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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心为君开
作者:妙颂九方      更新:2015-12-19 08:47      字数:0
  顾寒江和薛中泽一起回了雷金纳德酒店公寓,这样他能就近上班,而且不会引起过多注意。在酒店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要想不引人注意,其实是很难的。特别是薛中泽所辖的代表下榻区,出了那么个不大不小的乱子,作为带班领班根本不可能“一推六二五”。总要像那么回事儿的走个过场儿,把情况做一定说明。

  祁思源敲了一笔“洗地”钱,撑得口袋都要溢出来,心情舒畅身体通泰。顾寒江亲自出面做交接和致敬时,他表现得极其通情达理。

  这次的乱子压根不是咱们的责任。干部群落中出了这种转着圈丢人的事儿,一床被子抖开盖都盖不严,难不成还能满世界嚷嚷去?!少数干部作风不严谨,立场不坚定腆着大脸到处散德性,光腚掰眼子一通鬼跳舞,还想回过头来逼着看热闹的人纷纷自瞎双目?!那就得让他详细打听打听思源公子是谁了!

  “思源啊,哥哥还是要谢谢你。”顾寒江往一旁写字桌的方向扫了一眼,薛中泽正抱着笔记本看视频。——祁思源撅着嘴哟了一声笑哂:“甭来这份假招子了,各有所得就都该干嘛干嘛吧。提醒你家‘小猫儿’,别回家一梦千年,忘记回来上班就行。”

  听到写字桌方向响起两声呛水的咳嗽,顾寒江伸手拿烟改为端茶杯,并且适意的对薛中泽说:“中泽啊,你打电话给楼下西餐厅,送两份果盘上来做宵夜。”看着薛中泽起身够过座机点餐,顾寒江回过头低声嘱咐祁思源,“我得提醒你,意外之财不可久留,赶快消化掉。叶氏兄弟不会这么轻易认栽。”

  祁思源放下二郎腿,倾身凑近郑重其事的回答:“这不是来找你坐地分赃了吗。江哥,我已经和我们董事长定好了,全面升级酒店的信息管理系统。那笔钱我一个子儿不留,全给你拿走,这个事儿你一定得帮我做全了。”——“你让虞颂方明天来找我一趟就行。至于花多少钱,你自己这边儿实报实销的走账就行,不用给我。你之前帮了哥哥这么大忙,刚好有这个机会让我回报你,我是求之不得呢。”

  水果盘送进来,顾寒江给薛中泽端一份到写字桌那边去吃,他和祁思源都按灭了手中的烟,捏着牙签扎起各样水果块儿边吃边聊。

  祁思源捻着一块木瓜在鼻子底下晃着果香,浅笑道:“我替萧叔给你捎个话儿;怹还有几年也到离休的年纪了,如果今上能镇得住下面这群小鬼儿,下一任总长会从从老资格上排;反之就要考虑让怹续。为了最大程度防止渗入,已经列出几个隔代接班人选。但最后揭盖子肯定看正大光明匾后面。”祁思源微微朝顾寒江翘了下小手指,就张嘴把木瓜吃了。——顾寒江正肃的闭了下眼,演绎着一个郑重的敬礼动作:“我会当心的。”

  正事说完,祁思源抄起电视遥控器,把声音调大。电视里正在播放着某地方卫视的专题节目,是积极响应中央西部大开发的主题。

  可是节目编辑制作人的能力,实在是师娘的水平;就连采风的女记者都是个不找钱的二百五,一身鲜亮的休闲服,和身侧采访对象一身土吧锵锵的老棉袄形成巨大反差。稍有点儿头脑的都看得出来,现场采访是临时拼凑的。

  “请问这位老乡,你们这里经济发展相对迟缓,你们是否找过原因?”被采对象对着话筒和摄像镜头愣了半天,大概是等着镜头后面举提示词板。

  祁思源抬手摸了下修成棱寸发型的脑袋,脱口骂道:“操,这记者真特么二。就算是举个提词板能管屁用,那老爷子认识字儿吗!”

  果然应他所料,记者转换了问话用词:你想没想过住的这片地方,为什么一直这么穷。

  棉袄大爷回身往背景方向一划拉:“咂摸象(怎么没想过)。腻瞧额们仄地场儿,翁化(文化)落后,晚上收工冇四干。也四(是)家华僧与滴(计划生育),都想着四封开。一个睡被子卷上边,一睡在下边。半夜热咧一折跟头,第二个月上搅着坏咧,又有咧···怀上娃不生哈硬打哈,给乡党们听去笑话死呢。”

  看到这时,祁思源和顾寒江窝在各自座椅里,都笑的不成了;再也顾不上理会电视里那个傻缺记者怎么往下编。

  终于倒顺了一口气,祁思源往额头上摸了一把:“靠,笑出我一脑门子虚汗来。没想到这么郑重的国计民生问题,也能做成寓教于乐的形式,看来广大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说罢他揉着肚子抖抖腿,也不要屋主起身相送,一路嘻嘻呵呵的出门去巡检地盘了。

  送走那位大少爷,顾寒江关了电视和客厅大灯。移到薛中泽所在的写字桌前,借着收拣空盘子顺便寻看工作进程。见写字桌下立着的画夹子上夹着纸笔,纸上已经勾出一个粗略的线稿。

  “这是什么图?”——“飞腾大厦内部环境和监视器安装位置。”对答简明扼要无比分明,顾寒江点点头放下画夹转身走开了。

  审看视频是个乏味的事情,通常这类监控设备是没有音效收集装置的。4G存储盘存了近二十个小时的内容片断,而且是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杂乱不堪。想从中筛出可用线索,使劲盯着不行,不注意看也不行。真的一口气把所有视频从头看到尾,能把人看傻了。

  技术部的同事根据场景区别,将视频掐成了十余个片断,长短不一的多是半小时左右一小节。薛中泽为此真想对那位有心的同事敬礼,喊他一声大救星。

  他扣着耳机一边放音乐一边看着图像,似乎也算安逸。每坚持看了四五段后,就不得不点了暂停键,跑去洗手间‘放水’。茶、水果、工作都是公家的,肚子可是自己的。

  曾声称要陪着看视频的顾大人,照着线装本的《菜根谭》,在绿植环抱的大字案上笔走龙蛇,好一派惬意潇洒,成竹在胸。

  终于誊抄完一篇字之后,顾寒江也洗笔罢手了。“幸亏我这办公室是带卫生间的。不然真要让工程部开出一个猫道了。看你这一趟趟跑的,二八月的猫都没你忙活。”——“那明天换个鲜嫩可口的美人陪我看,我保证工作娱乐两不误。”

  “想得美!”顾寒江涮干净毛笔挂在笔架上,含着一弯浅笑踱至茶几前,重新泡好一壶茶。“外面年轻人加夜班困得不行时,就喝咖啡提神。可我是始终不习惯那个口感,大概是在外面一段时间喝顶了。可见是种族不同,喝咖啡的就是喝咖啡的,喝茶的就是喝茶的。有些东西是从骨血里带出来的,搀和不到一起。”——“您下一道禁咖啡令,免得一进龙强大楼就闻着一股鸟窝的味道···”

  顾寒江低笑着倒了一杯茶给薛中泽:“你是想说我们都沾了一身鸟粪味儿吧?小东西。”见薛中泽嘻嘻奸笑接了茶杯跑开,顾寒江假装挥手打了一下。

  重新回到熟悉的步调频率及氛围中,显然令顾寒江由衷欢欣鼓舞。他尽量让两只手被事物占住,不然总会不自主的想拍桌子;不是因为怒火,而是极度兴奋。

  一个月前再次面对并看清薛中泽,坐下来聊过一场,顾寒江越发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太多太多,以至于留给他弥补的机会都不多。薛中泽真正是长大了,风华正茂英俊飒沓。这样令人眼前一亮的模样,在日常生活中无疑是非常讨喜;但在工作中是有局限性的。即使现在靠整容来淡化他本来的特色,已经是相当晚了,除非是把人往老了渐变。

