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汴梁城里藏着多少蛇鼠鱼龙隐匿着多少的风起云涌，也无论纪家长辈到底有着什么样不足为外人道的崎岖往事，纪思远和纪凝的婚礼还是在礼部仔细挑选的良辰吉日里如期而至。

  婚礼本作“昏礼”，顾名思义在傍晚举行。

  两个孩子提前被韦胜接进了宫去，只把纪思远一个留在了老头子那里，纪思远大崽子和小崽子一个都见不着，焦虑得要命，换好了礼服就开始来回踱步，缠着郑大哥说话。

  郑大哥忙着布置场地，来不及理他，纪思远在管家这里撞了一鼻子灰，又转而去骚扰赵泽端。

  赵泽端一大早就到了纪家，帮着纪维打点宴请宾朋的相关事宜。

  纪思远明知赵泽端是块硬石头，非得手贱去戳一戳，趁着老头子不注意偷偷问他想不想给自己当后爹。

  赵大夫一副看智障的样子瞅了纪思远一眼，说：“我跟你爹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我爹单了半辈子了，就我一个儿子，我不替他操心，还有谁能替？”

  赵泽端皮笑肉不笑，缓缓开口道：“宋悦是我师兄。”

  “俗话说得好，好吃不如饺子，好玩不如……”纪思远嬉皮笑脸，一回头看见纪维站在自己后头，眼看着一巴掌就要扫下来，吓得赶紧改口，“好玩啊，可不如包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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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熬到了太阳西沉，纪凝拜别韦胜从宫里出发，带着一队精心挑选的侍卫浩浩荡荡地到了纪老爷子家中。

  大齐婚俗本有拦门的传统，纪老爷子峥嵘一生，带了近百个弟子，当中尚在京中的还有三十多位，个个英武不凡身手了得，在纪府门口排了一排，一群人起哄让纪凝来点诚意，否则不让他过去。

  余天佑带人负责守卫工作，全程护卫纪凝的安全，但到了师父家门口，看到一帮师兄弟玩玩闹闹折腾纪凝也想跟着凑上去，于是开始摇摆不定，忠孝不知道该帮哪个。

  “余师弟，来时陛下说了，今儿没有什么尊卑嫡庶，就一个纪师兄，一个韦公子，你是帮自家人，还是帮外人？”丙队队长从朝着余天佑喊道。

  “殿下同师兄成了亲不也是自家人？”余天佑说。他看了看自己身边的林杜，朝对方使眼色，希望能帮着拿个主意。

  林杜勾起嘴角，站在了队伍的前面，回头朝余天佑说道：“咱们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当然该以陛下的意思为准，陛下说了要我们护着殿下安全，所以……”

  余天佑以为林杜要留在纪凝身边，没想到那小子一脚迈进了朝纪凝讨要“诚意”的师兄弟队列里头，咧着嘴说道：“所以，陛下可没说不许跟着拦门，殿下对不住了，不拿出点诚意来我们可不会让你过去。”

  余天佑：……

  纪凝今日心情极好，难得没有冷着脸，笑着下了马，朝林杜和众人拱手：“敢问各位师兄，怎么样才算有诚意？孔方这等铜臭之物各位想必也是不屑的……”

  听到此处，仪鸾司管账的师兄忍不住大喊：“屑的，屑的！！仪鸾司最缺钱了！！”引得一群人大笑，一拥而上将账房师兄捂着嘴拉了出去。

  “我们也不求殿下做什么，也不要殿下赏赐什么，只求殿下答应我们一件事。”丁队队长站出来说。

  “你们尽管说就是，殿下做得到自然会答应了你们。”余天佑站在纪凝身边，朝众人说道。

  “你倒是舍得把殿下给豁出去。”林杜说。

  纪凝点了点头，附和着余天佑的话：“你们尽管说就是。”

  三队队长相互使了个眼色，乙队队长出面道：“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们只希望能得殿下一个保证，保证成亲后对纪师兄以礼相待。”

  “绝不勉强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丙队队长补充道。

  丁队队长：“让副使能继续留在仪鸾司做事。”

