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梭，眨眼过去了月余，到了年节。

  纪思远搬去东厢房后的每一夜，纪凝睡前都会去他房里看看。

  纪思远睡眠较浅，每次纪凝一推门就醒了，即便醒了也不开口搭理他，只兀自装睡。而纪凝也似乎并没有交谈的意思，总是蹙着眉进来，又眉间若颦似的离开。

  纪思远心里头生他的气，想把自家小孩拉过来揍一顿，但老父亲半辈子没舍得打过儿子，现在闹着矛盾也舍不得家暴，只能每天硬忍着让纪凝把自己当猴儿看。

  纪凝白天在宫里也过得并不安稳，帮韦胜批折子的时候在总是在恍神。

  辽国战事，辽国战事……一个辽国，到底与他何干？他一不胸怀大志，二无报国之情，这区区辽国，太平与否，他实在是不愿挂心。

  梦里的那一世，他对感情心冷，便一味耽于权谋，把帝王之术玩弄得得心应手。他也见过四方来贺万民来朝的盛世，可是并不能因此感到快乐。

  高处不胜寒，他本以为至少会有一个人永远陪在他的身边，却未想到那个唯一可与他比肩而立的人，却一早就被他摧折了羽翼，囚禁于牢笼。

  如果那场梦果真是前世，今生他想要成全的人就只有他和纪思远两个。

  至于万民康乐，是建立在自己康乐的前提之下的。

  纪凝合上了折子，背手走到长廊下，看向冬日里灰蒙蒙的天。

  今夜便是除夕，他知道自己必须要给纪思远一个交代了。纪思远愿意给他时间是因为宠他爱他，他不能辜负了纪思远愿意相信自己的心。

  可在逃避一切的一个月中，纪凝依旧没能找到可以让自己信服的证据，以此来证明纪思远确确实实地爱着自己，不是把自己当成了儿子或者替身。

  林杜跟他说过世外有座巫医谷，谷中神医可以帮人彻底改变容貌，纪凝也曾想过，如果改变了自己与过去的韦胜相似得过了分的脸，是不是就可以得到一直想要的答案。

  可是巫医谷避世多年，连仪鸾司也找不到其具体.位置，短短几日.他即便派人去寻，也不会有所结果。

  “凝儿站在这里做什么？寒冬腊月的，不嫌冷得慌？”韦胜笑着出现，他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可以称得上纵容，对待他的关怀不比纪思远对纪凝差。

  纪凝转头看到了韦胜，他鬓角斑白，胡须漫了半张脸，看起来有些憔悴，几乎很难想象到他也曾是话本里风华绝代的公子佳人。纪凝忙朝他摇头，说了句没有什么。

  韦胜也对着他缓缓摇了摇头，说：“我可不信，林杜朝我说了，你这几个月回府都很晚，甚至有一两天过了三更天才回去。凝儿，你心里头有事。”

  “那父亲觉得是什么事呢？”纪凝从小没有和韦胜一起生活过，对韦胜并不像表面上那么亲近，对他颇有防备。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事情是开诚布公地谈一次解决不了的。”韦胜说，“我有时候会做梦，梦见自己下了朝回宫，看见清离在寝殿里等我，说是煮了茶等我回来吃。”

  “也有时候上朝的时候，在文武百官乌泱泱一堆的人里头，总会恍惚间看到清离，一袭朱袍拿着笏板站在那里……凝儿，没有人会一直在原地等你，时不我待，我以为我的儿子应当明白。”

  “我……”纪凝看着韦胜沧桑的面孔，恍然发觉了一件事——自己的两个父亲之间的感情比他过去想象中的要深得多，即便是没有自己，韦胜也绝对不会接受纪思远。

  “父亲，我想知道，你和义父……”纪凝想问韦胜知不知道纪思远喜欢过他，却又害怕自己莽撞的言语戳破了纪思远苦苦隐瞒的那段少年心绪。

  “我把小远当弟弟……”韦胜笑了，似乎早都猜到纪凝会问自己什么，“不过现在他不能给我当弟弟了是不是？以后是儿媳妇了。”

  纪凝见韦胜如此坦荡，一时间因为自己对韦胜和纪思远关系的阴暗揣测感到了难以言说的愧疚之情。

  “我听说，义父他……”

  “喜欢过我。”韦胜借着说道。

  纪凝一惊：“父亲你知道？”

  韦胜低笑了两声，说：“我为何不知？小远十二岁被派到我身边做护卫，和我朝夕相处了四年，我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对我的感情？”

  “可……可是……”纪凝觉得自己一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满口的话想问韦胜，可一句都说不出来。

  “你说他为什么尽心养大你？”韦胜问。

  纪凝垂下头回答道：“当然是因为他喜欢你。”

  “错了。”韦胜说，“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的，我想你也明白。情爱是最自私不过的，与人分享都已是肝肠寸断，更遑论养大心爱的人和别人的孩子。”

