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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作者:西雨      更新:2014-06-29 21:57      字数:0
  落花無情君有意,墨點清泉污難明。

  醇酒笙歌成舊日,抿唇輕哼去寂寥。

  「公子的病症可謂痊癒,但仍須好好調養,依時服藥,煙毒斷然碰不得,酒亦該少喝,免得傷了脾胃,如此方能養好身子。」徐大夫語重心長地坐在床邊對李蔑說。

  李蔑經他數月診治後,早已不再嗜煙嗜藥,癮起的症狀亦消停下來,只是臉色尚有點憔悴,可精神卻是不錯。

  「有勞徐大夫。」李蔑坐在床上禮貌地向他微微欠身點頭,轉眸稍瞄站在床邊的人一眼,垂睫淡道:「也謝謝將軍關照。」

  樂淵岳連忙擺擺手,微笑道:「不,言重了。」

  李蔑抬眸看他一眼,遂低頭看著樂淵岳買給他的華貴衣裳,「蔑兒身無長物,在貴府打擾甚久,不好逗留,待會蔑兒歸還身上的衣服,免得惹人懷疑我竊盜貴府之物。」

  「你要走?」樂淵岳皺起眉頭。

  「我會入夜後從後門出去,不讓任何人看見,不會讓將軍招人話柄。」

  樂淵岳一把拉住欲掀被下床的李蔑,不理徐大夫猛打過來的眼色,堅定道:「不准!」

  「將軍,難道你當真要蔑兒以身相許?」李蔑帶著輕笑蔑視樂淵岳,「世上果真人人施恩圖報……也好,如此我們不拖不欠,走得乾淨。」

  他當著徐大夫的面撫上樂淵岳的手臂,然後用另一隻手駕輕就熟地拉開衣襟,解下腰帶,藉拉住樂淵岳的力度跪起來,貼上他的胸膛,昂首輕吹他的下頦,妖媚索吻,「淵岳……」

  「你!」徐大夫氣得站起身來,不知該拉開李蔑還是樂淵岳。

  「一夜抵一恩,若將軍覺得吃虧,大可盡情折騰蔑兒。」李蔑故意輕蹭樂淵岳的下身,不知自己透露閱歷的言語與動作為樂淵岳帶來多少悲嘆。

  「你無須如此,我想你留下並非欲行此事。」樂淵岳推開他,對他的色誘不為所動,「你說過自己無處可去,我答應給你一個棲所,這是我所給你的承諾。」

  李蔑不屑地冷笑一聲,稍一低頭,便斂去笑意,挑釁問道:「若我決意要走呢?」

  「我不想你走。」

  「為何?」

  樂淵岳的臉頓時泛起一暈淡紅,耳根卻通紅如火,彷彿可以透出烈日的陽光。他綻了綻唇,想清楚後決定婉轉其辭,答道:「你今後喚我澐肇吧,這是我的本名。」

  「少爺!萬萬不可!」徐大夫驚愕上前,蒼老的聲音與平實的長相也掩不住心中的驚懼。

  「那樂淵岳是什麼?一個死人?」李蔑捧腹嬉笑。

  樂淵岳抿抿嘴唇,暗自攥緊拳頭,「……我本名喚——」

  「少爺!」徐大夫大喝一聲打斷樂淵岳的說話,在二人的注視下低咳一聲,沉聲道:「大事為重……」

  樂淵岳深深嘆了口氣,握緊李蔑的手,「淵岳是我的字……總之,喚我澐肇。」

  一個侍者叩門而入,在樂淵岳耳邊低喃幾句,遂在他的示意下離去。

