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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螳螂捕蝉
作者:妙颂九方      更新:2015-12-08 11:18      字数:0
  次日一早,罗雄召集留在酒店的人开小会。

  陈学林不等宣布开会就主动请缨:他先去看好位置上就位,免得某人唧唧歪歪找借口,错过最佳埋伏时机。罗雄不咸不淡的表扬了这种积极态度,就让他先去楼顶定位。其实是不想再因劝架浪费时间精力。

  江春年昨晚被“有分量”的领导掬过去讨论工作,就干脆没回来;其后即使用手机电量不足的理由,也只是把甄莎莎这只花蛾子引过去。

  美其名曰讨论工作,实际上是要求江春年带的小组退而求次,为另一个工作组做协办助力。几个月的忙碌,转眼就落得为人作嫁的地步;在江春年眼中简直就是巧取豪夺,他本还指望着借这个案子圆满告破抢个集体一等功。

  不是不能‘硬扛’,实在是江春年从根上讲就是溜肩膀儿。那个组全体人员都是Z字正功金字招牌,加上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旺盛期,‘鬼挡杀鬼,魔挡斩魔’。别说一巴掌扫掉阻挠者的乌纱,就是抽调江春年的脑袋也是小菜儿。何况还有大领导开金口抹稀泥,江春年作为正职都没有说话的份儿,罗雄这个副职就更轮不上。只能以收拣重要办案材料的借口脱身出来,抱着江队的“钧旨”回来安排。

  罗雄告诫隋祝薛三人,鉴于昨晚挨尅的教训,若行外出至少留一人看守驻地。切诺基昨晚留给了正头儿那边,以供今天江、甄二人返回。剩下一辆依维柯,罗雄和郝秀用来代步,抓紧时间去小城的治安所联系工作了。

  各自散开后,隋杭和祝涛低声商量当日上午的搜寻走向,却见薛中泽仍然站在走廊里若有所思,就上前问他在看什么。薛中泽冷着脸回答:走廊里烟味很冲,显然在凌晨时那个人来过这条走廊,停留时间不少于十分钟。

  祝涛和隋杭对视一下,都能从这句简要叙述中读出异样,亦随之感觉一把躁火已经顶上了天灵盖。但凡是有办案头脑的警察,都会有这个警惕性:凌晨时陈学林去过楼顶,而那个摊主显然是尾随其后到这里停留过···也就是说陈学林早就被对手摸清了底牌。

  有些事情即使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也是只能看不能说的。

  江春年是从科室干部中扒拉出来的,其八面玲珑的作风用在职场游刃有余,外出实际工作就势必捉襟见肘漏洞百出。工作组孤悬在外连值夜班的人都不做安排,还美其名曰是免于行迹暴露。正职外出访客整夜不归,本就是违反工作纪律的,副组长竟还能隔一夜才来分派工作。小组工作进度拖沓繁冗,交接更严重脱节;带队领导固守着死教条,拉着所有人和他一起被对手牵着当猴儿似的溜场子,还得象傻逼似的向看热闹的人要喝彩讨打赏。

  薛中泽用手搓了搓脸,将满腔躁乱和涌到嘴边的话强压下去。其实他早就把楼顶和通道都看清楚了,压根用不着专程踩点儿。

  四个飞檐交会角位置,都有一尊朝外向海天而立的琉璃蹲兽;旁边的琉璃瓦房檩围栏上搭着晾晒的地毯,没有任何隐蔽便利。登上顶楼的路径看似有两条,实际能走通的就只有一条悬梯。一是从楼后二层平台,走钢架连贯旋梯直攀而上;再就是各楼层走廊侧门处分段旋梯,但旋梯通各层走廊的门是从外面封死的。除非陈学林能像蝙蝠似的倒吊在屋檐下,并能够学壁虎勾着墙缝攀援到楼顶;反之不要说合适的隐蔽位置,就算上到楼顶也会被对手轻易断了后路。这么臭的布置,真令人连揣着手看热闹的心都没有。

  薛中泽抄起笔三横五划勾画出去往楼顶的路线草图,不咸不淡的开口道:“您两位都是办案多年的老刑警了,肯定比我看得透。在那么显眼的位置设观察哨,除了臭显摆,压根成不了必要战备。先不说段志国会怎样出场,换做是我也没蠢到像电影里演的,飚一辆破车在这种街道上玩枪战,还摆个POS等着被狙击手点了。”

  话音刚落,隋杭的手机震动起来,是甄莎莎打过来的。按了免提键,立即响起了甄莎莎气急败坏的说话声:“隋哥、祝哥,我是莎莎呀。江队今天在这儿参加工作部署会,走不开,让罗副队过来替他参加下午的会议。我没有副队的号码,这才给你打电话。”——“江队为可以直接和罗副队联系,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

  甄莎莎的声音兀然压低了许多,大约是用手捂着话筒的缘故。“这边的会议管得很严,今早江队进会议室之前,就被严令收缴了手机。我打这个电话还是经过特批的。听江队说:这次咱们小组不想当协助都不行了。您尽快通知罗雄,让他赶快来换我们。”

  隋杭那边刚收线,祝涛已经拨通了罗雄的电话,问他们目前位置。罗雄说他和郝秀好不容易找到当地安防单位,虽属于同一市级辖区,却相隔着几十里路。且此刻刚刚找到该处领导,总不能只打个照面就转脸离开。罗雄让祝涛别在电话里说重要事,他们会尽快的赶回去。

  眼看室外已经太阳高挂,剩下的三个人总要找些事做。薛中泽说所幸他自己出去转转,或许能采撷到一些边缘性线索,以供触类旁通。由于江春年明确强调过:没有他认可,谁也不能擅自行动。因此祝涛关照他就在这附近走走,尽量不要跑远。

  天光大亮之后,街道上游人逐渐多起来。呼朋唤友跑去海边游海泳,或是赶去海边栈桥采购新鲜海产;临街商铺则有条不紊的推窗开门,开始操持新一天的生计。

  各家店铺都是自扫门前,洗涮污水顺着排水沟流走。市政的清扫大车统一收拢垃圾,再把主要路面用海水粗略洒扫一回。如此循环往复维持着这个小城市的环境卫生。

  薛中泽看过一遭后,心间不觉暗叫糟糕:清洁车借助海水中取之不尽的盐分,可以刷去许多痕迹。经过这类清扫转过一遭,他再想搜寻痕迹就相当费力了。

  走到位于小城中心的医疗中心楼下时,他突起闪思迈步走进医疗所大厅。

  墙上的医疗科目分类及科室位置标明,此地就医最多同时最近便的专科门诊,就是烧伤、肠道、皮肤神经急救。沿海处多胜餐饮,因就餐环境繁杂、海水游弋,发生伤病意外等各样不测,都不是新鲜事儿,及时送医抢救则是重中之重。能在发展经济的同时及时配备医疗设施,且定位基本准确,足以说明该地区当家人颇有远目。