  顾寒江目前不考虑这些琐碎事,把人收回来是最最主要的。为了把薛中泽收归编队中,顾寒江挨了现任总长一顿狠尅,但他还是坚持要将此人收回,无论这个人回来时成了什么样,他都接着。这就好比是每家每户安装防盗门,谁也不会希望这道门真有发挥作用的时候,可是没有这道门,心里就是不踏实。

  从当年奉命潜伏到今天为止,知道薛中泽确切底细的人独掌可数;就连陆正纲这位‘现任老板’对之也是一知半解。最多是确定到其‘受家境影响导致警卫特训落选’,以及‘为奔个职衔推迟一年复员,应调参加过特别行动,凭此立功’这一层面上。这类人士资源左不过是枪械搏击技术优于常人,但军队中如是者一抓一大把,根本就不足为怪。陆正纲所辖单位内,比薛中泽能打能拼的人比比皆是,有他不多没他不少。都是本系统内的人力资源,能到适当职位上人尽其才,何乐而不为。因此顾寒江没费多少事,就把薛中泽全须全尾的划回到自己手中。

  更深纠集对于薛中泽的心思,一半是源于薛中泽天生的特能,有些甚至是顾寒江亲自主持拓展开辟出来的,荒置与否先不论,至少不能为外人所用。另一半是在于顾寒江本心,他觉得自己欠这个孩子的太多。

  是他顾寒江硬把少年领上了这条荆棘之路,且是永远不可能设置‘Enter’键的。其中固然有顾寒江自己倾尽心血的悉心栽培,但绝不能抹杀掉少年的天禀至纯。不夸张的说,他的事业道路上最大最牢固的基石,是薛中泽为他奠定夯实的;即使现在将这个人重新纳入编队,薛中泽依然能成为推进他事业前进的中坚力量。

  有多少人发足飞奔出一大段路程,出于平台期甚或是瓶颈期,最亟待补充、急需依靠的时候,身后真能有个人一如既往无怨无悔,又适当其时的恰好就等在你身后?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主要的是,你凭什么要人家等你,并且还能像当年那样出手相帮?如此极端侥幸的事情,就让他赶上了;顾寒江怎么能不庆幸!

  一步一个脚印的行至薛中泽面前,顾寒江双手扶住对方的双臂,将之身形摆正:“薛中泽同志,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你已经圆满完成了针对你下达的‘就地下潜’任务。鉴于你在未暴露真实身份的前提下,很好的配合其他单位开展工作,并取得优异成绩。经上级特批,恢复你的工作身份。当然鉴于保护措施,军籍和奖励都记入档案不能公开。你对外公开身份是:复员转业后放弃分配机会,自谋职业应聘到龙强集团下属器材部任职,派驻在协作单位雷金纳德酒店保卫部,负责安保器材项专员。”

  薛中泽回手放下茶杯,对着顾寒江立直身形,两脚跟并拢,左手中指贴裤缝,举起右手行了一个极标准的军礼;一个既有圆满复命又是服从指派的敬礼。顾寒江也对他郑重的回了一个军礼,随后一手相握一手附在对方右臂上,郑重握手表示致敬。

  两只手分开之际,代表着某种仪式的氛围也随之散于无形。顾寒江回手捡起茶杯搁在象征着手中,脸上一团温和欣慰。“我记得你爸叫你——笑笑,你的小名?”——“我阴历生日是大雪节气。起于《卜算子咏梅》的典故——‘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还有‘零落成泥碾作尘,犹有香如故’。我妈妈又姓梅,所以爸爸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中泽,我一直在设想,如果当初我争取一下带你走的话···”——“不太好说,若用现在的心情判断,可能会选择留下。暴乱和参军的前一年,即使我爸知道我在哪儿,可也差点把他急疯了。怹已经经不起再丢一次孩子了。如果我那时真的不管不顾的跟您走,再次音讯渺茫甚至全无,肯定会要了老爷子的命。”

  次日一早,时钟转到了九点半,薛中泽却还在阳光大床上酣睡不醒。顾寒江从卧室地上拾起了一张更为具象化的图稿,是某幢建筑物内的结构描述以及监控探头位置标注。在标有地下室的图稿下,写着一个凶字,表示那里的确有某种不良嫌疑。

  薛中泽终于睡饱睁开眼睛时,标间里静寂无声。但他能觉察到这个套间里有人,只是静坐不动罢了。他穿齐衣服拉开虚掩的房门,斜对着这个方向的座椅上,一位半熟脸同事向他点头致意。是之前曾经给顾寒江开过车的大林。

  “顾总命令我来送你回家。并且关照如果你有需要就把车给你留下。”——“那就劳驾您了。车不用留给我,我住的那地方没地儿停。”

  薛中泽收拾好自己的包,就和大林一起带上门下楼。走到前厅他先直接走出酒店,大林往前台存了房卡,再开车出去接上他。

  离着胡同口还有五六十米,薛中泽就在胡同口小花园处看到了父亲的身影。他关照大林停车提前下了车,一幅就顺搭车的随和姿态,招呼着哥们儿开车先走。他背着挎包快步朝父亲走过去。

  薛骁璔坐在石凳上,不紧不慢的摘着菜,石桌上放着猫笼子。‘迷瞪儿’懒散的团成一个大毛团子,应着薛骁璔逗弄的话,带搭不理的不时动一下小尾巴尖儿,俨然是‘我不爱哄你玩儿’的态度。

  “爸,您怎么在这摘菜?这车来车往的多吵啊。”——“刚从菜市回来,就势儿在这儿摘干净,就往那边垃圾柜子里一扔,省得黑间跑出来了。”其实老爷子手边的菜没几样是需要摘选的,他只是想守在家门口,哪怕早几分钟看到儿子回来,早点领着儿子回家。

  “既然儿子回来了那就立马回家转”。薛中泽利索的收拾了菜,左手菜兜,右手猫笼,身后由老父压轴,父子们欢欢喜喜的一路回家。

  进家后薛骁璔还是心疼儿子刚下夜班,推说八哥儿和猫仔被薛家小爷儿教成了毛病,接连几天不见少主喂食,鸟不哨,猫犯懒;得由他亲自看看才行。于是薛中泽就肩扛着‘迷瞪儿’,出出进进的给八哥儿换食换水,嘴不识闲的逗着鸟张嘴学话。

  “爸,我回来了···爸,我回来了!”八哥儿有模有样的学着薛中泽的声音,在笼子里窜上窜下。薛骁璔在小厨房中一边准备着菜,一边脆生的向外面应答:“嗳!爸知道,我的儿子回来了!”

  原想照顾父亲安心睡个午觉,可巧薛昌华领着老爷子的两位弟子登门,来请师父看架势说戏。薛中泽就往小腿上扎了沙袋,预备搀合一把。

  弟子们进门发现老爷子脸上见了笑纹儿,就都知道老人家是因为儿子回家了,心里肯定是痛快了,都稍稍松了口气。

  唱老生被叫做小余子的年轻人,悄悄告诉薛中泽,小爷儿不在家这几天,侄子、徒弟们都不敢和老爷子说话,脸子冷的能结出霜儿,拉架子走圆场,被师父拎着马鞭子抽腿抽得都拌蒜了。前儿有个年轻武生走戏时瞎糊弄,惹得老爷子在排练厅里大发雷霆,愣是吓得那孩子跪在老爷子脚前哭了半个多小时。

  薛中泽胡噜猫咪塞回笼子,呲咪一笑道:“一会我跟你们搀和一把,保准不让你们挨尅。”

  一群人拉起扇膀开始跑圆场,薛骁璔照样拎着戏台上的马鞭儿,站在圆圈里把场。但这一回老爷子只是手拍板,吆喝着几个年轻人跟着他嘴打家伙的锣鼓点儿。

  两圈跑下来,薛中泽哭笑不得的把儿子往圈外赶:“我的儿呀,你别跟我们搀和。继堂赶后天还有一场《寇准罢宴》,正工老生戏;照你这么个搅合劲儿,寇天官都被你踩瘸了,改唱鼓上蚤还差不多了。赶紧的出且,你说这小子,越大越嘎咕(淘气)。”随即空甩一鞭子,把儿子哄得蹦出场子。