  「你好好待著,莫再想走不走的。」樂淵岳伸手輕撫他的頭,窘得李蔑雙頰飛紅,瞪眼看著樂淵岳偉岸的身影大步而去。

  他抬手整理被樂淵岳弄亂的頭髮,不滿嘟嚷:「哼,還不知誰較年長,竟敢把我當孩子。」

  站在旁邊的徐大夫看他一眼,仰頦撫鬚,有點鄙夷地下眼看著床上之人。

  「少爺方二十有三,乃英雄出少年,身份極為尊貴,非凡人能及。」

  「呵,非凡人能及?難不成他是天仙下凡?」李蔑冷笑一聲,探手揉掐後頸,喃喃低語:「身份尊貴又如何,還不是比爛泥還賤……」

  樂淵岳帶同近侍策馬出府,出了城門至近郊之處,山徑兩旁植有重重竹林,蹄聲風聲橫過於耳,竹香隨風而來,帶出一片清新之氣。

  一座靜宅建於盡於竹林,以竹為護,以崖為守,樂淵岳翻身下馬,示意近侍在此戒備,逕自走進林中。

  大宅的門侍見他來了,便恭敬地向他俯身施禮,幫他推門。樂淵岳走進宅子,心情沈至谷底,臉色也漸漸陰沈起來,清鈴般的鳥鳴頓時變得諷刺。

  一個傴僂的老人家帶著蹣跚的腳步從大廳出門迎來,驚喜的表情洋溢於表。樂淵岳快步迎上,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軀,未及向他問候,老人家已激動地抱住他的手臂,老淚縱橫。

  「少爺,你可回來了!老身有多久沒見過少爺了……」尖細沙啞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悲喜,蒼老的手勁而有力,旁人不知還以為老人家尋得失散多年的親兒。

  「是我不好,回京也不來看看管家,澐肇該打。」

  「不不,老身不敢。」管家抹乾眼淚,牽出大大的笑容,「老爺在大廳久候了,少爺快進去請安。」

  樂淵岳一想起那人,臉色立時不好看了。管家像是看不到他的臉色,逕自拉他走進大廳。

  昏沉的大廳飄散著淡淡茶香,坐在主座上的人悠然放下茶盞,淡道:「來了?」

  「嗯。」樂淵岳冷應一聲,走到那人右側的客座坐下,面無表情地說:「上次才見過不久,找我何事?」

  「你這是對爹說話的態度?」男人皺起眉頭,不悅地看著樂淵岳。

  「孩兒不敢,只是府中有事,若爹並無要事,孩兒先回府了。」

  樂淵岳正想起身,就被男人叫住:「為了那個男寵?」

  樂淵岳擰眉睨視那人,瞇目以猜疑的目光看著那人,「你監視我?」

  「需要麼?」男人勾唇冷笑,與樂淵岳相似的長相透出邪氣,「將軍府本是我的地方,而嚴靖山跟樂老將軍亦一直效忠於我,你說,我需要監視你麼?」

  樂淵岳攥拳咬牙,那人淡道:「扔了那個男寵,肇兒。」

  「他不是男寵,是我的情——」

  「閉嘴!」男人起身揚手搧了樂淵岳一記聒子,怒道:「你不是凡夫俗子,豈可狎玩男寵?!難道你要像宮內那些卑劣之人那般玩弄他人?!」

  管家欲上前勸架,卻見樂淵岳憤然站起身來,怒瞪面前的男人,「他不是男寵,我也不打算玩弄他!你放心,我記得自己的身分,也記得你要我辦的事,日後你想我如何我便如何,但如今……請爹您不要管孩兒的私事!」