  信步出门时,正看到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颤巍巍坐在木条排座上。先于老太太出门的是一位敦敦实实的村妇,将孩子放进老太太怀里,就跨上三轮摩托车,一路冒烟儿的往街巷里奔去。明知道听不见,老太太还是攒着劲儿招呼远去的村妇:“蒯捉(快着)回来”;随即又抖抖嗖嗖的抱紧怀里的孩子:“窝娃拜哭,恁码糗签去···(我娃别哭,你妈取钱去了···)”。

  怀抱中的孩子依旧嚎哭不止,幼嫩的肢体上呈现类似鞭痕的条状红肿症状,恰好吻合医院大厅墙报照片所列举的状态,是被水母蛰伤的。

  间有围观者看不下去,三五拼凑的把钱塞给急诊医生,被医生摆手退回来,因为孩子性命无虞,但就是没办法止痛。这样的症状算是受伤的,只能这么熬着。

  水母毒素属于神经毒素,就算是用药保住命,受伤处依然是奇痛难忍绵延数日不绝。但家长依然不敢轻视,携带诊金不足,只好赶回去取钱,以便再买抗毒药用上以防万一。与医护人员搭话中得知,近年来沿海城市中被水母蛰伤甚至致死的病例正悄然上升。抗毒血清价格不菲,不是说你有钱我就刚好有药的。

  薛中泽默然看着这个场景,有那么几分钟走神儿。返身走出医院,他不自主的想起父亲:记得当年相认后,父亲把他带在自行车横梁上,一路走回到部委大院门口。强颜欢笑的放他下地,眼巴巴的看着他往院里走,心心念念的是:下一秒或许儿子就能掉头跑回眼前···

  想到此处,不仅鼻酸且禁不住打个冷战,自忖是夜间去楼顶上时贪凉被海风嗽着了。但或许真是‘一想二骂’,爸爸这会儿也正想他呢。临走时那次会面,他答应过爸爸,复员后就和爸爸生活了。他猜想爸爸此刻也必定和他想同一件事。如果这次能捡半条命回去,他也一定要回到爸爸跟前去的。

  两声陈破汽车喇叭响过,一辆半旧的面包车在马路对面停住,朝着道边的车门滑开,远远跑过一个背书包的青年,应着司机略带沙哑的关照坐上车,并从副座上抱起肥猫,并满面欢喜的和司机说着话。

  司机正是救生用具摊子的老板,早看到了斜对面的薛中泽,把头伸出车窗,含笑招呼道:“嗨,兄弟。这个点儿还是海边有的可玩儿,在街区里可逛不着什么。”

  “哦,是大哥呀。”薛中泽应声,左右看着来往车辆空挡,一溜小跑凑到救生摊子老板跟前。“我们一块出来玩的人,今天访友的、会亲的,都各自有安排。我闲的没事自己觅食呢。”

  “那也别跑医院来觅食啊。”——“快别提了。有人昨夜里闹妖,非要跑去沙滩看星星,被碎贝壳把脚扎了。我跑出来帮着找点药。”薛中泽很懊恼跺着脚骂道。

  应邀坐进金杯后座,肥猫花虎将身一纵跳到后面,薛中泽就势抱着肥猫,并借坡下驴的诉起苦来。

  ‘走后门进公司的实习生,受同事排挤’的故事早已成竹在胸,也是自从迈进海景酒店,就展现在很多双眼睛之前的情形,就此往下编肯定漏不了:表姐是老板的小秘书,再怎么出污泥而不染,也遭公司其他人嫉恨,连带着他也跟着吃瓜捞;干得再多再好,到同事眼中也是源于老板被吹了耳边风灌了迷魂汤。

  今早带队组长不知钻去找那个相好儿快活了,组里有人受伤,也没有主持管事儿的人,某些人越发臭来劲,开口‘狐狸精方人’,闭口‘出门没看黄历’的一顿讥诮说道,拱得人冒火。要不是表姐以买药的借口把他推出来,肯定要动手打起来。

  “就那丫头片子今一大早就念叨:四小搞乱繁荣,跟着狐狸精早晚倒霉!要不是怕表姐难做,我真想捅了那傻逼。她跟我姐不对付,又动不了她,就特码把邪火忘我身上撒。”——副座上的年轻人扭过脸,看着薛中泽不解的问:“什么‘四小搞乱’···”

  “有个顺口溜——小汽车搞乱交通,小金库充斥金融,小秘书搅乱人际,小情人搞散家庭。妈的,有这编词儿的脑子,用在正经地方好不好,成天到晚琢磨些怪异文化,什么:‘活在裆下’、‘枕边科学’、‘袖底春风’···操!大哥你说,就这种蠢货能招男人待见吗?!”薛中泽胡撸这这肥猫的后背,两片嘴儿不拾闲的叭叭着。远远看到海景酒店楼顶了,才略显难为情的收住话题。“得嘞,谢谢您两位听我叨唠这一路。把话说出来,这心里也松快了。”

  救生摊老板发出几声喑哑的笑声:“用不着谢。我拙嘴笨腮的既不会摆道儿劝人,又掰扯不出什么情形。就只能给个耳朵听着。”——“您能听我说,就足够了。您不知道啊,人在最无助时,哪怕有人能坐下来听你诉诉苦,也不至于让人绝了念想儿啊。”薛中泽擦着眼角假设的‘泪水’,余光紧盯着眼前两人的反应。

  摊子老板脸上依旧是封冻状态,缓缓摸起手边门兜里的烟,颠出一颗叼在嘴上,又向仪表盘前摸了火机,打火点烟。“你最后那句话,还真是在坎节儿上。最难受时哪怕有人听听你诉苦,都不至于让人绝了念想儿。可偏偏在有些时候,我们没碰见这种能制一脚地狱一脚天堂的人,所以就···万劫不复。”——“您说的太对了。如果从根上就不是大奸大恶,不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境地,谁会破釜沉舟以死相拼呢。”薛中泽越发摆出一副少心没肺,恍如找到知己般的模样,附和着对方的话。