  “你们倒都是商量好的，当真默契。”余天佑道。他向前迈了一步，转身面向纪凝，朝他抱拳道：“臣，仪鸾司余天佑，携甲队十名队员……”

  几个队长明白了余天佑的意思，纷纷抱拳，异口同声：“臣，仪鸾司钱涂/李兵/王安，携乙/丙/丁队十名队员，恳请殿下善待师兄。”

  纪思远回到仪鸾司当差没有几天，竟如此得人心，这点是纪凝没有想到的。

  但纪凝看着朝自己抱拳的一伙人，觉得不太高兴，因为自己对纪思远的心意被人无端质疑，仿佛今日若没有这帮人开口，纪思远进了韦家就会被处处亏待似的。

  “我这一生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隔川，相伴最久的人也是隔川……在你们心里，我对他的感情就这么不值得相信吗？”纪凝问。

  “殿下多虑，各位师兄弟们早知道朝殿下讨这句承诺是画蛇添足，但非是想听殿下亲口说一说，才能彻底安心。”陆笑从朱门里走出来，朝纪凝行礼，“殿下请进吧，师弟等了您一天了。”

  纪凝拱手朝陆笑回了一礼，快步跨进门槛，一抹红衣迅速消失在众人的眼前。

  “上次见到殿下如此冒冒失失，还是在探花宴上，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探花郎成了皇子，同我一起护着他过来的小莫成了叛徒，到底是世事难测。

  余天佑没有听懂陆笑的话，朝他慌张地行礼，和林杜一起追着纪凝跑了进去。

  纪凝多日未见纪思远，心里头想得厉害，推开他房门的时候深吸了口气，显得格外紧张。

  “怎的？几天不见，凝儿就不认得我了？”纪思远靠在在外间的紫檀椅上，坐得不怎么规矩，一身红装，朝着纪凝笑。

  纪凝赶紧摇头，朝纪思远笑着说：“当初我想过，若今生能看着你为我穿上婚服，即便是立刻死了，也值得。”

  “大喜的日子，别瞎说话。”纪思远伸手去捂纪凝的嘴，手指贴在纪凝柔弱的唇边，接着又收了回去。

  纪凝局促地点了点头，走上前去将纪思远横着抱在了怀里，低头吻了吻他：“现在抱得动义父了。”

  “没了俩孩子，凝儿自然是抱得动了。”纪思远笑道。

  “不是的。”纪凝说，“在宫里的时候好好练了练臂力，有泉儿和玉儿也抱得动了。”

  纪凝就这样抱着纪思远走出了房间，朝门口站着的纪维和赵泽端分别喊了一声“岳丈”和“赵大夫”，两个人朝他点头示意，看着他带着纪思远跨上了骏马。

  “三十多年了……”纪维说，“时间过得真快，咱们俩认识快三十四年了。”

  赵泽端看着被纪凝圈在怀中亲吻的纪思远，许久后才开口：“师兄当年或许是有隐情的。”

  纪维哂笑了一声，说：“若是真有隐情，就让他自己来说，你又何须替他说？若是死了，便托梦给我，若是侥幸活着，便亲自来同我说……怕只怕幽魂故土重游，寻的人是那翠微楼的月娘。”纪维说的话句句带刺，却让人听着心疼。

  “我最后一次见你师兄，他同我说，我是男子，想怀上子嗣何其艰难，他宋家几代单传，不能断在他手里。月娘有了他的骨肉，他自然要负责到底，更何况他与月娘本来就两情相悦，我如今便是多余。”迎亲的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纪家，纪维看着赵泽端的眼睛，眼眶滑下泪来，“即便是当真有所隐瞒，也不该同我说这话。他既有了别的子嗣，思远便与他无关，我亦与他生不同寝死不同穴。赵泽端，若他还活着，你就帮我把话转告给他，若他早死了，就劳烦替我在他坟前说上一说，也让他九泉之下放下心来，好好等着他的月娘同他再续前缘。”

  赵泽端看着纪维的眼泪，心被人揪住了一般带着尖锐的疼，他说：“纪大人多虑了，宋欢意早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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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郎沿街打马而过，一路跑在迎亲队伍的最前列，将纪思远圈在怀里，带进了巍峨的宫阙之间。

