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搖了搖頭，徐子源覺得，那麵攤的老闆娘肯定不是因為知道那大甕裡有東西才對他好。

  據徐啟昱所言，徐詠琳的瘋症從徐子源一歲半後開始顯現，那時的徐詠琳雖然沒有現在瘋，但也病的挺厲害，難有一個禮拜不發病，那些發病的日子裡，有時徐詠琳會變成小孩，她在頭的兩邊扎起高高的馬尾，綁上紅絲帶，吵著要回家。有時，她會躲在臥房的衣廚裡，不斷哭泣哀號，哭求要人家放她出去，即使衣廚的門是開著的。有時，她會吵著要上學，要唸書，一個勁的往外跑，連徐啟昱都攔不住，最後還是徐子源拿了那本國富論給徐詠琳，她才停下來，這是個好現象，此後徐子源只要見到徐詠琳吵著要上學就會拿那本書給她，然後靜靜的坐在徐詠琳的身邊，聽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唸。

  別的三、五歲的孩子聽的是灰姑娘、西遊記…等等的童話或傳奇故事，而他，徐子源聽的是國富論，政治經濟學及賦稅原理，供給理論，需求理論…，因此，十歲的徐子源，雖然表達能力明顯低下，沒有辦法完整的說出一個句子，可是他卻可以背出什麼叫勞動價值理論，雖然他也沒辦法搞懂其中的意義，但他就是背得出來，他聽過徐詠琳唸過千次，萬次，千萬次，那些早就深深的刻在他腦海裡。

  徐子源覺得這樣並沒有不好，西方的童話故事，或者西遊記這些故事書，學校的圖書館借得到，看完他只覺得那些都是充滿謊言的書，世界上根本沒有仙女，也不會有南瓜變成的馬車，人更不可能只因為心地善良或被欺負就有王子來救，徐子源覺得，還是聽徐詠琳唸那些不論是單字或是整句，他都無法看懂的經濟學來得有趣，當然，當時的他連經濟學三個字是什麼意思都不懂，但唸書時的徐詠琳有種讓徐子源迷戀的神情，所以，他喜歡聽徐詠琳唸書。

  徐詠琳瘋症發作，其實徐子源不會太害怕，因為他知道應對的方法，最令徐子源擔心，提心吊膽，不能成眠的是徐詠琳不見人影的那些時間，沒有人知道徐詠琳去了那裡，出了什麼事，只知道她每次回來就會變的更憔悴，更瘦，一次一次發病的時間變的更長、更頻繁。

  「你就不怕下次她帶個野種回來？」

  好事的鄰人曾當著徐子源的面，這樣對徐啟昱說，徐子源看到徐啟昱一窒，驚疑顯然易見的浮現在臉上，完全說不出話，在良久之後，才小聲的，似自言自語的說了句「詠琳不會這樣。」徐子源搞不清楚徐啟昱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那些好事的鄰居聽，但他明白鄰居媽媽是聽到了，看著鄰居媽媽似笑非笑的臉，徐子源覺得徐啟昱那句話倒不如不說出口。

  徐子源有時真的覺得自己非常不能理解徐啟昱的想法，對於徐詠琳一消失就是數日，沒有一點消息的情況，徐啟昱不是不在意，相反，徐子源覺得徐啟昱非常在意，可是，徐啟昱從不去找，等到徐詠琳回來了也不問，總是在徐詠琳不在的時候喝酒解鬰，長壽香煙一根接著一根抽，在徐詠琳回來時，看見她塞在口袋裡的紙鈔露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擔心的人終於回來了，不聞不問，不多看幾眼，第一時間只是看向徐詠琳的口袋，這是什麼樣的心理？徐子源不懂。

  在那個年代裡其實沒有幾個人唸過大學，甚至很多人沒進過高中，唸過近兩年大學的徐啟昱理當是極俱優勢的，結果，他只能靠著學校裡的老師，在煙酒公賣局裡安插一個倉管的位子，跟徐啟昱一起管倉庫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老伯，老伯除了公賣局倉管的工作，在家裡還跟老婆開了家雜貨店，靠著在公賣局培養出來的人脈，老伯總能比別的雜貨店拿到更低成本的貨品，到了後來雜貨店反而成了他主要的收入來源，那個老伯是村裡第一個買上彩色電視的人。