  “兄弟,我觉得跟你挺投缘。可巧今天我弟过来,晚上出夜市摊子时,咱哥仨就势喝酒好好聊聊。”——“成啊!昨天在海边听你劝我的话,我就有意约您一起喝顿酒呢。那咱一言为定啊。”

  车子顺利的拐进酒店后门,薛中泽跳下车,把肥猫交到年轻人手上,请他指了绕向前厅的路,就趿拉的拖鞋往门里走。快到门口时他又迷了迷瞪转回头问:“瞧我这脑子。跟两位聊了这么半天,还没请教贵姓呢?哦,应该我先报名,我叫李竞,竞争的竞。”

  “呵,难怪你一幅‘刺儿头’模样。我叫段志··兴。哦,这是我弟——瞿虎,还在上学。”摊子老板随手指着副座上的年轻人道。——薛中泽挠了下后脑勺,嘻嘻一笑:“您和金庸笔下的一灯大师同名呢。”说完推门钻进去。

  推上门的一瞬,他止不住的汗毛倒竖。回过身透过门扇‘看’回去,‘段志兴’把瞿虎指示着走上一旁的简易楼,转回头捏着烟卷儿,眯眼朝他这个方向看过来。隔着一道木门,两人却在对视着。

  薛中泽敢下断言,自称‘段志兴’者就是他们这次出动的目标‘段志国’。不仅是那张似是而非的脸,而在于刚才的十几分钟里,他把‘段志兴’随身之物“看”得一清二楚。可以说近在咫尺,他的命分分钟都撵此人手上。靠门一侧车座下放着一把开了保险的枪,随手抄起来就能将他一击爆头。右脚齐膝水靴里,用简易皮套系着一柄锋刃凉薄的匕首,换档的机会就能转手抽出刀,腕子一转就能捅进他的心脏。而坐在副座上的年轻人,身上则“干干净净”。

  段志国那样刻意盯着他的背影看,或许也嗅到某些异样气味。薛中泽猜他没有动作的原因,或许源于副座上那个手无寸铁的年轻人存在。瞿虎应该是从没见识过血腥的。

  回到包间与其他几人做例工作汇报时,薛中泽如实说了他外出‘踩点儿’发现、思路结论,以及对于‘段志兴’初步的怀疑。

  陈学林一上午蹲守一无所获,也没有早晨那种‘打鸡血’的激情亢奋,只是死抱着狙击步枪,预备着正头儿回来一声令下,他随时往楼顶上爬。当听了薛中泽关于‘段志兴’的推测时,就像火烧屁股般蹦起来,痛心疾首的喝叱薛中泽居然有意放过了抓捕机会:“近在身侧了还不动手抓捕,你是技不如人吧?”——“出发之前江队不是再三强调过么,我们是正义之师,不打无准备之仗。段志国的行动思维方式至少比你清楚得多,他不会像你这样轻举妄动。”

  陈学林闻言就向点了火捻儿炮仗似的炸了,一跃起身揪住薛中泽的衣襟,扯起豁大的嗓子,要他把话说清楚。薛中泽冷笑着答道:“你想听我就给你再解释一遍:我的主要目标是完成工作,不是作死;更不想拉着你这种蠢货给我做垫背。”

  一句话说完,陈学林彻底现了原形,扯住薛中泽就要扑倒抡拳。幸亏隋杭和祝涛手疾眼快,抱住两人将之分别控制在房间两个对角位置,即使如此陈学林仍旧“驴不胜怒蹄之”。被隋杭吼了几句之后,陈学林骂骂咧咧的提起枪盒子摔门走了。

  薛中泽抬胳膊褪下被扯破的背心,扔在垃圾桶里,转过身后却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货,早晚被对手一刀抹了。

  午后两三点钟,那辆切诺基慢条斯理的开进酒店停车场。江春年和甄莎莎分别跳下车,一前一后进酒店各自回房间。几分钟后,甄莎莎跑过来通知隋祝薛三人,去正头儿房间开会,又跑前跑后张罗打热水,给列会的几个人倒茶。

  时别不到一天,江春年像是霜打的茄子似的,彻底没了谈笑风生的风度;开门见山宣布了工作进程变动:鉴于工作需要自即刻起,本小组与陆姓领导的Z字机关小组做并组行动,罗雄和郝秀已借调过去配合,余下人员将全力配合陆总的工作组,并要服从陆总的总体分派。另则于傍晚开始,余下组员分批撤向另一处据点,与陆总带的组会合。

  为维护住领导形象,江春年最后的强调补充还是越描越黑:并组不分组,即使会合在一处,他江春年还是组长,组的工作安排还是要经他批准;当然在保持积极工作状态的前提下,更要全力配合新组长的工作。但今晚的行动还是有他决定:由薛中泽去赴晚上的酒局,务必吸引段某的注意力,不能让脱身。调陈学林重新选好埋伏地点,由隋杭祝涛两侧呼应,看准时机一举狙杀。若见其有狗急跳墙伤及周围无辜的可能,薛中泽可以发信号,由陈学林先下手为强将其击毙。

  一散会,隋杭和祝涛奉命先去收拾行装。罗雄、郝秀中午去参会后就被留在了那边,他们的工作用品行李要最先搬过去。甄莎莎凑近薛中泽想攀谈聊两句,但见江春年满脸和蔼的叫住薛中泽要表示关怀,就低眉顺眼的上楼去叫陈学林了。

  江队长以一声慨叹作为开场白,先是大加赞赏了小李同志工作踏实,不以高干子女身份自骄自傲;又附带上一大篇之于青年同志锻炼期望的说辞。闲扯到最后,终于从一大套废话中刨出主题,江春年不情愿的递上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字条。

  陆组长故意让江春年带话给‘梅阿姨家的小竞’,给‘陆大人’回个电话。江春年因此确定,这个暂时借调的小兵蛋子,当真是货真价实的“小衙内”,虽说架子不大,可偏偏能和新领导搭上话。