  余继堂应声笑劝:“师父,您老不时常说么,‘小子淘出好的,丫头淘出巧的’,小师弟比我们腿脚利索,他连您老起的拍子都赶过去了。”

  薛中泽嘻嘻笑着,谁也不反驳。走到一边从石桌上捞起‘迷瞪儿’放到肩上。然后蹬着石鼓坐墩解开了绑在小腿上的沙袋,端起一盘子晾好的茶水,又溜回近前吆喝“饮场啦。”

  师徒们因此纷纷收架子饮场,余继堂道过“劳驾”取杯子喝水,薛昌华擎着水杯子,拔腿搭在天棚立柱上练着朝天踢。学小花脸的徒弟广志就着坐墩上下窜跳着练着弹跳。

  薛骁璔一条腿搭在练功架子上,另一条腿连着躯干,都立得像标枪一样直。看儿子扛着猫崽儿,听儿子跟他学当班过程中发生的笑话、新鲜事儿,权当是听故事换换心情了。

  都是年轻人说话玩笑,就难免有不着调的。小花脸广志一蹦子窜上坐墩儿,嘻啤嘻啤的和薛中泽开起玩笑:“我说兄弟,咱们老爷子是有多稀罕你呀,你都长这么大了,还怕你养不住呢;这不儿还得那个耳钳子把你拴上吗。嗨呦,还是蓝宝的呢。可我得提醒你,这容易让人误会的。”——“广志你再臭贫看我不归置你的。”薛昌华适时的喝住了玩笑,收了功夫架子走到石桌边续水喝。“当老爷子的面儿别拿我弟寻开心,老爷子不乐意。”

  “哥,不碍事儿。玩笑话吗,哈哈一笑就过去了。”薛中泽微微动着脖子找平衡,迷瞪儿有点人来疯儿似的,爬上了他的头顶,稳稳当当的卧了下来,向扣着一定裘皮贝雷帽。——薛骁璔手腕子一翻马鞭子连着鞭穗儿甩出了风声儿:“歇差不离了吧,走起来吧。笑笑,把猫拿下来。不能从小惯出这么个上头上脸的毛病。”

  晚饭是薛昌华主动跑到外面饭馆订的菜。他跟老爷子说是心疼薛中泽刚下夜班,不能让他下厨。薛骁璔满意的点头认可。

  饭菜摆齐之后,由老爷子先夹起一筷子菜,子侄徒弟们才摸起筷子各自取食。薛骁璔夹回的第二筷子菜就转到了儿子碗里。

  “爸,我陪您喝口儿吗?”——“喝口儿就喝口儿。今儿难得热闹,你们小哥儿几个也都倒上。”薛骁璔左面看看侄子,右面瞧瞧儿子,心里那份痛快全漾在脸上。

  薛昌华立马起身招呼着余继堂,帮他从厨房柜中取来红酒啤酒、酒杯,由长及幼斟上酒。

  余继堂率先举杯敬酒道:“我先起个头,祝师父身体健康!还有听昌华师哥说,咱们小师弟现在有了新工作了;再祝小师弟从今往后一帆风顺”

  “来,儿子,跟爸碰一个。多吃菜,这些天累坏了。”薛骁璔胃不好,就只斟了多半杯啤酒;和儿子碰过杯之后喝了一大口,还没忘了先给儿子夹菜。——“爸,您慢点喝。喝太急了的胃里不舒服。”薛中泽抿了一口酒,忙着去拦薛昌华,不要为父亲斟酒。

  “二爹今天是真的高兴,你别拦着了。最不济喝高了咱俩扶着老爷子回屋睡去。”薛昌华依着老爷子的兴致又为之添满啤酒,转而在招呼其他两位师弟,“都别拘着面子动筷子吧”

  次日薛中泽打车陪着父亲去老地方泡澡刮脸,尤其是点了修脚。然后按老爷子说的路线,去小吃胡同吃老字号的小吃,再到内联升去给老爷子专门订两双千层底、一双皮鞋。老爷子唱了大半辈子戏,腿脚的养护最要紧的。要定期修脚,平时穿鞋也讲究是养脚护踝,决不能让脚受了委屈。

  老爷子心境比先前宽松了许多,至少已经安然接受并享受儿子的孝敬体贴。因此薛中泽经常哄着老爷子出门遛弯,趁机给老爷子添置东西。这方法很有效,不然的话老爷子总循着多少年的老习惯,紧着自己那点工资撑做家用。无论儿子塞给父亲多少零花钱,他都舍不得用,仔细存进儿子的户头里。

  自从找到父亲那天起,薛中泽就明白,这是世界上唯一不存任何利益计较,不带丝毫虚假,一心一意疼爱关怀,想他所想、痛他所痛的人,也是他倾尽一切,受尽委屈也要回护住的人。因此在过去的十年中,剜心拆骨一般的生离,潜伏静默,数月的奔波劳苦生死搏击,他都可以咬牙隐忍甘之如饴。就是为了这个捧着一颗破碎的心,依然舐犊情深,毫无保留温暖惦念着他的老父亲。

  鞋店里都是认老字号的主顾,也常有认出角儿的戏迷上前搭话。每当被问道,骁璔先生身后这位年轻人,在您跟前儿是怎么轮呢?老爷子便会音色清朗的应言,“是我的儿子,中泽。来,孩子,这都是给我多年捧场的老主顾们。照我这样儿学,一块儿见个礼。”薛中泽于是学着父亲的模样,双掌相叠立起两个拇指,团揖一圈。

  戏迷中随即有人喝好,向薛中泽竖着大拇哥夸赞:“好!爷们儿,冲这份规矩劲儿,就瞧得出薛先生家的教养端正。瞧这面相儿、气派,多俊(Zun)!”——“您老过奖了。”薛中泽中规中矩的躬身笑答。

  “冒昧问句,您跟老爷子学戏吗?”另有老戏迷上前说话道。——“惭愧,我没学过戏,学了其他专业了。”

  在一片抱憾感慨中,薛中泽被父亲牵着手,又一番躬身致意之后信步走出鞋店,继续往前溜着。

  “你没跟着我学戏唱戏,我一点不觉得可惜。要说可惜,就是那十多年里,爸爸把你丢了,由此错过的年月。”薛骁璔攥着儿子的手,噙着一层含泪的笑容。“你奶奶临终前跟我学的:当时昌华的母亲怕丢了自己的儿子,就把你交到了抢孩子的人手上。为此差点儿就被你大伯给赶出家了。到后来见着我,当着你爷爷和一家子人,给我跪下请罪···为人父母都疼自个儿的骨血,我虽然恨得不行,可我也真是没法再埋怨什么。”——“爸,咱不提过去那些难受的事儿了。往后我多抽时间陪您出来遛弯儿散心。哟,您眼里进灰了,我帮您瞧瞧?”

