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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下)
作者:樓非      更新:2015-05-06 03:56      字数:0
  殿上的人难得一致的看向了从门外进来的人,那是刚刚出去传永霆上殿的人,此时他青白着一张脸,站到一侧,让门外的另一个人逆着光,从容不迫的走到殿前。

  诺煦、莫丞相还有淮钧最快看清进来的人,也最快看清他手上的东西,却随即别过头去。过了一会,在浓重的腥臭和腐烂的味道充斥在大殿之上,混合几声干呕的声音后,他们才忍着不适,把视线放到来者身上。

  “参见圣上。”那人弯下素来直挺的腰背,恭敬地说。

  “艺王,大殿之上,你拿着一个人头出现,是什么意思?”淮钧状似看着永霆,却是看着他身后的人,因为他手里的头颅实在恐怖,睁着两颗半凸的眼珠盯着前方,鼻骨断了,唇是乌黑的,半张脸都是血污,直对淮钧,使他不敢再看一眼。

  “禀圣上,臣已查出日前行刺的人,竟是军下的一个骑兵,只怪臣领导无方,才生出这样的变故来,臣只好带着凶手的人头过来请罪。”永霆说话的时候,头还是低着的,以致没有人看得见他那冷冰冰而有一些扭曲的笑容。

  人早就在他的手上,他也早就定好计谋为自己脱罪,而在他千挑万选下,选了在今天、淮钧登基的吉时动刀,一刀刺穿了那骑兵的人头,然后割下他的头颅,让鲜血染满地,他要淮钧从登基起就不得安宁!

  这一举连诺煦都是诧异的,没料到这就是永霆脱身的计谋,这么的残酷冷血,这么的狠心,只是他不知道永霆久未露面,如今在朝上低姿态,又是什么选择。

  他在心里“唉”了一声,正想替永霆说话,莫丞相则早他一步了。

  “虽说凶手是镇远将军麾下的人,可是镇远将军已经亲自擒拿凶手,请圣上恕罪,切勿为此折损良将!”

  “莫丞相,请恕陈某直言,如今死无对证,谁知道艺王手上的到底是不是凶手,要是抓错了人,岂不让凶手逍遥法外,他日酿成大患吗?”那兵部侍郎知道淮钧有心惩治永霆,马上自作聪明地说。

  淮钧微微皱眉,倘若求情的话是诺煦或李丞相说的,他自是不会听的,可是由莫丞相开口,凭他对他的尊重,就算是不合听,他也不会驳斥他。

  下一刻,永霆忽然抬起头,转个身,把手上的人头举向了那兵部侍郎,马上把人吓了打了一个激灵,他却咄咄逼人地问:“陈侍郎查到的人是不是性李名斌?”

  兵部侍郎不敢与那头颅对视,只是颤抖着说:“是。”

  “那请陈侍郎把他的模样看的清清楚楚,再到李家村问问李斌是不是这个样子。”

  永霆的声音冷得很,加上手上的人头,像极了从阴间来的恶鬼,所有人都不敢看他,而兵部侍郎把头垂地更低,他怕看清了这个头颅,晚上就会碰到鬼。

  诺煦不由来地在心里笑了一声,永霆在沙场杀敌,见过的死人比这个头颅恐怖的多的是,只是他们这些文臣久居庙堂,死人都不见多一个,怎么可能不被永霆吓倒呢?他把头颅拿到朝上,虽是冒险,却不失为上策。

  他正想为永霆说话,又被旻轩截住了。

  “圣上,艺王既是辅政大臣,心系家国,自然是调查清楚才擒拿凶手。再说,虽然刺客是艺王麾下的,但是艺王已经亲手捉拿他,臣以为此功可以抵过,请圣上从轻发落。”

  永霆一听,有些讶异,没想到一直助纣为虐的旻轩竟然会为他说话,但是他很快就想明白了,旻轩与淮钧一定别有阴谋,毕竟他错杀的是一直跟在旻轩身边的人,他就不相信他不恨他。

  不过诺煦却知道旻轩是真诚地为永霆求情,看来永霆在这个朝堂上的人缘比他好上太多,一个两个都不计前嫌地为他说情,换了是他,人们落井下石都来不及,但这也是对的,永霆是皇子,也是旻轩的兄弟,没有一个人想他死的。

