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筷子輕敲高腳杯的聲音清脆悅耳，暖和綿長的呼吸輕輕拂過耳廓，隨手拉起被子埋頭摩娑，熟悉的味道與溫度溫柔地喚醒了他。

  貼身睡在身後的人動了動，不過一會兒，柔和的手機鬧鈴便聽話地靜了下去。一雙健碩可靠的手緊緊從後抱住他，軟暖的嘴唇輕吻他的耳際，帶著剛睡醒的聲音噥噥說：「早安。」

  他沒有睜開眼睛，嘴角微微上揚，挪身貼緊身後的懷抱，「早安……」

  聽見身後人笑嘆一聲，感到有人探身看了看他的睡顏，頰上連連被人輕柔地吻了數下。

  「還不起來？今天早上不用教班？」

  「要啊……可我就是想多賴一會，不行嗎？」他抱住被子，綿軟的黑色短髮在被上蹭出淡淡的洗髮水香，加上二人的沐浴露香、洗衣粉香，再混上那人的味道，僅屬於他們家的味道便衍生而出。

  那人把剛長出鬍渣的下巴貼上他的臉頰，壞心地看他被刺得眼睫顫抖、縮起肩膀的模樣，笑說：「那我也學你賴床，讓他們在會議室等個夠。」

  聽到這個言出必行的人這樣說，他終於張開清靈的眼眸，稍稍偏過頭去，打了他的手臂一下，略打責怪說：「都起來了，不睡了。」

  那人趁機在他唇上偷了個香，「乖紀年，待會獎你多吃半件雞蛋吐司。」

  「哼，那另外半件呢？」

  「我吃。」

  那人咬了咬他輕笑不滿的嘴，快手快腳起身梳洗，待他看著他洗漱完畢，看著他站在衣櫃前換上昨晚早已燙得筆挺的襯衫西褲，看著他把襯衫捲在手肘破壞衣袖的順直，看著他回身走過來，在他唇上落下帶著薄荷香氣的吻，他才懶懶起身，揉揉幸福得有點發疼的胸口，走進浴室。

  一杯熱乎乎的牛奶剛放在樂紀年面前，那人又匆匆轉身回到廚房執起膠鍋鏟翻雞扒。橄欖油的香味隨著滋滋炸炸的煎肉聲飄來，他拿起杯子吹了吹上面的熱霧，聊有興致地托頭看著這個傻呼呼的男人為自己煮早餐。

  看著看著，甜甜的奶香勾起了剛滅的睡意，他托著頭打了個呵欠，雙眼微瞌，便朦朧睡去。

  時緩時重的古琴聲欲哭訴般在耳邊響起，可憐的抽泣聲不斷擴大。

  「你睜眼看看……你騙我……」熟悉的聲音一而再，再而三指責他。

  什麼時候騙你了？

  他皺皺眉頭，依言張開雙眼看向聲音的來源。

  映入眼簾的人有著他愛人的臉容，哭花的臉依然不損他的俊顏。他伸手想幫他抹去臉上的淚，卻看到自己的手淡淡的穿過他，動作之間，手邊還帶著一縷迷霧。

  摸不到，為什麼摸不到……

  他低頭看向自己半透明的身軀，未及驚訝，卻突然發現眼前的人有點不妥。

  臉孔的確沒有不同，但髮型不同，衣著不同，氛圍也不同，感覺更是大大不同！正確來說，面前這個人跟他的年代不同！

  那人的眉頭緊蹙，豆大的眼淚重重落在他的臉上，一臉傷心欲絕，卻強顏歡笑撫上他的臉，哽咽道：「可我就是愛你……」

  心臟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他嚇得整個人往上一跳，湊在他身旁想看看他是不是不舒服的愛人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打中，頭頂狠狠撞到下巴，痛得二人都彎身下去。

