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白蓮教教主，韓林兒！

  欲言，卻不敢言。

  面對眼前韓林兒，沒人敢放肆地喊他一聲魔頭，倒是他自個兒承認他是魔頭，一臉自在。

  「你們圍錯人。」

  一個箭步過十呎之遙，誰也沒看清他何時站立於褚麟身側。

  「我是魔頭。他是褚麟。」

  褚麟眼眸一頓，瞥見他嘴角頑皮的笑容，又是一次似曾相識。很久以前，小哥哥整杋子時也這般笑，笑得頑皮，杋子被整得嘶聲大吼時，他笑得越得意。

  江陵派弟子們雙腿打顫，沒了剛剛的囂張跋扈，掌門江長墨趕緊上前。

  「是江橫用毒有錯在先。你們還不快退下！」

  弟子們腿軟，急忙退下時撞在一塊兒，又是一場笑話。

  韓林兒笑得大聲，全身散著慵懶的邪氣，心情看起來不錯，哼著小曲。

  「死不足惜。死得正好。」越說越邪氣：「一個、兩個、三個……一刀揮下也得殺上二、十、五、個。」轉足璇身又是一躍百尺。

  褚麟眼掃四周，各門派的臉色瞬間青白，峨嵋派掌門一陣腿軟站不住腳，讓徒弟攙扶。他不明所以，徐行回鄭門，拱手作揖向師父行禮時，卻被忽視。

  「怎麼？」

  褚麟微擰眉：「江橫死，師父惱我？」抬眸詢問。

  鄭亨斂下眼：「不是。爹生氣，不關你的事。」像是壓抑什麼，他說的自責。

  「師父氣惱。」

  「小邪。」

  「嗯。」

  「爹氣的是韓林兒，不是你。」

  褚麟小眉頭捲鎖，仍是不懂，想再多問個兩句，戒子一聲入膳堂，一行人也得跟著移動。

  他腦袋瓜裡想著剛才的比試，細細回憶思忖，韓林兒做了什麼，惹著師父。

  「來了一個小魔頭，又來一個大魔頭，夠嗆的。」

  是棠口派管不嘴的冬木。

  「小聲點。」這是冬金。

  「怕什麼。後面那什麼魔頭轉世能比現在這韓林兒狠嗎！」

  「不狠嗎？」冬水打了個冷多嗦又說：「他可是說了一句，疼死他。」學得有幾分樣子。

  「傻不愣呆。那韓林兒可說了二十五個！」冬木向知道什麼一樣，二十五個說得極小聲。

  「二十五什麼？」冬水又問了一句。

  「嘖。怎地什麼都不知道。唉唉，冬金這回你瞅著誰先倒楣？」

  「倒楣嗎？我瞅著是鄭其最倒楣。」

  「啊！這是！養了大半生的小魔頭，結果是假貨。他這霸主終究還是輸給魔頭。噗哧。」

  褚麟拿著筷子發愣。他懂了鄭亨說的師父氣惱韓林兒的事。

  爬了兩口飯，嚼動兩口，抿唇。

  鄭門霸主養魔頭，師承鄭其，魔頭就算是天下第一，也是他鄭其教出來。

  可如今，殺出一個程咬金，這天下第一，終究是棋差一招。

  膳後回房，他快走近師父，隨行身側在後，百感交集。

  「師父。麟兒對不住。」

  鄭其猛然停下腳步：「我鄭門不養假貨。」語末，又往前走。

  「麟兒當盡力而為！」

  「凡我鄭門弟子聽令。」

  「是。」

  「捂耳只聽律道，若有他人挑臖，不得滋事。我鄭門是北霸主大家門派！不和小人一般見識！」

  一句不養假貨，是鄭其的氣度，他是惱，卻是深忖，無冤無故來了個韓林兒，絕非偶然。

  鄭門弟子齊聲拱手，喝聲應答。

  其他門派仍有鼠輩暗地偷笑，幾句閒語，不見鄭門動搖，也就摸摸鼻子離去。

  古陀寺配房，眾門派子弟落腳於東禪房，東禪房為石磚瓦房，夏涼冬暖。

  各門派不得選房，一切皆由古陀寺安排，不知是有意，抑或是無意，安房時少了一間，單是少了褚麟的房。空沁左右兩句對不住，順手指了間木造禪房給他，說是委屈他，讓他需要什麼儘管說。褚麟真不客氣地要了熱湯浴，這會兒手畫水波，在房裡浸上藥浴。

  「棠口派那三，你蒙理，狗嘴吐屎。」

  褚麟勺水，隔著木屏風哎額一聲：「你，髒。」說他嘴髒，說什麼屎。

  他傾瓶將蓮花毒倒入熱水，蓮花綠根竄出纏上他的小身子，寒毒侵身，是一次次的麻痺刺痛，他卻像習慣了一樣，眉頭擰都沒擰上一絲委屈。原本滾燙熱水隨他散出的寒毒，水面熱霧不再，反倒浮上一層如鏡的結冰層。

  「我這是為你抱不平。」

  「嗯。師父委屈。」

  木屏風後的鄭亨嘖了一聲，嘀咕一句「爹他還不是為了自個兒」，聽起來是不想讓褚麟聽著，卻又忍不住嘴碎。

  褚麟浸著藥浴，斂下眼，長長的睫毛扇過圓眼眸。

  「鄭亨，是我……」

  話沒說完，鄭亨打岔。

  「你可認得這個韓林兒？」

  褚麟一頓，手畫了下冰凍的冷水：「……不認識。」

  「可他怎地知道你是藥人？」

  「武功高深。」

  「他是武功高深，難道其他門派掌門武功不高深？也沒人瞅出你是藥人！」

  褚麟不打算說出那晚被輕薄的事。

  「現在，眾所皆知。」應了一句，讓鄭亨別再糾結此事。

  屏風外又是一次碎語，說藥人之事被知道了也不知是好是壞，語調很是擔心。

  「聽你這水聲，又結冰了？我暖上一雪爐，待會起身就能讓你握在手裡。」

  褚麟沒有應聲，手指戳著冰蓮，戳著戳著戳上自己手臂上被空沁胡按的瘀點。空沁大師也不知是何意，按得他全身都是瘀點，他短指輕按，沒有預想的疼痛，一股真氣暖流自瘀點散出，竄入腹腰。

