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回顾一生，就会发觉：什么时候出国读书、什么时候决定做第一份职业、何时选定了对象而恋爱、什么时候结婚，其实都是命运的巨变。只是当时站在三岔路口，眼见风云千樯，你作出抉择的那一日，在日记上，相当的沉闷和平凡，当时还以为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
　　——《杀鹌鹑的少女》
　　   
　　萧灵回到宿舍时，秦央已经在等她了。
　　“干什么？”
　　“来解答你的疑问。”
　　萧灵挑眉，“你会这么好心？什么条件？”
　　“方奕潼钱包里的照片在你这里吧，我只要那个。”
　　“成交。我要知道封月瑜，商余和叶丞真正的死因。”
　　“封月瑜是被商余推下去的，叶丞因为知道这件事情而被商余灭口，商余为了赎罪跳了楼。还有吗？”
　　“许辕门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宋秦会知道他收到了塔罗牌？”
　　“许辕门是害死我和慕容的直接凶手，至于宋秦的事情我不能告诉你，你如果想知道，只能自己去问她。”
　　萧灵愣怔了一秒，隐约猜到了什么，“……好。”
　　“还有呢？”
　　“你要照片做什么？”
　　秦央灿然一笑，“结束早该结束的一切。”
　　   
　　何抿山站在书柜前，翻看着旧照片，夹层中有一张漏出，落在他脚边。弯腰去捡时，他的膝盖忽然痛了一下。就是这一痛，让何抿山像大梦初醒般发觉自己明年就五十岁了。
　　这张照片被剪掉了一般，留下的一半背面写着一个名字——方抿山。
　　十五年前，他还是一位语文老师的时候，因为长相斯文又富有学识，受到很多学生的爱戴。其中与他关系最亲密的，正是他所带班级的语文课代表——慕容。
　　他们一起讨论文艺复兴时的著作，一起想象一百年前的生活，他还送给了慕容一本《莎士比亚戏剧选》。
　　他不是没有听过那些传言，但是慕容就像一株月光下的玉兰，光辉皎洁，看不到任何瑕疵。他一直觉得，自己对慕容是再单纯不过的欣赏，等到他毕业离开，两人之间的缘分也就自然地结束了。
　　直到那一天，慕容问他能不能帮忙排练一个节目，他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全然不知那场戏竟会是《罗密欧与茱丽叶》。
　　揽着慕容的腰肢，方抿山有些尴尬地转过头，“为什么会选朱丽叶来演？”
　　慕容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容，“难道老师想演朱丽叶吗？”
　　“你可以选择罗密欧和其它男性角色的对手戏啊。”
　　慕容仰起头凑近了一些，润泽的红唇呼出暧昧的气息，“但是我希望能演朱丽叶，更希望老师是罗密欧。”
　　方抿山条件反射般想放手，手腕便被慕容按住，“老师，不要放手，如果你放手的话，我会摔下去。”
　　方抿山皱眉，“慕容……”
　　“在你没有要求以前，我已经把我的爱给了你了；可是我倒愿意重新给你。（摘自《罗密欧与茱丽叶》）”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台词，犹豫了两秒接道，“你要把它收回去吗？为什么呢，爱人？”
　　“为了表示我的慷慨，我要把它重新给你。可是我只愿意要我已有的东西：我的慷慨像海一样浩渺，我的爱情也像海一样深沉；我给你的越多，我自己也越是富有，因为这两者都是没有穷尽的。”慕容停顿了一下，“那么，你会接受吗？”
　　方抿山喉咙滚动，艰难道：“……什么？”
　　“我对你的爱。”
　　慕容的眼睛里烧着火光，明亮得他不敢与之对视，只能偏过头，“慕容，我是你的老师，更是一个男人，你不能犯这种错。”
　　“错？这是错吗？为什么如此纯洁的情感，你要把它当成一个错误呢？”
　　“慕容！”
　　慕容了然地隐去眼中的渴望，放开紧抓的手，慢慢向两侧舒展双臂，像一只欲飞的蝶，明明就要飞走，嘴里却说的是相反的话：
　　“老师，不要放开我。”
　　他如同汲取月光的昙花一样绽放，纤细的草叶割破皮肤和血光，在他身上疯长。
　　方抿山想要移开目光，无奈却做不到。他收紧手臂将诱人的身体拉进怀里，神色无奈得仿佛拥抱的不是鲜活的生命而是冰冷的死亡。
　　慕容靠在他肩上，呼吸带着滚烫的气息，“老师，你今天没有放开手，以后也不要放开，可以吗？”
　　方抿山记不得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但很清楚地记得自己点了头。
　　慕容没有在生活中表现出一点异样，但他还是觉得每时每刻都有人在他的背后嘲笑他。那些人揣测着慕容的心理，意淫慕容和谁纠缠不休时，他总觉得他们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短短的十天，难熬得像十年。
　　只不过那时他竟没有想到慕容已经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多久，甚至于狠心地急于撇清他们的关系。
　　那天晚上，他摊牌了。
　　他不敢看慕容的表情，只敢看着自己的鞋尖。
　　长久的沉默后，慕容轻声问，“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吗？”
　　他木然地摇头。
　　“我不会要求太多，不会要你承诺什么，不要你去找我，甚至可以忍住不来找你，只要你不说结束，这样也不行吗？”
