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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作者:西雨      更新:2014-06-29 21:57      字数:0
  神龍潛床榻,驕鳳臥房樑。

  華胥自醉醒,前塵早已空。

  李蔑愣愣地坐在床沿,默默環覷這個陌生且華貴的屋子。床頭薰香的味道勾起他深心處的回憶,那是源遠已久的過去,遠得他還是高高在上卻又被父親忽視的李蔑,遠得娘親尚在人間的過去。

  沉穩的腳步聲漸大,他徐徐抬眸看向屋門上的剪影。

  來人頓足門前,推門而入。刺目的日光一下子照進屋裡,讓整整睡了一天且習慣花煙館不見天日的身子有點拒抗強光。

  樂淵岳捧著廝羅入內,瞥見李蔑坐在床沿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立時綻出一記欣喜的笑容,「你醒了就好,有否覺得不適?」

  李蔑對他的問候聽而不聞,只管盯著他那隻捧在盤底拿著布帕的手,體內不斷有道聲音叫囂,要他快點上前奪取他手上的東西。

  「肚子餓了麼?待會我叫人上膳,吃過早膳之後再讓徐大夫給你看看,可好?」樂淵岳自說自話地走到床頭的高几前放下廝羅,把手中的布帕放進水裡沾溼,擰乾並摺成四方遞給李蔑,看著布帕遲疑半會,靦腆道:「雖說彼此都是男子,但始終不好過分親暱……啊!我並非介意你的身分,你莫要誤會,我只是、只是……」

