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库 | 排行榜 | 新闻资讯 | 交流论坛
浪漫言情 | 耽美小说 | 同人小说 | 综合小说
最新公告: 由于网站近日持续遭受黑客的网络攻击,为避免大家出现经济损失,现将所有充值通道都暂时关闭!!望各位互相转告!
千里恩仇一笑逢
作者:无墨      更新:2019-07-31 17:14      字数:5671
“拿上等汉白玉,差原先宫里头的匠人细细磨出来的酒杯,您猜怎么着?就掉地上听了个响儿!”说书的摇着扇子直咂舌,端起磕了边儿的茶壶灌了一口接着说:“要说这历代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角儿,倒也配得上这个价钱,可这赑风隼么……”
  这边桌椅板凳咣当起来,碎银子噼里啪啦往下一砸,那话语登时转了风向:“这赑风隼较那些名角儿啊,风采更甚,值得!值得!”赤命听他这几句圆场打得虽拙劣却也还算舒心,便又重新坐下,只是这回单品茶不听书,却见那茶汤浑浊不甚清冽,更添几分烦躁。
  晚饭后溜溜达达回了园子,只见师弟师妹都战战兢兢垂手立着,赤命心下便已明白了七八分,想来又是府上的官爷来搅事,平白扰了梨园清净。
  果不其然,厅堂正中那椅子上的仗势狗腿正襟危坐,一幅勉强维持正人君子招牌的模样。赤命见他装模作样撇茶沫儿的做作样子就直泛恶心,不过还是上前去稀松马虎地行了个礼,道:“大人今日百忙之中又来了,可还是为了上次的事情?”
  狗腿斜着眼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嗯”字,过了半晌才接说:“你也知道,如今赑风隼是新捧起来的红人儿,就连我们上头的也不得不看他几分眼色。”“依您的意思是?”“你鬼方赤命是他点名要的搭档,只管配合他做戏便是了,休要节外生枝。”
  他又将油亮亮的烟斗取下来,从吊着的烟袋包里抠出来两片上等烟叶凑在鼻前深吸一口,满脸陶醉,又把赤命瞅了一瞅,见他还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也就不好再挑什么毛病,又说:“跟你的同门把本行做好了才是正经,那些街头巷尾的闲话让他们传去,不必理会,自有他们溜须拍马的时候等着呢。”他甩了甩袖子,把烟斗往蜡烛头上凑着点着了,也不再搭理赤命,自顾自踱出门去,扬了扬手示意不必送了,门口聚着的小武生们才敢散了。
  赤命随即起身撤了礼,转身就要回屋里去,却被众人拦住了。眼见个个眼里都有疑虑,赤命也不过多解释,只说他们师兄需人对戏,明白人自然不再追问。
  官场上的名堂和戏台上也差不了多少,都不过是粉饰太平罢了,唱会儿红脸装君子,再扮做白脸当奸臣这种事情他早已见怪不怪了。只是这次赑风隼火急火燎地叫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赑风隼能有今时今日,着实令他有些嫉恨。倒退回十年去,满园子的人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成角儿竟是他呢?且不说旁人,就连赑风隼自己也绝不信。他在园子外游荡了几年,又在园子里耗费了几年,到头来没有一样东西是真真正正攥在自己手里的,就连“风隼”这两个字都仿佛恩赐似的按着他三拜九叩求来的。
  “那该姓什么呢?”赑风隼歪着头瞧他练功,赤命抿了抿嘴,那时他还不认得太多字,只捡了几个耳熟能详的打发过去:“我看金银财宝这类的就不错,起码应个好彩头。”赑风隼也不表态,只答应着知道了,第二天塞给他一张纸,上面草草写着一个“赑”字。
  “从此吾就姓这个了,你可要记准了。”那时赑风隼不曾登过台,未施脂粉的面色十分苍白,可那唇却是鲜红鲜红的,像血。
  他那些年只同赤命笑,但是那笑也是稍纵即逝的,可是赤命从来不怎么在意他,他就只好笑给自己看。
  可他笑得太苦,唱着唱着眼睛里就蓄下一圈盈盈秋水。师傅见了每每抄起棍子便劈头盖脸一顿毒打,但那些官大人却欢喜得紧,连连拍手叫好,赏银更是掷地有声。
