之幸,也是苏国的荣耀,还是……你嫉妒她了?听说你们是朋友?她不愿意,她为何不自己来说?还是你想要借机出风头?”

  不是的!

  淑姜在心中呐喊,事情不是神女说的那样!

  只是这些呐喊,随着一股气憋在了喉咙口,令淑姜无法发声,耳畔还传来了侍者轻蔑的笑语,“也不瞧瞧自己什么样什么身份。”

  “媚己……媚己是不愿的,人疗作用有限,媚己……会祝由……”淑姜语无伦次,刚闯进来时那满腔激愤,此刻化作了狂风暴雨,没刮到别人,反是先将自己打了个透。

  淑姜是周国的小巫,奉命来洛邑参加灵女选拔。

  灵女是仅次于神女的荣耀,也是老商王对诸国的恩典,每个方国都可以拥有自己的灵女,当然,方国能拥有几位灵女,谁能成为方国的灵女,还需由王朝定夺。

  灵女是通往神女宝座的重要阶梯,四方神女,皆是从百国灵女中挑选出来的,从无例外。

  所以,来洛邑参加灵女选拔,本是天下巫者的荣幸,可谁知道这份荣耀背后竟藏着危机?

  或许,对有些巫者来说,这并非危机,反是个机会。能得大王宠幸,为大王做人疗,其好处不言而喻。

  所谓人疗,即以人疗人。

  比如新生儿身体羸弱,久病不愈,父母便会把婴儿交给宗族中品行上佳的已婚女子来抚育,借助这名可敬女子的气场,垂死的婴儿会获得新生。

  而为老商王做人疗,可不是这么回事。

  老商王子羡,今年六十岁,唯是青春貌美、纯洁天真的少女才能让垂老的商王焕发新的活力。

  在大商,像这样长男配少女的人疗,在达官贵人间颇为流行,但是,能享用兼具朝气与灵气的少女巫者,是王才有的特权,反之,如神女、灵女那般拥有权势的巫者,也可享用鲜活姣好的少年。

  这一切的一切只关乎权力,个人的意愿从来不在考量中,且在外人眼里,这样做所换来的好处是天大的,又能算得上是什么牺牲?

  所以,这可不是一场简单的灵女选拔,还是王者的猎艳场。

  猎物有资格挣扎吗?

  淑姜不知道,但她还是闯进来了。闯进来时,淑姜满脑子都是媚己那双黯淡的眼睛。

  初见媚己,不会有人觉得惊艳,媚己平头正脸,气质温柔,唯是一双眉眼顾盼生辉,当得起这个“媚”字。可如今的媚己,从那双眼睛便能看出,她已经死了。

  而淑姜是不该站出来的,她不过是周国新晋的巫者,资历最浅的小巫,被派来参加灵女选拔,已是遭受不少非议。

  总之,事情还轮不到淑姜挑头,她既然挑头,难免会被当成别有用心。

  毕竟这等小巫,本就连站在神女面前的资格都不够。

  再说了,正如涂山神女所言,她又有什么资格替媚己说话?

  即便是与媚己有几分交情,她也该同其他人那般,安慰几句,劝媚己面对现实。

  “媚姐姐,恭喜啊,真是没想到。”

  “媚姐姐,开心点,这是好事,女人嘛,总要有个男人,你可是跟了大王啊。”

  “媚姐姐,为了苏国……,冲动不得……”

  “媚姐姐,以后……,你会有自己的封地和侍者,一切还不是随你心意。”

  按众人的说辞,等媚己将来年老色衰,她还可以像涂山神女那般,拥有自己的封地和美少年,故而,这样的交换不仅值得,简直就是赚翻了,是人人巴不得的好事。

  可总有人认为不值得,也总有人明白这不值得。

  媚己就是那个觉得不值得的人,淑姜则是明白媚己的人。

  可在大商,有这样的想法是要付出代价的。

  “媚己擅祝由……这比人疗有效……”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淑姜只能咬牙前行。

  “所以才选她,不是吗?论长相姿色,你是胜过媚己不少,可论气质和擅长的……只有她最适合大王,你要清楚,大王这是宠她,不是要她命……”

  不知为何,涂山神女的口气缓和了下来,也许是因为淑姜来自周国的缘故。

  周国为四方大诸侯之一,为大商长年牵制着西面的犬戎。而四方神女之一的岐山神女,此刻就在周国巡守,淑姜是她麾下的巫者。

  久在朝堂与巫方之间周旋,如何处置这样的事,涂山神女自有手腕。

  “他们都是我的亲信,今天这话,我就当没听过。”涂山神女说着挥了挥手,“把她带下去,看好了,等大王回朝歌再说。”

  “冰姚,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心软了?”

  一个威严的声音自殿外传来,唬得众人纷纷伏地,包括方才那位还高高在上的涂山神女冰姚。

  “大王……,参见大王,冰姚这般处置也是不想让大王为难……请大王恕罪!”

  涂山神女同老商王关系素来亲密,此刻却好似小鸡见了老鹰,神女威严尽失。

  “你是说媚己不愿吗?”

  淑姜只觉头顶飘来一片阴云,老商王子羡没理会冰姚的解释,转而询问起淑姜,他的口气并不严厉,甚至带着一丝和蔼。

  淑姜抬了下头,又立时低了下去。

  眼前的老商王头发花白,面色红润,一双眼睛精神矍铄,摄人心魂,而身为巫者,淑姜更是能清晰地感受到老商王身上的杀伐之气。

  大商以军立国,历代商王皆是久经沙场之人,老商王也不例外,故而即便到了这般的年纪,头发花白,眼角皱褶,精神却不减,体格也依旧壮硕,甚至比起年轻男子来,更多了份沉稳的魅力,就算是去除了王者的身份,伺候这样的男人,想必还是有不少女子乐意的。

  可是,淑姜明白,媚己不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于是,淑姜再度鼓足勇气道,“大王寿健安康……实在……实在不需要——”

  边上的侍者一把抓起淑姜衣襟,举手又要打下来,却被老商王示意阻止,“让她说,不需要什么?”

  “不需要……媚己人疗……”在老商王的注视下,淑姜艰难吐字。

  “好,好得很。”想象中的狂怒并没有倾泻下来,老商王扶起了冰姚,亲昵地揽住这位神女温柔道,“你一向贴心,本王怎会怪你,冰姚,说说,像这样的小巫,该如何处置?”

  冰姚此刻已镇定下来,恢复了几分神女的威严,她淡淡扫了一眼淑姜,同老商王道,“大王,冰姚不通政事,不过这般大逆不道的巫者,合该祭天。”

  “祭天?”老商王笑了起来,“这样的人,便是连祭天的资格也没有,我看,炮烙吧。”

  冰姚身子一震,继而勉强挤出笑容,“遵大王意旨。”

  淑姜的生死,便在谈笑间尘埃落定了。

  这便是王者,无需咆哮怒吼,轻轻一句,力压千钧。

  其余的人也都白了脸,不敢多说什么,直接拉了淑姜下去。

  当老商王决定用炮烙时,最好不要多话。倘若多话,即便不是求情,是阿谀奉承,也有可能被一起送去炮烙的,之前便是有过这样的例子。

  王者既不喜欢有人拂他心意,也不喜欢自以为是之人揣测他心意,王者只需服从他的人,故而,什么都不要说,安安静静办事最好。

  抗争之后,迎来的竟是如此惨烈结果,对此,淑姜想得不是后不后悔,而是想着,如果自己没有站出来呢?

  如果自己没有站出来,事情真会如其他人说的那般,过一阵就过去了吗?慢慢的,媚己就会知道老商王的好,改变主意了?

  或许吧,毕竟淑姜终是要回周国的,和媚己天各一方,媚己烦恼也好,欢喜也好,都不会再与她有关,只为这一年在洛邑社庙游学的同窗之谊,就挺身而出,会不会太傻?太不值当了?

  淑姜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她才十七岁,这个年纪,或许学得会逃避,却未必能学得会妥协,十七岁前,淑姜已经在逃避了,逃避一些事,逃避那个人,可总有逃不过去的时候。

  想起那人,淑姜心中一酸,她会挺身而出,多多少少是和那人有关。

  想到那人,淑姜又是意乱,她微微摇头转而开始想另一个问题,炮烙之刑,大王是会用炮刑还是用烙刑?

  炮刑是将两、三根细长铜柱涂上粗炼的膏油,固定在炭坑上,若人无罪,自可走过这火灼的铜柱,若人有罪,便会经受不住落到炭坑里……

  烙刑则是将人双手吊在横木上,双脚锁在带洞的铜板上,铜板下是烧旺的炭火,人就这么一点一点地痛苦而去……

  说起来,炮烙可是一种奢侈的刑罚,毕竟对普通百姓来说,炭很贵……

  和炮烙比起来,祭天算是最不残忍的,绑在祭台上,放血便是……

  短短一路上,淑姜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思绪万千,她甚至忍不住轻笑起来,只是那笑容伴着抽搐,比哭还难看,边上的人只道她疯了。

  也是,面临炮烙之刑,不疯才是不正常的。

  终于,淑姜被押着在一排屋子前停下, 是牢房。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01章 岐山路险(上)
  淑姜被关进了牢房。

  这是淑姜第二次进牢房。

  和镐邑的牢房不同,洛邑的这间牢房收拾地很干净。

  住牢房,是重犯才有的待遇,住干净的牢房,则是死犯的待遇。

  大商不养闲人,若非重罪、死罪,只会羁押在廊庑下,早早审查定罪刺上墨字,发配为奴去干最辛苦低贱的活。

  淑姜的罪应是很重了,不仅牢房干净地很,她甚至没被戴上镣铐。

  临到绝境,淑姜的心反而无比平静,只是这种平静犹如死灰。

  回想起来,今日的一切,早在十三岁那年,上天就为她垂示预兆,可那预兆在梦里,稍纵即逝,只有身临其境,才会唤醒久远的记忆……

  十三岁,离开大商邑前夜,淑姜做了个梦……

  梦的前半段,有人站在阴暗的大殿上,居高临下地说着话,淑姜感觉自己被按着,无法抬头看清那人模样,那人的话令她害怕,可转眼间,她就记不清那人说了什么。

  因为就在淑姜最害怕时,周围的景色突然变了,变成了一座山,亦或是一座岛,掩在云海中。

  梦外,淑姜从没见过这样的地方,与阴暗的大殿不同,鲜花自脚下一路开去,绕上青阶,绕上高台。

  高台之上,有一婀娜身影,徘徊低语。

  变化太过突然,以致于淑姜还没来得及回味方才那可怕的情景,记忆便如云散去,一丝不剩,故而当时的她只记得梦的后半段。

  后半段梦,那婀娜女子举袖迎风,祭舞翩起。

  驻足片刻,淑姜听清了,女子不是在低语,而是在低声吟唱。

  “折天柱,绝地维,一曲承云出若水……”

  淑姜听不懂她所唱之辞是何意,歌声渺渺,听得人畅快无比,禁不住想要随着那女子一同起舞。

  举起袖子,淑姜才发觉自己穿是素色粗麻衣,窄窄的袖子方到腕上,寒酸局促,实在无法同眼前之人相比。

  淑姜羞愧地缩了手,眼前忽得一花,那女子已然飞到她跟前,纤长的手指优雅地点上淑姜的眉心,“你……是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什么?

  女子的声音模糊了下去,淑姜抬头,努力想要听清,那女子却不说话了,眼中忽而涌出悲伤,淑姜的心跟着一沉,从云间坠落下来。

  惊醒过来的淑姜,缓缓将眼睛睁开条缝,眼前一片漆黑,隔壁隐约传来谈话声……

  “阿爹,为何突然这么急,迁令刚下来,再有一月,就是阿淑的生辰,要不……再等等?”

  “等?自被征调到大商邑,我就日夜难安,现在机会刚好,不走还待何时?近日大王不知为何,突然急召神女入朝歌主持占卜,我这心里不踏实,若神女卜出什么端倪,我们就……!”

  隔壁中年男子口气激动起来,可话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这是淑姜的阿爹,吕尚。

  与吕尚对话的少年是淑姜的阿兄吕奇。

  “好,阿爹,我明白了,为了阿淑的安危……,可是阿爹,你不走吗?”少年终是说出了心里话,妹妹生辰还在其次,留下吕尚一人在大商邑,才是让吕奇真正不安的原因。

  “我不走,你们才安全,一起走了反是令人起疑。”吕尚的口气缓和了下来,“放心吧,阿爹不会有事的,万一有事,我还能跑去东夷,你们在,我反而跑不了。”

  这番话,终于下定了少年的决心,“好……,阿爹,听你的,但请阿爹多多保重。”

  “照顾好妹妹,到了岐周,不必着急,寻着合适的时机,再告诉散宜生阿淑的事,相信他不会拒绝的。”

  “嗯。”

  “屠户身份低微,你一开始进去,必然见不到散宜生,所以,须保管好这枚玉佩,他们只认信物,不认人,还有,没见到散宜生前,别让阿淑离开你,实在不行……就把玉佩给阿淑戴上。”

  “嗯。”

  “切记,不能丢了玉佩,路上也不要多管闲事……,也不要同阿淑多说什么……”

  “好……,我记住了,会小心的,阿爹也要小心。”

  淑姜翻了个身,隔壁似乎听到了动静,匆匆结束了谈话。

  去周国大都岐周,是一早就说好的,淑姜本也以为会在一个月后,可今天早上,阿爹却突然交待她,让她晚上早点休息,明日一早就随陶伯的船出发。从父兄的谈话听来,如此着急离开,全然是因为自己,若再留下,只怕会有什么危险发生。

  这危险,只因自己与常人有别吗?

  淑姜常常能听见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还有,她听人讲话时,往往一恍神就会看见讲话之人所描述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她想找人问个明白,可是阿爹却不许她问,更不许她提,到后来干脆把她关在家里,足不出户,偶尔只有阿爹和阿兄同在的时候,才会带她出去。

  想到这些,淑姜在黑暗中抿紧了嘴,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

  如果阿娘还在就好了。

  有记忆起,淑姜就没见过阿娘,别人家的阿娘都会搂着自己的孩子,柔声细语,若是淑姜的阿娘还在,或许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翻来覆去想了一会儿,淑姜又再度睡去。

  第二日天未亮,淑姜就被叫了起来,打理了一番,门外一声长哞,淑姜知道,是丘叔的牛车到了。

  这一刻,淑姜本是不舍的,可看到吕尚严厉的目光,淑姜又有点想离开了。

  离开阿爹,离开大商邑,或许她就能找到答案,去解释她身上发生的一切。

  “阿淑,记住,出门后千万不要乱说话,尤其到了岐周以后,在贵人们面前说错话,我们两个……我们两个都要割鼻子的!”

  长兄如父,吕奇说出了严厉的话,可威慑力却远不及边上不说话的父亲,淑姜点点头,临出门时,终是依依不舍地回了头……

  那一瞬间,淑姜看到吕尚的眼眶微红,表情不再严厉,眼中满是不舍。

  “去吧,路上听阿兄的话。”这一次,吕尚的口气不再严厉,只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忧心忡忡。

  牛车很快出了大商邑,郊外无边春色,花海如霞,渐渐冲淡了愁绪和疑虑,淑姜毕竟还是不知愁的少女,心情很快跟着鸟雀跃上了天。

  “阿兄,阿兄,岐周是怎么样的,有大商邑那么大吗?”

  淑姜张开双手,比了个姿势。

  “我哪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去。”

  岐周是周国的大都,是不是也像王都朝歌那般宏伟壮丽?

  当然,淑姜没去过朝歌,关于朝歌的一切都是听来的。

  按阿爹的说法,他们家是被征调入大商邑的屠户,比农户还低等,没有资格去朝歌,好在大商邑离朝歌不远,即便不能去,去往朝歌的诸侯、以及随行的贡品都会路过大商邑,让人大开眼界。

  每当这个时候,淑姜会特别想出门玩,可越是这个时候,阿爹就越管得严。

  “岐周虽是大都,但和朝歌完全不同。”赶牛车的丘叔凑了话头。

  丘叔一家住在淑姜家隔壁,丘婶也时常照顾淑姜,毕竟吕尚和吕奇都是男人,总有不方便的时候。

  远亲不如近邻,两家也算是自己人,故而淑姜在丘叔面前也无顾忌,她开心地爬过去,靠近坐驾,“丘叔,你去过吗?给我说说……”

  丘叔缓了缓缰绳,放慢了速度,“阿淑,这样危险,来,坐稳了,叔跟你说。”

  吕奇在淑姜身后摇了摇头,便随她去了,少了淑姜,他正好可以四叉八仰地躺在牛车上。

  “这岐周啊……”丘叔挥了一鞭子,悠悠道,“我也没去过。”

  淑姜噘了噘嘴知道丘叔在逗她,佯装不开心地撇过头去。

  其实呢,不知道也没关系,她总要到那里亲眼看一看的,留一份神秘感也好。

  “岐周和这里可不同,你看,我们这边离山远地很,这岐周却是靠着山,虽说是在山阳,可日出日落时,还是会被大山的影子遮去许多地方,这呢,还算是好的,那些犬戎、羌人什么的,都喜欢躲在山阴处,终日被大山的影子遮着,唉,我也没去过,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丘叔终是嘀嘀咕咕说起了岐周的情况。

  淑姜听了,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花海树林皆沐浴在阳光下,清溪闪着粼粼波光,她实在想不出被山影遮住的大都是怎样的?

  “还有啊,听说周国人都喜欢穿黑沉沉的衣服。”丘叔说着回头看了眼淑姜,“到了那里,你可就没花衣服穿咯。”

  淑姜身上的窄衣长裙,是明亮的橘色,用墨绿色线勾勒出整齐的菱格,这是节日时才能穿的衣服,平日里,淑姜穿的是没有花纹的素色衣裙。

  吕奇本是不让她这么穿的,说是到了岐周再换好衣服也不迟,可淑姜按捺不住,小女孩哪有不爱美的?

  “不过啊,岐周也有好的地方,听说那边长着许多奇花异草,树木比我们这儿高多了,像郊外社树这般粗的,听说在岐山还算是小的,这树多了,鸟就多,伯劳啊,云雀啊,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鸟,叫起来可好听了。”

  恍惚中,淑姜觉得自己似乎到了岐山,爬上了那比社树还要粗壮的大树,树冠直入云端,云上百鸟环绕,翩然起舞。

  翠绿之中,忽而起了一团火,那焰火不烈,柔和温暖,好似她身上衣服的颜色,随即,一滴清露自叶尖滑落到她手上,耳边是一声无与伦比的曼妙清吟。

  “是凤凰,那里有凤凰。”

  牛车一个颠簸,淑姜身后的吕奇立时弹了起来。

  “阿淑,你又在胡说什么!”

  吕奇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偏又不好明着训。

  眼前奇妙的景象烟消云散,淑姜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丘叔稳了稳牛车,则有些莫名其妙,“吕奇,一个凤凰,至于这么凶嘛?看你激动的,阿淑哪里胡说了?当初还是世子的西伯侯继位时,岐山大树上,就是有百鸟朝凤的嘛。”

  淑姜张了张嘴,无从说起,她是看到了,真真切切看到了,那明艳的羽毛,火焰般跳动,就如朝歌举行大祭,神女招来的凤凰那般,当然,大商邑的人就只能看见一线火红在云间划过,淑姜却能将凤凰的羽毛都看清楚。

  至于西伯侯的百鸟朝凤,淑姜还是第一次听说。

  吕奇松了口气,“我怕小孩子犯忌讳,大王最不喜人提起此事。”

  “屁,又不是在朝歌,再说了,这都出大商邑好半天了……哎,不对啊,我说你小子,我方才说的时候,你怎么不跳出来阻止我?你妹妹一说,你就这么紧张,臭小子,该不会是想告发我,割我鼻子吧?”

  “丘叔,哪能啊。”吕奇连连摆手,“你是知道轻重的,小孩子说话没遮拦。”

  淑姜被说得有些郁郁,面对美景也提不起兴致来了。

  丘叔哼了声,“别跟我油嘴滑舌的,你妹妹小孩子?你都未到二十,哎,我说吕尚这就不对了,怎么让你们兄妹俩自己出远门?他可心够大的,怎么会想到让你们去西岐的?”

  “呃……”

  吕奇吞吞吐吐,正思索着如何解释,丘叔却已经自行解释起来,“该不会是要逃税吧,这老小子也就这点出息。”

  吕奇挠着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是啊,再过两年,阿淑也该交半税了,我也该交全税了……”

  按大商律法,税赋分户税和丁税,丁税按人头收,一年一次。

  男女满十五岁,就要缴一半的丁税,男女满二十就要缴全部的丁税。

  而大商以外的方国各有不同,有些缴丁税,有些不缴,比如周国就不缴,因此,这到是一个好借口。

  吕奇方松了口气,忽又听丘叔问,“怎么不给阿淑寻个好人家?阿淑十三了吧?”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02章 岐山路险(中)
  丘叔的话,又把吕奇问下汗来。

  因丁税的问题,平民家的女儿,最好是在十三岁寻门亲事,十五岁一到,立刻挑吉日过门。这样,丁税就可以直接从夫家那边征收了。

  若嫁得晚了,彩礼上难免要加码,虽说十五岁的女孩也开始干活贴家用了,但习俗上,还是要补偿娘家为女儿缴的丁税。

  因此,十三岁的少女,最正确的做法是赶紧托媒定亲,而不是跟着兄长远赴他乡,再说了,岐周到底偏远了些,哪有大商邑好?

  “我们家屠户……不好找的……所以去周国……”吕奇强行寻了个理由,却也知道这个理由立不住脚。

  果然,丘叔立即反驳道,“谁说不好找?我们阿淑这么乖巧能干,我家那口子教她织布,阿淑一学就会,她还心心念念要给阿淑在朝歌寻个织户嫁过去呢,要不这样,一会儿到了渡口,你自己走,阿淑跟我回去,千里迢迢人生地不熟地去周国干吗?”

  “不行不行……”明知丘叔不一定是认真的,但吕奇就是不由自主地着急起来,就差没跳车了。

  淑姜也在边上摇头,否决了提议,“我跟阿兄走。”虽然还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淑姜明白,再留在大商邑,不仅自己有危险,恐怕还会连累父兄。

  好在丘叔只是说笑,见吕奇着急,又见淑姜坚持,也就不再逗这对兄妹,只是继续絮叨吕尚的不靠谱。

  行了段路,丘叔又想到了新问题,继续操心起来,“哎,我说,你们兄妹去岐周后,怎么安身,是跟着陶伯做事吗?”

  “咳。”吕奇清了清嗓子,一挺胸,无比骄傲道,“我们去岐周投奔散宜生。”

  “散宜生?”丘叔龇牙吸了口气,随后大笑起来,“哈哈,散宜生?伯邑考的大门客散宜生?行啊,小子,跟你爹学吹牛,阿淑,你说说,你们是不是去投靠散宜生?”

  淑姜愣了下,随即点头,她没想到丘叔会突然问自己,昨天夜里,她才第一次听到“散宜生”这个名字。

  看出了不对劲,丘叔继续追问,“阿淑,知道散宜生是谁吗?”

  淑姜摇头。

  “那知道伯邑考是谁吗?”

  淑姜再摇头。

  丘叔又是哈哈大笑两声,吕奇顿觉颜面无光,垂了头。

  “丘叔,散宜生和伯邑考是谁?”淑姜怯生生地拉了下丘叔的袖子。

  少女幼猫般模样格外惹人怜爱,丘叔不再嘲讽吕奇,耐心地同淑姜说了起来,“阿淑,咱们大王的膝下有位四殿下,头一个呢是王子启,这个你知道吧?”

  淑姜点头,又感奇怪,明明在说周国的事,怎么扯到大商了?

  丘叔挥了下牛鞭悠悠道,“别急哈,叔给你慢慢说,话说那周国国君西伯侯啊,也有四位公子,头一个呢,就是公子考。”

  淑姜又点了下头,却更茫然了,这和散宜生,和伯邑考又有什么关系?

  卖足了关子,丘叔才不紧不慢地给出了答案,“咱们的长殿下,既可以叫王子启,又可以叫微子启,这周国的长公子呢也一样,既可以叫公子考,又可以叫伯邑考,这散宜生就是伯邑考的门客,专门替周国招揽天下贤士……噗——”

  说到这里,丘叔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吕奇显然够不上“贤士”的标准。

  “伯邑考、散宜生,哈哈哈……”

  淑姜明白了,伯邑考也好,散宜生也好,都是大人物,不是区区一个屠户可以接近的。也难怪丘叔会不信,可淑姜又觉得阿爹是不会说谎的,他们不是还有一块玉佩吗?

  想到玉佩,淑姜有了一种诉说的冲动,可转念一想,吕奇不提,自己应该也是不能提的,为了压下这个冲动,淑姜只好另寻了个问题扯开话题,“为什么公子考又叫伯邑考?”

  “呃……”丘叔眼神变了变,敛了笑容淡淡道,“这些,等你到了岐周就知道啦。”

  车到渡口,挥别了丘叔,兄妹两人又转上了陶伯的船。

  和丘叔相比,陶伯是个寡言的人,淑姜觉得,他有点像阿爹,只是不似阿爹那般严厉,而淑姜也不是第一次见陶伯了,先前,吕尚就带着淑姜和吕奇拜会过陶伯。

  陶伯是岐周的大商户,拥有三艘大船,往来渭水间运货载客,原本淑姜该是过了下个月的生辰日后,坐另一趟船去的。可赶巧陶伯紧急运了一批货,提早来了大商邑,所以吕尚才决定让兄妹俩提前走。

  恭恭敬敬和陶伯打过招呼后,陶伯的手下将兄妹俩领进船舱。

  这艘船有两层,下层放货,上层载客,舱内已有十几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其中七八个,正围着一名白发老者。

  那老者白发散乱,衣衫褴褛,几乎成了布条,身边放着一支藤杖,形似乞丐,嘴上却是能说会道,故而周围绕了一圈的人。

  起先吕奇还很谨慎,带着淑姜在坐角落,淑姜也安安静静的,可这两人毕竟年纪还小,一个长年禁足,一个精力充沛,船行半日,开始各自不安份起来。

  淑姜觉得船舱闷,要去船头透气,吕奇先是不让,但看到白发老者那边越聊越热闹,便嘱咐了两句,放淑姜出去了,自己则与那些人凑作一堆。

  淑姜走出船舱,在船头迎风而立,只见两岸花木群山绵延不尽,水烟渺渺,淑姜忽然想起了昨夜的梦,那个在天上的梦,此时烟岚缭绕的群山,多少有些像梦中的情景。

  站累了,淑姜就蹲坐在船舷,双手抱膝,听着江潮,不觉有了睡意。

  睡梦中,淑姜迷迷糊糊觉得眼前有光。

  那是一点青黑色的光团,光团间似乎有一样东西。

  是玉佩……?

  淑姜伸手想要确认,指尖触碰刹那,莫名起了一阵狂风,风声在耳边急急呼啸过,随即,又响起砰砰叩门声!

  怎么会……,自己不是在船上吗?

  淑姜猛然起身,站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不知所措。

  找阿兄!

  念头闪过的刹那,淑姜朝门外跑去。

  开门又是一阵急风,比方才大了许多,刮得人睁不开眼。

  “吼!”

  怒吼声起,淑姜微微张开指缝,只见一庞然大物裹着黑气向自己扑来,她被吓得急急后退,门在眼前“砰——”地一声又关上。

  “阿兄!”淑姜惊叫一声,站了起来,茫然四顾,水波粼粼,江风吹来,让她略清醒了些,却还是回不过神来。

  吕奇跑上船舷时,见淑姜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半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好牵起淑姜的手,把淑姜带回船舱。

  到了角落,吕奇才低声数落,“怎么了?又乱看了?这里人多,出了事,阿兄可救不了你。”

  “玉佩。”淑姜抿了下嘴,“玉佩上有怪物。”

  吕奇笑着摇头,这玉佩能有什么怪物,大约就是淑姜找借口想看罢了。

  哎,不对,淑姜是怎么知道玉佩的?

  吕奇看了看淑姜,叹了口气,知道这个妹妹不寻常,也懒得计较了,他伸手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将玉佩紧攥在手,就着昏暗的光线,给淑姜看。

  之所以拿给淑姜看,是因为吕奇知道,淑姜虽有好奇心,但并不顽皮,只要满足她的好奇心,她便会安静下来。

  舱内光线昏暗,可淑姜却看得清楚。

  玉佩上流动的线条有些抽象,但还是能认出,那是一头肋生双翅,脚底踏云的飞熊。

  淑姜是见过熊的,去往朝歌的贡品中就有战熊,可会飞的熊,淑姜还是第一次见到,世上真有这样的熊?

  再仔细看去,青黑的玉质上,满是石斑杂色。

  这显然不是一块好玉,平民所用,若说这玉是给一个屠户的信物,到也说得过去。

  淑姜端详了一会儿,感受不到任何古怪之处。

  “看够了?”吕奇微微手拢手指,已是打算收起。

  淑姜点点头,事关重大,这毕竟是信物,若是丢了,在岐周可就难落脚了。

  关于这个白日梦,就这么过去了。

  夜里,淑姜又做了个梦,也是个怪梦。

  淑姜梦见自己站在船头,天际乌云沉沉,一只看不清面目的怪鸟,在半空阴森森地怪叫着,似哭似笑,未了,这怪鸟竟还开口同她道,“你去不了岐周,你去不了岐周,桀桀桀。”

  淑姜大惊,以为是怪鸟抢了玉佩,一下子醒了过来。

  睁眼,舱内光线微透,外头一片雨声,天应该是亮了,只是被云雨阴着。

  淑姜同一群陌生的女人小孩躺作一堆,她小心地跨过人,想要找吕奇,但男女之间有一道帘子隔着,淑姜没勇气掀开帘子,毕竟对面皆是男子,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就不好了,正踌躇间,外面传来了谈话声。

  “云雨是从岐周方向飘来的吧?”

  “是,主人,我们走的时候,这雨就没停过,看样子,前面怕是涨水了……”

  “再往前开一段看看。”

  “是。”

  捱到众人醒来,淑姜连忙拉着吕奇到角落,要看玉佩,吕奇无奈地又亮了亮玉佩,淑姜这才放下心来道,“阿兄,外面下雨了,陶伯说,云雨是从岐周方向飘来的。”

  吕奇疑惑地看着妹妹,不知她想说什么,实际上,淑姜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直觉这很重要。

  见淑姜郑重其事,吕奇只好淡淡应了声,“哦,知道了,没事的。”

  “小姑娘,你还听见了什么?”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03章 岐山路险(下)
  插话的是一名老者,白发蓬乱,满脸皱纹,正是吕奇先前忍不住去围观的那位白发老者,众人皆称呼他为“颠老”。

  在一群平民中,这样一个邋遢老头还是挺扎眼的,与颠老对视刹那,淑姜莫名害怕了,缩到了吕奇身后,可即便如此,淑姜还是觉得颠老的视线穿透了吕奇落在了自己身上。

  吕奇只道淑姜害羞,笑着应道,“我妹妹,淑姜,小孩子,下个雨都怕。”

  听到自己的意思被曲解,淑姜有些郁闷,但也实在不愿意面对那个怪老头。

  “聊什么呢?”有人探了过来凑热闹

  吕奇将方才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颠老,这岐周飘来的雨有什么特别吗?”那人不解地看向颠老。

  颠老回道,“没什么,我来时便听人说岐周下了很久的雨,搞不好上游涨得厉害,说不定要在渭水边待两日。”

  话音刚落,外头的雨声突然大了起来,问话的人张了张嘴,方要说什么,忽而听得一声怪叫。

  那怪叫声好似指甲刮过木板,又放大了十数倍,听得人心里发怵。

  淑姜抓紧了吕奇的衣摆,吕奇回手搂住她,不以为意道,“怕什么,鸟叫而已。”

  颠老却连连叹气,“怕是走不了咯。”

  “吕奇,这可不是普通的鸟,是相弘!”

  “哎呀,怎么这么晦气?居然是相弘!”

  “要是有巫者在就好了。”

  “少做梦了,这荒郊野外的哪会有巫者?”

  床舱内一片唉声叹气,淑姜却迷糊得很,她从未出过远门,不知道相弘是什么?

  “桀桀桀”

  尖锐的鸟鸣,又变作了一种声音,仿佛是垂死的之人发出的怪笑。

  淑姜心头一震,这声音如此熟悉,不就是昨夜梦里那只怪鸟?

  众人正议论着,船舱里突然飘进一阵烟气,内中夹杂着草木香。

  淑姜知道,这是艾草和菖蒲的味道,在大商邑,春夏节日里,平民人家常用此来驱邪。

  “桀桀桀”

  这驱邪的烟气显然无效,那怪鸟还是盘旋在船只上空,发出声声怪笑般的叫声。

  “烧这些有什么用?”

  “要是有个游方术师在这里就好了。”

  “这就更胡说了,现在哪还有游方术师,还是来个巫者吧。”

  “……,巫者?刚才你不还说我做梦吗?”

  船舱内众人唉声叹气,女人们躲在角落,双手交叠,半握拳状抵在额上,不住祈祷。

  被这紧张的气氛感染,吕奇带着淑姜也缩到了角落,兄妹俩依偎在一起。

  “阿兄,相弘鸟是什么?”淑姜小声问道。

  吕奇虽是第一次遇到这怪鸟,却也听说过,于是压着嗓子同淑姜解释,“相弘鸟就是伤魂鸟,传说本是山里头的雌雉,遇到女人的怨魂后,就会化成妖怪,专门吸食女人和小孩的魂魄……”

  正说到这里,外头的相弘鸟又适时地发出那种刮擦木板的鸣叫,好似女鬼索命,吓得船舱里的女人搂紧了自家的孩子,甚至还有人磕起了头。

  有这么可怕吗?

  回想起梦里,一只冒着黑烟的飞熊,一只会说话的飞鸟,淑姜觉得,似乎……还是飞熊更可怕些。

  “阿兄,那为什么大家叫它相弘?”

  吕奇道:“为了驱邪,听说,如果念伤魂鸟,会把它招来,念相弘鸟就可以把它驱赶走。”

  “桀桀桀”怪笑声起,似在嘲笑吕奇的说法。

  当然,这只是淑姜的感觉,吕奇并未觉得这鸟叫和自己说的话有什么联系。

  淑姜却不禁疑惑,这怪鸟出现在这里,真是为了吸食女人小孩的魂魄吗?

  不大会儿,船舱里的烟味更重了,邪祟是没驱赶走,人却是被熏得纷纷咳嗽起来。

  一时间,气氛略有些尴尬。

  时间长了,这怪鸟只是时不时怪叫,不曾有进一步的举动,人心开始渐渐安定下来,有人低声安慰着自家女眷,“吸魂什么的,只是传说,别太当真了。”

  吕奇也有些按捺不住,明知不该提,却鬼使神差地问道,“呃……阿淑,有看到什么吗?”

  见淑姜摇头,吕奇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但心里也算放下块石头,跟着又小声嘱咐了句,“千万别乱说。”

  淑姜有些无语,刚才吕奇的提问,分明就是期待她“乱说话”嘛,鼓了鼓腮帮子,淑姜转头看向人群,忽然间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琴虫……”

  两字方入耳,水色就在眼前蔓延开来。

  淑姜好像落入了水中,水波一片混沌,但混沌之中仍可见一庞然大物在船底扭动着。

  “去……,去……”

  声音断断续续落入耳中,船底巨大的身影蛰伏着,不曾动弹。

  这画面让淑姜暗暗心惊,水下的身影可有船身一半的粗细,若是动起来,这船怕是要危险了。

  琴虫,水下怪物的名字?

  那两声“去……”是有人在驱逐琴虫?

  “琴虫,去……”

  又是一声,淑姜听清了,这声音是颠老的。

  淑姜张望找寻,只见颠老坐在另一个角落,闭目养神,嘴巴并没有动,可淑姜确确实实听到他说话了。

  不动口,就能说话,怎么做到的?

  “看什么呢?”吕奇拉了一把淑姜。

  淑姜抬眼看吕奇,看吕奇的表情,显然不曾听见颠老发声。

  “到……到底怎么了?”吕奇被妹妹看得发毛。

  “琴虫,去……”又是一声在淑姜耳边响起。

  淑姜犹豫了,她似乎不该“乱说话”,于是只好说了声,“阿兄,我怕。”

  “别怕,别怕。”吕奇被淑姜的一惊一乍弄得有些哭笑不得,摸了摸她后脑勺,以示安抚。

  相弘鸟在怪叫,水底有巨大的琴虫,岐周飘来的云雨……,还有,这颠老究竟是什么人?

  这一切实在太令淑姜费解了,这些不解,又令她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各位,我们先转向丰邑的渡口,等上峰洪流过了再去岐周。”

  陶伯的话语让众人彻底松了口气。

  从相弘鸟出现起,已是过了好些时候,船在风雨中除了有些颠簸,并没有其他的事发生,眼下又有了着落,船舱内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到了丰邑就有巫者了,看这臭鸟还敢跟来?”

  “你啊,刚才真是乱说话,大王早就不许私自练习方术了,哪里还会有游方术师?”

  “随口说说而已,说不定咱们船上真有,哈哈哈。”

  边上只当说笑,淑姜听了却是不安,看颠老的样子,绝不可能是体面的巫者,如果他是游方术师……

  趁着人声嘈杂,淑姜凑到吕奇耳边说了句,“阿兄,船下有东西。”

  吕奇脸色变了变,转头看了看周围人,见是无人注意他们,才小声问,“什么东西?”

  淑姜也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乖巧地小声道,“琴虫。”

  吕奇脸上显出一丝古怪,也不知这个妹妹又是怎么突然知道“琴虫”的,他只好假装不经意道,“哦,没事,别跟旁人说。”

  见淑姜不解地看着自己,吕奇无奈解释道,“琴虫是灵兽,不会害人,应该是来保护我们的,难怪这相弘鸟不敢下来。”

  是这样吗?

  那颠老为何要驱赶琴虫?

  淑姜又想探头,吕奇却将她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淑姜只好作罢,不再说什么,毕竟颠老没开口,说了只怕吕奇也不信。

  “桀桀桀”

  相弘鸟又发出怪笑般的叫声,而船舱里的人,早就不当回事了,毕竟有陶伯在。陶伯常年往来渭水,他既然没着慌,那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淑姜静静地听着怪鸟鸣叫,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想法。

  她觉得这只相弘鸟似乎并没有恶意,同时,她又想起了梦里的怪鸟说她去不了岐周,如今船往丰邑,似乎还真去不了岐周了。

  外头的雨声渐渐小下去,船舱里也开始讨论起丰邑来。

  丰邑是周国的新邑,短短十几年的经营,就成一座富饶的大邑。

  邑内热闹非凡、商贾往来,邑外耕地、桑林遍布,船只要去的丰邑郊外的大丰渡。

  与丰邑相邻的,则是用来囤军的镐邑。

  “其实能留在丰邑也挺好,丰、镐二邑由召叔母和公子发管着,到也不比岐周差。”

  “哎,你们知道不?听说公子发神勇盖世,身材足足高出常人一倍,十五、六岁时就可领兵破犬戎。”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干脆留在丰邑得了。”

  “想得美,伯侯再宽仁,也得按规矩办事,要想留在丰邑,得先到岐周的牧正大人那边登记了再行安排。”

  “切,我也就是说说,其实还是岐周好,伯侯为人宽厚公正,说不定,我还能混上个下士。”

  “就你?”

  “怎么,瞧不起人?颠老,你说我行不行?”说笑间,有人要寻颠老评理。

  角落里,颠老双眼紧闭,一头乱发已被汗水濡湿。

  “颠老?颠……老?啊!”

  “扑通”一声,颠老摔倒在地,浑身打颤起来。

  吕奇惊讶转身,淑姜也是惊讶,再次探头看去,只见颠老斜倒在地,身子不住颤抖,口鼻皆流出血来。

  “琴虫……琴虫……去!”

  颠老双唇惨白,口牙紧咬,这声音依旧只有淑姜听得见。

  淑姜吓得缩回了头,心砰砰直跳,陡然间,眼前又是漫开一片水色。

  水中传来一声闷吼,那庞大的黑影拱了拱身子,随即反转过来。

  在它翻转的瞬间,一声尖利的鸣叫划破苍穹,大船剧烈颠簸起来。

  吕奇连忙拉住淑姜,船舱内响起一片惊呼声,有人急急向外奔跑,被陶伯手下的船工赶了回来,“外面危险,不识水性的不可——”

  那船工话未说完,一个浪头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水哗啦啦漫进船舱,这一下,人群彻底失控,吕奇第一反应也是往外跑,但是出口早被争先恐后往外冲的人堵住了,吕奇只好停住脚步,护着淑姜躲到一侧。

  很快又是一个浪打来。

  这涛浪的力量惊人,竟是将堵在船舱内的人冲回了船舱,又从船舱另一边破出。

  淑姜的视野一下子混乱了起来,耳边传来水浪声,救命声,还有相弘鸟的怪叫声!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04章 身份疑云(上)
  吕奇死死地将淑姜护在怀里,淑姜只觉天旋地转,口鼻被水呛得生疼。

  便是在这般混乱中,淑姜还是清晰地听到了一记吼声!

  这吼声不是水中琴虫发出的,是……从吕奇怀中发出的!

  淑姜脑海里闪过那枚飞熊玉佩,她急忙闭气,努力睁眼想看个究竟。

  眼前的吕奇似昏死了过去,一阵暗流涌来,吕奇禁受不住松开了手,淑姜急忙拉住吕奇的衣襟,暗流湍急,竟是比水上拍下的浪力道更大,生生将两人分开。

  淑姜拼命攥住吕奇的衣襟,拉扯之下,吕奇的衣襟散了开来,一枚玉佩滑落了出来。

  淑姜一惊,手中再也抓不住吕奇,眼睁睁地看着吕奇被暗流推开。

  淑姜不由自主地张嘴要喊,结果又是狠狠呛了口水。

  又一声闷吼,淑姜眼前升起了一道巨大黑影,内中两点幽绿色光,宛若两团鬼火,是琴虫!这汹涌暗流就是它带来的!

  玉佩早不见了踪影,眼前的黑影渐渐逼近,淑姜绝望地闭上了眼。

  只是过了一小会儿,预想中的攻击并未来临,周围还似乎平静了下来。

  淑姜在水中微微睁眼,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条人影……

  “琴虫!去!”

  是颠老!

  淑姜瞪大了眼睛,但很快又因为疼痛眯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异样,周身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流在涌动,虽然憋着气,却并不难受。

  那个颠老,是如何在水中说话的?刚才还半死不活的他,又为何突然间如此神勇?

  褴褛衣衫在水中拂动,颠老双手举着藤杖,藤杖上发着光,颠老周身也涌动着光,淑姜在他身后,似乎被一个无形的罩子保护着。

  太多太多疑问,眼前所见,身上所感,彻底超出了淑姜的认知。

  “畜生,还不走!”