  「你沒事吧？嗯？」

  溫暖的手摸在他的頭上，他抬頭看著一手幫他揉撞到痛的頭，一手揉著下巴的人滿臉擔心地看著他，心裡立時滿滿的，張臂把人抱住，埋首在他的腰裡，吸納他的味道。

  「徐在尋，徐在尋……」

  男人有點驚訝，愣了一會才回抱他，柔聲問：「怎麼了？」

  他埋首在徐在尋腰間搖首不語，也不怕他身上的油煙味，用力嗅著他身上的味道。

  徐在尋低笑一聲，「我明明記得你不是屬狗的，怎麼學小狗嗅來嗅去？嗅得我肚皮都癢了。」

  聽到對方這樣笑話自己，樂紀年起身扭了他的肚皮一下。徐在尋躲不過被掐了一下，一臉嘻皮笑臉想反擊過去，卻不料樂紀年低著頭認真說：「我不會比你先死，不騙你。」

  徐在尋聽到這表面聽起來不吉利的話，收起玩鬧的心，微微一笑，心中的甜膩蔓延開來，流轉全身。「可我捨不得你一個人啊，那怎麼辦？」

  樂紀年搶著回答：「那我們一起——」

  「一起活下去。」

  徐在尋打斷他的話，俯身吻上他的唇。這個吻不同剛才的早安吻，也不像剛才那般輕柔，而是帶著滿滿愛意，略帶攻佔豪奪的意味，讓樂紀年嘴裡的牛奶味順著他的味道嚥去，最後只留下他一個人的味道。

  只屬於他的味道。

  低沉的大提琴一遍又一遍奏著同一個小節，驀然一下跑音，滿身疙瘩令樂紀年從今早的吻中驚醒過來。

  偌大的教室裡，微黃的柔光與亮白的燈光結合出舒服的光線，把獨具西洋風格琴室照得分外明亮卻不失格調。

  面前的學生是個乖乖的高中生，拿著琴弓指著樂譜，向他請教，「樂老師，你能示範一下這首曲子嗎？我抓不到那種悲傷的感覺。」

  樂紀年隨便點了點頭，他出了名冷淡性子，若不是在樂團中甚有名氣，廣為大眾欣賞，恐怕跟他學大提琴的學生不足以令他經營這家琴室。

  他逕自拿起打開放在身邊的大提琴盒，拿出大提琴稍稍調了調音。單是一個音節，優美的音色便令學琴的人自愧不如。

  他瞥了譜子一眼，閉上雙眸拉出第一個音。

  猶記得二十三歲那年，他剛從法國完成人生第一場個人匯演凱旋返國，未及回家與父親見面，便收到本地交響樂團向他提出戶外合奏的邀請。

  這個本地交響樂團在世界排名上不算太低，是本土最出色的樂團，他考慮了一會，便答應了他們的邀請，參與這場海旁演奏會。

  這首《élégie》便是他們當日演奏的曲目，也就是這首《élégie》，讓他與徐在尋相識。

  沉鬱傷感的曲調令人放軟心腸傾耳聆聽悲傷的故事，情到盡時，激昂急速的拍子把聽眾帶到情緒高峰，悲痛之情在迅間爆發，如一記重錘敲碎了痛得不能自已的心。

  「您好，請問閣下是大提琴家樂紀年嗎？」演奏會結束後，一個身穿黑色西裝和領帶，配上白色襯衫，顯然一副司機打扮的男人走到他的面前，客氣問道。

  正在後台把大提琴放回琴盒裡的他打量著那人，低頭繼續收拾東西，冷淡說：「我不是大提琴家。你是誰？」

  男人尷尬一笑，向他指指遠處看海的人，「徐在尋先生想見您一面，請樂先生賞面。」

  他朝男人所指的方向看去，看海的人彷彿接收到他的視線，默契地回過頭來。二人視線相觸，徐在尋索性轉身看著他揚起一記悅然的笑容，任由海風吹起他那清爽的短髮和銀灰色的西裝衣角。

  那一瞬間，他好似看到徐在尋穿著一襲古裝長袍，整齊綁在腦後的馬尾隨風而動，眉眼間的柔情溢滿心坎，似曾相識的熟絡感令他胸口發麻，鼻尖甚至有點酸了。

  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放下自己最珍而重之的大提琴，來到徐在尋面前，定睛凝視他的雙眸。

