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爹爹！我从河里捞上来了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你快来看看！”秦贡正在家中晒药，刚把黄芪给搁在晾晒的台子上，就被儿子稚嫩的声音给打断了。

  秦贡无可奈何，扶额道：“秦小夜，劳烦跟我说说，这个月你从洛河里头捞上来几个人了？”

  五年前秦贡带着儿子离开汴梁后，没有走太远就在洛阳城郊的洛村遇到了一个老大夫。老头子一辈子无儿无女，就一个两进的院子，靠着洛河不远，前头是城外十里八乡唯一的医馆，后头是住宅。秦贡伺候老大夫归西后，就继承了他的小医馆，继续给人治病。

  秦小夜是秦贡唯一的儿子，人小鬼大，天生有脑子，半点儿不像秦贡。

  秦小夜为人有个爱好——喜欢在洛河边上捡人。洛河靠近京畿，四通八达，也不知道为何，终有受伤的、重病的路过，几乎每个月都能让秦小夜蹲到人。

  至于为什么会养成这个爱好，用秦小夜自己的话说就是，十里八村都是熟人，咱们不好漫天要价，顺着洛河过来的大多数是外乡人，好容易见着个医馆肯定急着投医，不坑他们坑谁。

  小小年纪一副财迷的精明样子，不知道随了谁。

  这个月小秦收获颇丰，已经捡回家治好了两个了，这次的是第三个。

  秦小夜乐乐呵呵，跟秦贡保证：“这个月最后一个了。”

  “那是，这都月底了，这个月还有几天，咱也得积点儿德。”秦贡说。

  秦小夜头头是道：“咱们治病救人，咋能说是缺德？爹，我觉得你是真的傻。”

  秦贡无话可说，他就是傻，傻了大半辈子，如果不是因为傻，也不会有眼前的这个小机灵鬼。

  “行吧。”秦贡说，“人呢，哪儿去了？”

  秦小夜说：“顺着洛河飘下来的，刚醒没多久，在外头院子里坐着。肯定是偷鸡摸狗被人给逮了，不然不能受这么重伤。”

  秦贡听着秦小夜的描述，大概判断对方是受了皮外伤，便去拿包扎布跟金创药，边拿边说：“小声点儿，被外头人听见了，人跟你拼命，我可护不住你。”

  “我觉得不太能，他现在这副样子，打不过我。”秦小夜吐了吐舌头，蹦蹦跳跳往外头去找他的冤大头了。

  余天佑：……

  余天佑正月里被陆笑派了任务，追踪和朝廷某重臣有所联系的一个江湖帮派的动向，结果回京途中被人发现，一剑重伤，掉进了洛河里，得亏被一个小孩给捞了上来，才没直接被河道送进忘川。

  这臭小孩倒是挺机灵，长得也可爱，就是太财迷，自己连治病的人都没见到，就被坑了几两碎银，而且嘴也欠了点儿。

  余天佑有点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爹娘，才能教出这样的小孩儿来。

  其实他在洛河边刚把银子给小孩的时候就问了他家里都有谁。

  小孩儿说：“就我爹一人，万年老光棍，邻居的张姨可喜欢他，一直给他介绍媳妇儿，他就不愿意。我猜他不是不愿意，他就不喜欢女的”

  余天佑：……

  余天佑靠着小孩儿倒豆子似的话脑补出了一个不怎么着调胡子拉碴还又天天装得一本正经的中年大夫形象，但坐在人家家的院子里头听了父子俩的对话后，又觉得自己脑补的不太靠谱。

  “我爹马上就过来，你今儿就是撞了大运遇着了我们这么好心的人，不然这么重的伤肯定活不成。”秦小夜蹲在余天佑面前，托着下巴，说得头头是道。

  余天佑笑了，想抬手摸摸小孩儿的头，但动作牵动了伤口，只能作罢。

  秦贡走到前院，看到的就是余天佑身上流着血，靠在院子的篱笆旁，秦小夜蹲在他的面前，父子俩个谁都不认识谁，却偏偏心有灵犀地笑着，似乎早已经熟络的场景。

  秦贡带着药箱，出神地站在院子中间，百感交集不知道作出什么样的反应，但他本能地不想打扰自己面前的两个人。

  余天佑注意到了来人，目光从秦小夜身上错开，聚集到院中那个身穿布衣的大夫身上，然后，心跳狠狠地撞击在了胸膛之上，他几乎忘却了呼吸。

  秦贡见余天佑发现了自己，局促不安地笑了笑，问道：“你受伤了？是因为仪鸾司的任务？”他不知道该怎么和余天佑叙旧，于是就干脆放弃掉了叙旧，直接问过去，仿佛他们两个仍在余家的偏院里，余天佑只不过是从钱塘回家，他照例在询问他此行的情况一样。

  可是从余天佑去往钱塘，自己定居洛阳，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的光阴，他们可以骗过自己，但夹在两人中间五岁大的秦小夜却无法被忽视。

  “所以他是……”余天佑目光移到秦小夜身上，口中的话却是在问秦贡。

  “秦小夜，去村口的赵大娘家买些馒头回来。”秦贡说。

  “啊？爹，你傻啦？现在……”秦小夜抬头看着晌午灼人的太阳，村子里午睡的时辰，赵大娘那儿哪来的馒头。

  秦贡说：“让你去你就去，少说这么多废话。”

