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殿下：

  见信时，你我怕是早已阴阳相隔，与你相识的这些年月，我像是误入桃源。你或许也听不懂桃源是什么意思，总之那是我们汉人传说里很好很好的地方。

  但桃源到底是虚幻的，就像我一早知道，同你在一起的欢愉，也都是虚幻的。我一直自诩是一个坦荡之人，唯独对你问心有愧。我用了虚假的身份接近你，用虚假的相貌引诱你，却换到了你的一颗真心，是我对不起你。

  或许你不理解，我为什么最终会选择这样一条路，为什么之前连和你商量都没有。可能是我见过了太多欺骗与背叛，即便知道你会对我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却依旧不愿意全心全意地去相信你，甚至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情愿带着你我的骨血一同赴死。

  我其实没有你想象的这么好，就像方才所言，我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接近你不过是为了利用你。

  离我给自己限定的最后期限还有不到十二个时辰，到了这种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得不将一切的真相朝你坦诚。

  我不是照影，我的名字叫夏至，是个汉人，今年也并非只有十七岁，而是已经到了而立之年，比你还年长了许多，是不是有些意想不到？

  我出生在洛阳，父亲行商，家境殷实，父母恩爱，我隐约记得我上面有一个兄长，下面有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妹，本来一切安稳，但我五岁那年父亲与合伙经商的朋友分利不均，引来仇恨，致使我夏家举家被杀，我被老仆扮成他的孙辈，侥幸逃脱。但父母、兄妹，都被贼人所杀。

  我与老仆逃到汴梁，有幸遇到定国侯世子，也就是后来的侯爷，被他收留在府中作为书童，他从老仆的口述中得知了我夏家仇人名讳，替我报了举家灭门的仇怨。

  侯爷长我十多岁，也早已在朝为官，说是书童，他其实将我当做了幼弟，时时带在身边教养，故而我小到识文断字，大到为人处事，都是从他那里耳濡目染得来。

  但或许是我生来坎坷，命途多舛，我十一岁那年定国侯府遭受到了灭顶之灾。

  侯爷与当朝太子私定终身，并有了子嗣，引得先帝警惕，当时正是震惊朝野江南王谋反案在追踪余党的时候，有人从江南王的书房搜到了一封侯爷与江南王往来的书信，先帝如获至宝，调查不过几日，便草草结案，查抄了定国侯府。

  太子被先帝禁锢于江南，侯爷没能等到太子回朝便惨死狱中，侯府中人也是流放、变卖、斩首，被处理到了天涯海角。

  我当时染了风寒，得知侯爷的死讯时更是怒火攻心，昏迷不醒，狱卒以为我已经身死，将我拉入乱坟岗随意掩埋，但我大难不死，被路过的游医救起，成了他的养子。

  义父的师门有自己的规矩，他不能教我医术，但他觉得既然收养了我，就该教会我些傍身的东西，于是我从他那里习得了武艺和易容，也多亏了他的教授，我才能在上京神不知鬼不觉地替代了照影的身份，活到如今。

  在江湖游历到那些年，我和义父一起救死扶伤，我却也一直没有放弃对当年定国侯府真相的调查。十几年间，我有幸见到了一些同我一样得以死里逃生的旧人，将线索渐渐串成了线，知晓了当年的幕后主使竟然是太子最亲密的兄弟端王韦扬。我甚至偶然得知，韦扬与四殿下有所联系，想要通过扶持四殿下达到自己谋反的计谋。

  于是我和义父一起来到了上京，我潜入各处察看形势，最终决定独自一人留在上京。

  义父同我告别，告诉我他将回到汴梁，在城中开一家医馆。我义父名叫赵泽端，巫医谷出身，若他年你能遇到他，记得告诉他我的死讯。并且请帮我转告他，今生至儿不孝，肩上承担着太多恩仇，不能承欢膝下，若有来生，一定托生成他的亲子，孝敬他一世。

  我留在上京后不久，就发现了四殿下与一个同我体型相仿的小倌有所联络。我仔细调查了那个小倌，唤做照影，是齐辽两国交界荆口村人士。那年旱灾，他被父母卖给了四殿下，之后又被送去风月楼教养，四殿下想利用他作为埋伏在你身边的暗线，以此来监视你的行为。

  所以你与照影的相遇绝非偶然，而是早已被人策划完备的必然。

  照影对四殿下忠心耿耿，却并不知晓荆口村在他离开后就惨遭韦扬的屠戮。查到这件事时我就已经知晓，我的对手如此狠毒，我只有比他更加狠毒才能阻拦他的计划。

  韦扬与四殿下的密谋百密一疏，没有想到我中途将照影带出了风月楼。他全家已死，茕茕孑立，让我想起了我自己，最终我没能下手杀他，只留了些银钱，并将他毒哑，代替了他的身份成为了照影。