  电话那边正是陆正纲。两下接通就干脆利索的直奔主题。他告诉薛中泽:段志国牵扯着另一桩重大案件,若按照单独的盗抢枪支个案处理,负隅顽抗当场击毙,必将掐断另案的重要线索;上级指示做并案办理,但命令不便公开。因此他警告薛中泽切记不要轻举妄动。

  薛中泽看了江春年一眼,捏着手机走到较远的位置进一步问原由:“你们不做公开表态,就难保不会有人浑水摸鱼。您说往东,他说往西,让我们傻帽儿似的堵抢眼扑炸药包?”——陆正纲那边顿了一下遂即切齿道:“操,还真低估了江春年这孙子。李竞,你听我说,昨晚到今天上午,就段犯处置问题已经争得面红耳赤。江春年以积年大案亟待收官为由,坚决主张击毙段犯,实际上是急于论功。可是如此一来,另一桩与段犯有重大牵涉的案子就此成了死案,因此上级指示必须将该犯活捉。具体案情等咱们见面详谈,但我必须强调,活捉段犯是会议的最后决定,江春年是在擅自更改部署。”

  江春年一直不错眼珠的盯着薛中泽,见薛中泽表情平静的收了线,就笑容可掬的招手让他近前去,诡笑着叮嘱晚上务必要按他拟定的方案行事。

  “江队,您不是说要掌握充分证据再做行事吗?目前并没有充分证据证明,段某就是我们追缉的段犯呢。如果我们抓错了人呢?”——“你不是说这个段某和资料照片上极其近似吗?”

  薛中泽闻言简直啼笑皆非,真没法想象这话竟出于工作多年的职业人员口中。听着都觉得可笑,他这个‘小卒子’居然也有说话算数的资格了。“我说某个人长得像案犯,您就下令抓人?!江队,您是在玩过家家、抓鱼逮兔子吗。”

  “李竞,你不要太放肆!现在你能做的就是服从命令!”江春年大喝一声,忍无可忍的大发雷霆起来,并一鼓作气扬手甩一巴掌,指尖扫到了薛中泽脸上。“别以为是出身部委大院的衙内,就能为所欲为、抗命不尊!你认识陆正纲有什么了不起呀?!Z字机关有什么了不起呀!挂个牌子就可以光天化日肆无忌惮的巧取豪夺?真是岂有此理,这次回去之后我绝对要向上级控告他们!”

  江春年搂着肚子捣着两条锥形腿,来回溜达舒缓着胸中恶气。本来就胖的没有腰,现在气鼓鼓的越发像个打足气的异形卡通气球,两条小腿儿在下面呈飘荡状态。

  今天答应协助陆正纲工作,是被强按头的无奈让步。因为根本没等江某人发表异议,陆正纲就直接从他的手机里调出其他人电话,亲自通知该员即刻过去会合。如果罗雄和郝秀中午没有过去‘换场’,江春年今天连会场都出不来。

  论年岁、职务,陆正纲都比江春年低一级,偏就比他多一块Z字招牌,明显压在的上风位置,他觉得窝囊更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

  论及出身,江春年到现在只是正科级。而陆正纲仰仗着Z字招牌,就能见官大一级,就更不要说陆家老爷子的老资格,究竟该能伸出多大的巴掌;根本不是他这个阶层能想象出来的。

  对于陆正纲横刀抢夺,他敢怒不敢言;因此对于薛中泽犯言直谏,他就以疯撒邪倚老卖老,借以出口恶气。

  隋杭和祝涛送完第一批行李、器材返回时,小组所在的走廊正像走马灯似的人影穿梭。薛中泽前脚刚进房间,甄莎莎后脚就顶着满头满身脏水,钻回到她和郝秀的房间。江春年则在自己的屋子里叉腰走柳儿。

  甄莎莎上顶楼去找陈学林,走到楼后平台时,刚好碰到刷洗楼顶。刷地毯、洗污水池、切宰鸡鸭鱼肉的污水,顺着排污管满是糟朽破洞断口处喷涌落下,把甄莎莎浇成了落汤鸡。她抬头没看见行事之人,就一路骂着倒霉钻回房间换洗。

  待甄莎莎换洗完毕再经原路上到楼顶,却没有找到陈学林的踪迹。摸出手机拨电话,对面总是一再挂断,最后回复一条短信:换了隐蔽地点,你这样容易把我暴露。甄莎莎回短信:江队指示分批撤离,你留意通知地址,我就不去找你了。

  江队放够乱炮顺了气,就拿起车钥匙带上甄莎莎走了,说是要去给车加油,甄莎莎则是要去正经店面买衣服。隋祝二人都无意劝阻,就转身回到这边房间。

  一进门见薛中泽正对着镜子刮脸。两人都看出他神色有异,想好歹解劝两句。薛中泽摆摆手示意:不用劝,隔着一间房都能听见那边的动静,幸亏这个酒店墙壁还算结实,否则连这屋的壁灯都要震掉了。

  隋杭听了冷笑不语,祝涛则一撇嘴嗤笑解说:是组长大人自己汇报工作初始,为了表功说漏嘴,被新组长追问了许多内容,包括手下人员姓名、各自任务分配。接下来更糗,因为先期工作分派极其不严谨挨了尅,又因为不服工作二次分派而与新组长发生当面争执,再次遭到总头儿的臭骂,差点被缴枪收证。

  江春年的意图无比鲜明,他指着这个案子往上爬一级,生怕到手的功劳被别人拿走,分庭抗礼不成就玩矫诏造反,所以才一面拖延撤离,一面加派工作分头行动,想先下手灭掉段志国。等生米煮成熟饭,料想陆正纲也无计可施,说不定抢得先机,将其反制住也未可知。

  室内三个人是明确指令最后一批离开的。他们要掩护其他组员的撤离,还要策应陈学林狙击埋伏;尤其是薛中泽今晚还要赴约,就更不能脱岗。

  耗到傍晚六点多钟,薛中泽换了一件无袖背心信步溜达出来,往设在停车场凉棚中寻了位置坐下。

  暮阳入海后,西向天际铺展开一片火云,象是泼了一大片血似的,红得扎眼。海风随即清凉起来,混合着四外升腾而起的烧烤腥味、炭焦味、以及厨余垃圾沤出的腥臭味儿,当真是有些妖魔盘踞一方肆虐横行的意思。

