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內又是一路巔坡，小憩會兒後的朱棣翻看帳冊，見褚麟打盹，他硬是吵著他，不讓他睡。

  「欸欸，這帳冊怎麼看。」

  褚麟嘆口氣，仍是閉眼說：「草民沒資格干涉。」

  「本王爺讓你看就看。」

  褚麟瞥了一眼，而後一愣，拿過帳冊翻閱。

  西安府的帳冊確實怪異，寫帳的格式與官制迥然不同。

  朱驣插話說帳冊是洪武十一年進士，解縉（字大紳）所創，還說解縉這帳做得是一目了然，西安巡撫想從中暗扣回款，還無從鑽洞竊取。

  「這帳確實簡單扼要，自小處能記雜項收支，大處則是能見所剩倉餉及當季穀收之況。」

  褚麟點頭又說：「王爺且看這張圖誌。」

  圖誌畫的正式西安府及其四周屯田圖與礦鹽圖，點上紅墨標示大倉儲糧之處。

  「治家而後齊天下，若百姓戶戶豐足，這天下不就衣食無缺，兵力自然強韌。」又提起，平日兵力為農民屯田，一來養兵二來練身三來安內攘外要比宋朝重文輕武不敵外邦，也比元朝重武輕文官員素質低俗得好。

  朱棣點頭，不似以往調笑帶過，他認真地與褚麟討論起西安撫解縉所用的這方法是否可行於大明整個江山。

  一旁朱驣聽了心顫，卻又見眼前兩人無動於衷，侃侃而談，細聲討論，指著圖誌，執小毫又寫下一篇儲糧備優之策。

  「……王爺，天災不可預，卻能防，國倉有儲糧，遇災有完善賑災法制，則衣食暖飽，則安民心。百姓乃國之根基，若家家富足，遇豐收定不吝於交穀抵稅，反之，則是每下愈況，根基不穩，易起民亂。」

  朱棣笑道，將帳冊捲成一卷，在手心上敲打。

  「好、甚好。」

  他坐得隨意，又是一副沒王爺樣的痞樣。

  「來日，這天下定是斯民安康」

  褚麟仍是冷臉，執小毫的手不停書寫，將解縉這帳冊讀通，翻看圖誌後再下筆就是畫了一張大明江山。朱棣瞅了一眼他筆下山河，頭枕雙臂，哼上小曲，一派自然。

  朱驣心裡總是不安，卻不好多說，直到過了山頭，下山谷驛站，他才走近褚麟，讓他退一步說話。

  「褚大夫乃是大夫，適才我朱驣當沒看見。」

  踰矩為王爺側謀，當個隱軍師，他朱驣總覺得不妥。

  褚麟臉上沒有表情，思忖後拱手。

  「單陪王爺聊聊。」

  「男兒志在四方，怎會沒有野心。」

  褚麟還是那副冷臉，眼裡無波。

  「野心。褚麟是有的。」

  「你這！」

  「來日，居山林，不遇貪官圈地，入市集，不遇欺善惡官。」

  「褚麟啊，聽我朱驣一句，大夫就做好大夫的本……」

  「朱管事。」

  難得無禮打斷朱驣侃侃相勸，委婉拒絕他的苦口婆心。

  「朱管事，褚麟自小身在亂世。」

  朱驣蹙眉，瞅他一眼，是同情卻也容不得自己同情。

  「與王爺論江山，褚麟才有一絲……見著安然的希望。」

  朱驣蹙緊眉頭，無奈回一句「隨你」，而後背身離去。

  褚麟彎身折斷眼前枯草梗，眺望來路遠方。

  「何處安然。」

  風吹草彎，朱棣悄聲走近，見眼前單薄的小身影難掩落寞輕輕嘆息，他止步不前。

  何處安然。

  這事他從未想過，因為他從小到大都沒真享受過安然，可今日，褚麟一聲嘆息點醒他。

  何處安然，既然沒有安然。

  那他便自己造一處屬於自己的安然。

  ＊＊＊

  深秋入寒冬，越往北行，紅葉落地，枯枝覆雪，馬車上也讓霜雪凍成一片冰晶雪霜，朱驣早些時辰起身，拿著竹掃刷過帳簾，也讓人端上雪爐將馬車內烤暖，他為防冰霜雪雨打濕車帳，外頭又掛一層不透水的竹絲幔帳，既是不透水便比一般帳沉些，他又扯又拉，大冷天裡忙了一身汗。