  所以你从一开始见到的人就已经是我。

  我亦知晓你的身份背景，将计就计接近你，利用你，想要借助你母家权势扶持你上位，让四殿下与韦扬的计划失败。

  我小心翼翼，即便是在四殿下的眼皮底下，也未曾暴露自己的身份。我原本想要利用你五兄耶律居的死逼你谋反，但在一切都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时，你被大齐使臣绑住，我藏匿的地点亦被发现。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在使臣的队伍里遇到故人。

  纪思远是太子近侍，也因此有时会和我一处玩闹，于我而言，被他捉弄已是家常便饭。我游历江湖那些年，逐渐知晓他在侯爷身死的当夜离奇失踪，先帝亦曾派人追捕，但最终不了了之。

  我没能猜到，逃亡多年的他竟会以使臣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了上京。至少有一点我可以确定，太子与他的父亲不同，是个更加重情念旧之人。

  当我正处在一种拼命遮掩自己难以掩盖的激动的情绪时，我注意到了站在他身边的纪凝。

  第一眼看到那个少年的时候，我忍不住有些许的诧异，他的侧影身形，当真像极了侯爷，但他转身正脸面对着我的时候，那五官，竟是活脱脱的就是当年的太子。不过眉宇间多了几分柔和，眼尾略挑，是定国侯一脉的眼睛。

  我恍然明白，十多年前纪思远消失的那晚发生了什么，他一定去了天牢，想方设法带走了侯爷唯一的子嗣。

  我很想与他相认，同侯爷的儿子好好说一说话，把我这些年查到的线索悉数告诉他。

  我一个人的力量实在过于单薄，只能潜入别国想方设法阻挠韦扬的计划，却没有办法扳倒韦扬为侯爷报仇，但纪思远却是可以做到的……特别是当我发现，他腹中的孩子竟是侯爷的孙辈时。

  但我没能找到机会，他们走得太过匆忙，我单枪匹马，除了直接与他们见面，再没有别的方法可以稳妥地与他们取得联络，并获得他们的信任。也因为我未能及时告知他们我的计划，他们为你找到了给耶律居下毒的真凶，从而令我错失了诱导你起兵造反的最好机会。

  之后的事情想必你也清楚，二殿下被栽赃了杀害太子的罪名，三殿下亦误入局中，四殿下借你母家的兵力与你一同平息了这场叛乱。

  四殿下太会伪装，而你有着一颗赤子之心，难以与之匹敌，一夜之间，政.绩、人心、恩宠，他全都有了。

  陛下人到暮年，长子早夭，次子与三子叛乱，被寄予厚望的太子暴毙，成年的儿子中唯独剩下了他和你。你从不喜欢参与朝政，下任太子的人选，所有人都已心知肚明。

  到了这种地步，我也不得不由衷地敬佩起韦扬来，每一步都计算的极其精妙，每一步都是如此的顺理成章。

  但我不会坐以待毙。

  所有兄弟当中，你与四殿下关系最为亲密，即便是我让你抢，以你重情重义的性格，也一定会对他手下留情。韦扬此人心机深沉，若是不能一举铲除与他狼狈为奸的耶律宛，日后必定会有异动。你我斗不过他。

  所以我骗你举行了明晚的宴会，届时，我会用两条命换取耶律宛的一条，用我和孩子的血，给你一个坐上皇位的机会，希望之后的路你能好好走下去，成为辽国最伟大圣明的君主。你以后会有很多的孩子，所以请容我自私一次，我们的长子便由我带走了。

  我仍旧记得，你曾朝我说过，照影这个名字太不吉利，“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你说四殿下跟你讲过，这是我们汉人的悼亡诗。

  或许我们的结局从那个时候就已经书写完毕了。

  我现在放下笔，回想我这一辈子的时候，觉得有些悲伤，义父也好，侯爷也罢，我一生永远活在别人的恩情之下，为了报答他人而想方设法，几乎从未为过自己活过。

  我仔细想了想，可以称得上是为自己而活的日子，竟只有与你在一起的这些年月。

  我们汉人很少会把情爱挂在嘴边，但你确实是我唯一一个有过心动的人。我很感谢两个月前你为我举办的那场婚礼，让我有了可以站在你身边的名分，虽然照影不是我的真名，你爱上的这张脸也并不是我的真实面貌。

  仔细想想，我这一生除了在侯府的日子，最开心的时候便是大婚那晚了。

  也因此，我觉得自己更加辜负了你。

  我们的孩子再过几个月就要出生了，他已经会动、会翻身、会隔着肚子和你打招呼，我知道你有多期待他，也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父亲。

  可是我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时间拖得越久，耶律宛的势力就越发稳固，你就越难动他。我这辈子活着就只是为了给侯爷报仇，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而背弃王爷，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齐因为我陷入战乱，所以请原谅我的自私和一意孤行。

  我们汉人有一个传说，人死之后会前往酆都地狱，那里有一座奈何桥，所有阴魂必须通过那座桥才能忘记生前种种轮回转世。

  若是你百年以后，心中依旧放不下我，想骂骂我也好，想同我再说说话也罢，就去那里寻我，我和我们的孩子就在桥边，等你百年。

  我们一定等着，你慢慢来。

  妻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