  「你!你真是反了!」男人看著樂淵岳揚長而去,恨鐵不成鋼般重甩袖袂。

  「老爺別氣,少爺只是一時蒙了心而已。」管家適時送上溫茶,安撫忿然大怒的男人。

  男人嗑了一口茶,說道:「通知樂老將軍,不日到府上探訪!」

  「將軍……」近侍看到樂淵岳臉上的掌印,無不露出驚訝的神色。

  「沒事。」樂淵岳用手背輕擦臉頰,點足上馬,「到市集去。」

  「是。」近侍乾脆應之,一行人揚鞭策馬,留下滾滾泥塵飄揚而去。

  京城市集人來人往,樂淵岳讓其他人把駿馬牽回將軍府去,自己則帶著一名近侍走到琴閣。琴閣老闆一見樂淵岳來到,立時走出櫃台笑著歡迎:「樂將軍,又來買琴啊?」

  樂淵岳一邊環覷琴閣的琴瑟,一邊點頭。

  老闆呵呵笑了兩聲,屁顛屁顛地走進裡室,捧出一面造工精巧的琵琶,抱在懷中輕輕一撥琴弦,清脆如歌的琴音連綿響起,連不懂音律的近侍也猜到這是一把好琴。

  「小的知道樂將軍喜好音律,特地從西域高價購入此琴。聽聞此琵琶與王昭君的琵琶出自同一位工匠,音色清脆,琴身輕巧,乃一眾琴師的心頭好。」

  樂淵岳聽他舌粲蓮花的,忍俊不禁,笑道:「那此琴何價?」

  老闆微微弓身,咧嘴擺手:「不貴不貴,就……」他豎起三根手指,眼裡滿是貪財之色,續說:「就三十兩白銀。」

  「三十兩?!」樂淵岳身後的近侍瞪大眼睛,抄起腰間的長劍,重重壓在櫃台上,「你這廝好大膽,竟敢開天殺價要三十兩?!」

  老闆嚇得腿抖手顫,忙抱緊琵琶強笑結巴道:「哎、哎呀,官大爺。這琵琶小的可在西域爭來,得來不易……三、三十兩,不多了。」

  樂淵岳帶笑上前取過他的琵琶一看,頷首滿意,如閒話家常般淡說:「就三十兩,待會來將軍府拿。」

  「將軍!」近侍緊張低喊,想想此時貨銀短缺,尋常百姓可能掙一輩子也存不了一兩銀來,這三十兩可不是小數目,將軍竟眉頭也不皺一下就花掉了。

  「回府。」樂淵岳一手抱住琵琶爽朗地踏出琴閣,老闆忙出門鞠躬揮手,連聲道謝。

  樂淵岳一回到將軍府,立時抱琴走到南院去,打算讓李蔑彈彈這面難得一遇的好琴,可是當他推開南院的門,卻見裡面空無一人,床鋪整齊得彷彿不曾有人睡過。

  他倏地心驚起來,生怕李蔑趁他出去時無聲無息走了,頓時旋足往外奔去,招來一個下人問:「蔑公子呢?」

  家丁拿著手中的布帕,歪首答道:「蔑公子在朝天園,少爺過來時沒看見麼?」

  樂淵岳被家丁如此一問,登時面有窘色,想來自己過來的時候太過雀躍,一心想快點見到李蔑,卻沒想到自己竟歡天喜地想著他的身影,沒發現自己錯過了他。

  樂淵岳隨便吩咐家丁繼續做事,逕自飛快向朝天園走去,遠遠一瞥,已看到其心深念之人背對著他坐在池邊踢水,水聲淅瀝,漣漪起伏,清風勾起片片淡瓣纏擾在那人的青絲之間,那人把長髮挽至右肩輕梳,揀起花瓣放在手心一吹,淡嫣色的花瓣飄落水面,最後不勝重力落入池中。

  「嘖嘖,可惜啊。下輩子別當花了,當風吧,那樣就可以周遊列國,誰也擋不住了。」

  「這是你的心聲?」樂淵岳早已悄然來到他的身後,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更清楚地看到他頸後的重疊不一的黥字。

  李蔑驚愕地抬首看他一眼,不以為然地隨手一撥,把長髮重新覆在身後,擋住樂淵岳的視線。

  樂淵岳不作聲走到他身邊坐下,看著他光裸白皙的小腿浸在水中,輕蹙眉頭問道:「不冷麼?」

  李蔑隨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腿,遂抬腿離開水面,木無表情說:「汙了你家池水,抱歉。」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

  「有也好,沒有也罷。反正我快將離府,將軍無須為我這種閒人計較。」

  李蔑屈膝欲起,卻被樂淵岳拉住前臂,把琵琶塞進他的懷裡,「你接過琵琶,便是願意留下。」

  李蔑輕笑一聲,看著被樂淵岳塞過來的琵琶稍作打量,不需撥弦聽音已知此乃上好琵琶。

  「將軍何必如此?我不過是個妓子,不值。」

  「你不是。」樂淵岳堅定地看著他,牽起他的手放在琴弦上,慎重道:「我從不把你看作妓子,你便是你,是我的蔑兒。留下來,當我的樂師。」

  「『我的蔑兒』……我還以為將軍向我提親了呢,呵呵。」李蔑搖首低笑,從水面倒映看到樂淵岳一張俊臉羞得血紅。

  「樂師啊……也好。」李蔑盤腿抱琴,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琴弦,琴音宛如隨風而起,輕而柔順,彷彿能把萬物帶進夢鄉,為之醉倒。

