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是什么意思？”那个醇厚温和的声音变得冰冷起来，他的表情凝重而深怀厌恶。如果不是命运这该死的安排，他甚至不会让他回到穆尔达。现在他如期到来了，在这个自己执拗地记在心上的他随口说过的日子。“舅父，我不相信您会不理解我的意思。”

  褐色头发的人鱼坦然地站在暴怒的国王面前，把国王显而易见的怒气理所当然地忽视掉。在对待小人鱼的态度上，他们两个有着截然不同的分歧。简单来说，斯瑞答认为今天到来的这位小人鱼理所当然成为他们的王后，而暴怒的国王从来不曾想让他自己的婚姻成为束缚他人的绳索。

  严格来说，牧也是小人鱼，他还没成年，只是因为其他的小人鱼个个都是四五年内就能回到了穆尔达，才会显得牧的年纪比较大。确切的说法是，牧只是显得比较年长的未成年人鱼。

  穆尔达的坟茔里藏着许多的秘密，普通的人鱼并未得知，但是这些秘密在数量不多的丝丽瑞兰族里，早就不是秘密。他们确切地知道那所谓预言的未来，只不过词意含糊的句子里，到底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哪一句，才是准确的未来，没有谁能够正确判断。

  在预言中，在特定日子归来的人鱼，将是他们的王后。

  而在那之前，国王回到穆尔达后直到现在的这段日子里，穆尔达归来的小人鱼猝减。人鱼一族，曾经是海上的霸王，强壮彪悍近乎无所不能，甚至拥有像是神话般的魔法。只可惜，数量在到达一个至高点之后开始猝然下降。像是一个魔咒，所有种族在达到一个极致的辉煌之后，都会凋零。

  一千多年的祭司留下几个预言，最近的一个，就是【王将会遇上他的妻子，恩赐将重回我族。孕育的下一代，将会是海洋的主宰。】

  但是你知道，所有的预言在后人看来，不是咒语，就是笑话。而这一个，显然像是一个笑话。无论王的妻子是谁，神的恩赐都不会随着一条人鱼的回归而重回到人鱼身上。神的恩赐如果这么简单就回到人鱼一族，那他们又是怎么开始式微的呢？人鱼海洋霸主的称号并不只是他们族人吹嘘而来，但是盲目相信这个称号是真实的，却又太过骄傲自大了。预言的第二句中说到的下一代将会是海洋的主宰，看起来也太过虚幻飘渺了。

  “王，我之所以唤您为王，不是因为您头上带着冠冕，那只是我们伪造出来的虚名而已；我之所以一直为您管理这个王宫，不是因为您的名字被刻在圣碑上，您明白我们为了巩固王权所捏造的荣誉；我之所以只尊你为王，不是因为您的血统有多么优秀，丝丽兰族的血统无所谓谁比谁更高贵……我是您的舅父，也是丝丽兰族的管家。您是我们的王，统领着穆尔达，但是你也知道，对于大海来说，我们一族有多么渺小。穆尔达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王国。城市，人类把我们这样规模的建筑，称之为城市，这样一座小小的城市，为什么能在海底存在这么久，我们一族的生命，为什么会被称为永恒，纵使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他生物并不能活得长久，但也是因为冥冥之中的庇佑。”

  斯瑞答说了长长的一段话，仿佛要把他这么多年来没说出口的心思都倾述得干干净净，不留余地的直白。

  “王，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明白你身上背负的责任与命运。更何况，我们需要一位皇后，像预言里说的那样，在特定日子到来的王后。”

  “预言许诺的辉煌看起来如此飘渺脆弱，是什么让你相信这些遥远的预言？”

  “是我族的衰弱。近些年来，回来的小人鱼已经很少了，再这样下去，也许不用等到预言中的灭亡到来，我们就已经消失在大海里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每年依旧准许那些年轻的人鱼到陆地上去？让他们在陆地上自生自灭，然后死无全尸，连身体的蓝色血液，都不能消失在大海里。”他已经承受过一次失去爱人的痛苦了，不想再承受第二次。他明白爱人的血液都不能在大海消失的痛苦。

  但是面前的这位长辈不能理解，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拥有的记忆。就像他以前从来不相信人鱼是神灵的宠儿一样。连记忆都不能拥有的种族哪里像是被神灵宠爱的宠儿？这简直就是被义无反顾的遗弃，被剥夺最美好的记忆，被拿走幸福的感觉。

