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裡有棵銀杏，就在小橋東南方的石燈座旁，樹根紮得深，看起來也是百年歷史的大樹。

  在九月末入秋時節，秋風漸起，吹落幾片轉成金黃色的葉子，葉子隨風飄落墜於池塘一隅，填滿一小塘金黃。 

  陸非凡下巴靠在小橋邊，沒形象的趴在橋面上，身邊擺上幾本書，打掃的王媽經過時，他還讓她跨過自己就行了，連動都懶得動。

  現在他眼皮沉重，打了個呵欠，打算在小橋上睡上一覺。

  「…難道他們想直接通過法案，可不對啊…」又打了個呵欠。

  他小手垂在小橋邊，手指點著池塘的水，在錦鯉咬上時又將手指移開，反覆地耍著塘裡的鯉魚。 

  「什麼不對？」鄭景祈坐在小橋上，翻著他的書。 

  「推動法案，擬案，提案，三讀，議會審核，再讀，還得讓中央審過，為什麼…他們這麼快就和百進合作…」陸非凡仍是閉眼，歪頭靠上一本較厚的書，看向身邊的人。

  「嗯…我確實知道一些消息。」鄭景祈翻著那本有關安樂死的雜誌。

  「什麼？」

  「我不做賠本生意。」挑眉。

  「好吧…」故作可憐，有意無意地翻著書。

  鄭景祈早已習慣他的伎倆，也跟著翻書。

  書冊中掉出一份資料，他拿起後，發愣，抿唇，眼裡還有些微怒的情緒。

  「你這資料…哪裡來的？」

  「查的，用我法務部連政務官的身分。」陸非凡偷偷瞄了他一眼。

  「你查的？為什麼…」不自覺攥緊手上資料，語氣有些激動。

  「你別氣，來，喝水。」遞上一旁水壺，看著他的眼，認真的說：「我覺得這案子和安樂死法案相關。」

  兩人對視一眼，陸非凡心虛的別開眼。

  「你故意讓我看見資料？」

  「我哪有啊!這資料，很重要。我只是…每本都夾上一張，提醒自己。」又換上另一張臉，圓眼眨呀眨，討好地笑著。

  鄭景祈啊了一聲，一臉了然，捏上他的臉。 

  「呿!你設計我。」牽起嘴角，笑了出聲。

  看向身邊躺著的人，就見他隨手拿了幾本書，裡面都夾上了那份惹怒他的資料，分明就是要拖著他淌這趟混水，讓他不管翻上哪一本書都會看見這份資料。

  「別氣，快告訴我，你知道了些什麼，嗯？」陸非凡跟著彎起嘴角，側頭看著他的神情有幾分俏皮。

  「…你真是!」鄭景祈笑著壓上他，手卡上他的頸，刷著他的頭。

  「我又哄你開心了，鄭胖，賠本生意我不做的，你，快說吧!」陸非凡笑著閃躲他刷頭的攻擊，躺在地上。

  鄭景祈跟著倒在地上，單臂撐著頭，無奈地笑了笑。

  他看著資料，手指摸上資料上相片裡的人。

  「安樂死合法案已經通過了，是一門徹底的黑箱作業，現在，要發布只需要一些契機和炒作。」

  「你說通過了!」陸非凡坐起身，皺眉，甚至試著回想上一世的記憶，尋找一點蛛絲馬跡。

  「通過了，現在政府高層，積極尋找財團支持，特別是有製藥廠的財團。這是塊大餅，財團自然不會放過賺這筆政府財，況且，有法案依據，這算是一筆穩賺不賠的生意。現在離宣布還有十個月的時間，高層急著找財團商討製藥事宜，你知道的，這種商討，往往都是互利互惠，髒了一點。」鄭景祈面無表情的說出社會的現實。

