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記憶中的月宮，並非一片冰天雪地，那兒掛著紅艷艷的、充滿喜慶色彩的燈籠，一串一串好不耀眼，月宮裡的月老一臉慈祥坐在椅子上，托頭聽著凡人的願望為他們牽引紅線，看上去好不悠閒寫意，那時他在想，整個仙界最討好的優差，定是月老這位子。他記得那時身邊有人附和他，還取笑他不當七太子可以當月老。當時他怎麼回應？那個人又是誰？他記不得了……

  龍紓張開虎口掐了掐太陽穴，深吸一口氣壓下胸間莫名其妙的不安，昂首闊步踏入這個與腦海裡截然不同的月宮。

  猛然一記震動直憾南衷的心房，他瞠目踉蹌，抬手揪緊失去半個元陽的胸口，忽然感到體內血氣翻湧，猶如初化仙體時的疼痛。

  身後的殿門被人從外打開，他未及轉身看去，便聽見來者倒抽了一口氣，發出一個輕細的音節。

  曾經令他魂牽夢縈的聲音，就算要他再入輪迴，亦定必生生世世記得對方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慌得不能自已，抬眼看見自己連日來破壞別人姻緣的後果和慘況，他頓時心生怯意。他不想對方看見他這麼醜陋的一面。

  龍紓被眼前錯綜複雜的姻緣線震懾，他認得這層淡金色的結界出自父親之手，但殿中背對著他的身影，卻令他的心驀然疼痛起來。這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教他知道此人定在自己心中佔很重的位置，然而他卻什麼都想不起來，甚至不能在腦中臨摹對方的相貌。

  他想起方才在太清殿裡發生的事，小心翼翼踏步上前，輕喚一聲：「……南衷？」

  南衷渾身一震，三百年了……整整三百年沒有聽過他喚自己的名字，他這三百年裡，日日夜夜摩挲著他給自己的仙石，對著水鏡偷看下凡的他，一聲又一聲喚著他的名字，直至看著他在自己的牽引下愛上一個凡人，他才耐不住傷感之情，把手中仙石朝水鏡扔去，落入瑤池之中。他曾經想過穿透水鏡冒險下凡，但腳上的綑仙索卻阻了他的動作，即使狠心砍斷腳筋，落了個殘廢的鳥雁之身，又豈能活命下凡？他只能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此時此刻，等到……他愛上了別人。

  「你是南衷麼？」龍紓站在結界外，凝視面前纖弱的背影，續問：「那天在瑤池把仙石送我之人，可是你？」

  「原來……你沒有想起我。」

  龍紓蹙眉偏頭，聽不清他在呢喃什麼，只聽見他低笑一聲。眼前穿著寶藍色長袍的人緩緩回身過來，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肌膚與墨黑的鳳眼一下子烙在他的心頭，那份熟悉的感覺襲上心頭。他雖想不起眼前之人，卻驚訝此人的氣息與單純的藏璧何等相像。

  南衷暗地咬牙，俯首作揖道：「罪仙見過太子殿下。」

  龍紓一愣，想上前扶他起來，卻被結界灼痛了指尖，逼得他退後一步。

  南衷稍為抬目見了，遂無奈淡笑道：「殿下莫要走近受傷，罪仙擔當不起。」

  龍紓聽他一言一句顯得過份恭敬拘謹，心裡立時升起一股不快，微帶慍色道：「你不想與我說話，還是故意令我生氣？」

  「罪仙不敢。」南衷低頭說。

  龍紓強行抑制心中的怒氣，抱臂環視從四方八面纏繞在南衷身上發黑的姻緣線和他腿上的綑仙索，心裡又升起了一絲憐意，不禁直問：「你犯了何罪，令父皇如此懲罰你？」

  南衷聞言一頓，片晌才抬起頭來，直視他的雙眸答道：「褻瀆上仙，執迷不悔。」

  龍紓沒有再問下去，靜靜凝視面前之人。那雙本應靈動的雙眸變得死氣沉沉，人雖然長大了不少，也脫了那時的稚氣，但一點也沒有方才在太清殿看見的模樣，整個人都給人難以親近的感覺。

  他微微低嘆一聲，道：「從前的你，比如今多了分靈氣。」

  南衷腳下微顫，用力吸吐幾許，才啞著聲音說：「罪仙不知殿下何時見過我，可是……我已經不能回復當日之貌。若殿下有心關心罪仙，那麼懇請殿下不要再來月宮，讓罪仙好好贖罪。」

  龍紓重呼鼻息，兩手放在身後，仰首道：「好，既然你不想我踏入月宮半步，本殿就應你所言。不過……」他挑眉續說：「你必須向我道盡過往之事，不然我定會再次造訪月宮。」

  南衷胸口發疼，斂眉不語。就在龍紓以為自己令南衷屈服之制，卻聽見他冷冷地說：「我與殿下素不相識，請回。」

  「冥頑不靈！」龍紓怒極重哼回身，剛踏出月宮的門檻，便聽見身後傳來幽幽的聲音。

  「既然仙石已經送人，何必執著過去種種？」

  他回頭欲問南衷所言何意，卻見他揚手把殿門合上，拒其於千里之外。他定睛看著月宮的殿門，彷彿能看穿殿內人心，可惜一切只是徒然。他搖搖首，懷著不解與莫名的不捨轉身駕雲離開此地。

  月宮裡，南衷跪坐在地上低喘著，缺了半個元陽的地方痛得錐心欲斷，他揪緊前襟艱難地喘著粗氣，豆大的汗水沿著前額滑落髮鬢。一直掛在腰間的羽飾忽然斷繩落地，細小的珠子淅淅瀝瀝落在地上，他忍著胸間的疼痛伸手去撿，但珠子向四方八面散去，再也撿不完整，就像龍紓與他的記憶那樣，無論他再努力去找，也不能尋回他們的過去。

  他無力地坐在地上，用顫抖的指尖把撿到的珠子穿回繩子裡，小心翼翼把這個從他成仙那日便戴在身上的羽飾放進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