  这是一件好事。

  “艺王。”淮钧喊一喊他,等他拎着那个阴森可怖的人头回过头来时,才正色严词地说:“幸亏有庞湛为庆王挡了一箭,他才安然无恙,可惜庞湛却为此赔上一条命;也幸得有范宰辅为朕挡住了箭,朕才得以稳坐在龙椅之上,可是范宰辅元气大伤,今天还不能上朝。你既然拿下了刺客的人头,也算是还了一条人命,可是人是你麾下的人,轻罚也是在所难免的。”

  永霆虽没有料到淮钧如此轻易地放过了他,但也乐得接受这个结果,连忙答道:“臣明白。”

  “那就加以停俸半年吧。”

  先帝曾因永霆私自出兵匈国一事罚他停俸一年,现在加上淮钧的半年,而对于一个搬到宫外的王爷来说,这停俸的一年多也不算小事,但是对于永霆来说,钱财,生活都只是身外之物,于是这刑罚还真的算不得什么。

  “谢圣上。”他目无表情地应道。

  “圣上英明!”左右丞相同时开口,各自松了一口气,一众大臣也紧接齐呼:“圣上英明!”

  “但是提着人头上朝的事,决不能有第二次。”淮钧皱着眉提醒,心里虽然不满,却没有多说。

  “臣知罪。”永霆低着头,嘴角微弯,笑意冷得渗人。

  “另外匈国的事,这两天朕会与艺王再议。没事的话,就退朝吧。”静了一刻之后,淮钧就离开了朝堂,其他的臣子也都一窝蜂散开了。

  素来在朝堂里光芒万丈的诺煦,在今天明显暗淡下去了,话少了很多,一直以他马首是瞻的官员也都噤若寒蝉,连走的时候都没有跟他说上一句话,生怕沾上什么霉气似的。

  他对此早已看破,也没什么好记上心的,随即独自一个人走了,但是没走两步,就被莫丞相喊住了。

  “望王。”

  莫丞相看诺煦的眼神是慈爱的,诺煦心里一动,撇开了朝堂上的拘谨,喊了一声:“莫伯伯。”

  “回川待会有空吗?我想见他一面。”

  “他、他当然有空。”诺煦笑了一笑,“莫伯伯,我待会就叫他回去一趟。”

  “有劳望王了。”说罢,莫丞相回以诺煦一笑,就别过他,离去了。

  诺煦一离开皇宫,正打算回去望王府,肩膀就被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竟然是永霆,而他手上的人头也不知哪里去了。

  “皇兄。”不须多言,单凭这两个字就讲出了永霆的决定,最起码他没有拿着人头来恫吓诺煦。

  “你有决定了?”

  诺煦与永霆并肩而走,相比于永霆壮健的身体,长年在宫里只顾着喝茶的诺煦就显得有些瘦弱,这一点诺煦过去没有发现,现在在京城大街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他的二弟已经比他高大了不少。

  也是这一段路,才算得上他们真正同行的一段路,教诺煦往后一直记在心上。

  “过去是我太冲动,今后我一定会听从皇兄的吩咐安排,不再那么鲁莽。”永霆叹了一口气,话里带着一丝悲哀:“我此生此世只剩下一个心愿,但求皇兄成全。”

  “永霆,明珞会希望你有更多的心愿、你该知道。”诺煦不想永霆他日后悔,只好作最后的劝喻。

  但是永霆只是反问:“皇兄也有不少的心愿,不是吗,那么为何要舍弃所有而单单成就一个人的心愿?”

  诺煦耸一耸肩,改问:“你就不怕父皇和华娘娘在天之灵怪你吗?”

  “过去我一直怪责父皇分开了我跟明珞,放手让乌淮钧害死我最爱的人,到了如今,我知道了一切,我却更恨他。”街上人来人往,声音纷杂,而永霆明明把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让诺煦每一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一直以为他不明白我对明珞的用情至深,但原来这天底下最该明白我们的,竟然是他。”

  诺煦不认同地摇摇头:“父皇放在你身上的尺子是一个父亲量度儿子的,他希望你有最好的未来,他疼爱你。”

  “那么父皇到最后有没有原谅当年的人,当年的人又会不会原谅父皇?”永霆顿了一下脚步,看上蔚蓝的天空,状似对诺煦说,有似是对天上的人说:“至少我不会。”

  诺煦沉默地向前走,终究回应不出一句话。两人走到街尾,就分别了,临走前,永霆是这样跟诺煦说的:“我从来不做圣人,这辈子错的事也多得很,但求无悔而已,而我只剩下一个心愿,但求皇兄成全!”