  颠老的呵斥声又传了过来。

  庞然大物与颠老对峙着,颠老挥舞藤杖,飞出一道光芒,击向琴虫。

  那琴虫虽大,身子到是灵活,扭头躲开去,只是它这一动,又是搅动起庞大的暗流,颠老好似风中秋叶,颠簸而去,琴虫也掉头追去。

  离开颠老刹那,淑姜的呼吸又困难起来,她下意识往上蹬去,才两下,琴虫搅起的暗流,如山石般滚落下来,将淑姜往下压去。

  一瞬间,淑姜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出来了,闷痛过后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但有些事情,又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淑姜突然想起,有一年社日,吕奇偷偷带着她跑去看社庙祈福。

  四名大巫带着面具,在社树四周挥戈顿足,画着半面妆的美丽庙祝则绕着社树跳祭舞,在旁看了一会儿,淑姜渐渐有些恍神,发觉庙祝的指尖有些异样,似有光晕在流转。

  这指尖的流光似从社树上引下的,随着舞蹈,在庙祝周身流转开来……

  淑姜看得入迷,不知不觉间,开始觉得周身隐隐有风流转,那风是如此细微,只有毛孔能隐隐感知。

  回家后,淑姜学着庙祝的样子,在自家枣树下跳舞,被父亲发现后,连着吕奇一起受罚……

  回忆带起了风。

  方才颠老身畔,那细风流动的感觉又回来了,淑姜能清晰地感知到身体里有一股气钻了出来,自己好似初春时渐绿的荒原,在苏醒……

  又是一声低吼,和琴虫的吼声截然不同,淑姜猛然睁眼,眼前有一团暗青色的光。

  淑姜心中一喜,是玉佩!她无暇去想玉佩是怎么出现的,连忙伸手去抓,将玉佩握入手里刹那,淑姜忽感小腹一沉,流转的细风突然停滞了。

  明知这玉佩对自己不利,淑姜还是紧紧握住了玉佩,停滞的细风,无力地鼓动了一下,溃散了。

  淑姜再次尝到了绝望的滋味,她手脚好似被无形的大石压着,再也使不出一丝气力,就在此时,水浪再度搅动起来,是琴虫回来了!

  淑姜无可奈何地攥紧了玉佩,她知道自己争不过这乱流与巨兽,她只好将仅剩的一点力气用在手上,她想着,或许吕奇还活着,或许自己的尸体很快就会浮上渭水,而吕奇需要这块玉佩……

  双眼阖上时,一道光疾速飞入了水中,只是淑姜再也没力气去看了,任凭自己缓缓下坠……

  蓦地,淑姜感觉似乎落入了一人怀抱中,只是她眼皮沉重,完全撑不开。

  是吕奇吗?

  念头方起,手不由自主一松,淑姜赶紧摸着那人的衣襟,将玉佩放入,无论如何,不管是不是吕奇,这玉佩不能再丢了……

  挣扎着做完这些,淑姜终于失去了意识……

  又不知过了多久,淑姜忽感眼前一亮,随即全身的知觉慢慢回了过来,自己好像正躺在草地上,背后微微有些扎。

  “二公子,她无大碍,把水吐出来就没事了。”耳边响起一女子的声音,紧接着,淑姜就听到那女子喃喃低语起来。

  淑姜听不清那女子在说什么,只是随着那女子的低语声,忽觉胃里一阵翻腾,顿时再也躺不住,一下子翻过身来,趴在草地上张口吐了起来,吐完之后,淑姜又迷糊了过去。

  “阿淑,阿淑!”

  又不知过了多久,淑姜感到有人在摇她,摇得她头晕目眩,浑身散架。

  “阿……兄……”

  淑姜勉力出声,吕奇这才停了手,将她搂在怀里,又哭又笑,“太好了!太好了……救过来了,救过来了!”

  吕奇高兴,淑姜却险险又要昏过去。

  “吕奇,别这样,你妹妹还难受着。”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淑姜终于解脱了。

  又过了一会儿,淑姜总算缓过劲来,她发觉自己正被吕奇抱着,半躺在一棵大树底下,周围横七竖八,或坐或躺的皆是同船之人。

  “启禀二公子。”

  “如何?”

  “狂和陶伯确认过了,人都救上来了,没有遗失。”

  前方传来谈话声,淑姜抬眼看去,距离自己不远处就是渡口,附近水面上飘浮着残物,看来,那时船就快渡口了,而说话的两人正立在渡口畔。

  这两人一人背对淑姜,一人侧身侍立。

  背对淑姜的男子,手按剑柄,身着黑色细葛袍,袖口上一圈精致的滚边纹绣,头戴玉冠,这身装扮,在贵人间,算不上华丽,但听称呼,此人身份却非同小可,应是西伯侯家的二公子姬发。

  当然,平民百姓是不能直呼公子其名的,平时谈论起来,人们多称姬发为“公子发”。

  果然,见淑姜盯着那边,吕奇轻声解释道,“持剑者是公子发,周国二公子,是他救了你。”

  听了这句,淑姜脑海里快速闪过了一个念头,却晕晕地抓不住,她只好继续看着那边发呆,吕奇又指了指姬发身边人,继续说道,“二公子身边那个,很高的、背弓的是熊狂,周国火师之子,二公子的亲信。”

  淑姜愣住了,她突然想起船上人说公子发高出常人一倍,宛若巨神。

  眼前的姬发是要比寻常男子高,可真正比常人高出一倍的,是姬发身边的那个熊狂。

  姬发已是不矮,熊狂竟比姬发还高出一头多,这熊狂和矮小男子比起来看,是差不多要有一倍了。

  淑姜不禁哑然失笑,转而有懊恼,为什么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她就记得那么清楚,重要的事反而想不起来了呢?

  那边的熊狂同姬发汇报过后,站到了姬发身侧,略略靠后,陪着姬发看向滔滔渭水,也不知两人在看什么。

  半晌过后,姬发突然伸手,熊狂会意,取下巨弓立在地上,却有些迟疑道,“公子,还是让狂来吧。”

  “你?我可没想杀人。”

  熊狂“嘿嘿”一笑,不再坚持,随即又恭恭敬敬递上羽箭。

  一声尖锐鸣响,箭没入了水中,“哗啦”一个浪起,紧接着,那熊狂竟踏浪而去。

  这巨人魁梧高大却不笨拙,身形更是出人意料地灵活,淑姜懵了,想不通这人是怎么做到在水上行走的?他们方才射了什么?总不见得是鱼吧?

  “公子,不好了,那老头——”此时,一名小兵慌慌张张跑来禀报,只是话到一半,那小兵突然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被熊狂扔上岸的,正是小兵口中的“老头”。

  “颠——”淑姜亦是惊呼一声,只是尚来不及说完,便被吕奇捂住了嘴。

  姬发的耳目很是灵敏,立时回头看向淑姜。

  那是一张麦色的脸,风晒雨淋的颜色,皮肤略有些粗糙,却不减损英俊,相反,为那张脸凭添了几分刚毅与威严,也使得这张脸看起来有些冷酷,不太好说话。

  只一眼,姬发迅速转了回来,熊狂则俯身看着地上挺尸的颠老道,“公子手下留情,没射你要害,莫装死,起来回话。”

  颠老没有回应,只见他肩上插着箭,翻着白眼,喘着气,好似快死了一般。

  淑姜着急,在吕奇怀里挣扎了一下。

  “别惹事。”吕奇低声警告妹妹不可轻举妄动。

  淑姜咬了下唇,颠老在水底救过自己,也救过船上的人,若不是颠老,这船恐怕到不了渡口就翻了。

  另一边,见颠老不回话,熊狂竟伸手直接拔了箭。

  颠老发出声声惨叫,在地上翻滚起来。

  姬发侧身,双手环臂,微微垂眸,一副看戏的样子,他的侧脸看起来更好看,但感觉上也似乎更无情,甚至带着几许杀气。

  地上的颠老滚着滚着,向水边滚去,熊狂疾步上前,踏住了颠老,颠老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随即又惨呼起来。

  熊狂皱眉道,“鬼叫什么,箭簇只没了三分,公子已是留手。”

  “我这条老命……我这条老命……”颠老咳了咳,“哪经得起折腾,哎哟……哎哟……”

  “去请邑宗大人过来。”姬发吩咐边上的小兵。

  很快,一阵淡淡药香拂来,青衣女子款步走近,这身青衣深得发黑,让淑姜隐约想起了什么,却依旧抓不住头绪。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05章 身份疑云(中)
  “二公子。”青衣女子向姬发微微欠身,口气恭敬,神情淡然,散发着巫者独有的清冷气质。

  “阿菀,你且看看此人。”姬发亲切地唤着青衣巫者,两人之间颇为熟稔。

  “这位竟是邑宗大人?”

  “可不是嘛,不愧是周国,邑宗大人也不摆架子。”

  听着周围人小声议论,淑姜顿时明白,先前为她驱水的女子,就是这位邑宗大人。

  “二公子把你从水里救起,用祝由帮你驱水的,则是邑宗大人菀风。”吕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淑姜明白,吕奇言下之意是,姬发和菀风都是好人,他们不会无缘无故抓颠老。

  菀风绕着颠老走了一圈,她面皮白净,细长眼,眉头微微拧着,似有些嫌弃,但这样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美感,让人忍不住起坏心,想要惹这位巫者生气。

  “没有庙印,动用过方术,手法似是东夷那带的……”

  “你看错了……你看错了……!”颠老伸手要拉菀风的裙摆。

  菀风踏了一步,动作看似不快,却刚好避开,随即,她回姬发身边,禀报道,“就是个游方术师,请公子定夺。”

  隶属于巫官体系的方士、术师,皆需由庙祝落下庙印,接受巫者管辖,且不能离开所属辖区,很久以前,大商是有过不受管辖的术师,被称作游方,但今时今日,大商治下早无游方,因此,颠老就算不是坏人,也触犯了律法。

  地上的颠老又是一通挣扎,熊狂略加了点脚劲,呵斥道,“老实点。”

  “咳咳咳,西伯侯最为尊老,你们……你们太不像话了……”颠老咳喘了起来,好似接不上气来。

  淑姜看着心里一阵难过,吕奇见她表情垮了下来,干脆先捂上了她的嘴,而后苦口婆心道,“东夷屡次反叛,他又是东夷来的,阿淑,你可不能乱说。”

  “东夷来的?”菀风冷然转身,“我可没这么说过,我只能确认,他用的方术出自东夷。”

  吕奇吓得一个激灵,这里的人,怎么耳目一个比一个灵敏。

  “他动用了何种方术?”姬发问出了关键。

  “一种驱使兽魂的方术,我们通常称之为东夷兽术,虽然出自东夷,但有不少方国在用。”

  菀风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哗然。

  “是他召来了妖物!”

  “妖人!奸细!”

  “砍他脚!”

  “把他赶出去!”

  有人起了头,愤怒的情绪很快被点燃,并蔓延开来。

  淑姜惊讶,在船上,大家和颠老有说有笑的,如今却突然间变成了仇人,竟没一人为颠老说话。她不知道的是,对这些人来说,命差点没了,财物更是损失惨重,尤其是船主陶伯,一船货物尽失,起头喊叫的便是船工。

  “诸位,稍安勿躁!不可打扰公子办事!”边上的士兵维持着秩序,拦住了想冲上来的人。

  “为何使用兽术?相弘鸟的叫声,整个丰邑都能听到,是不是你召来的?”

  菀风的声音穿透了嘈杂的人声,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怒目而视,等着颠老给说法。

  水声滔滔,颠老长长吐了口气,“你怎么不问问水底有什么?”

  菀风嘴角泛起冷笑,“想说什么就说吧,不必卖关子。”

  颠老苦笑道,“说出来,只怕你不信,我在驱逐琴虫,它要掀翻这船。”

  菀风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一派胡言!”

  听了菀风的斥责,众人又是议论纷纷。

  “琴虫是灵兽,怎么会害人?”

  “就是就是。”

  “船……好像是琴虫掀翻的。”

  “胡说!分明是相弘鸟要下来吸魂,所以琴虫才出水的。”

  “对啊,琴虫真要害人,早在江上就把我们掀翻了,哪里还会等到渡口?”

  听着这些话,淑姜只觉气闷,她所看到的情况,根本不是如此,却又不知如何帮颠老解释,在水下,那琴虫还攻击了自己,怎么不会害人?

  “还有要说的吗?”菀风似是打算再给颠老一次机会。

  颠老却“哈哈”一笑,“小巫正,说再多有用吗,你敢查下去吗?罢了罢了,随你们处置吧。”

  菀风不再理会他,转向姬发道,“阿菀没什么可问的了,请二公子发落。”

  “先关起,再逃,就砍脚。”

  听了姬发的话,淑姜气不打一处来,再也按捺不住,挣开吕奇大声道,“颠老是在驱赶琴虫!他还救了我!”

  “阿……阿淑!”吕奇“扑通”一声跪下,并拉着淑姜一起跪下,“公子,邑宗大人,小孩子不懂事,勿怪,勿怪。”

  菀风豁然转身,视线触碰刹那,淑姜听到了铃声,铃声越来越响,淑姜一愣,随即目光落到了菀风的腰上。

  菀风的腰间系着一块八角柱状的碧色玉,碧玉底端系着铃铛,铃声似乎就是从那里发出的,可是,刚才菀风走来时,淑姜并没有听到铃声,为何此时突然有了铃响?

  “你……听得到?”

  待淑姜反应过来,菀风已是立到她面前,淑姜忽感周身有细风流动,就好像在水里那般。

  “听……听得到什么?”吕奇脸都绿了。

  “没问你。”菀风瞥了吕奇一眼,满是警告的意味。

  吕奇不管不顾地替淑姜强答道,“没有,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吕奇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了,偏偏那铃声一声接着一声在淑姜耳边响起。

  见吕奇头上汗珠滚落,淑姜只好压下心中的委屈,小声道,“没听到……”

  菀风微微垂下眼帘,同吕奇道,“看好你妹妹,别给人骗了。”接着,她视线又斜向淑姜,“记住,救你的人是二公子,没二公子,你早淹死了。”

  再度回到姬发身边,菀风淡淡行了个礼,等着姬发开口。

  “此事必然惊动岐周,这些人就暂时安置在这边。”

  “遵令。”菀风说着再度欠了欠身,“若无他事,阿菀就先行告退安排人手了。”

  姬发点头,菀风款款而去。

  周围则又响起了对颠老的指责声。

  “竟然还骗小孩子。”

  “等灵女大人来了,看怎么收拾这奸细!”

  淑姜闻言满心苦涩,她眼眶发热地看着颠老,颠老似是认了命,闭了眼,在那边直哼哼。

  淑姜吸了下鼻子,觉察到有人在打量她,转过视线,对上了一双噙着笑意的眼眸,没想到看着有些严厉的姬发,笑起来却有几许不正经。

  淑姜就快呕死了,偏偏那人还在笑……,就算他救过她,但他也不能凭白冤枉人啊!

  慢着……,是这位二公子救了自己!

  散落的回忆片段终于连贯起来。

  这么说来,玉佩在姬发身上?

  待淑姜反应过来,姬发已转身离去,熊狂拎起了颠老跟在后面。

  很快,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搭起了帐子,将男人女人隔开,附近的村民在菀风的带领下,送来了些救助物资,淑姜被一名妇人临时照顾着。

  众人漱洗打理后,又吃了饼和热汤,寒气散尽,皆觉舒服了许多,又加上折腾了半天,很快鼾声四起。

  淑姜却睡不着,她不明白,颠老明明救了人,为什么反被冤枉?此外还有玉佩的事,也没来得及同吕奇说。再者,菀风所发出的铃声又是怎么回事?真的只有自己才能听到吗?

  这一夜,太多疑问缠绕在心底,淑姜怎么也睡不着,天快亮时才眯了会儿,随后便头昏脑胀地被拉了起来。

  瞅准机会,溜出帐篷,淑姜才发觉外面不知何时又竖起一个大帐,用青色的布幔做成,还是圆顶的,好似一座亭子。

  隔着青帐望向渡口,淑姜呆住了。

  一艘三层高的大船停在了渡口,船头有一只巨大水兽,有半条船那么粗,兽头蛇身,青灰色的鳞片隐在水烟中,看样子,这大三层船似是被这水兽拉着来的。

  这水兽正是琴虫。

  此时的琴虫神态温和,双眸沉静,全然不似淑姜在水中看到的凶态。

  正出着神,淑姜突然被人一把拉住,正是吕奇。

  吕奇对她做着噤声的手势,把淑姜拉到僻静处嘱咐道,“阿淑,一会儿如果有人问话,你可不能像昨天那样乱说了,再乱说,咱们俩的命可就没了。”

  见淑姜表情有些抵触,吕奇觉得,是该把事情说一说了。

  “阿淑,你该知道的,你和别人不一样,天生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你可能是侍神者,比巫者更厉害。像你这样的,本该送到社庙里,让巫者过目……”说到这里,吕奇顿了顿,思索着措辞,想在不吓到淑姜的情况下尽量把事态的严重性说明。

  侍神者?

  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听到一些别人听不见的,就是侍神者吗?

  可巫者好像也有这样的能力吧?

  淑姜想起了菀风的铃声,她似乎离谜团近了一步,却又发觉这个谜团大到超乎自己想象,她愣愣地看着吕奇,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那个……,你可能没印象了,最初我们不是住在大商邑的,被征调去大商邑时,阿爹本想把你留在吕国,可是……可是阿娘那时快不行了。”吕奇说着有些伤感,“所以,不得不把你一起带走,大商邑的巫者非常厉害,阿爹怕你被发现,所以才把你关家里,你那次,不知怎么地,就在枣树底下发了光,我也不知道你哪儿学来的,但是……在我们见到散宜生前,你不能再做这样的事了,也不能乱说话了,否则不仅仅是砍脚割鼻子,还会掉脑袋,阿爹也会被连累的……”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06章 身份疑云(下)
  “阿兄,送到社庙后……会怎样?”

  吕奇刻意跳过的事,还是被淑姜察觉了。

  吕奇的脸色愈发难看,他不知如何解释,侍神者天生神力,姜姓又是炎黄八姓之一,出自八姓的侍神者是王朝最忌讳之事,送入社庙后,自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反正……会有不好的事,否则阿爹也不会瞒着了。像我们这样身份低微的人,不该是侍神者的,你明白吗?”吕奇蹲下,紧紧攥住了淑姜的肩膀。

  淑姜不明白,但她明白吕奇的恐惧和担忧,所以她不再问下去。

  十三岁的年纪,虽还不能明白复杂的人事,却也能分得清谁是真心为她好。

  而吕奇眼中的恐惧担忧也让淑姜难受,这些年来,她无忧无虑地活着,从不知道父兄心中还替自己担着这么一个秘密。

  见淑姜神情黯然,吕奇也是心疼,摸了摸妹妹的后脑勺,“阿淑,你也不用这么害怕,只要不乱说话就没事,回头我们到了岐周,入散宜生门下就好了。”

  “阿兄,我们去不了岐周……”淑姜想起了梦中的怪鸟,“玉佩丢了……”

  其实也不是丢了,玉佩可能落在了姬发手里,淑姜压下了猜测,毕竟姬发身份高贵,自己和吕奇这样的小民去讨要,只怕又会惹上什么麻烦。

  “你怎么知道丢了?”吕奇吃了一惊,随即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淑姜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全然没想到玉佩会丢,全拜眼前这个妹妹所赐,只憨憨一笑,“丢了就丢了,大不了我们去大公子府邸蹲散宜生呗。”

  “吕奇——,淑姜——”

  远处传来喊声,是姬发的小兵,来找兄妹俩去渡口集合。

  “你们兄妹到有意思,这么多大人物来丰邑,大家都去看热闹了,你们躲在这里做什么?”

  吕奇笑着解释道,“你也知道我妹妹被那颠老骗了,我怕她乱说话,和她交待几句。”

  姬发的小兵到是好心,安慰道,“没事,咱们公子人可好了,治军是严格了点,但对百姓很宽厚,否则也不会亲自下水救你妹妹,不过一会儿人多,是不能乱说话,灵女大人若风来了,三公子和散宜先生也在。”

  吕奇闻言跳了起来,“散宜生?不,我是说散宜先生也在?”

  “哦?你们也是投靠散宜先生的?”

  正说着,耳边欢声雷动,抬眼看去,前方密密麻麻的人群,把兄妹俩吓了一跳。

  小兵笑道,“都是附近的村民,哎,让一让,各位乡亲让一让。”

  拖着大船的灵兽,神秘的灵女,大门客散宜生,三公子姬鲜,再加上原本就在丰邑的二公子姬发,一时间风云际会,这些这些,怎么能不让十里八乡激动,不前来围观?

  这也看得出,周国宗室很是受百姓们爱戴,淑姜偷偷看向周围,人们脸上皆是陶醉的神情,而吕奇知道散宜生来了,简直就是瞌睡时送来了枕头,也是乐开了花,但远远见到陶伯时,吕奇还是收敛了兴奋之情,捏了下淑姜的手,意思叫她谨慎,淑姜低了头。

  走过去,只见陶伯边上站着一名中年文士,三缕长须飘然,一身细葛便服,神态从容,颇有几分传说中的隐士风范。

  陶伯向吕奇招了招手,随后同那文士行礼,“散宜先生,这就是屠户吕尚的一双儿女,请过目,人都齐了。吕奇、淑姜,快给先生行礼,先生这次前来,是为协助灵女护送你们去岐周。”

  吕奇连忙拉着淑姜抱拳弯腰,头恨不得碰到地上。

  散宜生微笑道,“不必多礼,在此稍候吧,等灵女大人探查好了,我们就能走了。”

  能去岐周了,吕奇激动地很,淑姜抬头,却觉得天际那片阴云遮去了前路。

  “散宜先生,恕小子冒昧,我们兄妹俩就是来投奔你的。”人多眼杂,本不是说事的地方,可眼下玉佩掉了,没有信物,吕奇只能想办法套近乎。

  散宜生笑了笑,并未开口,边上侍者抢着同吕奇道,“先生为伯侯招揽天下贤才,皆凭信物,敢问信物何在?”

  吕奇立时苦下脸,看着滔滔渭水道,“在水里……丢了……”

  “没信物可不行。”侍者摇头。

  “先生,我说的是真话。”吕奇急了。

  陶伯在边上不忍道,“散宜先生,我在吕尚那边验过飞熊玉佩和迁令。”

  听到这些,散宜生并无特别反应,只对侍者沉吟道,“飞熊……,那就是申、吕之后,等到岐周安排一下。”侍者恭敬回了声“是”。

  “谁是淑姜?”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远处又跑来两名小兵,看衣着,并非姬发手下。

  吕奇下意识护住了淑姜道,“你们找我妹妹什么事?”

  “灵女大人要她去,什么事轮得着你问吗?”说话的小兵,斜着眼,口气很是令人不舒服,

  吕奇踌躇了下,看向散宜生,尚未开口,这斜眼小兵已是不耐烦,伸手要拽淑姜。

  “放肆!”散宜生的侍者呵斥道,“没见到先生在此吗?”

  “在又怎么啦?散宜生处理百姓之事,灵女大人处理巫方之事,碍得着嘛?”

  斜眼小兵边上的同伙还算识趣,向散宜生行礼道,“三公子也等着呢,还请先生通融。”

  “我可没说不放人。”散宜生笑了笑,“二公子通报的游方术师只一人,这位小妹妹是大商邑来的百姓,我这位侍者的意思是,主公素有仁爱之名,两位可是明白?”

  斜眼小兵“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另一名小兵连忙应道,“先生说得是,淑姜,跟我们走吧。”

  “我也去。”吕奇知道躲不过,干脆拉起淑姜的手,就要一起走。

  “有你什么事!”

  斜眼小兵推了把吕奇,吕奇顺势拉住斜眼小兵,撕扯了两下,吕奇扎马一推,看似不怎么用力,那小兵已是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另一个小兵见同伙吃了亏,也不再客气,正要动手,背后传来一声呵斥,“住手!”

  那人走来时,逆着光,看不清脸,唯见衣衫在光影中飘动,俊逸非常。

  “三公子……”斜眼小兵爬起来,正要告状,又被来人喝退,“先生在此,不可造次。”

  散宜生欠了欠身,向来人道,“三公子,也没什么,小孩子没见过世面,被吓坏了。”

  淑姜抬眼,呆了呆。

  在大商邑,淑姜不是没有远观过达官贵人,年轻的士卿们穿着窄袖短衣,露出肌肉结实的小臂,或按剑,或背弓,目光灼灼,身姿矫健。

  眼前的人,穿着淑姜未曾见过的宽袖长袍,黑衣灰纹泛着浅浅的银光,宛若幽苍深邃,星波隐现。

  在这样深色映衬下,这人的脸好似放在丝绸上的白玉,高耸的眉骨下,明眸若水。

  伯侯三公子姬鲜,初见时,淑姜只觉如天人降临在眼前。

  “不怕了吧?”散宜生在边上调侃道。

  淑姜被说得脸热,又低下头,姬鲜笑道,“早知道这两个东西这么不会办事,便该我亲自来,小妹妹,不用怕,我带你去见一个好看姐姐,问几句话就好。”

  见姬鲜似还好说话,吕奇讨好地笑道,“三公子,小的吕奇,是淑姜的兄长,我妹妹怕生,能不能……”

  姬鲜敛了笑容,“灵女的面不是谁都能见的,候着吧,我周国何曾为难过稚童?”

  姬鲜口气淡然,并不严厉,但不知为何,吕奇被对方的眼神压得不敢开口。

  淑姜也不由害怕起来,只是姬鲜已牵起她的手,动作不可谓不温柔,她无法拒绝,被带着走了两步后,淑姜猛然回头,见吕奇亦是焦急万分地看着她,彼时兄妹俩皆没想到,只此一眼,别后数年。

  步入青帐,姬鲜放开了淑姜,有意无意在她身后推了一把,淑姜踉跄了下,走了进去,随即听到一记铃声。

  这铃声不是菀风的,虽然听起来差不多,但淑姜能明显感觉到,铃声是从眼前这名女子面前发出的。

  这女子就是姬鲜说的好看姐姐吧?

  这位好看姐姐蒙着面纱,露出小半张脸,光看那双漾着星波的眼眸,就知道这位姐姐一定长得非常好看。

  “若风,人我带来了。”

  姬鲜大咧咧坐到了榻上,与若风之间隔着一张案桌,两人对视一笑,便是淑姜对男女之事还懵懂,也能感受到这两人关系不寻常。

  “见到灵女大人还不快行礼?”边上留着厚重额发的侍女训斥道。

  “无妨,小孩子嘛。”若风的眼睛弯了弯,更是好看了。

  淑姜连忙跪下。

  “不必行跪坐礼,青帐不算室内,地上脏得很,快起来吧。”若风话语亲切,淑姜有些不知所措地起身,再度作揖。

  大商治下,室内与室外行礼不同。

  在室内皆是跪坐,因此行礼皆是跪着行礼,在室外则是站在行礼,淑姜头一次入青帐,不知怎么算,故而才分辨不清。

  “淑姜,你叫淑姜是吗?”若风的声音与她眼睛一般婉转美丽。

  淑姜却并未被这美丽抚平,这是她第一次单独面对这么多陌生人,她怯生生地回了个“是”。

  若风柔声安慰道,“别怕,我是岐山神宫的灵女若风,先前阿菀姐姐已同我说过你的事,有些事,我必须要再亲自确认一下,你回我几个问题就好。”

  淑姜的心吊了起来,在不知道自己是侍神者前,她是无知者无畏,在知道自己是侍神者后,她突然之间就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些了。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07章 命悬一线(上)
  “你在众人面前说,是颠老驱赶了琴虫,救了你?”

  “是……”

  淑姜紧张地应对着若风,既然不知怎么做才好,就只能尽量少说。

  “为何这般说?颠老是如何救你的?”

  淑姜手抓着衣摆,拧了起来。

  “禀告灵女大人,邑宗大人来了。”此时,账外传来小兵的声音。

  若风细眉微挑,向着账外,“菀姐姐快进来,无需多礼。”

  见是菀风来了,淑姜忍不住转头,只觉是救星到了。

  “灵女大人客气,阿菀不能废规矩。”菀风进来后,只向姬鲜和若风欠身行礼,看都没看淑姜一眼,她的眉头依旧微微拧着,这似是她惯常的表情。

  若风的眼波在菀风和淑姜之间流转,春意融融,却叫淑姜心头凛冽。

  “正好菀姐姐也来了,可以当个见证,淑姜,说吧,颠老是怎么救你的?”

  躲是躲不开了,淑姜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我在船上听见……颠老说,‘琴虫,去……’,我以为他在驱邪……”

  “哦?”若风眨了下眼,笑得有些坏心,“掀翻你们船的,可是我豢养的琴虫。”

  淑姜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菀风立时训斥道,“不懂规矩的野丫头,口无遮拦。”

  “菀姐姐不必如此,这里又不是神宫,小孩子嘛。”若风说着又看了看姬鲜。

  “淑姜,若是到了岐山神宫,说这话,可是要割舌头的。”姬鲜同淑姜说这话时,目光却追在若风身上。

  淑姜没心思看这两人眉来眼去,她脑袋里乱成了一团,琴虫是若风的,莫非颠老真是坏人?可是……他救了自己啊……

  刹那间,念头在脑海里百转千回,淑姜决定将水下之事瞒下,正想着,冷不防若风的问题又砸了过来,“颠老说这话时,可有旁人听到?”

  淑姜一个激灵,最关键的考验来了,吕奇说过绝对不能暴露侍神者的身份,于是,淑姜艰难地吐出四个字,“我……不知道……”

  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谎,淑姜拧着裙摆的手不由抖了一下。

  铃声又起,若风斜眼看向青帐中厚重额发的侍女,那侍女则看了淑姜一眼,行了一礼就要退下,若风却道,“无妨,不用出去。”若风说罢,又转向淑姜,悠悠问道,“你……听得见?”

  伴随着若风的话语,铃声乍然大响。

  淑姜如遭雷劈,看来是躲不掉了……,先前菀风有意替她瞒下,但眼前这位灵女大人似乎并不打算放过自己。

  “听见什么?”姬鲜适时打了个岔。

  若风瞟了他一眼,“自然是行气铭的铃声。”

  姬鲜笑道,“那铃没有铛簧,真能发声?”

  两人一问一答之间,如寻常聊天,而这些话语却似重锤在淑姜耳边敲响,让她的心也跟着一下一下剧烈跳动起来。

  没有铛簧的铃?这铃声,果然不是普通人可以听见的……

  如果身份暴露,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淑姜有一种想转身逃走的冲动,脚却沉得好似被钉住了。

  “这孩子,是有些特别,不过还没成年,能听到些什么,也不是不可能。”短短一瞬是如此漫长,直到菀风开口,事情才好像有了转机,菀风这话似是提醒,又似是暗示。

  若风的视线重新回到了淑姜身上,“淑姜,你几岁?”

  “十三……”想起下个月自己才过生辰,淑姜又画蛇添足地补了句,且带着一丝哭腔,“下个月满十三……”

  “哦,看不出来嘛,我还以为你十一岁,淑姜,过来吧。”

  若风说话轻轻柔柔,好似风花扑簌在脸上,淑姜却愈发害怕了,可看着若风的眼睛,她莫名地难以抗拒,上前两步,来到她跟前。

  若风眼中忽地敛去了笑意,霎时看起来有几分哀愁,恍惚间,淑姜的手已被若风握住,鼻下钻进一股幽香,淑姜想要躲避,却发觉自己竟是无法移开视线,只能定定地看着若风哀愁的双眸,好似跌入了深潭。

  很快,淑姜又觉周身细风流转,但这一次的细风,如崖底旋起的阴风,刮地她毛孔大开,寒气浸入,同时回忆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一一闪过,淑姜不知若风在做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应该是瞒不过去了。

  若风微微垂了眼帘,声音愈发动听了,“我现在问你问题,你就算不回答,我也是可以知道的。”

  眼前之人星眸半掩,淑姜却依旧浮不出深潭,若风的问题伴着深潭暗流,铺天盖地向她涌来。

  “淑姜,你能听到行气铭的铃声,是吗?”

  “淑姜,颠老的咒语,是不是只有你听见了?”

  若风一声一声唤着淑姜,每一声呼唤,淑姜脑海里皆不由自主涌起相应的回忆。

  “哦,这个颠老,他还在水下救了你,游方术师,本事到是不小……”

  随着这一句,淑姜瞪大眼,心防彻底崩溃,随即,脑中的回忆如洪水泄闸而出,怎么也停不下来。

  “淑姜,那……是什么?”

  若风问到这一句时,淑姜脑海里正浮现起飞熊玉佩……

  不,不行!

  淑姜原本瞪大地眼睛又睁了睁,泪水夺眶而出,她拼命想要拽住那些回忆,自己死了没关系,绝不能让吕奇出事,吕奇不是说自己是比巫者更厉害的侍神者吗?

  泪水落地刹那,一股信念自心底升起,那浸透每根毛孔的阴冷细风起了微妙的变化。

  绝对绝对不能让若风知晓吕奇同自己说的话!

  随着意念的挣扎撕扯,淑姜感觉自己的手能动了,却依旧挣脱不开,而若风似也加重了手劲。

  铃声急响,这一次铃声不是来自若风的,而是来自菀风。

  菀风的铃声低沉,回荡时一下一下,可这一次却摇地急切,似在提醒淑姜不要反抗,可此时此刻,关系到父兄安危,淑姜怎能不反抗?或许她顽抗到底,死在这里,就不会连累父兄了……

  青帐内,若风身上的丝衣开始飘动,她看了眼侍女,张口想让她退出去,却已是来不及了。

  淑姜的发丝和裙摆也微微飘动起来,刹那间,她脑海里闯进了一幅奇怪的画面。

  那是青山流水间的巍峨大殿,云烟自乌沉沉的板瓦上缓缓流下,淑姜的视线越过朱漆大门,掠过曲曲折折的廊庑,落到了一座小院。

  院内铺着雪样的砂砾,婆娑树影后,是一长排洞开的大窗,窗内垂下细竹帘与米白色的纱幔,纱幔飘荡间,内中两个模糊的身影,纠缠在一起。

  冷不防一个不识趣地声音插了进来,“灵女大人,神女大人请你过去一趟。”

  纠缠的身影刹那分开,淑姜看得清清的,是姬鲜与若风,姬鲜虽与若风分开,却还扣着她的腰肢,“我与灵女大人有事相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可……”

  “滚!”

  之后,两条身影又重新纠缠在一起……

  淑姜一惊,不敢再看下去,猛地闭眼,随后只觉头痛欲裂,身子软了下去。再回过神来,她发觉自己跌坐在地上,抬头看向前方,她好似看见了若风和姬鲜身上有淡淡光晕交缠,对视刹那,若风眼眸闪了闪,但很快恢复了镇定。

  姬鲜则向若风投来不解的目光,帐子里的气氛一时凝固,没人说话。

  良久,菀风开了口,“灵女大人探查地如何?”

  淑姜低下头,绝望至极,自己的身份终是瞒不住了吧?

  被菀风一问,若风有些迟疑了,反问道,“菀姐姐怎么看?她毕竟还没满十五岁,若说是侍神者……她天目黯淡,与凡人无异。灵台到是清明……,不过小孩子嘛,尚未历事,灵台总是比较清明的,能听见是有可能的。”

  菀风提醒道,“她已经十三岁了。”

  “这就是我为难的地方,通常九岁一过,先天气衰,后天气盛,就不能算是童身了,就算体质特异,通常也不会超过十一岁,除非会行气,但她丹田并无行气痕迹,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见着,所以才想问问菀姐姐。”

  两人的对话,淑姜听了个半懂,天目似乎是判断侍神者的关键,九岁之前的小孩也能听见这铃响,但天目、灵台、丹田是什么,她就不懂了。

  菀风沉默了半晌道,“阿菀也没遇过这样的情况,难以定论,只是……这孩子毕竟还没成年。”

  听菀风的口气,似在为自己求情,淑姜盯着地面,不敢抬头,耳边响起若风的笑语,“菀姐姐说得是,伯侯仁慈,稚子无辜,确实不该妄下定论,不过……我方才读到一些东西,不排除有封印的可能。”

  淑姜的心被若风的话搅得七上八下的,这个若风到底是要帮自己,还是要害自己?淑姜依旧不清楚封印是什么,但她隐约能猜到,若风多半是指飞熊玉佩。

  “什么样的封印?”

  “像是……玉佩吧。”

  “玉佩?他兄长吕奇身上到是有一块,说是散宜先生门下给的信物,在水里给弄丢了。”

  “散宜门下发放的信佩吗……”若风的视线又投向了侍女,沉吟道,“她是二公子救上来的,不如把二公子也请来,一起问个清楚如何?”

  “那就都请来呗,你,还愣着干吗?”姬鲜向着那侍女下了命令,侍女匆匆退了出去。

  侍女出去后,菀风上前拉起淑姜,让她站在自己身边。

  淑姜依旧低着头,看着地面,她有些糊涂了,这些人到底是要杀自己,还是救自己?为何又把散宜生和姬发扯进来?

  吕奇……又会怎样?千万,千万不要把阿兄牵扯进来……

  淑姜暗暗祈祷,正忐忑着,又听若风叹气道,“其实他们一家离朝歌这么近,若真有问题,这么多年,早就发现了……,只是眼下这孩子却也放不得了,菀姐姐可有打算?”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08章 命悬一线(下)
  “这些年,丰、镐两邑只我一人,确实有些力不从心。”

  菀风的声音自头顶飘落,淑姜的心也随之落了下来,如飘零之叶回归大地,听这口气,菀风似要收留自己。

  若风眨了眨眼道,“是吗?两邑有女史大人在,菀姐姐又偃术了得……”若风说着话锋一转,“到不是我小气,菀姐姐贵为邑宗,身边连个小巫都没有,确实不像话,只是这孩子的去留由不得我做主……,尤其是两年后,她满了十五岁……”

  “她现在还没有资格当小巫,只能收作巫僮,两年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嗯……,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再拦着,就是恶人了。”若风摇摇头,虽是蒙着面纱,也能让人感到她笑得无奈,“菀姐姐想清楚就好,可以先收作巫僮,只是神女那边或许会有变数,也请菀姐姐做好准备。”

  “唯神女令。”菀风恭敬一揖。

  若风说罢,姬鲜伸过了手,他也不顾忌,当着人面握住了若风的手,柔声道,“为了咱们的神女大人,你恶人还当得少吗?”

  姬鲜不仅行为不顾忌,连说话也不顾忌。

  淑姜则有些明白了,青帐里的谈话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能决定她命运的,还是远在岐周的那位岐山神女。

  很快,外面传来侍女的声音,“灵女大人,二公子和散宜先生到了。”

  若风正待抽回手,却被姬鲜紧紧握住不放,若风也只好由他握着。

  进来的两人对此暧昧情形熟视无睹,想来是早已司空见惯。

  行礼过后,宾主落座,唯是菀风依旧同淑姜站着。

  若风再度向姬发和散宜生欠身道,“劳烦公子和先生前来,得罪之处,还请两位海涵。”

  散宜生微微一笑,“在这里,巫方之事灵女最大,家国之事则以公子们为先,散宜生区区一介门客,作陪而已。”

  “先生说笑了,我哪敢劳动先生作陪,我们就有话直说吧。”寒暄过后,若风切入正题,转向姬发道,“二公子,这小姑娘是你救上来的,我读了她的心,看到她好像有一枚玉佩,不知你救她时,有没有看到?”

  淑姜紧张地看向姬发,眼中尽是哀求,淑姜知道玉佩上有怪物,指不定就是若风口中的封印,她再不懂事,此时此刻,也猜到了这是方术,如果被若风察觉……不仅是自己,自己的父兄恐怕也难逃厄运。

  可姬发却似没看到淑姜的哀求,自顾自答道,“玉佩到是有一枚,她拿在手里,怕丢了就放我这里了。”

  淑姜闻言脚下一软,菀风及时拎住了她的胳膊,低声训斥道,“才这么点工夫,就站不住了?”

  若风看了两人一眼,没理会,继续问道,“敢问二公子,玉佩在何处?”

  姬发自衣襟中摸出一物,递给边上的侍女,那侍女赶紧接了递给若风,淑姜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姬发拿出之物,正是飞熊玉佩,她脑子一片空白,绝望地等着这些人发落。

  若风的手终于从姬鲜那边抽了出来,端着玉佩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听说这玉佩是散宜先生当初发放的信配?”

  散宜生点头,“正是,不过……隔得挺久了,有十来年了吧,当初大王从申、吕两国征调百工,并格外恩典,应允周国的司工也去那边招揽一些工匠和贩夫走卒。”

  姬鲜接口道,“这事我有所耳闻,申、吕为小国,因地处要道,故而百工云集,那次征调,两国几乎为之一空,只剩下了些妇孺老弱。”

  “公子说得是,当时,我让人赶制了一批飞熊玉作为招揽信物。”

  姬鲜“嗯”了声,“飞熊为两地共用旗号,只是……,这么久了,为何现在才来投奔?”

  姬鲜这话问的不是淑姜,而是散宜生,散宜生从容道,“当初嘛,能留在大商邑,自然是比来岐周好,只是近年来,那边也不需要这么多工匠了,这些人才陆陆续续来了岐周……,就算自己来不了,也会想办法送子女来。”

  散宜生这话说得十分客气,众人却听得明白,同样是征调,自是优先选择繁华的大商邑,搞不好还有机会去王都朝歌。而周国,地处偏远,与犬戎相接,纵然岐周是周国国都,也比不上一个大商邑。

  只是近年来,周国国力逐渐强盛,这些人在大商邑又不太好过,才陆陆续续申请迁令,凭着当初的信物投奔周国。

  姬鲜耸了下肩,不再说话,他似乎是刻意引散宜生说出这些。

  一瞬间,淑姜又感到难堪,所以,自己和吕奇来投奔周国,多少是有些墙头草了。

  另一边,若风持着那块玉佩已是入神,谈话结束后,也没人打扰她,片刻后,若风才回过神道,“抱歉,让诸位久等了。”

  姬鲜笑道,“如何,看出什么了吗?”

  “看不出,普通信佩罢了,不过还是得带回去给神女大人过目,散宜先生……,可以吗?”

  “自然可以,对了,这位小姑娘的兄长,可要传唤来?”

  若风摇头,“不用,主要还是这孩子的去留,我想问问诸位的意见。”

  散宜生快人快语道,“可是侍神者?”

  若风又摇头,“就因为无法确定,若风才为难。”

  “那就带去岐周,让神女确定。”散宜生到是没什么纠结。

  若风叹气,“怕是要过个两年才能确定,现在带去岐周,好像……也不太妥当。”

  若风犹犹豫豫,散宜生却愈发爽快,“灵女大人若是问在下意见,我看就让她留在丰邑,等待神女大人的决断。”

  “嗯,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两位公子怎么说?”若风似乎就在等散宜生这话,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一时间又恢复了最初时的动人光彩。

  此为巫方之事,姬发与姬鲜自是顺水推舟。

  自己的命算是捡回来了?可岐周还有个神女。自己留在丰邑,那吕奇呢?

  经历了一场生死,淑姜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各种念头纠成一团乱麻。

  一声长“哞”,淑姜回过神来,眼前是一辆牛车,恍惚间,她将赶车之人错看成丘叔,直到被菀风拉上牛车,车身一震,缓缓启程,她才回过神来,扑到车栏看着远方,她还未和吕奇道别!