  纪凝一时恍惚，他从未想过这层。如果纪思远和别人有了孩子，他一定会怨恨到恨不得掐死那个野种，绝对不会心无芥蒂地养大他，更不必说细心呵护视若己出了。

  “他养你是因为忠义，对我忠，对清离义。你是清离去世前托付给他的，他自然对你尽心。”韦胜说，“他为你生下泉儿和玉儿才是因为情爱。”

  “你还记得你们回京那日，我到定国……纪府去的那次吗？”韦胜问。

  纪凝自然记得，那天纪思远打晕了他，自己去见了韦胜，当他转醒赶去西楼的时候，纪思远已经在里面和韦胜相谈甚欢了。

  其实那日后他心中就已经起了疑，也因此从未问过纪思远那天在西楼与韦胜说了什么。

  韦胜拍了拍纪凝的肩膀：“他刚刚被派到我身边时，才十二岁，小小一个，脸上还带着肥肉，见了我板着个脸，一口一个‘殿下’。我当时说，你小小年纪，别这么一本正经，我比你年长，你唤我一声‘景平哥哥’就好。后来我才知道，他性格贪玩跳脱，第一次见我板着脸是因为来之前被纪老训了，看见我害怕，后来想让他严肃一点儿也不成了，到哪里都是嬉皮笑脸的样子。”

  “但他办事却从来不出岔子，交给他的事情都能好好给我办好。我被派去江南的时候，跟他说，你一定要护好清离，我不在，别让他受了委屈……没想到当我回来的时候，不光他不见了，清离也没了。这一别十多年，我怕被你爷爷发现，只能偷偷找他，想着或许清离让他给我留了什么话，可是到最后我没能寻到他，他却给我带回来了你。”

  韦胜缓缓道来的都是纪思远从未跟纪凝提过的事情，也是纪凝一直想去问纪思远却不敢问的。

  “我与他重逢，听他讲了很多事情，每一句说的都是你。提到你的时候，他的眼睛闪着光，满脸的得意……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他。”

  “上京回来后，我在西楼见了他，他一见到我就跪了下去，大着肚子朝我磕头，说自己再也不会喊我‘景平哥哥’了，因为心里有了你，我就是他的长辈，他不能乱叫……我故意装作生气，质问他来日.你们的关系如何抵挡得住众口铄金？他却说，活一世若是不能尽兴，要那千秋万载的名声做什么。”

  “听完他的话后，我回到宫里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早一些听到有人对我说这么一番话，是不是就能有放下自己的东宫之位带着清离远走高飞的魄力，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纪凝听得眼泪不住地往下掉，他早就知道纪思远爱他，却又偏偏不敢去信，非得听韦胜亲口告诉他才能解开放下心结。他不该生疑不该入障，更不该一连多月故意冷落纪思远，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他现在很想去抱抱纪思远，朝他道歉，跟他说自己只是太在乎他，太害怕伤害他，所以之前才如此行事，日后一定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纪凝匆匆拜别韦胜，带着林杜一路跑向仪鸾司。

  训练场里，纪思远站在高台上抱着手，正在训练一群少年，他板着脸，看起来很凶，颇不近人情。

  纪凝没见过这样的纪思远，觉得陌生，也觉得新奇。

  纪思远看到了朝自己这里过来的纪凝和林杜，默不作声地走下了高台。

  今日除夕，仪鸾司的少年们傍晚时分就可以回家，直到上元节过后才会回来，大家都期盼着大半个月的假期，没有训练的心思，看到纪思远分神，立刻开始吵闹了起来。

  纪思远停了脚步，回头朝着偷懒的少年郎们训斥道：“再多讲一句话，今儿就晚结束半个时辰。”

  少年们吓得立马直了腰板，开始卖力练起功来。

  纪凝一点不在乎纪思远在少年郎们面前威严与否，他健步冲了上去，扑到了纪思远怀里，一连串的话像机关枪似的：“隔川，训练辛苦吗？累不累？什么时候能回家？我们一起回去，带上二爷跟三姐一起进宫陪父亲过节。岳丈那里我过会儿派人去接，你不用担心。”

  纪思远知道纪凝终于想明白事儿了，也不急着一时片刻地追问，帮他整了整额前碎发，笑着说道：“不辛苦，再训半个时辰就回去。”

  纪副使自从进入训练场以来，从来没给过少年们好脸色，少年郎们只知道副使对他们很严苛，不苟言笑的程度不亚于陆正使，却没想到副使居然也能笑得这么温柔。一群人功练到一半，纷纷停了动作，在那里目瞪口呆。

  “愣着做什么？今天都还想不想回家？”纪思远听到身后的嬉笑，又重新转头训诫道。

  回去的路上，纪凝拽了拽纪思远的衣袖，撒娇似的小声说：“义父今天好凶。”

  纪思远说：“仪鸾司的活儿本来就是走在刀尖上的，我不严些，来日遇到危险，丢的就是他们的命了。倒是你，破事儿都想清楚了？”

  纪凝点头，不太好意思地说：“想清楚了，以后都不会了。”

  “想清楚了就好，再有下次，真回钱塘去了。”纪思远说。

  纪凝喜笑颜开：“哪敢再有下次，若是真的有，义父只管揍我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