  看摊伙计不等招呼就抄了两碟、毛豆花生、扎啤端到桌上。说是下午时段哥去养殖栏那边取新捞的海鲜,做两个好菜下酒。走前关照若李先生先到,就先小小的喝着。

  薛中泽盘腿坐在矮树墩上,就着海鲜串儿小口喝着酒,百无聊赖的玩着手机游戏,偶尔搓个花生米捏紧口中嚼着,借机观察周围动静。从他所在的位置角度看出去,在相去不远的另一个海鲜酒吧摊子上,已陆续来了许多食客,游走小商贩和拉琴卖艺人更是抓紧时机,在各个餐区周围钻来钻去。隋杭和祝涛也去了那边落座,去吃那家的拿手菜-‘贴饼子熬小海鱼’,同时又能间接通知并掩护陈学林撤下监视。

  各家餐吧凉棚圈里逐渐亮起灯,接起了卡拉OK设备。不断食客吃到兴头上,晃到VCD机旁边抢麦克风,调儿准不准的都不管,先喊痛快、销了食火再说。在硕大的一片海滩上,鬼哭狼嚎荒腔走板的的各种歌声此起彼伏,也引起接连不断的起哄、口哨儿、甚至还有敲盆儿叫骂声···

  “嗨,兄弟,瞧你吃喝这份细致劲儿的。怎么着,捧怕哥哥这儿的东西不够你吃?”薛中泽应声回头,见段志国立在围栏外,一手拎着两瓶白酒,看着桌上的零星几个毛豆、花生皮,随意的笑道。在其身边跟着上午同车的瞿虎,双手挽着一个大提盒,朝着薛中泽腼腆的笑着点头招呼。

  两人转身进到凉棚中,瞿虎从提盒里取出刚出锅的菜;段志国抓了两只粗瓷碗,拧开白干瓶子,刷拉拉倒了两碗酒。倒酒的同时把扎啤杯子交给伙计拿走,大方的关照:“吃海味儿配啤酒很容易得痛风。换白的吧,避寒祛湿还解毒;啤酒留着溜缝儿解渴再喝。虎子你要想喝酒,得先吃口饭菜,不然胃里不舒服。”

  瞿虎轻嗯了一声,咧嘴笑着露出两颗虎牙;拣着最近的盘子取菜慢慢吃着,段志国掰开一双竹筷子,挑菜直往他碗里添。薛中泽暗有计较:桌上所有的菜都是安全的。

  一口白干儿下肚,薛中泽被酒劲儿顶得直咧嘴,扇着几近冒火的嘴含混问是什么酒?段志国看着他的举动嘿嘿直笑:“67°的衡水老白干,之前没喝过白酒?”——薛中泽捏起一块干炸小鱼咯吱咯吱嚼着,含混的回答“没喝过这么冲的···”

  “你那俩一块玩儿的同事呢,叫出来一块喝吧。”——“那两位哥哥去吃‘贴饼子闹小鱼儿’(天津口音)去了。”薛中泽品着焦酥鲜脆的炸鱼,不住的夸赞段哥手艺好。

  段志国喝了一杯酒要先去餐吧周边巡看一圈,瞿虎向薛中泽解释:他是段志国的内弟。几年前因病修学好长一段时间,所以今年刚考学。瞿老爹76年公派去唐山赶上地震,没了。一直是大姐秀梅帮着照看家务带大了体弱多病的弟弟,后来姐夫进门撑家立户,分担了大部分责任。要按瞿老娘的心思,就催着儿子早早结婚传续香火了。但瞿秀梅早就有一份决心,她弟自小学习好,应该趁年轻好好读书,若大学毕业后还能再考博士,她都供弟弟学下去。

  今天瞿虎是特意过来给姐夫报喜信的,他刚拿到成绩,高出本省一线学校分数线几十分,前三个志愿的省级院校是稳拿没跑儿了。瞿老娘舍不得远离幺儿,等录取通知书下来,也会跟去陪读。段志国预备抓紧这段旅游黄金节期间多挣些钱,到时可以把娘儿俩一起安置到大城市去。

  薛中泽不禁抚掌感叹:“我那位嫂子真是有眼光,嫁了个好男人。来,我敬好男人一杯。”——段志国捧住敬过来的酒杯,拦在半路:“对不住兄弟,这杯酒我不能喝。不是不给你面子,是因为虎子他姐、你那嫂子···早几年就已经没了。”

  几年前夫妻俩的头生子眼看都要落生了,瞿秀梅因妊娠高血压不能及时就医,导致母子双亡。瞿虎当时还在因病修学,段志国毅然复员回到了瞿家,替亡妻撑起了行将崩溃的家。

  “呀,我冒失了,您两位多担待。”——“哪能怪着您呢,我们也没说清楚。”瞿虎抬起头略有些强作笑容劝解道。

  这番聊天内容似乎在薛中泽脑子里推开一扇窗,清透了许多。那些材料随然一直压在江春年手里,但薛中泽记得案卷列举的所有环节。所谓“重大盗枪、仇杀案”中,诸多采证、汇总结论难免夸大其词,力图将段某描绘的穷凶极恶,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安民心。而真正诱因方面却语焉不详,被淹没在“个人生活问题”这几个字背后,无从纠察答案。至少以薛中泽所见,一个嗜杀成性的案犯,和对面这个关爱幼弟顶门立户的长兄,是有着本质差别的。

  薛中泽捏着干炸鱼蘸着鲜甜的海鲜酱,慢条斯理的品着:“冒昧问一句,段哥当过兵吧?实不相瞒,我是刚复员的,对于同类人有特殊的感觉。当过兵的男人再怎么不济,身上也有种不同于普通人的特别气韵。”

  有灯光的闪耀,也有自身目光如炬的特点,段志国的眼睛在黝黑的脸膛上突然间亮起来,像是要喷出火似的冲向薛中泽。忽又见其颈侧大筋一纵,微微点头表示默认,那两簇火一般的眼神也瞬间隐在灯火掩映中。

  段志国周一口酒,似乎有点侵了嗓子,音色异常沙哑的所问非所答:“你和我弟挺连相儿,都是文气的人。怎么不先上学呢”——薛中泽清清冷冷的叹口气,仿佛往刚腾起火苗的柴堆下泼了一盆冰水。“没辙,摊上个顽固到一根筋的爹,家里外面都搞一言堂。认准一个死理——男人不当兵这辈子就不算完整。硬替我填了报表儿,把我塞进部队。”