  “从前都是义父骑马带我，如今竟也换了。”

  纪思远低头不言，心说，管什么你带我我带你的，人在一处，不就齐全了吗？

  皇室唯一的皇子成亲，百姓们自然夹道围观，汴梁城的主要街道上的摊贩都早早地收了摊子，路两侧到处都是人。

  骏马穿过人群的时候，忽然有一支金花箭从不远处的高楼上射.出，正正好好从纪思远和纪凝半尺的距离穿梭过去，纪思远眼疾手快，一只手握住了那箭，纪凝惊魂未定，勒紧了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

  余天佑带着甲队一队人马，离弦箭似的朝着金花箭射.出的方向跃去，企图追上射箭之人。

  那金花箭上串了一张绸布，箭尾绕着一银制莲蓬吊坠。

  “负心者死……”纪思远展开绸布，低声读出上面的字，忽地笑了，“是小莫。”

  昔年莫复因口吃被同门嘲笑，纪思远曾拿着莲蓬去安慰他，莲蓬是他们年少时光的见证，同时也是莫复对纪思远的祝愿，望他日后可以多子多福。绸布上的话则是用来警示纪凝的，很有莫复天不怕地不怕的风格。

  纪凝拧起眉毛，不悦道：“我自是会对义父好的，用不着他来置喙。”

  “小莫死脑筋……”纪思远笑得有些苦涩，他向来疼莫师弟，今日看来莫复也是时时记挂着自己的，但他们已经分道扬镳，来日亦可能刀剑相向，思及此处，未免心酸。

  莫复轻功极好，来得快去得更快，余天佑一行人无功而返，跪在马前请罪。

  “若是小莫这么容易能被捉住，自然早都已经被捉了，又怎么会藏在京城大半年依旧来去自如？”纪思远说。

  纪凝让他们起身，迎亲的队伍继续往皇宫的方向行进。

  纪凝将大婚的地点改在了齐眉殿，韦胜此时已经在殿内，和孙皇后一起坐在主位，等着两个新人来朝自己行礼。

  “你哥哥同辽人往来的信件，我的人都拿给你看了吗？”韦胜端着茶盏，朝孙后说道。

  孙皇后露出毕恭毕敬的表情，起身跪在了韦胜面前：“哥哥糊涂，但我孙氏一族向来忠于陛下，望陛下明察。”

  “最好只有你哥哥一人。”韦胜皱了下眉，“凝儿大婚结束，你哥就得动一动了，看你的面子上我能留他一命，至于你……多余的小动作收一收，别动歪脑筋，我能保你一世荣华，否则别怪我不顾念多年情分。”

  孙皇后伏在地上朝韦胜叩首：“臣妾不敢。”

  “行了，凝儿他们到了， 你起来吧。”韦胜轻哼了一声，木着的一张脸重新带上笑容，离开座位去迎纪凝。

  冗长的仪式从傍晚一直进行到月上中天，纪凝和纪思远一起给文武重臣敬了酒，一切打点妥当，才回了房。

  描金的龙凤烛点满了齐眉殿，合卺酒饮完，纪凝挥退了左右，伸手去摘纪思远的玉冠。

  “义父真好看。”

  纪思远指了指自己眼下的纹路，微笑道：“老了，今日梳头，半夏帮我择下了好几根白发。”

  纪凝撩起纪思远散下来的青丝，低头亲吻：“都是因为我。”

  “那凝儿打算怎么补偿义父？”纪思远笑起来，眉眼弯曲，眼下的卧蚕越发明显。

  纪凝不语，解开自己的腰封，一层层的褪去身上裹了金线的朱红礼服，直至露出素白的肩颈：“自然是将自己献给义父。”

  ……

  纪思远转身摸了摸纪凝的脸问：“凝儿不想要义父的孩子？”

  “想要……但义父要受太多苦，我宁愿不要。”纪凝说。

  纪思远：“凝儿想要义父就愿意生。”

  纪凝摇头：“那我就不想要了……只要义父平平安安，我什么都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