  樂淵岳見自己越描越黑,急得臉也紅透,一副英姿凜凜的臉龐頓時多了些許稚氣。

  正當他尷尬得想要挖個地洞躲進去,依然頓在半空的前臂倏然感到一陣酥麻。他屏息抬目看去,瞥見李蔑神色茫然地探手伸進他的衣袂裡。

  「你、你……」

  李蔑見他後退,便蹙起眉頭用另一隻手拉住他的手臂,繼續摸向他的衣袂。他忍著幾欲發作的瘋狂,呼吸越發紊亂,顫著纖手摸至袖袋。

  樂淵岳察出他在尋物,回想昨日徐大夫所言,他不禁輕嘆搖首,放下布帕按住李蔑的手,道:「這兒沒有煙袋,亦無煙管,以後你再也碰不得那些東西。」

  李蔑聞言一愣,雙手猛然越抖越烈,呼吸急重,妖魅的雙眸圓睜,鼻間所嗅到的再也不是淡淡的薰香,而是思憶中的煙香。

  「給、給我……給我!不會沒有的!快拿來!」李蔑屈指狠抓樂淵岳的手臂,樂淵岳被他生生抓落一層皮,血色漸漸在青色的衣袂上暈開,無須捲袖一看亦知底下的抓傷有多重。

  「這兒是我的府第,不是花煙館。我說沒有,便是沒有。」樂淵岳微微使勁拉開李蔑緊緊攀抓著他的手,兩手把他按回床上好好坐著。

  「來,先梳洗然後用膳。徐大夫已給你開了方子,只要你乖乖服藥,那煙癮很快便可除了。」他把沾溼的布帕放到李蔑手上,冰涼透心的觸感慢慢被二人的手心捂暖。

  「服藥?服什麼藥!」李蔑一把甩開樂淵岳的手,抬腳踹倒身旁的高几。廝羅與高几應聲落地,清水嘩嘩潑灑而出,濺得樂淵岳濕了半個身子。

  「這是什麼鬼地方?!哀兒呢?!哀兒!」李蔑踉蹌地站起身往屋門走去,沿途踢桌倒杌,好好的屋子霎時變得一片狼藉。

  「少爺發生何……啊呀!」方聽樂淵岳吩咐傳膳的婢女剛回來覆命,便聽到屋內跌跌碰碰的聲音,當她走到門前一看,就看見目眥欲裂的李蔑臉目猙獰地扶著門楹,惡狠狠地瞪著她。

  「哀兒……哀兒快拿煙管來,快點!」李蔑見眼前人身穿羅裙,便把她看成哀兒,牢牢抓住對方的肩膀哄求。

  婢女驚得欲哭,連忙轉目看向樂淵岳求救。

  樂淵岳走過去拉開李蔑的手,輕道:「她不是哀兒,也不會拿煙管給你。」

  「你閉嘴!」李蔑一個回身甩手打在樂淵岳臉上,樂淵岳毫無防備地被他打了一記聒子,柔和的雙目倏然變得凜冽,令婢女不由打了個寒噤。

  樂淵岳咬牙重呼鼻息,二話不說輕劈李蔑項側。

  李蔑張唇欲言之話被生生哽在喉間,下一刻人便已失了知覺,倒在樂淵岳的懷裡。

  樂淵岳輕巧地抱起李蔑,對婢女吩咐:「速請徐大夫過來。」

  婢女含著淚眼頻頻點頭應話,向樂淵岳欠身告退後,速速小跑往徐大夫留府暫居之處走去。

  樂淵岳看了懷中之人一眼,幽幽嘆了口氣,方才那陰冷的眼神隨之而散,彷彿從來不曾存在。

  他往回走到床邊把他輕輕放在床上,蹲身看著李蔑不施脂粉,精緻清秀的容顏。當他回過神來,指尖已落在他的唇上。

  幾記清脆的叩門聲響,遠走的思緒一下子沖回腦裡,嚇得他整個人如被細針蟞了一下。

  「少爺,徐大夫來了。」婢女驚魂未定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樂淵岳瞬時起身退到一旁,漫應一聲讓人進來。

  徐大夫在婢女的引領下哈腰走進屋子,樂淵岳見了連忙上前攙扶年老的他,一盡晚輩之禮,畢恭畢敬地扶他走到床邊,還置了杌子讓他坐下。

  徐大夫眼見樂淵岳為自己端來杌子,立時搖頭擺手道:「少爺如此豈不要老夫折壽?老夫受不起。」

  「不不,先生是長輩,晚輩理應禮待。」樂淵岳引手請他坐下,不容他再推讓。

  徐大夫一抹頦下的鬍子,微微點了點頭,心中對這位少年郎越發欣賞。

  「先生,他方才醒轉過來便煙癮發作,不得已下,我只好打暈他再請你過來。他僅是斷煙一日而已,為何會發作得如此厲害?」

  徐大夫頷首靜聽,執起李蔑的手再為其把脈。少頃,他長嘆一聲,道:「恐怕花煙館在煙絲中混入五石散之類令人上癮之物,吸食者雖能享一時歡愉,但卻後患無窮。看來花煙館為了掌控妓子,不昔以上好的煙毒束縛他們。」

  樂淵岳倒抽一口氣,問:「五石散可是久服減壽之物,花煙館又豈會令自己的人白白送命?」

  「唉,天下美人何其多,花煙館還愁沒人麼?」徐大夫細心替李蔑蓋好被子,輕道:「而且像他這種曾被黥字流放的奴兒,自是更難逃花煙館的箝制。能遇上少爺已是幾生修來的福。」

  樂淵岳蹙眉搖頭,雙拳攥得緊緊的,心裡猶如壓了一塊大石,直教他胸口發悶。

  徐大夫提起藥箱站起身來,瞇起老邁色衰的眼睛,用滿佈皺紋的手握住樂淵岳的拳頭,語重心長說:「少爺要留此人並非不可,但切記不能對他過分用心,否則到頭來只是一場空啊……」