  薛骁璔挡开儿子的动作,别开头不让儿子看到泪水:“没进灰,刚刮过去那股风儿,嗽着眼睛了。成了,别在大街上跟爸爸闹,让人瞧着笑话。”老爷子说着还是接过儿子塞在手里的纸巾沾去泪水,然后就依着儿子的意见,进了眼镜店挑了一幅度数合适的大镜片花镜。

  次日去团里给徒弟们把场,薛骁璔穿上了新买的衣服,戴上银灰色的小礼帽,宽片眼镜,一下把老爷子衬得年轻了十多岁。薛昌华和徒弟们纷纷凑到父亲身边调侃:“好帅的老爷子呀!别说我弟挑衣服的眼光就是高,把您老这一番打扮之后,我们这些做小辈儿的真是自觉着底气不足,都不好意思跟您一块走了。”在一片必有后福的起哄中,老爷子被哄得分外欢欣。

  保卫部新来领班的身份,终于被有心人“探听”:董事局成员兼股东之一——龙强集团,派驻在酒店的负责安保监控专员。由于两个单位特殊的合作架构,以及两位老总间公开、私下的深厚交情,薛中泽的角色就成怎么掂量怎么有分量。对此薛中泽不置可否。他也没必要装成事儿不事儿的模样,搞得此地无银。

  狐狸小蒋依旧那副少心没肺的贪嘴模样儿,碰上面时,就跟笑笑哥报告点‘企业杂谈’:副总梁强示的儿子梁红卫在开会之前被缉毒大队的人扣了,这半拉屁股没擦干净;他的干小舅子关槟又在代表驻店期间送餐,被某位生猛人士干得合不拢腿,差点被玩残了。既要忙着找钱找关系救他儿子,又得安抚住小情儿一家子。把梁强示挤兑的像只钻进风箱的老耗子。

  最后老婆把上吊绳直接系在了梁强示办公室外,逼着老梁一咬牙丢车保帅。用被干豁了屁股的干小舅子,换下了缉毒科看守所里的儿子;然后和乔处长达成攻守协议,乔某人负责安抚住思源少爷,他这边儿只要把儿子接出来就行。啥钱儿不钱儿的,象征性的给点儿也不推辞。至于最后把那关槟怎么开销,就不是他顾得了的。

  狐狸说到此向着吧台里努努嘴:那不是就那位大少爷,吸粉儿吸得都成人灯了。瞧他在吧台里这份吆三喝四的牛逼劲儿大了。属耗子的撂爪就忘,又不是前两天啃窝头啃得满脸发绿那个模子了。

  薛中泽朝着吧台方向扫一眼,很容易就看到已长成一幅鬼样子的梁红卫,分明病骨支离却非得摆出一副豪横样儿。此时正撇齿咧嘴的向新吊上的马子炫耀:他如何的有道行,在看守所里如何的临危不惧···和他腻在一起的女人浓妆艳抹,掩盖了脸上的蔫菜色,仅从眼神上判断,十之七八也是个嗑药的。

  对于梁红卫来说,吹牛说话也已经成了耗体力的事情,咋呼不了多会儿,就拉着床伴儿上楼去了。看他一边晃晃荡荡一边打着哈欠,也知道是毒瘾犯了;且已经是不及避讳场地,必须尽快烧一口才行。

  “都长出死人样儿了,还臭显摆呢。要我看呐,多则三年,少则一载;那位大公子必定吹灯拔蜡。”蒋敬璋撇嗤着嘴角哂道。——薛中泽撅着嘴朝他嘘了一声:“关咱们什么事儿,让他造呗。你都给出这么确定的判语,那家伙也离死不远了。”

  薛中泽伸手揪了一下蒋敬璋的耳朵,觉得软软的,“璋璋,我就挺奇怪的,你好像预见什么坏事儿特准,你自己感觉到过没有。”——“我没刻意琢磨过。就是每逢有特烦或特恨的某个人,在我眼前晃悠,我就不自觉的脑袋发烫。”

  “那你要是特喜欢一个人呢?”——“那就念叨他一切顺利呗。不过直到今天,我还真没念叨过谁呢。嘻嘻···”狐狸呲着白牙笑道。

  薛中泽越看他越觉得好玩,于是假装帮他揉着肩背疏散筋骨:“那你那天集中精力帮哥哥我念叨一番吧。之前这些年啊,我实在被糗得太难受了。”——“我要是说早就替您念叨过,恐怕您会说我糊弄。咱凭心而言,春节碰面儿我念叨的那回事儿,后来怎么样?”

  薛中泽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不得不承认,还真让你说的八九不离十的。黑我那俩人前些日子找着了,被另外一拨人弄死了扔在阴沟里。被发现时就剩两堆骨头了。案子成了死案,那笔钱就谁也拿不着。”说着话时两人勾肩搭背的转进厨房后楼道,顺着楼梯往西厨溜达。

  无意中看到西厨冷柜处人影一闪,一个西餐女服务员服色的背影快速钻进西厨房。薛中泽留心往冷柜旁看了一下,明显看出有个人在忙着整理裤子。片刻后,宴会厅经理詹旭强作镇定的托着盆扬州炒饭走出来。

  两下一照面,詹旭先满脸堆笑的对薛中泽点下头,又对蒋敬璋不咸不淡的关照,让他跟餐饮部住宿的男孩子们说一声,晚上尽量别在宿舍床上抽烟。今早宿舍孙大妈投诉:餐饮部分区那两间宿舍发现好几条破床单,都是被烟头烫坏的。在床上抽烟最容易出危险的。

  蒋敬璋嘿嘿一阵坏笑问道:“哟~詹sir您自打造人成功之后,是越发有人情味儿了。”——“出了关槟那事儿,我也被祁总很尅了一顿。要是再不多问几句,早晚得栽在你们这群熊孩子手里。”

  詹旭说完打着哈哈拔腿溜了,薛蒋两人接着往前走。薛中泽临时起兴问蒋敬璋:这位餐饮部副理最后添个嘛——男孩、女孩?

  蒋敬璋把笑纹弯的象兔八哥似的:“就这位见着母猫都挠裤裆的主儿,能种出儿子来?打他媳妇怀孕那会儿,我们就说绝对是丫头。”——“这么肯定呢?”

  “每天行政部经理例会前一小时,是詹副理采花把妹的专用时间。餐饮部但凡有点姿色的女孩子,没有几个是没在旮旯里和他谈过话的;当然有倒贴的,也有真是赶巧被他堵住的。私下里都说他这辈子干的最拿手的就是祸祸女人,将来他肯定得个闺女被别人祸祸”——“这也是你念叨的?”

  “我忙上课考试的事儿,都已经脚打后脑勺儿了,才没那兴趣给他预见养活孩子的事儿。”蒋敬璋满脸冤枉悲苦的辩白道。“我现在就盼着再过段时间,我妈也不再带组跟着带送戏下乡了,我们家也算是就此落听儿了。”——“小吴阿姨是有后福的人。”薛中泽夸完这句,听到蒋敬璋在旁嘻嘻一笑没有接他的话题。

  走进西餐厅时,蒋敬璋要留下和西餐厅的人核实订餐工作的事,薛中泽含笑招呼一声,提着单频对讲机继续往前溜达,查看各处安防设备。那位前脚刚转进前厅部走廊,蒋敬璋这边就被呼啦抄一下围上了。

  前厅部经理秦彦华甚至唱着黄梅戏就迫近眼前。“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哎呀实在想不到啊,咱们这架高枝儿上最耀眼的一对鸟儿都是雄的。可也对哈,自然界里本来就是雄鸟最好看。”秦彦华成美人托腮状立在收银台前。——蒋敬璋等着西厨经理抄单子,一时也躲不开,便随声搭腔道:“秦姐,您别这么硬栓对儿。让人事部的胖巧儿听见,非恨死我不可。”

  秦彦华把手一扇撇撇嘴,抹着大红唇膏的嘴一下翻出了嘴唇的肉色,晃得蒋敬璋连忙把眼闭上了。“得了吧。胖巧儿都快肥成食肉用鸽子了,小薛能看得上她?甜蜜一下能把男孩子夹在乳沟里捂死。嗳,小蒋底迪(弟弟),小薛目前有没有女朋友?没有的话,姐这儿还真有个合适的人。”

  蒋敬璋用胳膊拄着收银台,将两条长腿倒换着支撑身体,无形中就摆成‘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的卖骚劲儿:“我这发小哥哥长这么帅,能没有女朋友吗!人家就是保持低调罢了。秦姐您要真想做月老儿,底迪我还没着落呢,要不您给我张罗张罗?”

