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燈，再關燈，又開燈，再關燈—

  坐在地板上，江鳴環顧這間爹留給他的屋子，每一處、每一個角落都有爹的影子。手指摸過沙發邊的小火車，他爹常常在半夜回家時踢倒沙發邊的這排小火車，他發現後，大發神心將火車挪進沙發椅下，也就這麼一個小舉動，江冊那沒用的凡人感動得哭了，那天還煮了一鍋水煮蛋給他吃。

  關燈後撐起身，選擇離開這間惹他傷心的屋子。

  神心仍無法消化失去江冊的鬱悶感—

  他其實不是很懂得江冊到底對他施了什麼咒術，為什麼在失去他後心頭像是缺了一角，空蕩蕩的，這種空蕩蕩的空虛感是誰也無法填補。

  用日常生活來舉例的話，那就是少了一個煮五顆蛋給他吃的人。誰都能煮蛋，但願意無條件，帶著沒好氣的笑容答應他煮五顆蛋給他的人，非江冊莫屬。

  沒走遠，他到樓下公園晃了兩圈後，租了一輛自行車。現在的他會騎車了，騎得很好，能繞過整座公園，還能畫出一個無限大符號「8」，騎車如行雲流水，他不再侷限自己繞公園，彎過小徑，他決定騎到腿痠腳麻，穿出公園，很幸運的遇見綠燈，長腿一踩溜過馬路。

  他往右彎，左彎處詹捷單手插口袋，長腿走過馬路，走進公園像是找到了老位置一樣，坐在長椅上，順著樹梢間仰望十二樓黑抹抹的陽台。

  「怎麼還不回來……」

  聽不見他的思念，江鳴往反方向騎去，乘著風他騎過不知道第幾個紅綠燈口，見著公園，一個平滑的轉向，開始他回城市裡後的第一個探險。

  晚上十點的公園，除了路燈還有極少數的人偷空跑步運動，他跟著停車，沒跑，就是漫步悠晃。城市裡沒有大象獅吼，卻有夜鷺蛙鳴，找了一處池塘邊的草地偷閒，春天的草地混著泥土芳香，他隨著春泥香氛浸淫在寧靜之中。一道身影跌落在他身側的樹叢邊，粗重的喘息聲聽起來像是從虎口逃生後的受傷羚羊。

  他定定的回頭，瞄了眼躲在樹叢後的男人，背光下只能看見男人有稜角的輪廓和那雙如鷹的勾眼，又瞄兩眼男人，男人不動，他也不動，他窩在他的草叢，他一個翻身也想躺他的草泥，一個翻身，匆匆一瞥，男人西裝上的銀飾吸引他的目光。

  「你是黑道。」

  男人戒備的打量他，卻沒真的防他：「很明顯不是嗎？」

  手臂有刀傷，窩在草叢裡，看起來就像是被追得走投無路的流氓。

  「你應該慶幸現在是春天。」

  又是一次文不對題，男人也讓他這句話弄得有點矇。

  「春天是勿忘我（Myosotis，也稱止血草）生長最茂盛的季節。」

  抓了一把藍紫色的小花，用石頭包著手帕後磨碎花瓣榨出汁液，流利的動作，熟練的將手帕包裹花汁花瓣後爬向男人，一把抓過他精壯結實的手臂，沒理會他的抗拒，神要救人，就是要救，凡人就乖乖接受就好。

  「你不怕？不報警嗎？」

  他是神，報警做什麼。神除了麻木不仁，分不清情感外，無所不能，還怕他不成。

  「我認識一個人，他也穿黑西裝，掛著一樣的銀飾。」

  銀飾是一只獸爪，不識得的人會以為是虎爪或鷹爪，可他是角麒，是麒麟神祇，一看就知道是只麒麟爪。

  「誰？」

  「韓東昇。」

  專注於男人的傷口，江鳴自顧自的又補一句。

  「其實，也不能說認識。」

  男人眼神仍落在他身上，不疾不徐，也不怕他亂醫，沈著的像叼根菸釣魚的人。

  「為什麼？」

  在男人手上打了個結，換他打量男人，男人髮鬢半白，看起來也有四、五十，身體結實，濃眉鳳眼，一瞅一瞟帶點年輕小夥子玩世不恭的調調，可要說他玩世不恭，他灑脫率性的模樣又多了一份符合他中年這年紀該有的沉著。

  「不會再見面的人，算認識嗎？」

  男人嘴角上揚是一抹痞笑，食指自虐的按了按傷口，痛得他嘶了一大聲，隨口問他怎麼知道用花草止血，江鳴脫口就回一句「我在非洲的時候就是這樣醫治那些血畜的」，血畜一詞逗得男人倒地大笑，春泥沾滿他一身昂貴西裝也不在意，半側躺看向他。