  「……我知道,晚輩清楚自己所為。」樂淵岳回握徐大夫的手,又伸手拍拍他的手背一笑。

  黃昏晦暗,暑氣不休,花煙館的相公姑娘各自打開屋門搧風納涼。

  哀兒抬頭看著唯一緊閉門扉的廂房,心裡不由湧上濃濃的憂傷,雙目慢慢蒙上一層水氣。

  「喲,哀兒怎的站在這裡哭了?」殷忭一手插在衣袋裡,一手拿著煙管仰首輕抽,吞雲吐霧。

  哀兒見他走過來了,便抬袂抹去眼底的淚水,誰知牽到臉上的瘀傷,疼得她咧嘴抽氣。

  殷忭憐惜地「嘖嘖」幾聲,撫上哀兒的臉,勾起她的下頦道:「可惜了一張花容啊,那幫人怎如此重手,不知女兒家的臉傷不得麼?尤其我們做妓子的,更不可傷了臉。」

  哀兒聽見自己被他說成妓子,立時驚得退後躲開他的觸碰。自進館以來,她最怕自己不知何日被人打扮一番之後賣了出去,每日過著心驚膽顫的日子。她剛好年屆二八,正是最佳成妓之期,若非李蔑早年為她出面拖延,恐怕她早已被老闆推出去賣身了。

  殷忭看她一副驚慌的樣子,便知她心中所想,抱胸笑道:「妳家蔑相公好命,被丟出去還能遇上恩客相救。不過妓子就是妓子,一旦被烙了字,此生也磨不去這個事實。」

  他伸手摸向頸後,那兒與李蔑一樣烙了一個「妓」字,但他比李蔑好運,「妓」字底下並無「奴」印。他還記得當年被父母賣入妓館與飽受館裡總管虐待的情景,是這些日子教他攻於心計,除去礙他去路之人。

  跌跌撞撞的聲音急促傳來,當殷忭回過神來,一人已撞到他的背後。他皺眉回身,心想又是一些莽撞醉酒的相公不知死活地撞上來,心裡正想發作,卻聽見哀兒大喊:「蔑相公!」

  他拉開倒在他身上的人一看,晃動間那人抬起頭來,半垂的雙眸難以看出他的眼神,凌亂的衣衫與頭髮顯出他狼狽不堪的樣子。

  李蔑看見殷忭手上的煙管,立時不顧儀態地撲過去,一把抓住燒得發燙的煙窩,把煙管搶過來吸了幾口。

  在場的人看到一向淡薄文靜的李蔑為一口煙而變得如此狼狽,無不驚恐退後,有的更開始擔心自己有朝一日會變得像他那樣潦倒。

  殷忭大步走向李蔑,揚手重重給他一記響聒。李蔑應聲倒在地上,煙管離手,他迅時手腳並用地爬過去,卻被殷忭捷足先登,一腳踩住煙管和他的手指。

  「你看你……堂堂花煙館紅牌變得如此不堪,竟為了一口煙像狗一樣趴在地上走!」殷忭狠狠轉足輾磨他的手指,下眼嘲笑。

  哀兒見狀頓時跑上前推開殷忭,她知道手指是李蔑的命,若傷了關節,他那一手好琴亦隨之斷送。

  「蔑相公,你怎麼回來了?」哀兒扶起李蔑,一邊為他拍去手上的泥塵,一邊關切說道。

  李蔑像是失了神志一樣,不斷往殷忭的煙管伸手,喘聲越發粗重,身子亦不住抽搐顫抖,「給……給我……」

  「若你以往亦是如此多好?那我會一直把你當弟弟看啊。」殷忭得意一笑,俯身在他耳邊續道:「可惜你偏偏搶了我最想要的位置,令我容不得你,讓他把你逐出花煙館。」

  哀兒聞言雙眼圓睜,緊緊抱住李蔑發抖的身子,愕然說:「是、是你……是你向老闆告密,出賣蔑相公?你們不是朋友嗎?!」

  「朋友?」殷忭冷笑一聲,如以往般擺出友善的樣子撫摸哀兒的頭,輕道:「別說殷相公不教妳喔,哀兒。天下間並無朋友,只有利益。能利己的才是朋友,沒用的就一腳踢開。我們做妓子要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就會像他這麼潦倒。試問出了妓館,又怎會有人可憐我們?」

  哀兒驚詫眼前如此惡毒之人竟是一直待他們猶如親兄的殷忭,眼中不住打轉的淚水終忍不住重重落下,應聲落在沉木色的地板上,顫抖的雙手越發用力抱緊李蔑,生怕殷忭再道半句傷人之言。