  一句话把秦彦华将得举手投降:“我的好好底迪,你可饶了你姐吧。就你师父那张昆仑山千年雪峰的脸,我给你找个天仙,领到你师父跟前审批,都得先被他拍上一顿铁锨。”

  秦彦华还要再接着白活,站在收银台边挺热闹的收银员忽然杀鸡抹脖子似的示意:“秦姐,别在这儿聊了,黑桃k正往这儿走过来呢。”秦彦华闻言一吐舌头,连忙转化话题去和西餐厅经理搭讪。

  祁思源扫了在场的几个人一眼,抬手把徒弟叫到跟前。“今晚是董事长亲自出席答谢宴请。总厨亲自配餐,不注明规格但要做成最高规格,挂账总办。你盯一下服务,人员调度方面你直接去餐厅挑人。到总厨那里取菜单去。”蒋敬璋郑重应声刚起步要走,又被师父揪着袖子拉回来。“还没说完呢。我已经让客房罗中杰知会工服房订了孔雀翎锦缎马甲,一会儿你确定好服务的人员,一起去把服装换了。别穿得一身黑,象小老头儿似的。去吧。”

  蒋敬璋领命从西餐经理处收了餐单,和师父应了一声快步向楼上餐厅去了。祁思源寒着一张脸,将收银台前垂手肃立形若寒鸦儿般的几个人又来回冻了两趟,才转脸走去室内电梯前按键进梯。

  直至那部室内梯升进楼层,秦彦华才吐出一口气。收银员摩挲着胸脯子和西餐厅经理苦笑道:“我靠,老总要是再多说两句,我就尿出来了。”——西餐经理把手搭在收银台柜面上,似乎是脚软了:“不瞒你说,我都心律不齐了。”

  电梯升到八楼时,邵明远也恰好从防火梯快步跑上来。一见面就直奔主题道:“电话里不好说,还是当面跟您汇报。刚才小薛通知我,说梁红卫和两个人正在1006房里过瘾,问我管还是不管。我让他先在楼层配物间里看着,先问下您的意思。”——祁思源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找上梁强示跟咱们一起去抄。靠,让他好好看清楚他保下来的这逼孩子,以后我看他还有什么脸再张嘴找我借钱。”

  用酒店专用万能钥匙打开门时,梁红卫刚往鼻子里吸进一溜儿粉,呲牙咧嘴挤眉弄眼的正带劲着呢。没想到一开门冲进四位,其中就有他刚才吹嘘得无所不能的老爹;紧跟着进来的三个人,梁红卫认识祁思源和邵明远,薛中泽是个生面孔。

  再想狡辩是没可能,堆在茶几边的一男一女正鼻涕眼泪的争着另外一溜白粉。梁红卫扶着墙起身支支吾吾的解释说:他就用了‘一点儿’。

  薛中泽四下搜寻了一番,凑在邵明远耳旁提示:衣柜里两个包,行李箱里还有一包。邵明远直接提高声音吆喝进两名保安服色的人,从指定地点把‘包裹’抄了出来。当场破宝拆验后报告:是海洛因,纯度不低于9,重量有一公斤多。

  梁强示本来还想表示一下恨铁不成钢的痛心,一听汇报之后连站稳身体的劲儿都泄光了。

  祁思源双目灼灼的盯住梁强示,就象一把腾起的火瞬间爆开,一句钉一句的质问道。“老梁,都是明白人就别再藏着。你们父子俩给我玩这手灯下黑,是想摽着我跟你们同归于尽;还是想故意搞个天下乌鸦一般黑,让我以后绕着你走?真是要前一个目的也无妨,明的暗的随你挑,我奉陪!如果是后一个意思,我现在就答复你:出了雷金纳德酒店大门,你们父子俩别说捣腾白粉,倒军火都跟我没关系。但在这个大门里面,谁敢毁这座酒店的门面,我就连此人的脑袋带饭碗一起砸!缉毒科的人上来了没有,赶紧的把这三堆臭肉归置走。”

  梁强示在人前还要拘着面子,只是对祁思源一个劲儿鞠躬作揖,“思源公子,高抬贵手。我绝对没有存过那种险恶心肠。都是这孩子不上进,看在一起共事数年,你就高抬贵手。我这就联系戒毒所的人把他带走,往后绝对不许他再迈进酒店大门一步···”······

  半个小时后,先上来四个戒毒所的人,把梁红卫捆吧捆吧拎走装笼,去戒毒所戒毒,这已经是三进宫了。和梁红卫一起过瘾的一男一女,因没能及时吸上一口,毒瘾发作闹得很厉害;被提前捆成倒攒蹄形状,还倒在地上不停的犯疯。紧跟着再上来的缉毒警,将他们从后门运走了。

  几分钟之后黑桃k再次立在二楼挑台,俯瞰酒店大堂各处景象时,已幡然一幅温文尔雅的模样。好像刚才那场抄查吸毒的事儿压根儿就没有过。

  下班时邵明远叫住薛中泽,捏给他一个细纸卷儿:“小薛,你的工资条儿。还有,祁总报请董事长特别批示的,你的试用期压缩在一个月,转正了啊。好好干!”——薛中泽捏着纸条儿看了一眼最后的数字,略呈赧颜的答道:“谢谢董事长和祁总,也谢谢邵哥。”

  邵明远呵呵一笑爽利的拍拍薛中泽的手臂:“都是在军营里混出来的,怎么着也能互相叫声‘战友’,甭说那两家话。成,时间也不早了,赶紧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啊。记得去看一眼排班表,你以后要跟着排夜班了。”

  在曲阜办完事,接待人员对许淙关照说,已经预备好内部招待所以供住宿。可顾寒江随意性的看了一眼手机上的信号追踪后,就无论如何都不能停留,和许淙相互替换着开车径直往回奔。原因说简单就简单,说复杂就能丝丝缕缕铺天盖地;薛中泽佩戴的追踪信号居然出现在首都机场航站楼区域中,而顾寒江对此项走动是一无所知的。

  开上回京高速之后,顾寒江急忙给雷金纳德保卫部经理邵明远打电话,询问薛中泽当天的班次;邵明远说薛中泽今天排的是前半夜夜班,应该是晚九点整接班。由于是就职转正后首次夜班,昨天交班之前还特意来和邵明远会面熟悉了一下夜班程序呢。

  顾寒江于是又给公司打电话,让大林找个事由尽快赶去机场,“汇合”到薛中泽一起办完事,把他送回单位。大约四十分钟后,大林打来电话,是暗中打开的免提,能清楚听到里面的对话:大林抱怨望京地区方向不正,每次走到这都爱转向;然后还招呼着请薛中泽帮忙,将几个特级桶装啤酒装进后备箱。顾寒江听着里面的对话,心里的石头才算是落了地。

  迈进雷金纳德酒店时,已经晚间九点半了。正看到‘俩小孩儿’隔着接洽柜台言来语去的逗贫。镁光灯与黑色大理石台面相互掩映间的眉目如画和笑靥如花;招得前台一群少男少女们闪着星星眼凑上来搭讪。

  小狐狸眉来眼去的回应着各种挑逗调戏,一面查着餐饮部订餐团单,一面还捎带着招猫逗狗,与财务部小女生们荤谜素猜的说笑着。猫儿假模假式矗立在前台保卫部监控显示屏前,随机调看当天下午的入住采录图像,问十答一,一脸的傲岸凉薄。可越是如此越是调起了许多人的胃口。

  在Reception柜台上等取房卡时,顾寒江有意听了几段儿调戏味道颇浓的调侃;他由衷的感觉到,进到二十一世纪的小年轻们,简直可以用凶猛来形容。当着往来住客的面,就敢直截了当声称要“追汉子”?