  现在，却又再次被强迫地去为飘渺的被神灵眷恋的预言而赌上自己和这条小人鱼的幸福。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细细地去观察闭着眼睛的小人鱼的表情。平静而无辜，一无所知，和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原来那么久以前，自己便遇上了他，可是后来自己又做了什么了呢？哈哈，再也没有比自己更残忍的了，让他一个人死去，在陆地上。但是这样痛苦的过往，终究是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的事情了。

  斯瑞答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无法从平静的表情里看出这位陪伴自己多年的长辈的心思。但是纵使是这样，他依旧无法让小人鱼进入预言的魔咒里，无辜地再次毁掉一生。

  斯瑞答的睫毛颤了一下，依旧是低低地垂着眉头，但是他的身子微微地往前倾，双手交覆在胸前，做出一副恕难从命的样子。他不能因为心软所以放过获得丝丽瑞兰族强大的下一代的机会，也不会放过重新让人鱼族强大起来的机会的。

  莹莹明亮的夜明珠点缀在薄绡与珊瑚之中，幽幽荧光的海草藻类簇拥着巨大的贝壳，那副美好的人鱼躯体就被放置在那柔软的植物上面，履上闪烁的宝石碎片。

  牧，他的名字叫做牧。当月亮的每一丝清辉，泼洒在海面上的时候，群星的晶莹将会坠入海底，幻化为顺滑的丝绸般的绳索，把体积庞大的贝壳轻轻地吊起来，垂在海的半空中。

  斯瑞答用他尖锐的眼光重新打量着这条年轻的小人鱼。无论无不无辜，至少他作为人鱼的一员，一出生便无法置身度外，人鱼族需要他。预言听起来遥远而可笑，但是如果选择相信，至少他们拥有多一分保障。年幼吗？并不。牧已经十几岁了，虽然在人鱼族中算是幼儿，但是这种年龄在人类世界已经可以娶妻生子了。更何况人鱼族所谓成年，只不过是指身体的强大程度达到一个顶尖状态而已。在某个时间点达到一个能力的峰值，然后维持的一个长期的状态，被称为成年期。就算没有这个成年期，人鱼照样可以繁衍。

  “长老们不会放任您随意之下做出的决定的。”

  “为什么不呢？我们需要这样一位王后，就算年纪还不够大，但是已经足够进行仪式了。”斯瑞答招招手，唤来两位强壮的人鱼，“我擅自做出的决定，只不过没有得到陛下您的允许而已。之前在圣殿里祈祷的仪式上，我便问过蓼兰长老了，他允许了我的行动。”

  俊美的君主在知道是谁允许之后便默然了。他可以设想过十几位长老一起点头致意，只为了穆尔达的传承，唯独没有想到过，是蓼兰长老准许这项提议。

  那种不解和疑惑，是他万万不能想到的感受。

  “犹豫是君王的大忌，而你已经在这个决定上犹豫太久了，我们不能再等待下去了。就算陛下您依旧拒绝也好，痛恨也罢。既然他在这一天到来了，便该是他的命，即使没有我们的推动，他也会是您未来的伴侣的。”

  “既然他总将会成为我的伴侣，那为什么你们急着举行这个仪式？你们在说谎！”

  “不，并没有。因为我们已经等不及了。我们已经无法再等待上十几年了，一分一秒我们也等待不起，既然孕育者已经出现，我们就没必要等待下去。更残酷的现实就摆在我们的面前，王您已经无法再在海里留上多久了，您的尾鳍已经僵硬，身体的力量已经没办法自由地操纵，如果小王子还没有出生，我们将会失去崇拜而遭受巨大的打击。崇拜的力量是强大的，我们的魔力就从穆尔达的全部人鱼对我们丝丽瑞兰族的信仰中来，我们不能失去民众的信仰。隐瞒是最劣质的谎言，也是最不长久的。我们能做的只有举行真正的仪式。”

  他呷起微微的冷笑，你看，堂而皇之的理由有很多，但是最基本还是因为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无法让他们信任。

  他不会责怪于他们，丝丽瑞兰族的族人·王室的保卫者·传承记忆的长老们，他们这么迫切地希望举行仪式，全是因为他们觉得一位重病缠身多年的统治者没办法承担太久所谓重任。

  他们也不会相信，他拥有着来自未来的记忆。包括痊愈和有关那个预言的一些真相。

  在那个未来中，他没有孩子，而，牧，在一间干燥黑暗。环境糟糕的小房间死去了，他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而这一切，完全是因为他自己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