  自打赑风隼这带雨梨花的名声火热起来,赤命就很少看见他不涂脂抹粉了。“昨夜哭得狠,遮住些才好。”不等赤命问,他便和盘托出,急匆匆地闪躲出去了。
  实际上他早就铁了心肠硬了心肝,哪里还哭得出来,被那些狂徒逼得紧了,他就狠下心来点几片烟叶熏着,直到熏出泪来,长年累月地熏下来,又多了个见风头痛的毛病。
  “我本以为是你那时学了抽烟。”日夜兼程赶到京城的赤命像个呆头鹅一般讪讪地跟他套着近乎。
  赑风隼拿烟枪稍稍将帷帐掀开一条细长的缝儿,从缝儿里隐约瞥见赤命的半边儿。赤命也探头往里使劲儿瞧,却只看见一段皓腕闪过,那帷帐随即“啪嗒”一声撂下了。
  比拜别时瘦了不少,赤命正想着,里面又传来一阵咳嗽。
  还没等他说话,咳嗽声戛然而止,仿佛本就不是他嗓子里传出来似的,赑风隼接了他的话:“那时不会,此时会了。”“你也该少碰这些东西,咱们唱戏的,不就靠这嗓子活着么。”听他说话并无太大异样,赤命也稍微宽心了些。
  “碰与不碰不是吾能左右的,不光这副嗓子,连着这具身子都寄人篱下,还有什么可挑剔的。”他淡淡笑了两声,又说:“这次找你,是为了与你对对戏词,前几日那戏折子叫没长眼的不小心给烧了去,给吾找了不少麻烦。”
  赤命听这话有些蹊跷,问道:“你在戏台子上摸爬滚打成了角儿,也不该把安身立命的本事丢了去,难道那天天唱日日练的戏词还能尽数忘了?”
  赑风隼懒得搭理他,却也听他说话好笑,两手扯了帐子探身出来,眼睛直往他身上打量:“怎么,多年不见,倒有些老师傅的派头了?”他身上珠翠环佩一阵叮当乱响,加之那各色金银珠宝一起晃了眼,赤命竟有些头晕目眩。
  “吾当是什么。”他笑着朝果盘里拧下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又挑了一把银剪子细细修着果皮:“吾身上的东西,喜欢哪样尽管摘了去,免得吾整天伺候得怪累赘。”
  回了回神,赤命对他开出的诱惑无动于衷:“你上次登台是什么时候?”
  “你这话问得可笑,你可曾见过吾有一日得闲?”
  “撒谎。”赤命咬着这两个字时的声音略微有些打颤,他看着赑风隼那张脸,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若是日日赶场登台,那指甲怎么会磕碰?”
  赑风隼愣了一愣,赶紧低头往手上瞧了瞧,只见那掂着剪子的小指尖上有一处磕掉了米粒大小一块朱红,便笑了,道:“吾道是什么,只不过图着方便忘了带护甲,谁想你竟瞧得这么仔细。”
  “你在这过得不好。”
  气氛一时凝滞,赑风隼只剥着葡萄,赤命将桌布流苏捞起来放在手里揉着,谁也不说话。
  “要是能自由自在,顺心遂意的,哪能把戏词儿都忘了呢。”赤命小心翼翼地喃喃道,偷偷瞥着赑风隼的脸色,却还是看不出什么来,他只顾着伺候那葡萄,仿佛充耳不闻似的。
  见赤命一直偷着瞄他,赑风隼有些心烦意乱:“行了,实话告诉你,吾本就厌恶那些陈词滥调,赏我呢,我就唱,不赏呢,我就歇。”说完,他把剪子往地上一掷,把那葡萄扔在瓷碗里不管了。“这么说,你有许久不唱了。”赤命垂下头来叹了一口气,又说:“那叫我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看着赑风隼躺回床里,听见他翻了个身,紧接着又响起声音来:“过几日有大买卖,吾推不得,唱的是《斩龙》,吾一个人张罗不来。”他顿了一顿,又说:“至于多久么,一年半载的,吾也不记得了。”
  那剪子跌在地上有些孤独,赤命将它拾了起来撂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你先去吧,一会儿还有客人要来,不能再留你了。”
  “你我都是客,谁又是主呢?”
  赑风隼把自己往锦被里蒙了蒙,他只觉得这句话冷冷的,听得人心寒。
  “谁知道呢,也许是命吧。”
  赑风隼给他安排的住处离自己的屋子极远,赤命知道他是为了些难以启齿的事情才做得这么刻意,也就不再推辞,拿着小包裹跟着府里的下人慢慢悠悠地挪过去,路上看到不少假山流水,景致都是一等一的迷人,不由得看呆了。
  远处传来哀婉唱腔,赤命对唱曲儿的声音一向警觉,正好找借口停下来盘问几句:“这一路看下来府上着实阔气,不知这是请来了哪位角儿来给官爷们助兴?”