  寂靜之中,幾記響亮的腳步聲沉沉響起。男人身穿藍衣,半束髮髻,一身氣質打扮看似名門出身的翩翩書生。眾人見他步下樓梯,無不低頭散開,輕喚一聲「老闆」。

  他遙遙看見殷忭滿面猙獰的樣子,立時蹙眉搖首,口中低喃一句「教而不善」,便揚聲對他說:「忭,回屋。」

  殷忭看見他生氣的樣子,登時失了氣焰,慌忙走到他面前對他解釋:「我、我只是……」

  「閉嘴!」男人大喝一聲,抬手捂住殷忭的嘴巴,瞟向立於一旁籟籟發抖的僮僕,冷聲續道:「帶殷相公上去,不准他出門半步。」

  「嗚唔!」殷忭瞪目使勁擺首掙扎,卻掙不出男人的手。他發狠咬了那人的手一口,卻換來對方毫不憐惜的響聒,僅僅一下,已打懵了他,滿腔不甘化成哀愁,幾欲掉淚。

  僮僕上前扶住殷忭的手,他清楚知道主子待會將遭受何種折磨,但他逆不得老闆之意,只好扶著瞠目淚盈的殷忭回屋。

  男人左右一覷眾人,不干事的姑娘相公紛紛帶同自己的僮僕回屋,獨留哀兒一人吃力地扶起萎靡不振的李蔑。

  他見哀兒幾番努力仍不能扶起李蔑,遂伸手扶他一把,示意哀兒放手,讓李蔑靠在他的身上。

  他扳過李蔑的臉輕拍幾下,逼他那渙散的雙眸看著自己,淡道:「蔑兒可知我是何人?」

  李蔑茫然地轉目看著他,片晌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香,頓時回過神來,攀附他的衣襟不斷點頭,「老闆,老闆!你、你最疼蔑兒了,給我煙!給我!」

  男人看向哀兒,不緊不慢說:「去叫管事備車,說我要帶蔑兒回將軍府去。」

  哀兒一聽見老闆要帶李蔑離開,當下不懂反應。她一邊想李蔑留下,但另一邊卻想他重獲自由,雖不知那位收留李蔑的人是否真正的好心人,可她想一試,卻又捨不得離開他,心中頓時掙扎不已。

  「還不快去?想反了?」男人一挑朗眉,極為不滿地斜睨哀兒,眼神凌厲得令哀兒不敢不從。

  馬車顛簸而行,李蔑對男人身上的煙香依戀不已,口中不斷唸唸有詞,只求男人給他一口煙,以解難耐。

  車夫勒馬,回身勾起車帘對車內之人說:「老闆,到了。」

  男人漫聲應了,兩手扶正軟倒在他身上的李蔑,拍拍他的臉頰,柔聲道:「蔑兒,跟我下車。早聞樂淵岳是正人君子,他既救了你,便不會為難於你。記住,進去以後你不再是我花煙館的人,你從此便是自由身了,知道麼?」