  小狐狸签好派餐单子,夹在餐饮部logbook里,故意一拧三道弯的倚在薛中泽所在的柜台前,扇着手对大堂保洁部女领班道:“白爽,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我劝你别打我哥的主意,甭管他现在是交着朋友还是失恋了,就他这长相儿,也荒不下来;所以您也就别惦记了。”然后又转向薛中泽,吊梢眼一闪,刷刷的放电:“我说的没错吧,哥。要是都瞧不上,肥水不流外人田,咱俩就凑一窝如何?”——薛中泽看完最后一段图像,晃着鼠标关了界面,然后扬起个大大的笑脸:“行啊。怎么说咱俩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呀。”

  顾寒江恨得在旁暗暗跺脚,假咳一声、不自觉地就咬紧了后槽牙,面和神冷的对蒋敬璋提问:“小蒋今天值夜班?”——“顾总说笑了。我现在的职级没到编排夜班级别呢,我是晚班连早班。”

  瞧着小狐狸的模样,顾寒江自觉应该平易近人些:“哦,那这个时间下班就没有末班车,只能住宿舍了吧。哎?明天你盯早班,那就替我先写个订餐单,早餐开餐后送到包房就行。中式早餐有什么可口的粥品和点心吗?”——“粤式早茶档的鱼片粥清淡可口,鲜而不腻;另外面点新来的师傅是从致美斋聘请的,萝卜丝饼做的特别好。”

  “那就定这两样吧。你师父今天不在?”那条西北狼不在领地距守,十之八九是觅食偷腥去了。——“师父下班就回家了。”小狐狸全然不知凶险的低头写着订餐单,揣在外套衣袋里。

  好在此时Reception服务生取来房卡,薛中泽伸手接过来走近几步递给顾寒江;两下一对眼神儿,寒江公子的眼神往上飞,猫儿会意把眼皮一垂,两人唇角边不约而同的都勾出一弯下弦弧线;至此顾寒江只觉满身的疲乏都被那弯笑意撬向九霄云外。

  凌晨两点左右时,顾寒江听见包房大门很轻的开关动静,随后薛中泽循光踩着猫步走进主卧来,低下身关了床头灯。顾寒江假意被吵醒,嘀咕一声‘回来了,赶快睡吧’然后往外侧又挪出点儿位置。——薛中泽压着声音说‘您睡吧,我睡外面’;随后卷起毛毯枕头,无声无息出门。

  可是源于生理期骄躁而起的浅眠,后面的几小时顾寒江还是没睡踏实。他摸着身侧清冷的半边床,权作闭目养神静静躺着;到晨曦初透时,就索性起身穿衣。在主卧盥洗室里有条不紊的洗漱、剃须,心中逐步捋顺着昨天那场‘虚惊’的谈话思路。

  据大林事后汇报说,薛中泽承认是去机场送人的。从见面刹那的表情掩饰中,多少可以猜到薛中泽的情绪很低落。还发牢骚说:朋友出国进修了,临进关时劝他别浪费时光,趁着还年轻,办个停薪留职出国走走。他回答说:我现在是苍蝇撞玻璃-有光明没出路。

  如是回述能晃得过大林,却哄不过顾寒江。以他对猫儿的了解,他送的人不可能是普通朋友或同学;估计会与他归队之初闹情绪、要求兑现脱密考察的事情有着一定联系。

  对着镜子仔细刮着胡子,顾寒江默然反省着失误:猫儿的心结必须解开,但又必须把握好力道。十年的分离,尤其是之于薛中泽的情感成长,错过了太多的关键点;以至于现在他再急、再不甘心,也没办法追问薛中泽:在此之前的何种情势,与什么人,有过何种感情胶结?他只能适用当年的策略,逐步引导着小孩儿坦白心怀。

  洗漱完毕,顾寒江特意套了软底便鞋开门出来;包房起居室里亮着墙角灯,可以依稀看到客卧的门留着两三寸大的缝隙。侧耳辨音,能听到室内仅有一道悠长平稳的呼吸声,另一道呼吸则在转角沙发的贵妃榻上。

  顾寒江把客卧门拉紧,压着步子走向沙发,临近沙发时薛中泽已从长沙发里坐起身,打着哈欠伸手去够搭在坐墩上的衣裤。

  “何必睡这儿,嫌卧室的床太软?”——“夜里我进门时,听见许哥做梦踢腿翻身的动静,没好意思吵他;睡这儿也挺好,再说总得有人守夜。”

  顾寒江闻言略加闪思,了然而笑:原来小孩儿是在自觉执行外宿惯例-在门前值夜;而且其中用心何其周全。归队未久,就骤然表现得与顶头上司过分熟络,肯定是要惹起诟病的;即使没有避讳心思,退其次而言,这份责任心也足够令人动容。倒是自己枉做小人了。

  长期潜伏的人都会形成职业性的警惕意识;无论当面交往表现得怎样随和,涉及到私密性的生活作息上,也会因警惕本能,无法与他人亲近,尤其是近身接触。换言之,如果方才的接近人不是顾寒江,那么薛中泽的反应也不可能有那么平和。

  “记得吗,你小时候放暑假和我一起值班,屋里不能点蚊香,被蚊子咬得没办法,才和我挤在蚊帐里睡。那时你也是睡觉不老实把我挤到墙角上,害得我被蚊子隔着蚊帐小洞上咬了一腿的包。”看着猫儿睡眼迷蒙故意磨蹭着穿衣服,顾寒江知道他还没睡醒。“许淙这些天的确挺辛苦的,就让他多睡会儿吧。你去我那屋里再躺会儿;七点三刻时我叫你。”——“不了,睡回笼觉不容易醒脑袋容易发懵。再者九点行政部经理例行晨会,我得赶在九点之前把各处看一遍。”薛中泽穿齐了衣服,好歹叠了毛毯枕头推在沙发角上,钻进洗手间洗漱。

  来到厨间里,顾寒江不疾不徐的开始烤面包、切培根段儿,在滤茶器中加了黄连厚朴中药包,往矿泉壶里加水后插电,预备泡茶。最后打电话给楼下粤餐,把订好的鱼片粥送上来。

  薛中泽洗漱完毕后出来,刚好餐车停在门廊里;顾寒江招手示意他到餐台边,帮看着烤面包机和矿泉壶,他去接餐签单。

  三分钟之内,面包片跳起、热水壶自动断电,顾寒江擎起水壶往杯中注水,随后虚盖着杯盖静候中药发散起效;依旧有条不紊的耍着竹质食夹,将煎锅中的培根翻面。在煎培根动作即将关火之际,薛中泽排开三只餐盘,把烤好的面包片铺在盘里。两下的交替配合真是契合无缝。

  “您出去几年厨艺见长了。”——顾寒江把培根倒进盘中,放回煎锅,很是谦虚的答道:“谈不上厨艺,用半成品做点简单早点还行,远达不到色香味形的标准,最多是保证熟了能吃。”

  “那还真得经常练;不是有那么句话吗,要想抓住某人的心,就先抓住他的胃。”薛中泽煞有介事的说道。——“别人的胃口与我何干?我只要记得一个人的口味就够了。嗯,这鱼片粥很不错,你趁热尝尝;软糯劲儿放卸了就不好吃了。”

  顾寒江仔细地把培根铺在面包片里,用餐刀挑出点海鲜酱抹好另一片面包盖在培根上,完成后连同餐盘摆在薛中泽手边。

  “中泽,现在不是上班时间,你还愿意象当年那样,跟我随便聊聊吗?”——“好哇。”薛中泽吃了一口粥,随即抽了一张纸巾铺在台面上,从唇齿间捏出一根鱼刺摆在纸上。

  顾寒江看着这个动作,心间的虚浮散了一大半:“那我就直接问了。你昨天去机场送的朋友,是哪方面的朋友?”——“都是三院的医生,一位外科的姚跃,另一位是药剂科的,转修了心理咨询师,名叫邱月阆。春节后院里批下来外派进修,赶着交接完工作,昨天的飞机启程。”

  “邱月阆,听这名字,我猜其本人容貌应该不会难看··”——“是,长得那么帅气潇洒的男人,的确不多。”