  對了，那時剎那間看到的徐在尋，正正就是夢中那人的模樣。

  一片藍天映在車子的擋風玻璃上，隨車子行走滑過一片又一片雲朵。大提琴靜靜地睡在琴盒裡，橫躺在車子後座。駕駛座上的人想著與愛人相識種種。

  從他們相識到相戀的時間不長，然而這份情卻不曾冷卻，二人一直維持著那份愛戀，直至四年後的今天，甚至永遠。

  他沒想過為什麼要跟他在一起，更沒想過他們什麼時候會結束，彼此都把對方看作畢生的伴侶，愛之，憐之，疼之，惜之……從未少過分毫。

  他向來對世事淡薄，可是當他遇上徐在尋，他驚覺自己對這個人的想念日益加深，所有關於他的事他都不能漠不關心，他那顆冷淡的心臟彷彿生來只為他跳動，一旦離了他，便心疼得很似的。

  想到這裡，他淡笑按住自己的胸口，感受心臟的跳動，感受自己對徐在尋的愛戀。

  車子駛進徐在尋辦公大樓的停車場，他匆匆下車拔足往電梯跑去。

  電梯「叮」的一聲開門，忙帶他升到徐在尋所在的辦公室。那猶如抽去靈魂的失重感，斷續細碎、不屬於今生今世的畫面亦隨之竄進他的腦袋。

  是誰為他悄然離去而哭？是誰為他不愛惜自己而怒？是誰為他一笑而忙？

  是淵岳？是澐肇？還是在尋……

  電梯門一開，徐在尋帶著一貫悅然的笑容站在他面前，笑說：「怎麼來了也不告訴我？要不停車場保安告訴我——」

  樂紀年倏地撲進徐在尋的懷抱，也不管他的秘書在不在，逕自埋首在他的肩窩抽泣起來，用力把人緊緊抱在自己懷裡。

  「你真的找到我，你找到我……」他抬起頭看著徐在尋，伸手輕輕撫過他的眉眼、鼻樑、臉頰、嘴唇……

  滿載兩世情意的淚水接連落下，不受現世紅塵所染的雙眸依然清澈如泉。徐在尋看著他的淚眼，猛地如被雷擊腦筋一麻，常常掛在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斂了下去，腦中閃過一幕又一幕令他心酸又心痛的畫面。

  一個與他心愛之人有著相同面孔的古代男子靠在他的懷裡，唇邊掛著一道血痕，努力睜著迷蒙卻不失清靈的雙眼仔細記住他的樣子，艱難笑道：「真俊……這就是我國的王……是我鍾愛之人……是我的弟弟……」

  「蔑兒，蔑兒……」是誰用他的聲音說話？是誰用他的手為眼前人抹去嘴邊的血跡？是誰的淚重重落在此人的臉頰？

  「澐肇，此生能遇上你……真好……」

  他的心晃了一晃，潛意識知道他說完這句話便是生死訣別。他想伸手捂住那人的嘴，想中止這場荒誕卻又真實的夢！可他阻止不了！更阻止不了他在自己的懷裡斷氣。

  「蔑兒——！」徐在尋驚醒過來，卻發現自己躺在家裡的大床上，手裡緊攥著一人的手。

  他轉頭看去，與夢中人有著相同臉龐的樂紀年靜靜躺在自己身邊，眼睫輕顫，眼角慢慢凝了一顆淚珠，遂不勝重力淒然滑落。

  被淚水浸染的靈眸徐徐張開，長而深重地嘆了一口氣，回握他的手，抬眸定睛看著面前相隔千年再見的人。

  樂紀年壓下喉間的哽咽，帶著淚紅的雙眼，淺笑道：「我答應過你的……此生，我只為你打算。」

  徐在尋帶笑落淚，張臂把人一擁入懷，「永生永世，再不分離。」

  「……我不會再讓你孤單。」

  「我也不會讓你離我而去。」

  徐在尋低頭向樂紀年的唇吻去，溫熱的吐息在唇間流轉，宛如他們生生世世的情，纏綿溫潤，連綿不息。

  若是摯愛，許你來世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