  「我是韓吾青。你呢？」

說自己是韓吾青時，多探了江鳴兩眼，那眼神和褚苒昀當初問他認不認識她的眼神相似，就好像每個人都得認識韓吾青，都得認識褚苒昀一樣。

  「江鳴。」

  韓吾青多瞟了他兩眼後嘴角上揚：「要不要來我這裡工作？當醫生，薪水優渥，供吃供住，再送你一部車。」

  神心對那些俗物不為所動，但江鳴正萌芽的人心蠢蠢欲動，他得照顧自己。城市不比非洲，挖土也能吃，這座城市得用錢來運轉。

  「我看心情救人，可以嗎？」

  這是他唯一的條件，薪資多少、吃什麼、住哪裡，還有送什麼車，他一點也不在意。就見率性的韓吾青自顧自地起身，拍拍身上泥草，回得乾脆。

  「可以。」

  瞄向他。

  「現在就和我走，敢嗎？」

  江鳴沒理他，起身後走向自行車，跨上車。

  「走吧。」

  「噗哈哈哈……好。」

  長腿跟行，看著兩人也像父子，就是這位父親年輕了點，灑脫了點，還有點浪子的味道。

  「江鳴。幾歲了？」

  神，兩千七百五十六歲了。但神不打算說。

  「三十了吧。」

  「三十了吧？那應該和我小兒子同歲。」

  這種無趣的交談，沒什麼意義，但回想起來，他和江冊的相處也充滿了這種簡單無味的對白。

  「我有兩個兒子。放養親生的兒子，我只養領養的孩子。」

  「為什麼？」

  腳踩踏板，他踩得慢，配合韓吾青的腳步。

  「虎毒不食子。捨不得親生兒子繼承黑道，找了沒血緣的養子繼承，承受黑道的腥風血雨。」

  路燈下的微光打在韓吾青深邃的英挺面容上，黑與亮分明，看不明他的心思，無所謂的笑容，腥風血雨四個字，說的冷情。江鳴眼眸掃過他後斂下眼，踩快了一步，車輪的影子隨著光影轉出一圈一圈的花紋。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比較……捨不得養子。」

  他的沈默印證了江鳴的話，沒多閒聊，才見過一次面能聊什麼，江鳴的神心不懂，看似隨性實則冷情的韓吾青怕是也不懂。

  兩人並肩走過公園小徑，才彎出公園，一輛黑色奧迪接走他們，江鳴多看了兩眼，車牌不同，不是韓東昇的車。

  胸口又是一股鬱悶，真的不疼，也就是不疼，才令他在意，無法定義這股煩悶是什麼情感。

  「這輛車送你。」

  江鳴環顧四周，最新科技的四輪驅動，奢華的內裝，還有最新型的投射面板。

  「我要別款。」

  在韓吾青以為他要獅子大開口前，江鳴指了路邊的自行車。

  「那款。不要籃子。」

  不懂韓吾青爆笑的笑點，他一直覺得有籃子的二輪驅動自行車很矬。回頭像是對車很講究要求一樣，多補了一句。

  「要有橫桿和水壺架。」

  「哈哈哈哈，好好……我待會就讓人準備。」

  轎車駛過車流，彎入喧鬧的街道後盡頭有一處鬧中取靜的境地，傳統式木造的大門，矮牆黑瓦，帶著歷史斑駁的徽派建築，古意盎然和褚家有得比。

  他下車後手指摸過牆上讓紫藤巴緊的龜裂牆垣，韓家外牆要比褚家更古老些，看得出新牆磚填砌造成的新舊對比，卻沒有一絲違和感，彷彿在牆上的每一道裂痕都有屬於它的一段故事。

  走過攀爬橘色炮仗竹的拱門後韓吾青忽然止步，比了個噤聲，江鳴探眼，是個像外國人的男人，抱著一個小嬰兒哄睡，溫柔輕聲的哼唱不成調的歌曲。

  「快目垂吧……爸拔好累啊……哈姆……」

  想了好一下才聽懂什麼是目垂，江鳴瞄了眼韓吾青，韓吾青一反剛剛隨性無謂的態度，深邃的眼眸多了點溫度，他刻意的逃避男人，在外國男人離開後才繞入小門，領他走向宅子裡的另一棟房樓。

  「韓吾青。」

  韓吾青驚愕地嗆了口口水，彷彿連他自己都驚訝有人「敢」連名帶姓地喊他，眼神不停地打量他。

  「你沒養過親生孩子嗎？」

  「我養了四年三個月又八天。」

  「我爹養我十八年，六年前他死了。」

  韓吾青領他進屋，臉上沒太大的表情，隨意的嗯一聲。江鳴脫鞋後眼神落在足尖，看著地上的木地板。

  「我想我大概要花十八年才能將他淡忘。」

  「你的意思...我花四年多的時間，就能忘記我親生孩子？」

  有點啼笑皆非的反問，韓吾青恢復了他隨性的調調，語調中卻帶了點不容侵犯的怒氣。江鳴隨著他踩上木階梯，腳底感受地上一層又一層交織的木紋。

  「親生孩子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

  血緣的羈絆他不是很懂，但他沒忘記江冊寧願攥著疼痛不放，也不願意忘記妻兒的那副痛苦模樣。

  上樓的腳步隨著韓吾青的停頓，停了幾秒後才再次邁步上樓，沈默的背影多了一抹寂寥的蒼老感。

  像個父親一樣。

  走過醫務室，韓吾青才開口交代他的職責，照顧韓家大老爺韓匡是最主要的工作，其二就是為黑道掛銀飾的弟兄療傷。

  「掛銀飾的人不多，我，養子和六位角頭，不過會來韓家療傷的只有我和養子。」

  話才剛說完，外頭的車燈順著停車滑進車庫。江鳴看不懂韓吾青現在的笑容，隨他走出醫務室，至門口等待他傳說中的養子。

  唧呀唧呀—

  是腳踩木地板的聲音。

  「兒子，回來了。」

  「二爺。我回來了。」

  沒來得及反應什麼二爺不二爺，熟悉的聲音吸引江鳴的目光，眼裡流動靈光，朝背光的門外望去—

  紅光張揚，血氣慢爬沿著門緣如藤蔓攀爬順著地板勾捲他的腳踝。


  ＊＊＊

  南佬的話：

  韓吾青是誰的爸拔呢！（請參照香水有獨-韓冶森）

  感謝推薦和送小花～
  
  附上勿忘我花的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