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沉默，迟早会给你带来麻烦。”蓼兰长老是这样说的。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色疲惫，眉目间静穆地流淌着哀伤。他抚上他怀中那枚从未在牧面前打开过的雪白扇贝，修长白皙的手指温柔地抚过扇贝的每一道纹理，宛如抚摸着他千年难忘的温情。他轻柔地把它托着，指尖与手心都触碰到扇贝，稳妥而温柔地把它放在一堆小沙丘上。

  这里是人鱼的坟茔。没有尸体的人鱼只能让遗物埋葬在这片土地上，作为死去的唯一慰藉。人鱼的灵魂飘荡在大海中，这些物什放在这里，或许可以指引他们回来，回到穆尔达。

  人鱼坟地里四处散落着枯死已久的绿珊瑚，没有珊瑚虫生长的珊瑚只能维持着多年前的模样，或被暗涌卷起的砂砾掩盖，被折断，断枝遗骸零落一地。

  牧只能看到四处散落着贝壳、鱼骨、鳞片，还有骨笛。那些东西原本都有海蔓连在一起，被刻上漂亮的海底纹饰，现在全部散落一地。那枚雪白的扇贝与这些被蒙上一层沙尘的遗物一起静静地躺在这片土地上，它也会很快就被海流铺上一层薄沙，雪白不在。

  坟茔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海沟，恰如其分的暗涌与漩涡保护着这些遗物，让其他巨大的海底生物无法掠夺走，同时也巧妙地让这些杂乱的遗物不被带走。

  “长老……”牧忍不住喊了一声，蓼兰长老对着那枚扇贝凝视许久，他的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分明的感触。

  或许自己以后也将这样子，留下一两件小小的东西，只有蓼兰一个人，凝视着那小东西，就像他现在凝视着这枚扇贝那般。

  “牧，你几岁了？”

  “二十七。”

  人鱼的年份和人类差不多，他们把海底第一个春溯当成一年的开始。春溯其实是人鱼们互相倾诉，寻找配偶的日子。春溯大约为两个星期，这段时间里，人鱼们会热情高涨地玩耍嬉闹，寻找伴侣。

  牧回到穆尔达的时候，已经是十八七了。他有着矫健的身姿与强健的体魄，在海底游荡多年让他没法想象自己像其他人鱼那般自如嬉笑。之后他的母亲一直需要照顾，他也就把不必要的集会和交际都推辞了。所以直到现在，牧也没有参加过一次春溯集会。

  “你的母亲，当年可是在集会上遇到你的父亲的。”蓼兰长老笑着说，眼睛的情绪比平时温柔了许多，似是在回忆着当年的情景，“你也应该多参加几次这种集会才对的，找几个朋友也好。”

  牧没吭声。蓼兰长老惆怅了一会儿，又说，“可惜你就要走了。”

  每年穆尔达就会有几十个名额，护送，更准确地说，是带领，陆地上会有人鱼回来，带领他们去往人类世界。到了那边，一开始会有人鱼指导他们怎么在那边生活，等他们逐渐适应后，便可以自由生活，或是留在据点，负责带领下一批人鱼。

  这次去的人鱼不多，只有十几个，牧是其中一个。

  蓼兰长老知晓后，也没说什么，只淡淡说了声，“随他。”唯一一次叹息，就是在人鱼之坟这里。

  “那是你母亲的鱼骨坠子，那是你父亲的海鞭……”蓼兰长老淡淡地和他数点着，然后说，“那枚扇贝里面装的，是你的本命珠。”

  牧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蓼兰长老说的，是他的胎珠。

  他出生的时候，从卵膜中出来，脐眼那里，含着一个血色的珠子，那就是他的胎珠。刚出生的小人鱼懵懵懂懂，懂得了什么，舀食还来不及，哪里会注意到这么一个小小的珠子。

  直到回到穆尔达，逐渐明理之后，牧才觉得，这颗珠子很奇怪。他小声地去问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才知道，那颗珠子，不是他自己弄上去了。后来又请蓼兰看过，才放在心来，把珠子取下，从此只收起来罢了。之后他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牧也渐渐忘了这颗珠子的存在。

  没想到，这颗珠子，在这里。

  “这颗珠子放在这里吧，如果以后你回来，我再带你来这里拿。”

  牧应承下来。虽说去陆地上生活很有些困难，可他也不是任性为之，所以再回来这事，并不困难。

  “我和你说过，不要那么沉默，什么都不说，以后你会很难受的。”

  “我并没有什么话要说。”

  “随便说点什么也好。只要喜欢就说好了。我们人鱼是喜欢唱歌的，声音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天赋。”

  牧张张嘴，想说，琥光那么安寂，你们不也那么忍受过来了吗？

  没等他把这话说出口，蓼兰长老便早就预料到他的话那般说道：“你在想我们为什么会在琥光忍受安寂对吧。有时候我确实不喜欢琥光，但是我们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即使总有一天要离开，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我们已经适应了这种环境。但是你不一样。就像你想的那样，你用的是‘忍受’这一个词语，你觉得琥光的寂静像一潭死水。你不喜欢，也无法忍受，所以你必须离开这里。穆尔达也有热闹的地方，但是你已经对此感到了厌烦，所以选择去人类世界生活。你觉得那样和现在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

  更何况，你对穆尔达没有念想。我的那颗心已经死在了很久以前了，而你还没有。去吧，去吧，总有一天，你会回望这里，然后思念的。

  蓼兰长老没有把所有的话都说出口，因为他知道那不会改变牧的行程，他也只能为他祈祷而已。

  更何况，如果遇上了爱情，爱情那么让人盲目，想让人不昏了头脑，太困难了。

  就在坟茔里，牧最后一次回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有着长长的头发，盈盈的眼眸，她有着浅浅的悲伤，还有爱。她也爱自己，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了。

  然后牧就离开了穆尔达，他的故乡。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回来了。

  后悔吗？

  牧问过自己。他觉得，并不。至少，自己懂得什么叫爱。还有，舍不得。

  舍不得放弃，舍不得离开，也舍不得那个孩子。

  虽然那个人不爱他，可是他还是很感谢他，是他让自己有了一个孩子。

  可惜呵。

  孩子没有了，他也死了。

  回到穆尔达，就像一场梦。

  当自己的沉默又一次让他陷入了无奈的境况时，他只感到好笑。蓼兰说的对，他的沉默会给他自己带来麻烦。而且不止一次。

  万万没想到，第一次回来，反抗太激烈，让人以为他别有用心，太顺服，也让人以为他别有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