  那下人毫无兴致,敷衍道:“您有所不知,豢养在这里的戏子实在多得很,认不全的。”赤命一听心中一紧:“那你可认得有个叫赑风隼的么?三贝成赑?”“赑风隼这名字都有些饶舌了,没听过也不认得。倒是三贝么,好像有一个,养在东厢房里有几年了。”赤命还想问下去,心却揪起来,嘴唇翕动了几次,还是把话咽下去了:“没事了,走吧。”
  有几年,那到底是几年呢。他瞪着屋里忽明忽暗的烛火,脑子里时不时跳出赑风隼那张未经世事的脸来。当年他临上京的时候,穿的是什么衣服,戴的是什么首饰,竟全然忘记了,只记得他不声不响地任人摆布,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盯得他心里发毛。
  “赤命,你难道就没有话同吾说?”眼前隐隐约约又换成昨夜那个珠光宝气的赑风隼,恍惚间已是一夜过去了,他已经又坐在那软凳上发起呆来。“当年我走的时候你是块木头,现在好不容易又见面了,你还是块木头。”轻轻拿烟枪凿在赤命头上,摇头笑着,他今天心情不错,居然舍得笑了。
  “你昨天说有客人,是来听你哼曲儿的么?”赤命搜肠刮肚扯出这么一句话来,没曾想赑风隼登时变了脸色,那几分血色肉眼可见地衰落下去,连嘴唇都有些发白了:“这下可好,问什么不好,你偏要问这个。”他转身就要走,却被赤命扯住了袖子:“昨夜我就觉得奇怪,你被圈在这么个不见天日的园子里,到底整日做些什么才换来这些锦衣玉食?我怕,我怕极了……”
  “你怕什么?”赑风隼厉声喝道:“你若是怕吾受委屈,早就该跑上来自己瞧瞧!你心里眼里,何时记挂吾半分?”他狠命掰着赤命的手却掰不动,索性拉着袖子往另一边跑,一拉一拽间,衣袂应声而裂,连着一身金银珠子噼里啪啦跌了一地。
  赤命眼里既没有锦绣绸缎,也没有琳琅金玉,只有赑风隼肌肤上那像是爬虫一般蛰伏在锁骨以下的斑斑血痕。
  “这是什么时候落下的疤?”赤命急了,一手攥着赑风隼的腕,一手去揪他那半敞不开的领口,两人一番扭打挣扎,碰散了赑风隼挽起来的发髻,簪子也跟着掉了一地。
  赑风隼索性趴在桌上喘着:“吾比划不过你,既然你要看,索性快点看,反正这里白天也不会有人来。”他略一抖肩,那一身潇洒便落在脚边蒙了尘,露出前胸后背大片大片的新创旧疤来,竟没有一处光滑平整的。“既有先前老师傅打的,也有后来为了折性子打的,你也知道的,吾这样又闷又横的戏子,吃这样的苦头也是难免。”赤命颤着手想去摸一摸他那一身的疤,却被他反手打了下去:“动手像什么话?”他自顾自地又把衣服穿好了,好像刚才给赤命看的不是他自己的身子似的,转眼间他又拢好头发坐在桌前品起茶来,只剩衣服上的开线烂边儿在穿堂风中摇摆着。
  在一种什么也没发生的古怪气氛里,赤命心里的火苗开始熊熊燃烧,一直烧得他耳尖都发烫起来。手里捏着的茶杯“嘭”地一声被他捏碎了,碎片直插进手心里扎出两弯细细的红,赤命挑眉看着赑风隼,赑风隼却不怎么敢跟他对视,一面嘴里一个劲儿地嘟囔着:“怎么这么莽撞。”一面伸手过来要帮他止血。
  “你先不必管,先老老实实说说你自己。”赤命瞪圆了眼睛,把手往后撤了几寸。
  “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不都看见了。”赑风隼心烦意乱地四下打量,盘算着自己把药匣子塞到哪里去了。
  “说些我没看见的。”
  “你什么都看见了,你只不过不愿意信,骗你自己罢了,醒醒吧。”赑风隼冷笑一声:“吾现在做的勾当同你的心思一般龌龊,甚至还要肮脏,你可满意了?”