  「不過,」李蔑斜目看向陶醉於妙音之間樂淵岳,勾唇邪笑:「樂師可不陪寢的,將軍可會後悔?」

  樂淵岳回以一笑,堅定道:「不悔。」

  「男子漢一言九鼎,駟馬難追。」李蔑臉上的笑容轉邪為喜,豪邁地一揚長袂,奏起一曲酒狂。青絲隨動輕擺,嘴邊噙著些些笑意,琶音如珠落玉盤,輕快流暢,妙曲繚繞不息。

  樂淵岳看著眼前的佳人,手中無酒已成狂,心中滿是李蔑的身影,古人原意洩忿之曲,在此情此景卻變成一曲情狂,再難自拔。

  寒冬細雪,綿綿輕飄。

  清脆落寞的琴音從望月閣幽幽響起,在朝天園打掃的下人停下手上的工作,仰首看到李蔑衣衫單薄坐在木欄後撫琴。

  「啊……蔑公子的琴音真美,就算隨手一撥,也是天籟。」家丁一手支在掃帚上,一臉陶醉地看著樓中的李蔑。

  旁邊的婢女點頭同意,抬頭看了李蔑一眼,用手肘撞撞欣羨不已家丁,「你這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不怕少爺掐死你麼?」

  「噓!我哪敢?只是欣賞一下琴曲而已,這叫風雅,妳懂不懂?」

  「風雅?哈哈!」婢女抱腹大笑,手一偏,掃帚橫掃在家丁跟前,「你這大老粗竟跟本姑娘談風雅,真是笑死人!」

  家丁的臉立時刷紅,憋住氣說:「妳、妳管我!大爺我就是愛風雅!」

  「咳哼!」

  家丁跟婢女同時轉過頭去,收起臉上的笑意,低頭喚:「嚴總管……」

  嚴靖山一手負在身後,一手執拳放在嘴邊,抬目睨著停止打鬧,乖乖垂首站在眼前的人。

  琴音沓沓,他舉頭看向閣樓,瞥見李蔑在嚴冬裡僅穿一件單衣與外袍,前襟鬆散,登時皺皺眉頭,暗諷此人不愧花煙館出身,浪蕩不堪!不知廉恥!

  「你們下去吧!」嚴靖山皺眉揚袖,二人立時拿穩掃帚急步退了下去。

  他瞟了李蔑一眼,邁步踏上登樓的木階。當他走到李蔑身後,對方依然故我地撫弄琵琶,細雪隨風飄來,李蔑驀然止下琴音,放下琵琶說:「誰?」

  嚴靖山不屑冷哼,走到李蔑身後,「在別人府上還當自己是花煙館名妓麼?你可真威風啊,蔑公子。」

  「呵,原來是嚴總管。」李蔑回首瞧他一眼,勾唇一笑,又轉首過去擺弄自己的琵琶,不看他一眼,不濃不淡說:「嚴總管不也當自己是府中的主人?我只是這裡的樂師,好像……不歸你管。」

  「你!」

  「莫氣壞自己啊,總管。為我這種人,不值。」李蔑一話說得謙卑,但陣陣低笑卻洩露他的鄙夷,氣得嚴靖山兩眼圓瞪。

  「對了。」李蔑抱起琵琶站起身來,拍去沾在衣擺上的細雪,「澐肇回來了麼?嚴總管。」

  他走到嚴靖山旁邊,一字一頓地在他耳邊輕喚他,語帶諷刺,氣紅了他的臉,氣得他直跺腳。

  李蔑邁著輕鬆的步子走在廊上,想起嚴靖山氣得快要怒髮衝冠的模樣,他忍不住抱琴哈哈大笑,寒風撲面而來,也吹不散他臉上的紅暈。

  他自小命苦,幾乎沒什麼機會如此大笑過。他只記得自己自從與娘親出了那個地方,整天不是忙著照顧病弱的她,就是被附近的孩童欺負。一身錦衣華服拿到當舖,也被掌櫃的狗眼看不起,隨便丟了半吊錢給他,算是買了這身價值不菲的衣裳。

  他小心翼翼地把吊錢收在懷裡,到醫館買了數帖藥,又在小販處買了些快要爛掉的青菜,攤掌一看,半吊錢就僅餘三個銅板。

  他攥緊這幾文錢回到家裡,卻見娘親坐在床上精神得很,拉著他走到屋外的灶頭處,教他煮菜做飯,卻遲遲不肯煎藥。

  一飯吃畢,娘又拉住他回到床上睡覺,像嬰孩時般一下一下撫拍他的背,直至他甜甜睡去。

  半夜涼風輕拂,他不禁打了個寒噤,身邊的娘親涼得像冰雪一樣。他強裝鎮定伸手往她鼻下一探,卻不察人溫,認真細覷熟睡的娘親,方知她早已被病痛磨得不似人形,當初的風華已然枯寂,他頓覺側躺在他眼前的婦人尤其陌生,自己就像看著一具與他無關的女屍。