  而徐啟昱只是上班，下班，喝酒。

  在他任職的七年裡只調過兩次薪，七年他們從沒能搬出徐啟當年口中那個暫時住一下的小木屋，七年裡，徐啟昱從不抽煙到最後一天兩包長壽煙，從不喝酒變成一日無酒不成活，到最後甚至變的不在意廚房裡的米缸有沒有米，從不問徐子源和徐詠琳有沒有飯吃，拿到薪水時只顧著算夠不夠買煙買酒直到下個領薪日，七年前與七年後徐啟昱給徐詠琳的家用金額不增反減，有時甚至沒有，倒是自己花在買煙買酒的數額上直直增加。

  徐子源從沒能忘記，在醫生確定徐啟昱死時，徐詠琳臉上那一抹微笑，因為徐子源覺得那一刻的徐詠琳真的好美，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徐詠琳清醒時，發自內心的微笑，笑的那樣美，尤其當時徐詠琳臉上那種安寧，那是徐子源第一次看到徐詠琳臉上沒有緊張，不怨懟。

  那時，徐子源甚至以為徐詠琳的病會因此而好轉，他幻想著有一天徐詠琳也會像其它孩子的媽媽一樣，在坐在門邊看著在門外玩耍的他微笑，叮嚀他要小心，別被車子撞到，在煮好飯，對著他大喊「快去洗手，該吃飯了。」

  但是，沒有，幻想只是幻想，幻想只停留在徐子源的腦子裡，現實裡徐啟昱死後，徐詠琳比以前還常出門，留下的只有錢，對於這種結果徐子源並沒有太多情緒，這時因為沒有徐啟昱，那些錢大部份都能得以被存下，所以徐子源可以買一串十包的衛生紙，而不是每次只能買一個小單包裝的衛生紙。

  吃力的提著衛生紙回家時，徐子源雖然覺得挺吃力，手痠，但心情是好的，臉上有笑。

  比較討厭的是錢用完，可是徐詠琳還不回來的日子，因為那種時刻他就必須去小吃攤賒帳，徐子源不喜歡別人用悲憫的角度看他，他並不覺得自己可憐，更討厭那些小吃攤主用債主的態度對他，徐詠琳明明都會去把欠款結清，有時候徐子源覺得有些小吃攤主比徐詠琳更瘋，因為徐詠琳明明都把帳結清了，而那些攤主卻可以裝出一副沒這回事的樣。

  徐子源想，或許那些小吃攤主真的比徐詠琳還瘋，他們竟以為自己可以遮掩一切，每次他吃了什麼，應付多少錢，徐子源都有記下，現在寫的是國字，還不會寫國字時就用注音寫，再早就是請村長寫，那本記錄簿一直都放在村長那，直至徐詠琳死前，徐子源去吃麵前會先去村長家一趟，吃完又會去村長家記錄，不然徐詠琳怎麼會知道要拿多少錢去結清帳款呢？

  徐啟昱是肝癌死的，有時候徐子源會覺得徐啟昱是自殺死的，有時候徐子源又覺得徐啟昱是被徐詠琳殺死的。因為，煙酒公賣局每年都有健康檢查的員工福利，徐啟昱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肝有問題，徐啟昱的爸爸，也就是徐子源早死的爺爺，也是死於肝症，照理說，徐啟昱應要特別注意肝臟的養護，但徐啟昱沒有，在看到健康檢查報告以後，徐啟昱還是繼續大口大口的吸煙，繼續把米酒當水喝，甚至有越喝越多的態勢，而徐詠琳也知道徐啟昱肝有問題，但徐詠琳寧可讓家裡沒米，也不會讓家裡沒酒。

  徐詠琳則是死於胃出血，長期的挨餓，讓徐詠琳的胃早就薄如壁紙，在徐啟昱死前就已經是如此，徐詠琳曾經在徐子源的面前毫無預警的吐血，可是，即便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徐詠琳還是在買了顆饅頭給他以後，自己什麼都不吃，拿著剩下的錢去買酒，家裡時常沒米，卻不曾沒酒，徐子源覺得，徐詠琳似乎寧可拚上自己這條命，也要要了徐啟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