  「不,老闆……我不要……」李蔑撲到男人身上,半帶哭腔道:「你說過會代董哥哥照顧我的,莫要棄我不顧……」

  男人一聞李蔑提起董自彌,立時掐緊李蔑的肩膀,厲聲說:「蔑兒!自彌定必想你離了花煙館,別再流連風塵!」

  將軍府門驀然一開,一個高大的身影跨門而出,身後年老的家僕連忙追上,勸道:「少爺!既然那災星走了便算罷,何必再招他進府?!若老爺知道了定會不高興的!」

  那人頓足回首,正色皺眉說:「嚴叔何時變得如此無情?他分明是個可憐人,何以喚他災星?我決然要救此人,嚴叔若要再管,別怪澐肇自此不再聽嚴叔的話。」

  「少爺!」嚴靖山聽見他道出那個久未稱呼的名字,便不顧在人前失儀,奮力追上樂淵岳的步伐,卻不料一下撞上他的後背,整個人往後退了一步。

  他摸摸自己的鼻子探頭一看,瞥見一個陌生男人逮著連連掙扎的「災星」步出馬車,狼狽地朝樂淵岳稍稍點頭。

  「樂將軍,幸會。」男人嘴上雖甚是客氣,但卻一臉不卑不亢,全無半點敬畏之意,反有長輩之儀。

  樂淵岳瞥見虛軟在男人身上的李蔑,心中突然一揪,直覺想要掠身上前把李蔑奪回,抱在懷裡不再讓人染指他半分。

  男人見他一雙英眸暗藏敵意,對懷中人的愛護之心更是表露無遺。他上下打量這位年少出英雄的將軍一眼,雖不知蔑兒用何法子竟能令他傾心如此,但對方畢竟是大將軍,若來日當真負了蔑兒,街頭巷尾總少不了風聲,何況他堂堂花煙館老闆,從沒消息能逃過他的耳朵。

  李蔑方聽聞老闆喚眼前之人「樂將軍」,他立時反應過來,想起今早那個愛管閒事的樂淵岳。他曾忖這人是個正人君子,卻不料他好管閒事,這下竟連他的私事都要管上!他討厭這種人!更恨口口聲聲說要幫他,卻推他墜入深淵之人!

  他猛地掙開老闆的手,腳步浮泛,連連後退,直至撞上身後的馬車才頓足下來,抖著聲音瞠目指著樂淵岳說:「你、你走開!」

  「蔑……」樂淵岳踏步上前,剛向李蔑伸手,就被他反手打了開去。

  李蔑橫步躲到老闆身後,兩手緊緊攥著他後背的衣衫,如受驚的小童般睜著驚恐的大眼,顫聲道:「我不要跟他,我不進府!」他深深吸鼻,難以壓抑嗜藥的慾望,擰眉顫抖續說:「老闆……給、給我煙。一口……不,不……半口,半口就好,求你……蔑兒求你……」

  「老闆?」樂淵岳毫不掩飾此刻的慍怒,他意想不到眼前文質彬彬之人竟是大惡不赦的花煙館老闆,垂在身側的雙手慢慢緊攥成拳,指骨「喀喀」作響,在一片沉默之中,分外清晰,令人聞之心驚。

  嚴靖山從未見過樂淵岳如此生氣,縱然面對敵國與女帝,他亦一向處之泰然,平淡而對,彷彿世事與他無關,任誰也不知他心思,更莫說能看出他的怒意。

  老闆微微仰頦看著暴怒的樂淵岳,方才看見李蔑對他的抗拒,自然知道他曾逼李蔑戒煙,也知他恨不得把自己殺之而後快。他回首看了一眼身後嗜煙成癮的人兒,心中暗嘆一聲。想當初,他不過想留住身邊之人,不想自己再孤苦伶仃,自私地毀了他們一生,讓他們離不了自己。可嘆他們無心,而自己的心,亦早已落在那人身上。雖非陰陽相隔,但一道宮牆已把他們隔絕兩地。如今想來,他實在不知自己為何要留住這群相公花魁,空守妓館。或許……是為了這個他們曾經的家,又或許,為了身後這個他唯一牽掛的孩子。

  老闆回身牽起李蔑的手,把他帶到身前,鬆手往他的後背一推,將之推到樂淵岳懷中。

  「我早已將你逐出花煙館,今後生死由天,若得上天垂憐遇上好主子,也是你此生的福份,與我無猶。」

  他頭也不回轉身上車,沉沉對車夫道:「回花煙館。」

  車夫諾諾應了一聲,眼光來回瞥了李蔑和老闆一眼,舉臂揚鞭,馬兒低嘶一聲緩跑前行。

  李蔑聽著蹄聲漸遠,才愣愣回過神來,掙開樂淵岳的攙扶踉蹌追上前去,朝馬車大喊:「老闆!老闆莫要拋棄蔑兒,蔑兒無處可去!」

  左膝一軟,他整個人朝地而倒,臉面擦在地上,沾了一臉泥塵,伏在地上,雙眸盈淚,「老闆……蔑兒無處可去啊……」

  樂淵岳躩步上前,蹲身扶起李蔑,細心為他拍去身上塵埃。一滴熱淚落應聲在地上,他抬首一看,瞥見李蔑抿緊雙唇,無聲飲泣,清淚滑過臉龐,洗去頰上泥汙。

  他不知為何看著心疼,伸手輕輕為他抹去淚痕,隨之傾身一抱,把眼前纖弱的身軀摟入懷中。

  嚴靖山頓時倒抽一口氣,綻嘴片刻,遂閉目扶額搖首,心中重道一句又一句:冤孽!冤孽!