  有權力的人，就能擺動社會的任何制度，從中謀取自身利益，謀取的冠冕堂皇。

  陸非凡聽懂了，法案通過需在十二個月內宣布，否則得再跑一次流程，再次三讀，再次簽章。

  所以，法案應該是在兩個月前通過的，高層才會讓林頭子去偷藥，打算偷到原液後，請百進財團研發製造，從中牟利。

  「你也加入招標？」

  「我沒去，不可能去。」歛下眼。

  「我們鄭胖，真乖。」陸非凡揉揉他的頭。

  鄭景祈沒好氣地笑了，看著飄落的金黃色樹葉。

  「可是。」手上的紙張已然成了紙團。

  「可是？」

  「巴比陀原液，就是海精靈原液，只有我們鄭家藥廠取得合法生產認證，接下來我們的藥廠只會面臨的會是更大的壓迫。」鄭景祈沒了笑臉，抿直的唇角透露他的不屑與憤怒。

  那是鄭爺時代就成立的藥廠，一家合法有國家認證的藥廠，現在卻受到政府壓迫，聽起來只覺得諷刺。

  陸非凡也躺在草地上，他側身，像哄孩子睡午覺一般，輕輕拍著鄭景祈的肩，臉上閃過愧疚。

  「鄭胖，對不起。」

  「你對不起什麼？」呿了他一聲。

  「我選了法律後，才發現，法律只保護壞人。」

  鄭景祈沉默，小手在肩上規律地輕拍聲，成了他的回應。

  「我所學的法律，害死了鄭爺，對不起。」陸非凡說得愧疚。

  那份夾在書本裡的資料，寫的是鄭爺的案子。

  鄭爺的案子，罪名來得快，大法官也判得急，著急的態度，分明是掩蓋事實的真相，卻仍是一臉道貌岸然，說是為了維護社會正義，為社會和諧，除去不安定的因素才如此速判。

  洋洋灑灑的八項刑事重罪，由起初的背信案件，遷出詐欺和不當得利的金錢糾紛，到最後的殺人逃逸，儘管筆錄與證人的供詞有瑕疵，儘管提出了不在場證明，審判的三位大法官像是鐵了心定罪，依照他們所謂的法律，將鄭爺捉進牢裡。

  在牢裡的鄭爺，待不過一年，再出來已經成了一具冰冷屍體，還有一封全是顫抖字跡的遺書，懺悔的字句，像極了…像極了以前在法律專院寫過的悔過書，連最後空格簽名的格式，都一模一樣，一看就知道是一張偽造的遺書。

