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人类，因为他们善于欺骗。可悲的是我身为人类，所以我连自己也不相信。
　　——柳夏
　　   
　　转眼一个星期过去，封月瑜逐渐被淡忘，即使是那五个目击了她的死亡的人，也在一点点删除那些幻境一般的回忆。
　　商余落水的事情除了他自己和叶丞，本该没有人知道。但是隔天傍晚时，池塘边已经竖起了第二层护栏，并且增加了一个保安看守，不知道是想阻止学生靠近，还是阻拦什么东西出来。
　　星期天的体育活动时间是早晨七点至午间十二点，这个时间段里操场的大门和器材室的大门都会打开，供学生自由使用。
　　大部分人会选择多睡一会，然而柳夏总是一早就出门去锻炼，今天她也在八点准时到了操场。清晨的风还是凉爽的，她沿着跑道跑了两圈，然后做了拉伸运动，借着扭转身体的动作环视四周，确认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她背好背包走进最靠近东北角的器材室，这里装的大都是损坏的器械，连老师也不常进入。柳夏移开堆在后门前的柜子，从容地离开了。沿着巷道里的青石板走到底，再推开生锈的铁丝网门，跳下一米高的矮墙，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在这一方用木板铁片搭建的小小院落中，住着一窝兔子。一白一灰两只大兔子领着一窝毛色各异的小兔子缩在泡沫和棉布中，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柳夏从包里掏出清水和胡萝卜，摆在它们面前。看着它们放松警惕一点点挪动到自己脚边，她一直皱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眼里渐渐充盈笑意。
　　在这座学校沉郁的气氛中，大约只有这一方小小的，宁静的天地能让她放松紧绷的神经，暂且抛开毒蛇一样潜伏在暗处窥伺的混乱思绪。不知不觉又捏紧的拳头碰到了灰兔细软的绒毛，慢慢松开。
　　柳夏静静等着这一窝兔子吃饱喝足，钻进小屋里梳理自己的毛发，才起身离开。将铁门重新合拢，柜子也恢复原样，她若无其事地走出器材室。
　　“喂。”
　　身后的声音让她脚步一停，却没有转身。
　　“不转过来？以为我看不出你是谁吗？”
　　柳夏听出了这嚣张声音的主人是谁，阴沉着脸转头。
　　“是你啊，方棋。”
　　坐在双杠上的男生身材修长，整个人恰好地笼罩在树荫下，使得他本就白皙的皮肤看上去更加没有血色，额角隐约可见一块淤青。
　　方棋也不下来，只是居高临下地说话：“你在那里面待了这么久，是在做什么？”
　　“和你有关系吗？”
　　方棋挑眉，细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玩味，“没关系，你也别说，让我自己找出来。”
　　“……无聊。”
　　她径直离开，并不想多与方棋接触，这个人看上去苍白而病弱，内里却隐瞒着狂躁和阴鹫，那种需要压抑的疯狂冲动——与她何其相似。
　　方棋抬手揉了揉额角的伤痕，微弱的刺痛让他略一呲牙。他能感觉到柳夏对他的冷淡，也明白里面的原因，但他并不觉得生气或是无奈，只觉得有趣。柳夏就像一只拼命忍耐猎杀欲望的猛兽，正与他相配。
　　总有一天，他会把她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人。
　　他看向最里面的那扇门——至于这个秘密，就先让她再保留一段时间好了。

　　商余已经精神恍惚好几天了，连寝室里平时和他最没有交集的人都看得出来他不对劲。另一件诡异的事情就是叶丞对商余的态度，简直像着了魔一样九十度转弯，从几乎零交流到时刻在一起，让人大跌眼镜。
　　鉴于叶丞一直以来都很正常，其他人也没往奇怪的方向想，以为是高三到了，他想让商余帮忙提一提他的成绩才这样讨好。
　　只有一个人在盯着叶丞看了几分钟后嘴角轻微地撇了撇，好像确定了什么。
　　“莫莫，你这两天很不对劲哦，我看你老是盯着丞丞看啊，难道你……”连遥冲他使眼色，“你喜欢上了丞丞？”
　　莫崇山故意凑近连遥，眼神暧昧地在他身上逡巡，“遥遥，这么说，你老是看我，是喜欢我咯？”
　　连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离他远远的，“别，大少爷，小的歪瓜裂枣，不敢肖想您的天人之姿。”
　　莫崇山无声地笑了一下，敛起诱人眼神，“连遥，嘴皮子功夫见长啊。”
　　“说真的，你这两天为什么总盯着商余和丞丞？”
　　“因为他们很有意思啊。”
　　连遥哂他，“你别想多了吧。”
　　“怎么？我又没说是哪个方面。”莫崇山拿起桌上的书，视线集中到书页上，“我劝你离商余远一点。”
　　“啊？这不太好吧？都是一个寝室的。”
　　莫崇山摇摇头，不再说话。
　　言尽于此，连遥察觉不到，但他能清晰地闻到商余身上糜烂危险的味道，带着水底的潮湿和锈痕，散发着深渊的气息。
　　上个星期他们曾经在大晚上去洗澡，只有两种可能——剧烈运动出汗，或者掉进水中。
　　他想，应是后一种。

　　好不容易又一个星期熬过去，天气还在越来越热。宿舍和操场周围的树荫成为蝉鸣的振源，在闷热的空气中回响，掺和着汗水发酵。
　　又是一个让人烦闷的夜晚，叶丞习惯性往池塘走，被地上的障碍绊了一下才想起这里已经不能再靠近了。
　　有些泄气地就近找了一个长椅躺下，他闭上眼睛回想着这一星期以来和商余在一起的时间。
　　想着想着，叶丞忽然觉得周围很不对劲。他喉咙动了动。
　　——蝉鸣。
　　不同于透过窗子能听到声音的寝室，池塘周围简直安静得可怕。
　　这里的树上，一只蝉也没有。
　　突如其来的危机感让他全身紧绷，瞪大眼睛四处张望。一点灯光在不远处漂浮，忽明忽灭。越是靠近，越是模糊不清。
　　他想看得更清楚些，却闻到一种气味。
　　像是某种他熟悉的味道的放大版。
　　“是谁……在那里？是谁……”
　　叶丞喃喃着，失去了意识。
　　灯光照至眼前，一股力量袭上叶丞的手臂，拖着他穿过围栏，向湖水走去。
　　水波拍打着岸边，白色的泡沫在月光下转瞬破碎。一阵风穿过池塘上空，裹挟着无人能懂的密语吹过树丛。
　　  
　　“我知道了。”
　　“你要的是他。”
　　“好。”
　　  
　　气味被夜风吹散，叶丞悠悠醒转。
　　冰冷的感觉让人颤栗，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当身体的感官全部恢复，自下而上的恐惧席卷了叶丞所有神经。
　　他的胸口以下，全都泡在水里。只要再向下十公分，他可能就会完全滑进水塘。
　　刺耳的声音忽然响起，惊得他差点失去支撑。
　　——是蝉鸣的声音。
　　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冲进他的耳朵，塞满他的神智。
　　爬上岸捂住耳朵，叶丞不管不顾一路狂奔，抬头才发现自己竟然跑到了操场外。
　　月光下穿越跑道的影子尤为醒目，再仔细看时已无踪影。
　　叶丞绝望地想，也许那是索命的无常。
　　而他就是将死的游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