  驚的又何止嚴靖山一人,倏然被人抱緊的李蔑亦為之一驚。他止了哭泣,扭肩欲掙出樂淵岳的懷抱。他不要如此溫暖厚實的懷抱,也不要沒有交易的情誼,如果從一開始就沒有這些東西,那麼之後便不會再感到痛!

  「放開我,放開……」

  樂淵岳把他抱得更緊,在他耳邊堅定道:「既然無處可去,那跟我回府罷。我會照顧你,給你一個棲所。」

  李蔑長睫一眨,淚珠落入樂淵岳的肩頭,在暗紅色的衣衫上暈開一曇紅淚。身子驟軟,眼皮隨之闔上,奔波勞累半天的身子終熬不下去,陷入昏睡之中。

  樂淵岳感到懷中一沉,稍鬆雙臂一看,瞥見李蔑已然昏睡過去。他輕而易舉地把李蔑橫抱而起,往回走到嚴靖山身前,向他吩咐:「嚴叔,麻煩你請徐大夫過來罷。」

  「少爺……此人,此人不可留啊!」嚴靖山冒險一再勸話,只盼少主能回心轉意,放棄此人。

  可是樂淵岳卻搖了搖頭,蹙眉勾起一記苦笑,「回不了頭了……」

  他逕自繞過嚴靖山,在家僕眾目睽睽下抱著李蔑步入府門,不理身後聞言軟倒跪地的嚴靖山。

  春去秋來,日月如梭。徐大夫肩提藥箱走在零落數片枯葉的走道上,抬頭瞇眼一瞥天邊紅樹,又是一年,不禁垂首輕嘆,繼續往將軍府南邊的院落走去。

  他早在半年前便成了將軍府的常客,樂淵岳更下了吩咐讓家僕莫要怠慢他,准他在將軍府中出入自如。

  本已退隱多年的他眼見樂淵岳對南院之人越發用心,他曾怕那人阻了樂淵岳的路途,甚至想過在那人的湯藥中加味毒藥,讓他死於非命,滅了隱憂。

  可是他身為醫者,又豈可妄意殺害這個無辜之人?他雖同情那人既為奴,亦為妓,但單憑樂淵岳對他日漸動情,已足以令他惹來殺身之禍。尤其若被那位知道這人毀了這十多年來的計策……恐怕他這半年來的辛勞都在一朝徒勞。

  走到南院的寧雲軒推門而入,身後的日光灑在地上悠悠拉長他的影子,照亮幽暗的房間,他更帶來門外動聽的鳥聲、水聲,秋風吹散屋內的藥味與腥氣,抱頭坐在床沿的人終緩緩抬首看向來人。

  徐大夫緩緩步近,看到李蔑睜目粗喘的樣子,便知他又犯毒癮,滑落手肘的衣袖上,是一道道觸目驚心的抓痕,道道鮮血淋漓,沿上看去,不難看到指縫處沾了血肉,一片模糊。

  他幽幽長嘆一聲,轉目瞟了地上碎得四分五裂的琵琶,不知李蔑又毀了幾個樂淵岳特地為他尋來的好琴。

  半年來,樂淵岳處處容忍他,又為他打點一切。他煙癮難耐時,樂淵岳任他拳打腳踢,也不離他半分,甚至不理嚴靖山勸阻執意與他同住。只要沒有軍務在身,樂淵岳一定整天陪他一起戒煙,一起受這份苦。

  治療三月,李蔑的煙癮去了大半,卻毒癮未清。缺了五石散支撐的身子日夜難耐,雖失去對煙的渴求,卻換成不知自己想要什麼的慾望。一股莫名的欲求在體內橫衝直撞,不斷教他伸手去抓,但他卻不知自己究竟欲要何物,彷彿天性如此,令他不得不盲目追逐渴求。