  合法的程序，在法律的規條中找不出任何瑕疵，現在看來，卻像一場黑暗的死亡陷阱。

  弄死了鄭爺，也害死了上一世的瘋子。

  想起上一世的瘋子，陸非凡紅了眼眶。

  「又眼紅了…跟兔子一樣…」鄭景祈輕咳掩飾自己的哽咽，大掌蓋在他頭上。

  陸非凡聽了微愣，這句話，瘋子也說過。

  疑惑地看向坐起身的人。

  「忘了？」

  「我忘了什麼？」

  「我住院的時候，每次我換藥喊疼，你都跟著眼紅，那時候我喊你是紅眼睛的兔子，不記得了？」

  「吃草莓吃成紅眼睛的兔子？」有些不確定。

  「對，之後，你恢復了本性時常整我，還使喚我。」

  陸非凡噗得一聲，這他就有印象了。

  「當時，我真覺得你是…」

  「雙面狐狸!」他們倆個幾乎是同時說出口。

  再次大笑，還有默契地互拍了對方的額頭，這是他們小時候互整對方的默契。

  「爺…」站在古廊上的李虎才剛開口喊上，就見了自家爺舉手制止。

  冉景響在主宅的走廊上就聽見笑聲了。

  他站在廊上好一會兒，才緩緩起步走向庭院。

  眼前的狐狸笑得天真單純，沒了幾天前開槍的冷狠，這樣的笑容，讓他不自覺地磨著自己的食指。

  看了狐狸一會兒，歛下眼，默默轉身。

  「爺。」李虎跟了兩步，低頭：「陸少查了鄭爺的案子。」

  「嗯。」冉景響聽說了。

  「也查了…也查了那件案子。」李虎說得緊張。

  冉景響頓了一下，看向陸非凡：「刻意查的？」

  「不是，陸少說年輕法官總有一兩件誤判的案子，想抓沈政剛的把柄。」李虎照實說，瞄了眼自家爺。

  「讓他查。」交代了李虎跟好陸非凡，起步走回書房。

  眼裡閃過一抹失落。

  他，以為他想起來了。

  ***

  主宅的走廊，和鄭樓是同一種紅木裝潢，挑高的木樑，樑頂上古味的圓燈籠，打著黃燈。

  走廊兩側掛著幾幅山水畫，李虎說過都是爺喜歡的，角落邊的景德花瓷瓶也是珍藏之一。

  陸非凡手上拿了幾本厚重的書，嘿咻一聲，走過主宅寫著「雲頂堂」的匾額，往書房走去，走了幾步卻停下腳步，退了幾步還踩上李虎的腳。

  「哎呀…」他踩人，卻先喊出聲了。

  「陸少，沒事吧？」李虎反而緊張的看向他。

  「這幅…」陸非凡看了眼右下角，有小人影，一臉驚訝。

  是他在爸爸房裡偷畫小人影的那幅山水畫。

  他在這道走廊來回走了數十次，今天才發現，自己的大作，就掛在眼前的牆面上。

  「陸少？」李虎低頭瞄了他一眼。

  「這幅畫怎麼在這裡？」陸非凡將書都丟給他，重死他了。

  「這要問爺或二少主了。」李虎一本本接過，接得輕鬆。

  「手臂肌肉，不是靠這幾本書就能練成的，你先拿會兒。」

  「是。」李虎嘴角忍住笑意。

  「在看什麼？」鄭景祈剛進正門，換了鞋走向他，看了畫後，了然的啊了一聲。

  「你也知道!」

  「也？」

  「對，瘋子也知道這是我畫上的。」陸非凡指著右下角的小人影。

  他說得理直氣壯，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毀了這幅過了百年歷史的山水大作。

  「不，我今天才知道是你畫的。」鄭景祈抿唇，看著眼前的人，大掌揉過他的頭，歛下眼。

  他所知道的是，自己的父親向褚家要了這幅畫，送給了冉景響。

  因為，那是冉景響第一次開口要過的東西，也是最後一次。

  又是一股莫名的鬱悶。

  「那你啊什麼!不懂裝懂!」陸非凡對於自己的不打自招，紅透了臉。

  「毀了百年大作的，原來是你，褚非宇被罰得真委屈。」

  「噓!噓噓噓!」

  「我看我給褚非宇打個電話好了。」

  陸非凡抓頭，跳在他身上抓上他的手：「不行!不行!」

  被他大哥知道，他一定會死在他的碎念之下。

  要知道，他大哥是標準的處女座A型，他可不想乖乖地正坐被念上好幾個小時。

  鄭景祈按住他的頭，一手畫著手機，挑眉。

  他彎起嘴角，逗著眼前的人，將手機拉高，還故意讓他看見褚非宇的電話，假意按下通話。

  陸非凡四肢能用的都纏上，爬在他的身上，張手就要拿上手機。

  「哎呀…不小心…按到通話了。」

  「完了完了…你太狠了!」陸非凡爬著自己的頭，蹲在地上，縮成一小球。

  鄭景祈噗得一聲，笑得露出白牙。

  他笑得開心，越是笑著，越看得清心裡的那股鬱悶。

  心跳莫名的加速，震著耳膜的心跳聲，鼓譟叫囂。

  瞄了眼山水畫右下角的兩道小人影，一高一矮。

  鄭景祈再次歛下眼。

  哥哥，是嗎？

  大掌揉了揉陸非凡的頭，笑得別有深意，晃著手機，轉身，走向鄭樓。

  眼裡閃過一抹難以言喻的情感。

  他，不希望他想起以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