  段志国把蒜茸蒸扇贝和拌海蜇的盘子挪到薛中泽、瞿虎近前。“吃菜,新出水不到一钟头的海味儿,做菜是最鲜的。”随后又慢悠悠的剥着五香毛豆往嘴里送着:“你爹的观点倒也不算错,但难免太过武断了。把你送到哪军区呀?”——“起初定的川藏线,后来我妈跟他大闹一场,把我转拨到京冀。”

  由于找到了共同话题,不仅是段治国有了谈话兴致,连瞿虎也忍不住放下碗筷,参与进话题热议。“那可是御林军啊,听我哥说过,军区司令是中央直属。在那里边只要稍有点心计的人,没有混不出名堂的。”——“对!话说回来,如果我早混出名堂,这会儿咱们仨绝对不会坐在一起喝酒。眼下我肯定在南方某个决堤大坝的大洪水里泡着呢。”

  近段时期电视广播里,一直在跟踪报道着‘华南大片区域遭遇洪水’的消息。集结在抗洪一线的战士,摽着臂膀组成人链,矗立在洪水中经受大浪冲击,仍旧顽强屹立的镜头,极富视觉冲击力;也因此令绝大多数民众为子弟兵的英勇顽强由衷叫好感慨,关键时刻,中华民族团结奋战的凝结力依然是不容忽视的。

  段志国当然听出了这几句话中的意思,轻笑着说:“瞧你的做派,虽然是少爷兵,但比其他高官衙内们规矩得多。应该是能受上司赏识的。踏实忍两年,即使眼下赶不及‘火线入党’,事后也能混个‘提干深造’。”

  薛中泽抄筷子夹了一个扇贝搁在自己跟前的纸盘子里:“段哥当过兵,肯定比我更明白营圈儿里的水深水浅。旁的不论,仅是人际关系这道坎,就不知绊倒多少人。有的能踩着别人迈过去,有的就得给人当垫脚石。有个老口号宣扬:‘要做革命一款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我很庆幸的成了被搬到别人脚下垫脚的石头。我们班长在上个周末都拿到复员通知了,礼拜六晚上去找了领导,干过什么就别深刨了;只不过呢,周一上午上交领章帽徽,就唯独他被宣布从党小组积极分子转为正式党员。为什么呀,他礼拜天刚向领导的闺女求了婚。其他人则背起背包上车回家。前两天听我妈说,我们班长那批新提干留部队的,都发去南方‘接受组织考验’前线抗洪去了。”

  举起酒碗和段志国碰了一下,抿一口又苦又辣的酒,险险被酒劲儿催得眼泪。他指指瞿虎道:“其实我挺看得开,凡事有失就有得。等静下心来,我也预备跟虎子似的,回学校去上学。我又不比别人缺手短腿的,换个位置照样干出名堂。”

  段志国仰头把杯中酒饮尽抬手给瞿虎倒了一小杯酒:“这么想就太对了!算我‘卖大’劝一句,趁着好年岁儿,回学校再好好念几年书,哥哥我就是吃了读书少的亏了。来,咱仨一起走一个。祝我家虎子考上好学校,也祝小李兄弟顺利回到校园里继续深造。”说着抓起酒杯和薛中泽、瞿虎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兀然间身后的卡拉OK设备突然响起来,一个喝成出锅螃蟹的食客举着麦克风扯起嗓子开唱《霸王别姬》。应着“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的吼歌,段志国回头招呼看摊的伙计,把扩音喇叭转个方向,这边儿说话都听不见了。说话间他从休闲裤口袋中摸出手机,低头看过又顺手塞回口袋。

  不经意间,有卖烟小贩溜到围栏外,紧跟着有其他摊子上的食客追过来,在小贩的香烟架子上腻腻歪歪的挑东西还价。薛中泽在目光随意一扫之间,认出混迹在买烟人群中的陆正纲。两人快速对了一下眼神,陆正纲假装烟贩子搭腔问香烟牌子‘对么?!’,薛中泽假作驱赶飞虫,把手一扬暗示陆正纲‘快闪’。

  管餐吧的伙计不等支使,就着收餐具的空当儿驱赶烟贩子、拉琴卖艺人,并将围栏周边清理干净。段志国解说,这是避免当地小偷小摸混在人群中,在酒店辖区上扒窃,坏了店里的生意。

  在段志国和瞿虎说话时,薛中泽也接到了电话,是祝涛打过来的。祝涛紧急通知薛中泽说:江春年、陈学林二人先后失去的联络,代组长陆正纲也已赶到,并下达命令,指示薛中泽绝对不要轻举妄动,想办法摸查失踪人员与段某是否有直接联系,半小时后撤回到海景酒店客房会合。

  就着段志国回述‘骑光背马磨破屁股沟儿’的笑话,三个人一起畅笑了一回,这一轮酒也很快喝干。段志国率先拿过了瞿虎的酒杯,和颜关照他吃好了就先回去睡。他还要和李竞再聊会天儿,顺便看着餐吧场子。待凌晨收了餐吧,就开车送他回家。虎子很懂事的起身先走了。

  一瓶白干喝光,段志国抄起另一瓶就要拧盖子,薛中泽忙摆手拦住,承认酒量浅,真是喝不动了,提议改成啤的。

  段志国回头让伙计为薛中泽换了啤酒,仍旧为自己斟上了酒,郑重地向薛中泽举着杯子:“李竞,说句实在话,我很少相信缘分一说;但我看着你觉得投缘。来,为这份儿万里挑一的难得投缘,咱俩正儿八经的再喝一杯。”碰过杯之后,段志国夹了一箸海蜇,咯吱咯吱嚼着,音色越显暗哑:“看脸挂儿(容貌)估摸着你和虎子同岁的,我把了你好几天,就一直捉摸,你这么竞秀的人,为啥窝在这么屎的草台班子里呢?”