  “我……”赤命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并没什么好辩驳的。他同赑风隼已分开了许多年,即便是旧相识也疏远了许多,自己如今这般刁难,扪心自问又有什么资格呢?
  “这里呢,你把它看作怡红院也好,百花楼也好,总之不要抬眼望它就是了。”赑风隼好不容易翻出了药匣子,往一个朱漆小盒里瞥了一眼,“啧”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药怎么用得这么快?”手指往里一探,拈出两指尖的药膏,扯过赤命还在滴血的手,拿干净帕子按住止了血,一点一点沿着深浅不一的伤口涂下去。
  “走吧,陪我练练去,好久不正经唱了。”他麻利得很,从柜子里取出另一件衣服来,也是大红的,中间却是个貔貅模样的翡翠玉锁。他也不避讳,直接把身上这一套扯下来当着赤命的面儿换了。
  园子里各色花草生机勃勃,人却都死气沉沉的,路上也遇见几个打扮得水灵灵的小戏子,见了他二人都是恭恭敬敬地施个礼就错开了,并无半点言语。
  “你瞧,这都多少年了,还是这么怕我。”赑风隼勾着手指算了算:“也应该有七八年了吧。”他另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把赤命攥得生疼。
  七八年的时间其实并没有把他的记性消磨多少,草草对了词儿之后便拉开了嗓子唱起来,赤命低沉的嗓音把他往上托,一直拖进了云里,让他有些飘飘然,却又被自己身上的繁缛物什坠得慌。
  一拉一扯,一托一拽间,喉咙渐渐失了力,戏腔直扎到血肉里,逼着他呕出一簇红喷到那开得正艳的牡丹上,花瓣摇晃着,落下一滴血来。
  “真是不巧,老毛病又犯了,今日就先到这儿吧。”赑风隼拿袖口抹了抹沾血的唇,自顾自地往回走,眼前一黑身子一软,正歪在赤命怀里。
  赤命心里明白这事不能声张,一手揽着腰,一手勾着腿,横抱着他在假山流水之间周旋,半晌才转回屋里。
  喂了点水,人才转醒过来,口中还是不能言语,只拿手指着墙上一幅画。赤命会意,取下画来找到了暗格,果然有几瓶药在那搁着,赶紧取了几颗帮他服下。
  “天杀的狗官!拿这好死不活的玩意儿耗着我。”赑风隼刚一开口就把赤命吓了一跳:“你这吐血的病症究竟怎么回事?”
  赑风隼猛地抬头盯着他,神情古怪,像是不认得他一般,眼看着额头上有冷汗滚落下来。
  “你……你出去。”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明日再来,明日……”他又停住了,伏在案上咳嗽起来,赤命听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上前要给他顺顺气,却冷不防被他踢了一下:“吾说了,出去!”
  “我若此时出去,一辈子不得心安!”
  “那你过来!”赑风隼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揪过鬼方赤命,两人囫囵着滚作一团,刚觉得赑风隼胸前那个墨绿貔貅硌得他胸口生疼,便被他一把甩了出去。
  赑风隼把他压在毯子上,发簪都撞落了,长发随着全滑在他脸上,有种独特的药香味。他手指有些烫得骇人,从赤命眼尾开始一路往下划着,边划边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那些狗官,玩得不够尽兴,嫌吾嘴上没有实话,胸里没有真心,就想了个下贱法子。”他嗓子上的伤又崩开了,声音沙哑却又带着一丝媚意——
  “真是个作践人的好法子,没人受得住……没人。”他一下子滑进赤命领口去,戳在他锁骨上,就势画了个暧昧的圈:“摧眉折腰啊,赤命,你知道么,吾实在受不了了,就亲手把自己断送在他们手里,他们爱看,他们就喜欢这种戏。”
  “吾藏了几瓶解药,为了这点东西——”他伸手揪下严丝合缝的盘扣,露出蜿蜒扭曲的丑陋伤疤来:“吾差点送了命。”
  “不过呢,起码要比供他们承欢泄欲的好,你说是不是?”他的手越发往下,赤命抖了一下,将他的手按在胸口,掌心那点热度透过皮肤直撞在他心里。“你抖什么?你怕了?”他将赤命的心狠狠抓在手里揉着:“你躲了吾七年,该还了。”
  一阵天旋地转,他的发丝又都落回到自己脸上,透过缝隙他隐约看见赤命那双血红的眼。
  “三贝,对不住。”
  赑风隼闭上眼,迎接猝不及防的痛楚与极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