  “小姑娘,你这样危险,快坐下。”车夫好心提醒道。

  淑姜心里却愈发难受,这人的声音与丘叔也有几分相似,想着自己离开大商邑时,与丘叔一路说笑,是那般高兴,淑姜扒着车栏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去把车伞撑起来,一会儿要落雨了。”菀风面无表情地吩咐着赶车人,没有半点要安慰淑姜的意思。

  赶车人停下牛车,很快在车上支起一顶车伞,将整个牛车遮地严严实实,淑姜的哭泣被笼在伞影下。

  赶车人叹了口气,看了眼天边渐厚的阴云,带上了蓑衣斗笠,重新启程。

  渡口终是消失在视野中,淑姜更被泪水糊得看不清身在何处。行道泥泞,一个颠簸,她险险要翻下去,后领立时被菀风向后一拉,随即淑姜仰面倒在车上,天飘了雨下来,车也停了下来,菀风又是淡淡吩咐道,“没事了,继续走。”

  涕泪汹涌,倒灌口鼻,哭了一会儿,淑姜终是躺不住坐了起来,视线对上菀风漆黑的眼眸,她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抱着膝盖,缩到了一角。

  两人就这样在雨中沉默着到了丰邑的社庙。

  丰邑的社庙坐落在一片旷野上,回字廊庑圈着一座高台,高台之上耸着一座大殿。与大商邑的社庙相比,这社庙不算大。只奇特的是,社庙之后那棵高出大殿许多的参天社树。

  此际春风正暖,繁花盛开,那社树也开着花,飘着花雨,看着好像是一棵山樱。

  大商邑郊外有山樱,但淑姜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山樱。

  这一树山樱如数把巨扇打开,娇艳的花色,使得乌沉沉的大殿霎时鲜活起来,牛车拐了弯,向着社庙附近的一座小舍跑去。

  这座小舍的墙偏矮,与门窗齐高,屋顶上同寻常民舍一般铺着茅草,谁能想到堂堂邑宗大人,住得竟是这样普通的小舍,院落后方也有一颗大树,几丈高,树冠如伞开,遮着小半个院落。

  牛车停在院门前,菀风沉默了半晌问,“哭够了?”

  淑姜点点头,不敢出声。

  “那就下来吧。”菀风说着率先下了车,车夫有些不忍,想要离开座驾,去扶淑姜,却听菀风道,“有手有脚,让她自己下车。”

  牛车离开后,身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淑姜呆了呆,这门是自己开的,不仅如此,里面还传来了各种动静,似有一群人在小院里忙碌。

  跟着菀风走进去后,淑姜张望了一下,发觉里面空无一人,那些东西自己在动。

  比如井台上的轱辘,此时正自行运转,打了水上来。

  一条细葛巾落到了面前,这是菀风拿给她的,“擦把脸进来见我。”

  天空仍落着细密的雨,被大树挡去了许多,淑姜跑到井台边,方要伸手提水桶,那笨重的水桶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提了起来,晃悠悠飞了过去,随即“哗啦”一声,将水倒在旁边石台上的木盆里。

  淑姜吓了一跳,却是好奇多过害怕,她小心翼翼地把葛巾放入木盆中,见是没什么异样,才放心擦起脸来。

  “吱呀”一声,院门又自己关上了。

  “咔咔咔”,淑姜再回头,看到厨房外,草棚下,沉重的石磨无人推动,却在碾磨。

  小舍内一切有条不紊地运行着,淑姜愣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进屋。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09章 神凡之别
  “我是菀风,丰、镐两邑共用一社,我为两邑之邑宗,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巫僮,无论何时何地,皆须称我为邑宗大人,知道了吗?”

  脱鞋进屋,这是淑姜坐到菀风对面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青衣巫女端坐正中,背后是三屏相接的玄鸟木屏,炉烟袅袅中,那玄鸟仿佛活了起来,振翅欲飞。

  此时此地,这位邑宗大人才算是有了几分巫者的架势。

  淑姜尚不太清楚这些巫者的等级,却也知道邑宗不是普通的巫者,在大商邑,邑宗出巡时,身后总是浩浩荡荡跟着一群人,而眼前这位邑宗大人,则更像是一个深居简出的隐士……

  “听明白了?”

  菀风的声音,把淑姜拉了回来,她连忙点头。

  “叩首行礼吧。”菀风下了命令。

  淑姜直起了身子,双手高举,放在额头,向菀风叩首,在大商邑,她去参拜社树时,就是如此行礼,也看过别人这般向巫者行礼。

  “还算知道些规矩。”菀风微微点头,“起来吧。”

  正襟危坐,淑姜等待着菀风的教诲。

  没有多余的开场白,菀风直接点出了淑姜最关心的问题。

  “知道什么是巫者吗?”

  淑姜摇头。

  “知道姜姓出自炎黄八姓吗?”

  淑姜继续摇头。

  “你不是哑巴,说话回答。”

  淑姜有些慌张道,“不知道。”

  “开头要带上称呼。”

  淑姜咽了下口水,回忆了下那些小兵和侍女的说话方式,低首道,“启禀邑宗大人,淑姜不知。”

  “炎黄八姓也不知吗?”

  “是,邑宗大人,淑姜不知。”

  “那就从头说起吧。”菀风轻轻出了口气,开始娓娓道来,“通晓万物者神。上古有神明居于人世,启人于蒙昧中,人为万灵之长,可通神,其中以侍神者最擅通神,他们天生就能行气,故而天目自开,灵台清明,可以说是半神。次一等的便是巫者了,巫者灵台清明,可通过后天修炼行气,半开天目。再来就是凡人,凡人天目晦暗,灵台亦不够清明,但凡人也可以通过修炼,掌握各种方术武艺。”

  菀风说罢,不再言语,似在等淑姜消化这些话。

  听了这些话,淑姜确实有些反应不过来,青帐中,若风说自己天目黯淡,与凡人无异,却也说过自己灵台清明,那自己到底是侍神者?还是巫者?还是凡人?

  菀风似是知道淑姜在想什么,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玉佩。

  淑姜怔住了,那是一块飞熊玉佩,怎么会?那交给若风的那块又是……?

  “这一次,有人出手换了玉佩,但记住,以后你不会再有这样的运气。”菀风揭晓了答案,却没说出究竟是谁换了玉佩。

  散宜生?姬发?还是……吕奇?淑姜心里充满疑问,但看菀风没打算说,也不敢追问。

  菀风顿了一下,继续往下道,“夏朝以前,统领天下万民的,皆是侍神者,如伏羲、女蜗,几乎与神无异,称之为皇。如轩辕、神农,可借神力,称之为帝。其后的尧舜,为炎黄之后,亦是侍神者……”

  看着淑姜一头雾水的样子,菀风有些挫败道,“你家里……,不会连三皇五帝的故事,都没跟你说过吧?”

  淑姜点头,随即又察觉不对,连忙道,“是的,邑宗大人,没说过……”

  “我方才说的轩辕就是黄帝,神农就是炎帝……罢了,这些以后再说,你只需知道,自前朝起,统领天下万民的,便都是凡人,凡人统世,便是王者。三皇五帝的血脉中,以炎黄二帝最为壮大,两脉传了数十姓,其中八姓最为尊贵,被称为炎黄八姓,姜姓为其中之一,现在,你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吗?”

  “明……明白……”口上说着明白,淑姜却并不明白,她虽不太出门,但就她所知的,左邻右舍中姓姜的不止她一家,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尊贵的,而自己这个所谓的“侍神者”,若没有父兄的保护,可能早就死了,这样的自己,能对高高在上的王者产生什么威胁?

  “我看……你好像不怎么明白,有什么要问的?”

  “我……”

  “想清楚了再问。”

  “……”

  淑姜被菀风弄得有些找不到北,这位邑宗大人,到底是允许自己问,还是不允许自己问?或者……有些问题,她不该问出口?

  淑姜纠结,菀风到是耐心,就这么淡淡地看着她,在菀风的凝视下,淑姜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轻轻问道,“邑宗大人……,淑姜是凡人吗?”

  “你想当凡人?”

  “是的,邑宗大人。”

  “你不是凡人,也当不了凡人,但你……可以当一个小巫。”

  “那我……到底是……?”

  十三岁的少女,还理解不了那些晦涩的话,菀风看着那双猫儿似的无辜杏眼,不由起了一丝怜悯,招手道,“近前来。”

  淑姜乖乖挪了过去,菀风伸出指尖,点向她额头命令道,“闭眼!”

  这一幕,淑姜觉得似曾相识,只是尚来不及细思,便觉周身起了细风,耳边听菀风道,“这就是行气,我相信,这种情形,你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原来这就是行气,淑姜想起菀风说的,侍神者天生可以自己行气,所以,自己是侍神者了?可自己的天目黯淡又是怎么回事?

  正想着,淑姜耳边响起了一记低吼声,随着这记吼声,她眼前隐约出现一团白光,那白光模模糊糊扩散开来,她陡然看见一团黑气朝自己扑来!

  “退下!”还来不及害怕,耳边已响起菀风的呵斥声,那团黑气缩了回去,里面隐隐显出一只异兽,正是梦里所见的飞熊!

  周身流转的细风慢慢消了下去,眼前景象顿时烟消云散,耳边又听菀风命令道,“睁眼吧。”

  淑姜睁眼,向地上那块玉佩看去,那玉佩好端端的躺在那边,并无异状,但淑姜好像隐隐能看见上面有一些黑气的流转。

  “上古兽魂。”菀风的视线也落到了玉佩上,“申、吕两国的飞熊纹,非是臆造之物,上古有诸多异兽,只是这些异兽早不存于世了。”

  菀风说着沉吟了一下,转过话题道,“这就是封印。只不过,我和灵女都想错了,我们以为你被封了天目,但实际上,你是被封了丹田,无法自然行气,长期下来,天目自与凡人一般黯淡……丹田就是你肚脐下三寸左右的位置……,至于天目,眉心之间一点光,你刚才应该看到了。”

  谜团在瞬间解开,淑姜终于明白,梦里,飞熊兽魂不准她出门,其实是在阻止她行气。水里,飞熊玉佩突然出现,自己小腹一沉,也是飞熊兽魂在阻止她行气。也因此,父亲才嘱咐吕奇,必要时,让吕奇把玉佩给自己戴上……

  所以,自己其实还是侍神者……

  “邑宗大人……,那铃声……”

  “行气铭的铃声,是由灵气催动的。”菀风解下了腰间的行气铭,晃了一下,没有铛簧的铃,自是发不出声响,“所谓行气,就是行天地灵气于一身。”随着话音落下,淑姜又听到了那低沉的铃响。

  “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修成巫者的,人出生时,先天气盛,灵台相对清明,但其中仍有差别,巫者挑选巫僮,就是用这铃声来甄别,只是过了一定的年纪,后天气盛,灵台渐暗,就听不见这铃声了。”

  听着这些超越常识的事物,淑姜暂忘了忧愁,她急于想知道更多,不禁脱口而出,“灵台……邑宗大人,灵台是什么?”

  菀风抬手,放在了胸口偏左处,“这里就是灵台,灵台是心,但不止是体内跳动的那个,心可感知一切,只是心会被很多东西蒙蔽,渐渐变得晦暗,巫者不一定要开天目,但这里,必须保持清明。”

  淑姜闻言,若有所思,仔细感觉一下,她渐觉心口这个地方沉甸甸的,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蒙在上面。

  “对了,那时,我应该提醒过你不要反抗灵女大人,为何反抗,你看到了什么?”

  突然而至的问题,让淑姜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抬眼看向菀风,菀风眉头微拧,眼中有一丝焦虑,淑姜脸热了起来,低下头,嗫嚅道,“我是怕连累父兄,我看到……看到三公子抱着……”

  “知道了。”不待淑姜说完,菀风立时打断她,同时也松了口气,“这些你就忘了吧,万不可对人提起。”

  “嗯……”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菀风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道,“记住,侍神者也好,巫者也好,凡人也好,说到底不过是人,人有所长,亦有所短,侍神者不过是多知道些,凡人也有厉害的,而巫者在修炼之前,也不过是凡人。”

  这番话,又将淑姜拉回了沉重的情绪中,她似懂非懂,隐隐明白菀风要说什么,自己却无法组织答案,幸好,菀风替她说出了那个答案,“带着封印,像一个凡人那样,成为巫者吧,这样,才不会连累你父兄。”

  提到父兄,淑姜的心更沉了,她明白,摆在她眼前的只有这一条路,她的生活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可内心深处,还是有些什么在抗拒着……

  “起来吧,我带你去你的屋子。”菀风起了身。

  淑姜的腿坐得有些麻,咬牙跟着起了身,不大会儿,菀风已立在门外,穿了鞋等着她,见她神色郁郁,问道,“还有什么想问的?”

  “家……邑宗大人,世上还有其他的侍神者吗?”

  “大商治下,只有效忠王朝与诸侯的巫者。”

  “可是……”

  “没有可是。”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10章 初识灵气(上)
  天色因雨暗得格外早。

  菀风将淑姜带进屋子后,嘱咐了几句,就放她一个人在那里,似是知道她心绪纷乱,给她时间平复。

  气氛突然就清冷下来,院中动静也渐歇。

  从前,淑姜不是没一个人待过,可大商邑是热闹的,隔着门板听外面的动静就能听上好半天,再后来,丘婶知道吕尚一家情况后,淑姜就没再孤单过……

  如今,她失去了原本的一切,单纯的生活一下子涌入太多太多的东西,让她来不及一一咀嚼,只能茫然地被这些东西推着走。

  外头的雨声忽然大了起来,窗缝渗入寒气,淑姜缩到角落抱紧了自己却更冷,她只好取过被子裹住自己,身子终于暖了起来,人也慢慢迷糊了过去……

  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水烟……

  待看清自己在江上,淑姜一惊,随即“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这一次水中没有暗流和巨兽,吕奇教过淑姜识水性,淑姜下意识踩了两下水,立时浮上水面。

  一声尖锐鸟鸣划破叆叇,正是众所厌恶的相弘鸟。

  淑姜明白过来,这是梦,但这个梦很特别,周围的事物清晰分明,好似身临其境,尤其是天上那只恶鸟。

  这相弘鸟颇为怪诞,红羽极鲜,晕着五色,形态却臃肿,翅膀短小,怎么看怎么像是家养的芦花鸡。

  但淑姜知道,看似笨拙的芦花鸡,实则扑腾地很,要想捉住可不容易,她曾趴在墙头,看着吕奇满头大汗地满巷子捉鸡,笑得差点从水缸上跌下来。

  想起过往的情景,淑姜先是忍不住笑了下,随即心里一抽。

  “桀桀桀!”相弘鸟又发出了似哭似笑的怪鸣声,“真没良心,别人为了救你就要被砍脚了,你却躲在这里吃好睡好。”

  淑姜心头一凛,知道相弘鸟说的是颠老,可她自身难保,是要如何救颠老?

  见淑姜不开口,相弘鸟又激她道,“果真没良心,罢了罢了,就让那臭老头自求多福吧。”

  “等等!”淑姜喊住了相弘鸟,“我……能救颠老吗?”

  “那小巫女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是侍神者,有什么能不能的,就看你想不想了?”

  “我想的,我想的,请问我该怎么做?”淑姜忙不迭道。

  “桀桀桀”,见淑姜诚心发问,相弘鸟却卖起了关子,在空中疾速扇着短翅,盘旋了两圈才道,“你若能立到水面上,我便告诉你。”

  淑姜一愣,不知要怎么立到水面上,同时脑海里想起姬发身边的巨人熊狂踏波而行的样子。

  “你可是侍神者啊,怎么行气,你不是天生就会吗?”相弘鸟不满地嘟囔道。

  不知怎地,淑姜被这话触动到了,心忽然变得很静很静,意念也一下子专注起来,随后,周身毛孔又感受到了阵阵细风,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意念更集中了,细风也随着意念聚拢,随即身体变得轻盈起来,开始慢慢上浮……

  不对啊……自己不是有封印吗?菀风口中说的那个兽魂,是不许自己行气的。

  一念走偏,细风突然崩散,淑姜身子又沉入水中。

  “桀桀桀,怕什么,小巫女早就睡了,那小兽魂在她屋里待着可够呛的,哪里还能跑出来管你?”相弘鸟说着又是一阵怪笑。

  淑姜放下心来,重新专注闭眼,灵气聚集后,淑姜感到自己慢慢拔出了水面,水波在脚下形成一股张力,淑姜试探着这张力的临界点,那灵气竟也随她心意变化,很快就让她立稳了。

  淑姜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只见细雨蒙蒙,江烟随浪滔滔,两岸青山宛若长龙蛰伏,此际虽是不辨晨昏,却也叫人胸怀激荡。

  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欣喜,只是才得意了一瞬,灵气不知为何一下子溃散,淑姜再次摔入了江中。

  “桀桀桀!”

  “……”

  明明是在梦里,呛水的难受感却是如此真实,再度浮上水面,这一次,淑姜发觉自己竟是无法再聚起灵力来。

  “狂喜最易散气,且散了以后,短时之内很难再聚,小巫女没教你吗?”相弘鸟飞停在淑姜前方的水面上,眨了下眼道,“也是,她骗你带封印修炼,很多事情自然瞒着你。”

  这般明显的挑拨,淑姜顿时起了警惕,“你胡说,邑宗大人救了我,再说,我刚来,哪里学得了这么多?”

  “救你是救你,但未必是好心啊,你天生就会行气,有些东西本是不学就会,带着封印,还不知道要练到什么时候去,她这是在压制你的天赋,你一辈子当小巫,她就一辈子有人使唤了。”

  淑姜哑然失笑,若这就是菀风的“欺骗”,她还真愿意被骗,而关于这个问题,淑姜也不打算再扯下去,于是她转回话题道,“相弘鸟,我刚才已经立到水面上了,你能告诉我如何救颠老了吗?”

  “桀桀桀,救颠老,需宁雨。”

  “宁雨?”

  “天雨绵绵,大水淹田,蛇鼠出洞,瘟疫四延。宁雨呼,宁雨呼?”

  相弘鸟拔尖嗓子唱起了不成调的歌谣,淑姜眼前忽而闪过许多画面,渭水漫上岸,冲毁了堤坝,大雨冲下山泥,人们望天而叹,烂了根的青苗浮在浑水上,边上还飘着一些小动物的尸体……

  淑姜被眼前的景象骇到了,看来,眼下不仅是要救颠老,这场灾难也必须平息,“相弘鸟,那我要怎样做才能宁雨?”

  回应淑姜的是一声低吼,一道黑烟迅速蹿上江面,化成了一只飞熊,踏着波浪,呲着獠牙,展翅扑向相弘鸟。

  “商羊!”相弘鸟急急说出两个字,尖鸣一声,向天际掠去,消失在阴云中。

  淑姜一下子惊醒过来,发觉自己裹着被子,几乎要滑落到地上,屋子里透进了光,窗户上正映着个人影,显然是菀风。

  淑姜赶紧滚到床褥上,裹着被子躺下,她只觉自己做错了事,心虚至极。

  好在菀风没进来的意思,看影子的动作,菀风似在窗棂上悬挂了一样东西,随后又提着灯盏离开了。

  房间再次暗了下去,没有光,只有风雨声,这一次,淑姜振作了起来,之前种种烦恼突然随着风雨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只留下了最急迫,最紧要的事。

  想到吕奇在岐周,淑姜暗下决定,要想办法宁雨,也要尽所能救颠老。

  次日醒来,阳光晒了半屋,雨停了。

  淑姜踏出屋子,只见菀风立在树荫下,正看着天,天际大朵白云飘过,菀风清冷的眼眸有些阴晴不定,好似时不时被云朵遮去的日光。

  “邑宗大人……早。”

  “还早?明日起,卯时打铃,必须起来。”说话间,菀风又微微拧眉,屋檐下的风铃,无风自动,叮叮当当响了起来,这些风铃都是有铛簧的,看来明天开始,淑姜是没懒觉睡了。

  “哗啦”水响,淑姜转身又看到了木桶自动倒水。

  “去漱洗吧,漱洗好去厨房端早食来正屋。”菀风吩咐后,转身离开了。

  厨房里,饭菜已在餐盘上冒着香气,淑姜忍不住在厨房转了两圈,却找不到人,灶火噼啪,也不知是谁升的。

  连走了两趟,把饭菜端好,淑姜看着满桌饭菜咽了咽口水,不觉饿了。

  平民人家通常只吃两顿,早上辰时是早食,下午申时为暮食,中间若饿,会吃些点心或汤饼充饥。

  进餐前,菀风又立了规矩,“吃饭时不准说话,无论什么事,一律等吃了饭再说。”

  饭后,两人又到院子,菀风抬眼看向淑姜屋前窗棂,吩咐道,“去把玉佩取下来系上。”

  淑姜这才明白,原来菀风昨夜是在挂玉佩,难怪梦里突然出现飞熊,这位邑宗大人怕是知道相弘鸟的事了吧,淑姜一阵心虚,努力踮脚取下玉佩,才发觉玉佩被菀风打了漂亮的丝络。

  将玉佩系上腰带,淑姜忐忑地看着菀风,菀风却没说什么,系好玉佩,淑姜垂了头,乖乖站到菀风身边。

  “咔咔”两声,草棚下的石磨又自动转了起来,淑姜不由看向那边,眼中满是好奇。

  菀风转身解释道,“这就是偃术,寄灵气于偃物,便能自行运转。”

  关于偃术,淑姜多少听闻过,庙会之上,她见人表演过。带着木偶的偃师一吹笛,那些松松垮垮瘫在地上的木偶就会起来跳舞,别人都说这些木偶上寄着魂魄。

  “邑宗大人,什么是偃物?”

  “偃者,倒也,静止卧倒的东西,借用字意,用来指人做出来的器具,或是石头之类没有生灵的死物,寄上灵气,能被巫者操控的,就是偃物。”

  淑姜听了个半懂,所以,那些木偶其实不是寄着魂魄,而是寄了灵气,再想起若风说菀风偃术无双,也难怪菀风一人就能打理这么多事。

  “你会推石磨吗?”正想着,耳边又听菀风问。

  淑姜连忙道,“我会,邑宗大人。”

  菀风走到石磨前,“那你就能将石磨变成你的偃物,要将一件器具死物变成自己能操控的偃物,首先要知道怎么用。”

  菀风说罢,石磨自己停了下来,菀风上前推了两圈,淑姜看到菀风身上有些光晕散入了石磨中,随即菀风放了手,那石磨便自己动了起来。

  淑姜恍然,行礼道,“邑宗大人,是不是只有我会用的东西,才能成为我的偃物?”

  菀风唇边泛起一丝笑意,只是那笑意稍纵即逝,“没错,越擅长使用的东西,就越容易寄上灵气,也越能成为你的偃物。”

  菀风说罢指尖一抬,指向角落里的扫帚,“明日卯时起来后,洒扫庭院,将这扫帚变成你的偃物。”

  “是,邑宗大人。”淑姜瞄着那扫帚,有些跃跃欲试。

  “不着急,你需先学会带着封印行气。”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11章 初识灵气(下)
  跟着菀风出了院子,淑姜只觉大地亮地晃眼。

  被雨水浸润的草叶,挂着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耀着金色,白云底下的那些,则散发着柔和的银光。

  青衣巫女一步一步,迈入这片光泽中,好似要去往一个未知的世界。

  淑姜亦步亦趋地跟着菀风身后,生怕一不留神,就跟丢了。

  走了一段,淑姜才发觉,她们在往社庙走去,只是到了社庙大门附近,菀风并未往里面去,而是带着淑姜绕着社庙继续走,直到社庙后那棵社树前才停下。

  风扬起时,淑姜在满天花雨中听菀风缓缓道,“行气,深则蓄,蓄则伸,伸则下,下则定,定则固,固则萌,萌则长,长则退,退则天。天几舂在上;地几舂在下。顺则生;逆则死。”

  淑姜努力想要记下这段话,可这些话,她根本就不理解是什么意思,自也无从记起。

  “这一段,就是行气铭,现在,你只需记住第一句。”菀风转身看向淑姜,淑姜一阵紧张,竖起耳朵听着,“行气,深则蓄,蓄则伸。”

  待菀风念完,淑姜愣了愣,这一句,比自己想像中要短。

  “不要小看这八个字,没有好的开头和坚实的基础,后面一切都是空谈。”

  “是,邑宗大人。”

  “你常年在家,足不出户,气血不畅,气就浅,就不能‘蓄’,气不能蓄,就不能‘伸’,听懂了吗?”

  淑姜点头,“听懂了,邑宗大人,那我该怎么做?”

  “行气,最简单的法子就是‘行’,以后,每日洒扫好庭院,你就绕着社庙走三圈。”

  “是,邑宗大人。”

  “觉得简单吗?”

  淑姜被问得忐忑,看着菀风也不敢说谎,只能默默点头。

  菀风没有责备,反问道,“刚才我走路的速度,你记下来了么?”不待淑姜回答,菀风又自答道,“走得太快,呼吸急,气就散了,走得太慢,呼吸不深,气就蓄不起来。”

  走路……还有这么多讲究……?

  淑姜试探着问,“邑宗大人,那我是不是只要注意呼吸就够了?”

  “不够,走路时,要感受脚下每一寸土地,是硬是软,是草还是石头,整个脚跟一定要着地,慢慢的,你就能感受到呼吸下沉,直到脚跟,这才算是蓄到了气。”

  淑姜瞪大了眼睛,感觉自己都不会走路了。

  “不必着急,气沉脚跟,起码要练上一个月才会有那种感觉,近日多雨,你的修炼恐怕要耽搁了。”

  淑姜闻言急道,“邑宗大人,下雨天不能出来吗?”

  “下雨天,气太过潮湿,你就只能在屋子里走走,还有,早上出门时,天地间多少有些瘴气,所以,得喝两口姜面汤再出来走,走路时,若觉气息不对,也不可勉强走下去,须停下来休息,调整之后再走。不要觉得麻烦,对巫者来说,要像爱护性命一样爱护这一口气。”

  淑姜听着脑袋有些发胀,忍不住问道,“邑宗大人,我要是练错了怎么办?”

  “这些个,听起来是有些琐碎,但错没错,并非那么难以察觉,我至多提点你几次,之后的路,全要靠你自己走出来,也没人可以替你走……,把剩下的两圈走掉吧。”

  菀风的话别有深意,淑姜脑袋里不由绷紧了一根弦,跟着菀风继续走了起来。

  这两圈走来,感觉果是不一样,也可能是菀风在前面带路的关系,淑姜发觉,知晓对错确实没那么难。

  听到淑姜呼吸不太对时,菀风每每都会停下,耐心地等淑姜恢复过来,走完剩下的两圈,两人又来到山樱树下休息。

  此际恰巧一只仓庚落在花枝中,不断鸣叫,淑姜想起了相弘鸟的话,看了看菀风,但一时间又不敢开口。

  “怎么了?”

  听到菀风问话,淑姜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吐出了压在心底的话,“邑宗大人,颠老……颠老……会怎样?”她不敢直接为颠老求情,只好这么问着。

  菀风转身,没理会她的问题,只淡淡道,“走吧。”

  淑姜惴惴不安地跟着,两人向社树后的山坡走去,来到坡顶,淑姜发现,山坡之后还有一座大宅,也是层层廊庑相围,只是没有高台大殿,但屋顶也皆铺了板瓦,显然非寻常之地。

  菀风没理会淑姜的好奇,径直向东走去,前面是一片桃林,桃花一半凋零,一半渐次开放,新旧陈杂。

  菀风停在一棵桃树前,指着桃树上一些个灰扑扑的东西道,“这些是木芝。”菀风说着伸手摸了摸,然后在木芝脆弱处一使劲,掰下一块儿,递给淑姜,“寻常的木芝是没有用的,红色才有用,红色的叫赤芝,又叫树舌,以后若是见到,记得取下。”

  淑姜傻傻地看着手里的木芝,不解菀风的意思,菀风应该不止是想说什么赤芝树舌吧,这赤芝有什么用?能救颠老吗?

  “还有这个,这个是桃胶。”菀风说着又指向桃树上褐色硬块道,“我会给你一柄竹刀,以后每日来采摘,回头我会教你怎么清理桃胶,往后,每逢初一十五,你就把清理好的桃胶送到学宫去,他们会给你贝钱。”

  念着颠老的事,淑姜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只点头不说话。

  “听清楚了?”

  “是,邑宗大人,听清楚了。”淑姜连忙回道。

  返出桃林,坡顶之上,青衣巫女停了下来,指着淑姜先前看到的大宅道,“那里就是学宫,由女史大人召叔母,和四公子公子旦主持,召叔母为周国小宗,是四位公子的叔母,去时,绝不能失了礼数,明白吗?”

  “明白了,邑宗大人。”淑姜这次到是乖巧了,口气里却是多了几许委屈。

  “丰、镐两邑虽小,却有三位宗亲在,所以,凡事要谨慎。你须牢记,政事是男人们的事,巫者不可干政,想要走好脚下的路,就少掺和男人们的事,尤其是他们之间的争斗。”

  “是……”淑姜明白,菀风是让自己不要管颠老的事。

  见淑姜郁郁,菀风终于说起淑姜最关心的来,“伯侯仁德,所以周国行仁政,罪者处刑,需详细查证,就算定了罪,所有的刑罚也要等到秋后再执行,为的就是不错杀错罚,还有,你以为是好人的,对其他人来说,未必是好人,公子们要保护的是周国百姓,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邑宗大人……”

  颠老是坏人吗?他会害周国百姓吗?

  淑姜当然没听明白,她只明白,菀风是不会出手了,在菀风的心里,颠老不是好人。

  十三岁的少女,还不懂和“东夷”扯上关系意味着什么,她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

  既然菀风不信任颠老,自然也不会相信相弘鸟所说的,又或者……

  淑姜抬眼看了看白云之后的明澈天空,又或者……,颠老确实不是好人,相弘鸟在撒谎……

  无论怎么说,颠老暂时没事,是一个好消息。

  淑姜东想西想,心里面一时没了主意,气息不由散乱起来,脚步也开始虚浮。

  回到小舍门口,菀风定住了脚步,小舍的门没有打开。

  “你的气息乱了。”菀风提点道。

  淑姜散乱的心思,一下子收了回来,低声道,“我错了,邑宗大人。”

  “知道怎样让灵台保持清明吗?”

  “启禀邑宗大人,淑姜不知。”

  “通晓万物者,神,神能通晓万物,是因为神从不探究‘为什么’,而是用天目和灵台去感受‘是什么’,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多疑惑,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好好感受当下是什么。”

  淑姜一时无法厘清这些话的意思,呆立在菀风身后,不知该怎么应答。

  菀风叹了口气问,“淑姜,你现在想当一名巫者,是吗?”

  “是……”

  “你不想连累父兄是吗?”

  “是……”

  “这,是你当下最想要的,是吗?”

  “是。”

  “那好,记住这两点就够了。”菀风说罢,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菀风走了进去,淑姜跟了进去。

  很快,淑姜就没工夫关心别的了,菀风带她再度熟悉了小舍中的每个角落,并教她清理桃胶,之后又拿了一套裁好的青衣,让淑姜自己缝。

  日子很快步上了正轨,可淑姜多少有些不死心,这一日下午,乘着菀风出门,淑姜偷偷拿下玉佩,外出采桃胶,她想着见一见相弘鸟。

  用竹刀刮了一篮桃胶,正要出桃林时,淑姜远远听见谈话声,似是去丰邑的商客。

  “神女大人就是神女大人。”

  “可不是嘛,你看,自从宁雨祭后,这雨就停了。”

  “这下好了,不用担心渭水泛滥了,陶伯翻了一船货可真够呛的。”

  “在咱们周国怕什么,自然有大人们从中调停,陶伯啊,好歹挽回了些损失。”

  淑姜不由自主停了脚步,桃林外的人挑着货担,果然是前往丰邑的商客。

  “两位大叔,请问……”淑姜终是忍不住上前行礼相问,“你们是从岐周来的吗?”

  其中一人亲切点头道,“是啊,小姑娘,有什么想问的?”

  “岐周是不是不下雨了?”刚才虽然已是听到两人谈话,但淑姜还是想要再确认一下。

  “早不下啦,有神女大人出手,自然能将灾祸平息,哎,小姑娘,你问这干嘛?你有亲人在岐周吗?”

  淑姜点点头,怯生生道,“我阿兄在岐周……”

  “哦,那你放心吧,对了,你家住附近吗?”

  淑姜摇了摇头,行了个礼突然转身跑下山坡,她跑地飞快,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追着一般。

  气喘吁吁地回到自己的屋子,淑姜一下子跪到在地,快速爬到床褥前,取出玉佩系上后,才安下心来。

  那恶鸟……果然是骗子!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12章 学宫之行(上)
  “邑宗大人……,淑姜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暮食过后,淑姜咽下最后一口饭,看着菀风好半天,终于开了口。

  菀风应是早看出了淑姜有心事,可她既不鼓励,也不拒绝,只是静静地等着淑姜做出“要不要开口”的抉择。

  淑姜开口后,屋里的灯倏地亮了,菀风吩咐道,“收拾了碗筷再过来说。”

  淑姜心里一阵松快,猫儿似的杏眼,映着灯苗忽闪,而菀风看着少女低头麻利地收拾起来,唇边闪过一丝笑意。

  待淑姜再进屋后,看到的依旧是那个正经端坐的邑宗大人,这位邑宗大人只简短地吐出两个字,“问吧。”

  “邑宗大人,相弘鸟到底是什么?”

  “是妖。”

  “妖……是什么?”

  “天地有常,比如春夏秋冬,生灵有常,比如生老病死,反常即为妖。”

  “那神……”察觉自己想法太过大胆,淑姜才说了两个字就不敢再说下去。

  菀风却不以为意道,“神也有生老病死。”

  啊?是吗?这好像和传说中的不一样。

  淑姜疑惑了,她每年都会和父兄拜社树,拜神,印象中神应该是不死不灭的吧?

  “凡人一百二十寿,三十为少,六十为壮,九十为老,百二为终,神,或以六十为少,或以千年为壮,因寿命长,才看起来像是不死不灭,就如同社树一般。”

  说到社树,淑姜一下懂了。

  大商邑的社树据说有两百岁,这社树每年花开结果,全无老态。而有些树,长到一定年限就不再开花结果,等到连新叶都长不出,那就是枯死了,吕奇带她看过这样的树,比较起来,社树算是树中之神了。

  这样的神……好像和想象中的差了些,淑姜不由嗫嚅道,“所以……神也会死吗?”

  “死亡并非终点,人亡,循环于天地间,神亡,循环于天地外。”

  “天地外?”

  “想知道天地外是怎样的?”

  “是的,家宗大人。”

  “这个,我也不知道。”

  “……”

  “人亡,魂归天,魄归地,天地再生新魂魄,这我都见过,以后,你也会见到,但神亡,谁也没见过,基本上,也不会有人见得着,不是吗?”

  这到是,想要看见神亡,要么时机刚好,要么活得比神更长。

  对话结束后,屋里静了下来,见菀风不说话,淑姜才察觉到话题被自己扯远了,又赶紧问,“那妖的反常,是不死吗?”

  “生老病死皆有可能反常,也皆有可能成妖,你遇到的相弘鸟,是死后凭借执念,寄于异类之躯成妖。”

  “所以……,它是坏的?”

  “这就要看它做了什么,以及……它的执念是什么了?”

  淑姜愣住了,她以为菀风那夜驱走相弘鸟,定然是因为这相弘鸟是坏的,可此时听到菀风说来,似乎并不确定这妖物的善恶。

  看出少女的疑惑,菀风垂眼,似是哀怜,终究给了她一个答案,“如果你是在问我的看法,我只能说,妖就是妖,为了一个执念,它们既可以为恶,也可以为善,总之不择手段,因此它们的行为,已不能简单地用好坏来断定,也因此才令人迷惑。”

  “我……”淑姜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她总算明白相弘鸟的言行为何如此矛盾了,渭水之上,相弘鸟应该是好意提点,但宁雨之说,它分明撒了谎。

  “分辨不清,就远离迷惑,不要被牵着走,时间一到,自然就能看清了,还有问题吗?”

  淑姜闻言豁然开朗,心中也立时对菀风崇拜地五体投地,她还在费神想着如何分辨,菀风的答案已然超越了她所有能想到的办法。

  “没问题了,多谢邑宗大人的教诲,淑姜告退。”少女的神情不再迷惘,今夜她总算能睡个踏实觉。

  夜里,淑姜握着玉佩,念起父兄,更加坚定,她要远离迷惑,不可被牵着走,至于周国,至于菀风,淑姜打心底起,喜欢上了这里的一切……

  又两日,天愈发好转起来,湛蓝的天际,甚至没有一丝云彩,花木向阳,一切欣欣向荣。立在山樱树下,淑姜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愈发觉得自己远离迷惑是对的,记得梦里,这相弘鸟还企图挑拨自己和菀风的关系,果然是要迷惑自己吧。

  这一日,散步回去后,菀风没再让淑姜出去采桃胶,而是郑重地领着淑姜沐浴梳发,并让淑姜穿上那套她自己缝的青衣,接着,菀风又让淑姜把这些时日来学的礼仪一一练习。

  淑姜明白,该去学宫了。

  次日清早,做完功课,用过早食,菀风让淑姜用香汤漱了口,随即让她装上满满一篮桃胶,系好令牌,并嘱咐她尽量少在学宫逗留,便放了她独自出门。

  一路上,淑姜不免忐忑,她不知菀风为何不陪着自己去,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去学宫,又是去见大人物,与其怕她出错,陪着她不是更好吗?

  走了一段路,淑姜发觉自己气息有些散乱,便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待气息平稳,又继续赶路。

  走着走着,日头升高,淑姜却不觉累,也不觉十分晒,周身似有清风隐隐,淑姜这才发觉,修炼时日虽短,但已初见成效,于是,她愈发收敛了心思,心中也不再忐忑。

  临到学宫附近的小湖边,淑姜又停下来休息,同时再度收整自己,只是看向学宫时,淑姜不免对那两位大人物思绪万千,尤其是那位四公子姬旦。

  召叔母她是没得比较,没法多想,可姬旦,她却有参照人物。

  周国四大公子,她已见过两个。

  二公子姬发带兵,他的人便如同他腰上悬着的剑,即使不出鞘也能让人感受到冷酷锋锐。

  三公子姬鲜,长得好看,但好像除了灵女若风,这位公子谁都不放在心上亦不放在眼里,便是对自己的二哥姬发,也有些冷淡疏离。

  至于大公子姬考,人称伯邑考,人们口耳相传的,皆是这位公子的美德与贤能。

  三位公子各有不同,四公子姬旦又会是怎样一个人?

  有了好奇,淑姜心里最后一点怕生的念头也不见了,她起身深吸一口气,向着学宫外绿树成荫的甬道走去。

  还没到门口,守卫已是主动招呼道,“小姑娘,你就是阿菀大人新收的巫僮吧?”

  青衣提蓝,腰系令牌,淑姜的打扮,足以说明她的身份。

  听守卫的称呼,这位冷口冷面的邑宗大人,似乎人缘不错,淑姜乖巧地解下令牌,递上道,“兵大哥,劳驾,我是来给女史大人送桃胶的。”

  “知道知道,进去吧,进去后啊,会有人——”

  “来了吗?我带她进去!”

  一个身影突然闪了出来,把淑姜吓一跳。

  来人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身穿灰褐色细葛服,样貌英气,但晒得黑,人又高瘦,显得手长脚长,皮猴一般,一看就是不安份的主。

  “哦,是南宫少主啊……”守卫看了看这位突然而至的少年,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位南宫少主却已自说自话拉起淑姜的手,昂首道,“没事,我带她去见女史大人。”

  守卫颇为无奈地看了看这少年,同淑姜道,“小姑娘,那……你就同南宫少主走吧。”

  淑姜懵了,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这位南宫少主拉走了。

  不是来见召叔母和姬旦的吗?这个南宫少主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一路走去,曲曲折折的廊庑,让淑姜早已不知身在何处,耳边少年的声音则响个不停。

  “怎么一个人来了,阿菀呢?”

  “我知道你的,你叫淑姜,是阿菀救回来的小巫僮,以后我就叫你阿淑吧。”

  “也真稀奇,她竟然收巫僮了。”

  “对了,我叫南宫括,是阿旦的伴读,阿旦你知道的吧?就是四公子。”

  “咱们先去见召叔母,就是那位女史大人,送了桃胶后,括哥哥带你玩。”

  一会儿的功夫,这名少年就从南宫少主,变成了南宫括,再变成了括哥哥,这变化来得太过突然,让淑姜无所适从,几次张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南宫括到底什么人啊?

  见一路上侍者皆对南宫括恭敬行礼,淑姜明白,此人来头不小,对了,他说他是四公子的伴读,伴读又是什么?

  带着满肚子疑惑,淑姜终于被带到了召叔母面前。

  召叔母面上看着年轻,明眸若秋水,但鬓发却早早染了一丝风霜,这一丝风霜并未让她显老,反是凭添了一份优雅娴静,她的声音更如琴音沉远,自带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行礼过后,见淑姜跪坐在那里,提着篮子,尚未从茫然中恢复,召叔母看了一眼南宫括,略有些责备道,“阿括,淑姜是第一次来,你这样会把人吓到的。”

  听到自己的名字,淑姜总算反应过来,连忙放下篮子说明来意。

  召叔母笑着唤来侍女,并亲切嘱咐淑姜稍等片刻。

  不大会儿,一名侍女端着托盘取走了桃胶,另一名侍女则取了贝钱,在淑姜面前细细数过,随后,那侍女把钱装入一个精致的钱袋,并帮淑姜系在腰上。

  之后,召叔母又寒暄了几句,同淑姜道,“第一次来,就多留会儿,阿括,带她去四公子那里坐坐,一会儿煮了桃胶,我会派人送来。”

  这……,菀风关照自己不要逗留的……,淑姜为难地看向召叔母。

  召叔母体贴道,“无妨,是我留的你,不过是吃碗桃胶的工夫,不会耽搁太久,阿菀啊,就是太客气了。”

  话到这份上,淑姜只能接受,被南宫括带出去后,南宫括却并不急着去找姬旦,而是带着淑姜走到一处,拦下一名侍者问,“四公子那边……,那两个走了没?”

  侍者行礼,看着有些头痛道,“回南宫少主,二公子和熊少主刚出来,正要离开……”

  话音未落,淑姜已是远远看到了侍者口中所说之人。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13章 学宫之行(下)
  “那两个”,便是姬发和熊狂。

  听南宫括的口气,显然是和“那两个”不太对付。

  等等,熊狂也是少主?但他看起来,完全像是姬发的仆从啊……

  未及细思,淑姜只听南宫括高声道,“阿淑,那边有坏人,我们一会儿再过去。”

  “……”淑姜暗暗摇头,感觉这个“括哥哥”有点幼稚。

  另一边,熊狂听到声音转身瞪向南宫括,姬发则没回头,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大步走了出去,很快,学宫外传来马蹄声……

  淑姜偷瞄了一眼南宫括,见他虽是满脸不在乎,眼中却隐着一丝怒意,也不知两边究竟有什么过节?