  想起這些種種,李蔑的眼角漸漸濕潤起來,他不以為然抬手一抹,忽見一人向他迎來,解下身上的披風披在他的肩頭,佯怒道:「怎穿得如此單薄?」

  「呵呵,是你啊?樂將軍。」

  樂淵岳對他的稱呼皺了皺眉,看到他眼角微紅,便抬手輕拭他的眼角,冷冷的臉頓時溫和下來,對他沒轍一笑,柔聲問:「遇上好笑的事麼?」

  李蔑愣了愣,自然不過地撥開他的手,用袖口重拭眼角,深深吸鼻,「是啊,貴府的人都好生好笑。」

  「如此甚好。」樂淵岳出乎李蔑的意料抿唇一笑。

  李蔑斂笑撿眉,很快又勾唇冷笑,「好?我所指的『貴府』可包括你的婦人之仁,將軍。」他一手扯下肩上的披風,塞到樂淵岳襟前,冷道:「天再冷又如何?我根本不怕冷。多此一舉!」

  他從樂淵岳身邊錯身而過,可他忘了自己懷中的琵琶亦是樂淵岳所贈之物,在樂淵岳眼中看來,卻是有點好笑。

  樂淵岳觀察了他數個月,自是揣摩到他的個性,若說李蔑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這又未免太過小看他了;若對李蔑惡言相向,他定然不服。對待李蔑,定要軟硬兼施,哄不得、罵不得,就像對待一國之君般,順其色,莫逆其意,如此方為上策。

  他追上李蔑的步伐,從前襟摸出一本琴譜,送到他的面前,「這是我從幽琴殿帶出來的樂譜,你看過要是喜歡的話,我可以再叫人帶幾本出來。」

  李蔑聽聞琴譜乃從宮中帶出來的,不由心生煩悶,皺眉下眼看向身前的琴譜。

  「將軍好本事吶,竟敢從宮中竊出琴譜?草民可不敢要。」

  「竊?」樂淵岳冤枉搖頭,「你誤會了,這是秀清在幽琴殿拿來給我的,他是那兒的總管,也是我的舍……總之,這不是盜來之物,你可以安心拿去。」

  李蔑不想計較琴譜出處,一手撥開他的手,「將軍何必在我身上費心?我不過區區樂師,將軍用不著處處討好。」

  眼見李蔑欲邁步離開,樂淵岳立時拉住他的手,急道:「討好自己的心上人又有何錯?」

  本來漫天細碎延綿的雪忽然止息,涼風吹過遍地雪白,靜寂之中,只聽得見二人的吐息。

  「……心上人?」李蔑帶著輕笑問,好像聽見什麼荒謬之事似的。

  樂淵岳沈默,心中的滾燙漸漸漫延四肢,灼燙了彼此的手:「……沒錯。」

  「哈,將軍可真會說笑。」李蔑轉身直視他,抬首冷笑問:「你說我是你的心上人,故刻意討好迎合。那你與花煙館的嫖客有何分別?他們都口口聲聲說愛我們,給我們添金飾、買霓裳,可又有幾個真心疼惜我們?你不過喜歡嫖我而已,樂將軍。」

  「我不是!」

  樂淵岳不禁加大手勁,李蔑雖痛,但仍不肯屈服,亦不露出半點吃痛的樣子。

  「好,你不是。那你說,你喜歡我什麼?」

  樂淵岳想起他們相識的驚艷,戒煙的經過,邀樂的談話……自初識之時,他已覺自己與李蔑一見如故,他的一顰一笑輕易擄獲他的視線,風流妙韻憾動他的心弦;再見之時,他看見他被逐出花煙館,當他得知李蔑受煙毒所害,他心中極為不忿,直想搗了花煙館,殺了他們的老闆,可他亦因此對李蔑多了份憐惜,只想好好待他;邀樂之時,他見識到李蔑的唏噓與豪邁,心中期盼他能永遠在自己身邊,就算他知道自己的真正身分,也不離開,一生相守。

