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降临，把苍茫的雾气刺破，收拢着无边的黑暗，那张曾经躺着一条有着漂亮尾鳍的濒死的人鱼的房间里终于被抹去全部痕迹，似昨夜的那片幽蓝，仿若一场幻境。

  牧再次醒来时，是傍晚。

  十几米深的海底已经开始陷入黑暗，四周一片安静，呼喊一声似乎可以从深海里得到回应。

  他茫然地看着这片熟悉的海域，恍然如隔世。

  一群蓝白色小鱼向他游来，掠过他的身边，把柔软又坚韧的发丝拂起，在耳边荡漾开来，和水波一起摇晃。向海面上看去，只见一片暗淡的白光。

  他小心地朝水面游去，浮出水面时，正看到夕阳浸在海中，被吞去了一半，橘红色的光由内而外变去，天上的游云被染成大朵小朵的深深浅浅的红色黄色，在绛紫色的天空里渲染着，漂洗着。

  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傍晚。

  身体越发地轻松，尾鳍强健而有力地游动着。他再次潜入水下，随着海水缓缓地漂浮着，细细地查看尾鳍，才发现不太对劲。青兰色略透明的泛银尾鳍毫无割裂的痕迹，他的身体也变成他幼年时期才具有的完美的形态——没有肿胀没有隆起，完全看不出那个孩子的存在！它就仿佛是他的一场梦境的产物，缥缈而虚茫。

  不！那不是梦！他清楚地记得它的存在它的生长它的一举一动！那些刻骨铭心的支持着自己所有意念的所有快乐怎么可能是幻觉？！

  他猛地转身，尾鳍在身后甩起一层水波，快速地往海底潜去。

  他绝对不相信那是自己的幻觉自己的梦境！

  曾经那么痛苦的伴随着他全部感情的记忆难道也是假的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也不再感受不到腹中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让他的孩子不见了？

  然而层层的海涛向他涌来，冲刷着他的身体，平静的海底没有一丝异样。

  顺着记忆往下沉，朝着海水涌来的方向游去，越是靠近，越是有着巨大阻力，他紧闭上眼睛朝最猛烈的深处钻去，冲过了一道岔浪口。冲过了岔浪口之后，激涌的海水又变回缓和，让他得以稍微舒缓。岔浪口位于海底两百多米深的海下，而阳光只能到达二十来米的海底，所以现在他的眼前已经是一片漆黑。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的眼睛已经调节到适应漆黑的状态了。

  他反手摸上眼睛，只觉得手触之处一片温凉。这便是人鱼真正的眼睛了。人鱼真正的眼睛，温而不烫，若水若凉，是真正的温玉。只可惜后来他离开了大海，眼睛被剔去一小片薄膜，人鱼眼睛的特别开始逐渐消失，最后直至荡然无存。

  如今再次触到这熟悉温凉，他不由地心里一颤。他抚着眼睛，不禁地苦笑。那些脑海里的片段，到底是自己的癔念，还是曾有的残念？

  尾鳍强而有力地游动着，这种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过了。

  又穿过一片熟悉的红色藻群，海水逐渐变得温暖，那是从远处涌来的洋流，带着众多的生命与温暖。各种藻类与浮游生物的生长都需要这温暖，那是生长的条件。

  再往下潜，便会遇上一群花瓶珊瑚礁。

  他再游上那么一会儿，果然见到了那片记忆里的花瓶珊瑚，浅色而透明的粉色花瓶珊瑚有着柔和而美丽的光泽，抚和着他的心。

  他试着去忘记那焦虑，只静静地往珊瑚丛中游去。

  珊瑚丛中有一条天然的通道，洋流缓缓地流过时，就在通道中指引着方向。

  牧迎着暖流的方向用力地摆动着尾鳍，大量的海水挤压着身体，气压的挤压越发巨大。

  人鱼的皮肤已经适应了这种浅海与海底气压的大幅度变化，深海的压强也没有对他的身体造成任何影响。这是人鱼的天赐。

  牧静静地随着洋流游去，不由地想起自己的以前。

  人鱼在海里是强大而彪悍的存在，可是为什么自己当初就是忍不住去人类世界去呢？

  是因为过于旺盛的好奇心还是对海洋的厌倦？

  海洋带给他无数的美好的日子和丰富的食物，再也没有比它更慷慨的了。

  他是人鱼，不是人类，本就该在海底生存的呀。

  但是终究他还是去了陆地上，学着用脚去走路，学着不用鳃来呼吸，学着如何生存，学着去适应。然后遇上那个人，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他，然后失去自己的性命。

  游过那片花瓶珊瑚，他纵身继续往下潜去，皮肤的表面能感知到水压的逐渐增大。然后绕过了一道水湾之后，伸手不见五指的眼前开始出现一些微弱的光芒。

  牧心里一动，到了！

  他努力地逆着暖流往着那些散乱的微弱光芒游去，速度加快，之前的游速只是他的中速而已，为了保存体力，非必要的时候，生物大都会采取储蓄能量的形式，人鱼也不例外。

  但是现在他想加快！

  约莫游了四五分钟，那些微弱的光芒终于在眼中变成足球大小了。

  牧估计着距离，然后减缓速度。

  果然，又过了半分钟左右，几条人鱼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们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牧，健壮的尾鳍有力地左右摇摆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他们游到牧的面前，牧张开双手，像他们那般摆动着尾鳍。

  牧闭上自己的眼睛，然后把双臂并在一起，摆在胸前，竖起如一字型固定，然后蹲下身子，使自己的尾鳍曲起来在水中微沉。

  那几条人鱼眼中的警惕微退去，在水中做了几个手势。领头的人鱼尾鳍较其他人鱼会显得更加修长而强悍，他向牧游去，游到牧的背后，抓住他的腰部，嘴里发出短促的一声，几条人鱼便跟上来，并不粗暴地抓住牧的双臂。他们一同把牧往部落里拉去。

  牧闭着眼睛，无法看到自己被拉过哪里，但是很快，他身体周围的水流明显减缓，有点像陆地上小溪流的速度。

  他知道这是到了人鱼聚居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