  多话的南宫括这次却没做出解释,他沉默了一路把淑姜带入另一重小院。

  进院,淑姜便看到一间三开大屋,敞着门窗,里面数排桌案,还有一些书架,似乎是讲堂,一名素衣公子正端坐在最前方的大榻上。

  此人看起来与南宫括一般年岁,若是做讲堂先生未免有些年轻了,可他就那么安然地坐在那里,没有一丝不自在,这份泰然之下,令人不由自主地忘记了质疑,反是多了一份好奇,想要向这位“小先生”讨教一番。

  “阿淑,来来来,这就是你要见的四公子,他人很好说话的,不用拘束。”还没进门,南宫括就已嚷嚷开了。

  淑姜脱鞋入内,初见贵人,她伏地行着大礼,一边的南宫括大咧咧坐到榻上招手道,“阿旦才不讲究这些,阿淑,过来坐。”

  姬旦却道,“初次见面,礼数周全,淑姜才好回去交待。”

  “切,周不周全,阿菀又看不到。”

  “菀姐姐看不到,但一定能知道。”

  “呃……”南宫括一时没了话,只好等礼数周全后,再招呼淑姜过来坐,淑姜不应,犹豫地看着姬旦。

  姬旦展眉一笑,眸中旖旎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无妨,过来说话吧,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我可以叫你阿淑吗?”

  朋友?

  纵然淑姜不太知晓人情世故,却也知道,自己这种身份,是不能和贵人做朋友的,她愈发僵在那里,进退不得。

  南宫括手往桌上一撑,歪着脑袋道,“怕什么,这里离朝歌远着呢,没那么多讲究,对了,阿淑,听说你是大商邑来的?”

  “是。”

  南宫括大笑道,“那就是了,大商邑来的,不就是邑姜吗?够资格和咱们平起平坐了。”

  姬旦闻言皱眉,轻斥道,“阿括,休要胡闹,阿淑若是把你的话当真了怎么办?”

  即便是反对,姬旦的声音也是温和的,只是多了份坚定,他就好似一株秀树,枝叶随风婆娑,树干却是巍然不动。

  南宫括摇头晃脑道,“是是是,一邑之主的女儿才能称邑姜,阿淑,方才呢是例行公事,公事之后便是私交,咱们这位公子,讲究是讲究了点,但绝不会摆架子,过来坐吧。”

  对上姬旦目光,淑姜知道南宫括没有撒谎,这才拘谨地坐到下首。

  淑姜落座后,南宫括又斜向姬旦问道,“对了,那人找你做什么?又有什么搞不定的?”南宫括口里的“那人”自是指姬发。

  姬旦不动声色道,“没什么,今个十五,二哥只是来向叔母请安的,顺带同我聊两句。”

  南宫括挺起身子“切”了一声,“我才不信。”他转而又对淑姜道,“淑姜,你知道吗?别看我们阿旦年轻,若没他坐镇丰邑,姬发出兵打仗哪那么容易。”

  说这话时,南宫括眼中闪着骄傲的光芒,仿佛是他自己受到了夸奖一般,而对于身份尊贵的周国二公子,他却无半点敬意,连名带姓的称呼着。

  当然,根据菀风教的,周国为减少繁文缛节,整个宗室带头,以姓为氏,姓氏合并,南宫括这么叫也不算太错,但论场合,极少有人会如此失礼,更何况眼前就有一位宗亲。

  “阿括……”姬旦似已习惯,也没恼怒,只微微叹气道,“你对我二哥成见太深了,当初两邑分治,互为犄角还是二哥的主意。”

  南宫括摇头,“是吗?我怎么听说是伯邑考的主意?”

  “二哥为人低调谦逊,锋芒不露,世人皆景仰我大哥才德无双,却不知我二哥亦有不世之能。”

  “算了吧,阿旦,我觉得你这人看着聪明,实际上缺心眼,你口中的‘不世之能’,不就是手握重兵吗?”

  姬旦连连摇头,“手握兵权的不止二哥一人,三哥护卫岐周,西面有你阿爹,二哥驻军在此,远离岐周,本就是为了避嫌。”

  南宫括急了,在桌上敲了又敲,“阿旦,你这人怎么就说不通呢?你二哥分明是以退为进,我问你,你大哥如今在哪里?”

  姬旦沉默。

  南宫括得意一笑,“怎么样,说不出来了吧,你二哥要真谦让,去洛邑当人质的就该是他!”

  姬旦再度沉默,看了眼淑姜,南宫括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换了个手撑头道,“好了,不说他了,对了,阿淑,给我们说说翻船的事吧?”

  “阿括。”姬旦无可奈何道,“这些你不是听菀姐姐说过了吗?就不要提了吧,这对阿淑来说,恐怕是一种折磨。”

  淑姜感激地看向姬旦,她确实不愿意再提那段经历,一来不堪回忆,二来害怕说漏嘴。

  随即,姬旦问起了淑姜的一些近况,南宫括则翻了个身,发起了呆,话头一次次被姬旦掐去,他似是感到了无聊。

  不大一会儿,侍女端着桃胶送上,淑姜立时被香气吸引过去。

  煮好的桃胶晶莹剔透,放了江醪和小团子,上面还浮着几瓣鲜桃花,十分诱人。

  吃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那滋味就是不太一样。

  从前在大商邑,家里的东西皆是由父兄从外带回,淑姜并不劳作,顶多帮忙洗刷,做些简单的饭食,有父兄在,总不太舍得她辛苦。

  吃过桃胶,少了南宫括的聒噪,气氛有些沉默,淑姜吃不准南宫括是不是生气了,但她实在不想再应对这位括哥哥了,再加之菀风的嘱咐,于是淑姜提出了告辞。

  一听淑姜要走,南宫括又立时挺身道,“就这么回去啦?阿淑,在你面前的,可是周国最有学问的人,你就不想多聊两句,问几个问题吗?”

  “阿括,周国最有学问的可不是我。”

  “行行行,散宜先生挨下来就是你,你是第二有学问可以了吧?”

  “那也不敢当,便是叔母的学问,我也难以望其项背,我不过是比较喜欢读书罢了。”

  “那和你大哥伯邑考比呢?”

  “或许我书读得多些,但论处事,我实不及大哥。”

  “你这人真没意思。”

  看着两人抬杠,淑姜忍不住抿嘴笑了,这抹笑容被南宫括瞄见,他当即好似市井摊贩般兜售着姬旦,“阿淑,赶紧想个问题考考他再走,不问你就吃亏了。”

  这一说,到是触动了淑姜的心事,她虽已不信任相弘鸟,但还是想弄清楚相弘鸟口中所说的一些事,于是她低下头,小声问道,“敢问四公子,是否知道‘商羊’?”

  这个问题,姬旦尚未开口,南宫括已是身子后仰大笑起来,“看看,还真是个邑姜,没有下过田,连商羊鸟都不知道。”

  淑姜脸一热,不知自己问错了什么,姬旦则道,“不知道是正常的,商羊鸟并不是每个地方都会有的,丰邑这边也好几年没见着了,阿淑,商羊是一种灵鸟,腿长如鹤,青翅红尾,雨季来临前,商羊会落到田边,单脚起舞,农户见此,便知霖雨将至,要及时挖排水沟,疏浚水道。”

  随着姬旦的话语,南宫括起了身,张开双手上下扇动,同时屈起一脚,不断跳着道,“阿淑,看我,看我,商羊鸟就是这样跳舞的。”

  “……”

  高瘦少年做起这样的动作格外滑稽,淑姜被逗笑了,可随后,她又想到了一些什么,再度向姬旦确认道,“四公子,所以……,商羊鸟出现,就意味着下雨?”

  “那是,不仅下雨,还是大雨,要不怎么赶着挖水沟呢。”南宫括抢了话头。

  淑姜心下郁闷,这相弘鸟果然是在骗自己,幸好自己听了菀风的话,没有被它迷惑。

  “虽说如此,但商羊之所以被称为灵鸟,就是因为它带来的雨是好雨。”姬旦在旁补充道,“三天雨,两天晴,这样田里的青苗才能迅速长起来。”

  姬旦的话,又让淑姜陷入了困惑,一只妖鸟,要自己去找灵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问题才解决,新的问题又接踵而来,淑姜彻底没了逗留的心思,再度告辞,这一次,南宫括没再强留。

  回去正当午时,阳光晒得淑姜有些经受不住,走到山坡附近,淑姜找了一棵大树,决意休息一下再上坡。

  树荫下,花香和风,徐徐熏然,令人不禁彻底放松下来,再加上刚刚吃过点心,淑姜不免有些饱暖思睡,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渐渐迷糊了过去。

  芬芳中的午觉,是如此惬意,淑姜什么梦都没做,无思无虑,只觉通身畅快,口中津液也变得甜滋滋的。

  只是骤然间,耳边响起“莎莎”声,淑姜本以为是风,但那“莎莎”声格外密集,似有什么动物在枝叶草丛间穿行。

  淑姜一下子醒了过来,她起身张望,却又听不见那声音了,再看道路两旁,皆是半人高的花草,淑姜踮了踮脚,依旧看不见什么,也分辨不出刚才的声音,到底是哪个方向传来的。

  “南宫少主……?”淑姜试探着喊了一声,她下意识猜想,会不会是南宫括的恶作剧?见是无人回应,她又硬着头皮喊了声,“括哥哥?”

  回应她的是一阵冷风,淑姜背后一凛,决定尽快赶路,她急匆匆走了几步,四周的“莎莎”声忽而连绵不绝起来!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14章 秘密结盟(上)
  尖锐鸟鸣划破天际,似在警示着什么。

  淑姜猛然回头,与一双铜铃般的眼眸对上,身后竟是一条半人粗的巨蟒,正吐着红信。

  淑姜吓得脚一软,跌了下去,天际又是数声鸟鸣,好像是相弘鸟,只是淑姜来不及多想,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着,摸到块石头后,立时扔了出去!

  恰好那巨蟒正张开血口,冷不防吞下了那块石头,待发现上当,那庞大的身躯立时又暴起数尺,怒向淑姜。

  远处,相弘鸟再度急叫数声,那巨蟒忽而眼眸半阖,脑袋耷拉了下去,淑姜一个弹跳起身,拔腿向学宫跑去,篮子则落在了一旁。

  鸟鸣是从学宫方向传来的,似在提醒淑姜往那边跑,而此刻,淑姜也只能往最近的学宫跑。

  只是那蛇很快又恢复了过来,三两下就蹿到淑姜跟前,弓起身子,作势扑来,淑姜急中生智,向着边上一株大树闪去,那蛇一下撞在树上,愈发狂怒,立时绕过大树,张口向淑姜咬来。

  巨蟒的速度十分之快,淑姜又是后退着走,摇摇晃晃本就快不了,霎时,淑姜只觉腥风扑面,避无可避,她绝望地“啊”了一声,耳边同时响起一阵破空声,随即又听见“噗”地一声,似是利器扎入皮肉中,随即,巨大的蛇首直挺挺地擦着淑姜落了下来。

  “阿淑!别怕!”南宫括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接下来,血淋淋的剖蛇场面,让淑姜彻底软了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只见南宫括纵身而来,拿着一把似是长矛,又像是大剑的武器,手上一使劲,立时将那蛇开膛破肚,最后还挑出了蛇心。

  “我的乌木铍,厉害不?”这一切,对南宫括来说,犹如儿戏般,他得意了好一阵,才注意到淑姜脸色发青,正瞪着眼,咽着口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事了,别怕。”南宫括放下乌木铍,蹲下道,“括哥哥送你回家。”

  伏在南宫括肩背上,淑姜渐渐回过神来,发觉南宫括已经背着她到了山坡上,她努力转了下头,却看不到后面的情形,那相弘鸟也没声了,不知去了哪里,四野春意融融,若非南宫括手上的乌木铍还挑着蛇心,她还以为只是做了场噩梦。

  “淑姜!”

  才翻过山坡,淑姜又听到菀风焦急的声音,她伸头看去,只见菀风背着药箱草筐正向这边跑来,不远处的牛车正在调头,车夫还好奇地朝这边张望了下,淑姜心想,菀风多半是听到相弘鸟叫,才让车夫赶到山坡下的。

  “怎么回事?”

  到了近前,听到问话,再对上菀风那双眼睛,淑姜莫名有些心虚,南宫括则放下乌木铍,依旧背着淑姜道,“阿菀,你家小巫僮,差点被一条巨蟒吃了,你放心,我救了她,蛇心也被我挑出了,你回去查查,那蛇是不是有人在暗中驱使?”

  菀风点了下头,面上已是恢复了镇定,转身去看被乌木铍钉在地上的蛇心。

  蛇心之下还渗着血,淑姜不由缩了缩,随即同南宫括小声道,“南宫少主,请放我下来吧。”

  南宫括却是充耳不闻,背着淑姜凑了过去道,“怎么样,阿菀?看出什么了吗?”

  菀风淡淡扫了他一眼道,“多谢南宫少主,少主请回吧,这件事,阿菀会处理。”

  “阿菀,你太不够意思了吧?”南宫括急了,他掺和这事,不就为知道个答案吗?

  菀风不理他,伸手从他背上扶下淑姜。

  见是得不到答案,南宫括干脆猜了起来,“阿菀,你不说我也知道,岐山神宫那位就养——”

  “南宫括!”菀风不得已直呼其名打断他道,“休要胡说,救了淑姜,阿菀感激你,但巫方之事,你无权过问。”

  “好好好,我不问。”被菀风训斥,南宫括也不生气,似乎反而更开心了,淑姜突然觉着菀风不去学宫,怕是有一部分原因就在这位南宫少主身上。

  见菀风冷着脸,南宫括也识趣,拎起乌木铍,踹下蛇心,转身离去,可才走了两步,他又突然折回来道,“你们有危险,我可不放心,明天我还会来的!”

  菀风刚想说什么,少年迅速作了个鬼脸,飞奔而去。

  菀风拧着眉,视线转了回来,见淑姜鞋也掉了一只,模样很是狼狈,她神情缓了下来道,“既然掉了,就把另一只也脱下来,否则走路容易扭到。”

  淑姜听话地脱下另一只鞋,拎在手里,菀风却没急着走,她放下背后草筐,从里面取出一大块粗麻布,将蛇心包起,又拿出小镰刀砍了草,垫在框里,这才把蛇心放进去。

  就这片刻的工夫,淑姜又听见南宫括远远喊她,方抬头,就见南宫括扔下一样东西,正是淑姜的另一只鞋,再抬头,山坡上的身影已是不见了,当真是来去如风。

  淑姜捡起另一只鞋,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菀风此时已背起了草筐,见状道,“那就穿上吧。”

  回到庭院,坐在檐廊下,听着偃物们发出的各种声响,淑姜才彻底安心了下来,菀风让她先别进屋,在外等着,淑姜自己也觉得一身泥泞,进屋不妥。

  淑姜又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见菀风端着小案桌走了过来,案桌上放着一碗汤药、一小壶茶汤以及一个石头打磨的杯盏。

  将桌案放到了檐廊上,菀风坐到了另一边,吩咐道,“把药汤喝了。”

  端起碗,淑姜喝了两口,只觉味道古怪,她拧巴着一张小脸,转头看去,只见菀风捧着石杯盏正出神,茶气氤氲在她脸上,凭添了几分神秘。

  待淑姜勉强喝尽,放下碗,菀风才开口道,“南宫括是大将南宫适的独子,任性骄纵,别人皆因他父亲的缘故,让着他三分,所以,有些事,他能做得,别人却做不得。他的话,你也不可当真,他素来口无遮拦,明白吗?”

  “家宗大人,淑姜明白。”

  “说吧,刚才怎么回事?”

  提起巨蟒,淑姜脸又白了起来,遭遇琴虫,虽是危险,但那是不期而遇的,可这一次不同,虽还没确切证据,但感觉上,这一次似乎是专门针对她来的……

  会是南宫括所说的岐山神女吗?可听菀风的意思,好像是否认了南宫括的猜测。

  对了,那时相弘鸟也在,会是这妖物要害自己吗?可又不像,它似乎还救了自己……

  因惊惧不定,心里又盘着种种疑问,淑姜磕磕巴巴,好不容易把事情说完。

  菀风听罢,没对此做任何评论,而是直接下了结论道,“看来,得尽快让你学会驱使那兽魂。”

  淑姜抬头看着菀风,眼中闪过一丝期待,确实,她不能总等着别人来救,若今日南宫括不出现……淑姜暗暗甩了甩头,不敢再想下去。

  回想菀风总说当下最重要,淑姜明白,无论此事是和谁有关,当下最重要的是保命,想到这里,她翻身跪在檐廊上向菀风叩首行礼道,“邑宗大人,请教我如何驱使兽魂。”

  菀风脸上显出了为难的神色,“这兽魂应是你家族传承的,说起来,要驱使这样的兽魂并不困难,只要心意相通即可。”

  “邑宗大人,淑姜要如何与这兽魂心意相通?”

  “名字,记住,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名字?”淑姜犯难了,父兄并未告知她这兽魂的来历,更别说这兽魂名字了,淑姜也不认为吕奇知道,毕竟,吕奇连玉佩上有东西都不知道。

  “我……试了很久,却探查不出这兽魂的名字。”

  这话令淑姜大感意外,在她心目中,菀风一直是无所不能的,眼下,就连菀风都做不到,淑姜不免有些绝望。

  知晓淑姜的不安,菀风安抚道,“不必担心,从这里到社庙,有些东西虽然可以影响你,却并不能进来,明日练功还是要继续,采桃胶的事,先暂停几日,待我再想想。”

  淑姜乖巧点头,知道菀风平日要去附近村落帮人看病,不可能一直陪着自己,也唯有自己小心一点。

  服下的汤药似有安神之效,睡过一晚,淑姜又觉精神饱满,昨日心头的阴影已是淡了许多。出了屋子,才漱洗罢,淑姜忽觉头上落下一个声音“早啊,阿淑。”随后,一个篮子滚落到她脚边,正是她昨日路上丢了的那个。

  淑姜抬头,只见南宫括正立在矮墙上,叉着双手,笑嘻嘻地看着她。

  此时,菀风刚好从厨房出来,远远端着姜面汤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南宫括嬉皮笑脸地应道,“我奉女史大人召叔母之令,来保护你们啊。”

  “淑姜,进来。”菀风微微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南宫括,径直入了正屋。

  淑姜看了眼南宫括,转身跟了进去。

  本以为把人晾在那边,南宫括会知难而退,谁知这家伙竟跃下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淑姜,同她一起进了屋,还抢先坐到了桌边,伸手讨碗,菀风横了他一眼,“没有。”

  下一刻,南宫括直接端起淑姜那碗喝了下去,并恬不知耻道,“我可是来保护你家小巫僮的,喝点面汤没什么吧?”

  “南宫括,你很闲吗?”

  “闲,闲得很,最近农忙,学宫都没人来。”

  “我记得,你的职责是保护四公子。”

  “阿旦?他是男人,又会武艺,要我保护什么?再说了,他成日待在学宫,也招不到什么东西。”

  “……”淑姜无语,先前南宫括说要保护自己,她心里还有几分感动,闹了半天,这位少主只是把自己当成诱饵,想看看还能不能再招来些什么……

  “对了,阿菀,那巨蟒到底怎么说?”三言两语间,南宫括又转到了昨日之事。

  菀风微微垂眼,“巫方之事,我没必要向你禀告。”

  “阿菀听令!”南宫括身子突然一正,亮出了一枚令牌。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15章.秘密结盟(中)
  见南宫括亮出令牌,菀风整了整衣袖,淑姜也跟着整了整衣袖。

  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淑姜已然和这位邑宗大人培养出了一份默契。

  “哎,不必行礼,不必行礼,告诉我巨蟒之事即可。”

  见菀风拉着淑姜郑重行礼,南宫括反是急了,他想去扶菀风,却始终不敢触碰,就好似菀风周围飞着无形的刀刃般。

  行礼罢,菀风看向南宫括,平静道,“我稍后便会带淑姜去学宫,向女史大人说明昨日之事,还请南宫少主先行回转学宫,我们不便与少主同车。”

  气氛僵了下来,淑姜紧张地看看菀风又看看南宫括,南宫括脸上也收起了笑容,淑姜心道,南宫括这是生气了?

  才这么想着,南宫括却突然起了身,脸上又是恢复了惯常的笑容,“好,我就先回去等着,阿菀,你们什么时候到?”

  “巳时一刻。”

  赶走了南宫括,菀风又嘱咐淑姜出门练功,便不再多言。

  淑姜回转小舍时,看见菀风立在树下,抬头看着上方,不大会儿,一只青鸟飞入,跳上枝头叽叽喳喳个不停。

  淑姜好奇地看着那只青鸟,那青鸟也停止了鸣叫,歪过脑袋看向淑姜,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停地转着,似在打量淑姜,很快,青鸟又转了回去,抖了下翅膀,继续冲着菀风叽叽喳喳。

  看菀风的神情,好像是能听懂青鸟在说什么。

  “去吧。”未了,菀风一声令下,青鸟展翅飞去。

  回身对上淑姜好奇的双眸,菀风解释道,“青鸟是各种灵禽的化身,可为巫者信使,等你成为正式的巫者后,也可以召唤一只属于自己的青鸟,我方才是让它去叫车。”

  随即,菀风带着淑姜用了早食,之后又收整了一番,准备地差不多时,外头传来了牛哞声,是牛车到了。

  淑姜忍不住问,“邑宗大人,牛叔也听得懂青鸟说话吗?”淑姜口中的牛叔便是一直为菀风赶车之人。

  “他听不懂,每次青鸟都会提前两刻去他家,看到青鸟,他就知道我要用车了。”

  解释罢,小舍的门自行打开,牛叔正在门外笑着冲她们点头,菀风客气了两句,说了目的地后,便带着淑姜上了牛车。

  说起来,这牛车虽比一般牛车收拾地干净,但堂堂邑宗大人,坐着如此朴实的车,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但这也正是淑姜喜欢菀风的地方。

  入学宫后,两人被侍者引入拜见召叔母,内中姬旦和南宫括也在,数语寒暄后,召叔母直接询问起淑姜来。

  回想昨日,淑姜不免心有余悸,思绪也有些混乱,依旧是磕磕巴巴地说完了整个过程。

  召叔母听后微微一笑,让侍女给淑姜奉了一碗甜汤,然后看向菀风。

  菀风优雅作揖后道,“禀女史大人,那蛇心阿菀已查探过,此蛇非是巫者方士所豢养,就是野地里的蛇罢了。”

  “怎么可能?”南宫括在旁忍不住插了嘴。

  菀风看向南宫括,“若真是被豢养了许久,淑姜必然逃不过,南宫少主也没那般容易将之除去,据淑姜所言,少主应是将这巨蟒一击毙命的吧?”

  “是啊,但我的乌木铍上镶有乌琰,杀个把妖物灵兽,不在话下。”

  南宫括满脸不信,菀风却不再与他扯下去,只向召叔母道,“阿菀查到的便是如此。”

  淑姜喝过甜汤,心已是定了许多,她偷眼瞧去,正看见姬旦轻轻扯了下南宫括,本是一脸不甘的南宫括,突然间又是满面笑容,向召叔母道,“召叔母,我可以带阿淑出去玩玩吗?”

  召叔母看着他,笑容中既有些无奈,又有些溺爱,“就知道你坐不住,罢了,你就带淑姜四处走走吧,阿菀,许久没来了,且陪我说说话吧。”

  “是。”菀风说着施了一礼,随即同淑姜道,“去吧,莫失了礼数。”

  要想在南宫括面前保持礼数,还真有些困难。

  自学宫后门走出,南宫括指着一棵参天大树道,“阿淑,你会爬树吗?咱们爬到树上去,可好玩了。”

  淑姜看了看自己的衣裙,青衣曲裾裹着腿,别说爬树,便是跑步也跑不快。

  南宫括才不管这些,一下搂住淑姜,好似抱着小猫小狗般,纵身两三下,就带着淑姜上了树,并选了一根粗壮的树枝扶着她坐下,淑姜抬眼望去,整个学宫一下尽收眼底,心怀顿时随着视野开阔起来。

  “对了,阿淑,这是什么?”南宫括则全无坐相,他半蹲在树枝间,好似一只长臂猿猴,伸手扯了扯淑姜腰间的玉佩。

  淑姜一惊,偏偏她被南宫括带到了树上,眼界是开阔了,身子却不敢乱动,她徒劳地用手捂着玉佩,想要不回答,偏偏南宫括问个不停,“这谁给你的?阿菀?还是你家里人?”

  好像哪个答案都不合适……,淑姜被纠缠不过,只好低低道,“是阿爹……”

  “是吗?我听说这个好像是散宜先生的信佩。”

  “……”

  “我又听说,那信佩被若风带走了,你这个又是怎么回事?”

  “……”淑姜快被问哭了,她终于明白南宫括把她带上树,就是为了让她逃无可逃。

  见少女细眉微垂,泫然欲泣的模样,南宫括坏笑起来,倚着树干坐下道,“怕什么,括哥哥又不会送你上祭天台。”

  祭天台……?

  淑姜的心猛然收缩了起来,在大商邑,虽然父兄一直管着她,但淑姜多少也听说过“祭天”之事,尤其是老商王每每战胜后,街头巷尾总会聊到献祭战俘的话题,而用来祭天的活人不仅仅是战俘,偶尔也有少女和小孩,甚至婴儿……

  “呃……别怕,我不是故意吓唬你的,括哥哥是想保护你,你放心,咱们周国没有活祭,连动物都不杀,顶多腊祭时杀点猪羊啥,本来也是要吃的嘛。”

  淑姜抿着嘴,极力想忍住眼泪,可泪水还是一滴一滴滑落下来,边上的始作俑者,又蹲在树枝上各种手足无措,南宫括举袖要给淑姜擦眼泪,却发觉自己的袖子好像有些脏。

  见南宫括伸手,淑姜连忙举起袖子,别过头,自行擦起了眼泪鼻涕,她知道南宫括不会害她,只是她终于明白了当初吕奇吞下去的话是什么,像她这样的孩子,若是送到社庙中,只怕是会被送去祭天吧……

  “阿淑,其实你的秘密我早知道了,在这里,就没有能瞒得过我南宫括的事,你阿爹送你来周国是对的,咱们这儿是没大商邑和朝歌那般富裕,可是呢,也没那么多残忍的事,你放心,不仅是我,大家都会保护你的,我刚才只是想逗逗你。”

  少年叽叽呱呱解释了一堆,淑姜反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生死攸关之事,能用来逗人吗?也因着南宫括好说话,淑姜不自觉地放开礼数,噘嘴道,“那你别再问了。”

  “好好好,叫声括哥哥来听,我就不问了。”南宫括说着折下一根枝条,轻轻碰了一下淑姜的头。

  淑姜恼怒挥开,身形顿时一个不稳,摇摇欲坠,吓得她连忙抓紧了边上的粗枝,南宫括在边上哈哈大笑,“快叫来听听,我就把我知道的也告诉你,不听你可是会后悔的,那巨蟒,我多半猜到是谁派来的了。”

  想起菀风让自己别把南宫括的话当真,淑姜不禁犹豫,可她又无法不在意这件事,天人交战了会儿,淑姜终是禁不住诱惑,小声含糊道,“括哥哥。”

  这一声叫得颇没诚意,南宫括却也不计较,伸过小拇指道,“好,阿淑妹妹,现在开始我们就是盟友了。”

  “盟友……?”

  “是啊,就是咱们俩说的话,不能告诉第三个人,包括你的邑宗大人。”

  这听起来好像是要背叛菀风,看出了淑姜心里那道防线,南宫括继续劝诱道,“这有什么,你的邑宗大人也不会把她所有的事告诉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又不害人。”

  “不害人”三个字终是打动了淑姜,淑姜慢慢抬起了手,还没伸出去,就被南宫括一把勾住道,“说好了,可不能当奸细。”

  “奸细……是什么?”淑姜不由想起了颠老。

  “奸细就是说话不算数,把秘密说出去的坏人。”

  “那颠老……是奸细吗?”

  “你也关心颠老?我们果然应该结盟!”少年说着爽朗大笑起来,随后拍了拍淑姜的肩膀,淑姜一个紧张,又失去了平衡,这一次南宫括扶住了她的后背道,“放心,我在,你掉不下去,也没人能送我阿淑妹妹上祭天台!”

  少年的话语掷地有声,惊起了枝丫更高处的几只鸟雀,似是在鉴证这个誓言。

  淑姜的心情缓和多了,低着头小声说出了自己的秘密,“我是……侍神者,邑宗大人要我像巫者那样修炼。”

  南宫括点点头,神情严肃了起来,“确实,眼下只有如此,这个你得听阿菀的,她既然救了你,就绝对不会害你,我是了解她的,别看她冷冰冰的,心肠可好了。”

  南宫括说的,淑姜也是感同身受,她点点头,嗫嚅道,“那括哥哥,你说的巨蟒……”

  南宫括蹲累了,终于消停地坐了下来,晃着两条长腿道,“阿淑,咱们周国是没有活祭的,但是大商那边不一样,岐山神女你知道吧?”

  淑姜点点头,对于四方神女,她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巡守西方诸侯的正是岐山神女,但要说了解,却也谈不上,淑姜连岐山神女的名字都不知道。

  “乔姒,她可不是周国人,她是大王的人,所以,她会做出一些什么事,也就不奇怪了。”南宫括说着,脸上浮起了不屑的神色,他口中的“乔姒”自是指岐山神女。

  淑姜静静地看着南宫括,等着他说下去。

  “阿淑,你知道吗?同灵女一起回岐周的那些人中,死了两个。”

  听到这句,淑姜只觉脑袋“嗡”地一下炸开,刹那间,心狂跳起来,满脑子都是吕奇。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16章 秘密结盟(下)
  是吕奇出事了吗?

  淑姜怔在当场,南宫括此时正看向前方,并未留意到少女的脸色,自顾自道,“死了一对母子,听说那孩子才刚会走路,众人只当这女子是上来透气的,没曾想她突然就抱着孩子跳了下去。船上的人说,这对母子是一早被那相弘鸟吃了魂,迷了心智,所以才如此,阿淑,你信吗?”

  “我……”淑姜惊魂未定,虽不是吕奇出事,可乍然听到此等惨事,她也是不由悲从中来,“灵女大人……,灵女大人没发觉不对吗?”

  是了,若风在船上,应该不会出事才对。

  南宫括道,“这就是乔姒可恶的地方了,她做坏事从来不自己动手,每次都是逼着若风去做,要不是这次姬鲜陪着来,乔姒还不知道要让若风做出什么呢。”

  原来,若风是有苦衷的。

  回想青帐内若风似要救她,又似要害她,还兜兜转转拉上散宜生和姬发做鉴证,原来皆是因为乔姒。

  想到这里,淑姜百感交集,她既感激若风,又为那对母子难过,更不由疑问道,“括哥哥……,那对母子,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阿淑,别乱想,和你没关系,是因为下雨。你不知道吧,你没来时这雨下了近一个月,岐周那边据说更严重,这乔姒早不宁雨,晚不宁雨,偏偏在若风回去后才举行祭祀,然后雨就停了,我看她就是拿了那对母子做献祭!”

  “一定要这样才能宁雨吗?”

  “当然不是,她人品差,本事不济,才会用这种卑劣的手段,阿淑,要是你的话,说不定祝祷一番就能宁雨了,毕竟你是……那个嘛。”话到嘴边,南宫括又谨慎了起来,最终没说出“侍神者”三个字。

  淑姜心里一阵翻腾,莫非相弘鸟没有骗自己?可是……

  淑姜抬眼望天,忽然间只觉得天空晴朗地有些诡异,似乎已经有好几天不下雨了,想起姬旦说的商羊鸟会带来“三天雨,两天晴”的好雨,淑姜愈发厘不清了。

  “阿淑,别担心,反正有我在,对了,括哥哥带你去丰邑玩吧?”

  淑姜看着南宫括,刚要拒绝,南宫括已是抱起她,下了树,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走向一处。

  “不行,邑宗大人……”

  淑姜挣扎着,却被南宫括打断道,“她们聊天,起码要到午后,阿菀我是了解她的,她一定不会留下来吃饭,暮食之前,我直接把你送回家去。哎,你——”

  南宫括喊住了一名侍者,要侍者备下马车,并去向召叔母通报。

  不大一会儿,侍者出来,向南宫括行礼,南宫括问,“怎么说?”

  “回南宫少主,女史大人吩咐,让少主务必在未时三刻前,把阿菀大人的巫僮送回去。”

  南宫括一耸肩,对淑姜道,“看,我说的没错吧。”

  马车一路驶去,淑姜觉着还不如坐牛拉的板车上,可以一路看看风景。

  见少女一脸不自在,南宫括伸着腿,斜在车内道,“我也不喜欢坐车,这不怕你晒嘛,要是骑马去,召叔母肯定要多话了,唉……,对了阿淑,你知道吗?骑马还不是最好玩的,下次,我带个大家伙给你认识。”

  淑姜点点头,道了声“谢谢括哥哥”便不再言语,她装着沉甸甸心事,哪有心思去玩。

  约莫三刻的时间,马车停下了。

  南宫括把淑姜扶下马,淑姜只觉精神一振,他们落脚的地方在丰邑外,一树树花叶红翠如云,游人穿梭其中,仿佛一群群鸟雀投入云中,耳畔尽是欢声笑语,让人不禁抛了烦恼。

  如丘叔所说,周国的人喜欢穿深色衣,一眼望去,皆是褐灰青蓝,只是这些沉沉的颜色,在明媚春光下,反是轻盈起来。

  进了丰邑,淑姜才发觉邑内也遍植花木,房屋栉比鳞次,一家家一户户窗明几净,门口也不堆杂物,皆养着青葵姜花……

  这些周国人,仿佛是把打扮的心思全放到打理门庭上了。

  走在这样的邑落中,怎能不叫人心情舒畅?

  “是不是没有你们大商邑热闹?”看到少女舒展眉头,南宫括明知故问道。

  淑姜摇摇头,“大商邑人是多,但我更喜欢这里。”

  一眼看去,淑姜就知道丰邑要比大商邑小了不少,只是大商邑虽大,路上每个人皆是来去匆匆,淑姜住的巷子也十分拥挤,在繁华的邑落中,淑姜感受到的是狭窄,而在这座小邑落中,淑姜却感到了宽阔。

  走着走着,前方忽而飘过一阵香气,是醢酱。

  淑姜不由一愣,这味道她太熟悉了,她家就是屠户,也会做些醢酱小吃来卖。

  只是吕尚做的醢酱,她和吕奇多是吃不到的,这些都是要拿来换钱的,也只有腊月时,才能解解馋,至于家里宰的猪牛羊,便是腊月也吃不到,那是只有贵人们才能享用的美食。

  也因为钱不够,淑姜一家只能住在大商邑最偏的角落,每天吕尚和吕奇都是披星戴月而出,披星戴月而归,寒暑无间。

  “怎么?想吃醢酱?”南宫括拉起淑姜向小摊走去,淑姜回拉住他,摇摇头,她只是一时伤感,并不是想吃,而她也清楚,自己不该随便花别人的钱。

  可小女孩的力气怎抵得过少年,南宫括只道她不好意思,硬是拉着她过去,淑姜急道,“括哥哥,我不饿。”

  “你不饿,我可饿了。”南宫括叫了汤饼,又点了三大碟子醢酱,分别是鹿肉、鱼肉、兔肉。

  所谓醢酱便是将肉剁得细碎,加上各种调料入味。

  南宫括将撒了梅子粉的鱼肉醢酱推到了淑姜面前,“快吃吃看,这鱼肉鲜得很,加了梅子粉后,腥味也解了,我们这里的小女孩都喜欢吃,反正我是不吃的,你不吃一会儿可就倒掉了啊。”

  半是威胁,半是引诱,淑姜终于拿起了筷子,一筷子雪白的醢酱入口,鲜地淑姜忍不住眉毛都飞了起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吃鱼肉醢酱,平日里顶多能吃到点鸡肉醢酱,腊月里的兔肉、狗肉已算是顶级享受了。

  淑姜不觉眼眶微酸,南宫括见状问道,“怎么啦?”

  淑姜摇头,南宫括又问,“想家了?”

  这位括哥哥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淑姜眼泪差点掉了出来,她吸了下鼻子,抬头望天道,“没有,不是的。”

  南宫括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要喜欢,我天天带你来吃。”

  淑姜刚要拒绝,忽然看到对面屋顶上停着一只青鸟。

  那青鸟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和菀风那只叽叽喳喳的青鸟很是不同,淑姜可以清楚地肯定,这只青鸟不是菀风的。

  那会是谁的?神女乔姒的?

  淑姜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这只青鸟乌眸温柔沉静,若乔姒真如南宫括所言的那般,应是养不出这样的青鸟。

  “看什么呢?”南宫括顺着淑姜视线寻去,却好似看不到这青鸟。

  淑姜心下奇怪,略略抬手指了指,“那边屋顶上有一只好看的小鸟。”

  南宫括眯着眼,嘟囔道,“是吗,不就是燕子嘛,你们大商邑燕子都没有吗?”

  “……”

  看来,南宫括是真的看不见这青鸟了。

  “阿淑,你喜欢燕子啊,回头我给你掏一窝。”

  “别,不是的,不是燕子,是我眼花了。”想到南宫括剖蛇的情景,淑姜汗都下来了,她可不想造孽,那青鸟仿佛也感受到了杀气,突然展翅消失了。

  淑姜心中一惊,脸上却不敢再露出什么端倪来,那青鸟不是飞走了,是凭空消失了。

  吃饱喝足,南宫括又带着淑姜四处转悠,丰邑的每一处这位少主似乎都很熟悉,他也没什么架子,一路上不断地同各种人打着招呼。

  淑姜看着这一切,不禁想,若是有一天能和父兄在此安居该多好。

  不知不觉间,日头偏西,南宫括带着淑姜往回走,路过卖醢酱的地方,南宫括又是停下,扔出贝钱,要店家打包了几份醢酱和肉脯。

  等待期间,淑姜忍不住四下张望走动,要回去了,她还真有些不舍。

  走到边上巷口时,里面突然传出一阵犬吠,淑姜连忙往边上躲去,谁知那条狗速度极快,蹿出时刚巧撞上淑姜,一下子受了惊,反是向淑姜扑来。

  “小灰!不可!”一个焦急的声音传来。

  紧接着又是“哎哟”一声,淑姜背后一疼,又是和一女子撞在一起。

  现场一片混乱,一男子追出了巷子,扑住了狗,边上又有路人大叫“蛇!蛇!”

  很快,那蛇就被南宫括拎在手上,他冷笑低语,淑姜听得清楚,那一句话是,“有意思,又是蛇。”

  “怎么样,没伤着吧。”扑狗的男子忙不迭问。

  有人认出了这男子,埋怨道,“蛇大,你怎么回事,这蛇怎么跑出来了?”

  被称做蛇大的男子应是捕蛇人,见自家的狗还在闹腾,连忙踢了一脚道,“失误失误,我也不知道这蛇怎么跑出来的,小灰也是出来追蛇……,南宫少主啊,真对不住,对不住。”

  南宫括抖了下蛇还给那男子,淡淡道,“我又没事。”

  “小姑娘,姑娘,你们没事吧?”蛇大搓着手,看着淑姜和那女子,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淑姜忙道,“我没事,是我撞到这位姐姐的。”

  “没事没事。”那女子也很是好说话,并未在意,只是在地上找寻着什么,随后指着一处道,“哎,我的镜子。”

  “哟,新磨的镜子?”好心人捡过了镜子还给那女子。

  淑姜一眼看去,那是一枚掌心镜,那女子捡回镜子,如获至宝,“是啊,我小妹生辰,我给她准备的。”

  听得这一句,淑姜忽而一阵恍惚。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17章 兽魂之名(上)
  “阿淑,别哭,回头阿爹再给你买个小镜子。”

  “不是的,阿爹,我不要镜子,我要你没事……”

  “没事,阿爹没事。”

  “阿淑,怎么了,吓傻了?”南宫括的声音把淑姜拉了回来。

  淑姜摇头,又看了看陆续散去的人群,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括哥哥,我没事,我们回去吧。”

  “放心,有我护着你。”南宫括只道是少女被蛇吓傻了,一手拎着打包好的肉脯醢酱,一手牵着少女往城外走去,马车正在城外等着。

  一路沉默,淑姜只顾想着心事……

  说起来,平民家很少用大铜镜,多是就着水照一照,不过再怎么不舍得,家家户户总会给女儿们添置一枚掌心镜,巴掌大小的镜子悬在腰间,既可以用,又可以装饰辟邪。

  自打有记忆起,淑姜就有一枚掌心镜,每一年生辰前夕,吕尚都会拿着镜子出去磨新,用过一年的铜镜,镜面多少会有些花,送出去交给匠人们用秘法翻新,不仅是好看,本身也蕴含了推陈出新的祝福。

  只是这面镜子丢了……

  马车到了小舍附近,南宫括却没下去,而是让淑姜拿着肉脯和醢酱回去。

  淑姜推辞,南宫括笑道,“又不是给你的,是给阿菀的。”

  淑姜脸一热,只好将东西捧在手里,同南宫括告别,她心里装着事,完全没留意到有什么不对劲,这既是南宫括送菀风的,他为何不亲自送去?

  小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淑姜进去便看到菀风在院子里等她。

  菀风的视线落到了淑姜手上,脸色立时冰冻了几分。

  淑姜顿感心虚,知是菀风误会了,连忙解释,“邑宗大人,这是括……,是南宫少主给你的……”

  “我没和你说过……,南宫括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

  “还有,替人收礼,你有没有想过,别人是否愿意?”

  淑姜涨红了脸,知是自己错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小舍的门“吱呀”一声关上,菀风也不再理会淑姜,转身进了正屋,淑姜捧着东西,呆在原地,只觉眼眶酸疼,并迅速蔓延到了鼻尖,就在她努力压下想哭的冲动时,菀风的命令传了出来,“把东西放下回自己的屋,今晚不准吃饭。”

  在檐廊上放下东西,淑姜的泪水终是忍不住滚落了下来,她站在井台边擦了又擦,小脸擦地生疼,却也没擦尽这些眼泪。

  淑姜觉得,菀风教训得对,可她心里偏偏还装着其他事,两件事来来回回撞地她心口生疼。

  进屋后,淑姜渐渐平静下来,等到月光洒进来时,她已没了眼泪,回忆也逐着月光回到了从前……

  掌心镜是在离开大商邑前一年丢的。

  那一天,淑姜满怀欣喜地盼着吕尚回来,吕尚平日虽管得严,但对小女儿的东西还是上心的,淑姜知道,每一年这镜子不仅会磨新,阿爹还会请人帮她重新打上漂亮的络子流苏。

  不久,吕奇先回来了,两人用过暮食后,就在院里等,等到星月升起,等到脖子发酸,吕尚终是一瘸一拐,满脸淤青地到了家。

  据说,回来的途中,吕尚冲撞了贵人。

  又或者说是贵人的马撞到了吕尚,受了惊,但贵人怎么会错?所以错的一定是吕尚,他不该这么晚还在街上,更不该恰巧出现在那里。

  那一夜,吕奇和淑姜抱着吕尚哭,吕尚笑着摸了摸一双儿女的头,“只是伤了,又不是死了,你们啊,别再哭了,阿爹听着烦。”

  之后,淑姜坚持不让吕尚再买掌心镜,她实在害怕,有一天阿爹再冲撞了贵人……

  淑姜想着想着拿起了玉佩,轻轻道,“小飞熊,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我想保护自己,我不想让阿爹和阿兄担心。”

  月下,淑姜似乎隐隐听到了飞熊的低吼声,但这玉佩却是纹丝不动,淑姜不由失望,刚才那吼声多半是自己的错觉,或许自己应该睡一觉,在梦里得到一些什么。

  刚要起身,淑姜忽见不远处的铜镜闪了闪,她立时又惊又喜,爬到铜镜前想要看个清楚。

  到了近前,一切如常,仿佛刚才只是错觉,淑姜不死心,闭眼开始行气,并默念道,“小飞熊,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耳边蓦然一阵吼声,那吼声带着不满,似在抗议淑姜叫她“小飞熊”。

  眼前白光一闪,随即一团黑气迅速膨胀开来,很快化成了一头带着翅膀的巨兽。

  房屋似乎消失了,淑姜只觉自己处在一片混沌中,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唯是眼前的巨兽,毛发根根清晰。

  黑色的飞熊,闪着一双血眼,模样十分骇人,它向着淑姜呲牙,却没有靠近,不断发出低吼声,似在警告淑姜停止行气。

  “告诉我……”淑姜哀求道,可飞熊兽魂却是充耳不闻,在她身边跳来跃去,焦躁不安,每每扑腾起身子,伸出利爪,却并没有真地抓下。

  淑姜感到肚脐下方升起了一股阻力,在阻断她行气,淑姜咬了咬牙,不愿放弃,她已经让菀风小看了,不能在此事上退缩。

  一人一兽僵持不下,那飞熊兽魂最后竟而有些绝望地向天长吼一声,淑姜喉头一甜,嘴里泛起了血腥味,周身的灵气溃散去。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少女不由倔强起来,“你不是阿爹派来保护我的吗!”