  他擰眉疑惑，順著瘀點按至肩窩，真氣四竄，水波震動啵地一聲，連他自個兒也嚇了一跳。

  「小邪？」

  「嗯。」敷衍應了一聲。

  「剛剛那什麼聲？」

  褚麟又是一次敷衍，圓眸探看身上瘀點，像是玩心大起的孩子，手指點點點，一連點了好幾個瘀點。真氣啵啵啵地從體內竄出，密密麻麻的水泡附在毒蓮綠根上，綠根變了顏色，順著根莖染上白蓮瓣，不過一瞬，白蓮似火，全都變成一瓣瓣火紅紅蓮。

  「小邪？應個聲！」

  褚麟驚訝不已，火紅紅蓮如燒紅的碳，在水底加溫，水溫上升連著水面上的結冰也跟著化開，逐漸化為冒煙水霧，連著木桶裡寒毒涼水，都跟著沸騰。

  他伸手勺水，嘩啦啦流水滑過指縫。

  暖水。

  這數年來，他第一回浸上溫熱的寒毒藥浴！

  「你這水聲，不對？小邪？欸欸，你不應聲，我可要……」

  「進來！」

  鄭亨腳步極快，擔心他有個什麼，拉開木布簾，見他仍是清醒地坐在水裡，沒好氣地鬆了口氣。

  「不舒服？起來了，都半個時辰。」

  十年藥浴，他相伴十年，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褚麟的身子讓他心猿意馬。他不敢多想，拿過厚棉巾給他，見著他凹陷的鎖骨後趕緊別過眼。

  褚麟小手扯扯他的衣袖：「你看。」

  鄭亨像是把狂跳的心臟吞回腹中一樣，口沫咕嚕一聲滾過喉結。他鎮定心神，自他沾水的白嫩透粉的臉龐探下，纖細鎖骨，水面下是讓人臉紅心跳的白皙身子，再往下。

  「火紅蓮花！」

  他趕緊蹲身，見褚麟小臉發熱浮上紅暈。

  「水是溫燙的？你可有不適？」伸手欲摸上他染上紅熱的臉。

  褚麟往後退縮：「別。毒水。」讓他收手。

  鄭亨擰眉：「那我碰碰這熱燙的水，燙水總不是毒水。」

  這十年來，他從不曾聽褚麟的話。

  「痛！痛！痛！」

  褚麟趕緊拉過棉布覆在他手上：「蠢。」隔著棉布輕柔地按壓。

  鄭亨愛極了這聲蠢，聽了十年，還是好聽。

  他就是要他心疼，嘴角掛著賊兮兮的笑。

  「我聽說這冰雪蓮若能換化成火紅紅蓮，便是藥人內功精進。沒想見，你爬了千雲梯，真得十年功。你真該多爬幾回。」眼神順著褚麟起身一滯，，忽覺口乾舌燥，尷尬地背過身。

  褚麟沒察覺他的心思，自顧自地穿上襯衣，掛上外衣後瞅向他。

  「爺的小雪爐。」

  「好好好。」直接走向外廳。

  褚麟接過小小雪爐，於他寒性的身子是正好溫熱。

  「你該爬。」嘴角露出戲謔笑容。

  鄭亨呿地一聲說：「我真爬了，你啊！一輩子也跑不贏我。」

  他取了狼毛風衣，掛上他的小肩頭，嘴角是一抹好心情，喜孜孜地笑著還哼曲。

  褚麟沒理他，鄭亨本就邪里邪氣，多問一句，反倒會被他捉弄。

  「你真不認識白蓮教教主？」

  褚麟啜了口熱茶，面無表情地回：「客棧。見過。」

  「何時？吃飯時？聽師弟說你們遇上白蓮教的人。」

  褚麟一瞬猶豫，點頭。

  「白蓮教神神祕祕，拜火養神獸，江湖人都稱他們邪教。」

  褚麟冷道：「江陵派。噁心。」要他說，江陵派製出甜蛔這物，才是邪門歪派。

  鄭亨拍上小桌：「確實可惡！」又道：「明兒個大爺替你打得他們哀哀叫！」

  褚麟面無表情地瞅著他：「大爺自個兒打。」嘴角微彎：「你，不是大爺。」

  鄭亨哎呀哎呀地抗議，同他鬧上幾句，見褚麟笑得白皙小臉，泛紅透粉，嘴角又是一抹欣喜。

  「晚了。你大爺要去歇息。」

  他又放了塊香木入小雪爐，讓褚麟攥著，起身往門外走。

  「褚麟。」

  「嗯。」

  「往後，你也有熱湯浴可暖身子。」

  他心裡總是掛念這事，十年冷湯浴，寒毒據身，今日，褚麟能泡上這麼一池熱湯，喜悅二字不足以說明他的心情。

  「甚好。不是？」

  褚麟怔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門闔上。

  藥人是他自個兒應的，不關鄭亨的事，他說不怪，便是不怪。

  說不清心裡的糾結。

  只是這結，在小時候說不清，過了十年後，更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