  「怎樣,答不上來麼?」李蔑鄙夷輕笑,言間盡是諷刺。

  「說了又如何?你仍會挑剔我,對麼?」樂淵岳確定自己的情意之後,一改先前的靦腆,當回睿智英明的將軍,再沒半點少年稚氣。「多說無用,你日後便知我所言非虛。」

  李蔑一下子被他震懾,重哼一聲甩掉他的手,轉身離去。

  樂淵岳遙遙看著李蔑的身影,隨風飄揚的紅色衣擺宛如殘陽泣血,青絲飛舞,注定二人一生糾纏不清。

  他看著手心,稍稍一握,屬於李蔑的餘溫仍在掌中久久不散。

  「主子。」一人從他身後掠身而出,拱手低頭。

  他攥拳負手,垂眸淡問:「查到了?」

  「是。」那人把手中之物高舉過額,呈到樂淵岳身側。

  樂淵岳橫手接過,白龍玉佩靜靜躺在他的手心,觸手生溫,縱使沾上點點泥痕亦不減威儀。

  他暗嘆不語,大手一收,把玉佩收進袖中。他看著李蔑離去的方向,想起他青絲下清晰重疊的奴印。

  天意弄人,可惜已難回首。

  「滅掉所有證據。」

  蹙額惹愁雲,點燭映寂寥。

  長夜倆無眠,煩憂繞青絲。

  朝曦明媚,盡去昨日寒風。鳥聲清鈴,盡唱青天之美。

  李蔑洗漱過後換上一身淡青衣裳,方推開屋門跨步而出,便見樂淵岳站在門旁,前臂掛著一條白貂皮裘。

  樂淵岳見他出來,二話不說把手上的皮裘圍上他的脖子,兩手在他頸後一撥,長如飛瀑的青絲從皮裘中傾瀉而出。

  「我帶你出去用早膳。」

  「不去。」李蔑正想扯下皮裘,卻被樂淵岳先發制人握住他的手。

  樂淵岳無奈垂肩,放輕語氣歪首說:「就當陪我,好不?」

  李蔑不買他的帳,挑眉勾唇諷笑:「我說過,樂師可不陪睡的。」

  「可你沒說過不陪吃。」樂淵岳抿唇一笑,和善的樣子半點不像剛剛出言反唇相譏之人。

  李蔑心裡氣得跳腳,但偏要壓住自己怒意,不讓面前的人察覺半分。他牽起一記難看又勉強的笑容,主動回握樂淵岳的手,字字切齒道:「好啊,既然將軍誠邀,在下亦只好奉陪了!」

  店小二面有難色地捧著油條、清粥、饅頭上樓,木階隨腳步聲傳來悶悶的聲音,二樓的客人看到小二又捧菜上來,個個不禁轉首看去欄邊那張桌子。

  兩個男子相對而坐,一個眉清目秀,一身淡青長袍與白裘把他襯得宛如青天仙子,看著他慵懶地舉杯輕嗑熱茶,舉止爾雅,當真如天仙般悠然自得;另一個則英氣凜然,暗褐繁複的衣衫穿在他的身上卻不會顯得木納,反而襯出凜然難犯之息。

  小二戰戰兢兢地走過去,把手上那三道菜放在已經滿是菜餚的桌上,悄悄一瞟,竟見二人仍未動筷,只是一味坐在位子上喝茶。

  「請、請將軍和公子慢用……」

  「嗯。」樂淵岳和李蔑齊聲漫應,嚇得小二慌忙抱住托盤快步離開。

  李蔑橫目一瞥二樓眾人,那些人立時或繼續用膳,或低過頭去,不敢再看二人半眼。

  他不屑哼笑,放下茶盞,執勺為自己盛了碗粥,放在嘴邊輕吹,喝下一口。

  「這粥真綿。」他點頭讚賞,抬眸看向定睛凝視著他的樂淵岳,「將軍不吃麼?反正這頓飯是你付的,不吃就虧了。」

  李蔑放下勺子,轉而執筷夾起一塊梅花糕放進嘴裡,嚥下遂說:「啊……不愧是洛陽最大最貴的館子,連梅花糕也份外好吃。」

  「你喜歡就好。」樂淵岳微笑嗑茶。

  李蔑見他從容不迫的樣子驟然有氣,決定豁出去吃個痛快。

  樂淵岳看著他吃了半桌東西,雙手不自覺地慢了起來,顯然是吃撐了,卻礙於面子不肯屈服。他暗裡偷笑,執筷吃下李蔑吃不完的東西,不消一刻,滿桌菜餚只剩下空盤子,最後一滴粥水也落入樂淵岳肚裡。