  随着这声叱问,黑暗中忽而狂风大作,淑姜只觉头一晕,身体开始发飘,这大风似乎要把自己的魂魄从肉身中刮出来!

  “为什么!”淑姜愈发愤怒,可越愤怒,就越失控,就在淑姜觉得自己彻底要飘出去时,忽然背后传来了一团光。

  那光并不强烈,淡淡一团,只因黑暗,才特别瞩目,是菀风!

  “邑宗大……”淑姜心头一松,又是吐了口血,随即她只觉菀风的手抵上她的背心,狂乱的风不再肆意,也不再扩大,却也没停止。

  “还记得我的话吗?”菀风的声音,好似从天际飘下,“不要问‘为什么’,你应该尽量去感受去了解‘是什么’……,你的灵台,现在黑红一片,全然是愤怒忧惧……,好好感受一下,这兽魂究竟想要告诉你什么……”

  在菀风清冷地话语中,淑姜念头瞬间转了过来。

  兽魂究竟要告诉我什么?

  过往辛酸的回忆,突然变了个模样,淑姜不由睁大了眼睛,泪水灼热脸庞。

  其实……,她曾经在掌心镜里看见过一闪而过的黑影,那时只以为自己眼花,并没放在心上,如今细想,这兽魂之前一直是在掌心镜里!

  刹那,淑姜想起了更多的细节,那次自己在树下学巫者跳舞,腰间就没系掌心镜,之后,吕奇总会特别留意,每每提醒她系好镜子,在镜子丢失后,吕尚便彻底不让她出门了,并积极筹划去周国之事……

  “对不起……”

  淑姜向着兽魂伸出手,刹那间,兽魂也停止了躁动,血红的双眼渐渐褪成了白色,并走近淑姜,吐出与兽眼一般的白色舌头,舔了舔淑姜的手心。

  淑姜突然明白了,与兽魂心意相通,不是言语,是一种看似虚无,却切切实实存在的感受。

  “对不起……”淑姜又道了一声,随即张手抱住了兽魂,这一次,飞熊兽魂十分顺从,任由她抱着。

  淑姜只觉这么个庞然大物,在她怀中是柔软的,她的心也不由跟着柔软起来,“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

  兽魂一抬头,从她怀中脱出,往后退了两步,眼眸中露出了一丝委屈,然后趴在了地上,有些幽怨地看着她。

  淑姜疑惑,却也不敢勉强,此时,菀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够了,今天就先到这里。”

  听到菀风的话,飞熊兽魂低吼了一声,似是表示赞同,淑姜无奈地点了点头,那兽魂又化作一缕黑烟,钻进了玉佩中。

  眼前的混沌消散了,淑姜睁眼才发觉,原来黑暗中的光,是菀风点了灯。淑姜转身要道谢,身子却是一软,幸好菀风接住了她。

  菀风轻叹了口气,将少女抱上床褥。

  背才触及到柔软温暖的褥子,疲惫和睡意便汹涌而来,淑姜努力撑着,想要对菀风说什么,菀风却转身拿了杯子,让淑姜漱掉口中血水,并擦去那口边血渍叮嘱道,“好好休息吧……”

  “邑宗大人……对不起……”淑姜撑着说完这句,眼前一黑,顿时昏睡过去。

  醒来时,阳光刺地淑姜有些晕眩,她闭眼又躺了一会儿,才觉不对劲,现在怕是早过卯时了吧?是自己睡太沉,错过了铃声吗?

  匆忙出屋,淑姜发觉菀风在院子里,似在等她,见她出来,菀风只淡淡道,“你受了伤,今天就休息一天,漱洗好进来吃饭。”

  漱洗后,淑姜精神好了许多,很快,她闻到肉脯的香气,似乎是南宫括所赠之物,她有些胆怯地进了正屋,却见菀风神色如常,仿佛是接受了这馈赠。

  吃过饭,菀风让淑姜细讲昨日之事,淑姜低着头,刻意跳过了学宫外她与南宫括结盟之事,期期艾艾地从两人去丰邑讲起……

  菀风默默听着,没任何表示,淑姜说完便等着挨训,半晌后,却听耳边传来一声脆响,她抬头见菀风拿了个厚实的粗葛钱袋,并招手示意她近前。

  将钱袋系上淑姜的腰间后,菀风嘱咐道,“这两日,我会让南宫括再陪你去一趟丰邑,你去挑一个喜欢的掌心镜,也把该说的话,同南宫括说清楚。”

  淑姜看着自己腰间的钱袋有些不安,她从前不离家,从未接触过钱,如今突然有了钱,不免有些不适应。

  “这是你做桃胶赚的,是我疏忽了,应该早点给你的,以后想要什么,自己赚自己买,只是钱不多,想好再花。”

  淑姜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道谢,行礼后,挺身刹那,昨日的委屈,忽而烟消云散。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18章 兽魂之名(中)
  再度去往洛邑,淑姜有了底气。

  一大早,她的邑宗大人特意送她上马车,并向车夫支付了来回车资。

  南宫括瘫在车内,仿佛一只病猫,只是一离开菀风的视线,这只病猫又立时生龙活虎起来。

  “阿淑,今天带钱了?”南宫括说着扯了扯淑姜腰间的钱袋。

  淑姜护住钱袋,抿了下嘴,有些骄傲道,“这是我自己赚的。”

  “那我上次请你吃东西,这一次你请我吗?”

  “好,我请你。”

  “我吃得可多可多啦,你这些怕是不够吧?”南宫括说着拿下了自己的钱袋,放在手里掂了掂,里面的贝钱“哗啦”响,那钱袋比起淑姜的来,足足鼓了一倍多。

  淑姜知道他是寻自己开心,可还是不免有些着慌,见她露怯,南宫括愈发得寸进尺,“要请我,你这些肯定不够,要不咱们换换,你就够了。”

  淑姜这下才深刻体会到,什么叫作“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她低头想了想,最后咬牙道,“等我买好小镜子,剩下的钱都请你吃东西。”

  昏暗的车厢内,少女捂着钱袋,微微弓着背,一双晶亮的眼睛,几分胆怯,几分坚定,看起来好似是被逼到了角落的小奶猫,南宫括见状哈哈大笑起来,“行了,逗你呢,我是男人,哪能要女人请客,阿淑,你可记住,以后要是遇到吃女人饭的男人,千万别理,不是好人。”

  听这话,淑姜忽然想起了南宫括端自己碗,喝姜面汤的事,不由笑了笑,南宫括见她笑,似也想起了这茬,立时轻咳一声,讪笑道,“我和阿菀不一样,对了,那些东西,阿菀吃了吗?”

  提起前两日的事,淑姜不由“哼”了一声,“括哥哥,你以后要送邑宗大人东西,自己去送!”

  见少女振振有词,南宫括又是笑道,“我为什么要自己去送?”

  淑姜一愣,在她有限的人生中,还没见过这么皮厚又无赖的人,一时竟无言以对,她想着菀风的说辞,总觉得说出来太伤人,毕竟南宫括是一片好意,她低了头,想了半天道,“你好好和邑宗大人说……,她会接受的。”

  车厢内气氛一沉,少年不答话,突然之间出了神,隔好半天才道,“是吗,那我以后好好和她说。”

  淑姜心里一动,她年纪虽小,却也能隐隐约约察觉这位括哥哥对邑宗大人的心思不简单,只是菀风看着比南宫括大了好几岁,在菀风身边,南宫括多少显得稚气未脱,一时间,淑姜又觉着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

  淑姜想着心事,车中少年似也陷入了心事中,嘴角渐起一丝玩味的笑容。

  淑姜当时还不明白这笑容意味着什么,到了街市后,她才知道自己又中了南宫括的圈套。

  这一次,南宫括既没请她吃饭,也没帮她买镜子,只是她走到哪个摊子,南宫括就同摊主说淑姜是菀风的巫僮。

  也不知为什么,那些摊主知道淑姜是菀风的巫僮后,便再也不肯收钱了,还纷纷拿出了最好看最新式的掌心镜,抢着要送给她。

  淑姜傻了眼,掉头就跑,偏偏南宫括如影随形,甩都甩不掉,她一路跑着,只是刚好路过卖杂货的地方,南宫括也会大声替她嚷嚷,那些摊主听说阿菀大人家的小巫僮要买镜子,恨不得连大铜镜也一块儿奉上。

  淑姜躲进了巷子,这才算消停,她正扶着墙喘气,南宫括不知怎么地,忽从巷子另一头,叉着手转悠了过来,“看,这根本没法好好说吧?你家阿菀大人就是这么受欢迎。”

  “你……你别再跟着我了!”淑姜气鼓鼓道,现在可不是回去挨不挨骂的问题,淑姜觉着大家爱戴菀风是一回事,自己买小镜子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就因为大家是如此敬重菀风,她更不能让菀风蒙羞。

  南宫括靠着墙道,“现在大家都认识你了,就算我不跟着你,你也‘买’不到镜子。”

  淑姜又是微微弓起背,不自觉地进入一种战斗的姿态倔强道,“你别跟着我,我就能买到!”

  “好,括哥哥不跟着你,我就在那个醢酱摊吃着香喷喷的醢酱等你。”南宫括双眸溢满了笑意和得意,仿佛在逗弄一只炸毛的小猫。

  淑姜“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正如南宫括所言,丰邑的摊主们似乎都认识了淑姜,目光才对上,那些摊主已是热情招手,淑姜又躲进了巷子长长吐气,这丰邑城小了也不好……

  既然丰邑城小,自己是否应该去邑落外碰碰运气?

  想到这里,淑姜又重燃希望,只是……自己要从哪个门出去好呢?

  正张望着,远处传来一声清越婉转的鸟鸣,淑姜又惊又喜,抬眼看去,某户人家屋顶上正立着一只青鸟。

  淑姜不由默念,青鸟,青鸟,你能为我指路吗?

  那青鸟似感应到她心中所想,又是婉转一声,展开鲜翠的羽翼,向西飞去。

  淑姜心下一阵激动,她知道这青鸟是在为自己引路。

  出了西门,淑姜立时茫茫然辨不清方向,这不是南宫括带她进来的门,周围一片陌生的景致,人烟稀少,全然没有摊贩和游人,极目眺望是一片广袤的田野。

  青鸟还在前方引路,并未偏离官道,淑姜咬咬牙跟了上去,走着走着,她听到了一片号子声,不远处有一小群农户,正在挖水渠。

  淑姜这才发现,阡陌下的水渠无水,土色倒还湿润,再细看田里的青苗皆是无精打采蔫答答的,似是不抵骄阳之威。

  又走了一会儿,淑姜只觉离丰邑有些远了,她忍不住回头看去,但见丰邑已变成了地平线上的一道影子。

  再回转头,淑姜突然惊出一身冷汗,青鸟不见了!

  烈日底下,四野无人,淑姜感觉自己仿佛是被困在一场诡异的梦魇中。

  一阵燥风吹过,草叶簌簌,淑姜望望田野,再望望地平线上的丰邑,不知该往哪边去。

  又是一阵悦耳鸟鸣,淑姜将视线转向了道旁的一片树林。

  那是骄阳下一片神秘的阴影,淑姜第一个念头是,里面会有蛇吗?想到蛇,她又把自己吓着了,后悔不该赌气出来,若这次再遇上危险,南宫括可赶不来。

  正胡思乱想着,淑姜看到树林边上出现了一道身影,她的视觉极好,一眼望去,便看出那是一名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

  仔细打量去,那男子眉宇间缠绕了几许灰气,看着有些忧愁,那双眼眸到是黑白分明,眼睑如波,神光内蕴,看起来并不似坏人,只是他装扮太过奇特,披散着一头乌发,身着火红长袍,外边笼着青色纱衣。

  林中又是传来数声鸟鸣,想起菀风说青鸟是灵禽的化身,淑姜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青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立在那边,等着她过来。

  到了青年跟前,淑姜不安地看了他一眼,鼓足勇气问道,“大哥哥,你是灵鸟吗?”

  “你想要掌心镜?”青年没有回答淑姜的问题,反是提出了问题。

  “是……”

  “那里有一棵树,最大的那棵。”青年转身指向树林内。

  淑姜顺着他所指看去,里面果然有一棵四五人合抱的大树,周围的树与这株相比,明显小了很多。

  “抱歉……我时间不多,那树上有个记号,记号下就埋着一枚掌心镜。”

  “我……我不能拿你的东西。”

  “请帮我做件事吧。”

  “什么事?”淑姜抬头,紧张地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

  “玄……玄霄……”那青年方说了几个字,身形忽然模糊起来。

  “大哥哥!”

  见那青年满脸苦痛,红衣欲燃,淑姜不禁伸出手去,然而她的手却是穿过了青年的身体,淑姜惊慌之下,又胡乱抓了两下,那身影似是被她抓碎了般,彻底消散了。

  淑姜的心砰砰直跳,一时间,风从背后透过,她只觉背脊发凉,这才发觉自己后背出了不少汗。

  怎么办?要不要听这个人的话?

  淑姜看着那棵树,呆了好一会儿,想起南宫括干的好事,她咬了咬牙,走了进去……

  大树之上果然刻着记号,虽是潦草,却也能看出,是两个小人手牵手,其中一个小人背后还张着翅膀,这显然是孩童的涂鸦。

  不知为何,看到这涂鸦,淑姜心头涌上莫名的温暖,这温暖立时冲散了害怕,她四下找了块石头,开始在大树底下挖了起来……

  满手泥泞地从土里捡起那一枚小小的掌心镜,淑姜只觉惊奇,虽还没洗净,但只稍稍抹两下,便露出锃亮的镜面,仿佛新埋下去般。

  “淑姜?”

  背后忽地传来一个声音,淑姜吓了一跳,险险拿不住镜子。

  这声音有些耳熟,淑姜转身看去,立时将一双泥手和镜子藏在身后,并挡住自己挖的小坑。

  “真是你。”来人见到她,松了口气,伸出手道,“大家都在找你,走吧。”

  是姬发,看着姬发,淑姜有些挪不动脚步,怎么会是姬发?

  “怎么了,你没事吧?”

  见姬发缩回了手,就要走进来,淑姜连忙背着手,小步跑上前,徒劳地想要挡住他的视线,“没事,二公子,我没事。”

  姬发的视线早已斜过少女的肩头,落到她身后,见她神色张徨,也不多问,转身吹了声口哨,随即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走吧,南宫括正在丰邑跳脚,再不回去,他就要翻地三尺了。”

  因着心虚,淑姜只好由着姬发将她抱上马,向丰邑而去。

  入了丰邑,姬发放慢了速度,南宫括则远远瞧见,立时奔了过来,他眼中满是不悦,到了近前,也不待姬发收紧缰绳,就将淑姜从马上抱了下来,见淑姜满手是泥,他眼中更是蹿起了火苗,低声问,“阿淑,怎么回事?”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19章 兽魂之名(下)
  看着淑姜,南宫括那一张黑脸似乎更黑了。

  淑姜隐隐觉着,这位括哥哥应是想歪了什么,连忙解释道,“我……我挖到了一面小镜子,后来,二公子找到了我。”

  边上的人皆是听得云里雾里,南宫括也不多话,牵起淑姜径直走了。

  “南宫括!”

  “狂——”

  “公子,这……”

  “无妨,我们走吧。”

  背后传来姬发和熊狂的对话,淑姜一时间只觉自己做错了什么,让两边的关系变得更为紧张了。

  上马车后,南宫括又打量了淑姜两眼,淑姜这才发觉,自己不仅手上全是泥巴,裙摆、膝盖、袖口等地方也沾了泥巴,她毕竟力气小,挖着挖着,不由自主地就跪到了地上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跑到丰邑外面去了?”南宫括口气中带着无奈,像是一名舍不得责备女儿的父亲。

  淑姜犹豫了下,想着他是盟友,便原原本本把事情说了出来。

  “你到是机灵,知道去丰邑外找摊贩,镜子给我看看。”

  淑姜乖乖递上了镜子,南宫括左看右看,这镜子除了新的诡异外,也看不出什么来,镜子的式样也是最普通常见的那款。

  南宫括想了想,拿出半截乌木铍,放在铜镜上,淑姜这才发觉这乌木铍下方镶着一圈玉,只是这玉乌黑乌黑的,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琰玉。”见淑姜好奇,南宫括将乌木铍尖头对准自己,掉转头来给淑姜看,并解释道,“世上有两种玉可引灵气,一者韶玉,一者琰玉,韶玉为巫者所用,这以后阿菀会和你说的。琰玉则为方士凡人所用,我这乌木铍是特制的,再加上琰玉,可以对付不少妖物。”

  “大哥哥……不是妖物……”

  “也是,妖物惧怕铜镜,怎么会给你这玩意。”南宫括说着把铜镜还给了淑姜,而后脸上闪过一丝古怪,有些吞吐道,“那个……姬发……没对你怎样吧?”

  听着南宫括的问话,淑姜的脸热了起来,心中莫名升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耻感,她模模糊糊知道南宫括想问什么,于是连连摇头道,“没有,就是他找到了我,送我回来……”

  “咳,那就好,姬发这个人,和乔姒不清不楚的,你以后离他远点。”

  淑姜点点头,脑中突然闪过姬鲜抱着若风的情形,她没再言语,只是心里忍不住想,是这种“不清不楚”吗?

  确认淑姜无恙,南宫括脸上又恢复了笑容,“你这一身泥地回去,我可没法和阿菀交待,一会儿去学宫找人帮你整干净。”

  马车到了学宫附近,南宫括带着淑姜从后门溜了进去,没惊动召叔母。

  侍女们很快帮淑姜擦干净了手脸,又给她换衣梳头,淑姜看着自己做的青衣被拿走,不免有些着急。

  南宫括拍拍她肩道,“没事,她们会弄干净给你的,现在,我们去见周国最有学问的人。”

  淑姜知道,在南宫括心目中,周国最有学问的人是姬旦,按南宫括的话来说,姬旦即便现在不是,将来也一定会是。

  进了姬旦的书房,落座时,淑姜不小心被裙摆绊了下,姬旦看似文质彬彬,反应到不慢,一下子就托住了淑姜的胳膊。

  淑姜一张小脸又是红了起来,今天的自己好像总是失误,只是这也不能怪她,侍女寻不到小衣服,给她的衣裙皆是大了一号,一不留神,就会绊着。

  南宫括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姬旦却是坦然出手,坦然收手,全无杂念。

  南宫括耸了下肩,起了个话头,“阿旦,上次我们走后,阿菀有再说过什么吗?”

  “有,只是她也不确定,这事你还是别问了。”

  “阿旦,你这就不够意思了。”

  姬旦微微一笑,“你心里不是有定见了吗?纵然如你所猜,眼下静观其变才是最好的,毕竟,事情还没摆到台面上来。”

  淑姜听着两人的对话,约是有些明白,是在谈论她被巨蟒袭击之事,但诸如“如你所猜”、“还没摆到台面上”她就不太明白了。

  而见淑姜困惑,姬旦和南宫括皆是默契地住了口,南宫括转过话题道,“阿旦,你不够意思,咱们可够意思,阿淑,给他讲讲你方才遇上的事。”

  淑姜点头,又将事情说了一遍,她也想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如何,阿旦,此人是妖是鬼?”待淑姜说完,南宫括便迫不及待问了起来。

  淑姜忍不住瞪了南宫括一眼,默默吞下了“大哥哥不是坏人”这句话。

  看出了淑姜的不满,姬旦替她解围道,“能化身青鸟,又赠铜镜,应不是妖邪,只是这青鸟只有阿淑才能看见,确实有些蹊跷。”

  淑姜低了头,弄了下衣角道,“四公子,那大哥哥说的……‘玄霄’是什么……”

  “是天宫,确切来说是指天宫所在的位置。”

  天宫?

  淑姜不由抬头向上看了看,只看到了屋上的横梁。

  “有些个东西,阿菀还没来得及教给她,阿旦,你就说一说呗。”南宫括说着伸手开始摆弄起桌上的泥炉,煮起了茶汤。

  看着南宫括摆弄这些,淑姜颇有些意外,她还以为这位括哥哥只会爬墙捣蛋,很快泥炉的火被拨旺了,一缕烟气腾起时,姬旦讲起了上古传说。

  “阿淑,三皇五帝的事你知道吗?”为保证少女能听懂,姬旦首先要确认她了解多少。

  淑姜有些窘迫地摇了摇头,这似乎应是每家每户自行说给孩子们听的,可父兄却从来没与她说过,想来也是怕她知道后,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姬旦点头,并无嘲笑,耐心解释道,“三皇五帝,是指上古的两个时期。黄帝以前是神皇时代,诸皇皆为神,神居于天宫,往来天地间,统领天下万民。其中最为有名的三位神皇是女娲、伏羲、神农,故而又称作三皇时代。”

  姬旦说着顿了顿,等待着淑姜的反应,淑姜点点头,心情莫名有些激动,她正等着姬旦细说三位神皇的故事,姬旦却是话锋一转,说到了五帝身上。

  “神农之后,以黄帝为起始,便是灵帝时代。诸帝皆为侍神者,生而有灵,犹如半神。其中最为杰出的五位灵帝是黄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因此又称作五帝时代。”

  听姬旦说到侍神者,淑姜心跳不由加速,手握成拳,南宫括见状笑道,“怕什么,这些都只是传说,据说帝喾时,不周山天宫陨落,毁了好多记载,现在阿旦说的,皆是口耳相传,半真半假的,事实究竟如何,早说不清了。”

  因着南宫括打岔,淑姜稍稍安了些心,很快,她又想到一个问题,于是问道,“那……为什么,神不再统治世间?”

  确实,从三皇到五帝,从神到半神,这变化是怎么产生的?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细想来,不免使人困惑。

  姬旦看着她,不答反问,“阿淑,菀姐姐应该和你说过,神也有生老病死吧?”

  淑姜点点头,心下明白了几分,想来是神终有神力衰竭的一天。

  “按先贤们所记载的,上古灵气充沛,巨木成阵,灵禽灵兽遍布天地,每个凡人都能活足一百二十寿。之后,灵气日渐枯竭,据说灵气枯竭对神的影响比较大,渐渐的,神就从这个世间消失了。”

  淑姜听得目瞪口呆,姬旦这番话,既有些许印证了她的猜想,又有一些出乎她意料,同时,她又不禁浮想联翩,灵气充沛的上古,会是怎样的一个世间?

  恍惚中,眼前的屋子不见了,淑姜看见几人合抱的大树拔地而起,天际蓝地有些发晃,云中一道流火划过,内中传出凤凰鸣叫声。

  “哗啦”一声水响,淑姜低头,只见一头黑色巨兽正从碧绿的河水中浮出,淑姜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道,“飞熊!”

  “你想知道飞熊的事?”

  南宫括的声音,打破了淑姜眼前看到的一切,犹如搅去了一池水影,淑姜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她去买掌心镜,原本就是与飞熊兽魂有关。

  姬旦沉吟道,“根据记载,申吕两国皆为炎帝之后,飞熊为姜水独有的异兽。两国还曾献给黄帝数只。这些飞熊并非上等灵兽,但好在忠心,寿终后也无需施展巫方之术,魂魄自然不灭,世世代代传承守护,只不过……”

  姬旦说着顿了顿,此时南宫括已开始分茶汤,那腾腾热气,为这个欲言又止的故事,凭添了几分神秘。

  “只不过什么?是不是兽魂不喜欢满身泥巴的小花猫?”南宫括推过茶碗给淑姜,并调侃道。

  淑姜嘟了下嘴,懒得同他计较。

  姬旦轻轻叹了口气,“记载太少,我也不怎么肯定,似乎这兽魂多是男子继承的。”

  听见这句,淑姜的手停在了茶碗边,半晌后才觉手指烫地生疼,她连忙缩手,将烫痛的手指攥在手心里,一时间,手心也不觉烫了起来。

  淑姜明白,姬旦已将话说得很委婉了,是为照顾她的感受,可一瞬间,她的心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多半是拿了原本属于吕奇的东西,这让她十分难过,原来父兄一直一直都在为她牺牲,这个贫穷的家,仅有的一些好东西,全用到了她身上……

  淑姜又忆起飞熊那双有些委屈的白眼,此时此刻,终是有些明白了,这,大约就是兽魂不肯告诉她名字的缘故……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20章 灵气进阶
  “阿淑,怎么了?”见淑姜突然之间脸色煞白,南宫括不由感到奇怪。

  “没事……括哥哥,我……我想回去。”

  “天宫的故事还没说呢。”

  淑姜有些无助地看了看姬旦,姬旦似对她的心事了然,于是同南宫括道,“阿淑想回去,就让她回去吧,天宫之说,不急在一时。”

  淑姜又是感激地看了眼姬旦,她虽然也关心着天宫的传说,可眼下,兽魂之事搅得她实在无法安坐在此。

  出去换了衣服,侍女们早将她的青衣,用软刷和密密的篦子弄得干干净净。

  回去见了菀风,淑姜迫不及待将今日之事告知,并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猜测,只是,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淑姜还是瞒下了些细节,诸如那青年的装扮,说过的话等等,她尽量只叙述大概,淑姜隐隐觉得,若真说出来,菀风很有可能会阻止自己继续探究下去。

  听了淑姜的叙述,菀风也没多说什么,拿过镜子看了看,喃喃道,“铸造是普通的铸造,镜面到是用了秘术磨制,罢了,对方并无恶意,这也是你的机缘,收着吧。”

  “邑宗大人,那兽魂之事……”

  “这我没法帮你,还需你自己寻出它的名字,好在知晓越多,感应就越强,你应该是离答案不远了。”

  虽然这位邑宗大人口上说着“没法帮”,但在入夜时分,菀风还是端来了一碗汤药,助淑姜安神。

  睡下后,淑姜很快入了梦……

  梦里,淑姜仿佛回到了离开大商邑的前一夜。

  她睡在木板隔出的小屋内,朦朦胧胧,迷迷糊糊地听着吕尚和吕奇说话。

  “阿奇……,你不会怪阿爹吧?”

  “怎么会……阿淑现在更需要兽魂,再说了,我根本都看不见,它跟着我,不也白搭吗?”

  “肉眼凡胎是看不到,但不代表没办法,比如用镜子……,只是……这些东西,阿爹现在还不能教你。”

  “阿爹,我明白的,你是为我好,这些会惹来杀身之祸,等我们有一天能离开……”

  “唉,阿奇,你向来懂事,是阿爹委屈你了。”

  “阿爹,你别这么想,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才最紧要。”

  淑姜听着鼻子发酸,可偏偏浑身软绵,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姜水飞熊……,不求昔日辉煌,只求炎帝一脉,不要断在我的手里。”吕尚的口气透着无比的消沉与伤感。

  吕奇劝慰道,“阿爹,有志者事竟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爹是没这份志气了,你有就好,你放心,终有一天,阿淑会明白的,她也一定会把兽魂还给你……只是她要先完成她的天命……”

  屋内似乎有什么闪了闪,淑姜勉力转头,看见了自己曾经的那枚掌心镜。

  那小镜子打着漂亮的络子,静静地躺在地上,晕着一团紫黄色光。

  淑姜彻底明白了,这是兽魂的记忆,也是兽魂想要告诉她的。

  下一刻,淑姜彻底醒了过来,她睁眼看见上方映着一团光,好似一轮昏黄的毛月亮。

  淑姜坐了起来,身边的铜镜正散着柔和的光,她将这一轮小月,捧在手上,闭眼默默祝祷,“小兽魂,我答应你,会让你回到阿兄身边,现在,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

  “啪”一记清脆,还来不及分辨是什么,淑姜眼前便出现了一大团白光,越过白光,淑姜看到了一条浑浊的河,河两岸尽是一个个大树桩,好似大地的伤疤,树桩之间,稀稀疏疏歪歪斜斜地长着仅胳膊粗细的树苗,满眼地荒凉与贫瘠。

  淑姜认得地方,这应是姜水,只是同样的河流,在上古之时,曾是碧波清澈,巨树参天,灵兽们在广阔天地间自由嬉戏。

  “阿尚,现在知道,为何给你取那个小名了吗?”

  “知道,阿爹,那也是子牙的名字。”

  “是啊,当时查得紧,阿爹真怕不能在你身边了,所以才出此下策,唤着这名字,至少还有机会看见,幸好……度过去了,眼下才能教你点东西。”

  “阿爹放心,阿尚会尽快学会的。”

  蓦然间耳边传来对话,淑姜寻着声音看去,只看到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其中那个看起来较为年轻的背影,让淑姜心头一震,那应该就是年轻时的阿爹吧……

  热泪中,淑姜定定地望着那两个身影消失,她没有追上去,她知道这只是兽魂的记忆。

  一声低吼,一团黑烟自淑姜身边膨胀开,化作一头白瞳黑毛的飞熊,淑姜伸手,摸了摸飞熊的头道,“子牙,谢谢你。放心,我会让你去到阿兄身边的,现在,请你陪我一段时间好吗?”

  飞熊点点头,吐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掌心,随即又用身子拱了拱淑姜,似是示意她回去。

  淑姜慢慢睁了眼,手中的镜子已被她捂得温热,却不再有光。

  呆坐了一会儿,视线漫无目的地扫了扫,淑姜才发觉,那一枚飞熊玉佩不知何时裂成了两瓣。

  次日清晨,淑姜特意起了早,在檐廊上等着菀风。

  待菀风出现后,淑姜便郑重其事地将昨夜之事禀告,并向她拜首,请求学习行气。

  看着少女腰上悬着的掌心镜,菀风嘴边泛起一丝笑容,系掌心镜的络子是从玉佩上拆下来的,虽是弄得有些歪扭,却昭示着这个小巫僮有了一份自觉,一份尝试独立的自觉。

  不大一会儿,南宫括又出现在墙头。

  这一次,菀风没有赶走他,而是由着他进来一起喝姜面汤,桌上也放了三个碗。

  淑姜用碗挡着脸,暗暗偷笑,她隐隐有些期待,今后每天早上,都是这样三个人一起。

  只是淑姜很快就知道,自己想错了,菀风没赶走南宫括,只是为了让他给自己做示范。

  山樱树下,菀风让南宫括站定行气,解说着凡人行气和巫者行气的差别。

  “行气的基础是蓄气,这你已经学会了。蓄气之后,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行气于十二正经脉,又称正脉行气。”

  菀风说着瞄了眼南宫括,南宫括苦着脸,乖乖运起了气,菀风手抵在淑姜后心,让她定神凝视,淑姜看了一会儿,只见南宫括身上浮着十来条光线,遍布四肢躯干,彼此之间相连。

  “抬手。”菀风道了声,淑姜乖乖抬了手,却又听菀风道,“不是让你抬手。”

  淑姜尴尬地放下了手,眼前的南宫括则吐着舌头,做着鬼脸抬起了手,淑姜差点笑出声来,菀风却是神色如常地指点着淑姜望南宫括腋下看去,“那是少阳经脉与少阴经脉的交汇处。”

  待同淑姜一一讲解过十二正经脉后,菀风总结道,“正脉行气人皆可学,气息导引还是以动为主,无甚凶险。但灵脉行气,必须心无旁骛。”菀风说着顿了下,瞥了眼南宫括道,“刚才那样的,若是灵脉行气,早废了。”

  菀风话音刚落,南宫括已是配合地掐着脖子,半蹲在地上翻着白眼,一副走火入魔的样子,淑姜拼命咬着唇,可笑声还是止不住从鼻子里哼哼出。

  菀风没理会南宫括,直接立到了淑姜面前,挡住了南宫括,让淑姜看着自己道,“第二阶段就是灵脉行气。灵脉行气为巫者独有,所谓灵脉就是任督二脉,督脉夹脊柱而上,在头顶交汇任脉,任脉在身前正中注下,入丹田、过命门交汇督脉。正脉人人可练,但从正脉突破到灵脉,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功,这也就造成了巫凡之别。”

  淑姜收了笑容,凝视向菀风,不大会儿果见一条光线,绕着菀风身体正中流动循环,再回想自己下意识间的行气,似乎也是这般的路径,只是自己并未练过蓄气,也并未学过正脉行气,又是怎么做到灵脉行气的。

  “奇脉。”猜到了淑姜的困惑,菀风解释道,“任督二脉属于奇脉,奇脉共有八条,有些人天生奇脉相通,可以直接通过奇脉行气,汇聚到任督二脉……,总之,等你学会使用正脉行气来驱动灵脉,丹田就不会再受阻。”

  淑姜不禁低下头,并点了点,她明白这个“天生奇脉相通”就是指侍神者。

  过往的谜团至此几乎全部解开了,淑姜却没有一丝欣喜,她明白,眼下只是刚刚开始,后面还有更多的事等着她,比如说那个奇怪的大哥哥,比如说神女乔姒……

  想到神女乔姒,淑姜又不禁抬头,看了看眼前的社树。

  说起来,宁雨之后,似乎大半个月没下过雨了,山樱树的叶子也是无精打采地挂着,甚至有几片开始发焦,再想起昨日田边看到的情景,淑姜心中又是一阵不安。

  “灵脉行气,感召天地,我就为你展现一次。”

  菀风的话让淑姜收回了散乱的心思,她万分期待地看着菀风。

  菀风转身步到山樱树下,略停了会儿,缓缓张手,开始起舞。

  这舞姿与淑姜曾看到的相比,要简单许多,全然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古朴而优雅,无声而动人,那风过树梢的轻响,地上斑驳的光影,自然交织成了这舞蹈的乐章。

  蓦然一缕轻烟荡下,淑姜疑惑张望,这才发现,山樱树树冠最上方,不知何时起了淡淡的轻烟,不久之后,那缕缕轻烟汇作了流雾,在枝叶之间,若潺潺溪水回旋流动。

  淑姜微微张嘴,看看社树,再看看菀风,心里说不清是激动还是什么,这……就是“感召天地”吗?

  正看着入神,淑姜忽觉眼角处的视野有些怪异,她视线略略一转,差点一口气呛住,这南宫括竟是学着菀风,将她的动作夸张了几许,在边上扭着,见是淑姜注意力被吸引过来,南宫括扭得更起劲了。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21章 巫者生辰
  见南宫括捣乱,淑姜立时别开了视线。

  可这位括哥哥向来是,别人越不理他,他就越起劲,于是,南宫括摆动着高瘦的身子,挪着小碎步往淑姜这边走。

  淑姜鼓着嘴,明知不该笑,偏偏有些忍不住,只好往边上退。

  就在南宫括要跟过来时,一片云雾倏忽飞下,将南宫括裹住,托了起来。

  看着在云里挣扎的南宫括,淑姜惊讶极了,南宫括的力气她是见识过的,但此时,南宫括竟是挣脱不开这片轻飘飘的云雾,巫者的能为远超乎了淑姜的想象。

  挣扎不过,南宫括索性不挣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云里,他刚调整完姿势,那云雾却突然下坠消散,南宫括就这么手撑着头,落到了地上。

  淑姜终是忍不住捂嘴,弯腰笑出声来,此刻,菀风也收了舞步,走到淑姜身边,看向南宫括,“以后每天早上我都要教淑姜行气,你别再来了,她不会有事的。”

  菀风波澜不惊,南宫括则是皮厚,他丝毫不在意地从地上蹦起来道,“那我可以找阿淑玩吗?她生辰快到了吧?”

  淑姜有些惊讶地看着南宫括,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

  菀风收回视线,平视前方道,“这事由淑姜自己做主,你且先回去,如果淑姜同意,我会让灵信使向女史大人报讯的。”

  “好,那我等你们回音。”南宫括也是爽快,他似乎完全没考虑过,菀风会不会私下拦阻淑姜之类的问题,只是冲淑姜做了个鬼脸,便转身离开了。

  “好了,我们开始吧。”待南宫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坡上,菀风正式教导起淑姜来。

  再度回到山樱树下,淑姜突然发现,山樱树整个精神了,就仿佛是刚下了场雨,树叶带着湿气,一片片舒展了开来,原先的几片焦叶也不见了。

  学习片刻后,淑姜发觉,正脉行气比想象中的容易,按着菀风所教的导引,才练了三遍,淑姜已是有明显的气感。

  据菀风说,这是因为淑姜年纪小,蓄气又练扎实的缘故,也因此蓄气的功夫绝不可荒废。

  往回走时,淑姜发觉步履轻盈了许多,通体舒畅,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

  步入小舍后,淑姜突然想起南宫括的邀约,于是有些不安地看向菀风,“邑宗大人,南宫少主说的……,我应该去吗?”

  菀风静静地看着她,“你是在问我的意见,还是你自己的意见?”

  淑姜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我想去,可是又担心……”

  “担心我生气吗?这是你自己的事,若说我会不会生气,那也是看你自己怎么做,淑姜,有些话是该对你说了,当巫者并非是一条轻松的路,我们过的是要比平民百姓好上许多,也更有地位和权势,但,这也意味着,一旦犯错,将承受更严重的后果。”

  菀风说着指了指地面,“这是百姓所立之处。”接着,她又指了指远处的社庙高台,“那是巫者所立之处,甚至比那高台更高,一旦跌落下来,后果你应该明白的,这种下坠,也没人可以托住你,还是那句话,你和南宫括不一样,他可以做的,你不能做。”

  淑姜点点头,知道菀风是要自己把握住分寸,不能盲从南宫括,这一番话,也让她有了几分警醒,确实,这些时日她和南宫括玩得熟了,不知不觉间,多多少少受了点影响。

  见淑姜神情凝重,菀风又问道,“决定好去了吗?”

  淑姜郑重回道,“邑宗大人,我想去,我不会惹事的。”

  菀风点头,“好,不过生辰日你不能去,我要教你一些东西,后一天可以,我会让灵信使去传讯。”

  淑姜知道这个灵信使是指青鸟,只是菀风让青鸟同召叔母传讯,让她不免有些好奇,“邑宗大人,女史大人也是巫者吗?”

  “是,女史是巫者的官职。”见淑姜疑惑,菀风又补充道,“巫者是统称,巫僮、小巫、大巫、巫正为品级,邑宗和女史则是官职,这些等你满十五岁,通过试炼升任小巫后,我自然会教你更多。”

  淑姜点头,心里有了更清晰明确的目标,她明白,两年以后,才是她人生真正的起点。

  学会正脉行气后,之前未能讲到的天宫,成了淑姜近期最为牵挂惦念之事。

  这一段时日,又没下雨,虽然社庙附近的草木看着还好,但淑姜清楚,再这样下去,就要变成旱灾了,从雨灾到旱灾,不知道和那位大哥哥说的“玄霄”有没有关系?

  淑姜盼着盼着,终是到了生辰日。

  一大早,菀风把淑姜带到了社树下,再度跳起了上次的舞。

  云雾流转后,山樱树再度焕发生机,可这一次,淑姜却没了新奇感,她暗想,再不下雨,总不见得每隔一段时间,就用这样的方式浇灌社树吧?这社树是能浇灌了,那田里的庄稼怎么办?

  收了舞,菀风见少女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口气不由温和了几许,“想学吗?”

  淑姜连连点头,随后又连忙作揖,“启禀邑宗大人,淑姜想学。”

  “此为《承云》祭舞,一共三段,分别是召风、出云、呼雨,是颛顼时期所创的雩舞,所谓雩舞就是能够降雨的祭舞,我跳的这段是出云,你现在还不是正式的巫者,我不能把《承云》全部传授给你,只能教你出云,正好,这一段舞也适合用来突破灵脉。”

  承云……?

  淑姜只觉“承云”二字颇为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而她的注意力也很快被“突破灵脉”这四个字拉走了。

  这么快……就能突破灵脉了?

  “突破灵脉并非难事,你尚不会行气时,也可借助我的灵力去运转灵脉,而凡人,便是练上一辈子也无法突破,所以,运使灵脉,不过是巫凡之间的差别罢了,也只是能力不同,并不代表能力的强弱,希望你记清楚这点。”

  “淑姜明白。”淑姜说罢想起了菀风将南宫括托起的情景,想来自己虽然能突破灵脉,但要到菀风那个地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菀风点了下头道,“好,那我们开始吧。”

  学了一个多时辰,虽然动作节奏还掌握不到位,但淑姜已是感受到了祭舞的功效,她的五感似乎变得更敏锐了些。

  回转小舍入门后,淑姜目光不经意扫到了墙角的扫帚,她心头一动,手一伸,那扫帚立时跳了起来,只是她才一高兴,扫帚就倒下了。

  淑姜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菀风鼓励道,“把心定下来,再试试。”

  得到了鼓励,又想起相弘鸟说的高兴会散气,淑姜立时收敛心神,再度尝试操纵扫帚,这一次扫帚立了起来,晃晃悠悠转了两圈,又落到了地上。

  “不必太紧张。”

  “想着你平日扫地的情形。”

  “可以了,做到这样可以了,没有人一上来就能做完美的,都是不断摸索调整的,先吃饭吧。”

  淑姜一次次尝试,菀风一次次在旁指导,原本淑姜还有些遗憾,生辰日没有出去玩,但现在她觉得,留在小舍里,同菀风呆在一起才是对的。

  饭后,淑姜又在院子里孜孜不倦地操纵着扫帚,练习偃术,菀风就静静陪在边上,时不时指点两句。

  春光脉脉,全无风雨,少女每每回头看向檐廊下的青衣巫者,都会希望时光就此驻留,永无烦恼忧愁。

  午后,艳阳高悬,淑姜有些昏昏欲睡,菀风把她带到正屋,教她面北而坐,默默祝祷,并告知她,巫者的一些习俗。

  比如生辰日当天,巫者会闭门谢客,在家沐浴斋坐,面北祝祷,又比如,若需应酬摆宴,也是选择生辰日后,而非提前庆祝。

  “邑宗大人,这是为什么?”

  “因为人的出生很不容易,生辰日既是每个人自己的劫数,也是为人之母的劫数,所以,庆祝应该在渡劫之后。”

  淑姜点了点头,沉默了下去,想起了素未谋面的阿娘,又暗暗祝祷了几句,随即又为父兄祝祷了几句。

  午后再度练习偃术,也不知是不是祝祷过的缘故,淑姜仿佛灌注了新的力量,终是让扫帚能够自行在院子里扫地了。

  到了傍晚,或许是一直待在一起的缘故,淑姜和菀风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聊到最后,淑姜更是大着胆子问,“邑宗大人是不是特别讨厌南宫少主?”