  这么一个心愿,也轮不到诺煦来说成不成全,坦然地说,这件事上他们也就是各取所需,不过能够合二人之力,又何必一个人单打独斗呢?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诺煦一回到王府,就让莫回川回去莫府,见见莫丞相。

  而皇宫中的淮钧也搬进了翠微宫,董靖也入主了凤仪宫,人和地不同了,好像一切都变了,只有昭和殿中住的依然是陈噗,但是依然是不同了。

  淮钧在书殿一直坐到黄昏,忽然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不好的预感像是一根根针插进他的身体,使他再也坐不下来。如今唯一能够使他不安的是只有陈璞,他知道他的倔强,也最怕的他的倔强。

  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他不敢想,但是脚步已经懂了起来,摆驾到昭和殿。

  到了昭和殿外,就听见里面传来几声叫喊,喊着陈璞,又喊着不要走。淮钧马上命人打开门,一个人从门内走了出来,他下意识就抓住那人的手臂,直到那人定住了步伐,两个人相看了一眼,他们才知道这一刻到底有多幸运,或者有多不幸。

  淮钧瞥了一眼摔在地上的阿福以及两个宫婢,二话不说地拉着那人的手臂,冲到寝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他冷然地看着面前背着包袱的人,“璞儿,解释。”

  “我要走。”陈璞紧抓着包袱,但是如他所料,下一刻他的包袱就被淮钧夺过,狠狠地甩到一边去。

  “你要走。”淮钧冷笑了一声,却可悲地问:“你就恨不得离开我,恨不得一辈子都见不到我吗?”

  “对!”陈璞决绝地说,却别过头去,自顾自说道:“你答应过我,半年后我要走就让我走,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反悔,其实我早就知道,我只是给了一个理由自己留下来、但其实我给了很多理由自己留下来,留在你的身边,可是所有的理由都没有用了……淮钧,我心淡了,我对你已经心淡了。”

  “璞儿,不要说这些话。”淮钧板着一张脸说。

  “先是明珞,然后是乐玉,接下来是不是望王、艺王,还是莫回川,范绍谦?”陈璞回过头来,利眼盯着淮钧,尖锐地说:“我已经不想再见到你今天杀了什么人,明天杀了什么人,我身上背着两条人命已经够了,我不想再有第三条!”

  尖锐的话在淮钧心里刺开了一个伤口,鲜血汨汨而出,毒蟒舔一舔舌头,淮钧冷声地质问:“你不想他们死,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觉得心里好过,你是不是想要我的命来偿命?”

  陈璞没有回答,他也不是第一次领教到淮钧的偏激,但他却是无话可答。

  淮钧提高了声音,压抑不住情绪随怒气而出:“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觉得所有事情都是对的?”

  陈璞依然没有回答,下一刻,他的双肩被紧紧抓着,淮钧的脸红了一点,几乎是咆哮而出的问:“是不是只有我最该死!”

  “你根本就不会死!”陈璞厉声回击,这一喊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胸口还在起伏不停,他还没有平复下来,就说:“我要走,你今天拦得住我,我明天再走!””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都会回到我的身边!但是我不会让你走,我说过我永远不会让你离开我,你留在昭和殿里,我就会好好对你!”

  “哈哈哈!”陈璞按着发疼的胸口,痛处蔓延到他的左肩,他的左手,他却还是口硬地说:“这就是你他妈的对我好的方式,对不对?”

  “我……”

  陈璞打断淮钧,咄咄逼人地问:”你是不是想我死?”

  “不是……”淮钧满胸的怒气被陈璞逼出一丝慌张,但他刚开口,又被陈璞截住了。

  “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会放手?”

  “不是!”淮钧喝了一声,推开了陈噗的肩膀,正如刚才陈璞为了离开,把拦住他的阿福和两个宫婢推开一样,他把陈璞推到地上,而自己踉跄地推开门,落荒而逃了,只扔下了一句:“就算你死了,我都不会放手!”

  陈璞坐在地上,依然按着自己发疼的胸口,却是压抑不住的大笑出声。等他笑够了,他才大喊道:”你不让我走,我就不让你好过、我就不让你好过……”

  他一直说,一直说,说到胸口和左肩越来越痛,痛到他双眼流出了眼泪,他才停了下来,瘫软在地上,睁着眼睛默默流着泪。直到阿福进来,和另一个太监把他抬到床上,他还是没有闭上眼睛,眼泪却已经干涸了。

  阿福站在一旁看他,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他们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