　　他还是摇头，似乎他只会这一个动作。
　　慕容笑了一声，泪水无声地滑落。
　　“幸亏黑夜替我罩上了一重面幕，否则为了我刚才被你听去的话，你一定可以看见我脸上羞愧的红晕。我真想遵守礼法，否认已经说过的言语，可是这些虚文俗礼，现在只好一切置之不顾了。你爱我吗？我知道你一定会说‘是的’；我也一定会相信你的话；可是也许你起的誓只是一个谎，人家说，对于恋人们的寒盟背信，天神是一笑置之的。”
　　方抿山不敢回答。
　　没有等到回应的慕容终于死心了，“老师，至少，你能不能抬起头，和我道别？”
　　他摇头。他害怕抬起头时看到慕容的神情，害怕只一眼自己就会动摇。
　　“那么，老师，我走了。再见。”
　　慕容转过身去，又停顿了一下，“错了，应该是……再也不见。”
　　方抿山没有想到，这会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甚至于，他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说。
　　   
　　秦央有些不忍，“这本书……你确定要给我保管？”
　　“你替我存着吧，如果放在我那里，我会更痛苦。”
　　“那为什么不干脆扔掉？”
　　慕容像被戳到伤口，眼泪霎时间滚落出来，“他舍得，可是我舍不得。”
　　秦央拥住他的肩膀，鼻尖一阵酸涩，“好，我替你保管，我替你好好收着，等到有一天你舍得了，我再还给你，好不好？”
　　“好。”
　　    
　　看着桌上放着的黑色封皮的书本，许辕门（以后都用慕容）一直出神。他们溺水时，这本书也被扔下了池塘，后来秦央也一直保存着。
　　借用许辕门的身体复活后，他终于再次亲眼见到了那个人。十五年过去了，方抿山早就变成了何抿山，慕容也变成了许辕门。
　　秦央说，是时候忘记一切开始新的生活了。但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是永远不可能忘记的，充其量是想不起来而已。
　　自封月瑜引出这一系列事情以来，何抿山好像遭受了一场重病，以惊人的速度萎靡下去，也许那些痛苦的回忆这十五年也在折磨着他吧。
　　思及于此，慕容走上了五楼，推开了何抿山办公室的门，看到他拿着一张照片出神。
　　何抿山回过神来，慌忙将照片藏到身后，“许老师，有什么事吗？”
　　“警方的调查结果已经出来了，下午会派人过来总结，会请您作为学校代表签字。”
　　“我知道了，一切按照规章来就好。”
　　“你在后悔吗？”
　　何抿山一愣，“什么？”
　　“十五年前的事情，你后悔吗？因为害怕被牵扯所以默许了一切，因为不想被发现所以昧着良心在意外死亡的报告书上签字，这些，你后悔过吗？”
　　“小许，你……”
　　“我问你有没有后悔过。”
　　“……我有。”何抿山颓然地靠在书柜上，“是我太懦弱，是我辜负了他，甚至，害死了他。”
　　“那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慕容生生咽回后面的内容，“……讨厌过他？”
　　“怎么可能？他是那么美好，那么勇敢，而我胆小又自私，是我配不上他的感情。”
　　“所以，你才放开了他。”
　　何抿山被这句话带回到那个傍晚，看到那个蝴蝶一样的少年，用温柔将自己虏获，又用悲伤让自己背负痛苦。
　　之所以连姓氏都改掉，无非是因为不敢再当他总爱说的那“一个姓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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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你今天没有放开手，以后也不要放开，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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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放开了他，我不该那么做。我欠他一颗真心，可我还不清了。”
　　慕容转身将另外半张照片放在桌子上，“他说，从此还清了。”
　　不再等何抿山的反应，慕容走出了房间，也带上了门。
　　方奕潼正等在门外，见他出来想迎上去又不知说什么，只好说，“我以为那照片十五年前他丢了便丢了，没想到后来又捡回去了。”
　　慕容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你舍不得了？”
　　方奕潼有些羞赧，“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你要给谁，我哪里有资格干涉。”
　　“我就在你面前，你还需要那种东西吗？”
　　方奕潼眼睛一亮，“慕容？”
　　“我再问你一遍。”他顿住脚步回头，风扬起额前的发丝，目光如十五年前一样狡猾又温柔，“也是最后一遍。”
　　“喜欢，喜欢，喜欢，无论多少遍，都是喜欢。”
　　时间似乎静止了几秒钟，错愕化作脸颊上的一层绯红。昨夜的暴雨之后，今天的青空澄澈如洗，偶有自由的飞鸟掠过，停留在树尖上晃悠。
　　慕容压下心口翻涌的冲动，露出一个方奕潼熟悉的笑容，“迟了好多年。”
　　他低下头，藏住已经湿润的眼眶。
　　“还好，不算太长。”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