  菀风叹气道,“我知道他人不坏,只是觉得烦,同样年纪的男女,男子心智本就要成熟地晚些,偏他还比一般人更晚,成日做些个猫嫌狗弃的事。”

  淑姜忍不住笑出声来,菀风也忍不住笑了笑,随即严肃道,“淑姜,你记住,多数男子,都是身体长成在心智前,所以,思虑尚未成熟,却已开始发情,这就是为何与男子相处时,要谨慎的原因,明白了吗?”

  “嗯。”淑姜点头,心下一阵暖流涌过,她忍不住想,若阿娘还在世,应该也会如此叮咛她吧。

  这样过生辰日,确实比纯粹的玩乐更加充实。

  虽是这么想着,夜里躺下时,淑姜又默默为自己辩解,明日和南宫括出去,也不是为了玩,是为了查探真相。

  一夜睡来香甜,次日清早,淑姜迫不及待地起床去洒扫院子,她从没这么期盼过扫地。

  凭空纵物,正起劲时,淑姜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记闷雷似地兽吼声,那兽吼声带起了风,院内树叶簌簌直落,扫帚也险险倒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

  正发着愣,一道庞大的兽影猛然凌空跃来。

  “啪”一声,扫帚落到了地上,淑姜看着墙头露着獠牙的兽头,顿时吓傻了。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22章 建木成岛(上)
  “定神,你连兽魂都能驱使,区区一只战豹算什么。”

  菀风的声音自背后拂来,淑姜停了脚步,不再后退,她大着胆子,对上那双褐色的豹眼。

  在大商邑,淑姜见过这样的战豹,那是送往朝歌的贡品,被困在牢笼的猛兽,喘着粗气,阴郁地眼神中隐隐闪着凶光。

  而眼前的这只战豹,虽是露着獠牙,啃得墙头扑簌簌掉碎屑,眼眸中却全然是一派纯真,此时,南宫括手撑着墙头跳了进来,冲着菀风问道,“阿菀,今天早食吃什么?”

  背后之人没有回应,显然,菀风已是懒得理会这位猫嫌狗弃的南宫少主。

  对此,南宫括早习以为常,菀风不理他,他就找淑姜,“阿淑,这就是我说的大家伙,怎么样?若是上了战场,足以吓退一个马阵。”

  淑姜不懂战场之事,她只看明白了一点,这头战豹随主人,没有恶意,却是顽皮地很,此时,那战豹正咬着墙头,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歪着脑袋打量淑姜。

  既无恶意,那就好沟通了,淑姜稍稍运转灵脉,就从褐色兽眼中看到一些情景。

  广袤的草原上,少年正与一头雪白的小豹子嬉戏翻滚,少年好似抓猫般抓起幼豹的前爪唤着它的名字。

  “阿申……,你叫阿申对吗?”

  眼前的巨兽似乎化成了昔日那只小雪豹,淑姜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南宫括却是一个激灵,赶紧拉住她道,“不行,这可是战兽,你们眼下还不熟,它可不会收……爪子……”

  南宫括说着说着吞下了后面的话,墙头的战豹,早伸过一只脚,收起了利爪,露出粉色的肉垫,向淑姜示好。

  淑姜轻笑一声,挣开南宫括,跑到墙下伸手触碰那白绒绒的肉爪,“阿申,你太调皮了,你看看,我才扫好的院子。”

  南宫括张了张嘴,看向菀风,“阿菀,这名字,真不是你告诉阿淑的?”

  菀风瞥了眼南宫括,冷淡道,“南宫括,损毁民物,可知我周国律法如何处置?”

  南宫括挠了挠头道,“阿菀,别生气,回头帮你修好就是,我亲自修。”

  淑姜突然觉得,这位括哥哥怕是故意的,这样,就又有借口来找菀风了。

  闹了一个早上,淑姜终是可以出发了,她迫不及待地走出小舍,这才看清楚这头战豹有多大,光是卧着就有半人高。

  见南宫括和淑姜走来,战豹阿申卷起了尾巴,嘴角还流下了哈喇子。

  南宫括见状逗淑姜道,“你看,阿申都流口水了,它想吃了小淑姜。”

  “才不是。”淑姜瞪了南宫括一眼,战豹也发出咕噜咕噜声,似在抗议南宫括的话。

  横坐在战豹上,南宫括叮嘱淑姜抓牢自己,一紧缰绳,阿申立了起来。

  霎时,淑姜的视野也为之抬高,胸中不觉升起一股豪气,只是淑姜还没来得及细细体会这等威风,转眼间就陷入了晕眩中。

  起先,阿申小跑了一段,淑姜并不觉有什么,可当战豹彻底奔驰起来后,她才知道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逞威风的。

  景物飞速在眼前掠过,花草树丛被拉成了一匹匹飘动的绸缎,风在耳边呼啸,偶尔夹着一声长吼,便感到有树叶轻轻打在脸上。

  等到阿申速度终于慢下来时,少女隐约知道自己是进了一座森林,却完全不知道来时的路,她眯着眼,猫儿般蜷缩在南宫括怀里,全然迷失了方向。

  “阿旦。”

  模糊的视野中,淑姜看到有人上前,应是姬旦,她正要挣扎起身,身子却是一轻,已被南宫括提了下来,直接塞到了姬旦的怀里。

  南宫括是故意的吧……

  虽是猜到了南宫括的意图,可淑姜偏偏晕得很,没法站稳,只好歪在姬旦的怀里,听着姬旦的心跳,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气,那是雨后青山的气息。

  “阿括,你应该雇车的。”

  “乘车有什么好玩的,要不下次你去接她?”

  “……,让阿淑休息一下再上岛吧。”

  “休息什么呀,你扶她一会儿,我去把船拖出来。”

  淑姜迷迷糊糊听着两人对话,越是想快点清醒,越是脑袋发胀。

  不大会儿,远处又传来南宫括的声音,“阿旦,快,快把她抱上船,这湖水有灵气,兜一圈说不定就恢复了。”

  淑姜听着心里着急,猛然起身,又是一阵晕眩,止不住地往下倒。

  姬旦接住她,无奈地低声道,“抱歉,失礼了。”随即将她打横抱起,步上了小船。

  湖风轻吹,淑姜终于恢复了过来,她发觉自己正靠在姬旦肩头,连忙起身与姬旦拉开距离。在前头撑船的南宫括听到动静,回头笑嘻嘻道,“阿淑,这个地方怎么样?”

  淑姜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抬眼张望,忽然间所有的气都消散了,只剩下惊奇。

  这一片湖,为森林所绕,人迹罕见,清澈的湖水为湖底红色岩石所映,将水中云影漾成了一片红霞。

  淑姜不禁抬头看了看天,天际依旧蓝白分明。

  “阿淑,休息够了没?”南宫括将船一撑,划向一座小岛,“没休息够,一会儿上岛,还是让旦哥哥抱你。”

  南宫括这一声肉麻的“旦哥哥”让淑姜起了鸡皮疙瘩,她“噌”地一下立起道,“我没事……”

  偏是南宫括坏心,抬脚用力一踏,船立时晃了晃,姬旦赶紧起身扶住了淑姜的胳膊,无奈道,“阿括,别闹了。”

  为缓解淑姜的尴尬,姬旦主动介绍起这地方来,“阿淑,这里是红树湖,那边的岛就叫作红树岛,此地约在桃林西十里,我和阿括每逢季月会来此狩猎,岛上有我们搭的木屋土灶,待会儿上去,先休息一下,再讲天宫之事。”

  “谢谢四公子。”淑姜行了一礼,转头看向小船的目的地,前方是一座奇特的小岛,平平整整地自水中拔起,好似一座不规整的高台。

  岛上无树,一览无遗,只长了层青苔绒毛似的草,零星地开着各色小花。

  淑姜隐隐觉着,这座岛好像是“活”的,有一股淡淡的灵气盘旋而上,直通天际。

  上岛后,淑姜又是朝着湖对岸眺望,才发觉对面的森林里,一豹一马,正悠然散步,相处地甚为和谐,想必这马是姬旦的。

  “阿淑,过来,教你生火。”

  正看着,那边南宫括又是招手呼唤淑姜,淑姜转头看去,脸一热,只见南宫括和姬旦早已忙开了,正清理着土灶和食具,只有她一个人傻站着。

  淑姜连忙跑过去,帮忙一起干活,南宫括又是开玩笑道,“阿淑,你可得学着点,以后要是我们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也不至于应付不过来。”

  “放心,阿淑,我们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的。”

  “阿旦,你这人就特没劲。”

  “……”

  灶火很快升起,三人围灶而坐,架了铜盘铜网,烧起热汤,烤起肉脯来。

  肉脯滋滋声响中,食香氤氲中,姬旦又再度讲述起了上古秘闻。

  “天宫就是神居住的地方,因为神住的地方很高,为浮云所掩,人从下面望上去,就好像是神住在天上一般,而实际上,神居住的地方主要有三类。”

  姬旦说着拿起树枝,在边上的一方沙盘上,边画边解释道,“一者是千仞以上的高山,这样的山居天宫,被称之为赤霄,之所以称之为赤霄,是因为高山之云,最易成霞,故有此名。”

  淑姜看向沙盘,只见姬旦画了一座山,山顶上又画了间小屋子,山顶稍下有数条波浪线,代表流云,人若站在下方望去,那神可不就是住在天上吗?

  这样的解释,似乎少了许多神秘感,不免让人觉着,只要有足够的毅力,人也可以在山顶居住。

  “再者是千仞以上的建木,神居建木高枝之上,这样的建木天宫,绿荫成云,故名碧霄。”

  说话间,姬旦又画了一棵与山齐高的大树,并在大树上方伸展的枝丫间画了房子,再在树冠边上添了几缕浮云。

  “建木……就是像山一样高的大树?”

  若说方才的赤霄天宫听着没那么了不起,那这碧霄天宫听起来可真是有些悬了,且不说世上有没有这么高的树,就算有,人又怎么从这么高的树上下来?吃什么,喝什么?这似乎好像也就只有神才能居住在上面了。

  见淑姜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南宫括拍了拍地道,“阿淑,你是不是不信?你可知,我们现在坐着的这个红树岛,就是建木所化。”

  淑姜微微张嘴,看了看这个足足有半个学宫大小的岛……

  作为岛,这个小岛是不起眼的,可若说是树能长到这般大,就太不可思议了。

  淑姜眨了眨眼看向姬旦,姬旦肯定了南宫括的话,“百仞以上的树,就可称之为建木,这里确实曾经是一棵建木,只可惜,我来之前,这株建木就已经被搬走了,只留下了这么个树桩。”

  搬……搬走……?怎么搬走的?

  淑姜咽了下口水,越发觉得难以想像……,她一时想得出神,南宫括则挑起了一块肉脯递给她道,“瞧你馋得,真是只小谗猫,吃吧。”

  尚沉浸在澎湃思潮中的淑姜,被这么一打岔,不禁哭笑不得,未免南宫括另寻话头来取笑她,她索性默认,将肉脯接了过来。

  姬旦则放下树枝,给淑姜倒了碗调淡了的甜酒汤道,“先暖暖胃,小心烫。”

  “谢谢四公子。”

  淑姜感激地接过碗,放在边上吹凉,并等着姬旦继续说下去,冷不丁,南宫括在边上嗡声嗡声气道,“四公子,我也要。”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23章 建木成岛(下)
  听着南宫括学自己说话,淑姜真恨不得拿起树枝,狠狠抽他两下。

  但很快,淑姜就压下了这念头,她想起了菀风的叮咛,想起了尊卑有别。

  姬旦摇摇头,并未多说什么,给南宫括斟了碗甜酒后,只淡淡道,“我们来说说玄霄吧。”姬旦说罢拿起树枝在沙盘上画了数道流云,再在流云上画了座小岛,岛上画了屋子,然后道,“万仞之上就是玄霄,浮于此间的仙岛天宫,就被称为玄霄天宫。”

  听得这句,回忆豁然洞开,淑姜想起了离开大商邑前一夜的梦……,对了,“承云”两字也是在那个梦里听到的,所以,自己梦中所去的地方,就是玄霄天宫?

  “天宫……是怎么浮在天上的?”

  “木化石,石内有玉。”姬旦说着又在仙岛边上画了一个树冠,“传说千仞建木,在吸收足够的天地灵气后,树冠那段的木芯会化玉,运转灵气,外层则化石,变成浮岛,之后,树冠就会脱离树干,飞入万仞高空,据说,那里看到的天空,昼夜皆是夜空那般的苍色,星辰不为日月光辉遮蔽,故而称之为玄霄。”

  淑姜忍不住向上看去,只见天际蓝得发白,她实难想象,昼夜皆为苍色的天空,闪耀着不为日月光辉遮蔽的群星,是怎样的一种奇景。

  “那……大哥哥是在玄霄天宫?”

  “或许吧,又或许你见到的,是商羊鸟的精魂,它大概是想要告诉你什么。”

  经姬旦提醒,淑姜恍然大悟,那大哥哥曳地红衣笼罩一层青纱,可不就是“青翅红尾”吗?

  那商羊鸟究竟是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呢?

  “说起来,这棵红树很可能就是商羊鸟曾经栖息的地方。”

  南宫括的话将淑姜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又将疑问的目光投向姬旦,问道,“红树?”

  “是……”提到红树,也不知为何,姬旦轻轻叹了口气,“此树原为红树,红树砍伐之后,堆放一个月左右,木料自然变红,百年以上的红树,变红之后,犹如涂了朱漆一般,最宜做宫殿大柱,因此,红树要能长成百仞以上的建木,并不容易……”

  淑姜心里一沉,有了不好的预感,“所以……大哥哥的红树,是被拿去做柱子了吗?”

  “是,太行山,鹿台。”

  短短几个字,重重敲击在淑姜心上,她知道,鹿台是商王要造的行宫。

  据说,这座行宫造造停停,历经三代之久,淑姜不知其中的原因,她只知道,大商邑每年都会征调一些工匠前去建造鹿台,人数不多,但这些工匠都没再回来过,也不知是死是活,这也是不少工匠想要离开大商邑的原因。

  只是这些擅长建造的工匠是不能随意离开大商邑的,吕尚这般的贩夫走卒才有机会离开。

  “阿淑,你知道鹿台吗?”提到鹿台,南宫括也难得严肃正经起来。

  “不太清楚,好像是大王的宫殿……”

  “那可不仅仅是一座宫殿,有粮仓有守军,大约就如同丰镐两邑这般,当然,大王有时也要住那边,所以还得建造高墙和宫殿。”

  听了南宫括的话,淑姜才明白,为何这鹿台要建那么久,又为何那些工匠一去不复返,只是,事情好像还不只如此,淑姜看到姬旦同南宫括使了个眼色,似在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南宫括皱了皱眉,终究没再说什么。

  疑惑间,姬旦侧身同淑姜道,“阿淑,甜酒要冷了,快喝吧。”

  “来来来,吃肉脯,吃肉脯。”南宫括也配合地转开了淑姜的注意力。

  吃饱喝足后,淑姜又跟着两人将岛上的小屋收拾干净,午后的阳光让淑姜起了睡意,南宫括让淑姜单独在一间木屋里休息,暖阳晒身,淑姜渐渐入梦……

  梦里,淑姜看见了那棵自湖中拔起的通天建木,翠色树冠在云间散开,好似一片终日不散的青云,整个湖面也因这片青云变得更加绚烂多姿,四野林木环绕,犹如朝拜一般。

  这景象深深地震撼到了淑姜,她站在对岸,不知疲倦地抬头仰望着这棵红树,从白天到黑夜,待到月光洒下时,湖面上铺了层薄霜般的光泽,霜色下的湖水微微泛起了橙红。

  淑姜忍不住蹲下身子,伸手去触碰这湖水,想要确认这不是虚幻,是真实存在于世的过往。

  涟漪自指尖圈圈荡开,淑姜恍恍惚惚自这些涟漪中看到了另一番情景。

  那是一片金灿灿的花田,黄蝶飞舞其中,让人分辨不清,风中飘起的是飞花还是飞蝶,阡陌上满是欢声笑语,男孩们扳着一条腿,单足跳跃,互相用肩膀撞着对方,看谁先后退,谁先摔倒,谁先忍不住放开脚,众孩童玩地满身泥泞却又畅怀大笑,嘴里纷纷嚷着,“商羊鸟来咯,商羊鸟来咯。”

  不远处,一名青衣巫者站在小坡上,嘴角噙着笑意,频频点头,她边上立着一名少女,与淑姜差不多的年纪,却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沉静气质,这让淑姜心头涌起了一阵熟悉感……

  只是少女毕竟是少女,再文静也不免为这气氛感染,她看向巫者笑道,“阿娘,今年会是个大丰年吧?”

  那巫者慈霭地看向少女道,“是啊,今年想必还是个大丰年,对了,阿若呢?”

  阿若……

  听着巫者口中的名字,淑姜恍然,那少女想来是年少时的菀风,她所见到这一切,应是商羊鸟的回忆,莫非这商羊鸟同菀风她们认识?

  带着疑问,淑姜继续看了下去,菀风同巫者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去寻若风了,凭着巫者特有的直觉,菀风很快就寻到了一片树林。

  这树林是如此眼熟,淑姜转头望去,却在地平线上寻不到丰邑,只能看到四野零星散落的村庄。

  “阿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菀姐姐……我……”

  年纪虽小,若风却已然出落地美丽动人,她站在林中最高的那棵大树下,背着手言语躲闪。

  菀风看向树干,树干上赫然画着一个张开翅膀的小人,菀风不由皱了皱眉道,“阿若,你又招灵了?”

  “菀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别告诉从母。”

  “唉……”比若风高不了多少的菀风,叹着气,摸了摸若风的头,小大人般严肃道,“你呀,这不是告不告诉我阿娘的问题,若被当成侍神者,可不是闹着玩的。”

  “菀姐姐……我知错了……”提起侍神者,若风似很害怕,扑进了菀风的怀里。

  淑姜惊讶极了,她一下站起了身,眼前的景象立时消失殆尽,她却还沉浸在震惊中,难道……若风也是侍神者?

  惊疑之际,淑姜又听到背后传来若风的声音,“百羽,你知道吗?华胥风姓,那可是比炎黄八姓更古老的存在,风姓巫者的灵力也明明更强,现在却要屈居于炎黄八姓之下,这算什么嘛。”

  淑姜倏然转身,又看到了若风。

  眼前的若风,还是与方才一般的年岁,一般的动人,姿态却是截然不同。

  说这话时,若风正挽着一名红衣青纱的青年男子,语气有着几分撒娇,脸上的神情却是不可一世的骄傲,全然没有先前的柔弱之态。

  “阿若,今时不同往日,你家人也是为你好,被当成侍神者,会有麻烦的。”被称做百羽的青年男子,温言规劝着若风。

  “又不是炎黄八姓,也没关系吧,再说了,那个乔姒……不就是杞国的女公子嘛,她是凭身份当上灵女的,又不是凭真本事,要说,菀姐姐比她有资格多了。”

  “阿若,这些不痛快的话,你同我说说就是了,千万莫要和其他人说。”

  “嗯,这我明白的,不说这些了,对了,百羽,以后……你可以当我的灵信使吗?”见百羽沉默,若风又抿嘴道,“行了,我说笑的,你都能幻化人形了,大灵鸟嘛,怎么可能当一个小巫的灵信史。”

  “阿若,我确实不能成为你的灵信使,但,我会永远是你的朋友……”

  “好,这可是你说的,百羽,那你带我上建木玩吧,我想知道建木上头是什么样子的。”

  “这……,阿若……,天色已晚,你出来也很久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行,好不容易才等到从母和菀姐姐出门的,白天又太惹眼了,错过今晚,我怕是永远没机会了。”

  美丽少女的哀愁与失落总是让人不忍,百羽叹了口气,揽起少女纤细的腰肢,红衣轻纱翻飞如翅,向云际飞去……

  这样的若风着实令淑姜意外,她呆呆得看着两人消失在上方,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就青帐那次所见的若风,一切都遵从着乔姒的旨意办事,唯唯诺诺,还要拉着姬鲜撑腰,谁能想到,曾经的若风会是如此不把乔姒放在眼里。

  正兀自沉思着,忽而平地起风,将人迷了眼去,淑姜举袖半遮,努力睁眼瞧去,前方却又突然闪烁起强光,令她完全睁不开眼,她只隐约一瞬看到了电光盘绕而下,在红树周身流转。

  惊天一声巨响,夹杂着一声尖锐的鸟鸣声,将淑姜从梦中惊醒,神魂未定之际,她听见门外传来了南宫括的声音,“阿旦,你带阿淑回去吧,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梦中的情景还在脑海中徘徊,淑姜对南宫括的话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一声长啸穿林而去,她才明白过来,南宫括是真的走了,岛上就剩下她和姬旦,与姬旦单独相处,这还是第一次,这让她感到陌生又慌张。

  淑姜冷静了一下,起身推开门,却见姬旦正在收拾东西,为离开作准备,淑姜立时没了忐忑,反是有些惭愧地跑上前去,跟着收拾了起来道,“四公子,让我来吧。”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24章 焚身祈雨
  说是要收拾,可看着眼前丁零当啷一堆的东西,淑姜却不知从何下手。

  “无妨,你对这些还不熟,我来吧。”见淑姜窘迫,姬旦将她拦到了一边。

  淑姜很是尴尬地站在边上看着,绞着衣摆,心下十分不安。

  姬旦利落地收拾完后,起身道,“怕菀姐姐训你?”

  淑姜实诚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发觉好像不太对,一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姬旦笑道,“别紧张,所谓尊卑,是对公事份位而言的,行公事需要明份位,别尊卑,这样做事才不会失序,但这并不表示人与人之间就有尊卑之别,因此,私下里,不必如此拘束。”

  “可我……也应该做些事,不好总在一边看着的。”除了怕菀风责罚,淑姜也知道吃白食是不对的。

  “不会总让你一边看着的,下次你来生灶火,事情总要一点一点学的,我们回去吧。”

  淑姜点点头,姬旦的话语徐徐如风,将她心中的不安吹得烟消云散。

  只是与姬旦共乘一匹马时,淑姜又未免不自在起来,如果可以,她宁可自己走回去。

  出了桃林后,淑姜终是忍不住道,“四公子,就送到这里吧,我自己能回去。”

  察觉到了淑姜的不自在,姬旦也不勉强,只体贴道,“好,下了坡,我就放你下来。”

  下坡时,淑姜远远看到一辆马车迎面驶来,那马车到了山坡下,便停住了,似在等姬旦和淑姜。

  很快,车上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菀风,另一个淑姜叫不上名姓却觉眼熟。

  “四公子。”

  “梓墨见过四公子。”

  让淑姜眼熟之人,原来叫梓墨,淑姜想起曾在青帐中见过她,是若风身边的侍女,梓墨厚重的额发,当时就给淑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密密额发,几乎遮去了梓墨的双眉,她又总低着头,让人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再加之她的眼睛总往上看,不免令人产生一种错觉,感觉那双眼睛正掩在黑暗之中窥视。

  淑姜此刻就有一种被窥视感。

  表面上,梓墨正恭恭敬敬向姬旦行礼,可淑姜总觉着,梓墨的目光,正穿过额发,暗暗打量着自己,这感觉令她很不舒服,也令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蛇,躲在草木间窥视猎物的蛇。

  “菀姐姐这是要上哪去?”姬旦扶淑姜下马后,亲切地同菀风打着招呼。

  “灵女召见,我需尽快赶往镐邑。”菀风说罢,转向淑姜吩咐道,“淑姜,你这几日就守在舍内,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明白吗?”

  “是,邑宗大人。”淑姜这么回答着,心里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也不知是什么事,让菀风必须立时赶去,若自己再晚些回来,怕是连菀风的面也见不着了。

  姬旦看了看淑姜,有些不放心道,“听起来菀姐姐要离开好几天,要不,让阿淑来学宫住几日。”

  菀风淡淡应道,“谢四公子好意,只是,淑姜是我的巫僮,不是别家托付给我的孩子,她应学着替我打理才是。”

  “菀姐姐说得是,是我唐突了,那就不耽搁两位了。”

  菀风行了礼,又看了眼淑姜,淑姜立时反应过来,行礼告退,转身自己往回走了去。

  一路上,淑姜忍着回头的冲动,心绪不停地翻腾着,自己今日才梦到若风,若风就来了,会不会是乔姒要她对自己做什么?

  此外,自己醒来时,似乎有听到尖锐鸟鸣,是相弘鸟吗?南宫括随后离去,和它有关吗?

  回小舍后,淑姜收整打理了一番,用着还不太熟练的偃术做着暮食,只因惦念着镐邑那边,难免心不在焉,等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光烧了水,没把饼放进去蒸,只好饿着肚子重新蒸过。

  就这样,挨过了失魂落魄的一夜,次日清早,淑姜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她似乎是忘了自己会偃术,只不时地看着被阿申啃坏的墙发呆。

  淑姜期盼着南宫括会带消息来,可等了一上午,也不见有人,忐忑的心情变成了郁郁,淑姜环着扫帚坐到了檐廊上,兀自发起了呆。

  这一坐,不觉坐到日头偏西,淑姜忽觉身后有动静,她回头看去,却不见人,正奇怪着,肩上猛地被人拍了一下,淑姜吓得一哆嗦,待看清楚是南宫括后,她终是忍无可忍,举起怀里的扫帚追打起南宫括来。

  南宫括也不甘示弱,见桶里有水,闪到井台边,不断捞水还击,闹了一阵,淑姜想起现在不是闹的时候,主动罢了战,“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南宫括则叉着腰,粗着嗓子道,“大胆淑姜,竟敢打南宫少主,不怕阿菀大人治你罪吗?”

  这样的威胁,自是起不了作用,经过方才的打闹,淑姜已然消除了最后一点“尊卑之别”,她抬手操控着扫帚,冲着南宫括高高扬起。

  南宫括摆了个应战的架势道,“哟,我们的小淑姜会偃术了?”

  “我早会了。”淑姜说着,突然觉得无聊,于是挥了挥手,让扫帚回到了角落,转而问道,“你来干吗?”

  “来修墙啊。”来人大言不惭。

  淑姜左看右看,南宫括孑然一身,哪像是来修墙的?

  未了,南宫括更是厚颜无耻道,“阿淑,快去煮食,吃饱了才好干活。”

  想起是该准备暮食了,淑姜冲着南宫括翻了个白眼,转身进了厨房,她急于想知道镐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也知道不喂饱这位少主,只怕扯到天黑也问不出什么来。

  食香四溢的檐廊上,淑姜放下食案道,“喏,吃吧。补墙的事怎么说?”

  心里虽是着急另一件事,但淑姜还是耐下性子,先提了修墙之事,菀风不在,她愈发觉得自己有责任打理好这间小舍。

  南宫括看了眼墙道,“没事,明天有村民来修。”

  “村民?”

  “是啊,难道还我修吗?”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无耻之徒?淑姜恨不得现在就把食案搬走。

  见淑姜生气,南宫括笑嘻嘻地解释道,“阿淑,先别生气,术业有专攻嘛,打架我是擅长的,这个修墙……还是得让村里的匠人来,你不知道吧,你的邑宗大人除了偃术,祝由也好得很,经常下村给人治病,给她干活,大家都是抢着来的,你非要我修……也不是不可以……”

  “算了,不要你修。”淑姜连忙打断南宫括,这位少主不拆墙就已经很好了,也乘着气焰正盛,淑姜索性一鼓作气问道,“括哥哥,昨天你突然离开是为什么?”

  提到昨日之事,南宫括神情一肃,坐姿也端正了不少,他加快了吃饭速度,含糊道,“来就为和你说这事。”

  待伺候过这位少主吃饱喝足后,这位少主却又踌躇起来,只见他眼珠子来来回回扫了两三遍,也不知在纠结什么。

  淑姜已是等得肚肠痒,干脆直接了当地问道,“括哥哥,灵女大人前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南宫括眼神终是定了下来,不再卖关子,叹气道,“来祈雨。”

  “祈雨?”淑姜抬头望去,万里无云,正在下沉的金乌依旧亮地扎眼,天晴得分外诡异,已是足足一个多月没下过一滴雨,“祈雨……为何要来镐邑?”

  南宫括不答反问,“我听阿旦说,昨天梓墨来过了?”

  淑姜点头,并有些疑惑,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提起了梓墨?

  “呵呵。”南宫括冷笑了两声,才同淑姜解释道,“阿淑,还记得我和你说的吗?乔姒但凡做坏事,都会派若风来,那个梓墨,就是乔姒的人,是乔姒派来监视若风的。”

  淑姜闻言恍然,原来昨日的感受不是错觉,这个梓墨还真有问题,那这一次,若风又要来做什么“坏事”?

  想起南宫括上次说的那对母子,淑姜心突突跳了起来,喉咙也瞬间干涩起来,“这次……这次……难道也要杀人活祭?”

  “你猜对了,那你不妨再猜猜,这一次要拿谁活祭?”

  淑姜脑袋轰然一下炸开,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只是稍稍平静下来后,她又觉不对,若是拿自己活祭,自己怕是早就被关起来了,菀风也不会让自己守在家里。

  莫非……莫非……,想着想着,淑姜的声音抖了起来,“是……是颠老?”

  “是,焚身祈雨,乔姒要烧了颠老。”

  淑姜快速跳动的心,骤然停了一下,随即跳地更快了,“邑宗大人……邑宗大人也要这么做吗?”

  在淑姜心里,乔姒是残忍的,若风是懦弱的,可她不太能接受菀风也成为帮凶。

  “你的邑宗大人,也是要听命于神女的,只是两邑毕竟还有召叔母在,若平时,她们绝不会坐视这等事情发生。”

  “那眼下呢?眼下……就不能阻止了吗?”

  “这就是乔姒贱人可恨的地方了,她想必早就知道活祭宁雨的代价,却一直瞒着,岐周四野多山,听说那边的旱情远比丰邑严重,宗庙之树更是岌岌可危,事情被她拖到不得不尽快解决的地步……,所以……,这次召叔母怕也说不上话。”

  淑姜心头一凛,宗庙之树出问题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关乎国祚命脉,谁敢在这样的事上讨价还价?只是这样一来,召叔母确实没了插手的余地。

  绝望之际,淑姜想起了百羽,“商羊鸟,我们只要尽快找到大哥哥,就能下雨了。”

  南宫括赞同道,“我来找你就为这个,你有多大把握找到商羊,让它降雨?”

  “我……”淑姜愣了,她虽见过百羽,却全然不知要怎么找到百羽,“我不知道,我们还是把这件事告诉邑宗大人吧?”

  “不行!绝对不行!”南宫括断然否决道。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25章 夜探囹圄(上)
  为何不能告诉菀风?

  淑姜不由起了疑,她不是怀疑南宫括,而是觉得事情不单纯。

  南宫括则急急解释道,“不是不能告诉阿菀,而是让梓墨知道了,她一定会从中作梗。我们现在去镐邑见阿菀,梓墨不但会阻止,可能还会借故把你留下,这样就没人可以救颠老了。”

  淑姜闻言心中一慌,她明白南宫括的意思,这件事,眼下就只剩她能出手了,只是自己这个小小巫僮,连巫者都算不上,就要对抗高高在上的神女,这让淑姜没了底。

  淑姜想起了菀风的警告,南宫括能做得的,她做不得……,可让她眼睁睁地看着颠老死,她也做不到。

  “颠老……什么时候那个……?”内心挣扎不已,淑姜忽然又想到,若还有时间,她或许可以想办法向菀风传递消息。

  “后天卯时。”

  如此紧迫的时间,全然湮灭了淑姜最后一丝幻想,看来乔姒真的是全安排好了,绝不给人半点转圜的余地。

  “阿淑,我周国始祖为后稷,最擅农事稼穑,从不用活人祭祀,自打伯侯继任,就连出战开征也彻底取消了这等残忍之事,乔姒这哪是要保周国社稷,根本就是要坏我周国基业。”

  南宫括义愤填膺,淑姜却没心思听这番大道理,除了性命之忧,她还担心自己出手会不会连累父兄,故而听罢南宫括的慷慨陈词,她只忧心忡忡地问,“括哥哥想要我做什么?”

  “跟我去丰邑囹舍,问颠老召唤商羊鸟的招灵歌。”

  淑姜茫然抬头,看着南宫括,“招灵歌?括哥哥,你哪里得知这些的……?是不是相弘鸟?”

  “是,是它告诉我的,它说只要巫者唱出对应的招灵歌,就能召唤商羊。”南宫括当下也不再隐瞒,“对了,还记得我救你的那次吗?就是相弘鸟告诉我你出事的,有阿菀看着,她近不了你身,有很多事没法告诉你。”

  原来如此,难怪自己第一次去学宫就受到了南宫括的“盛情款待”,也难怪南宫括知道自己是侍神者。

  这么说来,这相弘鸟不止一次救了自己,它的话或许有几分可信。

  “阿淑,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涉险的。”南宫括胸有成竹道,“你不是能听见颠老说话吗?我会带你到囹舍后面,相弘鸟会给颠老信号,你行气听一听就是了。”

  这个方法听起来到是可行,只是淑姜心中尚有疑问,“颠老究竟是什么人,他为何会知道商羊鸟的招灵歌?”

  南宫括摇了摇头,“这我也不清楚,眼下,我们只能姑且试一试,若是不成,咱们也尽力了。”

  “好,括哥哥,我跟你去。”淑姜已然决定冒险,正如南宫括所言,事情虽不一定成功,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更何况南宫括这个主意,听起来风险并不大。

  “那好,去把你来时的衣服换上,我们这就去镐邑。”

  淑姜点点头,这才留意到今日的南宫括穿的是粗葛衣,一副平民的打扮,显然是早计划好了。

  出门后,南宫括带着淑姜走上山坡,随即从桃林里拉了辆运货的牛车出来,淑姜也懒得问他是哪里弄来的,想必这南宫括素来捣蛋,这样的事没少做。

  南宫括又把自己和淑姜的脸涂灰,头发弄蓬,两人皆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在夕阳下,向着镐邑赶去。

  入镐邑时,天方黑下来,乘着即将宵禁之际,两人顺利混入镐邑,南宫括将牛车丢在巷子深处,便带着淑姜往囹舍的方向跑去。

  大商治下,罪者一般关在两处,一者囹舍,一者圄所。

  圄所用来暂时羁押罪者,内中的罪者通常在三个月内就会定罪,或接受刑罚,或刺字发配。

  若是被关入囹舍,则意味着重罪,平民进去,十有八九是死刑。

  关于这些事,淑姜在路上已是听南宫括讲过,此时,亲眼看到高墙耸立的囹舍,心里还是不免打鼓,思绪也有些难以集中,囹舍压抑的气息,也迫得她有些难受。

  两人潜在囹舍后面的一片树林,屏息等待着,只是过了约定时间许久,也不见相弘鸟出现,反是附近巡逻的士兵,时不时路过树林,让两人不得不往林子更深处躲去。

  淑姜更是尴尬地靠着一棵大树,背着身不去看外面的情景,听着某个士兵哗啦啦地“放水”,她总算知道,这树林边难闻的气味是怎么回事了。

  南宫括也颇为尴尬,寻着话头道,“阿淑,你要不试试看,能不能听见什么?”

  淑姜点点头,努力摒除气味的干扰,犬吠之声的干扰,行气去听囹舍内的动静,很快,她就听到了囹舍内的各种声音,脚步声,说话声,金属撞击声,只是这些声音杂在一起,在她耳朵里嗡嗡成一片,完全无法分辨出是否有颠老的声音。

  “都看紧点,打起精神。”

  终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只可惜此人是熊狂,淑姜微微叹了口气。

  “怎么了,阿淑?”

  南宫括这一问,淑姜耳边的嗡嗡声一下子消失了,她没好气地看了眼南宫括道,“没找到颠老,我只听到了熊狂的声音。”

  “哼,姬发的走狗。”

  “括哥哥,你别再打扰我了,我再听听。”

  “好好好,是我错了,那你不如就听听熊狂的声音,他在这里,肯定是替姬发看着颠老。”

  淑姜点点头,再度摒除杂念,细细听来,她努力寻着熊狂的声音,却没上一次那么容易听到。淑姜不由暗道,用听的到底不如用看的方便,只是眼下,自己按照巫者的方法行气,要达到天目半开,还不知道要练到什么时候。

  又是过了许久,淑姜终是捕捉到了熊狂的声音。

  “是吗?我去看看。”

  听到熊狂这么说,淑姜的心狂跳起来,不知道熊狂是不是去看颠老,她立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追着熊狂的气息与脚步声。

  熊狂的脚步声和他的身材很不成比例,方才淑姜就有留意到,这位高个巨人的脚步声要比周围的士兵轻了许多,仿佛是赤脚走路一般。

  只是淑姜追了许久,只觉熊狂身边的声音愈发嘈杂,这熊狂似是在向外走……,淑姜失望地收了气,心神过度耗费,让她额头起了细密的汗珠,神情也显出了疲惫。

  “阿淑,你没事吧?这相弘鸟怎么回事?”南宫括伸手给她擦了擦汗,同时埋怨相弘鸟不守信。

  淑姜摇摇头,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是被菀风察觉了,这相弘鸟才现不了身吧?可也不对啊,相弘鸟既是约定放信号,自然不怕菀风在镐邑,这到底怎么回事?

  心烦意乱间,淑姜捞起了腰上的掌心镜。

  南宫括见状,小心试探着问,“阿淑,要不……解开封印试试?”

  淑姜咬了下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括哥哥,我们再等等吧……”

  事情陷入僵局,两人谁也没留意到,月色渐转,不知不觉间洒到了他们所站之处。

  掌心镜被淑姜握得发热,淑姜也陷入了恍惚中,她在和子牙沟通,意念中的小小兽魂,却一直张牙舞爪地低吼着,阻止着淑姜的企图。

  良久,淑姜终是小小声道,“对不起括哥哥,子牙……子牙不肯,它说这样做,我会有危险的。”

  南宫括此刻已是等地耐心尽失,不由急躁道,“咱们好好躲在这里,能有什么危险?要不,你就看一眼,看一眼颠老在什么位置,我溜进去找颠老。”

  “这怎么行?你不能去,太危险了。”淑姜知道,纵使是南宫括,私闯囹舍也是大罪,不死也得脱层皮。

  少女的阻止,却愈发激起了少年的求胜心,他干脆也不要淑姜看了,同淑姜道,“阿淑,你躲好,我去去就回,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

  “不,括哥哥,不行,我……我再试试。”淑姜再度闭眼寻声,这一次,不仅依旧听不到颠老的声音,那熊狂也凭空消失了一般,寻不到半点气息。

  寻到后来,淑姜也是彻底沉不住气,她一睁,伸手要去解腰上的掌心镜,可那络子不知何时自行打了两个死结,根本解不下来。

  南宫括也发觉了异状,蹲下身,凑近看去,“咦”了一声,“该不会是你家小兽魂捣鬼吧?”

  淑姜又是狠狠解了两下,却依旧无济于事,南宫括急得抓耳挠腮,他让淑姜拿开了手,自己来解。

  就在此时,一记破空声响,一支响箭自暗中疾出!

  “不好!”南宫括拉起淑姜就要跑,四下却倏然亮起火光,从远处收拢过来,他们竟是一早就叫人给包围了。

  “鬼祟鼠辈!还想跑!”随即,两人身后又传来一声大喝,亮若洪钟,正是熊狂。

  囹舍中消失的熊狂,不知何时潜到了树林,也难怪淑姜会追不到熊狂,看来方才巡守的士兵,终是察觉了林中的异动。

  “熊狂,看清楚,是你爷爷我!”既是被发现了,南宫括也不再躲闪,索性转身挡在了淑姜面前,迎上熊狂。

  熊狂持着巨弓,目光如炬,“南宫括!你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别以为我刚才没看见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欺负姑娘家算什么好汉!”

  “放屁,熊瞎子,你嘴巴干净点,我看你是欠揍!”

  “正该替你爹教训你!”

  两边皆是血气方刚,一言不合,熊狂甩了长弓,朝南宫括扑去,南宫括也同时迎上。

  围着的士兵面面相觑,有机灵的,已是转身跑去传讯。

  淑姜看着瞬间打成一团两人,再看看自己被扯松的腰带,知道熊狂是误会了,脸顿时烧了起来,大庭广众之下,偏又无法整衣,更何况这么一整,不是愈发让人误会?

  看着眼前两人你来我往,拳拳到肉地打着,淑姜的脑海里彻底乱成一锅粥,她徒劳地喊着,“别打了,括哥哥没有欺负我。”两边却愈发打得热火朝天,很快脸上各自挂了彩。

  “都住手!”终于,姬发沉冷的声音,似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周围气氛为之一变,南宫括也不由走了下神,一时没闪开,被熊狂抓了个正着,随即只听熊狂大吼一声,竟将南宫括举过头顶!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26章 夜探囹圄(下)
  见南宫括被举起,淑姜呆了呆,随后便要上前阻止。

  “别过来!”

  “莫靠近!”

  南宫括和熊狂的声音同时响起,熊狂的气也不由一泄,南宫括立时抓住机会,猛地抓住熊狂的手腕,用力一挣,熊狂顿时保持不住平衡,两人齐齐向地面摔去。

  一片硕大的阴影压了下来,淑姜轻呼一声,举手挡住,随即又觉身子一轻,已是被人拉开,紧接着,耳边传来“砰”地一声巨响,光是用听的,淑姜都觉着痛。

  “没事吧?”拉开淑姜的人正是姬发。

  淑姜摇摇头,挣开姬发,转身看去,只见倒在地上两人,虽是摔地头晕眼花,却还凭着各自的毅力和习武的本能,互相绞住对方,扭成了一团。

  “……”

  看着这一幕,周围的士兵,皆是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样子。

  姬发一眼扫去,那些士兵当即收敛了表情,随后,姬发又走到两人跟前,沉声道,“狂,松手。”

  “公……公子……”

  “放心,他若不松手,我必出手。”姬发说着已是按上了剑柄。

  “括哥哥,别打了,松手吧……”淑姜也连声劝道。

  两边终是同时松了手,躺在地上,各自气喘如牛。

  “狂,怎么回事?”待两人躺了半晌,姬发率先向熊狂发问。

  熊狂咕噜起身行礼,“禀公子……”说话间,熊狂又大口喘了两下道,“南宫括夜入镐邑,夜巡的弟兄们看见他在囹舍外徘徊多时……”熊狂说着又瞄了眼南宫括,脸上起了不屑的表情,“意图不轨!”

  听到这句,南宫括再也躺不住了,弹了起来,手指熊狂道,“熊瞎子!我警告你别乱说话!”

  熊狂又是轻蔑地扫了眼南宫括回道,“我有没有乱说,你心里最清楚,怎么,敢做不敢认!”

  “我……我认什么!”南宫括急了,摩拳擦掌,又是想要动手,“你血口喷人!”

  “呸!”熊狂一张嘴,还真吐了口血痰出来,周围有士兵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但见姬发的脸色,又纷纷低下头去。

  见熊狂如此误会,淑姜不由涨红了脸,辩驳道,“不是的!我们没有意图不轨,我们只是想见颠老!”

  “阿淑,你胡说什么啊,不是你说想见阿菀,我才带你来镐邑的吗?”