  徐大夫放下藥箱,上前扶起李蔑的手臂一看,一邊搖頭,一邊替他上藥。

  李蔑精神萎靡地看著他的動作,嗜睡的徵兆又起,人慢慢往床歪去,靠在枕上輕眨雙目,茫然地看著地上的碎琴,口中悠悠唱出輕細的小曲,猶如有琴音相伴,醉心悅耳。

  歌聲驟止,李蔑一手抱頭,縮起身子壓抑地痛呼一聲。徐大夫從悅耳的歌聲中回過神來,看見李蔑拉扯頭髮的手越發攥緊,立時放開他的手臂低身問他:「又犯頭痛麼?」

  「嗯……」李蔑頻頻點頭,驀地仰身向後一呼,抓過床上的被子狠狠咬住,不讓自己再叫一聲。

  徐大夫快手快腳從藥箱取出丹藥,拉開被子,扶起李蔑,把丹藥掐碎放進他嘴裡。眼見李蔑的手又轉而抓向手臂,尚未包紮妥當的傷口再次見紅,徐大夫不禁重嘆一聲,喚小廝過來扶穩李蔑的身子,讓他得空取藥包紮。

  徐大夫小心翼翼地幫他拔去臂上零碎的木屑,而後仔細上藥包紮。當處理妥當後,李蔑已然在小廝身前沉沉睡去,但緊蹙的雙眉卻不曾舒開。

  回想當初以為李蔑是個放肆的妓子,卻不料他自緩了煙癮後不再大吵大鬧,一直過得恬恬靜靜的,對樂淵岳也甚有分寸,不會如妓館的相公那樣諂媚或是勾引主子。任樂淵岳對他再多關心,他也不作回應,不會踰矩。

  若毒癮又起,他便獨自瑟縮一角拚命死忍。直至心神難耐,實在難掩狂態,才會破琴自殘。

  徐大夫心知毒癮難忍,不少病者難忍自戕,但李蔑卻一直咬牙死忍,從不輕生,如此令徐大夫對他大為改觀。

  對他知進退的舉動,徐大夫更是不忍毒害李蔑,雖錯不在他,但樂淵岳對他的關心已越尋常友人之道,故他對樂淵岳仍是一個禍害。

  「你下去給公子煎藥罷。」徐大夫接過李蔑,輕輕把他放在床上,蓋好被子,才收拾藥箱準備起身離去。

  剛走出屋門的小廝瞥見來人立時頓下腳步,恭恭敬敬地朝那人弓身行禮,才繼續往外走去。徐大夫聞聲轉首一看,看見樂淵岳看著地上的碎琴輕皺英眉,緩步而至。

  徐大夫向他拱手作揖,詳道:「公子方才癮起,老夫到來時已見公子傷了自己,又犯頭痛,好不容易才睡了過去。」

  樂淵岳微微頷首,逕自坐在床沿,一臉疼惜地輕撫李蔑的臉龐。他不知自己為何對李蔑一見傾心,只知自己不能把他棄之不顧,像是重拾珍寶一樣,捨不得放手。

  「少爺打算日後如何處置公子?他不可一直待於府中。」徐大夫垂眸凝視樂淵岳正在撫摸李蔑的手。

  「此事我自有打算。」樂淵岳斂手輕嘆,起身走到殘琴前撿起一塊碎木,幽幽淡說:「我說過給他一個棲所,自不會趕他離開。只怕來日紛爭驚擾了他,其時只好麻煩先生帶他迴避。」

  「可是那位一定會……」

  樂淵岳回身抬手打斷他的話,顰眉愁道:「我知道。」

  他看著手中的碎片,垂肩重呼鼻息,負手仰頦續說:「我不過想嘗嘗心繫一人的滋味而已,日後我終究要聽那人之言……」

  「少爺,你如此又何苦呢……百病之中,唯獨心病不可醫啊!」徐大夫連連擺首嘆息,面對眼前二人,除了嘆息,就只剩萬分無奈。

  樂淵岳緩緩垂首,定睛看著床上之人,「若是如此,就讓我病上一次,好讓我此生都記得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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