  一直偷看二人的茶客看到二人狂風掃落葉般「捲走」滿桌菜餚,個個目瞪口呆,直懷疑將軍府是否沒有廚子,害他們英明神武的威平將軍餓了好幾天。

  樂淵岳有點得意地看向李蔑,起身放下一錠銀子,不理眾人驚異的目光拉起李蔑的手往樓下走去。

  二人一走出館子,李蔑便甩開樂淵岳的手,頓足說:「我已經陪你吃過早膳,可以回府了吧?」

  「可以,不過本將喜歡禮尚往來,所以如今輪到我陪你。」樂淵岳一臉悅然地再次牽起他的手,再也不容他掙脫,逕自往琴閣走去。

  走到琴閣,面圓耳闊的老闆照舊出門相迎,看著他那副諂媚的樣子,李蔑心中的不屑越發濃重,重哼一聲便撇首過去看閣裡的琴。

  「哎呀,將軍,上次的琵琶可合您心意?」

  李蔑聞言一怔,牽著他的樂淵岳笑意更深,看了一眼撇過臉去的李蔑,遂向老闆笑道:「很滿意。」

  「就是嘛,這三十兩可物超所值吶!小的可沒騙將軍!」

  「三十兩?」李蔑驀地回首過來瞪著老闆,風姿超卓的他如此一睨,肥頭大耳的老闆又羞又窘,油亮亮的臉上冒起紅霞。

  李蔑輕扯樂淵岳的手,湊近低喃:「你怎的被他騙了?那琵琶根本不值三十兩……你可知三十兩可以吃到多少東西,買到幾座宅子?你傻了麼……」

  樂淵岳揚起俊朗的笑容,直言不諱:「為搏心上人一笑,值得。」他環望店子一眼,向老闆笑問:「不知有否新弦?」

  老闆從李蔑的容貌中回過神來,忙應:「有有有……」

  他匆匆抹了把汗,顛著肥胖的身子走到櫃檯後端出一盤弦線,引手道:「將軍隨便挑,小的看這位公子也是識音之人,自會算便宜一點,呵呵。」

  「哼!」李蔑下眼瞟了弦線一眼便知貨質參差,不屑一顧。

  反之樂淵岳看似聊有興味地撥弄挑選,一時拿起一束反覆看了看,又放下再挑,惹得李蔑的耐性快要磨光,想要甩開他的手離開,卻又被他攥得死緊,想走也走不了。

  過了半刻,樂淵岳終於放下弦線,搖頭笑說:「還是不太好。」

  「欸,不要緊!小的下次到西域購弦,一定買到更好的弦!將軍到時一定要來看啊!」老闆再次用他那三寸不爛之舌欲說服眼前的大豪客。

  「好,今日就此告辭。」樂淵岳喜笑顏開地牽著李蔑離去,把琴閣老闆拋諸腦後,步伐比過來時輕鬆多了。

  「你故意的。」

  二人快回到將軍府時,李蔑驀然道出此言,樂淵岳愣了一下,疑惑問:「什麼?」

  「什麼陪我,明明就是特地帶我去琴閣,讓那奸商告訴我你買的琵琶有多貴。」

  「你誤會了……」樂淵岳嘴上雖道誤會,但臉上的笑容更加深刻,一看便知他有多高興,少有的狡詐也淡淡透現出來。

  李蔑盯著他看,挑眉道:「哼,威平將軍不肯承認,草民也無可奈何。只是將軍實在有負『正人君子』之名而已。」

  「嗯……正人君子啊?」樂淵岳望天歪首一笑,稍稍彎身在他耳邊說:「我好像從未說過自己是個正人君子,對不?」

  李蔑被他地痞般的語調嚇了一跳,眨眨靈眸睨著他,遂張手一把推開嬉皮笑臉的樂淵岳。

  樂淵岳仰首大笑幾聲,輕鬆自若地搖了搖李蔑的手大步向前走。

  李蔑收回責怪的視線,悄悄低頭看著自己推開樂淵岳的手。他從未與任何人如此親近和睦,兒時接近他的人,不是想巴結討好,就是意欲利用;他淪落花煙館時,那些人只想與他春宵一度,更不會與他有任何交心之意。

  除了一個人,唯一一個在他流落街頭時收留他的人,除了他,就只有樂淵岳對他最好……

  他看著腕間隨動輕晃的白玉鐲,心中不禁惆然——如此平凡美滿的日子能維持多久?