  南宫括的反应算是快了,他面不红心不跳地扯着谎,并向淑姜使着眼色,不曾想,熊狂的反应也不慢,一步上前挡住了淑姜的视线,质问南宫括,“见邑宗大人,需要来囹舍吗?”

  “你爷爷的事,你管不着!我来看看阿菀在不在这里不行吗?”

  “南宫括!公子面前你还敢放肆!”

  “姬发也管不着!”南宫括说着便要冲过熊狂,带走淑姜。

  熊狂哪能让他过去,眼见两边又要动手,姬发当即举手发令,“南宫括私闯囹舍!拿下!”

  众士兵立时合拢上前,淑姜心中一急,也要上前,却被姬发一把抓住手腕道,“想罪加一等吗?”

  双拳难敌四手,南宫括本就应顾不暇,再见姬发抓住了淑姜,情急之下,乱了阵脚,三两下便被熊狂擒住,边上很快又有两名士兵跟着压上,南宫括犟着脑袋大喊道,“姬发,此事与她无关,我跟你走,你放了她!”

  淑姜看着南宫括被这么多人围着,脑中也是一片混乱,也不及细思措辞便向姬发哀求道,“二公子,我和括哥哥没有恶意,我们见颠老是想解旱灾,周国早已不用活祭,烧颠老未必能降雨,求求你,让我见见颠老吧,或许有别的方法可以降雨……”

  说着说着,淑姜突然感觉周围安静了下来,静谧夜林中,只剩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周围的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而眼前,姬发的脸色,更是黑得能滴出墨来。

  自己……是说错了什么了吗?淑姜惶恐收声,无助地看着姬发。

  “姬发……,她不懂事,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南宫括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你莫要公报私仇!”

  姬发抬眼看了看南宫括,将淑姜的手腕抓地更牢,“就因为她不懂事,我才不能放她走,把南宫括带下去,淑姜,我亲自看着。”

  见南宫括不再挣扎,淑姜愈发不安,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为何周围人脸色皆如此凝重?

  “跟我走吧。”见南宫括束手,姬发深吸了一口气,就要拉淑姜走。

  淑姜下意识挣扎了下,耳边忽听一个声音道,“二公子,这是要带她上哪去?”

  姬发动作一顿,才被带出不远的南宫括则突然挣扎起来,只是他刚喊出“小贱人”三个字,便立时被熊狂塞住了嘴,周围的士兵又是齐齐上前压制,几个人迅速将他捆了个结实,抬着走了……

  南宫括口中的“小贱人”正是梓墨。

  众人捆南宫括的功夫,梓墨就静静地站在暗处,她那本就额发浓密的脸,此时愈发看不清是什么表情,谁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梓墨姑娘。”姬发依旧抓着淑姜的手腕,没有放开的意思,“这孩子犯了错,我正要带她去见邑宗。”

  “孩子?”梓墨自暗中向前走了两步,火光中,她上半张脸依旧没在阴影中,只隐隐可见那弯起的唇角,“大商治下,九岁即要受刑,若父母徒刑在身,子女出生便是罪人……”

  说话间,梓墨缓缓抬手,掀起了额发……

  一道狰狞的黥记出现在众人眼前,淑姜的眼睛似被烙了一下,烁烁火光将梓墨的脸映得微红,唯是映不亮,那横桓了整个额头的墨色刻痕,这是罪者的标记,亦是终身为奴的标记。

  刹那间,淑姜感受到了一股吞天的恨意,偏是梓墨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此刻,梓墨又缓缓放下手,似乎方才展示的,只是别人的伤痕,她平静的口气,也好似是在说别人的事,“南宫少主说我是贱人,到也没说错,梓墨本就是戴罪之身,该有的刑罚,绝不会就只因为是个孩子就免除。”

  “梓墨姑娘……,淑姜是受人蛊惑——”

  “二公子,巫者不可干政,为政者,亦不可干涉巫方之事。”梓墨冷冷打断了姬发,又冷冷行了个礼,“还请公子,莫要为难梓墨。”

  “我无意干涉巫方之事,所以,才要带她去见邑宗大人。”

  “邑宗大人?”梓墨起身正视姬发,“这件事,怕是邑宗大人管不了吧?淑姜,你刚才说了什么?”

  淑姜沉默,她虽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却也知自己定然闯了大祸,此时,又怎能再将方才的话重复?

  “不说……想否认是吗?”梓墨唇角又微微弯起,“方才在场的人可都听得清清的,你说‘烧颠老未必能降雨’,‘或许有别的方法可以降雨’,怎么,你们丰邑社庙,是想要推翻神女的占卜吗?”

  淑姜终于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却也彻底晚了,她才来一个多月,有许多规矩尚未学会,而她身为巫僮,本也不会参与到这场祭祀中,这一切的一切,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暗暗将她推入了漩涡中。

  淑姜站在那里,身子颤抖起来,在被漩涡吞没前,她试图做着最后的挣扎,“我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怎么不是这个意思?我问你,你来囹舍,是受谁的指使?该不会是你的邑宗大人吧?”

  “不……不是的……不是的……”淑姜万没想到,此事还会牵连到菀风,一时间,嘴唇也哆嗦了起来。

  梓墨不再理会她,转而向姬发欠身,“就请公子随我去见灵女大人吧。”

  跪在灯火通明的大堂上,淑姜不敢抬眼看任何人,死亡令她害怕,可更令她害怕的是,她不知道自己方才说过的话,究竟会牵连多少人。

  坐于上首的若风,依旧蒙着面纱,她静静地听着梓墨的禀报,那双美丽的眼睛一眨不眨,似是结了冰,泛着冷冽的光。

  待梓墨说罢,若风点点头,示意她退到一边,随后看向菀风道,“菀姐姐觉得,应该怎么罚?”

  菀风起身,跪到了淑姜身侧靠前一点的地方,伏地谢罪道,“是菀风失责,疏于管教,请灵女大人降罪。”

  “不关邑宗大人——”

  见菀风揽罪,淑姜急了,才开口,便被菀风打断,“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再多言,罪加一等。”菀风说罢,又向若风伏首,“巫僮失礼冲撞,亦是菀风没教好,请灵女大人将此罪与前罪一并责罚。”

  听到菀风自请罪加一等,淑姜彻底噤了声,将头埋地更低,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了下来。

  “神女的命令来得紧急,菀姐姐无暇顾及它事,不必过于苛责,我听这事……好像还是南宫括挑起的,他干扰巫方之事,自有召叔母责罚,至于你这个小巫僮……”若风说罢,顿了顿,转过视线道,“淑姜,你可知罪?”

  若风的话,透着明显的偏袒,这让淑姜心中起了一丝希望,她知道若风这是要保下菀风,于是连忙伏首道,“淑姜知罪。”

  “知罪就好,你上前来。”若风的声音柔和了许多。

  淑姜起身,泪眼模糊中,她偷偷看了眼梓墨,只见梓墨低着头,恭恭敬敬,对于若风的偏袒,全然没有半点反对的样子。

  跪在若风身前,淑姜的手再度被若风握住,这一次,淑姜只觉若风手心微凉,视线对上瞬间,那视线似也是微凉的。

  “既知罪,便认罚吧,散去你这段时日的修为,以示薄惩,记住,再有一次,你的灵脉可就废了,不仅当不成巫者,还会发配为奴,听清楚了吗?”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27章 谁解天意(上)
  若风说罢,也不待淑姜回答,便将一道灵力注入。

  霎时,淑姜只觉浑身毛孔洞开,似坠入阴冷寒潭,又好似受了风,头昏脑热,身上却冷地恨不得捂上十床被子。

  就这样,淑姜散尽了灵力。

  死亡的痛苦多半出自想像,失去的痛苦才是最真实的感受。

  在此之前,淑姜已与父兄失散,行气修炼,成为巫者,是她与父兄重聚的希望,只是这一个多月蓄起的希望,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若风收了手,看着淑姜软软瘫下,面无表情道,“就先这样吧,待祭祀结束后,菀姐姐再把她带回去,阿梓,人便教你看管了。”

  “是,灵女大人。”

  听到是由梓墨来看管自己,绝望中的淑姜,心头又是一颤,她清楚,梓墨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果然,被架出大堂后,还未及走出院子,梓墨便停了脚步。

  淑姜惶惶抬头,才抬头,脸上便狠狠挨了一下,尚不及反应,另一边脸又是重重挨了一下。

  清脆耳光声响彻庭院,梓墨左右开弓,连甩了十几下,直到眼前少女两边脸颊高高肿胀,口鼻流血,梓墨才转了转腕子住了手,脸上露出解气的表情道,“这是罚你对神女大人出言不逊,再有下次,可没这般便宜了。”

  分明是在夜中,淑姜却觉眼前金星点点,眩地她睁不开眼。

  “阿淑——!梓墨,你这贱人——”

  “啪!”又是一声,淑姜歪过脑袋,竟是连痛感也没了,脸仿佛早已不是她自己的了,南宫括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分不清是真是幻,随即,淑姜彻底陷入了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颠簸,将淑姜自混沌中惊醒,她只觉双颊火辣,下眼睑被肿胀起的面颊顶着,只能勉强将眼睛睁开条缝,她能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人怀里,那个怀抱柔软温暖,气息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

  “召叔母,阿淑怎样?”

  耳畔传来南宫括焦急的声音,这下,淑姜才知道自己正依在召叔母怀里,看来是召叔母救下了自己,并将自己带离。

  “她没事,你且给我安份着,一切等回学宫再说。”

  听到是回学宫,淑姜的心彻底松了下来,阖上了眼,任由痛楚将自己淹没。

  这一夜,淑姜睡地很不安稳,痛楚始终让她保持着三分清醒,偶尔入梦,皆是些可怖的片段,或是看见巨蟒的脸化作了梓墨的脸,或是看见颠老被推入火堆,又或是自己在树林里急急奔命,却全然不知身后的追兵到底是谁。

  晨曦中,淑姜踉踉跄跄起了床,自行漱洗,她也不清楚,为何此时此地,还强撑起来。

  “阿淑姑娘。”值守的侍女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看见摇摇晃晃正在整衣的淑姜,不由吃了一惊。

  “我……我想见……女史……大人。”一开口,淑姜才发现,自己的脸不仅外面肿着,口内也肿着,声音含含糊糊,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舌头。

  被带到召叔母处,淑姜看见南宫括和姬旦也在,南宫括方要上前,被姬旦拉住了袖子,召叔母忙差人拿了凭几过来,让淑姜靠上后,关切道,“怎么不好好休息?你且放心,入了学宫,梓墨便不能拿你怎样。”

  “请女史大人……恕罪……,淑姜……想……想知道颠老之事……”

  召叔母眉头一皱,“还没吃够苦头?”

  这一句,问得淑姜又是泪水涟涟,自己方才得到庇护,实不该再生出妄想来。

  “女史大人!”南宫括在旁郑重称呼起召叔母来,“难道真要眼睁睁地看着,我周国负上不仁之名?”

  “比之其他方国,我们杀得算是少了。一个、两个,也亏不了多少名声,这个颠老,总不见得比你们的命更重要吧?”召叔母的神情和口气忽而变得冷淡起来。

  “叔母可否听我一言。”姬旦在旁施了一礼。

  召叔母看向姬旦,口气颇有些严厉道,“阿旦,你素来稳重,顾全大局,我这话虽是残忍,但你也该明白,若与乔姒起了冲突,后面只会死更多的人。”

  “那叔母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们有不和乔姒起冲突的法子?更何况,这次如了乔姒的意,也就如了大王的意,大王既是有意拿祭祀做文章,这文章必然还要再做下去,我听说,之前渭水之上,已有一对母子被暗中献祭。”

  “哦,你有法子?说来听听。”

  “是,叔母。确实,神女的占卜,便是连君父也不能质疑,但有一样,却远胜神女的占卜。”

  见姬旦气定神闲,胸有成竹,淑姜不由从凭几上挺起了身,一边,南宫括面上露出了困惑,召叔母则闭上眼,深深吐了口气道,“天意。”

  姬旦附和道,“叔母说的是。”

  方才说出“天意”的召叔母,却并不赞同姬旦,她反问,“神女的占卜,难道不是天意吗?”

  姬旦亦反问,“神女的占卜,难道真是天意吗?”

  面对姬旦这番大胆的言论,淑姜惊得几乎要站起来,她万没想到,这位看起来总是一副好脾气的公子,竟会说出这样近乎……不,不是近乎!就是忤逆的话来!

  “说得好!阿旦!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南宫括伸手热烈地拍了一下姬旦,一下子拍散去了屋里严肃的气氛。

  召叔母无可奈何地看了眼南宫括,同姬旦道,“阿旦,叔母不是不放心你,我只怕你制不住这猴子,到时受累的又是阿淑。”

  听这话,淑姜更惊奇了,方才召叔母分明是在阻止他们,但眼下,她却好像突然改变了态度。

  要知,姬旦所言之“天意”,可是比南宫括之前所做之事更为危险,而菀风平日里教导她最多的就是,身为巫者,唯有神女才可占解天意。

  可在场的人,似乎并不忌讳这些,南宫括也只是垂下头道,“这次要做什么,我去,阿淑就留在学宫,绝不让她涉险。”

  “你去,你能做什么?”召叔母又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最该留在学宫!”

  随即,召叔母又对姬旦道,“阿旦,我的要求只有两个,无论你打算怎么做,第一,绝对不能往镐邑去。第二,尽力就好,不要勉强,我相信,你也不会拿阿淑的性命开玩笑。”

  “谢叔母,在丰邑附近足够了,事若不成,那也是天意。”

  南宫括皱眉,只觉姬旦这话听着不对味,“阿旦,这么说来,你没有十足的把握?”

  姬旦平静地看着他应道,“有十足把握的,那还叫天意吗?”

  就这样,淑姜又被带去了红树湖,去寻求那渺茫的天意。

  一见到清澈的湖水,淑姜顿觉身上松快了许多,按姬旦的说辞,她被废了灵脉,红树湖又是丰邑附近灵气最足之处,若她能借此地灵气迅速恢复,便是天意。

  上了岛,看着姬旦和南宫括忙忙碌碌,淑姜坐在一边,又是不安,虽说是受了伤,可她和姬旦约定过,下一次上岛,由她来升灶火。

  想到这一茬,淑姜不知怎地,又觉眼眶发酸,她努力忍着,可眼泪还是滑了下来,她连忙伸手去擦,南宫括已是一下蹿到她面前,蹲着道,“阿淑,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这南宫括不问还好,一问之下,淑姜心中的悲伤更是汹涌不止,南宫括急了,拿起淑姜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拍,“是括哥哥不好,让你被欺负了,阿淑,你要生气就打我吧。”

  “不是的……,我没怪你。”看着南宫括眼角的淤青,淑姜含糊地咬字,拼命将手往回缩,她很清楚,事情皆是因她说错了话,与南宫括无关。

  “那是怪阿菀吗?”这么猜测着,南宫括更是着急,“你可别怪阿菀,她不是不管你,她若求情,你只会被罚地更重,梓墨打你,她也没法阻止,但召叔母是她叫来的,她一得知囹舍的动静,当下就让灵信使去学宫传信了。”

  淑姜本也没想过怪菀风,她对菀风本就有着一种天然的信任感,她知道菀风行事看似严厉,实则都在理上,也是真心为她好,此时,听到南宫括这番解释,淑姜心下又多了一份感动,泪水越发止不住了,她怕南宫括误会,连声道,“我也没有怪邑宗大人,就是……就是……”

  “阿括,别问了,阿淑没怪你,也没怪菀姐姐,只是心里乱,哭出来就好了。”姬旦走上前,体贴地递上了葛巾。

  淑姜连连点头,这眼泪所表达的不止是难受,混合了林林总总的情绪,甚至包括了一丝劫后余生地庆幸。

  南宫括讪讪缩回手,却还要调侃姬旦,“阿旦,你可真懂女人。”

  这一次,难得姬旦反驳道,“我不是懂女人,而是尽量去懂身边每一个人。”

  “好好好,你最懂。”

  “你不也很懂菀姐姐吗?你会觉得世间所有女子都和她一样吗?”

  “那怎么一样,我家阿菀是独一无二的。”

  听着两人相互打趣,淑姜心里忽而暖了起来,渐渐收去了眼泪。

  灶火再起时,淑姜莫名有了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很快香气四溢,冲淡了悲伤,南宫括用骨叉挑了块肉脯递给淑姜,淑姜摇摇头,周旦接过去,将肉脯切地细碎,放在米汤里,加了调料,才端给淑姜。

  肉粥下肚,淑姜不觉有了几分睡意,但她觉得现在不是打瞌睡的时候,于是甩了下头,挺直了身子,姬旦笑道,“是不是想睡一觉?”

  淑姜摇头,姬旦又道,“睡吧,恢复灵气是靠休息的,你睡地越沉,机会就越大。”

  南宫括“咦”了一声,问道,“阿旦,你们是不是又有什么瞒着我?”

  “哪有什么瞒着你,你那时不是被我二哥关着吗?其实叔母也不敢肯定……,所以只能试一试。”

  “哼,别提你二哥,对了你要试什么?”

  “试一试,若风有没有手下留情。”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28章 谁解天意(中)
  若风会手下留情吗?

  淑姜半是期待,半是疑惑地看着姬旦。

  姬旦起身,从边上搬过一样东西,那是一面陶制的盆鼓。

  在大商邑时,淑姜曾听人敲过盆鼓,那是平民中最为流行的乐器之一,仅半尺来宽,陶制,腹空若盆,顶上做了不同的音舌,用特制的小锤敲击,便能在一面陶鼓上敲出不同音阶来。

  此时,姬旦也拿出一对小锤敲了敲,数音入耳,随波悠扬,淑姜只觉思绪刹那如雪霁初晴,心下一片清明。

  “这是什么曲子?”南宫括显然发现了端倪,“能帮阿淑恢复灵力?”

  姬旦停下敲击道,“是《承云》,我虽不能学习巫方,乐曲还是能学的,这曲《承云》出自华胥风姓一脉,最为完整,我便试试用此曲为阿淑引灵,也但愿我们的灵女大人有手下留情。”

  “若风那都是被逼的,她其实是向着我们的。”南宫括说罢,又对淑姜道,“阿淑,你就先去休息吧。”

  淑姜点点头,起身进了屋子躺下,她的身体本是疲累的,只因心神不宁,才无法全然入眠,此时,听着屋外乐音渺渺,宛若太古遗响,淑姜不觉梦沉,似回到了天地初开之际。

  恍恍惚惚之间,淑姜又听到了巨雷声响,只这一次,巨雷横桓在她脚下,在云中闪闪,宛若数条游龙穿梭期间。

  淑姜屏息凝神,知道这是百羽要给她看的情形。

  不久,那数条光龙忽地一下收去,脚下的云隐隐泛出翠色,淑姜睁大了眼睛,浮云中渐渐露出小山一般,枝条虬结的树冠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玄霄天宫吗?

  念头流转刹那,周围景致又是一变,淑姜只见脚下阴云成阵,无穷无尽,耳畔响着疏疏雨声,再仔细望去,这些云似是从一个方向流动过来,云流尽头是一点红光,淑姜想要走过去看个究竟,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挡着她,不让她近前。

  淑姜隐隐觉着,那一点红光就是天宫,偏偏她眼前仿佛阻着一道墙,怎么也走不过去,正焦急间,两道黑影直冲而上,云流瞬间波动,忽如江河倾泻而去。

  云流消散刹那,淑姜只觉一股热浪袭来,逼得她不由后退两步,随即脚下一空跌落了下去,淑姜手脚乱划,惊慌之际,一片青羽将她托住,悠悠荡荡飘下。

  淑姜镇定下来,抬头看去,云散之后,终是看清天际一团硕大的火焰在燃烧,火焰中隐隐可见一道身影,淑姜大惊,是百羽!

  “百羽……”淑姜想要起身,身下青羽抖了下,她一个不稳差点跌落下去。

  淑姜眼睁睁地看着百羽和天宫离自己越来越远,却又无可奈何,她大约是明白之前的雨灾是怎么回事了,是玄霄天宫出了问题,而百羽则被困在了其中。

  “百羽,我该怎么做才能救你?”淑姜稳了下身形,大声喊道。

  话音才落,淑姜忽听脑后传来尖啸声,一道无形气劲破空而来,向着百羽所在的玄霄天宫射去!

  “不,不要!”随着少女一声哭喊,眼前火焰忽而炸开,狂风四起……

  “阿淑,阿淑,你怎么了?阿淑……,醒醒!”

  梦中挣扎的淑姜,终是被南宫括唤醒,她满脸泪痕地抓着南宫括,焦急道,“括哥哥,救救百羽,有人……有人要杀他!”

  “谁要杀他?阿淑,怎么了?你做噩梦了吧?”

  “不,不是的,不是噩梦!是真的有人要伤害他,那人要破坏玄霄天宫。”

  见淑姜语无伦次,南宫括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别急,喝口水,慢慢说。”

  重新坐到灶火边,淑姜将梦中所见说来,姬旦耐心地听着,偶尔提问,之后又将淑姜所言重复了一遍,以确认自己没理解错。

  待全部确认后,姬旦才道,“阿淑,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故事?现在这个时候讲故事,阿旦,你脑子没烧吧?”南宫括伸手去摸姬旦的额头。

  姬旦任由他摸着,无奈道,“怎样?我没烧吧?你不是说我将来会是周国最有学问的人?”

  南宫括笑道,“你现在就是,将来是天下最有学问的。行了,你说吧。”

  淑姜其实也没心思听故事,但她明白姬旦不是会开玩笑的人,于是她乖巧地看着姬旦,默默听着。

  “帝尧之时,曾有大旱,天上十日并出。当时,帝尧亲自进行占卜,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十日中有九日为假日,是颛顼时期留下的玄霄天宫。”

  听到这里,南宫括忍不住插嘴,“哦,这九日竟是玄霄天宫?我到未曾听闻,莫非是共工留下的?”

  姬旦答道,“是,共工昔日为与颛顼争夺帝位,强行升起十株建木,想操纵这些天宫,在低空飞行击败颛顼,结果其中一座天宫撞上了不周山,不周山坍塌,造成了大灾,剩余九座玄霄天宫则脱离控制升上高空。”

  南宫括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那……这九座玄霄天宫为何会变成假日?”

  姬旦不太肯定道,“约是强行升起的缘故,最后天宫化火,成了九个假日。”

  听到这里,淑姜的心莫名砰砰跳了起来,她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姬旦则依旧淡淡然叙述道,“为解决这九个假日,帝尧又根据占卜,命人制了一张巨弓,让射师大羿射下那九座天宫,大羿计算了位置,先后让这九个假日落到了海中,却没曾想,引发了另一场巨灾。”

  “洪水?”南宫括又是忍不住插嘴道。

  姬旦点头,收了话题,“是,这洪水历经两朝才平息,不过这些事和阿淑的梦关联不大,以后有空慢慢讲,所以,阿淑——”

  淑姜抬头,茫然地看着姬旦,只听姬旦缓缓道,“或许,并不是有人要害百羽,而是百羽想要告诉你,解除旱灾的方法。”

  淑姜脑中一片空白,对姬旦的话反应不过来,她抿着下唇,一声不吭,全然无法接受姬旦所言之事。

  见气氛僵持,南宫括打岔道,“阿淑,你灵脉有恢复吗?”

  一句话,又将淑姜拉了回来,她暗暗行气,恢复的灵气,只能勉勉强强运转灵脉。这既令她失望,也让她有些许庆幸,这样一来,她就不会伤害到百羽,可转念一想,若不伤害百羽,又怎能降雨救颠老?

  种种心绪交加,又让淑姜脑海里乱成了一团,怎么也想不清楚这件事。

  见淑姜苦恼,姬旦微微叹气问道,“阿淑,商羊所化青鸟,是不是只有你能看见?”

  淑姜点头。

  姬旦又问道,“他让你看到的情景,是在你问要如何帮助他之后,是吗?”

  淑姜踌躇了,最终缓缓低下了头,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不对啊,阿旦,十日并出,先旱后雨,我们这边怎么反着来的?”

  “因为这株建木小,又只有一株,高空云暖,低空云冷,便会持续降雨,之后的献祭,打破了平衡,故而又酿成了旱灾。”

  姬旦所言,与梦中的情景全部吻合,淑姜脸色更是褪去了几分血色。

  “呃,阿淑……要不,你再休息休息,说不定还会梦见别的方法。”觉得这样的事对这个年纪的少女来说太过残忍,南宫括打算支开淑姜,再同姬旦另行商议。

  只是淑姜沉默着,姬旦也不语,急的南宫括在边上不知怎么办才好。

  良久,才听淑姜轻声道,“可我……不会用弓。”

  南宫括连忙道,“故事里不是由大羿射落天宫吗?这事,交给我们就成。”

  “不,阿括,这事非淑姜不成。”

  “阿旦……你也太……”南宫括吞下了“残忍”两字,在姬旦坚决的眼神中,南宫括明白,这事可能真的只有淑姜才能做到,只是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问向姬旦,“不对啊,我们这边有这么厉害的弓吗?”

  “熊……狂……。”这一次,淑姜主动说出了两个字,南宫括大为惊讶地看向她,却见少女忍着眼泪,咬着唇,捏紧了衣摆。

  听到对手的名字,南宫括这一次却没再发牢骚,他咳了一声道,“行吧,我去拿。”

  “我去吧,阿括,你留下来顾好阿淑。”姬旦说着起了身,略一提气,渡波而去。

  淑姜这才明白,南宫括和姬旦划船皆是为了自己,其实两人上岛根本无需用船。

  姬旦走后,剩下的两人都莫名松了口气,平日里的姬旦,总是令人如沐春风,可一旦遇到需要决断之事,他整个人总会产生一种微妙的变化,表情还是温和的,眼神中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威严。

  “那个……阿淑……”

  南宫括正搜肠刮肚地找着话,淑姜却突然道,“大哥哥……其实早就没了吧……”

  南宫括一愣,随即道,“是啊,不是只有你能看见吗?”

  “他……他是为了两邑百姓,才把建木升空,把树干运到了渭河边。”那个梦里,淑姜显然还看到了其他的情形,只是方才没有全盘托出,便是此刻,她也没对南宫括说出全部实话,百羽或许是为了两邑百姓,但最重要的还是那个人——若风。

  南宫括又沉默了一下,发觉这个少女所承担的东西,远远比他想得要多。

  “括哥哥,你是不是想问我,怎样使用那弓?”

  “是啊,你要怎么用那弓?你刚才还说不会,现在又会了?”

  “我看别人用过,所以,我会。”

  “看一眼就会了?这么厉害?”南宫括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淑姜有些嫌弃地打掉了他的手,“你忘了吗?我会偃术。”

  “偃术?那也得你会用弓箭啊。”

  “我会……反正,我能用。”

  话匣子打开,气氛渐渐缓了下来。

  此际,天色也不觉暗了下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却全然没留意到月下的湖水正在慢慢变成深红色,涌动着……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29章 谁解天意(下)
  尖锐鸟鸣声起,伴随着“哗啦”水浪声。

  淑姜正要去看发生了什么事,身子猛地一轻,已被南宫括拖到了边上,与此同时,淑姜只觉耳畔生风,一个什么东西狠狠砸在了身侧,定睛看去,是一根红藤。

  南宫括方才躲地急,没来得及拿乌木铍,此刻待要再拿,水中又是蹿出一根红藤,犹如蛇般绕住了乌木铍。

  南宫括一手牵着淑姜,一手抓上乌木铍,单手一绞,将那红藤斩断。

  “哗啦”数声,水浪四起,很快又是数条红藤飞出向两人袭来,南宫括将淑姜推到身后,掉转乌木铍迎了上去。

  淑姜手足无措地往后退了退,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而不远处的密林中,又传出声声尖锐鸣叫,并隐约可见相弘鸟身上的那团黑气,只是这相弘鸟似被什么阻着,想要靠近,却又靠近不了。

  淑姜冷静下来,仔细分辨了一下才明白,是红树湖灵气太重,只要这相弘鸟一过来,灵气自然将那团妖气搅散。

  只是此地既是灵湖,又怎会出现这些诡异的红藤?

  “桀桀桀”相弘鸟又发出诡异的笑声,那笑声中似乎有含糊的说话声,淑姜想要仔细听,可边上的打斗声水浪声很是干扰,怎么也听不清,淑姜焦急之下,不由往前迈了两步。

  “阿淑,退后!”南宫括眼角余光瞄到淑姜,立时回手拦了一下。

  淑姜连忙往后退去,却好似踩到了什么,还不待她反应,忽觉头皮一痛,她的发梢竟是被一根红藤缠住了!

  南宫括欲要回身相救,奈何被眼前数根红藤缠地死死的,他只得腾出一只手抓住淑姜,淑姜却极为吃痛,只希望南宫括立时松手,她情愿叫那红藤拖了去,拉扯间,一团黑气陡然自掌心镜冒出,化作一头黑毛飞熊,扑向淑姜身后。

  霎时淑姜只觉头上一轻,立时道,“括哥哥,我没事……”

  还不待淑姜说完,南宫括忽然主动放开了淑姜的手,随即被数条红藤拽向了岸边。

  “括哥哥!”

  “别过来!”开口说话,南宫括不免分神,立时又被红藤扯去了几分。

  淑姜急急召唤子牙,要它帮南宫括,子牙却只围绕在淑姜身边,不时向水面吼两声,又不时向对岸密林吼两声,就是不肯过去帮忙。

  淑姜一跺脚,便要跑上前去,飞熊大急,立时扑到她身前,竟是直起身子挡在她面前。

  “子牙,让开!”

  “吼!”飞熊张牙舞爪,将淑姜挡得严严实实。

  此际,密林又响起“桀桀”声,飞熊立时转过身,背对淑姜,冲着对岸呲牙,却仍将她堵着。

  淑姜闭上了眼,勉力运转灵脉,去听相弘鸟说什么。

  良久,淑姜终是睁开眼,忽得从子牙身边蹿了过去,向着已是被拖到水中的南宫括大喊,“蛇!水里有蛇!”

  南宫括此时已下了水,一边与十数条红藤缠斗着,一边吃力道,“在哪里……?”

  淑姜又闭眼运转灵脉,只是这一次她却无法看到什么,“看”向来要比“听”费力。

  “哗啦”水浪不断,红树湖如血池煮开了般,不断翻涌着,南宫括又被拖去了几分。

  淑姜急了,不顾一切地要跑过去,飞熊左蹿右跳不断阻扰着她。

  “别过来……!”说话间,南宫括又沉了几分。

  淑姜只好站定不动,她不能给南宫括添负担,她只能再度运转灵脉,听着远处相弘鸟的动静。

  就在南宫括要被拖入水中时,淑姜突然冲着对岸密林大喊,“好,我答应你!快救救括哥哥!”

  淑姜话音刚落,南宫括已是被拖入水中,密林中的黑气立时收缩成团,随即化作一只黄雀,跟着一头扎入水中。

  淑姜焦急地在岸上等着,等着等着,水面渐渐平静了下去,淑姜的心则提了起来,焦虑失落、惶恐不安,种种情绪搅地她恨不能跳下水去!

  哗啦!

  绝望之际,水上终是再起波澜,南宫括终是跃上了岸。借着火光月色,淑姜看到,南宫括脸上又挂了两道彩,可他的神情却是兴高采烈,似是寻到了什么宝贝。

  “括哥哥!你没事吧?”淑姜迎上,子牙则警惕地盯着水面。

  “没事……”南宫括弯腰撑着膝盖,喘着粗气,举手在淑姜面前一甩,一条小小的青首黑蛇就这么冷不丁地倒垂在淑姜面前。

  淑姜吓了一跳,后退两步,偏那小蛇还拼命抬起头,朝淑姜吐着蛇信示威。

  “老实点!”南宫括又是狠狠甩了一下蛇尾,随即将那小蛇拎到了灶火上,那小蛇拼命挣扎,扭着身子,还想去咬南宫括。

  明知这小蛇要害人,但见小蛇痛苦的样子,淑姜不忍道,“括哥哥,别这样……”

  “怎么?你要放了它?”

  “不,不是……给它个痛快吧。”想起南宫括剖蛇的场景,淑姜不由打了个寒颤,好在眼前这条小蛇,也就比一根手指粗不了多少。

  “痛快?阿淑,你还不知道这是什么蛇吧?”

  “什么蛇?”淑姜才问起,忽又听得子牙一声怒吼,她回身,一只黄雀飞到了上空。

  “对了,阿淑,这相弘鸟怎么变成黄雀了?”南宫括说罢又狠狠甩了下小蛇,那小蛇入了火,也只是扭着身子,拼命挣扎,也不知为何,灶火竟不能伤它分毫。

  淑姜收回视线,嗫嚅道,“我……我答应和它结契……”

  “什么!”

  “吼!”

  一人一兽声音同时响起,皆是在责怪淑姜自作主张。

  “隔那么老远,你们还没歃血为盟吧?”

  “无知小子!若无我切断咒源,你能拿得住这蛇?”飞浮在上空的黄雀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哭腔,“阿淑是侍神者,只要她答应了,这契约便有效,我身化黄雀便是契——”

  话音未落,黄雀急鸣一声,向边上飞闪,躲开了南宫括的攻击,南宫括恨恨道,“杀了你,契约就解除了!”他说罢又是甩了乌木铍,向着黄雀刺去。

  黄雀身形灵敏,左躲右闪,边上的子牙更是伺机飞扑上去,只是在近黄雀身时,飞熊的身形好似破了气的皮囊,急速收小。

  南宫括一愣收了手,举着乌木铍回护在淑姜身侧。

  淑姜连忙上前捧住飞熊,这么点功夫,这飞熊已缩成了拳头大小,蹲在淑姜手心里满是委屈,淑姜捞起掌心镜将它放了进去。

  上方的黄雀得意大笑,“我可是大妖,比你们想像中的还要大,否则怎能帮你捉住这修蛇?”

  方才运使乌木铍,南宫括狠狠捏住了小蛇的七寸,若普通的小蛇早断气了,偏是这蛇还在挣扎,生命力甚是顽强,也不知这修蛇是什么灵物。

  “阿淑,和我结契,你不会吃亏,我不仅拥有强大的力量,还知道许多东西,比如,先前真正攻击你的,不是巨蟒,就是这条小蛇。”

  此蛇不过寸尺来长,淑姜只觉难以置信,南宫括却一挑眉道,“咒物?”

  黄雀扑扇了两下翅膀,“哦?看来你知道得还不少。”

  淑姜茫然地看着两人,黄雀有些阴阳怪气道,“阿淑,你的邑宗大人还真是守口如瓶。”

  淑姜未及反驳,南宫括已是大为不悦,“你这妖物,少来挑拨!”他随即又同淑姜道,“阿淑,你现在还不是巫者,按照规矩,阿菀有很多事是不能教你的,所谓咒物,就是用来施展咒诀的生灵,这产自巴山的修蛇最宜做咒物,想必乔姒就是通过它来控制巨蟒的。”

  淑姜恍然,也难怪那条巨蟒查不出端倪,背后还有一层操纵,只是乔姒远在百里之外,也能操控这修蛇吗?

  淑姜正想着,黄雀似与她心有灵犀,开口道,“是梓墨,她其实在丰邑好久了。”

  “你怎么不早说,对了,还没找你算账呢,之前囹舍之外,你为何不出现?”

  “因为梓墨啊。”

  黄雀理直气壮,南宫括一时无言以对。

  黄雀又扑了扑翅膀道,“她到是盯我盯得紧,只是她哪有本事阻我,只怕是你们的灵女大人也出了手,方才袭击你们的是红树的树根,也不是她一人可以发动这咒术的。”

  南宫括叹了口气,不再言语,转而似又想起了什么,同淑姜道,“阿淑,现在还需要招灵歌吗?”

  淑姜点点头,“需要,不过你放心,我在梦里都听到了,只是我的灵力……”淑姜说着又看了看黄雀。

  黄雀大笑道,“天意,一切都是天意,若无我,你们根本无能为力,也救不出颠老。”

  听了黄雀的话,南宫括反是生出了几分警觉,“你是妖,你到是说说,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黄雀到是坦诚,丝毫没有隐瞒,“找我女儿,她很小之时便与我失散了,是我不好,没顾好她……”

  “你女儿叫什么?长什么样?”

  “忘了。”

  黄雀说这两字时,口气与眼神透着几分疲倦,几分麻木,淑姜听着心里一刺,南宫括则跳了起来,乌木铍指空道,“你这是在耍我们?你什么都忘了,怎么找她?”

  “凭天意,游历到渭水时,我正好感应到侍神者的气息……阿淑那时虽被封印了丹田,但她身上的气息,对于我这样的大妖来说,就好似醢酱铺的味道,隔着几条巷子都能闻到。”

  “……”

  淑姜总觉得黄雀这个比喻怪怪的,自己似变成了它口边肉。

  此时,南宫括又问道,“那你的名字呢?可别和我说你也忘了。”

  “名字,最短的咒语吗?我……确实忘了。”

  “你……!”南宫括气极,转而又看向淑姜,“阿淑,你怎么这般糊涂!就这么轻易答应它了!”

  淑姜有些委屈地看了眼南宫括,她那时若不答应,只怕南宫括早被那些树根缠死了。

  “你也不必怪她,她是为救你……”见南宫括乌木铍微动,黄雀往高处飞了飞道,“有些事我虽然自己想不起来了,但阿淑或许能‘看’到。”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30章 招灵之歌(上)
  淑姜明白,黄雀所说的“看”是什么意思。

  黄雀飞上了屋顶向下俯视,淑姜跟了过去,站定后仰起头,并开始行气。

  视线交汇刹那,一大一小两双眼睛好似重叠了般,那是怎样一种奇妙的感觉?

  淑姜似又多了一双眼睛,她的心绪,更隐隐和眼睛的主人产生了微妙的共鸣。

  一幕幕模糊的画面在眼前快速掠过,每个画面都带着一团黑气,让淑姜根本无法看清画面的内容,过于纷乱的画面,让她心中更是起了烦躁。

  思绪杂乱,回忆连贯不成片段,永远沉溺在烦躁中,这就是为妖的状态吧?

  淑姜努力稳定着心神,回想着菀风说的,不要去问“为什么”,努力去寻“是什么”的真相。

  眼前的妖到底是什么呢?

  终于,画面定格了下来,黑气缭绕的视野中,淑姜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背影,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步履优雅,衣着华贵又不张扬,看来身份并不简单。

  淑姜稳着心神,努力拨开重重黑雾,接近那女子,视野逐渐清晰起来,她耳边更是隐约响起了孩童的笑声。

  “阿娘,阿娘,你看,我做的雪阿妹。”

  淑姜定睛望去,女子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小女孩,正一手抱着新堆的雪人,一手向女子挥舞,这般冷的天,小女孩半张脸被头发遮着,半张脸贴在雪人身上,仿佛这雪人是暖的一般。

  “真是的,快过来,也不怕冻坏了,待会儿啊你的小脸,红一块儿,紫一块儿的,可就不好看了。”

  女子上前拉住了小女孩的手,那小女孩忽而抬头,女子顿时尖叫一声,淑姜的心脏也跟着猛地收缩了一下,那女孩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一对血窟窿,不断留着血泪,未被血污的地方,红一块儿,紫一块儿的。

  画面中陡然出现了无数黑气,那女子抱着倒下去的小女孩喃喃道,“不,不是的,这不是我的孩子,我能感到她的气息……没死……没死……还没有死!”

  黑气狂暴,淑姜的心绪无法抑制地波动起来,她努力稳定着心神,在急速掠过的画面中继续寻找着。

  再度寻到一个画面,只见先前的女子披头散发,在林间急走,她肩头插着两支箭,血染了半身,一双眼睛彻底失了神,似乎仅凭着本能在行走,她口中喃喃道,“不,那不是你,阿娘一定能找到你……别怕……别怕……”

  这女子不断地走着,寻着,却始终未说出自己女儿的名字,淑姜不免着急起来。

  又走了一阵,这女子突然站定,睁着一双无焦的眼睛,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阿娘会活下去……阿娘会活下去的!”

  话语化作了凄厉长啸,女子长发忽如乱柳飞扬,她施展着淑姜未曾见过的巫术,周身旋起狂风,与此同时,上方不断传来鸣叫,淑姜抬眼看去,看到了一只羽色鲜亮,身形笨拙的相弘鸟,那是尚未化妖的相弘鸟!

  施术之后,女子的身体直直倒下,上方的相弘鸟周身则冒出一团黑气。

  看到这里,淑姜不觉心惊肉跳,这妖物,原来并非是死后怨气寄托,竟是利用巫术强行续命成妖!

  这女子也是巫者吗?

  疑惑间,忽听方才化妖的相弘鸟,发出凄厉的尖鸣声,“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记不起来了!我……我不是以命为代价了吗!”

  空旷的林中,回荡着妖物诡异的哀叫声,没人回答,没人回应,因为从来没人可以确定,巫术反噬,究竟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淑姜心中一阵悲凉,她知道,关于这女子女儿的线索,怕是寻不到了,但或许,她还能再找找别的……,比如,这女子本身的名字。

  要怎么办才好?

  一个念头划过了淑姜的脑海,一个人除了对悲痛记忆深刻,也总有些难以忘怀的快乐时光,她或许可以试着搜寻,这女子之前的回忆。

  淑姜找着找着才发觉,失女之痛竟是如此惨烈,让所有过往的回忆都蒙上了厚重的阴影,这妖物心中竟再无快乐的回忆,不知……,这是不是也是代价之一?

  终于,淑姜找到了一副画面,那个画面也是黑漆漆的,却无黑烟缭绕。

  那是一个夜晚,月牙斜在天际,乍然间,婴儿的哭声响彻天地,院子里等候的人皆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有侍女匆忙跑出报信道,“是女孩!”

  “是吗,太好了,墨家总算有了个女儿。”

  “说不定啊,还是个巫者。”

  “是吗?那就取个听起来像大巫的名字。”

  ……

  幸好,人初生时是纯粹的,而这名女子,身为巫者,灵台也足够清明,最初那些无悲无喜的所见所闻,还留存在记忆中。

  淑姜收回了行气,身子一晃,立时被南宫括扶住了肩头。

  南宫括满眼焦急,看得出来,这位急性子的少主,为怕打扰她,在边上也是忍到了极限,此刻见淑姜回过神,南宫括立时问道,“阿淑,如何?”

  一阵风过,淑姜才觉背后整个湿透了,她站稳了身子,看着屋顶的黄雀,伸手指向天边的月亮道,“你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你出生在日落月升之时,夕,你叫夕墨。”

  “夕……墨……”屋顶上的黄雀呢喃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南宫括在旁惊讶道,“夕墨?墨姓?那不是和梓墨一伙的吗?都是罪者之后?哎——!你这臭鸟!”

  夕墨飞下,狠狠啄了下南宫括的脑袋,南宫括大怒,转过乌木铍戳去,夕墨早灵巧闪过,飞到了淑姜身畔怒道,“无知小子!这世上不是只有罪者才是墨姓!”

  确实,墨姓中,有不少是被奴役的罪者或者罪者之后,这些罪者因受墨刑,面带墨痕,而被赐墨姓,但这并不代表,墨姓就一定是罪者之后。

  至少淑姜所见,夕墨的家族似乎是北方雪国的大族,具体就不知道在哪里了。

  被啄了一口的南宫括,不甘示弱道,“得了吧,你不说天意吗?那有这么巧,你是墨姓,梓墨也是墨姓,你女儿什么时候丢的?你算算看岁数,该不会,她就是你女儿吧。”

  “不会的。”感应到夕墨的怒意,淑姜主动打圆场道,“梓墨说她一出生就是罪人,我看过墨夫人的故乡,好像有雪山,应该是北边的方国吧?”