  薛中泽慢慢剥着盐水花生笑答:“您也瞧见我们那领导身上那股官僚脾气了。您说我犯得着为点鸡毛蒜皮和他们争一时短长吗。更加没必要为一段羊肠小道崎岖泥泞而停下脚步,甚至为了赌气争强,先把它刨断,耽误我的行进速度。”

  段志国端坐在对面,欣然道:“到底是大城市的人,看事儿的层次就是不一样。冲这番回答就知道,比起同来那几个,你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角儿。引而不发,却能先于他人另辟蹊径一击得手。”——薛中泽用筷子抠下扇贝肉,挑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随后又异常狡猾的笑答:“您赞扬人的词儿么,只能归结好话不得好说。其实我不过是多留了份心眼儿,防着与人做垫脚石或挡箭牌,也不想跟他们没楞假充楞。他们不愿带我玩儿,琢磨缘由也能猜出八九分:为我这种害群之马得罪顶头上司,也不值得;我忍不下去可以抬屁股走人,他们还得养家糊口接着混呢。”

  段志国绷着脸摇摇头:“不愿趋炎附势、同流合污,就要被划在害群之马的,这是混帐理论。”剥出一个花生塞在齿间咀嚼着,虚着目光看定对面的薛中泽,兀然间的自语却话锋骤变:“好些年没会过像你这么稳得住的人了。”——“和您相比我毕竟年轻浅见,相形之下,象段哥这样讷于言敏于行锐于心的人,还真是容易擦肩而过呢。”

  “错过的东西不见得就都是好的,就比方:跋涉途中走到你跟前的灵车,你就是再累也不会搭乘这个顺脚的。”段志国从齿缝间一点点吸着杯中酒,异于寻常的健谈起来。“兄弟,算是哥哥我交浅言深提醒你:在同龄人中间,你绝对能数得上俊秀。可你得惊醒,往后打交道的人,七八成以上都是老混世油子,年岁翻一番甚至两番。这些人做的事情,即便亲眼得见也未见得都是真的。非得经过一段时间沉淀才能见真章儿的。”

  薛中泽被这番话惊得几乎要喷酒,他按着木坐墩刚要起身,餐吧伙计拖着两只硕大的塑料桶走过来,急急火火的招呼段志国:“段哥,里面跳闸了,老板让您快去看一下呢。”

  段志国闻言并没有立即起身,稳稳的放下杯筷抹了下嘴角,对薛中泽道:“兄弟,大哥跟你说句最实在的话:既然全须全尾的从部队下来了,就踏实回家去孝养爹妈好好念书。你趁着眼下至少是手干净、心也干净的一个人,甭伙着一群骚干败类瞎混,混不好就混瞎了。”言罢又扭头对伙计交代,“这桌今晚所有吃的酒水都算我的,你小子照看好了,甭又背着我要小钱儿。”说完头也不回地的进了酒店大门。

  片刻功夫,祝涛咬着根牙签,背心撩得老高,挺着肚皮晃荡过来。似是顺便的朝薛中泽招呼道:“李子,明儿上午去逛孔庙,你去不去?要想去的话就赶紧的回屋睡觉,到时候你还得跟我换班儿开车呢。妈的这帮孙子想起一出是一出儿的,闹得我今晚连酒都不能喝,贴饼子闹(熬)小鱼儿,多香啊···靠!”

  薛中泽向餐吧伙计道过谢,就假装满嘴牢骚的和祝涛晃荡回房间。

  一进门见隋杭坐在过道鞋柜上,脸阴的能下雹子。看到他俩回来如释重负的稍松了一口气,又挑着拇指点点室内,气急败坏的催他们赶快进去。自默然看向室内可谓‘景象’狼藉,靠墙的床垫上摊放着女包和简装化妆用品,显然是已经被逐样查验过。

  陆正纲肃着一张象被熨斗烫过的脸,一言不发的抽着烟,祝涛抚顺了上衣领着薛中泽停在几步远的距离上,陆正纲连眼皮都懒得抬,半天才冷着声音道:“回来了就好,找地儿坐下。先把眼前这团乱麻摘清楚了再说。”说完往烟缸里弹了烟灰,朝隋杭一抬下巴。“隋杭把你们组现在的情况讲给他们听。”

  隋杭清了下喉咙简明扼要的陈述:晚六点半时分,陆正纲带领手下人特意来这边会合,才知道江春年擅自更改了会议决定部署。陆正纲打电话欲行质询,发觉打不通江春年的电话,且其他人也无法拨通江的电话。最后是甄莎莎做贼心虚的打电话给隋航,探问江春年的行迹,才确认了江春年失踪。接着又觉察到隐蔽在外的陈学林几乎是前后脚失掉了联络···接连两个组员失联,隋杭和祝涛情知无法隐瞒,即时向陆正纲作了汇报;由陆正纲派人找到甄莎莎押回到海景酒店进行对质。

  “额外说明一点,预定是江春年安排你们分批到我那边会合,重新分派任务部署。我们一直等到傍晚,才被迫临时推迟工作主动到这边来和你们碰头。你,接着说。下午和江春年去哪了?还有这之前都有过什么异样情形,一条一条的想。”陆正纲捻灭了烟蒂,为有意占着手又点起一支烟。

  甄莎莎瑟瑟的蜷坐在墙角,面如土色一幅如见坟穴的恐惧之态。“···昨天把手机忘在房间里了。开始以为是被偷了,回房间发现压在枕头下面,是出门时忘带了。今天下午我去商场买衣服,他去给车加油,说好晚上八点商场门口集合,同车到您那边会合···可等了半个小时都没见江队,打电话都是‘无法接通’;我觉得不对,就给隋哥拨了电话···”

  隋杭指着茶几上并排放着的两部手机,淡淡的说道:“她的手机上拨叫我的时间,与我手机上显示呼入时间,有十多秒钟的时间差。我怀疑这十几秒钟之内,发生过信号转接。可以猜测这部手机被盗过号。不仅被盗号,且因此彻底暴露了行动组,尤其是江队的身份。”——隋杭话音方落,甄莎莎就捂着嘴呜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

  薛中泽挪了下观察位置,上下打量了甄莎莎一番,快速转了下思路顺序,略压着声音问隋杭:“她身上有洗手液的味道。她是一回酒店就来这屋子,还是先去的洗手间?”