  * **

  「你就是淵岳收留的妓子?」

  坐在主座上的老人年過半百,白髮長鬍,粗眉大眼。乍看之下,寬闊的位子彷彿容不下龐大粗獷的身軀。

  李蔑身穿一件大紅衣袍,孤身垂首站在堂中,原本守候在側的下人通通被老人家退去,死寂的廳堂中只有一老一少對峙。

  「是的,樂太尉。」李蔑毫不忌諱回答。

  樂老重重嘆了口氣,橫手乾脆地打開放在茶几上的錦盒,白花花的銀子頓時現於李蔑面前。

  「這裡有三十兩,再加上淵岳送你的東西,你帶同這些東西走吧。」

  「……三十兩?」李蔑看著滿盒銀子,眼裡不含半點驚喜,頓了好一陣,方輕蔑一笑,「你以為我肯走,他就不會追?他送我的琵琶已值三十兩,你認為我會把這些銀兩放在眼內?」

  「你!」樂老被他一言氣得兩眉直豎,「放肆!真放肆!」

  「不過……我會走。」李蔑抬手理了理衣袖,艷紅的袖袂輕擺,生動灼熱得炙痛樂老的眼。他不以為然地掩飾雙手的顫抖,壓下心中的悲哀,勉強牽起一記諷笑道:「反正我無意留下,只是澐肇一直糾纏。」

  李蔑眼見樂老一聞他道「澐肇」二字如嚴靖山般瞠目大驚,心裡登時痛快不已,被人再次逐出門的傷感也沖淡不少。他回身正欲踏步離去,卻見一人擋在他的面前,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他的手。

  「不准走!」樂淵岳大喝一聲,從未在李蔑面前發怒的他,令李蔑不由覺得有點陌生。

  「淵岳,你不可如此……」樂老語鋒一轉,語重心長地站起身來,但他還未走近,便被樂淵岳的話打斷。

  「這兒是我的將軍府,蔑兒也是我的人,請你回去!」

  樂老滿臉驚愕地看著樂淵岳,重喚:「淵岳!」

  樂淵岳把李蔑一擁入懷,不看樂老一眼,厲聲向外吩咐:「來人,送老爺回府!」

  「是……」門外的家丁怯怯進門,扶住樂老的手,小聲說:「老爺,請……」

  樂淵岳看著樂老離去,雙臂加重手勁抱緊李蔑。

  若他遲一步回來,懷裡的人會否收下樂老的銀子離他而去?若他現在不抱緊這人,他會否在眼前悄然消失?誰來告訴他應如何綁住懷裡的人?抱緊這個三番四次失而復得的人,令他心疼得不能自持的人!

  倏然,他感到一雙纖細的手緩緩回抱他,胸前之人偏首貼耳在他的身上,剎那間,二人變得親密無間。

  「……蔑兒?」

  「再抱一會。」李蔑抱緊疑惑不解的樂淵岳,垂目靜聽他的心跳。

  他本以為自己能遵樂老之言走得乾脆,卻沒想到樂淵岳會回來,更沒想到他可以輕易逼退樂老。一直以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被逼離開的人,不論是他與娘親,或是董自彌與哀兒,他們都是同道中人,無人可以拯救他們,更無力拯救對方,只能眼睜睜看著彼此離去。可是樂淵岳卻能抓緊他、抱緊他,珍而重之地疼愛他。

  「離離合合,生生死死,從來不曾有人敵過天意。或棄或趕,從來不曾有人留得住我……你是第一個。」

  樂淵岳聽見懷中之人的輕抖自語,但言間仍不服輸地故作冷淡陳述此事,想起屬下回報之事,他不禁把他抱得更緊。對比起自己幼時高床軟枕、衣食無憂,懷中人流離失所,年幼喪母,幾番輾轉更流落妓寨,這教他如何不以冷淡武裝自己?

  一切都是上輩子作下的孽。

  「我承諾給你一個棲所,我就是你的家。」樂淵岳低頭靠在他的髮頂,閉目細說:「莫再想離開我,好不?我求你……」

  「……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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