  “北边?北边最大的诸侯为孤竹国,孤竹国宗室之姓到是墨姓来着……,不过嘛……”南宫括说着轻蔑地打量了黄雀两眼,尊贵的宗室之女,定有祭祀,怎么可能沦落成妖物?

  “括哥哥……”淑姜摇摇头,示意南宫括别再说了,她知道夕墨遭遇悲惨,不想再触动她的伤痛。

  “无知小子,你说我可以,但不可以侮辱我女儿!我女儿可没梓墨那么戾气,若教出这样的孩子,我一早就掐死了!”

  说起梓墨的坏话,南宫括到也同意,于是服软道,“好好好,臭妖怪,算我说错话了,只要你不伤害阿淑,我也会帮你留意打探,对了阿淑,这臭妖怪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看不出,括哥哥,你别这么叫墨夫人,她毕竟是我们的前辈。”

  南宫括不屑道,“她若是做人事,我还能尊重她,偏偏她骗了你,阿淑,你知道吗?如果你找不出她的名字,时间长了,会反过来被她控制的。”

  “南宫括,我便是知道你的名字,也能控制你!”夕墨站到淑姜肩头,冷冷道,“妖怪也是恩怨分明的,阿淑那么乖……”

  “停!”南宫括打断夕墨道,“她不是你女儿,她是你主人,你可别打歪心思!”南宫括说罢,又同淑姜严肃道,“阿淑,记住,你是主,她是仆,你要叫她名字才能制得住她,什么墨夫人,这像话吗?”

  淑姜知道南宫括说得在理,可想起夕墨的遭遇,淑姜既同情,也尊敬,更何况她的能为看起来似乎更甚菀风一筹,便是应对灵女若风,也绰绰有余,淑姜实在无法将她当作仆役使唤。

  看出淑姜的为难,夕墨主动道,“阿淑,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我夕墨在此以我女儿之事,向你发誓效忠,但这份忠心与契约,在找到我女儿后,便自行解除,你接受吗?”

  淑姜应道,“我接受。”

  随即,淑姜又对南宫括道,“括哥哥,这样行了吧?现在时间不多了,我需要墨夫人的帮助,墨夫人知道《关雎》吗?招灵歌就是这首。”

  “《关雎》?”

  听了淑姜的发问,夕墨和南宫括不由异口同声道,两边看起来皆是吃惊不小。

  随即,夕墨又喃喃道,“关雎,居然是关雎……,看来这商羊鸟,是借着伯侯定亲之时招来的。”

  南宫括也回忆道,“听这边的老人说,自打伯侯在渭河畔接走君夫人,丰邑这边的收成便开始一年比一年好,田野上也开始出现商羊跳舞,大家都说这是伯侯和君夫人的恋情,感动上苍,所以降下灵鸟。”

  夕墨嗤笑一声,在淑姜肩头跳了下道,“恋情?还真是幼稚,关键是华胥风姓在此,生民百计才能治理得如此之好,人心安定了,一物一灵,自然也能安泰,这样的环境才能降灵。”

  “臭妖物,谁幼稚了?我说的是民间传言,再说了,商羊鸟出现在伯侯来接君夫人之后,这总是事实吧?《关雎》之歌,唱的也是思慕之情,这怎么会和恋情无关?”

  “说你幼稚还不承认,正是因为这段恋情成为佳话,《关雎》才能让百姓们产生美好的心绪,万众一心,才是降灵的关键,这曲子悠扬绵长,我当初一听就知道是出自华胥风姓的手笔。”

  “是是是,全是巫者的功劳,行了吧?”

  “本来就是的。”

  “别吵了。”淑姜适时阻止了两边的争吵,“墨夫人,你快教教我吧。”

  夕墨冲着南宫括不满地“啾”了声,振翅飞向姬旦留下的盆鼓,在上方绕圈,不多时,边上的锤子竟是自行跳了起来,在盆鼓上叮叮咚咚奏出乐响。

  “关关雉鸠……”

  “噗——哈哈哈!”

  夕墨才唱了一句,南宫括便忍不住大笑起来。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31章 招灵之歌(下)
  夕墨为妖,声音总是带着一丝凄厉,似铁器相擦,又似指甲划过木板。

  此时,夕墨唱起歌来,更如鬼哭一般,与悠扬动听的乐声,形成了一种滑稽的反差。

  见南宫括笑得前仰后合,夕墨箭一般射出去,又在他脑门上狠啄一下。

  “臭妖怪!”南宫括跳起身要捉黄雀。

  “别闹了!要不,括哥哥,你来唱。”

  天亮颠老就要被献祭,淑姜实在没心情看一人一鸟打闹,她干脆下了命令,不知不觉间,隐隐有了几分小菀风的气势。

  “唱就唱,我不用奏乐。”南宫括说罢便扯开了嗓子。

  不多时,对岸密林中,宿鸟纷纷惊起,更有数只乌鸦飞了过来,盘旋在上空亮着嗓子抗议。

  “……”

  若说夕墨是鬼哭,南宫括大约就是狼嚎了。

  淑姜很是无语,这两人就是来乱的吧……

  “阿淑,看着我的眼睛吧。”夕墨停在了屋前的栏杆上。

  淑姜点点头,跪坐在灶火边,与夕墨对视,随即盆鼓乐声再起。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一声惊艳,似夜中开出了昙花。

  少女的声音虽因羞涩还有几分放不开,但那清亮纯粹的嗓音,却似能穿透天际,去向一个未知的所在。

  顶上盘旋的群鸦突然安静下来,重新投向了黑暗中。

  少女有一句,没一句地学着,不知不觉间,对岸林中竟应和起了婉转的鸟鸣。

  一曲歌罢,边上的南宫括久久不能回神,心中更是若有所失,只盼着淑姜能再唱一遍。

  “好了,曲调就是如此,阿淑,接下来你要行气,跟着曲中的节奏呼吸,便能进入通灵的状态。”

  淑姜点点头,又是跟着夕墨学了起来,只因词曲还记不熟,她难免跟不上节奏,乱了呼吸。

  “不必着急,首要的是呼吸要跟上乐曲的节奏起伏,想不起来的词便先哼过去,记住,通灵的关键是乐曲,而非词。”

  淑姜点头,又试了几遍,却不知为何,还是有些放不开。

  夕墨也发现了这点,转而冲南宫括道,“无知小子,要不你去对岸站一会儿,你在这里,阿淑会紧张。”

  南宫括不解道,“这有什么紧张的,以后她也是要当众唱歌跳舞的,应该克服这些。”

  夕墨怒道,“事有轻重缓急,现在首要的是能通灵!不是克服羞怯!”

  南宫括冷笑道,“你就是想支开我,做坏事吧。”

  夕墨见是说不通,又要扑啄南宫括,南宫括早闪到边上,乌木铍一挽,背手摆了个架势。

  “别闹了……”淑姜站起身,突然转向湖对岸,疑惑道,“阿申……阿申怎么来了?”

  “阿申?”南宫括抬眼眺望,对岸林影沉沉,好似一大块铅坨,哪有战豹的影子?

  正疑惑间,夕墨高高飞起道,“好像,是来了……”

  话音刚落,林中就远远传来一声豹吼,南宫括脸色一变,飞身踏湖,掠到对岸,随即应合着长啸了一声。

  淑姜也想过去看个究竟,奈何她还不会这些,只能隔水踮脚,伸长了脖子张望。

  很快,战豹钻出密林,出现在对岸,南宫括迎上,抓起战豹毛绒绒的脸腮,问道,“臭小子,你怎么跑出来了?”

  战豹伸爪撸开南宫括的手,拼命探着头向岛上吼,似有什么重要的讯息要报给淑姜,偏是两边隔着太远,淑姜无法读到战豹所要表达的事情。

  夕墨急速飞向对岸,冲南宫括喊道,“它不是来找你的!”

  “吼!”看到夕墨,阿申突然爆起,后退两步冲着夕墨呲牙。

  夕墨尖鸣一声,扇着翅膀,与战豹对峙,战豹虽是极力抵抗,却也渐渐败下阵来,抬头看向夕墨,一双褐眸在夜中渐渐变绿,犹如鬼火。

  “喂,臭妖怪,你干什么!”

  “闭嘴!我在看它要说什么?”夕墨喝止了南宫括的攻击,随即凝视了会儿战豹的双眸,喃喃道,“阿申……快去告诉阿括,让他来镐邑东门取弓,我会想办法让二哥将弓送出。”

  听了这话,南宫括收起了笑容,问道,“阿旦……出事了?”

  “或许吧,说话的人喘得厉害,听声音,应该是公子旦。”

  “糟糕!他的气喘发作了吗?一定又是乔姒这贱人在搞鬼?她竟敢对阿旦下手!”

  “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放了那条修蛇吧。”

  “什么?!”

  “还不明白吗?公子旦都病倒了,若对方真要阻止,这战豹根本跑不出来,这是条件交换。再说,你也杀不死这修蛇。”

  淑姜在岛上听到夕墨的话,连忙回身去看灶火。那修蛇尚在火中,此刻虽不再动弹,却依旧没有烧着半分,淑姜知道夕墨说得没错,立时拿了拨炭火的长夹,将修蛇取了出来,放到地上。

  那修蛇离了火,又恢复了过来,弓起了身子,一下朝湖中蹿去,消失不见了。

  南宫括在对过看着淑姜,也没阻止,他只是在踌躇,真要放淑姜一人在此?

  “快去吧,没多久就要天亮了,你徒步来回,可要花费不少时间。”

  夕墨的话,提醒了南宫括,他明白夕墨是让他把战豹留下,于是南宫括上前拍了拍战豹的头道,“阿申,保护好阿淑,知道吗?”

  阿申低吼一声,似是在向南宫括保证。

  “无知小子,看到北面的山峰了吗?我现在就和阿淑赶过去,你尽快把弓箭送来!”

  夕墨说罢也不待南宫括反应,转身飞向淑姜,此时淑姜已是解开了小船,正立在船上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划动这船。

  夕墨飞到她上方,展翅扇了扇,身上立时冒出一团黑气,化作一股风,将小船吹向对岸。

  南宫括耐心地等着淑姜上岸,取出随身匕首递给她防身,又嘱咐了句,“自己小心,别被臭妖怪牵着走。”才转身向密林奔去。

  见南宫括消失,淑姜攥紧了手中的匕首,这还是她第一次,第一次单独一个人面对未知的前路。

  但在骑上战豹的那一刻,淑姜的心又定了下来,她突然明白,这世上不是只有人才是可靠的。

  静谧夜色中,夕墨飞在前方引路,战豹不紧不慢地跟着。

  穿林跃山,淑姜这才发觉战豹要比自己想象中厉害地多,有阿申在,再崎岖陡峭的山路,它都可以如履平地。

  最后一跃,上到山峰,淑姜的视野倏然开阔,头顶星辰,脚下万木匍匐,向着南面望去,还能依稀看到更远处的桃林、学宫、社庙……

  少女骑在豹上,一时心潮平静,所有的不安躁动都缩回了心海深处,只留下砂石般坚固的信念。

  “还记得乐曲的呼吸吗?”夕墨站上她肩头,轻声问道。

  “记得……”淑姜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第一句歌声响起时,天地间忽而起了风,林涛声声,天籁地籁交织成章,衬托着淑姜的歌声更为宁静悠远。

  渐渐地,淑姜眼前出现了一团白光,她在白光中穿行着,越过千里万里,终于抵达那一片日月光辉所不能遮掩的玄霄。

  玄霄的天际果是深苍色的,那深苍色不似夜色那般凝重,若琉璃般净透,在这片琉璃天幕上,月与星各自闪烁着光华,更遥远的星辉组成一团团色彩斑斓的星云。

  淑姜在这片神秘的虚空中,探着商羊鸟所在的天宫,寻着寻着,她终是看到了一片翠色的浮岛。

  未曾燃烧前的天宫,曾是那般美丽……

  “百羽,我……我愿意随你去天宫,只要你能救菀姐姐。”

  耳畔传来了抽泣声,淑姜转身寻去,看到了年少的若风,站在百羽面前,绞着手,清澈的眼眸犹如一汪清泉,不断流淌着泪水,好看的眼睛,便是哭泣也是动人心魂的。

  百羽微微叹气,“假装侍神者对你没有好处,以后别再这样了。”

  “不会了,百羽,我知道错了,可那错的也是我啊,为什么……为什么要杀菀姐姐……”

  “他们要杀的,不是你的菀姐姐……”百羽垂下眼睫,温柔至极,“你回去吧,明日这建木树干便会出现在渭水河畔。”

  “那……那你……呢?”若风抬眼看着百羽,眼中满是愧疚。

  “我不会有事的。”百羽伸手,按在了若风头上。

  淑姜看到,点点星屑自百羽手上流泄而下,若风的眼眸中渐渐起了迷雾,遮掩了悲伤,她茫然看了眼百羽,随后转身离去……

  淑姜心里一惊,她突然意识到,百羽这是在施展术法,让若风忘记他……

  歌声戛然而止,淑姜忍不住捂了嘴,哭了起来,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人。

  夕墨展开翅膀,抚着淑姜颤动的肩头道,“好了,就让他解脱吧,你既是知道他善良,就该知道,他绝不会希望旱灾再继续下去,也不希望有无辜的人再为他死去……”

  淑姜止住了哭泣,默默点了点头。

  夕墨飞上半空,“你力量还不足,但只要看准了方向,我必然会将这一箭送往天宫。”

  淑姜摊开了手,仿佛那把巨弓已躺在她手中。

  又不知等了多久,整个夜空愈发黑暗了,淑姜抬头,才发觉星月移位,正向着地平线一点点沉去,她心中一惊,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也是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刻。

  快卯时了!

  镐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为何南宫括还没来?

  蓦然间,夕墨一声惊啼,随后道,“怎会是他?”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32章 惊羽破空
  听得夕墨惊啼,战豹猛然转身,向山下低吼。

  淑姜随着战豹弯腰俯视,见到来人,也是大吃一惊,“二公子……”

  来人正是姬发,他斜背长弓,自崎岖山路纵跃而上,宛如一只矫健的猿猴,若有不能站立处,便徒手借力,拔身而上。

  姬发上山一刻,淑姜忽觉东边日光耀目,曙光乍现,姬发解下巨弓驻立,宛如金光中降临的战神。

  战豹一声低吼就要上前,淑姜连忙抓紧了缰绳,一时只觉手上勒得生疼,根本无法控住这巨兽,“阿申,别伤他——啊——”

  说话间,淑姜已是不能掌握平衡,一个不稳,滚落了下来,只是她缰绳尚未脱手,刹那间手心好似被钝刀割了一般。

  但很快,淑姜又被姬发捞起,再度坐回了战豹之身,姬发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她身后,同她一起攥紧了缰绳。

  被姬发坐上,战豹不由狂怒暴起,淑姜腾出一只手,不断摸着战豹耳朵下方安抚,夕墨也在边上盯着战豹的眼睛,片刻之后,战豹终于冷静了下来。

  “二公子,我们可以下来吗?阿申……,不喜欢你——”待战豹立稳,淑姜怯生生请求道。

  战豹低低咕噜两声,似是同意淑姜的话。

  南宫括的战豹,岂能喜欢姬发?

  “好,只要它不伤你,我方才只是怕你受伤。”

  说话间,姬发已是跃下,并向淑姜伸出了手。

  淑姜犹豫了一下,扶着姬发的手,跳下了豹背,站定之后,淑姜赶紧缩回了手,背在身后,仿佛是被烙了一般。

  姬发的掌心粗粝,因长着一层厚茧,有些凉,让人感觉不太舒服,可也正因这样的手,才能徒手攀上这高峰吧。

  再看一眼天边的日出,淑姜又焦急起来,快卯时了,出现的人偏偏是姬发,她一时间不知要怎么开口,只是眼睛不住瞄着那被立起的巨弓。

  那巨弓要比淑姜高出许多,便是和姬发相比,也要高出寸许,完全不像是淑姜可以拉得动的。

  姬发看了看巨弓,又看了看淑姜道,“邑宗大人让我问你,要救这个人,你真的想好吗?”

  “我……想好了。”

  “不,你没想好,知道我为何阻止四弟前来吗?”

  淑姜摇头,不敢看姬发的眼睛。

  姬发冷酷道,“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他陪你一起死,这件事事关重大,纵然叔母愿意保你,却未必真能保下你,如此,你还愿意吗?”

  淑姜终于明白镐邑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乔姒敢对姬旦下手,而是姬旦不能来。

  既然姬旦不能来,那么,南宫括也不能来,因为他们的身份尊贵,不能随便死。

  旭日渐升,淑姜几乎睁不开眼,她的心绪又乱了,她再一次感受到了人事的复杂,纵然姬旦和南宫括愿意陪她冒险,甚至以命为代价,可他们的亲人却不容许他们涉险。

  “如果你不愿意,我现在就带你回去,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吼!”一声,姬发话音刚落,战豹已是扑了上去,姬发闪身退开,战豹立时横阻在淑姜身前。

  与此同时,淑姜耳边又响起了另一记轻吼,那是只有她听得到的,兽魂子牙的吼声。

  “啾啾”两声,天上的夕墨也鸣叫着,却不开口,似在提醒着淑姜什么。

  淑姜深吸一口气,抬头,这一次她坚定地对上姬发的眼睛,“那二公子为何出现在此?”

  姬发愣了下,随后道,“他们不会杀我。”

  淑姜不再说话,转过身,站到了弓前。

  所谓“他们”,其实只有乔姒一人吧,想起南宫括说姬发和乔姒不清不楚的,淑姜明白,姬发敢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乔姒不会对姬发下手。

  都走到这一步了,还要放弃吗?

  淑姜闭起了眼,缓缓道,“二公子,我阿兄是无辜的……”

  “我明白,他已入散宜先生门下,现在很好。”

  这一句过后,淑姜终是了无牵挂,放下了所有的杂念,唱起了《关雎》。

  淑姜不知道的是,当她唱起这首歌时,她身后的人愣了愣,随即,眉峰紧敛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淑姜看不到这一切,这一刻,她的心中只有天地。

  随着歌声往复循环,金光染就的地平线,突然起了云阵。

  云阵很快成了绚烂红霞,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开去。

  淑姜再度寻到了商羊鸟百羽所在的玄霄天宫。

  这一次,天宫不再是翠色的,琉璃般的苍穹下,静静燃烧着一团红色火焰,那情既景瑰丽又诡异。

  淑姜看准了那个方向,分出一分心神,去操控巨弓。

  在渭水河畔,她早看过姬发使用这巨弓,梦里亦见熊狂用过,虽还不熟悉,但这弓箭本身就常年被使用,又镶嵌了琰玉,足可导灵。

  看着巨弓似被一双无形的手举起,缓缓张开,姬发脸上表情一收,转而露出了惊讶之色。

  刹那间,天地有灵,似对这场异变早有了预感,平地起了阵阵狂风。

  一时间,万木颤动,叶响如涛,当真山呼海啸一般。

  “崩”一记弦响,回荡在山峰间,久久不散。

  无形灵箭破空而去,夕墨尖鸣一声,追了上去,很快在高空化作了一点,随即那一点又爆出一团黑气,大妖恢复了真身,将那支无形灵箭,送入九天之上!

  淑姜闭着眼,紧张地看着玄霄之上的情景,那一支灵箭在虚空中挟起风雷,电光隐隐勾勒出箭的形状,直向天宫内部的玉芯而去!

  “百羽!”淑姜忽而忍不住喊出来,“就算她忘了你,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轰然巨响中,淑姜只觉魂神激荡,立时再也承受不住,睁开了眼,她一个踉跄,身后的战豹立时用身子撑住了她。

  再定睛看去,丰邑上方的天空已成了铅墨色,正酝酿着一场豪雨。

  第一滴雨水落下之时,淑姜心中一痛,转身忍不住伏在战豹背上哭了起来,熊狂那张巨弓早跌落在了一旁。

  姬发走上前去,拿起了弓,重新斜背在身后,走到少女面前,俯下身道,“淑姜,你愿意领罪吗?”

  战豹怒吼一声,似在冲着姬发说“滚!”

  “我愿意……”

  “好,随我回镐邑吧,无论见到谁,发生什么,都不要辩驳,也不要轻举妄动,我们会尽量处理的。”

  “二公子,能否让我自己待一会儿,你先走……”

  姬发沉默了一下,道了声“好”,转身离去。

  淑姜在春雨中默默消化着各种心绪,百羽解脱了,颠老救回来了,可她明白,事情远还没有结束。

  在镐邑,等待着她的,又是怎样的命运?

  一个黑点自雨中急落,夕墨的声音在上方响起,“阿淑,你看!”

  绝望中的少女抬头,忽见空中一点青光,悠悠荡荡而下。

  那是一片青羽,覆着青芒,全然不受风雨的影响,自由自在地飞舞着。

  在淑姜抬眼那刻,那青羽似也看到了淑姜,摆了摆,转而飘向淑姜。

  淑姜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青羽若一只乖巧的雏鸟,倏忽飞落到她掌心,闪着微光。

  淑姜并拢了手指,掌心虚握,不敢用力,怕是伤到这片青羽,她茫然问夕墨,“百羽,还活着吗?”

  “嗯……”夕墨在雨中拍了拍翅膀,“怎么说呢?一缕灵识尚存,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我……我没有。”

  “那你是不是说了什么话?”

  “我说,我不会忘记他的……”

  “原来如此,是侍神者的召唤,那到是有机会重获新生。”

  “真的?”淑姜又惊又喜,一下忘了自己还身处险境。

  “别开心太早,要重新孵化出灵羽没那么简单,可能要好几年,再度孵化出的灵鸟,也不会是从前的百羽。”

  淑姜低头,稍稍摊开掌心,看了眼青羽,低低道,“我明白……”

  “明白就好,或许这真是天意,我是妖,你是巫者,与妖物结契,可是大忌,或许灵羽孵化一瞬,就是我与你解除契约之时。”

  “……”

  等等,巫者不能与妖物结契吗?淑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个夕墨虽是可怜,但也未免太过狡猾了!

  “啾,别生气,听我解释嘛。”夕墨停在了淑姜肩头,陪着她一起淋雨,“你现在的处境这么危险,你也看到了你那个小兽魂,除了当你的封印,根本没什么用。”

  掌心镜里的兽魂轻轻抗议了一声。

  夕墨不予理会,继续道,“而我也需要你,与你结契,我才能身化黄雀,出入更多的地方。”

  “那我是不是……不能告诉邑宗大人?”淑姜心里一紧,除了和南宫括达成盟友,她要瞒着菀风的事又多了一桩。

  “这是当然的,我知道你邑宗大人的心思,她想让你走正途,在丰邑安身立命,当个小巫,但是,阿淑,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也看到了,这些个事,你真能避开吗?你方才支开姬发到是聪明,我看你就干脆跟着我去往羌地,我足可保护你。”

  “……,我不是支开他——”

  “不管是不是,眼下是个机会,就看你是否把握得住了。”

  “不行,这样会连累大家的。”

  “连累?”夕墨冷笑一声,“雨都降下来了,最关键的问题已经解决,后面到底要怎么做,还不是随他们上报?你真以为乔姒敢拿周国的公子开刀?”

  “可我答应了……”

  “答应了又如何?你方才没听到吗?姬发只顾他弟弟的死活,你的死活,他哪儿放在心上!”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33章 牢狱之灾(上)
  雨越下越大,天地水茫茫一片,愈显人之渺小。

  淑姜回望,此际唯有一雀一豹立在身侧。

  仿佛是感应到淑姜的心绪,战豹主动向淑姜低首,似是愿意抛却原来的主人,追随淑姜而去。

  淑姜暗想,若是南宫括在场,必然也会让战豹跟着自己走吧?

  “墨夫人……,你的女儿是在羌地失踪的吗?”说话间,淑姜再度握紧了那片青羽,青羽在掌中温热,替她抵着雨寒潮气的侵袭。

  “是,我隐约记着,她是在羌地被人掳去的。”夕墨并不否认自己的企图,“去羌地,虽是我的私心,却也是为你好,其实你走了,或许周国上下都能松一口气,你的阿兄也绝对不会有事的。”

  明白淑姜的软肋,夕墨循循善诱着,只是烟雨模糊,虽近在咫尺,夕墨也看不透少女此刻的心情。

  良久,淑姜伸手摸了摸战豹的头,“阿申,我们回去吧,邑宗大人,还在等着我。”

  淑姜明白,姬发要护姬旦,可她也知道,菀风不会不管自己,而自己也不能不管菀风,她是菀风的巫僮,她与菀风,早是休戚与共了。

  夕墨啼叫一声,对淑姜的送死行为很是无语,她抖开湿漉漉的翅膀,迅速没入雨中。

  将青羽小心放入怀中,淑姜只觉心口一阵温暖,随即坐上战豹,在一片泥泞中,向镐邑而去。

  在镐邑门口迎接淑姜的是熊狂,他带着一队士兵,守在东门,远远见淑姜过来,迎上前道,“阿淑姑娘,你来了。”

  听到熊狂如此客气地招呼,淑姜颇有些意外,她安抚下对熊狂满是敌意的战豹,让战豹自行回去找主人,随即便跟着熊狂走了。

  淑姜被带入了一座府邸,据熊狂说是姬发的府邸,里面的侍女帮着淑姜收拾干净,带她去了一间偏房。

  房间干净简洁,有些空旷,让人心绪也变得空荡荡的。

  一连三天,淑姜除了不能出屋,不能见人,到也安全。

  只是这样的平静不会太久,这一日,淑姜终被带出了屋子,来到了大堂。

  大堂上首位隔着屏风,只一眼,淑姜便知道,屏风之后坐着的是岐山神女乔姒。

  梓墨在屏风侧前跪坐着,她额发下双眸宛如暗中窥视的毒蛇之眼。

  传说中的岐山神女终是亲自驾临了,淑姜低下头,准备着迎接这一场暴风雨。

  “你就是淑姜?”

  屏风后传来了问话,令淑姜意外的是,这个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疲惫,似是风尘仆仆赶了一路,她本以为乔姒应该会比梓墨再“凶”一些。

  不过乔姒虽不如想象中厉害,淑姜却也不敢怠慢,连忙道,“是,神女大人……。”

  “嗯,看来你知道我是谁了,那就不用啰嗦,我听二公子说,你在悬崖上射了一箭是吗?”

  “是。”

  “大胆!”淑姜方答完,边上的梓墨已是忍不住跳了出来,“居然敢用射祭,谁教你的!”

  淑姜被梓墨斥的眼皮一跳,全然不知道她口中的“射祭”是什么,不过有一点淑姜还是明白的,梓墨这是在诱导自己说出菀风,于是她轻声道,“没人教我。”

  “神女大人!”梓墨向着屏风行礼。

  屏风后人影微动,似是点了下头,梓墨立时起身上前,一把拎起淑姜的衣襟,伸手刮了起来。

  梓墨似乎特别喜欢做这种事,淑姜立时又被扇得眼冒金星,恍惚中,她看见梓墨嘴角微微弯起。

  几下过后,梓墨停了手道,“还不说实话?”

  “没人……教我……”淑姜嘴唇微动,艰难吐字。

  “贱人!”梓墨又高高扬起了手。

  “够了。”屏风后传来了制止声,乔姒不冷不热地道,“自武乙大王那朝起,射祭便是禁忌,无论有没有人教你,事情总和丰邑社庙脱不了关系。”

  “和邑宗大人无——”

  “啪”不待淑姜说完,梓墨又是一掌打了下来。

  泪水瞬间烫痛了脸颊,事到如今,淑姜并不怕乔姒问罪,她怕只怕连累到菀风。

  “神女大人此言差矣。”

  堂外传进一个声音,随即门被打开,姬旦和姬发走了进来,说话的人正是姬旦。

  姬旦本是走在姬发之后,看到梓墨拎着淑姜,脚步不由加快起来,但经过淑姜身边时,他看了一眼,终究没说什么。

  宾主落座后,乔姒问道,“四公子有何高见?”

  “敢问神女大人,射祭是怎样的?”

  “武乙大王之前,射祭共有四等,一一详述,怕是三天都讲不完,四公子这是要考我吗?有什么话,公子便直说吧。”

  “姬旦岂敢为难神女。”姬旦说罢向着屏风施了一礼,“只是姬旦有一事不明,这射祭有没有空弓放弦,不用箭矢的?”

  屏风后人影微动,似是已明白姬旦要说什么。

  乔姒沉默,梓墨却按捺不住,“四公子,你这是强词夺理。”

  “放肆,我在同神女大人说话,因着神女大人好说话,你就如此欺主?”对方既然要扣“触犯禁忌”的大帽子,姬旦便也毫不客气地扣了顶“欺主”的大帽回去。

  两边言语交锋刹那,淑姜突然也有些明白了,为何是姬发来送弓箭。在场,也唯有姬发的说辞,才更能令人信服。

  “梓墨,不可无礼,再多嘴,自己领罚。”斥过梓墨后,乔姒略有不甘地问向姬发,“二公子,也如此认为吗?”

  姬发抬眼看向屏风,“我不及四弟懂得多,对于巫方之事不甚明了,只是四弟嘱咐过我,若淑姜用箭,当场格杀。”

  最后四字出口,淑姜只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虽然明知这是姬旦和姬发私下商量好的,淑姜却仍有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感觉。

  屏风后的人看不真切反应,边上的梓墨转向淑姜,怒火似要从她双眼中溢出,偏又不能说什么。

  “这么说来,到是我的占卜出了错。”见是无法用“触犯禁忌”治罪,乔姒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推翻神女占卜,亦不是小事。

  “神女大人的占卜无错,这一场雨确实是卯时所降,我让淑姜去红树湖替我放空弦,并非祭祀,过去,对于活祭之事,君父每每不忍,便去林间放空弦哀悼,幸好上苍仁德,生民之计,君父之心,竟是两全了。”

  姬旦的话绵里藏针,既给台阶,又有压制,端看乔姒如何选择。

  只是身为王朝神女,岂有被方国公子牵着走的理,便是要下这个台阶,也不能露怯,于是,乔姒又沉默了下道,“公子宅心仁厚,我若再以巫方之事强压,到是不近人情了,大王那边,我会斟酌行事,只是……在朝歌有回音前,这巫僮还是得暂时羁押在圄所。”

  “那就有劳神女大人了,另有一事,这颠老来历毕竟可疑,我们已决定施以刖刑,还望神女大人知悉。”

  “这事不归我管,不过大王若是问起,我会代为转达的。”

  刖刑……

  两边的口气渐有握手言和的态势,唯是淑姜暗暗心惊,她明白,刖刑就是砍脚,看来,她终究没能完全救下颠老。

  只是事已至此,她还能如何?

  被侍者拖出去时,淑姜有几许麻木,她不知道为什么无辜的人会受罚,这场灾祸,明明从一开始就有最好的解决方式,为何偏偏要赔上一对母子的性命,再搭上颠老的脚?

  檐廊上雨气扑面袭来,淑姜只觉讽刺,田里的青苗应是恢复了生机吧?那自己呢?她突然有些许后悔没跟夕墨走。

  沾着一身冷雨被扔进圄所牢房,淑姜不由打起了冷颤,只剩下衣襟里青羽是微温的。这一刻她有太多委屈和不解,只这一刻,她连哭的愿望都没有。

  圄所的牢房半埋在地下,茅顶滴着水,阴冷潮湿,人关在圄所里,便和畜生进了栅栏差不多。

  上方巡守的士兵只要在地面上巡视,便能透过顶窗,将里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啾啾”两声,夕墨从顶窗钻了进来,“阿淑,他们要砍颠老的脚。”

  淑姜缩在角落,抱着膝盖,“我知道了……”

  见淑姜如此,夕墨也不忍多说什么,只道,“我知道你年纪还小,力量还不够强大,不知道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好处,待在这种地方就是这样的,充满了算计和尔虞我诈,周国这几位公子算是有良知的了,若在其他方国,哪管你和颠老的死活。”

  夕墨所言,淑姜都懂,可她心里还是难过,今日堂上,和乔姒周旋的姬旦,让她忽觉陌生。

  淑姜知道姬旦是为救自己,除此之外,应该也不会再有更好的办法,但她心里总觉有什么堵得慌……令她口不能言,声不能张。

  “啾啾”又是两声,夕墨低低道,“梓墨来了,我先避避。”随即又飞了出去。

  不大会儿,牢门打开,淑姜只见梓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随后又对边上人道,“怎么不给她带镣铐?”

  边上狱卒有些为难道,“呃……,公子没吩咐。”

  “她是巫僮,你是听公子的,还是听神女大人的?”

  “梓墨姑娘,别生气,是小的不对,来啊,上镣铐。”

  “那个……”正要上镣铐,梓墨却又顿了顿。

  狱卒连忙躬身道,“梓墨姑娘有何吩咐?”

  梓墨嘴角微弯,“手上戴就行,脚上就免了。”

  “是。”

  就这般,淑姜的双手很快多了层束缚,梓墨的笑让她很不舒服,仿佛有一条蛇钻入了衣服里,冰冷滑腻而致命。

  淑姜正惊惧着,忽见梓墨取出了一枚精致的小竹筒,霎时,梓墨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34章 牢狱之灾(下)
  竹筒旋开瞬间,一道黑影急蹿而出!

  还不待淑姜看清是何物,手背已是一疼,再定睛看去,咬在她手背之上的,正是那条青首黑身的修蛇!

  “梓墨姑娘,这……”那狱卒看清是蛇,脸色亦是大变,不知梓墨要干什么。

  梓墨瞥了眼狱卒,悠悠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们看管的是巫僮,可比你们这些凡人有本事,不想办法封了她灵力,到时人跑了你们负责吗?”

  “是是是。”狱卒低头哈腰,同时不住看淑姜,见淑姜手背多了条红线,又不安地搓起手来。

  “放心吧,死不了,有事我担着。”梓墨说罢抬手将竹筒晃了晃,那修蛇又是化作一道黑影,被收入了竹筒中。

  蛇毒入体,淑姜顿觉心血翻腾,浑身燥热难安,心中忽起莫名怒气,恨不得将眼前的东西破坏殆尽。

  “都看好了,一会儿我还要送一个人过来。”

  另一边,梓墨吩咐了一句,又打量了淑姜两眼,见淑姜眼中略略泛起红色,才满意地转身离去。

  “啾啾”,牢门关上不久,黄雀又重新飞入牢房,“阿淑,你怎么了?是修蛇毒?”

  看了眼淑姜手背上的齿印和红线,夕墨立时判断出梓墨方才做了什么。

  淑姜点头,不知怎地,心中竟是翻起一种残虐的欲望,想要将眼前的黄雀扯裂开去。

  “这蛇毒不致命,但却可以借由此毒,对你下咒,影响你心绪,你……现在怎样?”

  淑姜摇着头,别开了视线。

  夕墨退到远处,观察了一会儿,冷笑道,“真是物以类聚,她们主仆完全一个德性,你现在心里是不是充满了愤怒和毁灭?”

  淑姜点点头,这情绪虽在她心底盘旋,但好在还能克制。

  夕墨思忖了下,又提醒道,“阿淑,你听着,她们现在就是要引动你的怒火,让你做出不可挽回之事,所以,你千万忍住,不可中计。”

  清楚了乔姒的用意,淑姜的理智又恢复了几分,她开始尝试行气,抵抗蛇毒带来的躁动。

  夕墨看着淑姜,抖了抖翅膀,眼珠不时转着,似在沉思什么,口中更不时喃喃道,“这两人究竟要做什么……事情怕是不简单……”

  又过了几刻,牢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很快,狱卒的声音响起,“几位大人,这是……?”

  “梓墨姑娘说,把这人同那个小巫僮关一起。”

  “这……”狱卒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些为难,但很快,他又吩咐人开了牢门,夕墨一扑翅膀,躲到了角落。

  “扑通”一声,牢门上方推下一人,那人伏在地上不知死活。

  淑姜抬眼,还没看清牢门外有些什么人,门就被迅速关上落了锁,随即,她又听到狱卒支开看守道,“都去外面守着吧。”

  淑姜心里一沉,不禁害怕起来。

  面前的人呻吟一声,慢慢爬起。

  这是一个极为丑陋的男子,头发稀疏,似乎还得了怪病,头皮和前额上,尽是带着黑紫点的小疙瘩;褴褛衣衫下,露着结了油黑污垢的皮肤,身上的味道,要多难闻,有多难闻。

  男子起了身,茫茫然打量着四周,视线来回转动,最后定在了淑姜身上。

  那视线仿佛是一只手,在淑姜身上触碰,淑姜忍不住缩了缩,男子见淑姜露怯,不由“嘿嘿”笑了一声。

  淑姜屏住了呼吸,脑海一片空白,不敢深想,实际上,她也没法深想。

  以往,日子虽是过得紧巴,可在淑姜的生活里,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父兄待她好自不必说,邻居丘叔把她当半个女儿,南宫括几乎替代了吕奇成了她的兄长,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公子们,也不曾对她有任何轻慢。

  这男子究竟是谁?梓墨为何将他关到这里?梓墨究竟想做什么?

  男子靠着墙坐到了淑姜对面,狭小的牢房,两人之间不足三尺距离,男子的视线始终落在淑姜身上,淑姜越是害怕,他的神情便越是兴奋。

  片刻过后,男子的呼吸莫名加重起来,他忽抬手脱起了衣服,淑姜这才留意到,这个男子没带镣铐。

  淑姜不知眼前这个人究竟要做什么,只觉这么一个男子,先前分明还是人,在衣服退下后,渐渐化作了野兽,很快那男子又伸手开始解腰带……

  男女之事究竟具体是怎样的,淑姜还不懂,却也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个男子要同她做男女之事。

  这样一种似懂非懂的恐惧,彻底摄住了淑姜,她呆呆地看着前方,一具丑陋的身体完全暴露在她面前,她却全然不知怎么应对……

  耳畔传来只有她能听见的低吼声,是飞熊子牙。

  可正如夕墨所言,子牙除了做她的封印,什么都做不了,这样一只小小兽魂,立在牢房中,徒劳地对着男子嘶吼,那男子却看不见也听不到,亢奋地抖索着身子向淑姜一步步走来。

  淑姜绝望地闭上了眼,与此同时,男子扑了过来……

  下一刻,一声惨叫响彻牢房内外!

  牢房里旋起了狂风,淑姜睁眼,只见男子捂脸倒在地上翻滚,血水从他指缝里汹涌而出。

  是夕墨做的?

  淑姜抬头看去,飞起的黄雀,嘴中竟是叼着一只人眼!

  淑姜身子一阵发软,眼前的场面,比之南宫括剖蛇还要骇人!

  黄雀张嘴扔下了人眼,又是啾了几声,似是在召唤什么,很快墙角蹿出数条黑影,是几只幼猫大小般的老鼠,齐齐扑向男子。

  偏是那男子赤着身子,无处遮挡,立时被咬地皮开肉绽。

  外面的狱卒自顶窗望下,发现情形不对,立时招呼其他守卫,持着武器开了门。

  只是牢房的门才开,一阵黑气便在他们眼前迅速蔓延开来,随即这些人便支持不住,纷纷倒地。

  “还愣着做什么!跑!”

  夕墨嘴角滴血,发出一声尖鸣。

  这一声,唤起了淑姜内心的狂躁,她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恨意,这恨意为身体灌注了力量,也让她暂时战胜了恐惧,她迅速起身爬出牢门,拔腿向外跑去。

  黑雾中,淑姜眼前的人纷纷倒下,淑姜先时还跳着避开,到最后,干脆踩着这些人顺着黑雾蔓延的方向跑去!

  一时间圄所大乱,叫嚷声、铜锣声、脚步声四起。

  就在淑姜即将要跑出去时,迎面忽地亮起一道白光。

  那白光令淑姜有几分熟悉,下一刻,扑面而来的杀气让她明白,是姬发到了。

  寒光贴着淑姜身侧飞过,随即淑姜只觉手上一紧,手腕一疼,镣铐已是被人拉住。

  剑花飞舞间,黑雾尽散,淑姜又看到那张刚毅冷冽的脸。

  “淑姜,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吗?”姬发的声音蕴着几分怒气。

  淑姜怎么不记得,姬发让她不要反抗,可是,那样的情形下,她是要如何不反抗?

  心底蹿起暴怒,淑姜不顾疼痛,反手一扯,挣扎起来。

  姬发本就高耸的眉峰,一时敛地更紧了,他绞过链子,彻底制住淑姜,“跟我回去,不要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天际传来一声惊啼,是黄雀的声音,淑姜明白,夕墨是要她逃!

  可力量对比如此悬殊,淑姜是要怎么逃?下一刻,姬发已是毫不留情地拽着她,向牢房走去。

  淑姜绝望地被姬发拖着,心中涌起的羞耻感,更是令她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

  虽然,在牢房里什么也没发生,可是,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她,不能,不能让别人看到牢房里的情景。

  挣扎不过,淑姜终是失去了理智,怀着满腔愤恨,向着姬发的手咬了上去。

  姬发顿了脚步,任由少女狠狠地咬着他的手,他不是不觉痛,而是这一些痛他尚能忍耐,他在等淑姜冷静下来。

  只是姬发全然不知,俯身低头的少女,此刻双目血红一片,那无尽的恨意,竟是逆运灵气,将蛇毒悉数逼入了姬发的伤口。

  见少女死死不松口,姬发叹了口气,手上吐力一震,强迫淑姜松开,随即捞起了淑姜,将她扛在肩头,继续往牢房走去……

  洞开的牢房前,姬发停住了。

  被夕墨妖风暂时扇晕的狱卒、守卫正陆续清醒过来,一个个灰头土脸地爬起。

  “怎么回事?”

  姬发一手扛着淑姜,另一手捏着剑,关节嘎吱作响。

  “启禀公子,是梓墨姑娘命人拿了令牌……”狱卒走到姬发身边说了几个字,突然瞪大了眼睛,再也说不下去了。

  牢房里的男子已然咽气。

  那几只大鼠正趴在男子尸身上啃地欢,窸窸窣窣的啮齿声,听得人头皮发麻,再看其中一只老鼠啃的部位,更是令同为男子的狱卒,隐约也跟着疼了起来。

  “啾啾”又是两声,黄雀鸣叫远远在院中响起。

  “阿淑!”

  南宫括的呼唤令淑姜心头一震,她情不自禁地尖叫一声,“别进来!”

  下一刻,南宫括已是奔了进来,看到牢房里的惨状,也是目瞪口呆,只是呆了一下,他便反应过来,立时上前,将淑姜从姬发肩头抢了下来。

  淑姜此刻眼中的血红,已因蛇毒褪去而淡却,泪水模糊之下,只叫人看着心疼。

  “姬发!”南宫括豁然起身,霎时怒地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你还是人吗!”

  下一刻,南宫括挥拳向姬发后脑勺砸去,姬发竟是没躲开,一个踉跄转身,脸上又是挨了南宫括一记重拳。

  边上的狱卒呆了下,立时反应过来,扑身抱住南宫括,“南宫少主不可!这不关二公子的事!”

  新仇旧恨交织,南宫括哪里还听得进去,挣开狱卒又冲了上去。

  整个圄所再度混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