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兰长老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在穆尔达的出口，他们默默地相对无言许久。直到洋流都开始变得湍急，无数的细小的浮游生物随着海水涌向四方。

  或许真的该离开了。所以长老才神色复杂地说：“再见。”或许后面还有没说出口的话语，可是自己已经没听到了。

  尾鳍有力地摆动着，朝着光的方向游去。一直往上游，只要朝着光的方向，就能到达岸上。

  穆尔达是深海中的城市，而人鱼们少有离开深海的。深海有他们需要的食物和环境，即使他们的身体已经开始可以适应陆地，人鱼也不曾想过永久地离开深海。或许到了岸上，物是人非，大多数的人鱼死在了岸上，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但是他们也仍旧觉得能够死在深海才是自己最好的归宿。

  人鱼们的一生是奇异的，一旦死亡，存在仍旧活着的人的脑海里的记忆便会逐渐褪色暗淡直至无影无踪，可回到深海再去死亡，仿佛就能安慰他们自己——人鱼的灵魂不会消散可以再次出生在这个种族中。

  牧想到了这里，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腹部。

  死于干燥的空气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泊蓝色荧光，疼痛之极的腹部，和那个孩子存在的知觉，那是自己最最痛苦的记忆。如果自己现在这是重生，那或许那个孩子，还可能出现。

  但是现在的场景和情节，已经和记忆不太一样了。

  在出入口处守卫的人鱼不是他记忆中的那几个面孔，小人鱼们也不是印象中的那几个。他的脑海里，从未见过现在这样的情景——

  丝丽兰宫的周围守卫着更多的强壮的人鱼，雄伟壮丽的宫殿被严密的水草包围了起来，细小的鱼米们盘桓在蓝紫色的贝壳上方，暖黄色的光圈也无比地暗淡仿佛这个宫殿已经被废弃了多年……

  想到达琥光，他们就必须经过丝丽兰宫进入西侧甬道，抓着他的成年人鱼们神情肃穆地经过丝丽兰，仿佛牧看到的都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模样。牧回头去看小人鱼们，他们也对此熟视无睹，习以为常的神情让牧感到不安。

  “那里怎么了？”牧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他回眸看去，丝丽兰的色泽一寸一寸地暗淡，就像它是在每一份每一秒地褪去它原有的生机般。

  然而没有一个人鱼回答他这个问题。

  直到他们到达琥光，牧的疑惑也没有得到解释。小人鱼们小声地谈论起他们最近玩耍的细节，守卫队员们则是安静地目不斜视地把他带到琥光中央的珊瑚屋外。

  “长老，有新人鱼来到我们这里。”队长沉声说道。珊瑚屋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带进来吧。”

  “是。”牧被从后来拉起手，反卡在背后使不出一丝力气，队员们把他拉进珊瑚屋中。

  珊瑚屋里光明得很，墙壁上镶嵌着众多的夜明珠与其他会发光发亮的珠子，深海鱼类体内能被提取出来不会消失光芒的亮性物质也被涂满整个屋子。

  牧就是在这明亮中进入众人眼中。

  穆尔达一共有十七位长老，他们共同有着普通人鱼难以企及的智慧和知识，更多的，是有关死去人鱼们的记忆……

  如此出现在这个屋子里的共有五位长老。木易、黄芪、苦晔、迩德、曼奇……偏偏没有蓼兰……

  和记忆中已经截然不同了。当初他来到穆尔达的时候，只有蓼兰作为他的指引，在这座庞大的珊瑚屋子中，教给他简单的人情世故和守则……

  那是不是代表着，一切都不会一样了？

  他也许再也不会和那个人相遇，再也不会被那个人当做消遣和掩饰，再也不会……再怀上那个孩子？

  纵使他自己已经放弃对那个人的奢望，可他舍不得那个孩子，那个还未出生便随他一起死亡，尸体化为乌有，再也不会有任何存在过的痕迹的孩子……

  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长老们的视线聚拢在他的身上，让他感觉身体上的每一寸皮肤似乎都像长满了寄生虫一般发痒难受，让他揣揣不安。

  他忍不住低下头去，不去接触到任何的目光。

  这些长老们的名字经常出现在公告和讣告的落款处，在人鱼们的口中不断出现，他们也是所有人鱼的指引者。

  但是，牧不曾和其他长老单独地见过面或是交流。蓼兰作为他的指引者，也只是在开始的那几天对他无微不至，关怀不断，直到他熟悉穆尔达，了解它并爱上它。

  而现在，这群人，穆尔达最高智慧者们的五个，正在打量着他，用他们洞若明珠的眼睛和智慧的心。

  “你并不是第一次到来穆尔达。”苦晔长老这样说道，缓缓地抬起他褐黄色的眼眸再次看向他，“你的眼睛中带着对这里的熟悉。你到底是谁？”

  牧的瞳孔在他的不自觉下变大。他不知道，为什么长老们的感触总是如此灵敏？然而没有人能够给他答案。

  “已经很久没有人回来过呢，为什么我们会没有你的记忆？”

  牧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算什么？

  沉默掩住一切情绪。

  长老们最后决定，把他先放到绮瑞沼泽那边，让他在监视下生活。因为牧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对穆尔达如此熟悉。

  穆尔达是人鱼们在大海里唯一一座聚集的城市。它不能暴露在对穆尔达有异心的任何人鱼或是别的什么生物的眼中。

  牧没有对自己的熟悉做出任何解释，他从进入珊瑚屋的那一刻起，便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人鱼的嗓子拥有着莫大的魔力，在彼此的耳中，是天籁。所以每一个人鱼都极其热爱自己的声音并且热衷于使用它，在发出声音的时候，表现出自豪与高傲。

  牧知道自己和其他人鱼有点不太一样。他不爱说话。年轻的人鱼们喜欢吟唱那些美丽的歌谣，但是牧从来没有唱过任何歌曲哪怕一首也好。

  而这一次，他的沉默使他不善言辞，给他带来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