  “能算男朋友吗?这个··邱月阆。”——“交往时间不长,没发展到那层。他嫌我总是心不在焉,用他的话形容:我总是心里装着事儿,生生能把人耗软了。呵呵。”薛中泽无奈的笑了笑,“昨天临行前他倒是说了一个所谓原因:他说我和他之间始终没找到契合点,他是纯gay,而且学心理学的,多少有点儿精神洁癖;而我是双,所以不太容易拼接到一起。呵,我觉得这个理由有点牵强。”

  “既然明白了症因所在,何必还要勉强?”——“不试最后一次他还是不甘心。他想劝我辞职跟他走,哪怕他先在那边等我几个月。可我这边儿的情形,您也知道,有老爷子在呢,我肯定是走不了的。”

  听到此处时,顾寒江心间已经是翻江倒海了。既有无地自容,又有暗自庆幸。该说是世事轮回呢,还是该说是条件成熟抢得先机?同样的事态情势,同样的提议说辞,他顾寒江都做过;发展和结局都是卡在了所谓的客观缘由上。可是同样的抛舍之痛,却是把薛中泽心间未曾弥合的旧伤再次捅破,那会是怎一个痛字了得。

  “不说这个了。”顾寒江逼着自己转换了话题,再把这个话题翻捣下去,连他自己都受不了。“你是真想换工作?”——“想过。尤其陆正纲承诺,脱密期满完全解除关联。我还真想过等熬到头了,去外地另找个工作。”人的承受能力是有极限的,对这个地方,我已经没多少信心了。

  眼瞧着薛中泽从齿间又捏出一根细刺,摆在纸巾上,顾寒江禁不住皱起眉头:“关于昨天送行就此说开也就此了结了。无论作为你的领导,还是作为兄长,我都得对你的举措失当进行批评。你可能想象不到,昨天的送行举动其实很危险。首先你没有及时告知与我;其次如果事后你没有随大林返回市区内,这个事情就极有可能被异样扩大化,那样产生的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以最轻的处理方式推测,都可能会以‘叛逃嫌疑’受到处分,如果其间发生抗拒动作,则可以执行非常处置。”

  薛中泽手上的调羹就此搭在碗边上,半天不见挪动:“其后仍旧会对您产生不良后果?”

  顾寒江特意伸出手覆盖住薛中泽的手:“我一直都是你的直属领导,当然要对你的所有行为、功过,义不容辞地承担全部责任。说得再通俗一些,在保证我本人之于国家的绝对忠诚,同时也担保着你对于国家以及对于岗位的绝对忠诚。中泽,作为兄长和直接领导人,我有必要及时关照、过问你的生活以及感情,反之你也有必要及时和我交流探讨任何事情。日后,于我而言好比是‘勿以善小而不为’,于你则是‘勿以恶小而为之’,能明白我的心意吗?”

  如此把臂抵足谆谆而教,当真是有春风化雨的效果。顾寒江完全可以从气息流淌的微妙变化中,感觉到猫儿正逐渐卸下绷在筋骨间的一股‘范儿’,显然是还原成从前卧在身边睡成四仰八叉的猫儿。

  顾寒江进一步抬手在薛中泽肩上揉搓了几下,为终于打开心结畅然而笑。就说么,这么帅气的孩子要是没人欣赏才是古怪呢。原来猫儿并不是不招人爱,而是在于过分‘认生’。

  顾寒江伸手搂在象征着肩膀上,加劲儿的捏了捏:“中泽,我不是想请你原谅,毕竟工作失误的结果是无法弥补的;但是,请你接受我由衷的道歉。我对不起你。即使当初是服从命令、是事急从权,在对于你的安排上,出现了重大疏漏,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于军法律令无虞,于人情道理上有亏。”

  薛中泽事前没料到顾寒江会做出这个动作,怔怔半晌,闭起眼睛默默摇了摇头,转身又钻进了洗手间,片刻门里响起拧开水龙头洗脸的声响。

  “你今天是半天班吧,下午要是不安排其他事,咱俩出去转转?”看着薛中泽重新坐回桌前,顾寒江有意识地问。——“下午我想先去墓园。前些天上会忙着值班,给我妈扫墓是老爷子自己去的,回来还特意嘱咐说已经替我向我妈关照过了。”

  药茶晾到七八分热时,顾寒江拿了只空杯子,分了半杯递给薛中泽:“那中午交了班,咱们一块去。哦,这中药茶饮最好不要空腹喝。”——薛中泽略点点头表示承情:“泌茶器里放的什么中药?”

  顾寒江端起茶杯轻呷口茶,这一回竟没有丝毫抱怨中药味过浓:“黄连厚朴,清心祛湿的。祁大大身边的保健主任朱景升帮我把过脉,说我近几年工作紧张,官样应酬频繁致使烟酒侵染过深;又有长期心思郁结,需要清心疏肝、平躁排毒。”偏生寒江大公子又不是能轻易劝得住,可以静心休养的,因此朱景升特意交代了如此以中药代茶饮的法子。——薛中泽闻言默默加快了进餐动作,很快放下餐具指指起居室:“挪到沙发那边儿吧,我帮您推两趟后背。”

  顾寒江二话没有就放下餐具,快步走进起居室,在贵妃榻边上坐好;从身侧拎过猫儿睡过的枕头垫在身体和靠背间。薛中泽盘着一条腿侧坐在他身后,一臂围在他胸膈处,手掌恰好捧在左胸前,另一手附在后背上,以顺时针方向类似于心脏按摩形式缓慢的推摩着。

  “象这样安心推背隔周一次,半年之内心火外泄的症候就能除去,中药茶饮就可以彻底放下了。保持放松状态···”——顾寒江忍不住笑着反问:“有个小火炉在身边贴着,怎么放松啊?”从今以后每天都能看到这只猫儿,就足够令心情愉悦了,做不做推背的似乎不打紧吧。

  “那就保持呼吸平稳。”薛中泽保持着匀速推摩动作。“我先斗胆给领导提个建议呗:公司里同事不止一次对我说,顾局的笑颜实在难得一见。其实平易亲民的领导是可以带动属下工作积极性的。以您天然的面貌清俊,若能展颜一笑,必可事半功倍。”——顾寒江略侧着头,脸上已经扬起一层微笑:“真的?那好,下次再有类似牢骚,你就来告诉我,我出去笑给他们看;可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冲他们笑啊?”

  “那还是免了吧,龙强上下早已见惯顾局的冷峻肃颜;若突然让下属们看到您主动笑,他们肯定会跑到室外去看看随后是否要下雹子。”——“你这臭小孩儿胆子越来越大了,敢当面调戏领导。”顾寒江假装拉长脸子嗔责道,明显觉得猫儿伏在他背上笑,使得他胸腔中也有股欢快跟着被轻轻跃动起来。

  顾寒江当然无意追究如是调侃出自谁口;或许这些人真该感激上帝,冥冥中安排薛中泽尽早归队。若是再晚几年,顾寒江都不敢确保自己会否因为情感凉薄而变成个疯子。

  “怎么能说是调戏呢?我是在帮您演绎何为西子捧心之态,喏,如此这般古诗之云: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怀,蓬门又迭户,只等为君开。”——“哈,鸭子爬粪堆-臭拽。”

  两人间彼此调侃兀自继续着,声音始终控制在两人恰好听清楚的程度。其实他们都看到客卧房门拉开,片刻后,许淙哼唧一声捂着嘴就躲进了洗手间。

  不该看的情景就得装没看见,许淙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只可惜电动剃须刀一停下,刚才的场景就铺陈在对面的镜子里。

  顾寒江的冷傲是总字系统上下尽人皆知的,那更加是从不容许被人轻易接近触碰的人;至少许淙在其身边的几年里,看过经过的情形是如此的。偏偏在刚才,许淙也明白看到了那暧昧旖旎的一幕,两个人就那么脸对脸的,低声说笑着只有他们之间才能唤起响应的玩笑话题,甚至未存丝毫回避的意思···若之前许淙还能故意忽略某个事实,这一次却是再也没法回避:顾寒江从来没有对第二个人露出过那样的笑容-会心、知趣、传情、达意··诸般说不尽的柔软意思都在那笑容里荡漾着;更何况那样的笑容也绝对不在于单纯私交甚笃的上下级关系;由此许淙清楚的意识到,之前他没能及时表达的心意,从此也不必开口说了。