  褚麟聽聞馬棚內聲響，緩下練劍氣息，收起絳火劍後掛上風衣，足踩結霜泥地，見著朱驣打理馬車，上前跟著鋪帳。

  「朱管事。在下也幫忙。」拉上帳繩。

  朱驣嗯了一聲，沒了以往的熱絡，眉宇間又是一抹無奈。

  「褚大夫。」拉上結繩又是一聲嘆息說：「你說是聊聊，可真讓人聽見，這可是……殺頭之罪。」

  褚麟雙手拉帳，振臂一揮，就見竹絲如熨，平整地落在馬車上，他彎身在車下樁釘處一一打上繩結。

  「洪武之安世太平下，王爺卻在這落崖之後，遇上不平。」又拉過一粗麻繩，纏上樁釘後說：「王爺心裡想的、念的是何等安平，管事定是比在下了解。」

  「便是了解，才勸著你別參上一腳。」

  「朱管事是擔心褚麟誤事？還是褚麟反咬王爺一口？」

  朱驣擰眉怒說：「你這是！」好心勸退，卻被當狼心狗肺。

  褚麟嘆氣，連著幾日，朱驣每日規勸，他懂得他的美意卻不能照做。

  「王爺許一藥屋讓褚麟落腳，不嫌棄在下，如友相伴，聊聊心中永樂之世罷了。」

  他拉過朱驣手邊麻繩，繫好後立足於他跟前。

  「褚麟要真有野心，也就是在永樂之世下能有個安身立命之處。」

  朱驣蹙緊眉頭，低頭拉過細繩說：「我們這些下人，生死都與主子一起。」

  主子這是有奪位野心，褚麟定也清楚，卻還跟隨相助，他朱驣是隨侍，與主子共生存，本就是應當。

  「你參和著，生死便與王爺綁在一塊，你可真得懂？」

  若非下人，哪有人願生死跟隨如死士，更何況還不求名利、不貪金銀珠寶、更不奢望權力，這怎麼說也說不過去！

  「懂。」

  「我朱驣看不明你存的到底是什麼心。」

  褚麟黑眼瞳隨著長長的睫毛煽動兩下，略顯不安，抬眼又是一抹清澈單純。

  「褚麟。無處可去。」

  朱驣一頓，本想回問一句還有鄭府不是，見褚麟微擰眉心，他噤聲不語。當日取馬與鄭亨時，褚麟也是這般為難痛苦之貌。

  「哪日，你真有異心。我朱驣第一個殺了你。」

  「多謝，朱管事。」

  朱驣怒道：「還謝。我可真會下刀。」扔了條帕巾給他又說：「把汗擦擦。」

  褚麟又說了聲多謝，見眼前近不惑之年的朱驣，心裡湧起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暖意，想著有爹的感覺，興許就是如此。

  朱棣自不遠處大喊：「褚麟。昨兒個聊的永樂之世，可能寫成卷？」腳底踩上地上霜冰，一溜一滑地走至他們身前。

  「能。」

  「那你昨兒個寫的手稿給本王爺。」

  「為何。」

  朱棣啞口無言，欸欸兩聲，朱驣先是一愣，後是噗一聲憋笑，這一聲為何，倒真像褚大夫說的似友相伴。

  「什麼為何。你寫這麼多，不正是為本王爺所寫？」

  褚麟瞅了他一眼後恭敬拱手說：「王爺說過的話讓人聽不出真偽，草民得寫下語錄，字字琢磨。」又是那副面無表情，說出來的話正經八百，可旁人聽了便覺得是在損人，虧損王爺說話沒個正經。

  朱驣忍不住噴笑，見自家王爺瞪自個兒才趕緊咬緊因為憋笑顫抖的唇，長細紋的眼角卻銜掐著笑壞的淚。他拱手說先準備馬車去，留下他們倆，背身聽著王爺虎假虎威的威嚇褚麟。

  「交出手稿，否則回府上，本王爺便把藥材全收了，不給你。」

  朱驣搖頭，這王爺就是孩子性。

  「本王爺說到做到。」

  「王爺。」嘆息後又說：「您說這話，有假。」

  朱驣瞄了眼褚麟那張冷臉，在馬車內悶氣偷笑，他在褚麟坐墊上多放了個手握的小雪爐，與他取暖。他朱驣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卻是個忠心耿耿的僕人，打自朱元璋開疆闢土時便跟著皇上隨侍，而後，接皇上旨意照料四王爺。

  這二十年，他與四王爺看盡人情冷暖，還是第一次遇見像褚麟這般單純直接的人，可這人太過單純直接，反倒讓人生疑。

  他掀簾見著王爺一臉痞樣地折枯枝拔枯草鬧著褚麟，說他不知感恩，拉哩拉雜地鬧他交出手稿，心裡有幾分瞭然。

  王爺吃得苦比自己多，猜忌也埋得比自己深，將褚麟綁在身側，一是他們所謂的聊聊心中的永樂之世，二便是褚麟知道的太多，如戰勝的功將，只能困城監視，不得放虎歸山。

  「不得放虎歸山啊……這孩子也是身不由己。」抬眼又瞅了褚麟一眼，多了分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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