  秦小夜翻了个白眼，无奈地跟自己捡来的冤大头说道：“我出去一趟，我爹不太聪明，你可别坑他。”得了余天佑的保证才离开。

  “子贤……”秦小夜走后，余天佑才开口。

  秦贡将药箱扔下，扶着余天佑进屋：“余天佑你少说两句废话，先把血止了才行。你今天得亏遇到了我儿子，不然你媳妇儿就得守寡了。”

  “你给我守寡吗？”余天佑躺在榻上，看着秦贡撕开他破碎的衣服，觉得很恍惚。余家的人找了秦贡这么久，却一点音信也没有，他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能和他再见上一面了。

  “关我什么事？”秦贡扔了余天佑的衣服，没去直视他血肉模糊的上身，而是低头去药柜后面找烧酒。

  余天佑：“当然关你事，你当年走的时候没跟我商量，我既没给你写休书，也没同你签和离的文书，你现在的身份还是我夫人。”

  “哟，别跟我说余家公子这么多年一个侍妾都没有，我可不信。”在余家的时候余天佑跟他说过，和离之后互不打扰，自己会再次成亲生子，也让秦贡不要生了从一而终为自己守一辈子空房的打算。

  余天佑现在就想回到五年前，抽那个信誓旦旦的傻.逼俩嘴巴：“我哪来的侍妾，我们余家规矩严，除了正房不准有别的，你看我爹，再看我哥，就该知道我没骗你。”

  “是我没考虑好。”秦贡终于费尽心机找到了藏着的烧酒坛子，倒了一碗酒，“那你等等，帮你包扎好伤我就去给你写和离的文书。”

  余天佑说：“还是别写了，写了之后还得再成次亲。”

  秦贡没回话，抿着嘴走回榻边，一双眼睛清澈灵动，跟当初在书院读书的时候没什么分别。余天佑以为秦贡害了羞，便低低笑了两声，没想到笑意未褪，一碗的烧酒就从自个儿肩膀上浇了下去，余天佑差点儿疼得叫了出来。

  “秦子贤，你……”

  秦贡装模作样，拿着纱布给余天佑清理伤口。

  “我去，你轻点儿。”

  秦贡：“再说这么多废话，我就把你扔出去。”

  “你跟从前不一样了。”余天佑疼得脸部表情难以管理，还坚持不停嘴。

  他太想秦贡了，这么多年，没有对方和孩子的一点儿音信，只成日里做梦，梦见自己从姑苏赶回来，在小院见到了秦贡，跟他说自己愿意重新来过，吵吵闹闹里，两个人就过去了五年。

  但一梦醒来，枕边是空的，院子里也没有一个猫嫌狗厌的小男孩儿在大声喊自己爹爹。倒是一墙之隔的兄嫂，虽没有孩子，却恩爱如旧，让他心生艳羡。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这次居然因祸得福，被洛河送到了秦贡的面前，所以即便是身负重伤，虚弱到了极点，也忍不住地想多说两句，生怕眨眼之间秦贡就又带着孩子跑得无影无踪。

  秦贡一边清理着伤口一边说：“你倒是没变，都多少年了，还在干这种危险的活儿，你爹好歹也是一人之下的官，就非得让你这么拼命。”

  “你这是在关心我？”余天佑有些惊喜，秦贡从前从来不跟自己说这种话，他后来好好想过，猜测大概是他的子贤不会、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情感。他母亲早逝，秦家人也没教给他过这些，因此他对越在意的人，越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

  “你当是就是吧。”这些年与秦小夜的相处，让秦贡学会了一些东西，比如怎么朝别人表达自己的关心，怎么告诉别人自己心里头的在意。秦小夜是个坦诚、活泼、乐观的小孩，秦贡之前从没想过，自己的父母没能教会自己的东西，居然由一个五岁大的孩子教给了自己。

  秦贡去拿桌上的金创药，倒在余天佑的伤口上，这次余天佑没忍住，叫了出来，不知道是因为秦贡坦诚的话，还是因为疼的。

  余天佑和秦贡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都太年轻。余天佑刚刚成为甲队的首领，说白了还是个愣头青，做什么都莽莽撞撞，对待感情也是。那时候的秦贡偏偏又是个蜗牛，能躲在壳里绝对不会露出脑袋，一个不会问，一个不会说，闹得误会越来越大。

  分开这些年里，余天佑一遍又一遍的琢磨自己当初与秦贡相处的细节，想起了上京的某个夜晚，明月清风间红着脸叫住自己的少年郎，愈发觉得秦贡当年是喜欢自己的。但秦贡不会表达，更说不出口，后来又因为为了救下自己的父亲而造成的阴差阳错，才致使自己和对方都钻进了死胡同，彼此都相信他们两个人的一切都是谎言。

  其实秦贡自己也没能分清，那些接触中的脸红心跳，到底是因为欺骗后的忐忑，还是因为爱情的悸动。

  说话间秦贡已经为余天佑包好了伤口，在他放下剪子的刹那，余天佑抓住了他的手指。

  “子贤，我们重来一次好不好？”秦贡问。

  秦贡没有抽出手，但愣愣地说道：“可我害怕……”害怕重来一次自己还是做不好，还是会让余天佑对自己失望。

  “喂，你干啥呢，你不能因为我爹人傻就占他便宜。”秦贡被秦小夜一嗓子吓得收回了手。

  得，夫人没来得及追回去，半路杀出来个秦小夜。

  但秦小夜的到来及时地分担了秦贡的为难，秦贡曾朝余天佑保证过，等秦小夜长大成人，会让他认对方。

  秦贡思索片刻，决定祸水东引，把余天佑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稍微转移片刻，于是朝秦小夜说道：“他是你父亲，过来认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