  在车站等公交时,薛中泽接到了常缨电话,问他在哪,方不方便一起聚聚。薛中泽欣然和他定了会面的地点,然后伸手拦辆出租去了预约处。这次会面的地方换成了中南大街上的一家鱼头泡饼店。

  一见面常缨就迎上前绕臂转圈、拍拍打打,然后一起进餐厅选了一个半包间式餐位。等餐时服务小姐送上一叠炒瓜子和琥珀花生,两个人就像一对螃蟹似的,一粒两粒的往嘴里扔着豆儿。

  常缨说上司这几天在某高校集训,下面这些人尤其是外围人员就自己休整。家近的回家找媳妇团圆,向他这样‘公漂’人士,不能走远就索性原地逛了。

  大盆鱼头连着切好的饼块一起端上桌,立时酱香四溢,稍作提吸就满口生津。常缨想起上次一起吃饭,薛家老爷子出来找儿子的情形,特意问了一句。“咿,腻给你大射了莫有?”(你和你爸知会了没有)——“射咧”(说过了)薛中泽学着常缨的口音笑答。

  常缨拨下傻刺儿上的肉,扑在薛中泽那边,笑着逗贫嘴:“腻也不似个玩意儿,腻四个大王八。”——“咋俩都不四个玩意儿。”薛中泽不带该欠的反讥道。两人说罢大笑着碰杯喝酒,动作迅速的把饼铺进汤汁里,动筷子开吃。

  【西北人让客吃饭的客套话:你也不是个外人,你使个大碗吧。意思是让客人尽量多吃不要客气。口音使然使得这句话听着就像是骂人。】

  常缨听说薛中泽收了摊位,做回朝九晚五的工薪族,即使是在大酒店做器材维护工作,难免有些为他可惜。正经受过专业枪械训练的人,改作了器材装调,真是杀鸡用牛刀。

  薛中泽豁然道:“谈不上可惜。我早就想好了,老爷子健在时,就只求平稳;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钱是好东西,可有命挣也得有命花才行。就说我那摊位的合作人,两口子挣到钱还没在手心里捂热,就连钱带命被人一起劫了。凶手线索到现在没查到,那笔钱也就不知道进了谁的腰包。”

  常缨闻言后不禁语塞。按照薛中泽所说的情形往下想,结果也就不难推想。案子迟迟不能告破,资金链彻底断裂,生意接续肯定就举步维艰。如果当时他就在近处,垫个万八千的钱,倒也没问题;可他当时远在千里之外。旦夕祸福都是稀松平常,何况相隔几个月时间,成了天壤之别就更不足为奇。

  “据组长给我们传达说,这次领导调回来后再外放的可能性不大了。已经在给我们这批外省警卫分户,不再用集体户口了;以后咱俩就真的做邻居了。”常缨说起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欢欣满满。——薛中泽嘟着嘴噙着一根大鱼刺,转头吐在碟子里:“好事呀。你现在跟着大首长驾前,和进了保险柜差不多。有了正儿八经的城市户口,工作表现好点儿,过两年租值上再给你指派个身世干净的婆姨,甜甜蜜蜜的开花结果,给你常家开枝散叶···对家里人也能有个交代。”

  常缨被一番念经似的设想说的有些难为情,从沙煲中夹出一个丸子也没晾一下就一口咬下去,烫得他乌鲁乌鲁的直哼哼。好半天咽下那口菜,蹭着眼泪花儿念叨起来:“你说的这番意思,虽说是世间常情,可在我来讲已经成陌生的情形了。当初我优于其他人被选进警卫集训营,还不就是因为我身后无牵无挂的。家?!就在我自己背上背着。”

  ——背景旧事——

  常缨的父亲是个私营小矿主,开煤矿起家后很挣了些钱。妻贤子孝家有余财,也曾是村中数得着的殷实之家。

  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当地政府官员拍出红头文件,关停并转多路出拳,常父和当地许多小矿主一样,把生意挂靠在了一家官办煤炭企业旗下。

  这样的踏实日子没过上几天,各家矿上就接二连三的开始闹起鬼来。瓦斯爆炸事故频发,矿工家属结队围阻领导要抚恤要说法,当地政府从而加快了收并步伐。

  总会有心思缜密者经过剥丝抽茧,发现频发瓦斯爆炸事故,其实是暗藏多重险恶。

  当时产煤地区流窜着一批人,专干多边收钱买命的勾当。先是故意制作甚至伪造瓦斯爆炸现场,充作事故幸存者和证人;地上另有人负责煽动死伤矿工家属闹事哄抢。如果有矿主要求公安审案调查,不予先行赔偿,家属们或有跑去公家衙门哭诉告状,或有直接就与矿主寻思拼命的。

  双管齐下之后,心虚胆小的矿主赔钱平事,或者干脆低价转让了生意另谋生计。常缨的父母就是死于这些被恶人煽动的械斗事件之中。

  真正的作案凶手既从背后主使手中的一笔酬劳,又能从发给死亡矿工家属的抚恤金中截流,还能就着双方协调再卡一笔辛苦钱。

  事故闹得太多,积累到足以惊动高级领导时,煤炭部下派的官员到场负责‘查实’责任之后,给出的一刀切的结论,严禁私营小矿经营。而真相则被一掌压下淹没深渊般的文件库中。

  年终开始招兵时,常缨经过知根知底的村干部推荐报名参军。让常缨没想到的是,穿上军装出村的那天起,身后就再也没有属于他常缨的思乡之处了。抵给堂兄堂嫂的常家旧宅,不到两年就被两个败家子连建筑带宅基地充抵赌债转手外姓。

  常缨得到消息之后用被子蒙着头大哭了一场,不久就报名参加了各区域组建的警卫选拔集训。

  ——背景旧事·完——

  薛中泽和常缨的交情起于当初的警卫训练营,交谈中从同病相怜、物伤其类,很快转化为默契搭档惺惺相惜。

  如果说相比之下,有什么能使常缨出跳半步,那就是家庭背景:他和薛中泽就是两个极端,常缨干净利索的一目了然无牵无挂;薛中泽(当时的李竞)的家世背景简直就是一屁股烂账。看似无形的家境背景蕴含着难以计量的比重,也在最后定编时起了决定作用

  往事聊到此处,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两个大小伙子再怎样血性豪迈,也干不出以酒遮脸、大声白嚎的事儿。于是薛中泽掏钱结了账,拉着常缨出门。

  沿着霓虹灯箱闪耀的大街,一步步量着往前走,两人都在悄悄擦眼泪。常缨是借着喝听啤擦嘴,薛中泽是趁着接父亲电话的时候。收线之后他推着啤酒罐儿,帮常缨周了最后一口啤酒,然后问他:“我爸刚来电话,说你们两个苦瓜别在大街上制造悲苦气氛,都到家里来吧。怎么样大苦瓜,干脆你也别回你那个窝忍着了,去我们家吧。”

  常缨很干脆的答应一声好,把空啤酒罐扔进垃圾桶,伸手招呼出租车。

  车子开起来没多久,薛中泽的手机又响起来,这一回显示是许淙的电话,而接起来确是顾寒江的声音:“你跟什么人在一起呢?”——“一起在警卫集训营搭档过的战友。”

  “是那个叫常缨的吧?明天上班先到公司来报道。”顾寒江说完最后一个字就按键收线。

  常缨见薛中泽没说两句就说完了,还以为是女友查岗的。薛中泽撇撇嘴笑答:前一个母狼级的女友早就吹了,刚打电话这位大人则是个比河东狮吼还要命的狠角色。

作者有话说:

《江雪》于本站贴文为首发,《江雪》与《花信》各自独立成文。 还是要提示:切莫刨根问底,看故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