  被薛中泽这一问,甄莎莎一下就被问傻了,如见诈尸般五官挪位结舌难言:“你···你有什么资格怀疑、审问我?你这种作风糜烂的纨绔子弟有什么资格污蔑我?!”——薛中泽只冷笑一下把脸转向一边,冷飕飕的答道:“你和江队同车走时带走了各自全部行李,有必要去商场另外买衣服吗?”其实他很想说,我学证据采撷时,你恐怕正傻啦吧唧的给班上的男同学递情书呢,跟我玩这套拙劣把戏,再练十年吧。

  有个情况无法宣诸于口:刚审视甄莎莎全身时,薛中泽在其裤腿内侧看到了特别痕迹,那不是正常的体液分泌滴溅所留···或许连两个当事人都没有觉察过。那么购物目标最大可能就是快速避孕药。

  陆正纲越发没有的耐性,啪的一拍座椅扶手:“甄莎莎,事到如今也别说什么无辜,我既然这样问你,就肯定有依据。你要明白一点,你现在交代与否,只对你个人今后定刑量刑有意义,并不影响我的工作效率。

  兀然间陆正纲的手机嗡嗡作响,他寒着脸接听了片刻,按键收线对在场几人道:“据酒店伙计说,刚才餐厅后库跳闸,食品库里储存的食材全臭了。二老板临时开车去养殖场拉食材去了,临走时还交代酒店司机,如果明早他赶不回来,帮着把他弟送去车站。另外有人拨打江春年的手机,到现在还是无法接通,推测是开机状态下拆掉了电池,对这一情况如何推断,你们应该比我想得多。”

  小组在进城之前,江春年通过向老相识‘拜山头问好’,以及甄莎莎手机丢失,已经先期暴露了小组的动态。这对于特种兵出身的人而言简直手到擒来。

  几次公开、半公开争吵,更好的确定了小组长身份,江春年就成了斩首目标。根本别指望江春年这个惯于纸上谈兵的人,能表现得宁死不屈;何况他招供与否于对手而言无足轻重,相形之下他不过是堆会喘气说话的肉,尚不及他的手机更有用处。

  看到这一步时,即使没有纪律限定,薛中泽也彻底泯灭了‘分享线索’的情绪,甚或连净化情操的欲望都没有。论资排辈轮不到他开口,纵然能凑齐这股崇高也是枉然。何况纪律本就是皂白分明:在蛰伏期间,除非得直辖上司当面指令“解冻”,否则即使置身这所特别行动小组,也不能暴露身份。薛中泽无意为宵小启用事急从权的通融,他决定继续遵守“下潜”纪律。

  祝涛和隋杭接受分派分头离去后,陆正纲回过头也没见薛中泽满脸欢喜上前和“陆哥”套近乎。他正用烟盒锡纸叠着纸鹤,只有一块钱硬币大小,灯光下亮闪闪的摆成一串。

  陆正纲很是讶异:“还挺会玩儿啊;你好像并不急于追寻失踪同事的下落?”——薛中泽头也不抬,一丝不苟的继续着手上的折叠:“建组之初,江队就一直强调要我们在其位专其事。林彪在辽沈战役有句非常著名的话:我要的是塔山,不是伤亡数字。这种任务本就是狭路相逢、优胜劣汰,我被借调进组的任务是定向狙击,不是打扫战场。打探江春年的行踪,不属于我的工作范围。”

  陆正纲被气乐了,咬着后槽牙道:“你家老爷子那点儿军旅梦想,都寄托在你身上了吧?”——薛中泽当然知道所谓‘老爷子’是指李长材,便冷笑反讥:“他那份心机要都用在正事上,某届军委里至少能给他支个马扎···陆哥不是说见面细谈吗,现在又变得含糊其辞的;又不是怀春娇娘,不必玩儿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戏码吧。”

  陆正纲挥手往薛中泽后颈上捎一巴掌,算是对于犯了多言忌讳的薄惩,而薛中泽也有意没能躲开,双方也就此略呈缓和。身为纪律部队一份子,禁口保密是天职本能。薛中泽刚才那番半逗笑半挑衅的话,无疑是令陆正纲轻易捉住把柄的疏漏;如此一来,陆之于薛是确认了名头来处,反之薛之于陆则更符合毫无城府的‘黄嘴小家雀儿’状态,翅膀不算齐整,气性却不小。当初总是屁颠儿屁颠儿的缀着顾寒江身后,被半哄半管着也算得上茁壮成长;现在少不得还要有人来扮演大哥角色,否则他就不买账。

  “嗳,看在从小的交情,我只能跟你点到为止、哪说哪了。”陆正纲摆出一副中肯宽厚的长兄模样,和蔼的搂着薛中泽的肩头,凑近叮嘱拆解。“西北煤矿大案近十年悬而不绝,闹得水深火热的。如今已经震动了京都。”

  经济起复的侧重指向西北,沉默了近十年的案子在某种冲击波的震荡下突然死灰复燃,环环相扣纠缠不清,即使是强震后的余震震荡当量,也波及到了多位地方大员。

  双方都到了拼死一搏的对峙气势,被查处方甚至拿出破釜沉舟的狠劲儿。高价买凶灭口是最主要也是最见效的手段。从去年入夏时起,多位涉案或涉及内情过甚者被灭口。死于爆炸的杜友亮、郑素花夫妇就是涉案的角色之一。至今年入春,主抓案件查办人员及家属也开始受到不同程度的威胁,甚至有主要人员或家属离奇伤亡。

  段某是受西北方面高价收买的一把‘枪’;但他的高明之处在于,并没有头脑简单到仅仅安心地做一把枪。他下手杀人前拿到了杜、郑掌握的重要证据,因此免于被买凶一方再次买凶灭口;也因此成为双方瞩目并都是志在必得的一颗棋子。

  薛中泽折完最后一个小纸鹤,用指甲掐着放在真空杯盖子上。“我现在有点明白江春年下达必杀令时,是何等气急败坏的心境了。东挡西杀带球过人忙了几个月,熬到了罚球点射时,忽然被换下场···换成任何人都不会甘心让位。何况在他眼里,你还是个过河卒子。”

  最后一句点评招陆正纲不爱听了,骂了个脏字。抬手把桌面上所有的小纸鹤归拢一捧,尽数放在薛中泽手心里。“过河卒子又怎么样?!局部利益再重也必须让步服从于全体战略。姓江的丫要敢擅自行事,我就有权先拺了他。”

  薛中泽悠哉悠哉的拨弄着手心里的玩意儿,嫣然而笑:“陆哥身为正功角色,何必与鼠目寸光的丑儿一较短长,反倒使自家落得下风。大敌当前起内讧必要渔利于人···”——“还是自家兄弟说话一击中的。”

  陆正纲抚掌大赞后,勾过薛中泽的脖子,两个脑袋挤在一处,如此这般唧唧喳喳的布置了一番。薛中泽手心里的小纸鹤又被当做标识,一一拈上桌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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